蜃楼外史 - 第 7 页/共 8 页
正说之间,店小二已将中膳送进。文龙照常饱餐,楚材因不欲吃饭,只将火酒吃些,一面便问店小二,此处附近地方可有什么妖怪在此作乱。店小二道:“相公问起这句话说,莫非晚上看了什么怪异事情么?”楚材见他话里有因,假意说道:“便是俺昨晚至天井中解手,忽见空中有一股黑烟冲过,气味甚是难闻,又且烟雾之内像有一个女子模样的,指挥着那许多乌鸦,在中经过,不知是怪是妖,故此问你。”店小二笑道:“原来相公果见此怪,起初我们这里的人也都见过,均各大惊小怪,恐怕前来骚扰。后来因见没有什么大害,便不把她放在心上。不过初来闻着好气味之人,实在有些难受,至后闻惯了,到觉有些身子强健,少她不得。时刻要想她每晚过此,好闻闻这个气味。相公若然不信,可在此多住几日,细细地闻她几次,便知这个妖怪的妙处了。故此这里虽有这个妖怪,却不当她妖怪,只当她仙人一般的看待。相公们切不可去惹恼于她。”文龙道:“原来有这个好处,但不知她存顿的所在究在何处,你们想也晓得。”店小二道:“我们本不知道她的所在,因有几个胆大的要知她的根底,相约预先伏于要路,四处探望,等得她来的时,又好得先有一股青烟透起来,众人便详察那烟起的所在,飞奔前去观看,犹恐不能一定,仍旧伏在那里,等她回洞时留心细看。果然见那妖怪落在一山上,香气更加发越,直至有一个更次,香气方渐渐的收敛,妖便进洞去了。那些人便将那座山头记清回来传说,因此小的们均都晓得。相公们你道此山究在那里,叫甚名目?原来这座山即在这里正南角上,离此不过二十余里,在那众山之中央,因此山几是凹凸的所在,均像有无数乌鸦翔集的形状,故就名为乌鸦山。内中还有一个洞府,叫作什么黑云洞。听得说那个妖怪虽是女子,神通却异常广大,若有人触犯于她,就即要把那个人弄得倾家荡产,又要将他面貌改变得鸠形鹄面像妖怪一般,走在人家面前被人家憎厌了,她方肯将就罢手。否则时时刻刻缠得你无可奈何,欲避不能。相公们试想,这妖怪厉害不厉害?”
楚材听了这一番言语,认是店小二故意装点出来恐吓他们,因此便不觉心头火起,立时出了一身大汗,觉身子强健犹如未曾受病的一般。便趁势跃起身来道:“渺小妖魔,何足惧哉!此时若不除灭,深恐将来贻患不浅,不独这里一方受其大害,只怕要蔓延他处,就不能收拾了。为今之计,惟有赶紧将她除灭,方免后患。否则将要偏天下人受其欺侮矣。”说毕犹自恨恨不已。文龙劝道:“大哥且不要性急,小弟想那个妖怪纯用柔软工夫,却非等闲可比。依小弟愚见,还是不去与她作对的妙。况俺们即要前往金焦观看日出,何必去管这些闲事呢?”店小二也在一旁劝解道:“这张相公的说话甚是有理,相公究竟是不去的好。”
沈楚材哪里肯听,即欲仗剑前往。文龙见他一定要去,只得说道:“既然大哥定要前去,今日已是傍晚时候,况又有未了的事情,且待来日小弟与你同去如何?”楚材见文龙这般说法,只得且把怒气平下。哪里晓得那个妖怪因昨日吃了大亏,此刻正差了许多被其新收伏的那些似人似鬼的东西,四处探听楚材的住处,要想到来报仇,却巧从这屋上经过,将楚材要把妖怪除灭的说话一一听得清楚,便回去在那妖怪跟前据实禀明。那妖怪竟然大怒,恨不立即赶来将楚材处治一番。因是时候尚早,权且忍耐片时,少停再作道理,这且不表。再说文龙与楚材讲话之际,见那时光已是不早,正拟打算到闻家去的念头,忽见闻老穿着一身簇新的衣服,已自走将进来,对着文龙拱手道:“舍间略备粗肴,本拟再命家人前来奉屈,因恐不恭,故此小老亲自来相请,务屈台驾枉顾,曷胜幸甚!”店小二见闻老如此,却还未知昨晚的事情,只认作闻老特地过来请吃喜酒的,便笑嘻嘻地说道:“闻先生好福气吓,你家小姐嫁着这般有财有势的女婿,也算是前世修的了。便是小人们也没有过去贺喜,明日一总到府磕头罢。”闻老也不与他说明,只是连连地道:“不敢不敢。”此时楚材见闻老吐属风雅,且又谨恭可喜,不觉暗暗起敬,便也立起身来与闻老为礼。
闻老见楚材相貌魁伟,另具一番英雄气概,即知非等闲之辈,况又是侠士的朋友,更不敢怠慢,连忙过来恭恭敬敬地对楚材作揖下去,并定要相请同往赴宴。楚材道:“本当奉扰,实因连日途中辛苦,今日贱体有些欠和,所以不得奉陪了。”闻老一定不依,决要相请前去。幸有文龙在旁代为再三辞谢,闻老方才答应。文龙又再三嘱咐楚材,今日万万不可出去,须知保重身子要紧。再唤张武、沈方两个童儿小心伺候,说毕便同了闻老出了连升店的大门,直望闻家而去。及至到了闻老家中,又被闻老让至内堂,早见堂中摆设着一桌极丰盛的酒席在彼,知是为他特地设的,倒觉不好谦让。刚欲与闻老叙礼坐下,只见里边走出两个仆妇来,一个手中捧着红毡当地铺下,一个便去把只太师椅移至中间。文龙看了正不解什么缘故,欲要开口一问,早见闻老的女儿谷香小姐打扮得粉妆玉琢的一般,与昨所见忧容的面色竟大不相同,跟着母亲款款地轻移莲步出来,母女二人上前对着文龙叫了几声“恩公!”就先跪上红毡,连连磕头,拜谢搭救之恩。文龙慌得急欲回礼,早被闻老一把拖住,一定不许还礼。文龙只得将就还了几揖,口中连说:“不敢!不敢!”那母女二人拜谢起身,谷香小姐仍回闺阁而去。闻老也欲跪下相谢,亦被文龙拖住,这且不表。
再说闻太太见女儿进去,方欲请问文龙昨宵到钱家去怎样解救的事情,见这闻老坚已请文龙入席,只得告个便也自进去。这里文龙坐定,饮过三巡之后,闻老便躬身请问夜来到钱家去,怎得使恶霸俯首帖耳,不敢再来缠扰的话。文龙便将混到钱家之后,怎生把钱自命的胡须拔去,约略述了一遍,道:“直至后来楚材亦到,定要把他杀却,钱自命再三求饶,又立誓永远不敢再来相犯。所以俺知他决不再起这等念头,但请放心便了。只是尊府住在这里,目下虽不怕他,俺想钱家的亲戚严太师却在朝中权要,势大滔天,倘然有些风声吹到他耳朵里去,或者另生枝节。那时俺们不在这里,谁人肯来解救?就是俺们知道赶来,只怕就有些费事了。”闻老听到了这几句说话,顿时觉得毛骨竦然,暗想实在虑得周到,果然不错,倒不可不预为打算。想了一回,即便请问:“侠士金玉之言,老汉岂有不知?只是久住在此,哪能防备得许多,除非离开此地,另觅个安身之处,然后再将小女许一个快婿,方是万全之策也。但是老汉亲族凋零,一时也无可投奔,而且又有些薄薄家产在此,若然他去,这产业又托谁人经管?是以甚觉踌躇,这便怎生又好?”文龙笑道:“这件事情照俺论起来,却是一些不难。俺方才未曾到府之前,曾将这些事通盘打算,并无遗漏一事,不知能否有合老丈之意?”闻老道:“俗语说的,急来抱佛脚,病重乱延医。况侠士非比等闲,所延之计必无差讹。老汉洗耳恭听,请问计将安出?”文龙道:“舍间就在浙江牛头山左近,却甚安静,老丈不若举家搬往,想舍间房屋甚多,尽可往得。家父又极其好客,若见老丈这般规矩的人,定然欢喜。俺再写就一信交与老丈带去,家父见信后定然相留。再俺有一结义兄弟,名叫杨德明,是大忠臣杨椒山公之子。他的本领不必说,却是文武全材,相貌又生得温文尔雅,年纪却与令嫒小姐相仿。现在边关戚大将军处参赞戎机,将来定有一番出人头地的功业。待俺向沈大哥替令嫒与他执柯,定然成就。不独郎才女貌,可称得起一对佳儿佳妇,就是老丈有了这个快婿,将来终身也有倚靠。若论这里产业无人经管,这更一些不难。俺见连升店的店主相貌清奇,举止大方,虽没有与他接谈,看将起身着实是一个忠厚君子,诚实可靠的人。却不知他姓甚名谁,倘将产业托他经管,老丈每年到来收取花利,定无差谬。不知老丈意下若何?”
闻老见文龙所说的话,句句打在心坎儿上,不觉喜出望外道:“老汉心事,都被侠士猜透,既有这杨德明公子可配小女,即当相烦作伐。若讲隔壁连升店的东翁,这个人姓方名称必正,却是极规矩的人。老汉也因敬他诚实可靠,故平日间颇与莫逆。他如肯代老汉经管产业,定无差错。足见侠士眼力,比众不同。只是造府一节,老汉与侠士却是萍水相逢,怎能轻造,只怕有些未便。”文龙道:“这是老丈多虑了,俺虽与老丈初交,却已知老丈的情理,正可与家父作伴。况大丈夫作事自宜爽直,岂可拘拘于世俗之见哉?”闻老儿见他豪爽,知道有其子必有其父,尽可去得。即忙应道:“既然如此,即当遵命。”便叫人将连升店的店主方必正请来,说有要事相托。不一时,方必正已至。闻老与文龙即请他坐下饮酒。方必正与闻老本是至友,故此并不作客,即行坐下饮酒。闻老便将昨晚的事细细地告诉了他一遍,然后再将自己要举家迁避浙江,这里所有产业要托他经管的说话与他商议。
方必正一面听,一面把文龙细看,不觉惊得把舌头都拖得出来。直等至闻老把话说完,即忙向着文龙拱手道:“原来相公具如此大神通,实在可敬。小老等真是有眼无珠,不识泰山,莫怪钱家不是相公的对手了。至于敝友要搬往府上,这经管产业的事,小老自然义不容辞,只好谨遵所命的了。所虑者小老心血已衰,只怕有负所托。”文龙道:“老店主精神饱满,定然办事周详,何必太谦呢?”闻老见方必正已经应允,不胜欢喜,即忙立起身来,连连作揖相谢。文龙道:“叫取文房四宝过来。”就在席上写成家书一函,交与闻老,叫他早日起程,不可过于担搁时日。闻老答应了,过了两三日的工夫,将各事部署已定,又再四谆谆托了方必正一回,方才举家搬往浙江,这些事一言表过,下文再提。
且说文龙见各事均已妥当,心中因记挂着楚材,不知怎样,便与闻老作别,同着方必正一同回店。不期刚才一脚跨进卧房,连叫楚材不应,张武、沈方两个童儿又不知去向。自己反觉得霎时间天旋地转,心中不觉大吃一惊,连忙将心神凝住,定睛细看。要晓得是何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恶妖魔暗布牢笼 美英雄明遭圈套
既具文韬武略,何堪误入牢笼?
脱逃火坑本英雄,鸡鹜从中一凤。
却说文龙刚进卧房,为何觉得天旋地转,心中吃惊?原来有个缘故在内。先时文龙到闻家去的时候,楚材因嫌寂寞,便靠在床上养神。不期才及傍晚光景,忽见有一股青烟从窗棂中冒进,似有一阵清香,异常甜净。只当是邻家焚点什么好香,便忘其所以地连连闻吃。起初觉得满身甚是爽快,后来渐渐地觉得有些酒醉形状,便不知不觉地昏昏睡去。心中虽是明白,无奈烟来得甚是浓重,虽欲不闻,犹有些不能自主,只得听其自然。故此文龙跨进房的时候,那烟还未散尽,又见楚材有似酒醉一般,心知有异,便想着昨晚的事情,忙就自己宝剑悄悄地取在手中,再寻了两个布卷子,把自己鼻门塞住,悄悄地向天井中走去。望上一看,只见果有一个美貌女子,一手执着一根竹枪,一手执着一支方斗,那些青烟均从那方斗之中缕缕冒出,而且飕飕有声。文龙一见不觉大怒,大喝道:“何物妖魔,擅敢在此作耗?不要走,吃俺一剑!”说着刚欲跃身上去,早见天井中堆着无数盐包在那里,便顺手取了一包,望上掷去。这却是奇,那妖见了盐包,似乎有些惧怕,即听得“哎哟”一声,只见妖怪已化成一道黑烟,望空飞去。及至文龙上得屋脊,早已不知去向的了。又细细地四面一望,竟无踪影。方才飘身下来,走进房中,看楚材时,已是苏醒。
那张武、沈方一个携着一把茶壶,一个捧着茶杯,笑嘻嘻地进来。一见文龙,便各上前叫了一声。文龙道:“你们两个为何不在这里伺候,莫非到外边去玩耍么?”张武、沈方齐道:“小的们本是在此伏侍,因沈相公口喝得狠,想吃浓浓的好茶。故此命小的们出去煎茶。此刻刚才煎好,特地送将进来。”文龙却并不去理他,只问楚材为甚这般光景。楚材道:“便是俺也不知,方才正在养神的时候,忽觉得一阵清香,直扑脑门。虽是异常好闻,惟口中甚是燥渴,因命他们去煎些浓茶解渴。后来自己便昏昏沉沉地睡去,却不知贤弟何时回来?”文龙叹息道:“大哥你还不知么?你可晓得昨晚果然闯出祸来了?”楚材一听这句说话,即忙立起身来惊问道:“怎说俺闯出祸来,难道贤弟也看见了什么怪异,知道什么响么?”文龙便将从闻家回来见满室烟雾迷漫,声唤又不见应,知道不妥,自己至天井中望屋上看视,见一个美貌女子立在屋上施放毒烟,顺手将盐包掷走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楚材一遍。楚材方始如梦初醒,不觉咬牙切齿道:“原来这个恶怪果然到来与俺作对。若不是贤弟回来逐去,只怕愚兄此时还不肯苏醒哩。方才只因所闻的香味,觉比昔日不同,而且沁人心脾,是以愚兄没有防备,以致中那恶怪的圈套。今晚权且饶恕于她,待等明日愚兄定要前去,把她剿除,望贤弟助俺一臂之力。”文龙劝道:“大哥此时身子虚弱,尚须格外保重。岂能轻往虎穴?万事还须三思,切不可性子急暴,轻敌妖魔。依小弟想来,还是把身子养好,照常健旺了,然后再去不迟。”楚材道:“俺生平从没受过人的欺侮,如今反被这妖怪暗算,那里气得她过?若照愚兄的心意,恨不得立刻就去把这恶怪的巢穴踏平了,肯与她干体。哪里再等得及担搁时日呢?”文龙见他明日执意要去,又且素知道他的性情最是固执,不好再为拦阻,只得应道:“既然大哥明日决意要去,小弟当得奉陪同往。但是今日大哥未曾吃过什么东西,须得将饮食略略吃些,明日方有精神。不然大哥才中过烟毒的人,焉能前往用力呢?”楚材见说,只得命童儿去叫店小二将夜膳取来,略为用了些微,就不吃了。惟觉得吃过夜膳之后,身子依然强健,便向文龙略略问了一声,问到闻家去的事情,文龙也将大意约略告诉了一遍,两人方各就寝。
及至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便忙忙地盥洗了,将就吃些食物,然后各将宝剑系于身上,吩咐两个童儿看守寓处,不必跟随同往。两个嘱咐已毕,便匆匆出门而去。因恐路上不便,故马也不骑,惟照昨日打听的方向一路行去。到了转弯曲折的所在,方问乌鸦山的路迳,不期走了一路,那路上的行人竟渐渐的稀少了。欲要问信而无人可问。楚材深悔自己鲁莽,方才没有想着叫饭店中寻一个土人领去。此刻实在无法,又不肯回去,只得一直缓缓地望西而走。约又走了四五里之遥,文龙倒也不甚吃力,惟楚材是受过烟毒新愈的人,此刻倒觉得膀软脚酸,举步异常费力。想要寻一处歇息的所在,略坐片刻,一时间却亦没有。正在勉强支持之际,忽见那边另有一条小路,路尽头去似有一家人家在彼。楚材遂与文龙一齐向那条小路走去。起初还当它路途宽阔,不甚难行,后来愈走愈进,渐觉得路迳窄狭,地下又是七高八低,倒累得满身是汗。想要回身出去,又因无处歇息,况已走了进来,只得互相扶掖而行。
又走了一回,方见那个人家相离不远。再一直望去,又见有一座小小牌坊挡住去路,像是无路可通的模样。因把那牌坊细看,却像有几个大字写在上面。楚材不觉喜道:“牌坊上既有字迹,这条路谅有缘故。贤弟你的目力甚好,不比愚兄近视,可细细地看来,便知端的。”文龙遂举目向前一看,却见那牌坊上中间有一个匾额,是四个大字,下面两旁铸着一副楷书对联。文龙因先把那副对子念将出来道:
云雾丛中一失足成千古恨 烟霞窟里再回头已百年身
文龙把那对子念完,楚材已觉惊心动魄,后来又听得文龙把那中间的匾额念着道:清夜钟声楚材不听犹可,一听了时,觉更异常吃惊。想着这付对子以及上边的匾额,究不知何等人所做,明明是为俺唤醒痴梦,劝俺不可到乌鸦山去的意思。但是俺既到这里,岂可半途而返?务须一往根究,方不负俺自命不凡的性情。不然难道任她在这里猖獗不成?况俺们既是有兴而来,岂有败兴而回的道理?正有转念之间,忽见路旁茅屋之中走出一个人来,立在门口大喝道:“俺家新到外洋的妙药,能长气力,能健筋骨,气不通的能够通气,神不旺的能够旺神。而且解闷开郁,消痰理气,里边的妙处却是一言难尽。是专卖主顾的,其名叫做延寿膏。倘然不信,一试便知。二位相公请进来罢,不要在那里呆看了,那些混帐的对联却不好作数的。”楚材一听这几句说话,口才甚好,也不去细辨那牌坊上的言语,便邀着文龙一同走进茅屋。只见有些鸠形鹄面衣衫褴褛的人,都是横睡榻上,把一个竹筒对着如豆的一点火光在那里呼吸。楚材却不懂是何缘故,惟与文龙拣一个乾净卧榻暂且坐下歇息。举眼望四下一看,却见中间居然也有一幅对联贴着,上面写的是:
吐雾吞云之地,俾昼作夜之乡。
楚材虽是看在眼里,却未曾留意中心的字义究竟指的是什么事。尚不多一回工夫,只见一个人一手拿着一根竹管子,一手拿着一只小小匣儿并一个铁钎子,摆在一个盘中,将本在盘上的一个玻璃小灯,把火点上了说道:“相公们请吸两口,便知其中的奥妙。若然不够,只须喝一声,我自添来。”说毕便走了开去。文龙见里面榻上的那一班人都是面目黄瘦,半人半鬼的样儿,心中觉得有些不悦,欲要出去,因见楚材气喘嘘嘘满头是汗,若然出去怎能行走?只得耐着性儿也横在榻上略为歇息,看着楚材怎样。只见楚材此时,已将铁钎子取在手中,也学着人家,把那钎子向匣内挑了些黑攸攸的延寿膏,在玻璃灯的上口一烧,却也希奇,那东西一见了火望灯中直滴下了,要想收住已是不及。只得又向匣内挑些,仍去灯的上口烧煮。不期一转眼间那延寿膏依然滴下,在玻璃罩上竟被粘了好些。楚材焦燥道:“这种延寿膏也会欺人,怎么一遇着火就滴了下去呢?俺只不信,再试他一试。”因此复又多挑了些凑在灯上烧煮,这回更不如前了,刚火到,早听得咀的一声,这个灯儿已自息灭。文龙不知何故,欲要向人细问,只见方才在门外招揽主顾的人,在外走将进来,笑嘻嘻地说道:“原来两位相公吃这延寿膏不是内行,竟是像初次尝试的一般。万万不可性急,且待小人将火取来代为烧煮。方见得此中自有无穷妙处。”说毕便去将火取至,又取一个小铁钳将那灯头上方才滴下的东西收拾干净,然后把火点上,他就在榻前把那铁钎子取起,向匣中蘸了少许,也在灯上一烧,只见那些延寿膏经着他手之后,非但是伏伏贴贴地任他烧煮,而且挂有一寸多长,亦不滴下。
楚材见了甚为希奇,正欲向之细问,早见他把那铁钎一转向上,霎时间又变了一个龙眼似的大泡,在左手第二个指头上一滚,复向匣中挑些在灯上又烧又滚,如此几次,竟把那个什么延寿膏烘干滚成莲子大的一颗,拿着那根竹管子就着灯头,将那莲子般的东西安在竹管子中间湾出来的一个小门之上,又用手指捏紧了,然后把那铁钎子戳了一个眼,自己先在那竹管子的头上吹了一吹,又将手在口上抹过,方将那根竹管子送与楚材手内,那人又把手来捧住了竹管子的下半截。楚材因见人家吸这东西都是把来卸在口中的,因此也将那竹管子用劲咬住。那人就把那根竹管凑在灯上,叫楚材嗅。楚材便使劲地嗅了一口,再要嗅第二口,那裹晓得已经塞窒不通,再也嗅不动。他只得放手,那人复又将竹管子就着灯头重新烧煮了一回,仍旧把来捏圆了,又将铁钎子戳一下,递与楚材再嗅。如此数起,半嗅半烧,才将莲子大的延寿膏嗅尽。文龙看了笑道:“什么叫作延寿膏,若照这样的费力,就是仙露琼浆小弟也不愿去吃它。大哥嗅着可有甚鲜味么?”楚材笑道:“这个东西还说得起什么鲜味哩?起初第一口倒觉得有些清香,不期后来渐渐地口都嗅苦了,而且异常口渴,若果真可以延寿,想来断不至于如此难吃。”说毕便向那人问价目若干。那人道:“这种匣子却是大匣每匣要卖五钱银子,断不相欺。相公若要添时,待我再去取一匣来如何?”楚材忙道:“这些也吸不完,怎说再要添来呢?若论价目,却也不贵,不过无甚好吃。”说毕便向身边去取出一块银子来,约有一两余重,交与那人道:“除了会帐之外,余多的赏与你们作为酒钱。这些剩的延寿膏也赏了你们。俺们不过借此歇息,暂为坐坐,却不是专诚来吃这东西的。”那人见楚材出手甚阔,将会帐剩下的银子赏他,倒反有五六钱重的分量,而且还把满匣的膏滋赏他,却从来没有遇着这样的人,不觉喜出望外。连连地谢了几声,又道:“左右空闲,相公们莫说暂坐片刻,就是过了去也不妨事的,尽管请坐,若然嫌寂寞,待小的讲些新闻话出来解闷如何?”楚材道:“新闻却可不必,只是你们这种延寿膏,究竟出于何时,却从何处地方贩来的?为何这般尊贵,你们竟当它不可不吃的东西,又是何故?横竖大家左右无事,请将这些缘故略述一遍,也使俺们知道知道。”那人道:“若将这件事情讲起来,相公们听了真要眉飞色舞的。但是既蒙将这延寿膏赏赐小的,且小的一面吸食,一面细讲如何?”楚材道:“这却是极可使得,你尽管去吸就是了。”
那人遂将匣子取过,另在一只榻上去烧煮,然后开言道:“相公们果不晓得这个根源么?”楚材、文龙各道:“果然没有知道,若是明白了,还要来问你做什么?”那人道:“相公们既未知得,让我来细细一讲。不是我自己夸口,现在地方上吃这延寿膏的人甚多,只怕他的根源均都不曾晓得。相公幸是问着了我,若是问了别人,只怕他倒要来问你哩。”楚材暗想:这个人甚是可恶,一句话都未有讲出来,就有这许多铺排,想讲出来也不过是这些胡言乱语,如今也不必去管他,且待他讲将出来,信与不信在俺。自己正在痴想之间,只见那人说道:
原来这延寿膏的根基却是须弥山下有两个大国,一个叫做红国,一个叫做黑国。那黑国的人民最是强悍,好习武艺,这个国家又是富饶,所以兵精粮足,不论何国都有些惧怕于他。因此他更加虎视诸邻。一日那,这个黑国的国王忽然摆驾到边关外去游玩,也是合当有事,不知怎么那红国的公主这日也到那里去进香,恰巧与黑国的国王遇个正着,被黑王见面了,顿时满身酥软,说自己黑国之中从没见过这样标致的女子,得能与她睡在一处,岂不胜似升仙?因此游玩也没心思了,立刻回转设朝与众朝臣商议,定要将那公主娶作妃子,方称心愿。有些正直的臣子说,她也是一国的公主,怎肯到这里来作妃子?是故均默默无言。哪里晓得凡是国家有了正直的臣子,就有奸佞的臣子,凡奸佞的无非小人之辈,岂能懂得什么道理?只知博国王的欢心。一则好于中取利了,二则借些事情哄骗,倒好升做大官。所以此时就有一个极不堪的朝臣叫作奚大中,本在暗地嫌自己官卑职小,想要寻个机会讨好国主,以便升做大官。所以今日听了国王之言,正合其意,他犹恐别个臣子来夺他的功劳,故此当场也不奏上,只等到国王退朝之后,他方悄悄取了些银钱与了把门太监,叫他转奏说奚大忠有机密事求见。
岛主正在心里烦闷,听说奚大忠有机密事要见,只得把他宣进。他见了黑王便跪下道:“恭喜千岁,贺喜千岁!”黑王道:“说话不明犹如昏镜。怎么事情也没有奏明,就是贺喜,只不知喜从何来?”奚大忠道:“臣闻大王欲取红国公主为妃,诸朝臣不能仰体上意,以致千岁不悦。微臣因想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是以进宫请旨,微臣情愿前往,凭三寸不烂之舌,定然把那宫主娶来,与千岁欢乐。故此进宫叩贺,不知千岁意下如何?”黑王听了大喜道:“寡人亦素知贤卿之才,得卿前去,定能成就,只是寡人所见公主,不过面貌美丽而已,其一切身段却因坐在舆中,未曾看得清楚,不知究竟怎样,贤卿可知其详细否?”奚大忠道:“此女臣已知之有素,况彼国之中除了这个公主的美貌,并没有第二个及得她来的人。所以红国中的人民,曾有几句口号赞她的好处道:
眉裁翠羽,肌胜羊脂,轻如飞燕受微风,声似娇莺鸣嫩柳。眸凝秋水,常含着雨意云情;颊衬桃花,半露出风姿月态。说什么羞花闭月,果然是落雁沉鱼。欲进还停,越显得金莲款款;带羞含笑,几回里翠袖飘飘。蓝田暖玉更生香,阆苑名花能解语。
黑王听了这几句口号,更觉心痒难搔,连声赞好。奚大忠见已入港,即忙复奏道:“千岁为一国之主,又系各国所畏惧,若要红国的公主也非难事,何必踌躇呢?想他国得与我国成亲,亦是求之不得的事,定然乐从,倘然不肯,只消千岁降下旨意,发兵前去征剿。不说他一个公主,便是将他地方夺来,亦非难事。”黑王喜道:“贤卿的计较果然甚好,明日即烦贤卿一行,得能说得他心肯最妙,如其不然,就与他大动干戈,也不妨事。只要贤卿到他国都,见了红王之时,随机应变,谅无不成之理。功成之后,定当不次升用,以酬卿劳。”奚大忠见国主欢喜,果要命他前去,又许他功成后不次升用,不觉暗暗喜悦,连忙跪下谢恩。黑王就亲写一封求亲的书信,把国宝用上了,交付与他,叫他明日就此动身,不必再来相辞。
因此奚大忠便趁此机会辞了黑王,得意扬扬地回衙而去。这件事真是秘密,外间众朝臣一个也没有知道。到了次日,奚大忠便带了几个家丁悄悄地出门而去。一路上饥餐渴饮,马不停蹄。好得两国相离本不甚远,不到一日便到了红国的疆界。守边的官员问明来意,知道黑国厉害,不敢把他阻挡,一连几处都是如此。所以他料知红国一定惧怕于他,愈觉趾高气扬,肆无忌惮。那一日到了红国的国都,打听得国王尚未退朝,他就叫家丁等在外等候,自己捧了那封求亲的书信走到午门,托黄门官代为奏明,说是黑国钦差奚大忠到来,有机密要事相商。黄门官进去奏明,红王不知何意,况是久惧他国的威力,只得降旨把奚大忠宣进殿上,赐他坐下,然后问道:“大夫下降敝邦不知为着何事?愿大夫明以教之。”奚大忠躬身道:“无事呢也不敢轻造贵邦,只因寡君有事相恳,特命微臣下书奉达,伏愿大王俯允,则将来两国邦交有如秦晋,自然更加辑睦了。”说毕便向怀中取出国书,双手捧上。
红王接了一看,见信封上果有黑国国宝印在上面,只得亲自折开。只见上面写道:
黑国国主黑龙谨奉书于红国大王千岁座下:久疏聘问,抱愧殊深,想大王如天之度,谅不以此开罪也。近悉令爱公主异常美貌,两国罕有其匹,而且德性幽闲,才华绝世,洵为闺阁中之杰出。佐理朝纲,定有可观。为此不揣冒昧,意欲求为侧妃。若蒙大王金允,当以明珠百颗、白璧百双、锦缎千端为聘,且两国既联姻好,非独小国之幸,抑亦上国之福。如其不然,请即简阅师徒,寡人愿与大王会猎于边关,再为面恳。是否即希谕覆,俾免悬念。肃此奉布,专候佳音!
年 月 日 黑国国主黑龙载拜
红国国王将他来书反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见他词意傲慢,居然以大国自命,实有藐视之心,不觉勃然大怒,想要把他来使发作几句,然后再写回书覆与黑国,重重地责备他一番,与他评个道理……
那人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将那卷成的延寿膏呼吸起来。楚材同文龙听他所说的话不知是真,只因讲得似乎入情入理,所以不去把他班驳。那里晓得他竟把延寿膏吸将起来,只得耐着性儿,暂且等他。要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听海外奇谈是非莫判 得道中至理邪正攸分
说到从前奇事,居然娓娓堪听。
凭他以假作为真,愈显英雄血性。
话说楚材同着文龙听那人这一番说话,虽觉漏洞甚多,却是颇堪入耳,而且倒可以借此歇息,亦未为不可。不期正在听得出神的时候,那人竟忽然停住,将那延寿膏呼吸起来。只得耐性等他约有半刻光景,方见那人又开口说道:
那红国的国王因见了此信,顿时大怒,想要发作,及至转念一想,觉得不好。又且他黑国是个著名强国,若然得罪了他,或者就此弄出事来,反为不美,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者是也。如今且把来使搪塞几句,试探他口风如何,然后再作计较便了。想定主意,把性子捺住,假作欢容地说道:“虽承上国不弃,欲娶小女为妃,只是小女面貌奇丑,恐不足以辱贵国大王衾绸。然既蒙见爱,岂可置之不论?容寡人赶紧着人挑选本国美女数名,立即解送到来,以博王兄快意。即大夫亦可回奏,不知大夫以为如何?”奚大忠在傍察言观色,料知红王的意思,决然故意推却,早已将一番言语打点定当,不怕他不肯依允。等了一回,果见红王推托面貌奇丑,反又说出好看的言语,说要挑选美女送去,心中不觉暗暗着恼。却又不露出来,惟哈哈地笑道:“贵公主雪肤花貌,玉骨冰肌,谁人不晓,那个不知?大王何必太谦?且贵公主的颜色实是寡君亲眼所见,岂有错诿之理?”红王惊道:“莫非大夫弄错了,小女虽丑,却是寡人所钟爱,从不轻出宫关一步。黑王兄却从哪里见来?”奚大忠笑道:“原来大王还未知其事,闻得贵公主那日出外进香,适逢寡君也是出关游玩,所以得睹芳姿。”
红王听了想道:听他所言,似非捏造。只是公主出外进香,寡人怎么并未知觉?听他这句说话,是一定见过的了,待少停寡人回宫去查问,便见明白。此刻只得暂且含糊地答应道:“见与未见,寡人亦不必问明,只是寡人仅此一女,实视如掌上明珠,岂能远嫁他邦,还望大夫善为我辞,寡人自当重谢。”奚大忠道:“若是别的事情,大王有命,即当竭力设法挽回。无如这件姻事,寡君策遣微臣之时,却曾再三嘱咐,说若不能在大王前委婉道达,成就此事,回去必大加责罚。况此系美事,微臣亦只有玉成的道理。想两国又不分大小,真是俗语说的门当户对,大王又何必推辞呢?微臣并非定要苦劝大王,也只为平日寡君令出必行,从未遇过拂逆之事。倘然此事不能成就,或者寡君发怒,欲与大王为难,那时只怕大王悔之晚矣。大王不见那封国书么?若不应允,要请大王简阅师徒会猎边关,早已明明露着必动干戈之意。请问大王甲兵能如敝邦之坚利否?将帅能如敝邦之勇猛否?粮饷能如敝邦之富足否?此三项不要说大王自度不如,就是微臣看来亦断断乎不及。所以只得苦口相劝,并非为微臣计,实为大王计也。还请大王三思。”
红王本是惧怕黑国的势力,今被奚大忠花言巧语说得甚是厉害,不觉心中暗暗着忙,只得回言道:“既蒙大夫美意,容寡人与朝臣商议定了,再为奉覆。今日且请大夫暂在馆驿中歇息如何?”奚大忠见红王有些活动,便立起身来叩辞道:“大王吩咐,微臣岂敢不遵?就此告退,明日再当趋听玉音。”说毕便辞了出去。当有专司接待宾客的官员招呼着,将奚大忠送进馆驿,款待一切,自可不必赘言。且说红王见奚大忠出去之后,便与众朝臣商议。有的说此是两国和好的机会,自然应允为是。有的说我邦本是大国,若将公主嫁与他为妃,岂不辱没国家,贻笑邻国?这是断断不可依允的。又有的说凡事有经有权,我邦虽比他稍大,却没有黑国的强悍,而今黑国兵精粮足,将帅骁勇,我邦承平已久,将士寥寥,焉能与之为敌?况和亲之事亦历来所有,还是把公主嫁他的为是。又有的说道,此事辱国甚矣,万万不可应允,为今之计,只须一面将婉言回绝,一面招募勇壮赶紧习练,将所有关隘尽用重兵防守。他不来便罢,他若来时便把他杀个片甲不回,怕他则甚?红王听了众朝臣的议论,似各有理。倒底听那个的好,反弄得疑惑不定,一时委决不下。只得退进宫去与公主商议。
当下红王到得内宫,当有王妃出来接驾,一同挽手进宫坐下。却见红王面上大有不悦之色,因即启问道:“大王今日设朝,不知有何难心之事,以致不快,可否说与小童知道,或能代为分忧,亦未可知。”红王听了不觉长叹一声道:“贤妃你难道还未知道么?这件事若然论起来,不免先要怪你,还能与寡人分忧么?寡人看起来,非但不能与寡人分忧,且要比寡人分外的忧虑哩。”王妃惊道:“不知何事是小童不好,而且非但不能分忧,反要加倍忧虑,这是何说?请大王明示,以免小童孤疑。”红王道:“寡人且问你,莺粟公主患病初愈,怎么让她远出进香,致遇黑国国王,被他亲眼所见。如今特遣使臣下书到来,定要娶为侧妃,如其不然,他即兴兵前来攻打。这便如何是好?”王妃一听,还认作红王故意说这些言语与她顽耍,便笑道:“这是大王来哄骗小童了,公主病愈之后,小童恐怕她劳动,所以只叫她在宫养息,不必前来定省,怎么会得远出进香被黑国人所见呢?大王不信,可即着宫女们前去相请公主到来,亲自一问便知并非小童瞒蔽大王了。”说毕便回顾宫娥,叫速去把公主请来。宫娥去了不多一回,早听见环佩之声,那莺粟公主已轻移莲步地走来,向父王母妃前叩头请安已毕,方款款地侍立旁边,请问相召臣女阿芙蓉何事。原来这个公主乳名本叫莺粟,后来长大了,不但聪明伶俐,而且体态愈觉鲜艳夺目,如一朵出水芙蓉相仿。故此红王更加钟爱,又赐名叫作阿芙蓉……
说到这里,楚材不觉心中一动,想着这个公主的名儿甚为希奇,怎么竟与妖怪的名儿相同,莫非果与这个妖怪有些瓜葛么?正欲问时,只听那人又说道:
当下红王见了莺粟公主并不开口,只是默默地垂头叹气。王妃见他不言,只得向莺粟公主问道:“你前数日为甚瞒着为娘,私自出去进香,以致惹出祸来,带累父王生气?”莺粟公主愕然道:“臣女只因患病新愈,奉母妃的恩命,不敢轻出深宫一步,所以父王母妃前已有一月光景未来定省,怎么会得私自出去进香惹祸呢?”红王笑道:“阿芙蓉你果然狡猾,到此地位还要瞒蔽则甚?”莺粟公主道:“臣女果没有出去过,怎敢瞒蔽父王母妃?”即使出去母妃亦断无不知之理,请父王详察便了。”此时王妃便将方才红王所说的话,一言不漏地细细说与公主知道。公主起初听了还是惊呀不已,后来听到其间,忽觉心中一动,即低头一想,不觉失声道:“是了是了,不用瞎猜了,这也是我阿芙蓉的命运斯然,以致有这等的孽障缠扰。想将起来,臣女果是被这黑王所见,谅来是冥冥中早已注定,非人力可以挽回的了。”红王听阿芙蓉所说的话,认是果真出去,即便对着王妃微微一笑,急得王妃两颊霏红,忙问道:“难道你真个瞒着为娘私自出去的么?”阿芙蓉道:“臣女虽未亲身出去,黑国国王却是亲眼见来。”红王见公主这般不觉大怒道:“这不是胡说么?既未亲身出去,怎能亲自去见黑人?你说这些话,岂非有意搪塞,谁能信尔?”阿芙蓉道:“请父王且息雷霆之怒,暂停闪电之威,这事却有一个缘故在内,且待臣女细细告白。因月前臣女患病之时,医药不能骤然见效,心中异常忧闷,曾经许下一个心愿,暗暗祝祷苍天说,若蒙佛天保佑病体即日霍然,即当奏明父王母妃,亲至须弥山佛祖庙中还愿。然臣女虽有此说,却是未曾奏过。
不料那一日女儿病体稍愈,因午后觉得困倦,正在朦胧养息的时候,忽见有几个宫女内侍到来说,父王母妃下有令旨,命臣女至须弥山进香还愿,不必辞别,就此起行。其时臣女觉得病体已痊,身子异常强健,听说父王母妃有旨,便更换衣服上舆而去。舆前隐隐约约有一员金甲将官,骑着快马在前开路,臣女也只道是父王派来保护的,哪里晓得上舆之后,其行甚捷,如在云雾中一般。耳边只闻风响之声,直到出得边关,将及须弥山地方的时候,方才缓缓而行。“臣女因想闻得王城相离边关甚远,怎么霎时间便能出关?莫非还另有捷径,亦未可知。不道正在思想之间,忽见有无数黑面兵卒打着黑国的旗号从斜刺里排队过去,后面又有多少黑国的文武官员,拥护着一乘七宝虎皮舆缓缓而来。臣女正在惧怕,怎奈所乘的舆反是停住不行。所幸离开尚远,只得大着胆儿在车中观看。只见那七宝虎皮舆中坐着一个人,甚是可怕,那脸面不但黑中泛紫,紫中泛黄的难看,就是那部胡须也生得如刺猬一般乱而且短,满口獠牙亦有二三寸的长短,也是黑的,就剩那双核桃的眼睛却是黄色,滴溜溜对着臣女细看。那头上居然戴着一顶紫金八宝明珠镶嵌的七龙冠,身上穿的虽未看清,却像是穿一件黄缎蟒袍。臣女想来谅是黑王无疑。直到过去之后,臣女所坐的舆竟自行动,一转眼间便至须弥山上。臣女亦不知不觉地自到佛祖跟前礼拜,又将签筒取在手中,向佛祖前祷告求赐终身吉签,不期刚把签筒摇动,那支签忽地跳将出来,当有宫女们拾起一看,见是第一百零九签,签上写着四句诗在上面。此时臣女也还依稀想得出来,但见那签上写的诗道:凡事皆由前定,岂能强逆天心?虽曰姻缘非匹,紫霞队里横行。那签的下面觉得还有些字迹在上,方要细看,忽听得大吼一声,佛祖座下突然跳出一只黑虎,直望臣女身上扑来。那时臣女吓得满身是汗,魂魄俱消,顿时一跤跌倒。及至醒来,却仍在宫中榻上,原来是一场大梦。臣女当时却不在意,如今想起来,却有道理。可见这事已是预定的了,若要勉强挽回,反恐至祸。”
红王同王妃听她说话,实有情愿嫁去的样子,不觉一齐变色问道:“照你这样说法,是乐于前去的了?俗语说的女生外,向到了你这年纪,自然要急于嫁人之时了。”阿芙蓉道:“这是父王母妃错怪臣女了。臣女年岁虽大,像这样黑色可怕的人,岂是终身所愿?不过如今臣女若不肯去,黑国必然兴兵前来犯我疆界。想我国偃武修文已久,所有将士均是老弱不堪,岂能与之抵敌?欲乞援于人,恐他国亦畏其强,未必敢来救援。或被他攻打进来,那时臣女仍要嫁去,岂不更觉羞愧。况臣女所得之梦实是奇异,那签上的诗句又明明地写着前定的说话,就不过末后第四句殊难详解,不知指何事而言。只看那第三句的签词似尚可以挽回。为今之计,除非将臣女嫁去,暂解目前之危。臣女虽去,亦不肯轻为失身。三年之内,可保不被玷污。不过这三年之中,惟望父王于此期内,力求富强,赶紧招纳贤豪,操兵练将,出其不意地杀到黑国,不独可以把他的国都并吞,就是臣女亦可原璧回来,不过时日稍缓。然现在除了这条两全之计,一时间亦无别的急救之策。父王请思如何?”
王妃听阿芙蓉这一番议论,顿时面目失色,想要阻止,只见红王长叹一声道:“既然如此,看来也只得依你的了。但是既然嫁去,这三年四年的话也不必提它,从来没有听见成亲三载,还能够白璧无暇的。如今也不必说这些话,明日临朝竟许他便了。”说毕便到别个妃子宫中去解闷。心中虽有万千说话,一时却难说出,只是闷闷不乐。这里王妃又将公主苦劝,阿芙蓉说道:“事既前定,此时断难挽回,惟求母妃于臣女起程之后,即恳父王速速招兵买马,积草屯粮,练成劲旅数万,三年中不论何时候,黑国稍有瑕隙,即暗地发兵前去袭他国都,将那国王除灭,救取臣女。万望母妃不要把这句话忘却,臣女就有回国之日了。”王妃听了虽甚苦切,却又无法阻止,只得听其自然。到了次日,红王赌气出朝,也不再去商议,就把黑国的来使召来,一口允许。当下有些隔日劝阻的臣子,不觉愕然,不知红王是何意见。又见红王满脸不悦之色,便不敢上前请问。只有那个奚大忠,听得红王慨然将亲事应允,不觉欢天喜地地谢了又谢,又极力地颂扬了几句,骗着一封允亲的复书,方才拜辞回国。一路上的得意自不必说。及至行到黑国王都,他见时候尚早,并不回转自己衙署,惟叫家人回去,自己就望宫门首来。
早有管宫门的太监迎上前来说:“奚先儿喜笑满面的好兴头吓!莫非那件事被你弄成了么?大王已经问过几次,说怎么奚先儿还不回来,甚是挂念。如今究竟怎么样了?”奚大忠笑迷迷地答道:“不敢相欺,那事做兄弟的不知费了许多唇舌,方得成就。此刻大王驾在那里,即烦公公进去代奏一声,说做兄弟的已经回来,在此候旨。”太监笑道:“这件事能够玉成,实要算你奚先儿的能耐了,敬服敬服。这件功劳可不小呢,即日就要加官进爵了。将来大王隆宠起来,不要把咱们瞧不起就是了。”奚大忠道:“哪有这个道理!请公公放心,见了大王若有好处,把来分些与你如何?”那太监听了便欣欣然的赶进去,托内宫太监代奏,说奚大忠在宫门外候旨。
黑王此时正因记挂着这件事情,觉得心乱如麻,横又不好竖又不好,弄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忽然听说奚大忠已回,便觉喜从天降,忙着宫监传出旨来,召奚大忠鸳鸯殿见驾。大忠便整顿衣冠,捧着那封回书,跟了那个传旨的宫监回环曲折地走去,直到鸳鸯殿来。见黑王已自坐在殿上等候,大忠即忙跪在阶下叩头,三呼千岁已毕,方朗朗地奏道:“微臣前蒙我主恩旨派往红国求亲,幸不辱命,又得着了红王亲笔的书信,因此星夜回来奏知。”奏毕便将回书呈上。黑王大喜道:“姻事成就皆赖卿力,寡人即当从重升赏,以酬卿劳。特不知怎生能得红王应允?贤卿可将回书取上殿来,待寡人观看,再行细细地奏与寡人知道。”大忠即忙答应着,将身立起走上殿来,将回书双手呈上,意欲重复跪下,即被黑王止住,并赐锦墩坐下,然后黑王将那封回书折看,见书中所说的话,红王甚是谦抑,前面叙了些客套,后面就是允许亲事的话。别样倔强的话,却一些也不有。不觉哈哈大笑道:“果然成就的了,这叫做上苍庇佑,天赐良缘,照此看来,寡人的国运正未可限量也。”
正在得意的时候,忽然想着了一事,便道:“且住。寡人想红王也是一国之君,手下谋臣武将谅亦不少,怎能不费张弓支箭,便肯凭一纸国书将爱女嫁为侧妃?莫非其中有甚诡计么?”奚大忠道:“诚如所谕,臣到那国见了红王之时,便将玉旨呈上。红王见了那书之后,起初颇觉嗔怒,本是不肯。那些在庭文武面上又均有不悦之色,几乎难以成就。直到后来臣以利害说之,方得红王回嗔作喜,命臣于宾馆中暂住,自己回宫去与王妃商量了一夜,然后次日应允。不是微臣夸口,若然他人前去,一定不能如愿的。”黑王大喜道:“卿真才识俱优之人,寡人得卿,实无异如鱼得水了。只不知何日可以娶来完婚,也须早早定见,以免寡人等待心焦。”大忠奏道:“这事恰极容易,微臣因知主上性急,故临回国时曾与红王言明,说奏明大王之后,即送聘礼,前来迎娶公主。大王只须将聘礼备齐,命钦天监拣定吉日,微臣即可复往,何必劳大王忧虑呢?”黑王笑道:“卿办事周到,固非他人之所及,真所谓先得我心矣。如今就着人传旨与钦天监,命他赶紧拣定吉期,愈近愈妙。”又因奚大忠办事有功,着先赏给黄金百两,白银千两,以酬其劳。只俟红国公主娶到之后,再行加官进爵。当下奚大忠得意非凡,谢了恩出来,至宫门首便对管门太监将所赏的对他说了,谢他一百两白银,叫他明日到府中来取,自不必说。
再说不多几日钦天监已将吉期拣定,呈送进去,黑王便命备办聘礼,召奚大忠进去,将吉期与他说知,命他即日前往。奚大忠看见许多物件,都是金碧辉煌,目中罕见的实物,便领了出来,也不敢过于担搁,当时就收拾了,命人将一切礼物装在几辆车子上面,赶紧起程。自己骑着马押之而行。此时黑国文武朝臣,方都知道这事成就,背地里自有一番讲论,此刻且丢过一边。再说奚大忠押着车辆不多几日就到了红国国都,进宫去朝见,将聘礼呈上,又将吉期奏明。红王也无可如何,只得收了,传谕公主叫他整备,一面就点了一文一武的官员,却都是王亲国戚,命他们雇定船只护送公主前去……
说到这里,文龙不觉大吼一声道:“这些胡言乱语,那知真假?大哥竟以为真,不要听了,快去吧。”楚材方欲回言,忽那人似乎吃惊的模样,就从那人身边拥起无数的黑气,黑气之中竟然鬼叫起来。文龙大怒,就向腋下将剑拔出,不料那把宝剑刚一出鞘,又听得吱吱地几声鬼叫,霎时间狂风大作,飞砂走石,对面不能相见。文龙、楚材两人双目难开。要知究竟是何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谈往事英雄遇鬼 著武经闺阁展才本
是锦心绣口,无惭经济才猷。
可怜远适异邦,致令流毒九州。
话说文龙将剑出鞘之后,霎时间便飞砂走石,对面不能相见。直至风定后,文龙方才睁目细看,哪里还有人影?连那房屋也都不见了。惟耳边还隐隐听得鬼叫之声而已。楚材此时也立起,四面一望,却是如梦初醒,与着文龙坐在两块大青石的上面。知是遇鬼,连忙拉着文龙走出村外,见那时候已是不早,只得商量着且自回去,明日问明了再来。这且不表。看官们可晓得这些人究竟是人是鬼?原来那些人,说他是人,阳间却又不见他们的踪影;说他是鬼,阴间也无他的藉贯。只因他们出没无定,就是烟里来或是雾里去,其名叫作烟鬼,久在阿芙蓉手下当差,在荒僻所在幻成房屋,引诱人家子弟呼吸那延寿膏的滋味。得能有一人被他们诱入壳中,阿芙蓉便与他记一大功,以便将来同证仙班。他们遇着文龙、楚材的时候,还未晓得他两个人的来意,所以肯把阿芙蓉的来历与他说明,及至被文龙一喝,阳气一冲,他们便不觉现出原形,吃吓而逃。直等到两人出村,方绕聚在一处商议着,至阿芙蓉那里去报信。
此时且丢过一边,再说阿芙蓉的根由细底,上回不过说了一半,就被文龙突然一喝,这些鬼竟然逃去,以致未曾说得完毕。幸而还有人知道,可以接续下去,不致有头无尾。然究竟有否其事,则言者作为妄言之,听者作为妄听之可也。且说红王下了命办船只护送公主前去的这道玉旨,以后便退朝进宫,见了王妃也无别样言语,便命宫娥将公主召来。此时公主早已收拾停当,闻得父王相召,即将一件要紧的东西带在袖中,来见红王。请安已毕,红王就将黑国已有聘礼到来,并将吉期已经拣定,明日就要起程的话与他说知。那个公主本是女中丈夫,听了这些话面上也无难色。遂说:“臣女虽去,不过暂救目前之急,三年中断不能被他玷污。万望父王勿忘前言,赶紧添兵练将,搜求富强之策。便可于三年内将臣女救取回国,切勿置之弗顾。况我国之弱,由于因循坐误,须得力求整顿,方能日致强盛。所以臣女这几天内特著武经一道,呈与父王观看,得能照此而,或者可以得志。望父王勿以为老生常谈而轻视之,则臣女便能回国了。”说毕便将方才带在袖中的取出呈上道:“这是一篇武经,父王若不欲臣女返国,则置之不问亦可。若犹欲臣女归来,则须将这些紧要的事情照此行去,自然战必胜攻必取了。且我国所患者,只在因循二字,故臣女特作此以振顿,望父王鉴之。”红王接在手中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的道:
至德如唐虞,且有欢兜三苗之用武,而况边疆接壤等于秦楚吴越者乎?此尼山垂训,足兵之所以不容缓也。乃窃位之徒,惟知沿习偷安,而谓兵法为鄙事,坐使邻国昌炽,君殆身危,不亦茸之甚耶?故治兵之道,不可不急究也。其道维何,惟立于不败之地,先为不可胜而已。凡大纲有四,首曰修内,次日理外,三日出征,四曰临敌。其目又各有八。
修内之目:一曰任贤。一人之智力有限,一国之事务无穷,非择贤而任之,身虽极惫心虽极瘁,漏误益多。任贤者非徒云任之而已,必信之专而毋掣其肘,责其大而不苛其细,收其成而不求其速。且贤士之进退,不独敌人之所窥而动止,实开国祚之存亡。一贤任则诸正士进,而不肖者远矣。移风易俗,服敌安民,孰有过于此者哉!二曰重农。重农之道,在于黜以巧之民,绝娱玩之物,使国中非耕不得食,非织不得衣,则游食之民、无益之工莫不尽归农桑。西山东海之旷土莫不辟垦,则人人皆有恒产恒心。虽遇水旱饥馑不为大害,即奸豪窃据煽惑,居民必无舍生产之乐,而就万死之途以应之者。安民弭乱之道,莫不由此。三曰慎刑。慎刑者,非省刑之谓,毋失出入之谓也。失出则奸猾漏网,失入则良善遭殃,均为不慎矣。必须明审适中,使受者无怨,闻者无议,始为得之。若不问轻重,动辙即用其桎梏,轻罪重刑,使不幸而犯微过者,畏刑甚于畏法,以致初而逃匿,继而拒捕,大而啸聚负隅,费粮劳兵,滋酿大患,可不慎乎?四曰薄赋。穷奢极欲,虽尽天之财犹不足。抑私养民,稍揖耳目之好而有馀。百姓足,君熟与不足?富在百姓,虽有凶荒,不烦救济,可免流离荒聚,所省极多。若厚敛者,民出其十而上,所得不过二三,饥馑之年虽加恩发赈,君出其十,而民所获亦惟二三。与其进出皆虚,曷若藏于百姓之外府?薄赋养民,诚保国消乱之正道也。五曰敦礼义。礼义者,人君所以维国,士庶所以分别者也。其欺君者皆由不明礼义,故有诡谲之心,不臣之意,惟令有以敦文,斯知礼义而有君上矣。六曰养士。天之生材有限,必育之有素,学之有方,使之优游习练以成其才,则使之以事,必能感恩尽力,发愤酬君。若平时从未开心,设突然有变,则实学虚名,既非夙昔所周详,去取之间安能不惑?且闲时不有推解之诚,尊崇之实,志士未必入彀,托非其人,则败国家大事,贻讥于后世矣。岂可忽乎?七曰辨材。无论材之大小,智之广远,皆须兼收并蓄而审辨之,苟不能辨其志之所向,材之所能,虽培养勤切,等于无士。故必详察其材,可为栋可为梁,可为椽可为柱,分而用之,自必各称其职。可材过于任,不可任过于材,盖梁犹可为柱,而以椽为栋,则立见其倾覆也。八曰除异。凡民之性,常难定而易乱。奸民之念,每喜异以标新,趋向不一,致治为难。故凡异言异教,煽惑愚民者,必急去之,惟以礼义为教,纲常为尊,使农安于田,女安于机,士安于学,工商安于业,各安其事而不迁。为上者尤不可信重异端,惟古圣先贤、劳瘁忧民之事,常时宣布,使民心通达不壅,即有倡乱说于民间者,我知闻之必掩耳而走,袒臂而驱矣。心一力齐,何使而弗得哉。
理外之目,一曰谨边备。虽处升平之际而边务不可斯须废,偶一不谨,致败敌之邪心,突有缓念,诸事未修,则边疆瓦解。百姓罹于锋镝,而庙堂震恐矣。谨者非徒求其名务,须有其实。如城圯者修之,濠淤者浚之,车壤者造之,马老者易之,卒弱者练之,吏事蠹者诛之,斤埃废者复之,号令如水流,粮草如山积,材料俱备,士卒乐哉,敌虽有奸谋,未有不潜消而率服也。二日复屯田。凡军之所重者,莫如粮草。陆运费人畜之力,水载多风火之虞,径截横邀,为祸极烈,昔之遭此而覆亡者,昭昭可鉴。欲杜其害,莫若屯田。边多广士,士可分耕,非仅足食,且深其沟浍以蓄水,取所起之士以为堤,使敌军骑不能驰驱,步兵之便地也。置兵于农,国无养兵之费,士卒免饥馑之忧。寇虽大至,自各顾其家业,必死争而坚持其所利益。不亦溥耶?三日禁军。需有一物而须数物以成者,数物不产于一处,且必兼收而后能成。有一事而须数事为用者,数事不集于一时,自必广采而后可办。凡视国外之所少者,必加严防,勿任趋利奸徒偷漏而济敌也。敌或少粮食,或少铜铁,或少物料,或少漆,或少硝磺,或少方药,或少图书,或少谲士,凡军需之所急者,定百计以求之,我预塞其途,使彼无所得,安能猖獗乎?四曰安远人。凡土地,虽有山原泽岛,四方之殊,而皆我之百姓,可不保其命,使乐其生哉?但地极旷远,性极不齐,虽欲安民息兵,非可猝能也。必德政之所化,仁声之所及,使由近至远,从风而靡,变其残暴之性,非惟不敢驱兵犯境,且免四方邻国搜戈。赤子各安其业,而无横死之苦,即有猾敌欲乱边疆,虽解仇结约,我知百姓之心必不能齐,所谋立败矣。五曰慎取与。边疆小国之背叛,大约非在廷者贪取之不已,则在边者苛责之无厌。使彼不暇供命,积怨为怒,而以我贪鄙不道为口实,连衡四邻同力扰边。渐次至于不可制伏,其实由自起。待小国之道,其来则答之,去则任之,不贵其所产,爱之如子女,防之如虎狼,若此而边境小国犹生事者,未之有也。六曰练士卒。士卒虽有恩以养之,若不访延精巧技艺之师以教焉,虽有百万等如婴孩,果有忠君灭敌之志,其如力不从心何?故训练之道不可不急讲也。无论明师、隐者、羽士、缁流军民人等,有一技之可法,一艺之便捷者,皆礼而聘之,以教众士。而士亦相其材、因其势分为数等,则习熟易而功有成。其精者赏而鼓励之,则人人知练习矣。复教以独自成阵,互参成阵之法,而以仁义驱之,何难所向无敌哉?七曰隐谍。兵家之利,惟谍最广,国而无谍,犹人之无耳目。是当广择忠义之士以使之,不但多方以隐之,使敌不觉,且使此谍不知彼亦为我谍用之,久则敌之声息皆知,某也忠某也诈,某也可以移主,某也可以贿交。察其动静而知其心,臆揣其言论而知其叛服,非谍其何由得哉?八曰攻心。制敌这道,攻心为上。心者,所以取智谋主决断也。心既受攻,则智谋乱而疑惑生,杂而不可用矣。攻心之术,惟夺其魂破其恃而已,其所倚以取计谋者,我去之;其所任以为心腹者,我间之;其所依为唇齿者,我解之;凡其所恃,我皆先机而险取之。虽有奇才之士,亦不能为之谋矣。
出征之目,一曰正名。名不正则曲直不分,战士之气不壮。非计之得也。故当将出征之际,必先将敌之罪布告于三军,使闻者皆发忿同仇,则未战而敌已屈矣。二曰职能。用人之道,必使各尽其能,凡可用之才,咸罗而致之,毋使有遗才赍敌之失。则智者使之主谋,果者使之参议,博者使之主使命,勇者使之率士卒,仁者使之主财谷,信者使之主司赏罚,义者使之抚伤残,才职相称,士志各安,行军之本于是乎固。三曰一士志。凡三军之志,不独使其不生二心,奉令克敌而已。必使其知敌人谨谲诱骗之诈,而不为所惑。平时敌示利而诱我者,将固知其谋而因之以取事矣。而于追奔攻围之际,得势之时,敌即多方使计以娱我,或弃金银货物于路,或散骡马牛羊于道,或出妇女,或称投降,军士见利动心,失于纪律而败事者,何可胜数?必须预为开导,使士遇此咸知为敌之毒计,陪加警耸,虽百诱不从,而愈慎愈奋,则厥功可成矣。四曰亲信。将吏称职矣,士卒习精矣,而将吏不知体士卒之情,士卒心拂将吏之意,未有克济者也。必也使吏之于士卒,犹父母之爱其子。使士卒之于将吏,犹婴孩之亲其母。童子之信其师,爱而不骄,信而不犯,则指臂之势成,虽屡历困危而不变。五曰备要。国不可一日无备,或有一事未备,或有一处未备,而为敌所乘,变起于毫末之间,祸生于呼吸之顷,虽有长鞭不及马腹,则大事败矣。所谓要者,粮草也,辎重也,火药之所也,樵牧之地也,常行之要道也,不行之小径也,关口津梁、城廓隘塞,以及斤堠诸事,平日虽有防备,此时更加严密,庶无遗漏耳。六曰养气。兵所以战者气也,气盛则一可当百,气衰则未战而早寒。必先蓄养其气,使之常盈而不亏,屡用而不竭,则无钝兵挫锐之失矣。蓄养之道,结之以恩义,勉之以忠孝,劝之以爵禄,使士感恩义之厚,慕忠孝之行,荣爵禄之显,虽欲气之不盛不可得也。七曰选锋。羿之教射,秋之诲奕,妙在自悟,得在专心。教诲虽同,精粗迥别,不加剔选,则过与不及混乱不分,强者奋勇弱者不继,两俱败矣。必选其最精者聚为一军,分为四队,丰其粮饷,使骁勇、知阵势军形地利之将,分而统之。猛若疾雷,速若闪电,不独可为冲坚突阵破强之需,又可为肘肋缓急之用。必分为四者,俾循球无穷耳。八曰向导。山川险易,将虽知而未必熟,图虽载而不能尽。非访之熟游熟审者不可得而悉也。向导之用,非惟知乎地利,并欲知乎人和。某地为某贤人之所隐,某处为某猾徒之所居。其地贤者,敬而礼之,猾者,声而诛之,敌国人情闻风思慕矣。某城敌军资之所藏,某地敌咽喉之要道。军资之城,计取之毁之,咽喉之道,力夺之。敌国得信落胆,此皆向导之功也。然误信虚诈以为诚实,而受欺者,屡屡矣。必也兼听广访,学平素之间谍以决之,远探近审以验之。使谍者之道,不可任其脱离,不可使知我实事。成功之后,则计其功,大而爵禄,小而财帛,始酬而归之,庶不致有误也。
临阵之目,一曰详察。敌国君臣之贤愚,将之才否,卒之强弱,粮之多寡,平居虽知之,临阵之际犹不可忽而不得察也。察其何者为坚,何者为瑕,羸者呆是真羸,壮者可是实壮?将吏之心和与不和,士卒之情洽与不洽?皆须察而知之。其坚者摧之,瑕者陷之,假羸者待之,假壮者击之,将吏不和士卒不洽急攻之,将吏和士卒洽缓图之。智勇精锐气势俱胜于我者,诈以骄之,而激励将士待其隙以乘之。苟不究其虚实,遇敌浪战轻争,历久而不大败者鲜矣。二曰相地。相地者,相彼此营阵之地也。凡营必择高阳水草足用之地而处之,毋居幽囚危陷之地,恐受围塞难出也。毋居水草丛会之地,恐火攻也。毋居卑下之地,恐水淹也。凡左右前后远近,山川村舍,林堑寺观之可藏兵者,必细搜之,远候骑谨防守,清队伍禁妄行,使奸细无由入,此营之大略也。阵地必后右高于前左,形分而势连险,布步易布骑进退俱生,无所阻碍,利过半矣。三曰风。搏斗之际,风所关于成败最大。顺风不加力而倍,逆风虽奋勇而不能如常,又有尘埃损目塞鼻之患,可不审乎!未阵之先,当风所从来,敌向我背则止阵以击之,敌顺我逆则旁趋以致之。不为我致则坚忍以待之,以精骑绕出其后而击之。敌众我寡,则利奋击于风晦之顷,若我众敌寡,敌乘阴晦来,则以精骑出击,或突其肋,或陷其背,或往或来疾若飘风,使不能测目眩心,动则反为我所乱矣。只可分军追击,慎毋以大军轻出也。四曰分合。能合而不能分谓之孤军,能分而不能合谓之散卒。散卒心力不能齐,孤军一败即瓦解,皆大忌也。当分则分当合则合,在察时宜。寡则利合,众则利分,亦难势一。分合之道,分不乖于合,合不背于分,若手足之伸屈,禀于心而不乱,斯为得之。阵后之游军,行营之探候,此则必须分者也。战时奇兵之外,大兵须分为三,以循环迭进接战,则我之气势不穷,彼之精锐已困矣。五曰败愈奋。胜败虽兵家之常,然而败者必谋之不臧,算之未善,备之未周,皆将之过,且可以为常乎?虽节制之兵,恩信素洽,不幸而败,根本未伤,人心尚固,犹不致涣散难理。然须自引其咎,自劾其罪,将吏士卒之受伤者,旦夕以视之,调药以治之,善言以慰之,未伤者谕以君恩之重,敌之不足畏,死里求生,以雪耻立功之道。庶几愈愤愈壮,而可用。若推过于将吏,以刑戮为威,则人心离而不振,愈不可为矣。其有实违节制而致败者,则又不得姑息而滥纵也。六曰胜愈慎。战而数胜,敌未剪灭,安知非诈以诱我?即是实其羽翼尚存,馀孽未尽,正用谋之秋,角计之侯也。敌为我所败,其恨必深,其心必合,其力必齐,其谋必密,且毒我之防备周遍,犹恐有忽微,意料所未及者,若骄而惰,则敌更易乘隙而入矣。以深恨之心,合而齐力以行,密毒之谋,当之以骄惰之卒,而不危者未之有也。必须处胜之后,而如败之初,处败之际,而如胜之始。自然用而不穷,久而益壮矣。七曰善久。兵道贵速而恶久,速则初省者多,而无疲挫之失,久则所费者广而多罅隙之虞。此世所共知者也。然不能速而必求其速,不可。不久而必不欲久,则系自蹈于败亡之道也。如敌守一要害之城,高峭坚厚,池深润迅险,粮足饷备,军民心一而将贤能,无间可乘,力攻则徒损士卒,终不能济。舍之必滋蔓为乱,此则非足我军。需固我营垒,防备周密,绝其樵采,断其外援,而使敌粮尽,溃散不可也。焉能速而不久乎?故事惟在因时,不可泥古。八曰毋暴。夫兵之出,原为除暴止乱,既已获魁首矣,其士卒皆天之赤子,无非为严刑峻法所驱逼,非乐荷戈拒命也。则当释而归之,谕以仁义邪正,令其转相传布,则俱为我所用。而未服者,皆解体矣。若恃兵力之盛,思昔争命拒战之仇,怒以尽歼之,既乖出师之义,且失人心而干天怒也。故入敌人之城,其先世有功德于民者,必访而存其祀,立贤者以继其后,除虐政诛邪辟,选贤良兴教化,货物无取,秋毫无犯,始不愧为仁义之师,又何难所向无敌哉!我国若无志于雪耻则已,苟欲力图振兴,则此数端者虽不足以尽治兵之能事,而谨慎固密,揆情度理,于富强之要务,时宜之大略,则已赅括靡遗矣。欲穷幽极妙者,更可令廷臣各抒所见,以凭采择而用之。
红王平日素知公主才学是极好的,今日因心中烦恼,所以见了这篇武经,却并不甚留意。不过略略翻阅一遍,便就罢了。公主见红王如此,只得启奏道:“臣女经营此稿,实费数日心血,臣女之意实欲求父王将此颁示君臣,得能依此而行,力求武备,臣女回国何难?万望父王勿束之高阁,则不独臣女之幸,要亦宗庙社稷之福。敢请即日施行为要。”红王道:“你去便去了,何必再絮絮叼叼呢!”说毕仍向别处宫里去了。阿芙蓉见红王并不在意,不觉两泪交流,对着王妃奏道:“臣女因恐黑国擅启刀兵,故愿舍身前往,不意今日父王反加嗔怒,似此怎生是好?若要不往,更是非计,此刻只求母妃待臣女起程之后,把臣女一片苦情在父王前婉转道达,并讫赶紧操兵练将,救回臣女,臣女于三年之内誓不失身。望母妃莫信父王之言,以臣女有外向之心,臣女虽死黑国,亦所心愿。”说毕大哭不止。
王妃只得再三安慰,许她启奏红王,必然将你救回。公主方收泪拜谢,然后进宫安睡。一宿晚景已过,到了次日红王方欲临朝,忽见宫人慌慌张张地走来启奏道:“不好了!”红王一听大惊失色。要知究竟是何凶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感动芙蓉城主梦赐仙衣 瞒过邋遢国王幸全玉体
冤气上冲霄汉,意能感动仙真。仙衣全节表松筠,从此隔开花径。
话说宫人赶来禀道:“不好了!”红王不知什么事情,不觉大惊失色,忙问道:“什么事这等大惊小怪?”宫人此时急得话都回不上来,停了半晌方说道:“不好了,娘娘过去了。”红王忙问是何缘故,宫人说:“因见公主今日远出,悲伤过甚,因此哭了一回就昏晕过去了。”红王跌足叹道:“不知寡人有何失德,连遭这等不快的事。”说毕便急忙赶至王妃宫中看视。幸而还好,方才王妃不过因心内悲痛,一时气逆,以致如此。幸经公主把还魂香焚起,得以渐渐转过这口气来。及至红王上前看视,已是苏醒,在彼大哭。红王见了,方觉定心,急召太医院进宫诊治,大医诊脉已毕,说道:“请大王尽管放心,此是悲伤过度痰火攻心所致,只须服一剂宽胸理气开郁消痰的方子,便可平安无事。”说毕便将几味妙药配好,交与宫人如法前好,与王妃服下。不到一回工夫,果然药到病除,依然照常的样子了。红王大喜,即命太医退出,改日领赏,然后嘱咐宫人好生服侍,自己仍然出去临朝。
奚大忠已是在朝候旨,红王略略与他说了些言语,便点了一文一武的官员,文的是户部侍郎雅里金,武的是红大袍力子忽必烈,命他两个带领夫役在外伺候,少顷护送公主前往。好得船只早已备妥,到得下午时候,公主拜别了父王母妃,又再三叮嘱三年之内定要发兵前去,相救回国的话,然后忍泪出宫,另有别宫的妃子相送,这且丢过一边。
再说公主出了内宫门后,早有备齐的车仗在彼,即便带了几个平日贴身伏侍的宫人而行。一众文武官员均各送至码头,待公主下船之后,即各散去。单有雅里金与忽必烈两个,同着黑国使臣奚大忠,另坐在一号大船之上,在后护送。一时鸣锣放炮,把船开出,不期遇顶头逆风,只得沿路雇用纤夫索拉而行。行了两三日的工夫,还有一半路程。奚大忠心中虽是焦急,却无可如何,只得将纤夫等打骂,叫他赶紧索扯。一日行到一个所在地名叫作无忧岛,已是傍晚时候。那风更觉厉害,断难再行。而且水陆隔断,纤夫亦不能索扯,只得将船靠着无忧岛,暂且下,等待明日风定再行。
且说公主在船连日甚是闷闷不乐,终日眼泪洗面。这日见风色不顺,各船均已停泊,宫人们开窗看视,有的说这个山岛异常幽静,仿佛是仙境一般;有的说这岛四面皆水,上边必然无人;有的说或者有人在上,亦未可知,不然为什么上边有一个大庙在彼呢?公主听见宫人这等议论,正在万分愁闷的时候,倒不如借此纵跳一番,以消忧虑。因此便起身走至窗间,向那岛上一望,果然上面的景致甚好。及至看到那座大庙,不觉又触动前番梦中进香的事情,想着此时要背井离乡远适异国,虽是我国太弱,致受他国期侮,然而也是自己命运所遭,致得此梦。不知今生能否归国,重见父王母之面?想罢,便不觉对着那庙长叹一声。宫人中有知她心思的,再三劝解,哪知非独不能劝慰,反倒添出无限怨恨之心。因此看了一回,依然回进舱中坐下,默默思想。
宫人等见公主无精打采,也只得将窗关好,进来伺候。这晚公主因觉身子不快,故连夜膳也不用,就此上床安睡。哪里晓得有心事的人,睡在床上反有许多事情触动,愈想愈觉不好,因此反来覆去,莫想安然稳睡。直到三更已过,方知有些疲倦。刚欲睡去,只见有两个青衣女提着对真珠穿就连花宝灯,款款走来说:“奉真君之命,来请公主相会!”公主道:“两位姐姐何来,素昧平生,不知何事见召,真君又是那位?乞道其详!”一个女童笑道:“分手不过一十余年,便把旧日同伴都忘记了,倒要谆谆相问,岂不可笑?”那一个女童道:“姐姐你也不必怪她,她是已经转世投胎,自然要忘却本来面目了。”说毕便对公主道:“如今亦不必多言,且请去见了真君,自然明白。此刻也毋庸与你说明,况此时真君在那里立等,岂能耽搁时候?就此请行罢。”
此刻公主觉得身不由主,被她两个携了手儿一同上岸,但觉自己身子如在云雾中一般,所有一概景致,均不暇细看,惟觉大海汪洋,即在脚下。过去不多一回工夫,却到了一个所在,四面均有城墙围住,中间一座宫殿,但觉巍峨殿阁,金碧辉煌。两个女童方才把手放下,一个进去通报,一个便陪伴公主说些没要紧的说话。公主方欲启问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所在,早见那个女童出来道:“真君相请公主!”也不管他什么,便与那个女童携手走上石阶,一路望里面走去。但闻着一股馨香沁入心脾,惟不知是何香味。走了一回,忽见又是一座大殿,中间珠帘高挂,殿下种着红白芙蓉,有如云锦仿佛,正不知有多少数目。那两个女童说道:“公主且请在此少站,我们即来相请。”说毕便从那殿旁边走将进去。少顷即见那两个女童将中间珠帘钓起,高声喝道:“真君有法旨,命阿芙蓉上殿相见。”
公主知是唤己,只得轻移莲步走上殿阶。将至帘前,即忙偷眼望里一看,果见殿上正中间蒲团之上,端坐着一位仙长,生得面如满月,目若朗星,鼻似悬胆,齿白唇红,一部五柳长须于脑后,仙风道骨,气象尊严。两旁侍立着无数仙女。不觉心中暗暗起敬,连忙恭恭敬敬地侧身而入,将及蒲团之前,便匍匐在地道:“弟子阿芙蓉叩见仙师,愿仙师圣寿无疆,万寿无疆!不知仙师是何法号,见召弟子有何法旨?”那仙师道:“善哉善哉,劫远斯然,终难解释。贫道乃芙蓉城主石曼卿是也。今日召你到来非为别事,只因方才贫道至无忧岛行宫游玩,见你在船中冤气直冲霄汉,知有难心之事,故此着人召你到来,把一番言语开导与你。”
公主听了这几句话,即忙叩头道:“弟子愚昧,如今远适他邦,正不知将来如何结局。务求仙师指点迷途,俾得弟子有所适从。”仙师道:“凡事皆由天定,岂能人力挽回?你可知你的前世,本是贫道座下的大弟子,只因贫道以前炼九转还魂换骨金丹的时候,将所有丹渣倾弃山下,你便动了贪心,欲将一切丹渣售与世人以成盖世之名,所以上天震怒,罚你下界转生王宫,使你受尽魔难,然后设法将贫道山前丹渣偏行天下,只待世人将那丹渣吃尽之后,方可仍登仙录。贫道今日见你虽肯为国解纷,却不愿失身于龌龊之徒,志节甚是可嘉,不愧为贫道弟子。故此着人召你到来,赐你仙衣一袭,以免身遭玷污,尽一点师生之情。”说毕,便命一个女童进去取出仙衣一件授与她道:“此衣名为如意护体仙衣,用三十六支金针、七十二支银针合成天罡地煞之数,在丹炉中炼成。此衣穿在身上,上下均有遮蔽,若动一毫邪念,此针便自竖起,锋利无比,不论何人近身,便要被针刺伤。所以此衣足可以保全节操,今日赐你非同小可。至你脱离若海之日,贫道即自来收取。此刻你且去吧。”公主拜谢道:“原来仙师本是弟子的师傅,今得蒙指点迷途,又承恩赐仙衣,全我贞节,此德此恩实难补报。特不知弟子此去究竟何日可以脱离苦海,消除罪孽,还求师父指明,俾弟子得以早登彼岸。”仙师道:“内中均有天意,贫道亦不能预泄,你只不要胡思乱想,欲早完劫运,凡事随遇而安,做一个烟霞鼻祖便是。你的造化若妄动无明,或欲将英雄豪杰坑陷,只怕就要弄出事来,反致多取罪戾。只此数言,你须牢牢谨记,闲时自去参详,便可知其中的奥妙了。”说毕便回顾方才的两个仙女,叫他仍旧送回公主。再欲问时,见仙师已是垂头闭目,入定去了。只得拜谢了立起来,捧着那件仙衣,同了两个妇童,一齐向外而行。
刚才出得宫门,回头一看那宫殿已是不见。且所走的路,似与来时两样。不觉着慌,一面走一面向那两个仙女问道:“请问两位姐姐,怎么才出宫门,那宫殿已经乌有?且这条路又与来时不同,莫非走错了路不成?”两个仙女笑道:“我们却不会走错路头,请公主尽管放心,只因你自己走错了路,转错了念头,以致今日遭此魔难,若不是师父慈悲赐你仙衣,只怕就要有玷清名了。”公主正因方才仙师父末后所说的几句话心中颇不明白,意欲向那两个仙女询问,不期刚欲启口,一转眼间早已走近大海,海中波浪滚滚,一望无际,四面无路可通。公主慌道:“这样大海,插翅也难飞越。就是有两位姐姐引导,只怕也难过去。”两个仙女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说毕便将手向西一指道:“你看那边不是桥梁么,那有不能过去之理?”公主即随着那指的所在一看,果见一桥梁横在海中,有如彩虹一般,惟看不出有多少远近。只得跟着她两望西走去。及至到了桥边细看,不觉又吃了一惊。原来那条并非桥梁,却是一条极长的鼍龙横在海中,离岸不过寸许,身上五色鳞甲参差,甚是可怕。故远望犹如彩虹一般,而且不过尺许阔狭。那两个仙女已经走在鼍龙背上,招呼道:“公主快来吓,不要拖延时候了。”公主道:“两位姐姐仙体自然走上不妨,小妹却是凡胎俗骨,怎好上去?万一失足岂非自寻死路?可否另寻安稳的桥梁一走,免得担惊受怕。”两个仙女道:“你竟这般胆小,将来怎能去做天大事业?况此时有我两个在此扶持于你,即走亦无妨碍。你只将双目紧闭,待我们扶你过去如何?”公主到此地位,无可奈何,只得把那件仙衣藏在袖中,将双睛紧闭,硬着头皮听她们扶掖过去。约走有十数步的光景,忽听得一个仙女大喝道:“不好了,龙王差了巡海夜叉,带了许多虾兵蟹将杀上来。快些逃命吓。”说毕便把手将公主极力一推,公主只觉自己身子直望海中堕下,这一惊却非小可,不觉大叫一声道:“淹死我也,两位姐姐快来搭救!”
此言未绝,忽听得耳边有人声唤道:“公主醒来,公主醒来,奴婢们均在此伺候,不必吃惊!”公主听了方敢张目一看,原来恰是一梦,自己依旧睡在床上。在耳边叫唤的,却是贴身服侍的宫女。因即命退下,自己细细一想,觉得方才的事犹历历在目,再将仙师所说的话一想,却没有一句遗忘,因即参详了一回,却是明白的少,不明白的多,究竟不知是何仙机。正想之间,忽然想着仙师曾赐我仙衣一袭,走上鼍龙背上的时候曾把来藏在袖中,不知果有此物否?因即将手向袖中一摸,不觉又惊又喜,原来果有一物在袖。即忙取出向灯下一看,但见一件薄如罗壳细若鲛绡的汗衫,上面似有五色祥光现出,非但无缝纫的痕迹,即长短大小亦随心所欲。明知此梦有因,想仙人断不误我,故当时并不说破,停回便悄悄地穿在身上,但觉周身和暖异常,心内又觉透彻了好些。因此便沉沉的睡去。看官们要晓得阿芙蓉自穿此衣之后,从不曾片刻离身,好得此衣遇寒则暖,遇暑则凉,故三年之中黑王不能相犯者,皆赖此仙衣之力也。这是后话,暂且丢过一边。
再说到了次日,奚大忠等起身,见那风势略转,愁心方得放下,直等到晌午时候,方见风平浪静。奚大忠吩咐立刻起开行,各船上水手便一齐用力,将各船开向黑国而行。行不多路又转起顺风来,奚大忠见了不禁大喜,以手加额道:“主上洪福齐天,所以得天公相助。”因命各船上将风帆扯足,不到两日,已离黑国国都不远。奚大忠便亲修一道短表,差人先去奏闻,然后命各船慢慢地行去。至次日清晨已到码头停泊,早见码头上文武官员俱站在那里迎迓。又见几对宫监手中捧着新妃子所用的物件到来,后面还有鸾驾仪仗并宝马香车等类。奚大忠知是国王差来迎新贵妃的,他上码头与众官员相见,然后将护送公主的两位官长请上岸来,延往官厅中暂坐。这里宫监等,已至公主座船上叩见,并呈上冠服等物,请公主更换。公主此时无可奈何,只得命自己宫人将冠服与她穿戴,硬着头皮上了香车。一路前呼后拥,望那王城而去。所有自己带来的几名宫人,自有小轿坐着在后跟随。及至到了王宫门首,又有无数宫娥出来迎接,说大王在鸳鸯殿等候,请新贵妃即往彼处见驾。当下宫监等应着,把马匹卸去,一齐用力,将香车推动,直推至鸳鸯殿下方才停住。黑王见了顿时笑逐颜开,命宫人等下去搀扶,自己却目不转睛地等待观看。等了一回,耳边听得环佩之声,鼻内闻着麝兰之味,已觉得偏体酥麻,神魂飞越,及至宫人们将公主扶上殿来,更见体态风流,身材绰约,真个是:
婷婷婀娜,玉质冰肌。行动时娇欺郑且,绰约处美赛西施。罗袖香浓,玉容粉腻。不是蓬莱仙子,定然月里嫦娥。
公主见了黑王,不得不匐匍于地,口称千岁。黑王此时正是喜得不知痒处,忙命宫娥等扶起送进内宫见过王妃,然后拣一处极好的宫院,名曰天乐窝,赐她住下。除公主自己带来宫人四名之外,又另拨宫人十二名服侍。所有公主的装套,亦均安设在内。到了傍晚时候,黑王便带了几名宫监悄悄前去。才到天乐窝宫门之外,早有宫人看见,进去通报公主出来迎接。公主此时无可奈何,只得耐着性儿出来跪接。黑王即欲上前亲扶,不期那双手才近公主身边,已觉如有针刺一般异常疼痛。连忙把手缩住,乃叫宫人相扶,一同走至里面坐下。公主又要行礼,早被黑王止住,命之坐下,又命宫监等快快摆上酒筵,与新贵妃接风。宫监等答应了一声,不多一回均已摆好,就请黑王入席。黑王笑嘻嘻的说道:“孤家且与爱妃饮一个合卺杯。”说毕又要将手来携公主,那里晓得仍与方才一样,依然疼痛不堪。不觉哎哟了一声,把手缩下,惊疑不止。公主见黑王这般光景,知道仙衫的好处,不觉心中暗暗欢喜。因想专恃仙衫护体,尚非尽善之计,须得用些工夫把他灌醉,然后再将花言巧语解释他的疑心,使他不来缠扰,庶几可以高枕无忧。想定主意便站起身来,假作欢容道:“既蒙大王恩宠,待贱妾先奉大王十大觥,以表贱妾敬意。不知大王可肯赏脸否?”黑王道:“爱妃说那里话来,寡人承爱妃不弃,不以敝邑褊小,惠然肯来,无异嫦娥下降,莫说十觥,就是百觥也要领情。只是有劳贵妃玉手,心中未免不安。不知爱妃可肯陪寡人亦饮一觥否?”公主道:“这个贱妾自当奉陪。”说毕便命宫人取了十只大觥,亲自将酒挨次斟满,至黑王面前。
黑王见了公主心醉已久,只道公主奉承于他,心内快活不过,哪里晓得是公主用的计较?即忙将觥端起,连饮三觥,然后命公主一旁坐下笑道:“寡人已干三觥,爱妃何以不饮?”公主道:“贱妾量窄,怎能及得大王沧海之量?倒是小杯奉陪罢。”说毕便取一小杯饮下道:“请大王还把这数觥一起饮干了,以便贱妾再行敬奉。”黑王见她殷勤相劝,不好回绝不饮,若然饮了,又觉太多,虽是酒量颇洪,恐吃醉了,醉态模糊,停回睡觉时不能细细领略美人趣味,因此心中有些踌躇。其时却巧晚秋时候,忽见有刘宫的妃子差人送了两盆极高大的菊花过来,一色是黄一色是红,开得着实精神。便不觉计上心来,对着公主笑:“这两种菊花是用重价向他国购来,一名黄牡丹,一名红芍药,为本国所罕见之物。今日既有美人同坐,又得对此名花,不可无诗以助雅兴,爱妃若能立咏两诗,寡人当再饮十觥以酬,未知爱妃尚肯赐教否?”黑王这几句说话,无非欲难倒公主,希图少吃些酒,以便早赴阳台。不意公主诗才甚好,倘要叫她歌舞却是不能应命,如要叫她做诗,正是投其所好。便答道:“既蒙垂爱,自当勉索枯肠,以副恩命。只是诗成后二十觥酒却是要奉敬的。”黑王道:“这个何消说得,倘诗不能成,却也要照罚的。”正说之间,宫人们已将文房四宝送至席上,公主也不答应,便取兔毫在手,拂拭花笺,略略思索,援笔直书。顷刻之间,已经吟成二律,呈与黑王道:“大王请看如何?”黑王见公主吟诗异常敏捷,已是暗暗奇异,及至取笺在手细细观看,但见她所写的字竟如美女簪花,翩翩可爱,更觉老大吃惊。再看所咏黄牡丹诗道:
独占秋光压众芳,故将名字并花王。陶家种即姚家种,九月香于三月香。
烂熳奇英开花苑,辉煌正色定中央。谁言篱下无佳品,傲骨生成耐雪霜。
又看咏红芍药诗道:
曾闻河洛出名花,今日也来此地夸。淡扫胭脂倾魏国,浓添馥郁赛杨家。
丹心邑露急春色,细蕊含娇晕晚霞。正色高风原不并,只因早晚发时差。
黑王看毕大喜道:“两诗双管齐下,工力悉敌,字字珠玑,行行锦绣,阅之犹觉馨香现于纸上,足见爱妃仙才,可敬可敬。寡人何幸,得配爱妃,这二十觥酒一定要受的了。”说毕便将方才剩下的七大觥酒,挨次饮干,已觉有些醉意。哪里禁得公主又将第二次的十觥酒斟满,站在旁边俏眼含情地殷勤劝饮?弄得黑王没法,只得放量而饮。不期这十觥酒一时间总不能饮尽。原来公主有心将他算计,待他饮了四五觥之后,乘他不备复又暗暗地斟上几觥。此时黑王醉态模糊,那里想得到被她暗算?因此不知饮了多少,渐渐地支持不住。后来公主还要斟时,黑王已经大醉,伏在桌上沉沉地睡去了,公主方才罢手,略略的吃些东西下去,然后命宫人们将黑王外罩的袍服卸下,扶往床上安寝。方命宫人等退出,自己坐下心中暗想,大约今日的难星,可以逃脱。倘然明日不肯再饮,恰当何如呢?吓!有了,不免如此如此,自然可以无碍。当下公主把计较想定,却不敢把他惊醒,就在床沿边轻轻地和衣睡下。又胡思乱想了一回,方才合眼睡着。
一觉醒来,已是天色黎明。看那黑王时,仍是沉沉熟睡。心中不觉暗喜,便悄悄下床等待宫人们起身。等了有一回工夫,已听见宫人们的声音,然后轻轻咳嗽一声,宫人等听见连忙进来伺候,替她梳洗。各事已毕,已是日高三丈,黑王方才苏醒,见妃子已经起身,只得也自不床,惟觉得有些惭愧,懊悔昨晚饮酒过多,以致未入桃源深处,深恐妃子见怪。欲要过去慰藉几句,忽听得外面钟鼓齐鸣,穿宫太监赶进宫来跪下启奏说:“有紧急军情的边报到来,文武官员均已齐集朝房,请千岁速速临殿。”黑王听了不知何处边报,不觉大吃一惊,速忙急急地梳洗了,宫娥太监等簇拥着出去临殿。要知有何紧急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传边报决意亲征 定奇谋克期破敌
正拟柔情缱绻,何期警报传来。
祸机知否为谁开?预兆他年兵败。
话说黑王因夜间没有与公主亲近,正在懊悔,欲要上前缱绻一番,不期外面忽有警报传来,说有紧急军情,只得急急出去临殿。当有众文武上前朝贺已毕,然后兵部尚书吴谋出班奏道:“今有百结关守将焦豹差人送告急本章到来,说哈米国国王洪缸知道千岁娶得红国的莺粟公主为妃,因他前时曾欲聘为正宫,红国未肯应允,此刻倒被千岁安安稳稳地娶来,所以他心中不甘,特遣大将金沙斗、银沙斗等统领乌鸦兵十万,直扣百结关下寨,连日攻打关门,昼夜不息。说除非将莺粟公主献他,方肯退兵。不然蹈平我国,杀得鸡犬不留。焦豹出战已经连败数阵,百结关危在旦夕,因此特遣手下差官,星夜到来告急,求请救兵。想救兵如救火,务望大王立刻遣将,带兵前去协守此关,庶可保得无虞,否则恐有不及。倘百结关有失,敌人便可长驱而入,直逼国都。那时悔之晚矣!”黑王大怒道:“何物哈迷国王,好生大胆,擅敢胡言乱语,入寇我邦。若不给他个片甲不回,不独他不知道寡人的厉害,且恐他国亦将效尤。为今之计,不若亲自前往征讨,庶几兵将用命,一战成功,不知贤卿等以为何如?”众朝齐声道:“足见主公英武,目下正当如此,否则恐被他国轻视。”当有奚大忠上前奏道:“臣愿随驾前往,以参帷幄,万望我主恩准。”黑王喜道:“得卿同去更妙,就封卿为参谋之职,同去立功。”奚大忠谢了恩,又奏道:“有红国护送妃子到来的文武两员,未蒙大王发遣,今日尚在馆驿之中,未奉恩命,不敢遽然回国。敢请大王定夺。”黑王道:“不是贤卿提及,寡人几乎忘却。如今也不必宣来相见,即烦贤卿传寡人之命,每人赏他白银千两,令他们即速回国覆命便了。”奚大忠领旨自去干办此事,一言表过不提。
再说黑王平日本是性如烈火的人,今日听见哈迷国如此无礼,如何不怒?因此也不管妃子初来,不免在宫寂寞,立降不旨意,命拜镇国大将军红袍大力子王伯超为大元帅,挑选雄兵十万,在王城外等候,寡人立刻驾到,来同往征剿。又命左丞相阿骨打右丞相杀不完监国,如有紧要军国大事,立即差人飞马奏闻。左右二丞相及新元帅王伯超谢恩已毕,黑王因挂念新妃,自己暂时驾退回宫,直至公主宫中,与之说明:“寡人因哈迷国相欺太甚,发兵犯我的百结关,故要亲自往征。此去多则两月,少则一月,便可回朝,万望爱妃勿怪寡人薄情。”黑王说毕这几句话觉得心中凄惨,不免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哪里晓得公主正在暗暗踌躇,只怕今夜到来缠扰,此刻听得黑王说要亲自出征,回来尚有多日隔开,不觉正中心怀,异常欢喜,便道:“这是要紧事情,正宜示以威武,使他国惊惧,岂可因贱妾一人而误国家大事,不知大王何时起驾?”黑王道:“寡人因想救兵如救火,却是刻不可缓的事。所有兵将已经齐备,只候寡人别了爱妃,就要起行了。”公主道:“既然如此,尚容贱妾备筵祖饯,以壮行色。但愿大王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贱妾在此专望捷音。”说毕便命宫人们立刻将筵备好,新自敬酒三杯。黑王大喜道:“多承爱妃美意,寡人自当领情。”遂即坐下将酒速饮三杯,立起身来道:“寡人就些去也,一切望爱妃自己保重,寡人也不多嘱了。”说毕便到王妃处,略略说些原委,也有一番饯别的事情,却可不必烦琐。
不多一回,黑王便命出宫,升殿少坐,早有御厩中备好卷毛赤兔御马一匹,在殿下伺候。那奚大忠亦来覆命说:“雅里金忽必烈已经回国,嘱臣代为谢恩。”黑王大喜,因命众朝臣好生代理国政,不必相送,就此下殿上骑,命奚大忠一同骑马随驾出城。到得城外,早有镇国大将军红袍大力子王伯超,带领手下偏裨将官十万雄兵前来跪接。黑王见兵马甚是雄壮,各将弁等又各雄赳赳气昂昂异常骁健,心中万分得意。就命拔队起行,左右一文一武,文的是参谋奚大忠,武的是元帅王伯超保驾,一路上旗幡招展,绣带飘摇,剑戈如林,枪刀似雪,浩浩荡荡,杀气腾空。黑王便在马上扬鞭指着众军,回顾奚大忠王伯超道:“寡人有如此军将,何敌不摧?何物哈迷,敢尔大胆,正所谓螳臂挡车了。”因即口占二句道:
横行自有寡人在,那怕哈迷百万兵!
黑王吟毕哈哈大笑,奚大忠、王伯超道:“皆赖千岁平日教训之力,所以有此军容,彼哈迷国妖魔小丑,何足道哉!千岁此去,真如摧枯拉朽,克敌即在指顾之问。臣等得叼福庇,亦与有荣。”黑王笑道:“这个自然,好得百结关相离王城不远,不过七八天的行程,便可赶到。”如今且丢过不提。
单表哈迷国王洪缸,亦知黑国强盛,为众国中之魁首。只因哈迷国的国俗,所有军民人等悉皆矫捷善战,从不知兵凶战危的道理。所食无菜疏五毂,惟逐兽捕鱼而食。所衣无棉葛丝麻,惟鱼皮及兽革。国中法度尚膂力而弃礼义,贵横矮而贱直长,凡闻某处有金,某处有银,必穷搜极索,得而甘心,虽父子兄弟之间,从不肯略为相让。或见美貌女子,即使至亲骨肉,亦要强抢硬娶,以强为胜。又用竹木结成筏子,四出邀截过路客商,得财之后便乱抢乱夺,自己互相杀伤,国王也不究问。若得黍粟米豆之类,便进于国王享用。其最厉害者,沿海一带俱有良马从海中出来,食息于海滩之上,其马四足如鸟,肋间有翅,浑身俱系鳞甲,厚有寸许,坚如钢铁,任凭用刀枪剑戟,莫能伤其分毫。惟项下有悬肉一块,稍觉柔软。登山陟险如履平地,行走倍于飞鸟,行止眠食皆随老母,至死不离。老马之性,又最柔驯,喜食黍粟等物。欲得马若,先以黍粟米豆置于海畔,俟老马到来,后面必有千百成群随于其后。就将老马絷之,跨在老马背上而行,群马皆随之而走。平时不必用草料喂养,惟以海水饮之便可无妨。若不用时,仍可释放于海中,无放牧之费,而获驰驱之用。平日仗以自雄者,皆恃此海马之力。前时哈迷国王闻知红国阿芙蓉公主异常美丽,意欲娶为正宫,曾经差人至红国求聘。无奈红王嫌其性情凶恶,是以三回五次往求,不肯轻许。当时洪缸大怒,即欲发兵前去劫夺,无如红国尚在西面,中间隔着黑国。若要前去非假道于黑国不可。奈平日与黑国不甚和好,恐怕黑国不充,是以迟迟不发。不意隔了半载光景,忽闻得阿芙蓉公主已被黑王聘为侧妃,不日即要娶归,因此不禁勃然大怒,特令金沙斗、银沙斗两个元帅先往海边收取海马,不到三日工夫便收了一万余匹。洪缸因命另选一万精壮的军兵,作为马队,令金沙斗、银沙斗两人率领偏裨牙将,带了名为乌鸦军在前开路,直攻黑国的百结关。自己职掌中军,带领步兵九万接应。又再三叮嘱兵将等,定要将阿芙蓉公主夺来方肯罢休,否则就趁势将两国吞灭,不怕阿芙蓉不能到手。那日金沙斗同着银沙斗两个押着马队,直至百结关离关十里下寨,修下战书一封,命军士送至关中。
守关将焦豹拆开一看,不觉怕案大怒,喝将来使绑出辕门斩首。那个军士吓得面如土色,两旁刀斧手刚要动手,当有监军使铁元劝道:“将军且请息怒,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况一个军士乎?如今且把他释放,叫他传语金沙斗、银沙斗两人,快快洗颈待戮。”焦豹道:“既然如此,暂且饶他性命,把他重责军棍二十,然后放回。”说毕便喝左右行杖,直打得皮开肉绽,方把来赶出关去。那个军士得了性命,抱头鼠窜而逃,回到大营在金沙斗面前哭诉一番。
金沙斗大怒,立命银沙斗带领骁将十员马兵三千,扣关讨战,自己亦率领大队人马在后接应。再说银沙斗率兵到了关前排开阵势,坐名要焦豹见阵。焦豹虽知哈迷国的兵马厉害,因想终是无纪之师,怎能及得我邦久练之卒?因即顶盔贯甲,骑一匹乌骓马,手中端着开山巨斧,统率步兵五千,偏裨将校数十员,立命开关冲出。见对面已经将阵势排好,只得也命手下排开阵势,自己率领众将拍马抡斧,冲至阵前。抬头一望,只见对阵门旗开处闪出一员上将,生得面如白垩,发若银丝,身穿象皮白甲,头顶虎头大盔,那个头足有巴斗大小,最希奇的是那个身材,骑在马上约来不过三尺余长,横里到也有尺余阔,竟像一座方塔一般,真是可怕。手中的军器却是一个独脚铜人,而且两边排列的将官阔短亦一般无二,不觉好笑,因即将斧一指大喝道:“呔!你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莫非就是叫什么金沙斗么?快快通下名来,在本将军斧下领死。”银沙斗大喝道:“你这瞎眼的东西,金沙斗是俺哥哥,岂肯与你交手?俺乃银沙斗是也。你莫非百结关的主将焦豹么?”焦豹道:“然也,你既知本将军的威名,怎不下马受缚,还敢在此耀武扬威?”银沙斗道:“休得胡言!俺且问你,红国的阿芙蓉公主是俺家大王聘定的正宫,怎么你家国主擅敢娶为侧妃?如今俺家大王特起倾国人马,到来问罪,你惹知事的速速奏明你国王,把阿芙蓉公主献与俺家大王,万事全休。如若有半个不字,立刻将你关隘蹈平,然后杀至王都与黑王面讲。那时只怕悔之晚矣,你且自去想来。”焦豹本是个莽夫,耳中虽听得有人说过黑王欲娶红国阿芙蓉公主为妃,只道已经娶到,哪里晓得这个时候阿芙蓉公主方在红国起行,尚没有与黑王成亲。他便不管青红皂白,喝道:“俺家大王娶妃也是常事,却与你国什么相干?如今你既到此,且请尝我大斧滋味。”说毕便拍马舞斧,直冲过去,向着银沙斗拦头砍下。银沙斗说声“来得好!”便把手中独脚铜人举起望上用力一迎,震得焦豹两臂酸麻,虎口也几乎震开,那柄大斧便倒向自己头上斫来,不觉暗暗吃惊,连忙把斧收住。欲起第二斧时,银沙斗的铜人已从拦腰打来,只得用尽平生之力,将斧把铜人拦开。哪里知道这个铜人重有三百余斤,怎能拦挡得住?只急得满头是汗。幸亏他粗中有细,急忙中忽然想得一个计较,暗将马头带偏,用力将那铜人向旁一推,趁势将斧向外一抽,便把双膝将马一夹,直望本阵逃去。银沙斗倒没有防备他这个法子,刚欲用力将铜人压下,焦豹已脱逃而去。不觉大怒,喝令手下兵将等一齐放马冲踹。
焦豹看见,忙令手下用箭乱射,一时间箭如飞蝗,岂知一毫无用,射到人马身上,均各纷纷落下,仍然向前冲来。霎时间把焦豹的兵将冲得四分五落,被伤者不计其数。焦豹只得领着败残兵将,望关前逃生。幸亏监军使铁元早有准备,一见焦豹败下,便命开关放进,一面命将桐油煎熬的粪汁,用喷筒向下乱喷,银沙斗方不敢近关,命掌得胜鼓回营。却巧后队金沙斗接应兵已到,得知银沙斗得胜,不觉大喜。意欲即时攻关,因见天色已晚,只得下令暂且退归原处,歇息一宵,明日再行攻打关门。于是众军齐奏凯歌回营。金沙斗一面命人报捷于哈迷国主,一面升帐齐集众将商议破关之策。
正议论间,忽从西北角上一阵大风卷来,把大帐下所竖的一竿主旗平空地击成两段,犹如刀斩父斫一般。金沙斗见了,不知主何吉凶,顿吃一惊。当有牙将飞过海上前禀道:“帅斧不必惊异,此风来自西北,应主敌人夜来劫营,是以有此警报,欲帅爷预防备耳。”金沙斗恍忽道:“将军之言是也。”便传下号令拨派骁将四员,各带马队一千,四面埋伏,但看中军火起,便一齐杀入,生擒敌将。又令银沙斗带领步卒三千,伏于要路,待敌军败走即突起邀截,乘势抢夺关厢。各将领命去后,然后自己带领兵将退下五里下寨,相机接应。正是:
埋伏窝弓擒猛虎,安排香饵捉金鳌。
这且不提。再说焦豹回到关中,捡点败残兵将,伤去兵卒一千有余,裨将五员,受伤兵丁亦有千余。只得发往后营着令医士医治,然后自己升帐坐下,向监军使铁元称谢道:“若非监军预备,本帅几乎不能回关,那个银沙斗的本领果然高强,只不料那些马兵竟有如许厉害,刀箭均不能伤他。定有什么遮护的东西在身,所以如此。为今之计,除非于夜间前往劫营,使他不及防备,方可取胜。不知监军意下如何?”铁元道:“此计虽然可用,但他初到,岂有不知防备?若恃一勇前往,看来殊非胜算。”焦豹道:“照监军这般说时,是叫本帅不要去劫营了?但是把他养成锐气,恐白昼打仗愈加难以取胜了。此关重大,万一有失,岂不见罪?这便怎生是好!”铁元笑道:“并非不要将军前去建功,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战百胜。又云:谋定而后战,方称智勇之将。今将军要去,只须将马步军兵分作数队,第一队用马兵二百,各带放火器具,冲进敌营,一则探看他们动静,二则将军也不致身入重地,然后将军带步兵一千,紧随于后。若有准备,便可退出,以免被敌人所算。再者他们既然有备,必于要路伏兵截我归路;或乘势抢我关厢,则不可不虑。方才见他们的马队冲来,我们军士将药汁喷下,方不收冲上,想是畏惧此物。如今可拨步兵三千名,各带药汁喷筒,分为两路在关前守候,不独可以保护关厢,且可为前军接应,如此方见万全,未知将军以为然否?”焦豹大喜道:“此计甚妙,足见监军算无遗策。晚间照此而行便了。”说毕便发令箭,一一照计派定。另分一半将士随同铁元守关。又传下号令,着所派出关的各军初更造饭,二鼓饱餐,三鼓一律出关。众军遵令,自去准备不提。
这里焦豹满怀得意,以为今夜定奏大功,好不性急。直等到二鼓之半,众军已一律披挂齐整,焦豹乃别了铁元,跨上马匹,命一齐将鸾铃摘去,静悄悄地开关而出。是夜恰巧月色朦胧,军士们均是熟路,所带火把各藏于竹筒之内。焦豹四面一看,并无动静,率领马步两军放胆而进。依着铁元之言,另将步卒三千分伏关前,若有紧急即速前来接应。吩咐已毕,即催马前进,到得敌营前,即令马队先行进去哨探,乘间放火烧营。自己暂在营前远远观望。这些马军遵令,将火把取出呐声叫喊,直望营中冲去。哪里晓得方进寨门,见是一座空营,知必有计。急欲退出,只见营中火光冲天而起,四面军兵杀出,只得接住混战,哪里抵挡得住?不一刻已被哈迷国兵杀个罄尽。外面焦豹望见,知是中计,连忙率兵退回,不期走到半路,突然火光又起,两边伏兵齐出,阻住去路。焦豹慌得手足失措,只得拚命力战,战够多时,莫想冲出重围。渐渐地支持不住。正在危急之际,忽见敌兵纷分倒退,口中喝着:“那个喷筒厉害,须要防备!”焦豹知是救应兵到,即忙同手下将士竭力望外面冲杀出来,与那救应的兵合为一处,便望关前而逃。后面敌兵趁势赶来,幸有喷筒挡住,方才不敢向前。焦豹遂令鸣金收兵,进得关来,计点兵士马队均已被杀,所带步卒亦伤了大半。只把个焦豹气得暴跳如雷,只得连夜与铁元商议,修成告急本章,差官星夜赶攒进都请救,一面传令添兵守御,防备敌兵攻关。这令方下,外面军士已连连报进,说哈国兵攻打甚急,请帅爷定夺。焦豹只得同着铁元上关守护。一连被他攻打数日,幸亏铁元随机应变,守御周密,不致稍有挫失。自此数日,已是困顿异常。一日忽又听见炮声大震,焦豹遂同铁元上城,用了远镜远远窥视,但见前面无数兵马,漫山盖地而来。所有旗子一律都是蜈蚣旗,便知是哈迷国王亲自到来。焦豹同铁元见了,不觉忧形于色,想着请救已经多日,怎么还不见来?倘他轮流到来攻关,如何支持得住?只得与铁元议定,每日轮流上关守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