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外史 - 第 1 页/共 8 页

蜃楼外史(芙蓉外史)  [清]八咏楼主 述  第一回 圣天子有心灭寇 施妙策双收名利    传中事实本非真,海市蜃楼作主宾。    写出村言间俚语,前朝遗迹恰如新。   从来稗官野史,寓言骂世,或借景抒怀,称扬的无非忠孝节义,痛骂的悉是奸盗邪淫。虽是假语村言,而言者既不特无罪,且可借以警世,俾知流芳遗臭后世,自有公论。这且慢提。   且说明朝嘉靖年间,严嵩父子当国,揽权纳贿,卖官鬻爵,以及陷害忠良,闭塞言路,无所不至,弄得朝廷中的政事七颠八倒;更有那赵文华、鄢懋卿等一班奸佞拜在门下,见面时无非乞怜献媚,百般趋附,全不顾贻笑于人。故所行的事,更无一毫光明正大,有益国政的念头。   那时,嘉靖皇爷也算是一位贤明之君,不知怎么与严嵩也是前世的缘份,见了严嵩先自欢喜,凡是他所奏的话,不论什么无不言听计从。所以严嵩更加势大滔天,无恶不作,每常在天子跟前,所奏的无非是天下太平、万民乐业的话头;若刀兵水旱民间疾苦等事,非特不肯奏闻,且是生平所最厌听见的事情,不道不能称他的心。   是时适有奸民汪直、陈东、徐海等,因犯了重罪逃往海岛,勾结岛酋夷目妙美,兴兵分道入寇,攻打江南。虽有防守的军士,无奈兵力单薄,不能抵挡,被岛兵连次得手。边城守将连连差人至省请救,江南总督陆凤仪因自己标下兵单将少,知道贼势厉害,不敢轻敌,连忙修成告急本章,差人星夜进京,飞请朝廷连发救兵。不期去了许久竟杳无音信,沿海边城已被岛寇占去数处。闻得即日要来攻夺苏常,只得又修一本,差标下妥当将弁,日夜兼程赶趱入都,进呈御览。哪里晓得皇上在深宫之中,并没有看见这两道本章过。却是为何?   看官有所不知,原来凡是外省进呈的表章,均要往通政司处挂号,然后由通政使送入内阁。那时严嵩一见此本,以为无甚紧要,且或者是边将有意冒功,故说得如此凶险,因之特将此本捺住。   不期过了数日,又有一本到来,严嵩一想,头一次既然已经捺住了,此次若然进呈,岂不将前次的捺搁弄穿了么?因此绝不提起,意欲慢慢想个法儿入奏,再行请兵前往。那些在朝文武大半是他的羽党,见严嵩如此,也就不敢言的了。即有一二忠良,虽知岛贼入寇,到底不晓得底细,亦不敢轻易参奏于他,只是暗中愤恨,怒骂严嵩之弄权而已。   不意事有凑巧,那日嘉靖皇爷设朝,文武百官山呼舞蹈,朝见毕,各归品级台前站立。值殿官大呼:“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班!”   天子见诸臣并无奏章,正拟返驾回宫,忽听得午朝门外有人将登闻鼓击得咚咚的响。天子大惊,方欲降旨查问,只见黄门官头顶表章走进午门,匍匐丹墀之下奏道:“今有江南督臣陆凤仪,前因岛贼入寇攻击沿海边城,曾修告急本章两道进呈御览,未蒙发一兵一卒,今岛贼猖狂更甚,又犯苏常两处,江南危在旦夕,不得已又遣麾下将弁倍道进京,击鼓奏闻,冒渎天听。今将该督本章呈上,求万岁龙目一观,便知其细。”   原来这个黄门官与严嵩素有仇恨,往常无可奈何他,却好今日遇着此事,便也不肯轻易放过,据直一一奏闻。   当下接本官将这道本章接去,铺在龙书案上,天子用目一观,勃然大怒,即着近侍将本章当殿宣读一遍,把个严嵩吓得面目失色,正欲上前巧辩,只听得嘉靖皇爷厉声问道:“岛寇如此猖獗,日前陆凤仪既有告急本章,严嵩为甚不早奏闻,究竟是何意见?”   严嵩见帝心大怒,只得免冠叩头奏道:“臣该万死,臣愚以为小丑跳梁,地方官自可平定,深恐有劳圣虑,故此未敢呈奏。”   嘉靖皇爷大怒道:“目下贼势已盛,汝尚言小丑二字耶!且此军机大事,汝竟敢隐匿不奏,宰相可谓有权矣!”   严嵩知帝心甚怒,又免冠顿首奏道:“臣愚昧该死,应受诛戮。但臣受圣上知遇之恩,黍总师干已有多年,今圣上疑臣隐匿军情,存心如此,臣将何以报国,又何以偷生人世耶!”奏罢以首触地,痛哭失声。   嘉靖皇爷见他这般分说,到底信任多年,早已将怒气消了大半,即刻降旨,严嵩着交部严行议处,又向众臣道:“贼寇如此猖狂,一刻不可容留。汝众卿中谁能领兵前往,为朕分忧乎?”众臣见问,均各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嘉靖皇爷连问数次,见众臣无一回奏,不禁勃然大怒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食君之禄,自当分君之忧!怎么到了紧要的时候,尔诸臣竟无一人为朕分忧,敢天领兵前往者?难道一任岛贼无礼么?”众臣听了,愈加不敢回奏。   那时严嵩虽经交部严议,犹站在品级台前,正在面红耳赤、万分没趣的时候,听见万岁动怒,诸臣不敢开口,心中暗暗喜悦。他毕竟知道嘉靖皇爷的性情是最怕烦恼的,因此老着面皮上前跪下奏道:“臣一时愚昧,荷蒙圣恩,不加诛戮,仅予部议。臣虽肝脑涂地,无以报鸿慈于万一,特是目下岛贼披猖,督臣无能御敌,朝中又无致果杀敌之才,敢于领兵前往,以致圣心烦恼。臣既深受隆恩,自当为陛下分忧。臣愚以为现任工部左待郎赵文华,文韬武略、足智多谋,前奉旨着往山东查办事件,不日将回。此人名望素著,江浙人民望他无异云霓。臣愿保其前往讨贼,指日定奏奇功。伏望万岁恩准!”   嘉靖皇爷初时也不理他,后来见他奏承了几句,又是为岛寇的事保举人员,真是赤心为国,便不知不觉的合了心意了。随即准奏,降旨升赵文华为兵部尚书,命他督师征讨,一面又降旨,着河南山东两省,挑选精壮人马十万,迅赴江南,其江南之水陆兵弁,悉归赵文华节制。倘有三品以下文武官员不遵调遣者,准其军法从事。这道旨意一下,兵部司官立即行文两省,征调去讫,这且丢过不提。   且说赵文华前奉旨往山东,查办御史参奏山东各官案件,山东巡抚知其爱财如命,即与属下各官商议公送白银二十万两,托其弥缝。赵文华一见许多银两,快活起来,随即上本保奏,满载而归。在路将二十万银子分作两分,将一分归入自己腰囊,一分着家人星夜进京送与严嵩。   正在得意的时候,忽然接得严嵩的书信,内言保他领兵平寇,已蒙俞允等语,不觉大吃一惊。即着妥当家丁,押着行李银两慢慢而来,自己倍道进京。到得京都已是下午光景,也不暇到自己府第,即往相府去见严嵩。他本是严嵩的干儿子,往常直出直进,并无人拦阻于他。今日便也不等通报,竟进相府,向花园内严嵩新造的一座万花楼而来。   此时严嵩正同几个师爷们在万花楼上闲谈说笑,忽见赵文华走进,不胜大喜,连忙立起。赵文华即忙上前,请安行礼毕,便与众师爷一揖。文华看这几个师爷都是严嵩的心腹,可以不必回避,也不及细叙寒暄,即忙问道:“恩父为什么保举孩儿领兵?孩儿的本领是恩父晓得的,今若领兵前去,岂不是送孩儿一条死路么?”严嵩听了哈哈大笑道:“你且不必着急,且请坐下,待我慢慢的告诉你。”   不知严嵩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众朝臣无意兴师 逞奸雄全无法纪     说出良谋妙计,果然名利双收。金银满载又何求,麟阁标名足够。     此去山遥路远,何妨当作闲游。由他告急莫担忧,且自按程行走。   话说赵文华见了严嵩,说了一番胆怯的话头,严嵩哈哈大笑道:“你就这等着急,你且听我道来。”便将前日皇上怎样动怒,自己怎样没趣,众人怎样不敢领兵的话头,一一的对他说知。又道:“老夫之保举于你,老夫自有一个计较在内,岂肯送你死路。你怎么这等的不明白么?”   文华见说,方将心上的一块石头放下,定了神坐下,请问计较。严嵩道:“我想岛兵之来,无非为着金银财宝,子女玉帛而已,其余谅他也不敢妄想。前日承你送我十万两银子,我也不要,你仍拿去,再一路下去,你只拣州县多的所在经过,设法问他要些银子,不怕不弄他几百万两。到得江南地方,然后差精细能干、口舌怜俐的人到岛营中去一番说辞,拼得送他百十万银子,与他讲和,叫他速即退兵,料他们必然应允。那时你可奏上一本,说岛兵已被杀退,皇上跟前我再与你周旋,说上几句好话儿,怕不加官进爵么?这个计较你道好不好?”文华听说,顿觉如梦初醒,连称赞道:“好计好计,果然不差。孩儿照此而行,明日见驾之后,即行起程便了。”说罢均各欢喜,即留文华在相府用晚饭。   不一时摆上酒肴,都是山珍海味,民间办不来的东西。文华因在这里,便也绝不作客,即同着严嵩与众师爷挨次坐下,开怀畅饮。内中有一个师爷,是严嵩最合意的,姓吴,单名一个图字,外号天良,开言道:“我到不晓得赵大人的胆子如此的小。方才看他初来的时候那般形景,竟像个万分着急不愿前往的样儿。此刻听了太师的妙计,又这般的快乐,却是为何?”文华笑道:“前儿是不晓得细底,故不得不着急。今儿听了恩父的一席说话,如开茅塞,怎教我不快乐呢?”说罢均各大笑。   文华因明日即要起行,不敢多担搁时候,随即一同吃饭,吃毕之后即辞了严嵩并众师爷,出得相府上轿,回转自己府第。家人们接着,均各上前请安,叩见主人。   文华见押行李银两的家人,亦已回来,问了备细,知道行李已送进上房,银子亦交入帐房内去了。文华也不再问,随即向上房走进。   刚走至内宅门口,只见他夫人带着众姬妾们迎接出来。文华大喜,即与夫人携手同进内堂,夫妇叙礼毕,众姬妾们亦各向前叩见。夫人即问一路跋涉辛苦的事情,文华笑道:“也没甚辛苦,这个优差原是难得的,不到一月的工夫就得了许多的银两,你道快活不快活?目下又蒙严太师保举,领兵往江南退敌,一路又可寻他百十万银两。”夫人究系女流之辈,听得此亦喜之不尽,忙问道:“妾身前日听见相公要奉旨往江南平贼,妾身吃惊不小。怎么倒能得许多银子?妾身委实不解,请道其详。”文华见说笑,嘻嘻将严嵩所说的话一一说与夫人知道。夫人道:“原来如此!”夫妻正在闲谈,忽见总管进来禀道:“太师爷那里差人送十万银子到来,特来禀知并请示下。”   文华听得,就知道方才严嵩说是仍旧还他的,即忙吩咐总管收下归入账房,他也不并将此款银两带去,落得自己受用,即将严嵩那里送银来的那人开发去了。因自己出门许久,与众姬妾疏阔的狠,便与众姬妾们说说笑笑,摩乳接吻,丑态尽露。夫人见了有些不好意思,便也进房安睡。文华见夫人已去,时候又不早了,即忙拣一个平日最爱的姬妾名叫素芳的,拉着手儿到他房内去。众姬妾见了,知道今夜大家无分的了,遂亦一齐散去,各归自己房内,闷昏昏地睡下。   且说文华进房之后,见素芳卸去大衣,露出一身极俏的衣服,越显得粉妆玉琢,不觉极态横生,便也不顾死活,将素芳抱上床去,宽衣解带,叙了些久阔的事情。   正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怕更长。方才朦胧睡去,忽听得金鸡已唱,只得起来。梳洗毕,早有那伺候的丫环,送上一杯参汤。文华也就吃了,又吃了些食物,以防上朝饥饿。丫环又将朝服并靴帽拿来。文华随即穿带舒齐,出得房门,丫环掌灯,照至中堂,已有那家人们在那里伺候,一齐簇拥着文华出了府第。到朝房内稍候片刻,早见九卿科道尚书侍郎等陆续到来,俱各相见问候毕,不一时,严嵩亦到。文华连忙上前见了。严嵩低低吩咐道:“少时见了圣上,总要气概昂昂,不可露出胆怯的马脚来。”文华答应过后,还说些没要紧的话儿,以掩众人耳目。更有那一班文武官儿,上前与他道贺,文华略为谦逊。   正在彼此谈讲的时候,忽听得景阳钟响,龙凤鼓敲,净鞭三下响,天子坐龙庭。文华因是初回,未敢擅进,只得稍候。文武各官连忙整顿衣冠,文东武西,进去朝见毕,严嵩即出班奏道:“今有兵部尚书赵文华从山东查办事件回来,不蒙谕旨,不敢擅入,现在朝门外候旨,伏乞万岁降旨宣进。”   嘉靖皇爷听说赵文华已回,龙心大悦,即忙降旨,着传宣官将赵文华宣进。文华即随了传宣官走进朝门,伏在尘埃奏道:“微臣赵文华,前蒙恩旨,着往山东查办事件,所有一切案情,业已奉表,上奏天听。在途又奉恩命,着即领兵前往江南平寇,臣故倍道回京,特来见驾。愿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天子一见大喜,随即降旨道:“赐卿平身。”   文华谢恩起来,天子因岛寇紧急,也不暇问别的事情,即开金口道:“目下岛寇无理骚扰江南,苏常危在旦夕,朝中并无能员前往援救。前太师保荐贤卿有文武全才,可当此任,故特升卿为兵部尚书,速带河南山东两省人马前往,务将岛寇杀得片甲不回,方称朕意,倘能得胜回朝,朕自当论功升赏。”文华奏道:“臣智识庸愚,深恐有负委任,然既蒙万岁龙恩,敢不仰体天心,鞠躬尽瘁,誓扫岛贼以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耶?臣即于今日辞驾前往,万望龙心弗虑!”奏罢即辞驾出朝。天子宠眷异常,又降旨:“着王公大臣九卿科道,代朕饯送,以壮赵卿行色。”各官奉旨出朝,天子驾退回宫。   文华已于昨晚吩咐家丁,将行装一切齐备,故今日俱已伺候在彼。文华在朝门处等了严嵩,一同到他相府。严嵩一再叮嘱,不免又有一番说话,即命摆酒与文华饯行。三巡之后,文华随即起身辞过严嵩,又与他儿子严世蕃叙别。严嵩着世蕃相送出城,文华因欲回家一走,约世蕃在城外相等,两人暂且分别。文华回到自己府第,将家人们唤来吩咐一番,又与夫人叙别。夫人也不免摆酒饯行。   话休絮烦,再说文华见诸事已妥,即着家人数十名,先将箱笼什物前途相等,自己也带领心腹家人数十名,骑着马出到城外,早见无数官员在那里摆着许多饯行筵席。文华随即下马,上前相见,略略领些情,独与世蕃讲了一番说话,即便上马望芦沟桥而去。这里各官也自回进城内。文华将马加上一鞭,赶至前途,与家人们聚会一处,一路只拣州县多的所在经过。一天不过行十里或八里,即便歇了。地方官沿途端正行辕,止少也得备十余处地方,方够他们主仆住下。起初因离京尚近,恐被御史们知道了,或者要参奏于他,故不敢十分放肆,凡事还肯将就。后来渐渐行的离京远了,便作起威福,使出平日的手段来了。   当时又先行一道火牌,差人到河南山东,命他两处人马先聚集在王家营屯扎,候本部院到时再行定夺,自己却慢慢地行去。又暗暗地叮嘱家人们一番,叫他们使些威势,凡有地方官前来迎接的,不可骤然与他传见,先要叫他备办上好的公馆数处,内中均要摆设古董玩器,不好的要命他们换来。待地方官明白了我的缘故,然后与他罢休。   哪知道这班豪奴,平日间专靠主人的势头,在外欺侮人的,今又见主人这般吩咐,犹如奉了圣旨一般,自然更加如狼似虎的厉害了。凡是赵文华自己的行辕,均用五色绫缎扎出异样的花色,内中摆设着无数的古董玩器。师爷及家丁们住的,也要差不多儿,就是马棚,亦要大加粉饰。   大家都知道他是严嵩的干儿子,谁敢道他一个不是?有些知道他脾气的官儿,送若干银两与他,再将若干送与他的家人。照地方大小,缺分优劣,馈送差不多儿也就将就过去,若数目不到了,便要争多嫌少,将那参革发遣的话,真流地说出,讲论的如做买卖一般。银钱使用到了,便将没油烧的豆腐、白水煮的蔬菜送了进去,他们还要着实赞美,说从来没吃着这般清淡有味的,再要请那官儿进去赐坐赐茶,竭口地称扬一番,许他得胜回来一定的保举他们。   地方官知道了这个消息,哪个不要省事,乐得能够徼幸,等他得胜回来得个保举?就是最不堪的县分,也要想个法子出来挪移借贷,先送些门包与他家人们,托他们在大人跟前设法周旋,然后再送他几千两银子,他就罢了。故文华一路而来,已得了七八十万银两。虽说是地方官送他的,其实无不民脂民膏,不要说别的,就是几天的支应,那州县如何经当得起?他只晓得弄银钱愈多愈好,不知王家营驻扎的两省人马在那里专等他去,日费无数钱粮,他也不管,一日一日地担搁下去,直走了三四个月的工夫,方到了王家营地方。   离有三十里光景,早听得鼓角喧天、炮声不绝,一路大旗幡招展,绣带飘摇,早有本营的将弁带领着五营四哨的军士,跪在道旁前来迎接,呈上手本。家人们接过,送与文华观看,文华也不细阅,叫家丁说了一声:“起去!”随即昂然进营。   走入中军帐歇息一会,然后传令出去升帐坐下,那五营四哨偏裨杂职等大小将官,俱在辕门口伺候。听得大帐上聚将鼓敲,连忙整肃甲胄抢步上前,呈上花名册簿道:“帅爷在上,末将等参见!小将等参见!”文华细细一看,均各盔甲鲜明十分雄壮,心中暗喜,将就取过花名册来,略略一点,忙说道:“众位将军少礼,请过两旁。”众将官答应一声,望两边左右分开,专听将令。文华便问道:“你们可曾探听过贼之声势如何,现在究向哪里骚扰,苏常之围曾解否?”只见左边闪出一将,生得鏖头鼠目,身材短小,满面的奸滑,原来此人姓柏名唤自成,虽是行伍出身,却为人极其奸险,善伺人意,专会趋奉上司,故目下已做到守备之职。当时上前禀道:“岛寇虽在苏常骚扰,却不能将城池占去。本营已连发探子前往探听,闻说江南总督陆凤仪已与他们战过几次,不分胜败。但是岛寇专用船只,帅爷若到那里,须要多用水师战船,水陆会合进兵,然后用计将他们驱出海口,再发兵将于沿海各口防御,使他们不能够再进内地。不知帅爷意下如何?”   文华听了,暗暗合了他的心意,便满面笑容道:“将军此言,正合本帅之意。就照这样行去便了。”说毕,即取令箭一枝,又将火牌,一面差官至邻近各省分调水师五万名,大小坚固战船五百号,速速到运河渡口待本帅阅看;一面又发文书至各省,叫他速选上好战马一万匹,送至本营听用。这两件事传将开去不打紧,那各省的官员又要受他的累了,这且不表。   且说文华当下退进后帐,细思方才这个守备所说的话儿,颇为合意。看他甚是灵警,我且慢慢地与他些甜头,把他收为心腹,将后来自有用他之处。自此以后遂将柏自成另眼相看,隔了几日就把他升为中军。柏自成亦非常感激,把平日谄媚的手段一齐放出来,趋奉得个文华万分欢喜,只恨相见之晚,不论什么事情,也不瞒他,都要与他商议。因此文华腹中的念头,都被他晓得的了,这是后话,暂且丢过不提。   再说文华在王家营又耽搁了两月的工夫,军务事情一概不理。各营的军士见了元帅是这般的样儿,谅来军规是不严的了,也就三五成群的至邻近村落中,去抢掠东西,奸淫妇女。那村上有些有钱的人家看见这些军士,犹如强盗一般,连忙举家搬往他处暂避。最可怜的是一种不能搬动的人家,只得听天由命,任凭他们搅扰。有的恨极了,聚集了二三十人执了香来至元帅大营,一齐跪在辕门之内控告。传事官进去禀了,文华不觉大怒。   不知文华怒的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称私心满载金银 假公事大肆贪婪     不道权臣志在金,纵兵掳掠与奸淫。     最怜百万穷黎命,未餍狼吞虎噬心。   却说百姓们因兵丁骚扰,特来控告,想元帅必然将兵丁们或请令或责打,就可出了这口恶气。那里晓得文华非但不理,且恐冷了将士之心,反大怒传令:“叫军士们将这班无知百姓,与我乱棍打出。”百姓们见此情形,没奈何只得抱头鼠窜而逃,也不敢再到那里告去,只是暗中咒骂而已。众军士见元帅回护他们,愈加肆无忌惮,更闹得不像样儿了。   百姓们没法,只得丢了家业,抱男携妇逃往四处躲避,沿途号哭之声,昼夜不绝。可怜这些百姓无端遭此一劫,弄得妻离子散。可见文华之罪,真上通于天了。   看官听说,做书的一支笔不能写两边的话,只得丢过一边,再提一边。再说邻近各省见了赵文华的令箭火牌,不敢违拗,连忙点选水师五万名,战般五百号,先派委员分途解来,停泊河渡口,差人至大营禀报。文华见报,意欲亲自前去,又恐失了体统。仔细一想,即拔令箭一支,将柏自成唤进亲帐,着他前去逐船查阅,不得徇情将就,务须细细阅看,回来禀报,再行定夺,说毕以目视之。那柏自成何等乖巧,早已会意,即接了令箭禀道:“小将受帅爷知遇之恩,自当格外尽心。望帅爷勿虑!”文华听了,知道他已会其意,便也笑容满面地说道:“将军前去,我自放心。但须早去早回,以免本帅悬望。”柏自成即应了一声“得令”,辞了文华请着令箭走下大帐,将令箭插在背后,叫手下备马,又带了百十名兵丁,骑着马望运河一路而来。   一到那里,即有水军将弁上前迎接。柏自成也不下马,略一举手,便抬头望去,也没看得清楚,便发作道:“这些军士也算是水师么?就是那些船只,也是没中用的,怎好去与岛兵接仗?你们上司也不怕失误军机,要参革发遣的么?也不用禀明元帅,快些换来听用!”说罢也不用他们分辩,即拨转马头望本营而走。各将弁见不是势头,连忙赶上前去拉住,嚼环陪笑道:“将军即请住马,我们有些须孝敬送与将军,望即笑纳。”那柏自成听说有些意思,便住马问道:“这是公事,怎好要你们孝敬?既承你们美意,先要讲明了送我多少,然后与你们回禀元帅,再作道理。”众人见他活动了,便道:“少也不敢奉送,我们公凑三千金相送如何?”柏自成哈哈大笑道:“你们真没见世面,三千金值得甚事?你们至少送我二万金,我自然有个计较教导你们。”   众人听说,只得再四恳求,做好做歹送了他一万两银,方才答应。将银两交割过了,叫带来的军士杠着,自己随即下马,同各将弁到船上坐定。此时柏自成的面,竟不像方才初来的光景了,笑迷迷地说道:“你们知道元帅的意思么?话是有一句的,我不过关照你们,听与不听悉随你们。”众人听了,知道必是为这个缘故,便假装不知,问道:“我们实不知道元帅的意思,请将军明示。我们若能允从,自当遵教!”柏自成道:“并非别事,因目今用兵之际,粮饷是最要紧的。虽有各省陆续解来,总不济事。因此我们元帅着实忧虑,你们各省若肯助他百十万饷银,就是兵卒老弱些,船只不好些,是有我替你们说上两句好话,就不妨事了。”众人见他这般说法,不觉都呆了半响,遂说道:“将军虽如此说,但是我们哪里有许多银子?若要回去禀明后送来,又恐担搁日期,这便如何是好?”柏自成道:“这到不妨,我们元帅这两天身子有些不爽,本来要耽搁几日。你们只消着人赶紧回去,将银两速即解来,元帅跟前我是有话回复。”说毕笑了一回,立起身来要走,又说道:“你们可要商量,倘然不信我的说话,你们在此仍旧候等,待我回去禀覆元帅,看是如何。”   众人看此光景,谅来是免不来的了,只得签应了他,托他在元帅面前格外周旋,我们是去赶紧办来。柏自成道:“这到可以使得。”说毕即供了一拱手,上了岸骑着马,带了手下兵丁,押着银两,欢欢喜喜的回去。到了营中,将银两收拾过了,即便请了令箭,来到亲帐缴令,托人传话进去。文华听说柏自成回来了,即忙着人唤至内帐,细细问他。柏自成逐一回禀。文华喜极,着实将柏自成称赞了一回,许他回京之后,大大的保举他。柏自成连连叩谢,然后退出亲帐,到他自己的营内去了,这里无话。   再讲各省将弁见柏自成去了,连忙大家商议,只得各修禀帖,着人分头星夜赶回去禀明上司。那差人也不敢耽搁,日夜赶路,不多几日俱已到了本省。随将一切事情细细禀明,将那禀贴呈上。那各省官员看了,晓得赵文华的毛病,看来是一定要的,连忙聚集商议,只得大家公凑些银子出来,几个省分倒也聚集了四十万银子。又想他前日行的火牌,要我们几省拣选战马一万匹,若无银钱送他,想来也是不行的,不如说目下马匹甚少,恐难合用,再弄几万银两一齐带去,送他为折缴马价,免提又有周折。于是公同商议定了,将公款中挪出二十万银子来,一并各派差官,将这两项银两分头解往王家营大营。及至到了那里,又要寻柏自成,将他请出来,求他在元帅跟前方便。柏自成满口答应,随即走进亲帐将这件事禀明元帅。文华听说,不胜之喜,连忙升帐,传各差官进见。各差官参见已毕,呈上文书。文华拆开看了,说道:“你们路途辛苦,足见你们的大人,均各忠心为国。班师之后,定要在圣上跟前奏明他们的功绩。此刻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道谢!”说毕,即着军政官每人赏他二百两银子,以作路费。差官叩谢了出来,各自回去销差,不表。   这里文华刚要退进内帐,只见一个探子飞也似的进来,跪下禀道:“小的日前奉帅爷将令,命往苏常一带探听岛寇信息。今小的探得岛寇十分厉害,幸有江南总督陆大人派令兵将前去救援,大小十余战,不分胜败。现探得岛寇信,在那里不能得手,知道帅爷在此,欲分兵前来扑犯。为此小的急急赶回,特来禀报。”文华不听犹可,一听了这几句说话,顿时吓得口呆目定,面涨通红,半响说不出话来。停了一回,方定了定神,战战竞竞地问道:“你这几句话果是真的么?”探子道:“小的打听得千真万确,故此赶回禀报,况在帅爷跟前,怎敢说半句谎话?”文华点点头道:“既如此,打探有功,赏你银牌一面,再去探来。”探子连忙磕了一个头谢赏,立起来飞也似的去了。   当下文华望两边一看,见众将都站在两旁,连忙回道:“列位将军,据探子方才的说话,岛寇竟是要到这里来的了。但是本帅虽是奉命督帅,究竟是个文官,不比你们武将会得冲锋打仗,你们须早早想个法儿,将岛寇远远的截住,不要来惊动本帅,便是你们众将的功劳。那时本帅与你们大家有功,岂不妙哉!”那些将官们听他这几句说话,都暗暗转念道:“他自己要命,不敢出头,却叫我们上前,将后就是有了功劳,原是他的,我们也犯不着舍死忘生的出力。这个念头竟是不约而同,大家都是这般想法,只因不好不回他的话,只得勉强上前,同声说道:“我等均是一介武夫,那里及得元帅大才,请元帅发令,我等拱听指挥便了。”   文华听了连连摇头道:“本帅原是请教你们,怎么倒是你们请教起本帅来了?这个如何使得!”说毕,众将也不回言,均各面面相觑的。此时文华最得意的那个柏自成也在旁边,看见元帅问众将这般说话,太不像个样子了,连忙上前禀道:“元帅且请宽怀,古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岛兵要到这里,也不能长驱而来,为今之计,莫若先遣大将一员,裨将数员,带领水陆兵丁去京口要路屯扎,以阻岛兵来路。然后徐图良策,将岛兵骗出海口,便是帅爷不世之功。未识帅爷以为何如?”文华听说大喜道:“此计甚妙,本帅照此而行便了。”说毕便将令箭在手道:“那位将军领本帅将令前去?”谁知问了几声,竟没有一个人上前答应。文华一想,他们都不肯前往,待我将花册上在前的点几名去,难道他们还敢不遵令么?想罢遂将花名册取过一看,见头一名姓韦官名尔荣,第二名姓王官名土木,第三名姓怀官名一个种字。这三个人的官倒也不小,都是总兵的职衔了。张文华遂将三个人唤至虎案之前,付与令箭一支,叫他们各带裨将数员,挑选本部下水陆兵丁二万,速往京口屯扎。三人只得领了令箭,辞了文华,带兵而去,这且休提。   且说文华见他们去后,心下稍定。遂即退进亲帐,坐下想了一回,遂着家人将柏自成唤进去。那柏自成已知道必要唤他的,早已在大帐下等候。一见那家人传唤,即忙上前陪笑道:“敢是帅爷唤俺么?俺早已在此等候。”那家人道:“正是帅爷传唤,可见将军有先见之明,莫怪帅爷称赞!你将来倘然得了大功,做了大大的官,我们真要讨光哩。”柏自成笑道:“这是靠帅爷的洪福,也要他们大叔们替我在帅爷跟前帮着几句好话儿,自然我们元帅更加青目,那时倘有寸进,我们大家有幸,岂不是好?”   两人说说笑笑,早已至亲帐外面,因他是元帅喜欢的人,不必再去通报,便一直同他进去。只见文华便服坐在那里,连忙上前参见。文华说道:“将军少礼,且请坐下。”柏自成叩了一个头,起来立在旁边,躬身道:“帅爷在上,末将怎敢妄坐?”文华道:“有话谈谈,哪有不坐之理?”其时家人们已将椅儿摆在旁边,柏自成见元帅十分隆宠,他心中暗暗欢喜,遂即告罪,将椅子略略移下,用屁股尖儿搭上一点儿,算是坐了。俗语说的,有坐必有茶,左右已将两杯茶送过来。柏自成见了,连忙立起,先将一杯茶恭恭敬敬拿手捧了送与文华接了,然后将那一杯取过,吃了一口,即摆在旁边桌上,坐下问道:“帅爷传唤小将,不知有何钧谕?小将洗耳恭听。”文华道:“我这句话儿却非等闲,不论那人都不能向他说的。因你一则是我心腹之人,不比别个;二侧本帅深知你是个有见识的人,就是方才几句说话,我看除将军之外,谅无别人想得出这般筹划。因此本帅细细地把这件事,非与将军商量不可。为此请将军进来商酌。我想岛寇何等凶悍,若然与他交战,恐难取胜。非特挫我锐气,且恐全军覆没。那时倘有人参奏起来,纵有严太师在朝为我遮盖,未免总有些不妙。为今之计,惟有请将军为我想个大大的计较,须要暗暗地将岛兵退去,那时我们捷报进京,把将军的功绩表奏当今,我再写一信与严太师,叫他竭力帮衬,自然把将军立升极品,岂不美哉!”说毕嘻嘻哈哈地笑了几声。柏自成连忙立起禀道:“计较却有一个在此,只是小将罪该万死,不敢在帅爷跟前妄言乱道,自取罪戾。”文华道:“这原是大家商议,有什么罪?且请快快说与我知。即使有甚不好,这里又不是大帐上面,有人听见的。况这是机密的事情,原是你我商量,可行不可行,本帅自有道理。且请尽管说来,本帅决不罪你!”   看官可知道,柏自成为甚先有许多周折?又是什么该死哩,又是什么请罪哩,究竟是个什么计较?原来这个计较却是难于出口。俗语说的,天良难昧,故将许多言语试探,看是如何。不料文华专是为此,早已知道他的口音,故将决不罪他的话先行安慰于他,也是合当百姓遭劫、奸权得志,故此二人十分投契,这且不提。却说柏自成听了这一夕话,早已把胆放大,将欲开口,又望两边一看。不知看的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结奸党暗商密计 诉前情大发狂言     名利中间底事忙?端为得志便猖狂!果然一副殷勤态,已与奸邪合肺肠。     称妙计,实高强,何须再作别商量?千言万语从头说,毕竟将军智略长!   且说柏自成将欲开言,又恐漏泄机关,故先望左右一看。文华已知道他的意思,连忙叫左右回避,亲帐中就剩两个人,他方启禀道:“目今岛寇猖獗,与他交战,诚如帅爷之言,看来总不能够取胜。小将细想那岛兵之来,全是汪直、陈东、徐海等挑逗他们,替他们作为向导,故能够长驱而来,直到内地。为今之计,除非先将汪直等买通,然后再重重的送些银两与那夷目妙美,叫汪直等劝他退出海口,以救目前。然后帅爷写一封恳切书子与严太师,求他在圣上跟前保奏,务必赶紧将帅爷召回,就是岛兵再来,也不与帅爷相干了。这个计较,帅爷请想如何?”   文华大喜道:“本帅也是这等想法,将军之言,正合本帅之意。足见英雄所见略同。但是又有一说,汪直等虽是中国子民,既在他那里为谋主,谅来官职是不小的了。他怎肯希罕你些些金银?再者,也无人认得他,怎能够与他会面,恳他设法将岛兵劝回呢?这却是第一件最难的事。将军可再有什么妙计,务必想一个着实靠得住的又要认得他的人,方可叫他前去干这件机密大事。况这事非同儿戏,倘然泄漏机关,本帅与将军岂不反遭其害么?”   柏自成听到这里,知道合了他的心意,便也不管什么忌讳,一总将话儿和盘托出道:“这却不妨,实不瞒帅爷说,小将前时未曾入营当差的时候,也曾在江湖上做些没本钱的营生。那时汪直等手下也聚集了四五百人,占了一座山头,专门打家劫舍,风高放火,月黑杀人。捕盗官军也不敢奈何他。彼时小将曾在他手下做个头目,蒙他极其青眼,后来因案件犯得多了,听得说有大队官军要去剿捕他,汪直等因此立脚不住,逃出海口。小将因父母妻子都在中原,不愿随他前往,蒙他赠我千金,回家之后细思,终非长策,故此投入军营效力。多蒙上台看重,能够到今日地位。后来听得说汪直等三人投入东海岛中,岛酋十分重用,将他作为谋主,同他来中原骚扰,着实得利。帅爷未来之前,他打听得小将在此,曾暗暗地叫个细作扮作客商模样,悄地里送一封亲笔书来,要叫小将前去入伙。小将因想以前为盗的时候,尚不肯随他前去,此刻已做了官,国家也不算亏待我了,怎么还肯再去?又不好过于激恼他,幸而小将素知他的性情是极肯体恤人的,因此将一切细情写了一封回书,善言回绝了他。后来也没再有信来,想来他把这个念头已丢过一边了。如今想来,既有这条门路,莫若帅爷修起一封书来,待小将改扮了亲自星夜前往,迎上前去求他设法,劝岛尊早早退兵。但须信上写出送他多少,然后小将再用一番说辞,定然有个好音回来,决不致不成功的,请帅爷放心便了。”   文华听说,不觉拍掌大笑道:“我说将军非比等闲,原来果不出本帅所料。但计较虽好,只是要送他银子少了,恐不济事,两处必须统共送他百余万银两。且还有一件难处的事,就是银子我这里虽有些,却不过数十万两光景,那里够送与他们?将军须再与我筹划一条妙计方好。”柏自成道:“这个却一些不难,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文华大喜道:“此计甚妙,照此而行便了。”   看官可知道柏自成如此这般的话,到底是个什么计策呢?这却非是做书的不肯道破,只因做书如演戏法一般,若竟一言说明了,不独看书者索然无味,即做书的也没有什么瞎嚼了。看官请想这个道理,差也不差?   如今且把闲话丢开,再说两个人所讲的一番说话,都是小人意见,自然志同道合。因此二人更觉气味相投,愈加亲密,当下两人计议定了,约定明日内一准行事,不必再有多言,恐怕人听见了,反多未便。文华因实在得意,他又悄悄道:“今日留将军在此饮酒,先与将军贺功如何?”柏自成刚要谦逊辞谢,早听见文华高声唤那几个家人们进来道:“快些摆上酒来,我与柏将军对酌。”家人们答应了一声,不多一时早已将酒肴送进,摆满一台。柏自成也了敢再辞,只得谢了,取过椅子在下面坐了,同文华对饮。好得两个人都是洪量,一面吃酒,一面谈谈讲讲,说说笑笑,觉得分外高兴。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两个人直饮到月上花梢,柏自成方才辞别了文华,回转自己营中。一则因把酒多吃了,二则今日见元帅又这般的格外相待,实在欢喜不尽。因此回营之后即便呼呼的睡去。及至醒来,已至红日东升。连忙起来梳洗毕,吃些茶点,即望大营而来。只见众将官早已明盔亮甲,齐集在辕门等候元帅升帐,好进去参见。柏自成连忙迎上前去相见,那一班势利的将官,大家都知道他是元帅信任的人,而且又打听得昨日元帅传他到亲帐中商议机密军务,后来又经元帅叫他饮酒,晓得元帅着实的信任于他,因此大家都上前与他相见,觉得比往日间格外地殷勤。柏自成这个人何等乖滑,早已明白他们的意思,也不猜破他们,却是满面堆笑的与他们大众接谈,这也是势利人的常情,刁滑人的乖巧,天下事大都如此,若被明眼人见了,也不值一笑。可叹这班人还不识时务,这个来问他昨日元帅请你商议的什么事情,那个又来问他昨夜元帅请你饮酒吃的什么肴馔。柏自成总不过含糊答应,随口回答几句,总没有露出一些马脚来。这叫做棋高一着,缚手缚脚,任你乖巧,不过总不能及得他来。   且说赵文华昨晚因其心中爽快,酒已吃得多了。柏自成去后即便上床安睡,觉得比往日好睡。不觉的沉沉睡去,直到日高三丈时,方才慢慢地起身。家人们早已进去伺候,将天天用惯的参汤珠粉汤预备好了,只有一个家人将一只金面盆送上一盆脸水来,等他洗过了脸,即将香茗送过,文华就在他手内吃了。家人们早又送上参汤珠粉汤来,文华略呷几口,就不吃了。一会儿又摆上一桌的精致细巧点心来,文华也随意吃了些,意欲升帐,又想昨夜商议的事,岂能在大帐上可以说的?因此想了一想,即着家人传话出去道:“众位将军不必在辕门伺候,且各归自己营寨,单令柏将军进见,帅爷有话吩咐。”   众人听了,知道用不着他们,遂各一哄而散。这里柏自成遂即跟入帐中,家人们早已退去,只见文华满面笑容,在那里等着,遂即上前,参见已毕,文华道:“将军所设的妙计,即当照此而行。但是将军日间前去,恐多不便。不若晚间悄悄起身,免得有人盘问。即使有人晓得了,只说本帅差你探听军情,便不妨事了。你也不必再来辞我,一切事情,总望将军见机而行,待晚上本帅差人将令箭书信送来,将军便可起身。稍停一日,本帅亦即带兵往扬州去了。将军到彼若能成事,将军可即赶紧至扬州来见,以免本帅悬望。倘能成功,决不相负,自当格外保奏。”   柏自成听了喜之不尽,遂道:“小将蒙帅爷天地之恩,虽使赴汤蹈火,亦所不辞。何况这事定无不成之理,请帅爷放心就是了。”文华道:“我也知道将军此去,必能成就,但银两一事能够少送些最妙。否则深恐不敷,倒难回覆他了。”柏自成道:“这个小将自能理会,不劳帅爷多嘱。就此拜别,在营恭候,一俟帅爷令下,即便起身。”文华道:“且慢!”遂唤家人们进来,将酒斟上三杯,“待本帅与将军饯行!”说毕,家人已将三杯酒送过,柏自成也不推辞,即一饮而尽,遂又跪下辞行。文华忙拉他起来道:“一切心照,本帅也不多嘱。将军且回营养息一回,以便晚间前行。”   柏自成答应了,遂即辞了文华,出营而去。这里文华欲叫手下当文案的写一书信,又恐别人晓得不便,就此想了一回,遂自己亲笔写起一封书来,内中所说的无非是卑污苟贱、懦弱无能的话头,也不顾自己体统,只要苟图目前,这便是小人之尤,无怪数百年后仍旧为人唾骂!这且慢提。   且说文华将一切整备已毕,又命取路费银五百两,令箭一支,一并包好专等至上火时候,即着一个最心腹的家人悄悄送往柏自成营中而去。不一会那家人回来,说一切物件均已交割清楚,柏将军已改扮了走江湖的模样,与小的一同出营,命小的回覆一声,说他已去,决不担误的。文华听了暗喜,亦不再言,一宿晚景休提。   次日文华升帐,对众将道:“本帅因见柏将军精明机警,故于昨日特着其前去探听军情,谅不能即日就回。我看叶士起将军到也能干,不若就将柏将军部下归他代领,你们意下如何?”众将道:“此是帅爷提拔,小将等怎敢有违,请帅爷发令便了。”文华见众人并无异辞,随取令箭一支交与叶士起,命他代领其军。原来这个叶士起,倒也是个总兵,惜乎也是懦弱无能之辈。他所最会的事,不过是些趋炎附势、协肩谄笑的勾当。所以文华把他看得入眼。当下叶总兵接过令箭,谢了元帅恩典,便扬扬得意地站在一边,停会子出去了,自有一班不识羞的人,道他是元看重的,少不得要与他贺喜。此是后话,也不必提他。   再说文华又向众将道:“本帅细想,前者虽有探子报称,说岛兵要到此间,看来还未必真实。况他们诡计极多,或者是声东击西之故,亦未可知。本帅想维扬(扬州)为天下第一名胜之区,又是最富庶的地方,只怕岛寇未必不想吃这块肥肉。虽有韦将军等在京口把守,缓急可以声援,但是终有些放心不下。不若把大兵一总到那里屯扎,一则那里有城有郭,钱粮极广,是极可固守的地方;二则与岛寇相离不远,朝廷知道了,也好算本帅与将军们并非畏缩不前的。你们试想如何?”   众将本因在王家营住了多日,并无一毫趣味,每要想个有油水的所在去快活些时,无如不好出口,今听见元帅说要移营到扬州城里去,且暗暗地合了心意,却都齐声应道:“帅爷所谕果是不差,足见帅爷确真是通盘的打算,小将们卑鄙之见,哪里及得万一?自当遵令前往,但不知何日起行?敢请帅爷钧谕,好使小将们早准备,免得临时局促。”   看书的看到这里不免要斑驳做书的人了,为什么呢?你想前番文华要叫众将去半路截阻岛寇,个个面面相觑,都不愿往。今儿听见说要到维扬去,便大家得意非凡,难道两样的么?这却看官有所不知,若不是两样,他们哪里有这般的高兴?你想那维扬的好处,莫说天下人都知道,就是三岁孩童也晓得些。况且今天大家看文华的面色小比从前,像是个已有成见的模样,乐得到那里混他些时,不独可以充足腰囊,也可以借此畅游名胜,没有吃过的也有得吃了,没有见过的也有得见了,自然大家有兴。这叫做有利的所在,趋之犹虑其后;无利的所在,去之犹恐其晚,便是识时务的人了。   闲话休题,书归正传。且说文华当下见众将应允了,便道:“既然要去自然速些的为妙,况拣日不如撞日的好,就是明日,辰刻起行便了。”众将听了,也巴不得就去,因此便大家答应了一声“遵令!”再候了一会,见没有什么话了,即辞了元帅,俱到自己的营中收拾去了。文华也即退入亲帐,叮嘱家人们将银两物件等带去,自然忙个不了。那众将们的物件究竟没有他多,稍稍料理了一会,就都舒齐了,现得了将令,着军士们早些预备明日起行的事情。只因这些事,做书的实在怕烦,也不去管他。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到了次日黎明时,大家已都舒齐,专候元帅升帐发令,便可立即起行。不一时文华升帐坐下,众将上前请命。文华也不多说,不过说了几句沿途约束三军的通套话儿,便吩咐就此一齐拔寨起程。众将应了一声,大家出去高声道:“帅爷有令,大小三军就此起行,向维扬进发,不得迟误,自取罪戾。”三军们暴雷也似地应了一声“遵令!”早有夫子一齐将营帐卷起,跟在后面,一霎时但听得号炮声、掌号声、战鼓声、马嘶声、脚步声……声声相应,果然军容可掬。一队队戈矛如雷,剑戟如林,到也杀气非凡。末后方是文华,居然也穿了一副极精致的软甲,骑着极骏的一匹小白龙驹,这几样东西也是一路来得着的,此刻却甚是威风。因他到扬州的心急,故一路上晓行夜宿,并不过于耽搁,到得运河渡口,便将水师船只把大军一总渡过了,就命将战船一概开往扬子江中,离扬州相近的所在屯扎,静候本帅令下。各战船遵令去了,慢表。   且说这一路上也有几处郡县,总算这些官员的造化,也没有大大地调动他们,不过每一处取他二三千金见见意儿,就罢了,比前时那般的缓缓而行,真是不同。非止一日,大军已离维扬不远,早有那乡官到文华马前跪下禀报道:“离扬城只有二十里光景了,请帅爷令下。”文华知道将到,遂命向导官起去,只顾望前而进便了。行不多路,又有哨探的军士来报道:“今有扬州盐政鄢大人,带领合城官员在城外十里亭迎接,专候帅爷驾临,特请令下。”文华一听喜之不胜,连忙传令,赶紧上前。不一时已见无数官员,远远的在那里等候,都是红袍纱帽。文华慌忙跳下马来,抢步上前。   不知相见时怎样欢喜,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叙友谊纵谈风月 俟回音着意烟花     奉命督师来,如何少将才?     广陵风景好,且自纵情怀。   却说文华带了三军到得维扬,近城十里光景,早已见无数官员迎接上来。连忙下马,手下遂将马牵过一边。文华也迎上前去。本是看不清楚,早听见为首一个官员高声说道:“赵大哥久违了!小弟鄢懋卿接待来迟,望勿见罪。”文华一听,才知道头一个就是鄢懋卿,连忙赶步上前道:“原来是鄢贤弟!愚兄何德何能,敢劳大驾远接?不敢不敢。”刚才说毕,早见那些后面的官员一总跪下,有的说:“小官等迎接虎驾!”有的说:“小将等迎接帅爷!”文华此时却不比在别处的骄傲,竟是满面春风的还礼不迭,口说“请起!”众官才起来亲自投递手本。早有家人们上前接去。   鄢懋卿与文华本都是严嵩的干儿子,平日间何等知己!故此今日见了,更觉分外殷勤。两人手携手地讲谈了几句,然后鄢懋卿就请文华上马,一同并马而行。文华遂传令三军们,暂在城外空阔处屯扎浮营,俟明日再作道理。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