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外史 - 第 3 页/共 8 页

文华接来细细的看了一看,果无错误,遂即藏于袖内,少停自去藏好,不提。又嘱柏自成且自回营养息,赶即派人探听,倘他们到来,即时报我知道,以便照计行事。说毕又领柏自成去见懋卿,好得懋卿与他无所统属,亦不过将柏自成略略称赞几句,也就完了。柏自成见有女人在座,也知在此不便,随即辞了出来,一迳出城,叫人引路到自己的营内而去,不表。再说文华将所听柏自成一切之言,细细地告诉了懋卿一遍,均各得意之至。以为不消张弓支箭,岛寇安然肯退,不过费去二百万银两,也不算多,又不消尽是自己拿出,将来论功升赏起来,倒是大大的功劳。因此大家愈觉欢喜,日夜惟以花酒为事。凤娥月娥那里也时常去去,不过日间寻欢而已。夜间却仍回来,专等此事定妥之后,即便专摺奏捷,班师回京。故此时正在空闲之际,乐得将一切乐事,暂快目前。   一日懋卿忽又想着一件极好顽的事情来。不知什么乐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破寂寥隔壁像声 演戏法当场献彩     欢乐二字人人恋,不贪欢乐,除是神仙。消愁闷,朝欢暮乐情无厌,消愁闷,无边风月须在念。     贪恋欢乐,比蜜还甜,怕只怕,乐极生悲沧桑变,怕只怕,乐极生悲沧桑变!   却说文华在扬州,也不管军情重要,只同懋卿日夜寻欢,无论什么顽意儿都要叫来赏鉴。   一日,同懋卿在署中花园内游玩,懋卿忽然想着一件乐事,对文华道:“这里扬州地方有种班子,专做杂耍,戏文名目却也不少,然见了一两回便是见惯司空,不足为奇。唯有一种名目叫做隔壁像声,听去着实似真的一般,颇有趣味。我们何不去叫来一听,以解厌烦如何?”此时,惹人怜、动人心两个自从来到此间,却没有回去过一次,正觉有些不耐烦,一听懋卿说起这个,好得她们是听惯的,便一齐道:“既然要唤这个班子,何不把他们一齐唤来也好。”文华这个人也是无可无不可的,听见懋卿说得高兴,又见她两人要唤,便道:“横竖左右无事,且去唤来解闷也好。”   懋卿遂着一个家人去唤。不一时,只见来了几个人,上前磕头已毕,懋卿分付,就在花厅上面,先演隔壁像声,其余挨次搬演。众人遵命退下,即将一副担子取至。开出无数行头,并将一架小小绸帐支起在一旁,先有几个人将锣鼓敲起来,唱了一回小曲,并说了无数的斗趣话儿。众人听了,均各哈哈大笑。正在极口称赏的时候,蓦地里忽见众人均各住口,寂然无声。文华倒觉有些不懂。   停了一回,忽然听见有两猫儿赶着叫春。一回儿,又猫儿打架起来。听那声音,却是从那支起的帐子里面出来的。文华倒觉有些稀罕,连忙定神细听。又听见有一个老婆婆的声音在里面嗷了几声,方开口喊道:“我的乖乖媳妇儿在那里?怎么不到我这边来讲话?”又听见似有一个年轻妇人的口音,远远地在那里叹气。连声地自言自语道:“咳,我的大爷自出门了许久,总不见回来。不知又在哪里迷恋着哪一家的妇人尽情取乐,只把我一个人冷冷清清地丢在脑后,实在可恨!叫我每夜的孤眠独宿,如何睡得着!此刻想将起来,又觉得满身酥软,不知怎生是好。可恨那不知趣的猫儿,只管在这里乱叫,又把我的愁肠勾动。不知什么晦气,才嫁着这样的男子,绝不把我想念的。那老厌物又在那里叫魂。只得进去一遭,看她有何话说!”又听小脚的声音走来道:“婆婆唤我则甚?”又听那老婆婆的声气道:“我的乖媳妇儿啊,我因方才多吃了些东西,此时觉得有些闷昏昏的,因此叫你来替我捶捶背。”那年轻妇人道:“原来要我替你捶背。你且坐好了,待我替你捶。”又听得或上或下捶背的声音。   捶了一回,那老婆婆道:“好媳妇儿,你的小调常久没有唱了,此刻左右无事,你可采个好听的唱一个与我听,让我开开心。”年轻妇人道:“青天白日,唱出来羞人答答的。倘被邻舍人家听见了有什么意思呢?”老婆婆道:“我的乖乖,你低些声音唱就是了,哪里就有人听见呢!”年轻妇人道:“这般说一定要唱的了。但是唱得不好听,你莫要恼呀!”老婆婆道:“左右是玩,有什么恼呢?快些唱吧。”年轻妇人答应了,一面捶着背,一面娇喉婉转地唱一个南京调道:     春色恼人眠不得,满腔心事独对孤灯。听声声猫儿,叫得人心愁闷。     狠心人,自从一去无音问,欲眠不稳,好梦难成。恨苍天,求签问卜全无准!   老妇人道:“乖乖真唱得好听!你捶着唱着,竟像拍板一般。我年纪轻的时节,也最欢喜唱个小调。如今年老了,唱不动了,其实还是内行。凭你什么好、丑都听得出来的。此刻听了你唱的好,觉得身子里也爽快,有些因倦了。你也歇歇去吧。我要到房里躺躺去呢。”年轻妇人道:“你尽管去睡,我也要去睡一觉了。停回,我来唤你起来吃东西。”老婆婆道:“你放心去睡觉,停回再来唤我吧。”说罢,又听老婆婆进去睡觉的声音。年轻妇人把房门带上,轻轻地走了几步,便低声道:“好个老厌物到躺去了,我到外去玩耍玩耍再作道理。”说罢,又听见拔拴开门声响。   年轻妇人道:“我们这条街上竟要出鬼了。怎么此刻时候还是冷清清的,一个人影都没有,这便怎么处呢?也罢,待我等一会子,看倘有年轻的男子走过,待我骗他进去,煞一煞火也是好的。”那年轻妇人正在自言自语的时候,只听得远远的木鱼声响了,似有人走进街来,口里念着阿弥陀佛。又听那年轻妇人的笑声道:“好了,好了!你看那边有个极标致的打斋饭小和尚来了,不要惊动他,待他来到跟前,让我说几句俏话儿打动他,不知他可知趣呢?”不一时听得有个少年男子问道:“阿弥陀佛,女菩萨布施斋饭。”那年轻女人道:“你家师父呢?为什么不出来打斋饭,倒叫你这小猴儿出来,有什么用呢?”男子道:“不瞒女菩萨说,小和尚是个极有用的。我家师父今日因小肠气发了,故此叫我出来的。”年轻妇人道:“你这小和尚倒也会说话!但是既要斋饭,须要跟我到里面来取,我才肯将斋饭把你。”又听见男子答应的声音,关门上拴的声音。男子道:“女菩萨不要关门,小和尚就要去的。”年轻妇人道:“怎忍心说这就去的话!你可晓得我还要大大的布施你呢。你且将斋饭篮子放下,我把好话与你讲。”男子道:“女菩萨你快将斋饭把我,不要误了我的工夫。”妇人笑道:“小和尚不要性急,到了时候自然要把你的。我此刻且问你今年几岁了?可有老婆在家?”男子道:“我今年十七岁了。你这女菩萨到说得好笑。我们出家人怎么有起老婆来呢!”妇人道:“既没有老婆,你且跟我到房里来,我告诉你一句话,乘便把斋饭给你。”男子道:“有话请快些说!怎么斋饭要到房里来取?被人看见了,叫将起来怎生是好!”妇人道:“不妨的,你若跷将起来,我便把你小和尚放将进去。”男子道:“哎呀,你怎么不把斋饭给我,倒睡到床上去了呢!”妇人道:“这会子因有些肚里痛,故此睡的。小和尚求你做一个好事,替我把肚皮揉一揉。”男子道:“我是一个和尚,只会敲木鱼,不会揉肚皮。”那妇人道:“你就把敲木鱼的本事拿出来,替我医一医。”男子道:“我是小和尚,不能替你医的。”妇人道:“你还敢说不会医么!”又听得那妇人把男子拉上床的声音道:“乖乖,我急得等不及了,快些来呀!”男子道:“女菩萨,你不要硬做这件事。小和尚实是不会的。倘被师父晓得了,不要打个半死么!”妇人道“不妨事的。你师父也是会替人医肚皮的。”男子道:“哎呀,女菩萨,你不要拉我的裤子。”妇人道:“我偏要拉!”又听得那老婆婆喊道:“媳妇儿你同哪一个人拌嘴!切不可打架呀?”妇人道:“没有同人拌嘴,是在这里同猫儿玩呢。”男子道:“女菩萨,你怎么把自己的裤子都脱下了?”妇人道:“脱下了裤子好干事情。”男人道:“女菩萨,你让我去吧,我斋饭也不要了!”妇人道:“你要想去是不能的,快快来与我玩一会子,就放你回去。不然,今晚休想出去!”一面嘴里说,一面听见拉扯的声音。   正在拉的热闹时候,忽听见外面敲门的声音。男子发急道:“不好了,有人来了!”妇人道:“不妨事的,是邻舍人家扣门,我们不要去理他,只管放大了胆干我们的事。”又听见那敲门的声响竟是一阵急一阵的。妇人忙道:“小和尚,你不要慌,待我问一声,看究竟是哪个。”又听得外面有山西男子的声音道:“咱老子回来了。怎么不开门!”妇人慌道:“不好了,真个是他回来了!小和尚你快快藏在床下,不要啧声,待我打发他出去了再来叫你出来。”小和尚道:“腌腌脏脏的,叫我怎么进去?”妇人道:“顾不得了,快些进去吧!”小和尚道:“哎呀,碰了头了。”妇人道:“快不要开口,我去开他进来。”又听见妇人小脚走的声音,开门的声音。山西男子道:“再不开门,咱老子要把这牢门踢掉了!”妇人道:“我方才上马桶,一时立不起来,你莫要生气。”山西男子道:“既如此咱老子就罢了呀。这个斋饭篮子是哪里来的?”妇人道:“这个篮子,就是天天到来打斋饭那个老和尚,寄在此间的。他说要到哪里去化缘,停回就来取的。”山西男子道:“既是他的,倒还不妨。咱老子倒有些疑心,你不要藏甚和尚在家里么!”妇人怒道:“你在要胡说,老娘是不依的,你究竟当老娘是什么人?”山西男子道:“咱老子才说了一句玩话,你就生气了。不要讲了,这两天咱老子同人家斗了两夜的麻雀牌,觉得有些困倦,要睡觉了。”妇人道:“要睡觉可到你娘里去睡,也好静些。我是声气大的,不要吵闹了你。”山西男子道:“咱老子自己床不睡,倒到娘房里去睡么!我偏不要。哎呀,不好了大娘!我们这个床帏为什么在那里动呀动的,是个什么东西在里边?我倒要看看呢。”妇人道:“你这两天乏了,快快睡你的吧。还要闹什么呢!可是活见鬼了。”山西男子道:“你不要瞒咱,倒底是什么,快些说出来!”妇人道:“大约是猫儿在床下捉老鼠呢,没有什么的。你不要瞎疑心!”山西男子道:“我倒有些不信,待我揭起床帏来看。哎呀,你是哪个?敢到咱老子家里来,藏在床下。还不滚出来呢!”说罢又听见拉扯的声音。小和尚着急的声音道:“阿弥陀佛!小和尚并非别事,是到府上来打斋饭的。”山西男子道:“打斋饭打到人家床底下来了!咱老子若不回来你就要打到床上去了,有这个打斋饭的么?气死我也。不打你这秃贼咱老子誓不为了人!”又听见拳打脚踢的声音,小和尚哭泣的声音,道:“施主老爷!不是小和尚自己要到你床下,是你家大奶奶叫我来的。小和尚是冤枉的呢!”又听见那老婆婆喊道:“我的儿子,你们为什么才到家来就这么吵闹?”山西男子道:“你还要问呢!你只顾睡觉,你晓得你媳妇房里床底下有了人!”老婆婆道:“是媳妇临盆了么?快些去呼稳婆来是要紧的,不要瞎吵!”山西男子道:“你还要瞎缠,你媳妇床下有了人呢!你还只顾在隔壁咿来呀的瞎问。”老婆婆道:“我们家里又没有什么事情,要这唱隔壁戏的人来做什么?”说罢,只见那绸帐一掀,里面钻出一个人来道:“做隔壁戏的人就是我呢。我且逃了出来,让他们去闹吧。”说毕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文华伸出两个指头在空中乱圈道:“我知其当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神乎技矣!”正在得意的时节,忽然的想着了一个人,忙问懋卿道:“怎么令亲木贤弟不见到那里去了?”懋卿道:“这个畜生去了好几日了,还要想念他则甚!”文华道:“不是愚兄念他,若是他今日在此,不知又有许多什么好笑的话呢。”说毕,又见换了一个人走进帐子里面,又做了一个调姨的口技。文华赞声不绝,立命家人赏他们二十两银子。   班中人上来谢了,又将方桌一张移在中间,铺了红毡,有两个玩杂耍的人上来,立在桌边,各把玩话闹了一会,然后将红毡取起,那一人将两手两腿拍着上下,都交代过了。又说了一会趣话,不知怎么,看他向前似乎跌交的模样,手内早高举着一颗斗大的黄金印信,口内说道:“这叫做六国封赠将军挂印,是恭喜大人们的。”文华同懋卿大喜,连连赞道:“果然好口彩,果然好口彩!停会儿一总重重地赏他。”又见一个人走至中间,将一条红毡铺在地上,撮高了起来,说是要吹气了,又说要画符了。将红毡揭起,原来里面是一个彩扎的天官,手中拿着一幅加官进爵的字样,请至中间桌上供了;又将红毡取起,重新交代一番。望下一铺,不知不觉地又变出一个极大的磁碗。里面满满的水,那水里还有两极活泼的大金鱼。那人就取将起来说道:“这叫做双鱼吉庆。”说毕,下去又换一个人上来。嘴里说的无非引人笑的话儿。又玩了一回什么仙人摘果哩,什么张公接带哩。   那人退下后,又换了三个人上来。一个人拿着个弦子坐在中间,一个拿着一面八角鼓站在左首,一个抄着手儿站在右边。那坐着的念了几句开场白,说了几句吉祥话,就把弦子弹起来。左边的人敲动八角鼓,那坐着的唱着京腔,夹着许多笑话。那右首的人说闲话打岔,被坐的人在他耳刮子上打了无数手掌,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末后又做了些各种鸟雀的声音,牛马猪犬的声音。若没晓得是这班人嘴里学出,也要当他是真的哩。唱毕鄢懋卿同文华又是赏了二十两银子。几个班子里的人都欢天喜地,谢了又谢,即辞了出去。   这里大家刚欲立起身来,只见一个家人急急忙忙的赶进来禀道:“不好了,听得说无数岛寇驾着战船杀到扬子江来,把韦将军的营寨冲散。韦将军等不知何往!还伤了许多军士。这里百姓们听见了都吓得心惊胆碎,都关门闭户,抱男携女地逃难。还听得说城门都挤住了,为此特来禀报,请爷示下。”文华一听,登时面目变色,暗想:柏自成既与他们约定,怎么还要杀人!这倒有些不明白了。莫若且把柏自成传来,问问他再作道理。想毕,刚欲吩咐家人去传柏自成时,只见又有一个家人进来禀道:“柏将军在外候令。”文华听了大喜,忙令传进。   不一时,只见柏自成早已走进,也等不得他参见,便直立起来道:“柏将军来得正好!且随我到那边去商量。”说毕,便命柏自成跟随在后,一同转湾抹角地望着前时同柏自成讲话过的那个密室而来。一同跨进了密室的门,就命柏自成将门闭上,问道:“你可晓得些信息的么?”柏自成道:“小将方才早已晓得。因此到来请示。”文华道:“前日将军说的岛寇前来,只要把些银子,他们一定肯退。如今看来,莫非改变不成?”柏自成道:“这事末将已早与他约定,哪有改变之理!文华道:“既不改变,怎么方才有人来报说,他们一到扬子江就上岸来,把韦将军的营寨冲散,杀伤我们兵士,道是何说?”柏自成笑道:“原来帅爷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幸得小将知道,不然险些误了大事。帅爷且请放心,待小将细细告禀。”不知柏自成告禀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假施为出兵接战 真能干赴敌交锋     只顾官高爵显,哪知丧尽天良!     空有雄兵十万,竟非御敌疆场。   却说文华听得岛寇声势,不觉有些疑惧,将柏自成细细一问,柏自成道:“帅爷且请放心,这件事决无改变,况小将方才来的时候,接得他们的密札,故特带在身边,今当呈览。”说毕,便将岛寇的书札取出。文华细细一看,却原来与前日柏自成所说的一切言语无二。柏自成又禀道:“小将来时,一路听得韦营并非与他们接仗后溃散,实是见了他们旗帜,恐怕不敌,先自奔逃,以及自相践踏,或者伤损兵丁亦未可知。为今之计,惟有将此项银两分装几船,待小将带之先行,然后帅爷统率大队,假作上前救护,那里待他们退去之后,自然大家都晓得是帅爷杀退的了,岂不是好!”   文华听说,登时恍然大悟,喜之不尽,便对柏自成道:“今日已晚,恐有不及。你且出去,悄悄地再到他们那里,与他们说明了一声,免得他们疑忌。我这里即当于夜间备办一切,明日黎明,本帅只说身子不爽,不能骑马,就坐在船里,将银两亲自押解出来。到了营中,我自传令,只说命你将本帅所带各船中退敌之物运上战船,那时须要将军亲率心腹兵丁前往搬运,有人问起,只说是火药军器等装在箱内,临时开用,也就可以混过去了。但是将军须要小心,至要,至要!”柏自成道:“末将自当留意,决不有误帅爷将令。”文华道:“既然如此,凡事总要仰仗将军,不可托大,能够做得人不知鬼不觉方好。今日将军出去,先传本帅将令,命水陆兵丁一概齐集,明日清晨一准出战。”柏自成答应了几个是,即便告辞出去,自去干他的事。这里,文华密令心腹家人备办一切,均是以上说过的,不必再为烦琐。一宿晚景休提。   到了五更时候,文华早已起身。心腹家人上前禀道:“一切均已准备。”文华欢喜。此时,鄢懋卿亦已起身出来相送,嘱咐文华一切小心,自不必说。   文华就坐了一乘大轿,带了几个心腹家人,到得船边,出轿上船。一看,总共两号大船,银两均用箱子装在舱下,心中暗暗欢喜,便命开船。好得出城不过十余里路程,即到营前。早见水陆军兵层层密布,还有无数战船停泊在营门之前。果然威势非凡。又见无数将官并兵丁等跪在那里唱名迎接。文华也不担搁,就命搭跳上岸,吩咐一半家人看守船只,专等柏将军来交付。一面带领一半家人到得营中升帐坐下,各营哨将弁又来参见毕,分列两旁。文华即取令箭一支在手道:“柏将军听令!”柏自成连忙上前躬身道:“小将柏自成在,帅爷有何将令?”文华道:“今日与岛寇接战,非比等闲,一切之事小心在意,本帅付你令箭一支,命你带兵一百,拣选战船两号,前去哨探。本帅备有上好战具,均在船上,你可着人运上战船,临时开用,自能大胜。本帅即当亲自率兵前来接应。”说毕,以目视之。柏自成接了令箭,亦暗暗以目还视,应了声“得令!”便出帐去了。到得营外,早有文华的家人上前招呼,各各以目示意。   柏自成一面叫手下军兵先选两号好战船,然后带人到文华坐来的船上,把舱下的箱子起出来,共有二十只,运到那边船上。故意高声吩咐道:“里边都是火箭、火炮,你们须要当心,统移在一只船上。我们另坐一船,到得敌船相近,他们一定来抢。尽管让他抢去,里面自有妙用。等他们抢去之后,然后我们杀上。还有元帅的兵前来接应,包管杀得他们片甲不回!”柏自成这几句话原是故意掩饰,免到人家疑心的话。手下军兵听他的吩咐,七手八脚,一齐装好。然后以铁搭将那只不坐人的船搭住,柏自成遂即带兵一百名,跳在那只船上,吩咐水手速速开船,不要担误时候。好得这日却是顺风。不多一回,就行了四五十里,早望见岛寇的船只,密密层层不计其数,也在那里下来。   柏自成连忙执着两柄钢刀,跳在船头上面,等得敌船相近,就命军士们将后面那只船的铁搭砍断,那只船也有帆樯,铁搭一断,便趁着顺风,一直地望前去了。柏自成故意自言自语笑道:“只怕他们奸滑不抢,若然抢去,包管中俺的计较。”说罢,见那岛寇的船已相近二十余丈的地步。为首的一只船上也有几个人站在船头,都是明盔亮甲,手持利刃,看看相近,却原来不是别人,便是汪直、陈东、徐海三人,还有许多骁健之将排列在三人后面,果然威势非凡。再看那只装银两的战船,已被他们用挠钩搭去。有几个岛兵跳上船去,将那只船望斜刺里摇去了。柏自成便高声喝道:“你们这班岛寇,好生无礼!怎么未经交战,先把我的战船劫去,快快还我,万事全休。汝牙迸半个不字,可晓得本将军的厉害,叫你们来时有路,去时无门!”说毕,便把嘴儿对着三个人歪了几歪。陈东也假意还骂道:“我把你这不识抬举的,一只船儿有什么希罕!你若知事的,快快跪下投降,饶你性命。”柏自成道:“休得多言!本将军也不用军士们上前,只我与你一个对一个地决个雌雄,看是谁胜谁败!”说罢,把身一跃早已跳过船去,用刀就砍。陈东连忙接住交战,吩咐手下也不必上前,看我独擒这厮。两个人搭上手,假战起来,倒也好看。   战了约有四五十个回合,柏自成正欲败下,跳回自己船上来,忽听得后面江声大振。连忙回头一看,只见无数战船似箭一般的冲上前来。帅字旗下,文华穿着软甲,手执令旗,在那里指挥,两边有无数骁将护卫。看看相近。柏自成道:“我们元帅来了!你若明白的,快快退去!我求元帅开你们一线生路,放你们逃生。”说罢,便向自己船上一跳,命手水赶紧将船摇入大队战船之内。文华早已挥兵杀上。陈东等也传令将船只一字儿排上,上前迎敌。两边混战约有半个时辰,不分胜负。   汪直、陈东、徐海等三人商议道:“我们银两已经到手,又何必故为恋战!倘若互有杀伤,一则对不起柏自成,二则自己也不好回见岛主夷目妙美。况且,我们的战船兵卒不及他们之半,他们的手下兵将只怕还未晓得内中的事,倘若真个交战,还恐众寡不敌。倒不如早早卖个人情,就此收兵,退出海口去吧。”商议已毕,便把令旗一展,传令鸣金,一齐转舵退下。先叫自己的战船扯起风帆,掉转头去,手下各船上将弁一听锣声,知要退兵,忙一齐将蓬吊起,跟着陈东等座船飞也似地逃去了。   这文华一见大喜。恐怕手下将官要去追赶,连忙传令道:“穷寇莫追!他们既已受创而退,我们便可掌得胜鼓回营。”这令一下,大家都缓缓地掉转船头,唱着凯歌望本营而来。此时,回去却是逆风,不比来时的快。文华在船上坐着,得意之至,时发欢笑,以为不世之功。不一会,到了岸边。早有守营的军兵一齐跪下迎接。文华随即上岸,进营升帐坐下。众将上前缴令毕,文华大喜。因急欲进城,将令箭一支交与柏自成,命他权主营事,并命在营中大排贺功筵席,犒赏三军。又命柏自成速派探子前去打听,岛寇曾不逃出海口,速来禀与本帅知道。说罢,便带领家人起身出营。   此时文华因欲骑马显显他的威风,便命将坐来的船只,叫他自己回去。好得家人们已将他的小白龙驹带出,早已在辕门首伺候。文华便跨上马背,家人们前呼后拥地跟随着,一直地望扬州城而来。两边看的百姓男男女女却也不少,都在那里交头接耳地不知说些什么。将及到城门口时,鄢懋卿早已得信,已率领着府县等在彼迎接。一见面后,便把文华称赞的了不得。文华扬扬得意,也假意谦逊了几句,便一齐进城,直至运使衙门坐下。对府县等道:“今日之功,皆赖各位助银之力,专候柏将军着人探听实信回来,小弟便修本进京报捷,将各位的功劳叙在里面,大家同沐皇恩,岂不是好!”府县等忙躬身谢道:“皆赖元帅虎威,卑职等何功之有!既蒙元帅培植,卑职等环草之报会当有日。”说毕,便一齐辞了出来,各回衙门不提。   再说懋卿同文华到得里面,立命家人摆出丰盛的筵席,替文华贺功。今日的欢乐,更比往日不同。又叫惹人怜、动人心两个在左右侑酒,直吃到月上花梢,方始各各安寝。到了次日,依然快乐。   过了五日之后,柏自成方始到来,禀称探到岛寇等均已退出海口,现在内地已无岛寇形迹。因此特来禀报。文华同懋卿听了,不觉喜从天降。命柏自成且回营紧守营寨,专候恩纶下降,再定行止。柏自成听了,遂即辞了文华,出城回营而去,慢表。   再说次日,文华即同懋卿商议,修成一道本章。本章上面说话,无非是文华自己怎样水陆交攻,怎样用计,怎样将岛寇杀退,一派的谎言,蒙蔽圣聪;又将懋卿、柏自成、扬州府县等为首,称说他们的功劳,竭力保举,请格外加恩等情。另外又保举了几个盐商富翁,叫乐得买些情份与他们,差赍本官赍送进京,以为红旗捷报。复细细地写一信,着赍本官带进京都,呈与严太帅观看。信上写的是求他将本代奏,并求其在皇上跟前帮助一二的话,又再四将赍本官叮嘱一番。赍本官去后,文华愈觉得意,专等升官消息。因此每日里无非同着几个娼妓作乐。懋卿又格外凑趣,将惹人怜、动人心两个,出了一万余金买来,送与文华;另外,又选美婢四人相赠。因此,文华更为志得意遂,深感懋卿不已,许他回京后,还要重重地保奏。   闲话休题,书归正传。又担搁了月余光景,那赍本官回来禀道:“小官奉旨进京后,即将书信本章至太师府,呈交太师阅看之下,即命传小官入内,细问帅爷得胜的情节。小官便将在这里临行帅爷吩咐的话一一禀告。太师因此欢喜之极。次日,即将帅爷本章奏明当今。闻说天子龙颜大喜,即着王公大臣六部九卿共议升赏的事。小官回来的时候,太师又传进去吩咐,命小官上覆帅爷说:“请帅爷放心,诸事自有太师在内帮衬。不日即有恩旨下来。因太师说不便书写回信,故命小官口禀。”文华一听这几句说话,喜得手舞足蹈,肉痒骨轻。便命家人赏他五百两银子,以酬其办事能干之劳。不则一日,果有报马前来,报说钦差官户部侍郎夏大人邦谟赍着圣旨到来,离城三十里了。请帅爷定夺。   文华听说钦差官便是夏邦谟,知他也是严嵩的干儿子,却是自己一党的人,慌忙吩咐,一面端正香案,一面命人备齐全副执事,知会懋卿并府县等,出城到十里长亭等候。不一刻工夫,早见夏邦谟骑着高头骏马,带着无数从人,兴匆匆而来。文华忙率领着文武等官上前迎接,便一齐跪请了圣安,然后文华同邦谟叙了些久阔的话,邦谟又贺了一会子喜,大家欢喜非常,一齐进城,同到军使衙门大堂开读圣旨。文华为首,率领众官跪听。宣读毕,大家望阙叩头谢恩后,遂将圣旨供在香案之上。文华各官等又上前与邦谟行礼毕,各官退去,只剩文华同懋卿、邦谟三人,一齐携手至里面书房中,细谈一切之事。   看官可知道恩旨上怎样封赏?原来文华却是加封的太子少保衔,实授兵部尚书,着他速即回京供职。懋卿升为湖南巡抚,柏自成升为江南提督军门,均着速即赴任,不必来京。其余府县等官及本营的将弁均加三级。候升、韦尔荣等仍旧统兵,屯扎京口要道。文华手下水陆兵,着赐帑银二十万两,分赏各兵,亦归韦尔荣统率,以防岛寇再来。因此文华同懋卿更觉十分欣喜,与邦谟吃了数日的酒。文华因岛寇虽说退出海口,深恐再来,难以抵挡,因此急急地着家人收拾行装,好与夏邦谟同路进京陛见。鄢懋卿同柏自成只等文华动身后,便也各赴新任。一言表过不提。   再说过了几日,文华带惹人怜、动人心两个,同夏邦谟一齐上路。文华此时好不兴头。统共自出京起见一总倒赚了三百余万银两,又得了两个美妾。一路上同邦谟经过的地方都有程仪及贺礼相送,真是满载而归,说不尽的富贵。   不一日,到了京中。先去见严嵩,将一切之事细细告禀。严嵩也得意非凡,深赞文华之能干。到了次日,即一同上朝见驾。万岁非常隆重,略问了一问交战的事情。文华便铺张出许多大言不惭的话来,似乎这等功劳实是盖世无双的本领,别人总做不出来的。又有严嵩在旁帮衬,竟是孙吴再世,诸葛复生,也没他的本领。自此之后,皇上愈加信任,说不尽的恩宠。殊不知,文华自己平日也怀着鬼胎,恐怕岛寇即来,不应他说的言语。后来,过了几月的工夫,听说平安无事,心中始渐渐地将此事放下,一味寻欢取乐,过他的富贵日子。他哪里晓得,这些岛寇又没有什么国都,专在海中拣几处极大的海岛上屯扎,等到没有粮饷的时候,便出来劫掠一番。此刻得了文华这许多银子,又有一路掳掠的女子玉帛,尽够可以受用几时,是以暂时安静,将来还有许多事情,却在以后书中。况后来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若都是文华这一班人,天下岂能太平无事!岛寇亦岂得就此扫平!故此要设法弄一个顶天立地奇男子出来,作为群英领袖,方是擎天玉柱,驾海金梁!这一部书又可以说得下去了。   这个人究竟是谁,看官等不要性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牛头山将星降尘世 骊珠洞杰士得天书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学通文武艺,千古姓名香。   话说做书的说的这个人真是人间少有,天下无双!究竟是个什么人呢?看官们却有所不知,待做书的先将这个人的来历试说一番。   原来此人在浙江杭州西湖相近的地方,有一座山名叫牛头山。方圆数百余里,山下村民也不下千百余家。其中单表一家姓张的,其家数代积善。传至第七代,有一人名叫张有材。其人自幼清苦,赖自己认真学业,得以苦苦过度。平生最喜为善。娶妻沈氏,乃嘉定沈状元家之女。生有一子,名唤文龙。初生时,其母梦立中庭,见天上一星,其大如斗,其亮如灯,渐渐降下,不觉吞入腹中。是夜即觉腹痛非常,因思怀孕已有十月,如此腹痛,想来是要分娩了,立即去唤稳婆。那稳婆一到,即刻产下一男,竟是头角峥嵘,目光闪灿。其父见之不胜欢喜,决是不凡英物,嘱其母好好抚育。   过了数年,渐渐长成得一表非俗。其父为之延师课读,四书五经无不一览成诵,雅不喜八股一道。其师再三相劝,谓欲取科名,须得借此最不堪之物为敲门砖。遂不得已肆力于文章。其时,年纪不过十四岁,所作文章已觉无懈可击。其师虽欲改削,而已无从下手了。其生平所最喜者,却是兵书战策,天文、地理,一切韬略无不精通。其师笑其用功于无用之地,每每劝其抛开,专精于文章一道。无奈心之所好,终不能一日舍之。明年,宗师案临行文下来,着各府县先行考试,然后造册送考。所以每县书吏往各乡各镇去催取文章赴考。   这日,钱塘县的书吏走到牛头山左近,想这里有一家张员外,他们有个儿子,听得说聪明伶俐,文章早已完篇,正是出考的时候,何勿到那里去请问一声?倘能考得一个秀才,我也有些甜头。当下想了一想,遂迳往张员外家而来。好得他们是乡下人家,也没有什么管门,故此也不必通报。一径进去,走到大厅上面,竟静悄悄寂无一人。只得暂且坐下少待。   停了半响的工夫,方才见屏门背后有脚步之声。连忙站起一看,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四五十岁年纪的人来。面如满月,目若郎星,鼻直口方,须飘三柳,相貌甚是清奇。身上穿的衣服亦甚俭朴,真是有道之人的气概。想来必是张员外无疑,便也不敢怠慢,上前作揖问道:“老丈莫非就是张有材员外么?”那老者连忙还礼道:“不敢,小可便是张有材。请问老兄贵姓大号,府居何处?下顾蓬茅有何见教?”那书吏便答道:“在下姓叶贱字干臣,向在本县当个书吏。无事呢也不敢轻造贵府。只因学宪行文下来,即日将要院试,命本县考取文章造册送考,在下因晓得府上的小相公将要出考,为此特来通报一声,并望老丈书写一个履历,待在下好去预备。到了考试日期,在下再来送信。不知老丈意下如何?”张有材道:“原来为此!但是既承美意,本当奉命,无奈小儿年纪尚幼,今年才不过十四岁,恐怕临时胆怯,献出丑来,倒是一场话柄。况我们乡下人家,不过识得几个字也就罢了,岂能妄想出考这件事!只好有违台命了。”书吏道:“老丈休要客套。在下素知令郎不独文才满腹,而且还是武艺过人。若论通县的读书人,恐怕还及不到令郎来。此去定然考个头名。倘因年纪尚幼,这却尽不妨事。况这考试之事,年经愈小愈好。到了年纪一大,就是个老童生,人家便不希罕了。老丈岂不闻甘罗十二为丞相!令郎比他还大了两岁,那有临时胆怯之理!请老丈放心便了。”   张有材被他说得天花乱坠,心里暗想:“我儿的文章自然是先生说出去的,所以他会知道。怎么我儿的武艺他都晓得!连我也是今年才晓他在背地里习武。这倒奇了!”因此不觉一时心内便高兴起来,连忙答应了几个是。遂取纸墨笔砚写了一个履历年貌交付与他,并嘱托道:“我们乡下人家,一切考试的规矩却是一毫不懂,诸事均要仰仗大力代为备办。事毕之后,不论取中不取中,定当重谢!”那书吏连连答应道:“不论何事,自有在下代办,不劳老丈费心。在下还要走几家去,缓日再送信来。就此告别!”有材见他要去,遂向身边取出一块二三两重的银子来道:“些些茶敬,不恭之至,望乞笑纳。”书吏见了雪白的银子,不觉满面堆下笑来道:“在下无功受禄,既承见赐,却之不恭,只得暂且权领。”说罢,作揖而去。   张有材见书吏已去,连忙走到书房的门口问道:“我儿在哪里?”文龙一听,知是父亲唤他,连忙走出来道“孩儿在此,爹爹有何吩咐?”有材道:“我儿且随为父到里边来,为父有话同你一讲。”文龙答应着,随即跟了进去。一到里面,有材坐下,文龙侍立于侧。有材道:“我儿你有所不知,适才有本县的书吏到来说,宗师行文下来,要考选秀才,不日即要县试。因此为父的将你年貌、岁数并三代履历一总开了出去,但是为父究不知你文字到底如何,心上觉得有些不放心,故此叫你进来问你一声,不知你敢不敢去?”文龙道:“爹爹说那里话来!自古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孩儿年纪虽小,志气却大。不是孩儿夸口,任凭你老师宿儒,孩儿还不肯与他并驾齐驱,何况这几个一般的童生,还怕考不过他则甚!”   有材一听这几句说话,俗语说的“知子莫若父”。晓得儿子素来是个好胜的,并不是真真大言不惭,一味骄傲的人。因此心上愈觉欢喜道:“既然如此,为父便可放心。你且去把一切考具收拾好了,专等书吏来送信,便要进城应试。”文龙答应了,自去备办不提。   果然隔了半月的工夫,那个书吏亲自前来送信,说后日便要进场。有材遂相请先生一同进城送考。那先生姓施名穆甫,却是个宿学,文韬武略无不精通。只因无意功名,隐此教读。好得文龙又是个天星下降,自然宿慧非凡。此时听见学生要去赴考,心中也觉得意。因晓得这个学生是与他长脸的,故此将一切考试的规模叮嘱了几句,便收拾一同进城,租下寓所。到了进场之后,文龙将几篇文字誉出,请教先生一看,先生击节叹赏,决其必定抡元。及至案发,果然考了一个案首。隔不多时又到府里考试,仍是冠军。到了宗师按临后,宗师因爱文龙年轻才美,又把他取入钱塘县学第一名。因此满城喧传张家的小官人,年纪不过十四岁就考了小三元,哪个人家的子弟及得他来!   张有材同施先生欢喜不尽,一同回家祭祖开贺。热闹了好几日方才完毕。却再三嘱咐文龙,叫他用乡试的工夫。哪知文龙却不在心上,终日瞒着父亲,在背地里演习枪刀拳棒,夜间把孙吴的兵法,还要细细参详。看到高兴的时节,就把双锋宝剑舞将起来。后来被张有材晓得了。问他何故只爱武艺,不把文章放在心上。文龙道:“并非孩儿厌文喜武,只为古人说的,有文事都必有武备,况目今天下的时势,正是英雄出身之际,若没有些些本领,焉能为国家干功立业,除暴安良!故此孩儿要把文韬武略学得件件精通,庶几上可以效忠国家,下可以增光于祖宗,也不枉人生一世,爹爹养大孩儿一场。”张有材听了,晓得他的志气颇大,非比等闲。况是生他的时候,有些奇异,莫非后来果有好处?故此一任他双日习文,单日习武,并不拘束于他。   光阴如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觉,又过了三年的工夫。其父本要叫他进京去乡试,因爱子心重,想他年纪不过十七岁,恐怕出门不便,为此不要他去。且待成过了亲,然后进京考试也不为迟。因此便担搁下去。   到了十八岁的时候,替他娶了一房亲,却是本村李姓之女,年貌相当,真是好一对佳儿佳妇。小夫妇又十分和好。有材知道了,更觉得放得下心。文龙也时常到外边去结交几个好友。一个姓叶双名珠云,却是粤东省人,侨居于那里的;一个姓李双名宝田,一个姓沈双称楚材。还有姓梁的,姓朱的,却都是有名秀才。文龙与叶、李、沈三个最为投契。因这三个人都是文武全材,与自己不相上下,故终日里不是诗酒文章,定是跑马射箭,有时同叶、李、沈三个带了家丁,骑着马出去打猎,以作输赢。或遇名山大川,便同叶、李、沈三个讲究,哪处可以伏兵,哪处可以屯粮,哪处可以布阵,哪处可以扎营。谈论到高兴的时节,便大家比一会武。文龙同楚材胆子更大,凡人迹不到之处,他们两个人都敢进去,定要把细底寻出,方肯罢休。   一日,两个人骑着马,带了两个童儿,肩上背着宝剑,腰下佩着弓箭,要想到牛头山的山套内最深的地方去打围。刚走进山套里面,忽听得呼的一声风响,蓦地跳出一个东西来。楚材眼快,先已看见那个东西似人非人,长有三尺光景,身上遍身白毛,两只眼睛竟是闪电一般的模样。一见了人就掉转身躯如飞地跑去。楚材忙喊道:“张贤弟,你看这是什么东西?”文龙也早就看见,忙应道:“我看这个东西莫非是个多年的老猴狲不成!沈哥哥,我们不要管它,且赶上去赏它一箭,看是如何?”说罢便拎着马飞也似的赶去。楚材也就拍马赶上。   两人看看赶有十余里光景,那东西总只在前面,莫想赶得着它。回头看时,两个童儿已是不见。文龙赶得满头是汗,心中异常躁急,便不管射得射不着,忙把那张铁脂弓拿起,搭上雕翎箭,嗖地一声,一支箭直望那个东西射去。若论别人的箭,再也休想射着它,只因文龙的箭却是百步穿杨,赛过养由基射穿七札,自然不偏不倚地向那个东西的肩窝刚刚射个正着。那东西受了一箭,但听得呀哟一声。回转头来一看,就将所中的那支箭拨在手中,连窜带跳望深山里面去了。   文龙听见那东西竟然口吐人言,不觉骇然道:“沈哥哥,你可曾听见那个东西竟会说话!想一定是个修炼成的精怪,想这个东西定然留不得。我与哥且去追寻。得能寻着,把它除去,也是除了世间一害,你道如何?”沈楚材道:“我也是这般想。莫若我们追进山去,寻着它的巢穴,然后剿除如何?”文龙道:“这话正合我意。”说罢,两个人复又催马上前。   走了一程,只见那个东西拿着那支箭仍在那里等着。两人一见,不觉大喜,重又追上前去。那个东西仍又望前跑去。两个人约又追了二十里光景,总是看得见,追不上。不意赶了一会,忽见一条长溪阻隔。溪中波浪滔滔,竟是无路可通的模样。又往四面一看,只见山路崎岖,重重雾锁。那马断然不能过去。再看那个东西时,只见已在溪之西面。两个人心里更觉焦躁道:“难道它能过去,我们不能过去么!一定要追赶着它,方肯罢休。任凭他到天上去,我们也要追到灵霄宝殿的。”说罢,两人便各下马,将两匹马拴在一棵大松树上,然后两个人沿着长溪七高八底地走去。果然山路难行,幸亏两个都是习练过轻身法的人,所以尚不费力。及至转过长溪,那东西又是几跳,转了几个弯就不见了。两人忙商议道:“那个东西既然不见,定必它的巢穴就在此间。我们不来便罢,既来了,定要看个水落石出。只是再没有可通的路,这便怎处?哎!有了,我们且慢慢的寻将过去,看是如何!”因此两人复又依着山路寻去。   寻了一会,看见黑黝黝的一个大洞不过一二尺宽。两人大喜!俗话说的“艺高人但大”,也不顾什么进得去进不去,仗着自己的武艺,便一直走将进去。走了有一二里光景,便觉渐渐的宽阔。上面透下亮光来,照得石笋玲珑剔透,笋上藓斑五色俱备,陆离可爱。又有凉风阵阵吹来,沁人心脾,爽快无比。两人正自得意,忽然又渐渐地洞口收小,天光隐灭不见,转觉得阴气逼人。意欲转身出来,又不舍得。两人乃摸着石壁,一步步地走将进去。耳朵边但听得铮铮淙淙,似有铜壶滴漏之声。原来便是山涧上的瀑布,滴着石壁,故而有此声音。两人满心疑惑,不知不觉地又走了几步,忽然蓦地里又听得那边似有人打呼之声。两人吃惊道:“那边大约是野兽的巢穴,倒要大家留心,不可鲁莽,省得吃那野兽的亏。”两人走着路侧耳细听,不意刺斜里呼的一声,一件东西直拦过来。楚材急起一腿,那物大叫一声,在地乱滚。更有许多东西乱窜出来,不知是何野兽。   正在慌张,觉得眼前一亮,方才看得清楚。原来是一群极大的野猪,还有无数小野猪,横冲直撞地过来。将要近身,那只跌倒的野猪也爬起来,一同上前乱咬。文龙慌把身子一低,两手用力一分,那几只野猪就直跌地过去。楚材早已拨出宝剑砍倒了几只,那几只小野猪便没命地飞跑逃去了。楚材方把宝剑入鞘,同着文龙一同向前而走。约又走了一百余步,忽看见一个月洞一般的大窟窿。两人慌忙跃出石洞,仔细一看,竟是另有一天世界,不觉大喜。但见:     苍松蔽日,翠柏成林。苍松蔽日,高不高顶接青云;翠柏成林,大不大根连地轴。     峰峦层垒深深现,洞壑参差处处幽。远观瀑布,倾岩倒峡若奔雷;近望天池,跃浪翻波腾紫雾。     满山头,琪花瑶草;遍峰巅,异兽珍禽。装点山容,花石翠屏如锦乡;调和仙乐,疏相丛竹塞笙簧。     真是青黛染成千片石,绛纱笼罩万堆烟。   两人看了半响,说不尽山中的景致。曲曲折折走了一回,楚材猛可地惊讶道:“我看这座山竟非凡境。莫非我两人到了仙山不成!张贤弟你看如何?”文龙道:“我也有些疑惑。且不要管他,走过去细细地游玩一回再作道理。”楚材道:“贤弟说得有理。”说罢,遂一同走上前去。约有一里光景,忽见一条石桥。两面石栏都像玉一般的光润。上得桥时,即望下面一看,却见一道山溪。水里有无数活泼泼的金鱼,在萍藻左右唼喋。金鱼头上却都像有角的模样。   两人心中愈觉奇异,再往桥下走时,隐隐看见一座洞府。却也都像是白玉做成的。两人慌忙上前细看,却见洞门之上有个匾额,写的是“骊珠洞”三字。两扇石门却都开着,地下洁净非凡,不像没有人在内的光景。意欲进内,又恐里面或有妖魔邪怪,要吃他的亏。两人迟疑了半晌,毕竟文龙乖巧,忽然醒悟道:“哥哥,我们不要去管他。这个所在,一定是大罗金仙的洞府。若是妖怪的巢穴,断不能有这等清幽的。”楚材道:“话虽如此,总是小心为要。;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早看见第二重的石门上插着一支箭在那里,忙道:“这不是贤弟的箭么?”   文龙一看,果然就是方才射那东西的那一支箭,不觉吃了一惊。正欲进去细看,忽听呀地一声,见里面走出一个青依仙童来,问道:“两位壮士莫非就是张、沈二位么?家师知道贵客临门,特着我出来相请。”两人心内更觉暗暗吃惊,转念道:“什么,我们的姓他们早已知道!”还是进去好不进去好?倒有些迟疑不决。那仙童道:“二位不必多虑。家师在此修炼已有数千余年,从无凡人能到这里。二位到此,也是有缘。请进里面去吧。”   二人见他说得畅快,也不敢多言,只跟着他进去。到得里面却见方才那个东西蹲在那里,细细一看,却真是一只老白猴,生得火眼金睛,却用一条黄澄澄的练子锁在一根白玉柱上。一见他们进去,便望旁边一闪。文龙惊讶道:“这个猴子既然好好地锁在这里,怎么我们方才追赶的就像是它!这倒有些不懂了。”童儿道:“这自然有个缘故。二位见了家师,自然明白。”两人唯唯,复又跟他进去。又进了一重石门,却见珠帘高挂,香雾腾腾,帘子里面正中间有位道装打扮、童颜鹤发的仙长,闭着双目,坐在蒲团上面。两旁站立着无数仙童,却都有些仙风道骨,不像等闲之辈。两人知是遇着真仙,不敢怠慢,忙把衣冠整好,趋进帘子,一齐跪下道:“弟子沈楚材,弟子张文龙,参见仙师。愿仙师圣寿无疆,万寿无疆!”说罢跪在地下,不敢起来。   那仙师睁开双目道:“两位郎君休得多礼,请起来!”两人方才立起道:“弟子等今日得睹仙颜,实出万幸!不敢动问仙师法号,可否示知,以震俗耳?”那仙师道:“贫道本是战时的鲁仲连,最喜与人排难解纷。后来,因见世事难为,意欲蹈东海而死,不意到得东海,即遇异人传授服气炼形的口诀,故数百年后,即登仙录。因爱此山与世隔绝,故此遁迹于此,已有数千余年矣。因知二位郎君异日都是国家梁栋,故遣白猿相引到来,有天书三卷,传授二位郎君。将来一生福禄,尽在此书上面。”说毕,便从袖内取出三卷天书。翻出看时,上面都是鸟书云篆;又从身边取出一个葫芦,倒出两粒小小的金丹,分换两人道:“服下此丹,便能识得此书。”两人慌忙接来吞下。再偷眼看那书时,不知怎么竟像是哪里见过的,上面的字便都识得。   仙师遂将天书交付两人道:“这三卷天书,上卷观天文,下卷察地理,一切呼风唤雨,都有符咒在内。中卷是行兵布阵玄妙阵图,均可照此摆演,都有神鬼不测之机。若有敌人进阵,便可生擒活捉。惟杀戮一事最宜斟酌,毋造次而行,以伤上天好生之心。这下卷却不可妄用。实在万分不得已时,方可用之。因里面都是请神召将的法术,若多用时,便恐亵渎天神,自取罪戾,反为不美。故宜郑重为要。而且这三卷书,只准你们两人诵读,不能再与他人知道,以免泄漏天机。只等功名成就时,我再来度你两人永证仙班。你们就此去吧!”   两人慌忙跪下,接受道:“谨遵仙师法旨,但弟子们还有一言冒昧。”不知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花下遇佳人牵情投宿 酒中闻大盗弄法驱凶     绿林豪客夜摧妆,撮合端凭鼠辈忙。     自是前身修得到,却教神女嫁襄王。   却说二人又请问道:“弟子等受仙师赐书之恩,本不当再为烦渎,特以弟子等目下尚是秀才,不知何日始可以为国家效力,并或有甚凶险之事?叩求仙师指点迷途。”仙师道:“凡事各有天命,不能强求,亦不能违逆天命。只随分做将去,自然有机缘凑巧。至于凶险之事,则吉人自有天相,不必预为踌躇。我细看,尔等气色印堂内红光隐隐,直透天庭,不久还有奇遇。你两个熟读天书三卷,自可遍游天下,以长阅历。若有杰出英雄,便可随时收伏,以作他年立功邦手。方才射白猿的那一枝箭却可留存这里,作为异日相见之券。”说罢,随命方才带他两人进来的那个仙童道:“你送二位郎君出山,速来回我法旨。”便向文龙、楚材道:“此处却非你们久恋之乡,快快出山去罢!”   文龙同楚材慌忙跪下,叩了几个头。文龙便袖着天书辞了仙师,跟着那个仙童一径出来。到得洞口旧路,童儿道:“这山与牛头山相隔有千余里路,也是仙师与你们有缘,所以差白猿相引到此。此刻回去就比来路不同,况又无路可通,故此我家师父叫我送你等出山,你两人且闭了目,待等耳边没有风声方可开目,切记,切记。”两人听得此话,即将眼睛紧闭。但听得那仙童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两人只觉得自己身子飘飘荡荡,耳中似有万马奔腾之声。不一回工夫,已觉脚站实地,风声顿绝。耳中只听得自己童儿惊讶的声音道:“怎么我们两个相公不见了一日,此刻却从天上下来,倒底是个什么缘故呢?”   两个听见,即将双目睁开。却见自己两个童儿牵着两匹马迎上前来。再看天色已是傍晚时候,心中也觉惊疑。文龙摸着天书时,依然在袖中藏着,不觉大喜过望。两人也不将此事对童儿说明,只含糊答应了几句,便上马回转家中而去。   到了次日,两人便整日地把那天书习练。不到数月工夫,已是熟诵如流。凡天文地理行兵布阵,以及请神召将艺术,无不深通元妙。   又隔了一年光景,两人商议着要禀明父母,借出去游学为由,以便遍游名胜,并可遵依仙师吩咐,便间可以收伏英雄,但不知仙师所说的奇遇却是为何?且不要管他,我们且先到江南省去游玩。若有奇遇,也未可知。两人遂商议定了,各去禀告自己父母。只说要出门去遍访名师。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一定可以回来。两家父母却知道自己的儿子志气甚大,故而并不禁止,任凭他们出去。惟嘱咐早些归家,以免盼望。因此两人得意之至,各自收拾行装,带了两个贴身伏侍的心腹童儿。文龙带的叫张武,楚材带的叫沈方。却都是聪明伶俐,一向跟着主人,一般也学得武艺精熟。所以两个主人很喜欢这两个童儿,一日不能离开左右的。   两人遂拣定了黄道吉日,拜别父母,嘱咐妻子,然后一同骑马登程,往江南而去。行了数日,已到江南境中。此时正是暮春天气,路上领略那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的滋味,十分有趣。一日,行到一个所在,两个人一眼看去,山上山下,篱边溪傍,没缝的都是梅树。却好绿叶成阴,青子满枝。走将进去,幕天席地的,浓阴可爱。中间一道寒流,水声潺潺。两边有数十家人家,竹篱茅舍,梅阴映带,雅韵欲流。行过石桥,翼然一亭,中设青石凳两条,光滑如玉一般。文龙同楚材一见这种景致,顿觉襟怀爽快,遂一齐下马少憩。仰面见亭子中间却有一匾,上写“赏梅亭”三个大字。侧首地下竖着一块碑石,上面也有几个大字,写的是“梅花村”。楚材对文龙道:“原来这里的地名叫做梅花村,怪道有多少梅树围绕。我们若只住在家里,哪里有这等胜境游览?可见男子志在四方,这游历两字是最不可少的。”文龙道:“这也是我们有福,所以能到这个所在。但是既有如此妙景,我们不可辜负于它,须要细细地赏鉴一回。”楚材道:“张贤弟说得有理,我们快去游玩。”说毕,两人携手下亭,缓缓地一路游去。正是赏不尽的幽雅,全无一毫俗气。   正在留恋之际,忽见万绿丛中斜露着蔷薇,满架显出无数鲜红的花朵来。红绿相间,愈觉万分可爱。两人信步行去,刚欲仰面细看那架上的蔷薇,忽闻钏声铿然地响。两人急回头看时,哪里晓得不看犹可,一看了,竟是不知不觉地那魂灵儿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你道怎么?原来是两个垂髫女子,拿两根小竹竿在篱笆里同向外摘那架上的蔷薇。一见他们两个人到来,便徐徐放下竹竿,轻移莲步地走向那一边去了。文龙同楚材两个连忙定睛细看,这两个女子真是难分伯仲,生得异样的美丽。但见:     眉扫春山,眼横秋水,杨柳腰柔枝若摆,桃花脸艳色如酣。     看来庄重,却又轻盈;极是风流,自饶幽雅。不是江东二乔出世,定然玉真姊妹临凡!   楚材同文龙不知不觉看出了神。远远地见两个美人往一所牡蛎砌成的庄门里面进去了。此时两个人如同失了两件宝贝一般,呆呆地立了半晌。文龙始喟然而吹道:“仙耶,人耶?真耶,梦耶?”楚材笑道:“苟非仙子,当是佳人。非真即梦,非梦即真。我等当穷其所止,以作刘晨阮肇之入天台,亦未始不可以为继起者。特欲入其门,恐非易事耳。”   两人正欲设计进去探问踪迹,忽见那个庄门里面走出一个老者来,葛巾野服,道貌盎然,手中携着藜杖,缓缓的往处面而来。文龙顿生一计,整衣上前深深作揖道:“晚生义弟兄二人出门游学,道经贵地,只因贪看胜境,天色将晚,恐怕赶不上宿头,为此不揣冒昧,欲借宝庄暂宿一宵,明日拜奉房金,未知老丈可肯容纳否?”说毕,楚材也忙过来作揖。老者一看,他两个人貌若潘安,美同宋玉,举止风流,言词清朗,连忙还礼道:“茅檐蓬屋,恐不过有辱高贤。既蒙二位不弃,实足辉生蓬荜,小老亦何幸如之!尽管请进何妨。”文龙、楚材见他慨然应允,不觉大喜过望,连忙回头招呼两个童儿过来,将马牵到门边少停,自有那家的仆人出来招呼进去,并将马匹喂料,自不必说。   再说那老叟将两个延至草堂,分宾坐下。献茶毕,老者开言道:“二位相公贵姓大名?府居何处?现在意欲何往?乞道其详。”文龙、楚材齐声道:“晚生姓张名文龙,晚生姓沈名楚材,都是祖居浙江牛头山下,只因出外游历,路过宝村,见此春景,不觉贪恋玩赏,遂误行程,深蒙老丈不弃,得免穷途之叹。晚生等实为万幸!不知老丈高姓大名,乞赐指教。”老者答道:“老夫姓刘名和,表字若钦。请问两位相公贵庚几何?”文龙道:“晚生今年一十九岁。与我这位沈哥哥却是同庚。”老者道“相公等方在青年,正宜埋头窗下,何以出外浪游,以致光阴之虚掷!文龙道“昔吴立夫有言,胸无三万卷书,眼中无奇山异水,纵使能文,亦是儿女子语。所以司马子长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潇湘,穷极索发,为文章,遂尔名高千古。晚生等于杨香扼虎之年,陆绩怀橘之日,所有天文地理,诸子百家、九流三教之书早已无所不揽,及至年华稍长,而文则诗词歌赋,武则拳棒刀枪,靡不件件通晓,所欠者惟阅历两字耳。今闻江南乃名胜之地,又人才荟萃之区,既不独一邱一壑,足以扩我胸襟,即诗酒流连,亦足畅我怀抱。故不惮远涉而来,藉以拒新耳目,又岂敢效潘孟阳之载酒游山,废时失业,谢灵运之寻幽辟胜,惹是生非哉!”   老者闻言,不觉暗暗吃惊,大为奇异,暗想道:“我看姓张的年纪虽小,谈吐风生,异日之造就自不可轻于限量,特不知这姓沈的,其胸次又当何如?”因又问楚材道:“沈相公器宇轩昂,年岁又与张相公相若,学问自必宏深。青年游历,亦有说乎?”楚材拱手答道:“晚生闻青春伏案,皓首穷经,下笔时虽有千言万语,无非纸上空谈,欲求安民济世之谋,治国安邦之策,则非特不能因人成事,且亦大误苍生。况乎眼孔小则经济何来,心胸窄则才猷必鄙。此其故智皆由伏处蜗庐,胸无阅历之所致。是以晚生等,欲遍游四海,广访名师,不作无益之吟哦,以效三家村之学究也。”   刘老者听了这一番议论,不觉满面含欢,心中想道:“不料今日无意中,得见这两个高才博学的书生。其识见固是加人一等,所以发得出这般快论。真是闻所未闻!看来,这两个的后福自非可以言尽。想如此青年,又有这般高才,若能将两个女儿嫁与这等快婿,亦是生平的快事,特恐世间有眼之人,早已把这两快婿拣去,老夫已是落后。且等我慢慢探问,再作计较便了。”想毕,便忙吩咐家人快摆丰盛酒席,与相公们洗尘。好得刘老者虽是乡下人家,却是家财丰富,一二席酒肴不难咄嗟立办。   不一时,已齐齐整整摆上一桌酒来。刘老者道:“山肴野蔬,实不足款待佳宾。既蒙惠临,小老便是地主。两位是胸襟潇洒的人,万望勿拘,就此入座罢!”两人见他雅意殷勤,说话又异常直爽,若然与他过于客气,反要被他看轻。因此绝不作客,略略谦逊了几句,就一同入座,酒到杯干。席上又谈论些天文地理,将略兵机。直说到二更天,还是娓娓不绝。把个刘老者说得心花开放。正欲打点探问他们两个曾否联姻的说话,忽然听见外面喊杀连天,哭声震地,不觉吃了一惊,不知何故。忙欲唤问时,早见几个庄丁同两个更夫,飞也似地进来说道:“员外,不好了,快快逃难吧!不知哪里来的一班强徒,杀进庄来,已把村口的几家人家抢劫一空,将要到这里的门首来了。快快早作计较,不要被他们杀进门来,要想逃避就来不及了!”刘老一听,吓得面如土色。慌忙立起道:“两位相公自便吧,老汉要同贱内人女儿们躲避去了,不能奉陪了。”说罢,匆匆地向内就走。   文龙、楚材正在议论风生,十分高兴的时候,忽地有此一惊,初时到也呆了一呆。后来见刘老要进去藏匿,连忙立起拉住道:“老丈何必慌张!晚生等在此,自有退敌妙法。老丈尽管放心,且请坐下。”刘老被这两个人拉住,急得直跳道:“什么法不法的?你两个还说这般自在话哩!可晓得强徒是不认得人的。倘然杀将进来,你我的性命不是白白送掉了么!快快放手,大家逃命要紧。若还要拉拉扯扯地担搁,停回见了强徒,不是滚汤泡老鼠一窠熟么!”说罢,就洒脱了手要走。楚材一力拉住道:“老丈,你是吓昏了!难道晚生们不是性命么?请老丈镇定,快叫把酒席撤去,看晚生等退敌,包管平安无事!”一头说一头把刘老推在椅上。   两个人忙把头发打开,又唤自己的童儿张武、沈方,去行李中取出宝剑两口,又命取净水两杯,各自拿在手中,吩咐张家的庄丁,不许失惊打怪,只静静地看着,强徒自会退去。又向刘老道:“老丈只管静坐,包你万无一失。刘老此时已自满身发抖,战战兢兢地道:“全全全仗相相公们为为为老老汉一一家解围。”言未已,听那喊杀之声渐渐而近,啼哭之声分外震耳。又见无数的火光冲天而起。楚材忙同文龙各自跳上一张桌子,均望坎地上吸气一口,又各把宝剑向虚空画符一道,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但听见空中霹雳交加,两道白光从两口宝剑的剑尖上闪电一般地直往外边而去。刘老看见他两个人弄的玄虚,竟有些应验,心中又惊又喜。不知外面究竟怎么,只不敢开口相问。那时,刘家有个小童,名叫喜儿。平日颇为顽皮,胆子又是极大。此刻想要出去看看,因悄悄地招张武、沈方过来,向前轻轻附耳道:“我们一同到外边去看看,到底是些什么强徒?你们两个相公的法术灵也不灵?”张武也是个极淘气好动不好静的人。一听这话,便要跟他出去。沈方道:“且慢!相公在这里行法,我们怎好到外边看去!”喜儿道:“不妨!我去取个梯子来,靠在庄门上面,没有看不见的道理。”于是三个童儿商量着捏手捏脚地走了出去,轻轻地取过梯子,靠在墙上陆续地扒上去,向更楼上面伏定。   大家往外一看,果然厉害!实在怕人!但见众贼一个个:     黄布缠头,青布扎脚,雄赳赳豕突狼奔,气昂东冲西撞。白刃翻飞,却似凶神下界;红旗密布,宛同恶煞临凡。     一霎时,茅檐草舍成焦士;转眼处,左邻右舍尽遭瘟。   正看间,见那边一颗极大的梅树背后奔出一个大汉来,向东拼命地奔逃。仔细一认,却像是本庄的庄汉李二的模样。后面一个强徒,手执一把明晃晃的大刀,飞也似地赶将去。刚追到石桥相近,只见李二脚下一滑,一交栽倒。要想爬起来,已被后面追的强徒赶上,一刀劈下,眼见得不活了。   三人在更楼上看得明白,喜儿已是吓得牙齿捉对儿地相打。看犹未了,却听一声喊起,贼众约有数百人,已蜂拥地杀到庄前来,把个喜儿几乎吓得跌下墙来!幸而张武、沈方倒底是有武艺的人,忙把喜儿掖住。却也作怪,几百个强徒虽已杀进庄门,却并不冲杀进来,只同走马灯上的纸人儿一般,团团地庄门前打转了几个回合,忽然一拥地退到对面树林子内中,一齐站住,望着庄门呆看了一回,又复冲杀过来,依然团团地转了一阵,复往对面林子中退去。口中均大叫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