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外史 - 第 4 页/共 8 页

喜儿低低地说道:“想是你们两位相公的法术灵验,所以他们只管跑来跑去地打圈子。”张武道:“不要被他们听见了,那却不是玩的!”沈方道:“快不要多言。且听他们说些什么话?”三人便用目注视,侧耳细听。只见一个为首的强徒把刀指着庄门道:“方才明明看见是一家人家,怎么走了过去就不见了。反有这般的大水,水面上还有无数灯光。敢是我们眼花不成?”又一个说道:“我明白了,你们想想看。方才也没有下雨,好端端的,忽地起两个霹雳,我就有些疑心。此刻看这光景,这里定是什么神庙,恐怕我们进去糟蹋他地方,弄坏他屋宇,故此显出神通来,把我们阻住。”又一个道:“不差,不差!我们快回去吧,不要在这里触恼了神圣,反为不美!”说罢,便像惊慌似地一哄而逃。霎时间,踪影全无。看官要晓得这一伙强徒究竟是哪里来的,下文自有交代。此刻且不必烦琐。   再说张武、沈方同着喜儿,见强徒已退,大家喜之不胜,慌忙走将下来,直到里边禀报。此时,刘老还坐在那里像发三日瘾地打寒战哩!三个童儿喜笑盈盈地道:“员外不必着急了,强徒都一齐去了。”刘老一听,忙忙站起道:“怎怎怎么地退去?”三童遂将在庄门上面更楼上所见所闻仔细说了一遍,又道:“可惜那邻舍人家都被贼徒放火抢劫,弄得不像个样儿了。”   刘老听见这几句说话,不觉又悲,又喜,又惊。悲的是李二被伤,喜的是强徒退,惊的是这沈张二位的本领超群,若今日没有他两个到来,此刻不知怎样光景?此德此恩将何为报?因此连忙向楚材文龙道:“举家得免大祸,皆出两位相公之所赐,真生死而肉骨也。”一头说一头便双膝跪将下去。此时两人已将剑诀煞住,把头发挽好,正要与刘老讲话,忽见刘老跪下,慌忙还礼不迭,把刘老扶起道:“此皆老丈之洪福所致,晚生辈何功之有!老伯母及令媛等在里边,谅必着实受惊,老丈快些进去安慰一番为是,免得她们提心吊胆。况时候已是不早,晚生辈一路而来,鞍马劳顿,亦须早些安寝。”刘老听说,忙叫家人取了两位相公行李,亲自掌灯,送至客房道了安置,方退进后堂,将怎样退贼之事详细地说与妻女知道,彼此又着实感激了两个一回,方才就寝。正是:     不因好客,谁退强徒!昔日孟尝,今日刘和!     不吝杯酒,保全无数。寄语世人,休要自误!   再说刘老者一则年纪已大,血气已衰,二则蓦地受了惊的人,在床上自然更觉睡不着了,反来覆去,细细思量。想那沈张两人雄辨高谈似随何睦贾,珠圆玉润同卫子都,而一种英气流露于眉宇之间,尤足令人爱杀。不要说别的,就看他方才退敌的举止,全无一毫慌张之意,真有卒然临之而不惊的手段,异日国家栋梁,舍此二人其谁哉?况我欲择婿久矣,若然当面错过,岂足为智所虑者?他两个如此人材,这般年纪,断无未取妻室之理。这却有些难处。吓!有了,我想世间大族,谁没有三妻四妾,我女就做个侧室也不妨事,强如做那庸劣卑鄙的妻子,一世也不称心。况从前有个算命先生是铁口,他算两个女儿的命,日后均有大福,惟不能做人家正室,莫非果应在这两个身上不成!只是还有一说,他是浙江,我是江南,若然将两个女儿嫁他,两人自然要带了回去,却又未免割舍不下。这便如何吓?也罢!我想这里也非善地,我又只有这两个女儿,倒不如将亲事说妥了,把举家迁至他们那里,一同居住。骨肉之间又不远隔,岂不两全其美!想我这双眼睛,不是自己夸口,也要算有些眼力的,断不会看差了人,竟是这样吧!主意一定,便也朦胧睡去。正是:     芙蓉绣褥值千金,付与萧郎惬素心。     漫说泰山千万丈,也须移向武陵行。   再说楚材、文龙用法把强徒吓退之后,心中暗暗欢喜,到得客房,文龙道:“那两个美人果是他的女儿,仙师之言已验一半。只是他也是个大户人家,怎肯将女儿做人侧室?必须想出个妙计来,将言语挑动与他,使他自己开口方妥。”楚材道:“我倒有个计较,必须如此如此。你道如何?”文龙拍手道:“除了这个计较,一时也没有再比它好的,竟是照此而行,试探他的口风,便知分晓。”说罢,便把张武唤起,吩咐他明日在员外跟前如此如此:“到底你是个小厮,就出言冒昧些,也不要紧。”   张武诺诺连声而退。到了此日,便绝早起来往里边走去。不知怎么用计,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巨眼识英雄愿招快婿 慧心推闺阁欲试真才     燕影穿帘,莺声织柳,谁人不愿关雎偶?枝成连理本非难,牵丝暂借童儿口。     才略果惊,人情已有,千里姻缘气谊厚。尔能各献成好逑,可知本领由天授。   却说张武领了言语,次日即走进里边假意说,我们相公要讨两碗茶吃。却好刘老早已起身,正与妻子商议,欲将沈张两个招为女婿,院君也甚愿意,说道:“就是他们有了妻子,我女就做个侧室也不妨事,只是不知女儿心下如何?少停,女儿出来,待我探问一番。谅来断无不愿之理。”刘老道:“不差,婚姻大事虽是父母之命,亦须女儿自己情愿。”刚说到这里,只见两个女儿已冉冉地出来,上前叫过爹爹、母亲,就在一旁坐下。刘老欲要与女儿开口,见张武已走到跟前。刘老便问道:“管家起得这般早!”张武道:“因两位相公要想吃茶,故叫小的来告取。”刘老闻言,即对大的女儿道:“月华,你去把我的武彝茶拿来,叫丫环们泡两盏出去,与两位相公吃。”月华小姐答应着即去取了出来。张武假意惊道:“这位就是大小姐么?怎么与这位小姐面宠相仿。大约那一位就是二小姐了!真是一般廿四分的人材,不知可曾受茶否?”刘老道:“只因拣婿艰难,所以还未受茶。”张武道:“可惜我们两位相公俱已娶过亲的,不然匹配起来倒是佳人才子,天上有世间无的两对好夫妻了。”刘老道:“原来你两位相公俱已娶过亲的!这倒不妨。只要人材相对,便做个侧室也是心愿。我欲将两位小姐配与你家两位相公,烦你转达何如?”张武道:“小的就去说来。”转身而出。   约有一个时辰光景,复还内堂来说道:“我们两位相公听见姑娘美丽,又承员外美意,着实感激不尽。只是还有四件难事,不敢从命,教小的进来辞谢。”刘老道:“那四件?”张武道:“两位相公说,第一件,已经有了妻室,若欲屈尊小姐,却是不敢。第二件,不奉亲命,岂可擅专!第三件,出门之人,财礼不周。第四件,我们两位相公都是浙江人氏,若然娶了,必须同返家门,又恐员外舍不得远离。有这四件难处,所以不敢从命。”刘老大笑道:“前三件有我作主,况是我自己情愿,就是财礼不备,我也并不要索什么重聘。末后一件,我却筹之熟矣,不须两位相公踌躇。少停待我当面来说便了。”张武答应了出去,不提。   再说那刘老夫妻将欲招沈、张二人为婿的情节仔细说与女儿知道,又道如此人材,休要当面错过。况是受他救护之恩,就做了侧室也论不得许多。那大小姐月华,二小姐月英,见父亲这般说法,不觉面涨通红,低了头暗暗转念了一回,便一齐说道:“父母之命,女儿们岂敢有违!只是婚姻大事,还须酌量而行。据爹爹所说,他们法术厉害,后日必为国家柱石。但以女儿们想来,法术二宇究是左道旁门,不足登大雅之堂。若能精于文才武艺,再以法术相辅而行,便是不凡之辈。否则恐非正道。况女儿们平时也学些武艺,昨晚强徒到来,本欲出去迎敌,因知有客在外早已用法阻挡,是以未便轻出。但其武艺究竟不知如何?在女儿们的意思,必须与他们比较一回,见见他两个的真实本领,方可允许。”刘老笑道:“你们两个真所谓井底之蛙,不知元武也。你不要轻量他们!可晓得为父昨晚已细细的盘问,真是全美之材。休说别的,就是他两个所佩的两口宝剑,不异干将莫邪之流。若没有真实剑法,断不能在他手中。况尔两个虽说会些武艺,不过是平时玩耍而已,又没有什么真传,怎好与人家比较起来?快不要胡闹了。”   月华、月英齐说道:“这是终身大事,岂能草草!爹爹若不准与他比较,孩儿们宁受违忤之罪,姻事却难允准。”刘老一听,倒觉有些为难。只因晓得自己两个女儿的性情固执,都是说一不二的人。只得立起身来道:“既然你们定要这样,且待为父的出去见机行事。看看如何?”说罢,向外就走。心中踌躇道:“早知女儿定要比武,方才恨不该将联姻的事预先对那管家说出。此刻出去相见,怎么说法呢!”想了一回道:“有了,我想他们既有宝剑随身,断无不会剑法之理,必须如此如此,自然女儿心服了。”想罢,复走进去对月华、月英道:“为父想你们女孩儿家怎好与男子比武!若要见他们的武艺,为父却有个道理在此,管教你们心服。”遂将自己所想的计较一一说出。又道:“这个计较如何?”院君在旁听了道:“这却甚好。竟是这般吧!”月华、月英齐道:“只要得见他们本领,就遵爹爹吩咐便了。”   刘老大喜。又怒匆匆地走到外面,见了楚材、文龙,施礼坐下道:“昨晚深感大德,保全老汉一家,恩同再造。方才托尊管转达的话,怎么竟不能俯就?莫非嫌小女蒲柳之资,不足与高贤匹配么?”楚材、文龙慌忙拱手道:“老丈太言重了!晚生们那里当得起。只因晚生门已有妻室,不好有屈令嫒,故此有辜盛意,抱歉之至,还祈老丈勿罪。”刘老道:“老汉自有道理。且再缓商。”一头说一头便偷眼细看。   却见两个昨晚所用的剑均已佩在腰间,便用手指道:“两位所佩的谅非凡品,定然两口宝剑,可否乞赐一观,以广眼界?”楚材、文龙忙把两口剑解下,一齐呈上道:“虽非宝剑,却也有个名色,老丈请观如何?”刘老即忙立起,一总接在手中。将文龙的剑搁在桌上,先把楚材的宝剑看了看,剑鞘上面只见都是金丝盘出二龙抢珠的花纹,中间有两个大字,却是银丝盘成的“巨阙”两字。刘老深知此剑根源,不觉吃惊!即把剑靶拢住,将剑抽出,隐隐有钟磬之音。刚抽一半,只觉冷气侵人,白光闪烁。即忙将剑入鞘。连称:“好剑,好剑!”又取文龙的剑一看,那鞘上的装饰也与那柄仿佛。不过所盘的字,却是用金钢钻同猫儿眼镶嵌成的“湛卢”两字。更觉耀目增光。才抽得一二寸,更觉满室寒光,难以睁目,却不敢再往外抽。只是细细地看了一回道:“老汉说是宝剑,果然眼力不差。这两剑的名目却是素所知道,从未见过。原来却在两位手内。老汉今日见之,也算不枉虚生一世了!想老汉幼年时也喜剑法。虽曾学过几路,却无名师传授。此时小女辈也是最喜舞弄,然亦不过闺阁中借此消遣而已,其实一无实际。二位有此宝物,剑法定是不凡,可否施展一番,使老汉亦见见世面?”文龙、楚材听说他女儿也会舞剑,心中已觉欢喜不尽,后来听他要求施展,更是话中有因。若要推托,便是小家气了。因此连忙将剑接过道:“既蒙不弃,即当献丑。但是舞得不好,老丈休要见笑!我们两个人竟是对舞如何?”刘老道:“这是极妙的了!且请喝杯酒,助助兴,再舞未迟。”便对家人道:“快摆酒来。”家人听说舞剑,大家快活之至,连连答应。不一时,已将酒席摆好。   此时院君已带着两个女儿同丫鬟们站在屏门后面张看。一见他两个人材,满心欢喜。两小姐只是低头不语。丫鬟们却悄悄地你说一句,我说一声,无非将沈、张两个的好处赞个不绝。只听得刘老说道:“两位且请用酒!”楚材、文华因见门后有人,料是两位小姐必在其内,恐怕站久了吃力,忙说道:“我们莫若舞完了再饮吧!”遂各将袍襟掖了一掖,袖子挽了一挽,将剑抱在怀中,一齐走出天井,上下面站立。先有个开门式,舞将起来。   只是光闪闪,冷森森,两道银光翻腾上下,宛似两条白蟒。起初,还是身随剑转,可以注目留神。到后来,竟是使得眼花撩乱。其中的砍劈、拨刺、勾挑、躲闪,无一不精。不要说刘老心花开放,就是那两位小姐在后面偷看见他两个舞到妙处,也不由得暗暗心服。两人将剑舞完,煞住脚步,仍是怀中抱月的架式,一齐站定。面不更色气不发喘。刘老大赞道:“果是一般的绝技!叫老汉也难分伯仲。辛苦了,请里面坐罢!”两人仍将宝剑跨好,走进厅堂道:“献丑,献丑!”刘老道:“不必客气!这等妙计真是绝世无双!两位相公若非天神下降,那得有此本领!老汉敬服之至。”楚材、文龙刚要接言谦虚,那文龙的小厮张武嘴快道:“员外,你道相公们的剑法希奇么?你还没有见两位相公的轻身法哩!若然见了,又不知怎样的称赞哩。”刘老惊道:“原来二位还有绝技!这是一发要请教了。”文龙、楚材见张武已经说出,倒不好说不会。只得说道:“这轻身法却非登高不可,老丈跟前怎好放肆!”刘老道:“说哪里话来!好得我们里面也有一个小园,倒不如将这酒席移到园中去,饮过三杯,就在园中一试如何?”那刘家人小斯们听见又有轻身法看,也不待员外分付,一声地七手八脚将酒席移往园中牡丹亭上。   此时,院君听得要至内园演技,忙同两个女儿并丫环们先到园中牡丹亭的左首一间大楼上,将帘子放下,专候观看。恰好这楼极高,坐在上面,不问哪里均看得清楚的。故此就在那里等候不提。   再说刘老再四启请,文龙、楚材见刘老十分高兴,又因自己有意卖弄本领,故亦并不推却,即相随刘老进园。到得园中,四面一看,那园子虽不甚大,却也点缀精工。花木山石,件件可观。刘老在前引路,至牡丹亭上坐定。那酒席早已摆好,便相请入席。数杯之后,刘老开言道:“本不敢过于奉渎,只因老汉爱才如命,是以又欲一观妙技,望勿吝教为幸!”文龙、楚材早已看见西面一座楼上湘帘之内隐隐绰绰似有女子在内,已知刘老汉有招婿之意,便欣然应允。将身站起,各将外罩脱下,扎缚停当,走至檐前,往对面一看,见有三间大楼,高有五六丈光景,楼层上首左右有两根柱子,中间还有一层小小佛阁,便一齐说声“献丑!”说时迟那时快,早见他两个将身一缩,腰背一躬,托地的如两只云中飞燕一般,已轻轻地落在对面楼屋之上。两位小姐同院君在帘子中望见,不觉暗暗喝采。刘老在下仰面观看,亦觉惊喜非常。对自己的家人小厮道:“你们看他两个真好本事,怎么一转眼间就一齐上了屋面呢!”   此时,沈、张两个欲将全身本领显出,各将楼面上的柱子双手一楼,身体一飘,嗤嗤嗤顺柱倒身而上。到了柁头,各用左腿盘在柱上,将身挺个笔直,两面如两个一字仿佛。又见楚材将单手一扬,使了个海底捞月之势,那边文龙却将两手并在一处,做一个童子拜观音的解数。下面看的没有一个不高声称赞。又见他两人把腿盘住柱头,各自把身体滴溜溜地一转,倒把西面楼上帘子中看的人吓了一跳。他两个却将左手把住柱头。猛可地各向前一跳,众人又吃一惊。再细看时,文龙本在西面那根柱上的,却到了东面柱上。楚材本在东面那根柱上的,却到了西面柱上。两人由东面蹿到西面,由西面蹿到东面,蹿来蹿去,恰象一对穿花蛱蝶,飞舞不停。蹿到中间,忽见两人各把身子一拳,不知不觉地望中间的佛楼上面蹿将上去。   刘老看了,不由得拍手赞叹道:“奇哉,奇哉!这哪里象两个人?竟是像两只飞鸟。这等技艺却到哪里看去!我女若得嫁他两个,便是一生的福分。老汉亦终身有靠了。”道言未了,忽听飕的一声,两人已轻轻地跳下,来至跟前。刘老忙道:“二位身轻如燕,捷若猿猱,虽古之侠客恐未必能驾而上之!老汉素读剑侠传,每每私心窃讶,以为未必果有其人,不图今日获见二位之英武,古人洵不我欺也!”   沈张二人一面谦逊,一面仍将长衣服穿好,重复与刘老入席饮酒,谈今论古,欢畅异常。刘老又渐渐地说到姻事上来道:“并非老汉自轻,定欲将小女奉侍二位衾绸,只因老汉年过半百,膝下无嗣,就只两个小女,故与荆妻均爱如珍宝,倘一旦择婿,不慎草草联姻,则非特有负老汉之初心,则老汉日后亦何所倚靠?况近日海盗甚炽,到处残虐。此处实非善地,倘犹恋恋桑梓,势难瓦全。故老汉久欲移徙他处,以避凶险,所苦者不得一武陵源耳。今闻贵处乃声名文物之乡,方之敝村实是洞天福地。而两位又英俊不凡,他日必为国家柱石之臣,故欲小女相嫁者,实有区区一片苦心也。若蒙二位不弃,专候畅游回来,即便举家相从东归,不识二位肯俯就否?”楚材、文龙齐声道:“但恐积棘之林,不足经栖鸾凤。如老丈不弃荒山,晚生们舍间左右空屋颇多,尽可暂屈车骑,晚生们即当执鞭为之先导。至于令爱一事,晚生二人一则未告椿萱,恐难擅专,二则糟糠已娶,何敢再射雀屏!”刘老道:“古人云‘淑女宜配君子。’小女们虽不敢妄拟河洲,而志节才情,文韬武略,实非庸俗女子之比,二位虽已有夫人,小女亦何妨充为下陈?所谓经权互用者是也。大小女月华当为沈相公侧室,二小女月英当为张相公二房。老汉早已决定。至于财礼一节,老汉一门余生已出二位所赐,岂敢再叨厚礼!但求各留信物一件足矣!”   沈、张二人见他情意殷拳,暗暗思量,若再以虚言相却,便觉太不近情。遂一齐道:“既承如此错爱,晚生辈敢不仰攀,请上坐了,受小婿们一拜!”楚材便将一只太师椅移在中间,文龙去把刘老拉在椅内。先后跪下叩头。刘老各以半礼答之,大家翁婿相称。复请岳母行礼毕,回到客房,各向自己行李内寻检聘物。寻来寻去,楚材寻着了一对玉鸳鸯,却是家传之宝。若遇上阵交锋,藏在盔内,便有两道红光冲起,不论一切刀枪暗箭不能近身,真可称奇世之珍。文龙寻着了一对盘龙宝剑。此剑却非同小可,不用时,可以盘转如环,藏于锦囊之内。倘要用着,即将剑柄一晃,便可挺直。这剑因有一对,故又名为雌雄盘龙剑。斩金切玉,锋利无比。文龙爱如性命。今欲权作聘礼,不得不取将出来。当下两人取了两件宝物,仍复进内,呈与刘老。楚材开言道:“小婿等均在客中,金珠彩缎等件,仓卒之间无从购备,小婿惟有玉鸳鸯一对,张贤弟有雌雄盘龙宝剑两口,虽非上等奇珍,却也罕见之物,时当随带于身,就此作为聘礼,也见小婿等非薄幸之辈,不知岳父以为然否?”刘老连忙接在手中。先把藏那对玉鸳鸯的锦匣打开一看,但见雕刻精工,羽毛毕备,真是活的一般!且光华闪烁,不能注目。刘老知是异宝,把来仍藏匣内。再把那对雌雄盘龙剑取来一看,见那把雌的剑柄上刻着四个字是“超以象外”,雄的剑柄上也有四个字是“得其环中”。两把剑合将拢来,却象一只手镯一般。不觉暗暗吐舌,也不敢抽出细看,依然藏入袋中,对二人道:“两位贤婿何必过谦!想此二宝不要说价值连城,就是普天之下求之,恐亦世无其匹。不意异宝皆出于两位贤婿之门,不独可贺,而为可敬!老汉当嘱两小女敬谨收藏,以作他日合卺之券也。”说毕,便一齐拿起,走至内室,分别与女儿归好。又向月华头上拔下一支金钗,月英头上取下一支珠凤,走将出来。把金钗与了楚材,珠凤与了文龙。各各收好,重复大排筵席,殷勒款待。   过了三日,楚材同文龙商议着要往金焦二山游玩。一则观长江之形势,二则素闻人言,在那里看旭日初升,却是奇妙无比。因此二人便告辞起行。刘老夫妻苦苦挽留不住,只得让他二人起程。刘老又一再嘱咐道:“二位贤婿须得早些回来,免得老汉夫妇望眼欲穿!就是贤婿们的府上也要盼望。俗语说的,出门一里,不如家里。况均有父母在堂,岂可久恋他乡!总宜早整归鞭,方是道理。即路途之间,一切也要自己谨慎,不可专仗着自己本领,小视于人。小女们自有愚夫妇照管,不劳系念。老汉言尽此,望勿以为老生常谈,不堪入耳也。”楚材、文龙一齐挥泪道:“岳父金玉之言,小婿等谨当书绅,以矢不敢有负垂爱,致劳远念也。”言毕,又跪下去叩头辞别。大家依依不舍,刘老送至门外,看他两人上马,直至去得远了,看不清楚,方才进门与妻女们谈论一回,不提。   再说两人此去不打紧,有分教,一路上引出多少英雄,干出无数奇奇怪怪的事情,声名远震,四海倾心。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夸大口引起风波 试真情直往巢穴     无心出话,惹是生非。     有意怜才,聆音察理。   却说沈张两人别了刘老,带着沈方、张武两个童儿,骑马登程,望京口进发,一路上感念刘老不已。在路饥餐渴饮,夜宿晓行,自不必说。   这日,行到昆陵相近地方,只见四面皆山,树木丛杂,楚材道:“我们一路而来,看那些树皮均已剥得干干净净,凡村庄上面,莫想寻得出一堆柴草,所有乡间的人无不鸠形鹄面,以致逃荒的沿路不绝。自古道:‘凶荒多盗’,此处山势险恶,怕有歹人出没。我们虽也不怕,不可不小心防备。”沈方道:“小的也是这般想的。但有两位相公这般本领,就有盗贼,料亦无碍。就是小的同武兄弟两个,仗着相公们教导的武艺,秘授的竹弩,并自己的膂力,即有三五十个大汉,也还可以勉强抵挡。没有强盗便罢,若有强盗前来,可知到太岁头上来动土,自己反要遭瘟哩!”沈方正在夸口,忽背后有个头小身材的人纵马而来。将近身边,突然回头看着沈方冷笑一声道:“好夸口!”说毕便将坐下马加上一鞭,泼剌剌地往前去了。   楚材同文龙尽都听见,一齐埋怨沈方道:“你这小厮,着实可恶!今番被你闯出祸来了。”沈方刚欲接言,张武早已笑道:“相公们何必多虑!依小的看来,这个人甚是瘦小,却不像个歹人模样,想是过路的。听着他的言语,认作故意扯这架子说此空头的话,故此冷笑。我们只要不管他歹人好人,大家都留些心就是了。况有相公们的法术,还去怕他则甚?”文龙道:“你们晓得些什么?可知法术两字,在万不得已之时方可用之。否则,横也用竖也用,竟把它当作玩意儿了,还成个法术么?况天下之大,能都颇多,小小年纪怎好说这等满话?我想那人这声冷笑,一定起出干戈。抵挡三五十蠢汉也还容易,只怕遇着一二个好汉就要发急了。以后你两个说话之间,务要留神,不可这般造次。可知道江湖上的人都是有些手段,不是好惹的。”   张武、沈方听了,方不开口,只得唯唯而应。又过得一个岗子,觉得地方宽阔,象是天生的一片战场。正欲细细察看,忽然听见一声唿哨,“嗖”地一声,斜刺里一支响箭,直往楚材咽喉射来。楚材不慌不忙地将来的那支箭一手绰住,折作两段,掷在路旁说道:“我说的如何?果然强盗来了。但是我们的宝剑都在行李里面,快些取出来应用。”两个童儿刚要向行李中去取宝剑,早听见那边山岗下一棒锣声,飞出一队强盗来。约有一百余名,均是彪形虎背的大汉,手中却都拿着器械,腰间飞鱼袋插着弓箭。为首的七八个人骑着高头骏马,泼风也似地赶来,口中一齐大喊:“快快留下买路钱来,放你们过去,若有半个不字,管教你们死在临头。”   此时楚材、文龙两个也不及取剑,方欲赤手空拳上前迎敌,沈方已把竹弩在袖中装好,看看临近,即忙把手一覆,身体一躬,一支竹弩直向强盗队中飞去。那当头的一个见了,即忙把手中的铁棍向下一拨,一支竹弩已落在草地之中。接着张武也是两支连弩左右发出,向这当先的两个强盗咽喉直钻过去。那左边的忙把身躯一扭,这弩便从耳根边擦过,单把后面的强徒射倒了一个。右边的那个见竹弩飞来,要躲也来不及,只得把口一张,可可的将竹弩咬个正着,险些儿钻入喉咙中去,都吓出一身大汗。说时迟,来时快,那两匹马已直蹿地飞近文龙身边,也不待马头相接,已见两条铁棍齐齐地向文龙当头击下。若是别个,不被他打作肉饼,也要跌下马来。幸是文龙遇着,这叫做忙者不会,会者不忙,把气向上一提,将两条臂膊尽力一架,可煞作怪,两条虽是精铁打成的棍子,经这一架,已一齐折作两段。两个强徒便各拿断棍,向着文龙乱打。后面的强徒一齐围裹上来,把他主仆四人围在中间,各大刀阔斧,风一般地乱砍。楚材、文龙本欲用法制他们的死命,因一则见他们个个身强力壮,相貌魁梧。俗话说的:好汉识好汉,又惺惺惜惺惺。若能劝他们归了正道,便都是有用之材;二则艺高人胆大,晓得自己的本领抵挡得住,有意要同他们玩玩,试试众强盗的本事。故两个人捉个空隙,乘便各抢腰刀一把在手,架开刀斧,挡开棍棒,却却敌个正住。只苦了两个童儿没有家伙,全凭着身体令俐,两对空拳招架,总觉有些抵敌不住。沈方万分着急,只恨两个相公均不肯施展法术,只与他们力斗。张武心中也是这般想法。转眼之间,看见两担行李本是丢在地下的,忽地被两个强徒抢去,慌忙蹿上一步,照着后面的那个强徒背上狠命地打了一拳,顿时那担行李一齐跌倒在地。张武人急计生,也不顾去取那行李,就将那条挑行李的扁担抽下,赶上前去。又将前面那个强徒一扁担打倒。此时,沈方一见,心中快活非凡,暗想:“到底武兄弟有主意。”即忙抢上前去,也把扁担取下,欲再把两个跌倒的打时,已被别个喽罗救去。   张武、沈方拿着两条扁担,就把来当作军器一般的舞动起来,竟是如虎生翼,把那喽罗们打得落花流水地逃去。只有七八个盗首厉害,不敢上去迎敌,却也明知两个相公足可以够他们的受用。正在转念之际,忽地听见楚材所乘的那匹现月龙驹嘶呖呖吼叫一声,那七八个强盗所骑的马已把屎尿都吓了出来,一齐掉转头,飞也似地望山岗左边没命地跑回。沈方一见,早已持了根扁担,如飞地追赶上来。楚材、文龙要想喊住,已见他赶至一里之外,恐有疏失,只得命张武将行李看好,也一齐拍马追上。赶过一重岗子,见有三个受伤的强人坐在那里歇息,一个是被张武弩箭所伤,两个是被张武扁担所伤。忽见他四个追至,料难再逃性命,只得一齐跪下叩头求饶。楚材把三个腰内搭膊解下,将两手背剪绑住,喝令引了路,要杀至强人巢穴。三个强人不得不依,只好在前引道。楚材性急,早已把马一夹,如飞地冲过一层岗子。众盗一见,没奈何只得回身再战。怎当楚材神勇,不片刻之间,众盗已纷纷落马,都没命的爬起,望林子中逃生而去。   正欲追进林子,只见文龙已带着沈方并押了三个捉住的强徒,拍马赶来,高叫道:“穷寇莫追,我们回去吧!况我们已把他三个捉住,他们若有义气,一定前来抢劫,那时我们再擒几个,看是怎样?”楚材道:“有理。”遂将三个强人押至原地,张武、沈方仍将行李担子挑起,一齐将三个强人押了,依旧追赶路程。其时己将黄昏时候,三个强徒暗暗叫苦,不得不跟着前进。行又半里,只见远远的火把透明,一队人在那边岗子上一起下来,看看离得不过一里之遥,沈方、张武慌忙把行李歇下,依然把扁担抽出,飞步迎上前去。   却见来人约有八九个,都把两手自己背剪着。有两个像喽罗模样的人,双手拿着七八个火把,在前面照着,匆匆赶向前来。楚材同文龙料是强人的苦肉计来骗他,各把方才所抢的刀执在手中,按刀而待。须臾,已见众人走至跟前,大家跪下,在前的那一个朗朗声音说道:“我们弟兄们原是良民,只为贪官酷吏逼迫至此,虽是绿林,那风高放火,月黑杀人的勾当从来不做,所杀的人不过和尚道士并贼徇等类,除此之外从没轻杀过一个平民。我们兄弟八人都是义结金兰,誓同生死,今日被爷们擒了三个,我弟兄们若是贪生怕死,要逃性命,方才早就逃远了。为什么还要恋恋在这里呢?只因想着数年来弟兄的情分,一则心里割舍不下,二则也对不过他三个,再四想来,除非恳求爷们,情愿将各人所有金银财货一总送与爷们,赎他三人的性命。倘然爷们不爱金银财宝,为义气上饶了他三个,我们便改邪归正,投服爷们手下,做个执鞭随蹬的人。若有甚事用着我们,便赴汤蹈火,我们也是情愿。若是一定不肯,我们均自己反剪在此,听凭爷们一齐砍了,我们誓不皱眉。只求不要解官去受贼官的恶气,就是死在好汉刀下,却也不妨。”   楚材道:“我们的本心专以除暴安良,原不思将来解官。想你们自无王法,还讲什么义气,就是我们也非走江湖的人,又为什么义气要放你们呢?但是你们既然以礼相求,倘然不将他三个释放,只道我们竞无一点慈心。然就此释放,则我们反有纵盗废法之罪,又入了你们诡计之中。如今我倒有个道理在此,却是两全其美。”众盗说道:“悉听好汉吩咐,决不有违遵命,求即示知便了。”楚材道:“既然如此,我们且把他三人放了,以全你们的义气。却把你们几个人来杀了,以正劫盗之罪。不知你们情愿不情愿?”那些强徒一齐将头伸直道:“我们情愿,即请好汉们施行便了。”楚材飕地一声已把腰刀举起,将为首的一个按住照准颈头中就砍。岂知那盗竞是神色不变,延颈以待。正是:     钢刀虽快何须怕,义气深时却不妨。   楚材原是故意试强盗们心的,今见他毫无惧色,便也将刀收住,沉吟不语。文龙道:“沈哥哥,把他们杀便杀了,何必踌躇呢?”正在说时,只见方才所擒的三个强人忽然跪地大哭道:“我三个既被好汉所擒,理应就死,怎好连累弟兄们的性命?如今也不必说了,请爷们把我三个砍了吧!”楚材正欲开言,究竟文龙心软,觉得有些不忍起来。连忙喊道:“沈哥哥饶了他们吧!不要杀他了。”楚材道:“强徒岂可轻放?且待我仔细看来,再作道理。”说毕便将喽罗手中的火把取过一根,细细照看。只见个个狰狞,人人勇猛,两个盗首生得更是魁梧。你道怎生模样?且听在下道来:     一个铁面剑眉,大鼻孤悬如玉柱;一个虎头燕颔,双眸四角有精光。一个口似血盆,虽有须髯遮不尽;一个耳如垂瓢,直从腮颊挂将来。一个索绑绳穿,犹自威风凛凛;一个愁眉泪眼,依然气概昂昂。俯伏跪尘埃,此日乞怜如伏虎;飞腾得去雨,他年端不让飞熊。   楚材乃对文龙道:“草泽之内,莫谓无人。”遂亲其解其缚,叱令退去。众人复一齐跪下连连叩头,请问二位名姓。楚材道:“萍水相逢,霎时便东西各散,恩怨相报总属枉然。只要你们改邪归正,日后自有会面之期。倘仍怙恶不悛,非特永无相见之日,且恐你们死无葬身之地。得能听我良言,便是你们一生受用,何必定要知我们名姓?”那两个盗首道:“恩爷们不望图报,固是大丈夫之用心。然小人们亦非全无心肝之辈,就是供一个长生禄位,敬一支清香,也是小人们一点微意。”楚材正要接言,文龙便说道:“大丈夫怒则刀兵,喜则杯酒。偶然感动释放你们,亦是人情之常,既是你们好意,定欲知我两人名姓,也罢,就把我两人的姓说与你知。他姓沈,我姓张,他日相逢,算有个称呼了。”说毕,各跨上马,便假作催马前进的式样,要试探众盗的心意。   那知众盗早已跪下道:“此去宿头,尚有二十余里,一路上山径崎岖,树木丛杂,虽有马匹,却甚难行。况小人们见二位恩爷都是英雄盖世,两尊管又臂力出众,定是不凡之人,实欲稍为亲近。可否移驾敝庄,款留一宿?一则略尽地主之谊,二则可以畅聆训诲,明日即当送行。倘有些微异心,皇天不佑。”楚材道:“既是这般说时,我们若然不去,倒要算我们没有胆子的了。且大丈夫推心置腹,虽蛮貊之邦,亦可周游,何况你这小小巢穴?昔齐贤从盗,乞食张网,坦卧贼营,岂古今人之不相及哉!你们在前引路便了。”众盗欢喜之极,连忙立起,各执火把在手,簇拥而行。   约有一二里路的光景,忽见有二、三十名喽罗,各执着火把蜂拥而来。盗首即喝令前行。又走了四五里之遥,竟是山高路窄,几有无路可通的模样,不觉暗暗吃惊。再细细看时,却原来另有小径可通,若在日间游玩,正合着古人所咏的两句诗道: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转了两三个湾子,不觉的显出一所庄子来。四面一湾涧水环着,真是藏风聚气,妙不可言。走到涧边,却是一条大木扎成的桥,上面有几把盘车。若遇有紧要的事,便可将桥扯起,沿溪派人把守,任凭千军万马,也杀不过去,果然险要可守。文龙对楚材笑道:“若是别人,今夜断不敢进去。我们两个却不妨。就是虎穴龙潭也要走。”盗首道:“相公们何必疑心!小的蒙二位光降,已是万千之幸,怎敢有什么歹意?请相公放心可也。”楚材道:“就有歹意也不妨碍。”说毕,便走上木桥。   刚走至桥下,忽见一群猎犬,约有四五十只,都是高颈细足,卷毛火眼,向着他们主仆四人直扑过来。张武、沈方急得倒退几步,大喝道:“不好了,相公快些用法制伏他们,不要被他咬着,不是玩的!”文龙正要略略施展些法术出来,使众盗惊惧,不敢妄生歹意。凑巧有这一群厉害猎狗扑来,正中机会,不觉暗暗欢喜,便笑道:“这种东西怕他做甚?”说毕,便向巽地上吸气一口,念念有词,又把左手一招,掐着剑诀向众犬一指,喝声道:“疾!”霎时间,忽见东南角上卷起一阵狂风,把地下的大小石子吸起无数,向那猎犬打去。可煞作怪,那石子仿佛象有眼目的一般,专往群狗乱打,却并无一石打在人的身上,只打得那些猎狗都是“汪汪汪”地极声嚎叫,倒拖着尾巴往庄门里面逃去。文龙一看哈哈大笑,即把剑诀煞住,那些石子便都落在地下。   众盗吓得把舌头都托将出来,缩不进去,不觉一齐跪下道:“相公真天人也!我等何幸?得遇相公!”楚材笑道:“你们快些起来,这小法何足为奇?不过弄着玩罢了。”众盗吃惊道:“原来相公还有大法,怎不教人拜伏?”说话之间,众盗均起立相请同入庄内。文龙命盗首在前引路,湾湾曲曲房屋倒也不小。走至厅堂上面坐定,群盗跪下叩谢释放之恩,楚材、文龙慌忙扶起,问其姓名始知:     第一个姓青名奇,绰号飞天龙;     第二个姓黄名正,绰号穿山甲;     第三个姓赤名禁,绰号出洞虎;     第四个姓黑名利,绰号卷地蛇;     第五个姓白名飞,绰号镇海蛟。   这五个人却都是异姓兄弟,情同骨肉,只愿同死不愿同生,都是对天立过誓的。还有新收的三个弟兄:     第一个姓罗名仁,绰号混世魔王;     第二个姓朱名义,绰号巡山太保;     第三个姓尤名忠,绰号探海夜叉。 计共八人,后三个虽是新收的弟兄,却也拜过把子,饮过血酒,悉皆义重如山,却各具一材一艺,都有万夫不当之勇。今日若非沈张两位,莫想降伏他们。当下谈了一回,甚是投机。不一时,摆出酒来。楚材叫青奇等众兄弟同坐,众人抵死不肯,却被文龙一手一个拉住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们何必过执,快些坐下吧,不要这般客气了。”青奇等八人只得一同坐下。   席面上先摆的是兔脯、獐肉、驼峰、熊掌等类一切野味,后摆的蒸猪、蒸羊、烧鸡、烧鸭,大家狼吞虎咽的饱餐一顿。席间又谈论些拳棒武艺十八般家伙,说得格外投契,都恨相见之晚。席散后,楚材又问道:“你们方才说的,除了和尚、道士、脏官之外,从没肯妄杀一人,却是什么缘故?莫非你们与这些人都有仇恨么?倒要请教。”青奇道:“这却有个缘故,小人虽是籍隶本省,却因住的所在是个山僻小县,风气极其不好,专讲那些将男作女的事。小人住在那里实在看不上眼。后来不知那里来了一个和尚,一个道士,和尚叫作极生,道士叫作化生,这道士的相貌却标致,同那个极生犹如夫妻一般。我们乡镇上的人都同他交好,常常将银两、米谷布施他们。不上一年,他两个手中就弄了一二万金,竟然卖块空地,盖造一个庙宇起来。庙中居然塑两个泥像,说是春秋时的卫灵公驾下的宠臣弥子瑕也。说这个弥子瑕是男子中最美的人,也有本事弄得个卫灵公日则同坐,夜则同眠,一刻都少不得。他又把吃剩的桃子与卫灵公吃,卫灵公喜欢的了不得,每每逢人夸说弥子爱我,故此男风中要算他头儿脑儿顶儿光儿是一个上上等的屁眼大王。这两个和尚道士自盖了这座庙宇起,见那进香求愿,一天何止千百余人,都说这个弥子瑕灵感异常有求必应。小人一知此信,因想这僧道来了,风气更坏,又是这样的哄动乡愚,愈见彰明较著不成个世界了。因此更觉愤气填胸,要想把这个庙宇拆毁,再把那僧道两个送他们一同到阎罗殿上去,免得在那里贻害无穷。想便想了,只是没有下手之时,又恐犯了众怒。后来又听得说,僧道已商议着要择日来一个盛会,村镇上的人又纷纷地助银钱下去,高兴非凡。小人晓得这事,又气得要死。因此找着了这个黄兄弟,同他商量要除灭这两个人僧道,挽回风气。我两个人便暗暗定计,待等赛会这一日,那会出庙游行的时候,庙中必然清静,又打听得那僧道两个自高身价,只在庙里享福,并不出来跟会,因此正中小人们计较。到了出会的那日,小人恐怕人家疑心,也是随着众人暗暗地同黄兄弟带了家伙,假作前去看会的模样,以便行事。不道那会果然热闹非常。”要知怎样热闹,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诉情由崇正辟邪 倾肝胆志同道合     色即空兮固是,空兮即色皆然。人能解脱色空禅,便是英雄手段!     俊道后庭花艳,淫僧一意贪欢,算来都是恶姻缘,尽可一刀斩断。   却说青奇把以前的事说将出来,直讲到出会的那一目。说道:“小人往看那会,果然齐整,不知要几万银子方能出得这会。但见那会出得庙时,头导的衔牌上面均写着‘皆大欢喜’四字,随后便是逍遥伞数十顶,织锦旗数十面;又是什么高跷,并扮三百六十行的名目;后有一阁数座,均是七八龄之孩童扮成各戏名目,所穿的衣服均绫罗绸缎,异常讲究。约有数十起。又有衔牌几对,上面写的是什么‘泽布后庭’、‘恩周旱路’、‘德重龙阳’、‘功开鸟道’等字样;又有二、三匹高颈骏马,都是金鞍玉勒。上面坐着二三十个美童,手中均各执着或金或玉的奇巧玩物;随后又是一队步行俊童,约摸也有三四十个,穿五色花袄,都是擦脂抹粉、描眉画眼、装腔作势地扭捏而来。或则手拿香袋,或则手托香盘;或捧龙涎香斗的,或携八宝香珠的。身边都有自己相好的契奇,或一个,或两个不等,都随在旁边伺候着。整衣添香,打扇理发。小人看到那里,已是怒发冲冠!禁遏不住,要想上前发作,几乎露出马脚来。后被黄兄弟将小人止住,只得再看下去。又见几十个妆太保模样的人,各执着签筒、笔架、帽笼、香盒、花瓶、掌扇等物。一对一对地过去之后,方是那个什么弥子瑕,又是什么卫灵公,两个却小小泥像,均是十六个十七岁的美童扛抬。小人细看,那两个泥像的嘴脸实不成个体统!再看后面,还有无数仪仗。此时小人的无明火实在按捺不住了,故也并不再去细看,便同黄兄弟两个穿入小弄无人之处,窜上房廊,从人家的房屋上飞跃过去,直到那庙之中。跳下一看,却见静悄悄的并无一人。小人只道这僧道两个也都出去了,正是懊恼自己莽撞,忽地听见一片丝竹之声,忙同黄兄弟两个也不声张,悄悄地在门缝中向里面一张,不觉又大怒起来!相公你道为何?原来这个极生同化生两个都是赤条条一丝不挂,在榻上就干那无耻的事情。两边又不知哪里弄来的几个标致女子,都赤身露体,吹萧的吹萧,吹笛的吹笛,弹琵琶的弹琵琶,诸般丑态竟是不可言语形容。小人同黄兄弟两个,至此更耐不住,也不顾什么,便踹进门去,将僧道两个,一刀一个。本欲将那些女子一齐斩首,因想她们无辜,况这般式样谅非情愿!她们又苦苦跪下哀求,只得叫她们将衣服穿好,从庙的后门放她们出去,然后放起一把火来,将这庙宇烧得干干净净。小人同黄兄弟趁乱回去,以为可以无人晓得,不道过了一二日,被那些放出去的女子说将出来。会中的人晓得了,会同贿官捉拿。好在小人并无家眷,遂与黄兄弟连夜逃走,直走到这里,即被赤黑白三个兄弟出山邀截。小人同黄兄弟与他三个狠斗。约斗有一日的光景,各不相下。大家互相敬伏。后来,他三个再四劝小人同黄兄弟入伙。小人因想大丈夫立身处世,应当显亲扬名方是道理,若是落草,岂非埋没终身!然到此地位,不得不权且落草。就是罗、朱、尤三个兄弟也是为抱不平的事打死了人命,新近来到这里入伙,却也意气相同,甚是投契。我们的本心也不是情愿永远在此为盗的,惟有僧道贪官遇此,却不能饶他。今日我们冒犯相公,也不过为听了尊使的话,不服气所致,并非真要抢劫东西。不意相公们这等英雄,小人等实在有眼无珠!万望勿罪。小人看两位相公的品貌,那功名两字自然唾手可得。将来出仕之后,倘能在万岁跟前保奏招安,我们虽使肝脑涂地,亦所不辞。”   楚材、文龙大喜道:“你们识见果是不凡!只要你们有心归正,就不怕没有招安的日子。但是你们在此胡做,不怕官府差人来捕捉的么?就是官府不知道,难道庄邻地保也不上去举报,任凭你们如此么!”青奇道:“如今的时势,人所最怕得是个‘凶’字,官府虽有几次差人到来搜捕,都被我们众弟兄赶散,故亦不敢再来。那些地方官又是要每日申报上司,说管下并无盗贼,如何再敢申文上去请兵!况且我们那些庄邻及地保等,不要说不肯去出首,还怕我们迁移他处,不做这个勾当哩。”楚材道:“这倒不明白了。天下的百姓,没有一个不怕强盗的。难道你们这里的人反喜欢你们在此搅扰么!”黄正接着说道:“这却又有个缘故。从前,赤黑白三个兄弟在此,手下的喽罗还是乱烘烘的不遵约束,远近的人均都有些惧畏。自从我与青大哥来了,被青大哥整顿起来,立有条约,号令严明,止劫贪官污吏、奸商巨恶,违者定按军法,故此与这些邻里们秋毫不犯。又听得邻居们讲起,从前地方官若然拿着了强盗,那些捕快差役们就要到村里来敛钱。倘是不肯给与他,他就另生方法,叮嘱了强盗将来诬攀在案,等到弄得明白,已是倾家荡产!还有大路上或者死了一个气丐,官河中或者氽来一个浮尸,这些差役就快活得了不得,又要到来搅扰,生发银钱。其余借车借马,宰杀耕牛,贩卖私盐等事,他们更有了题目,拿着牌票,到各村镇上去恐吓,只要填满了他们欲壑方肯罢休。弄得各村上的人担惊受吓,哭哭啼啼,夜间还不敢安睡。自有小人们在此,莫要说别的,就是差役的影儿都没一个敢来,村上的人倒可以安心乐意的种田、种地,逍遥自在,好不快活!若是荒年,收成不好,小人等就把银钱借给他们过度日子,总不肯出去逃荒。那邻村的人都要搬到这里来居住,或有不能搬来的人家,常常怨恨着说,没有福气,眼热着住在我们村上的人,恨不得也挤到村上来居住。相公们来时,可曾见别处的村坊树上的树皮均已剥得精光,当作饭吃,惟独我们的村上树此都是好好的,从没有一日三餐不全的,人家还肯前去出首么?”   文龙叹息道:“胥吏作奸犯科,在上者竟无一毫觉察,此不得为在位者宽其责备也。只是你们既有这等爱民的心志,将来的福禄自不可以限量。然徒恃血气之勇,尚非全材可比。我看你们却都是心地光明之辈,造就尚非难事。古人云:‘以文事者必有武备,益文武必相辅而行,斯不致被识者所笑。况你们的武艺均已纯熟,将后来成名将却也不难。所少者惟读书耳。”青奇道:“我同黄兄幼年时倒也算读过四子书的,此刻若大年纪,怎么再读得进呢?”楚材笑道:“你同黄兄既读过四书这就容易了。可晓得四书上孔圣人对仲夫子说的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我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成者也。此是为将的要道。若能将这几句圣训渗透,便一生受用不尽。他如: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皆行兵要诀。然后再把孙吴兵法潜心熟玩,自然通得开去,用得出来,只不要拘泥了就是。会读书的也不过如此。”青奇与众兄弟听了,个个色飞眉舞愿求指教。楚材同文龙两个,乃把兵机韬略为将所断不可少的事一一教导,果然他们福至心灵。听到妙处,便都会悟得出,直讲到四鼓时分方才各各安寝。   到了次日,青奇等绝早起来。吩咐手下杀牛、宰马,大排筵宴,伺候着楚材、文龙起来,饱餐一顿,又捧出两大盘金珠来苦求收受。楚材道:“你们既存归正之心,我们岂有嫌疑之避!只是我们盘费尚有,不消你们费心,有一句最要紧的话嘱咐你们。我两个将后倘有际遇,用得着你们之处,即写书信到来,招呼你们,但我两个人的字迹你们都不认识。如今我有一个道理在此,好使你们日后认得。”说毕,便取过纸笔来,将自己沈楚材的三个字写在一张纸上,下面又书了一个花押,然后说道:“张贤弟你的大名也写在此。”文龙便把自己“张文龙”的三个字写在下面,也画了一个押,一齐将来交与青奇道:“将后如有的来,只须将我们所写的字并书的花押一对,便分真假,惟须谨慎收藏,切不可被外人知道。”青奇等答应,就慌忙收好。又苦求将金银收受。沈、张两个一定不肯,只得也就罢了。两个临出门的时节,又再三嘱咐道:“我因爱你们心地明白,作事豪侠,所以肯担这血海干系,把自己的笔迹写与你们,但愿将来替国家出力,博个封妻荫子,显亲扬名。譬如昨日被我们杀了,非但作刀头之鬼,而且反担一个强盗之名,况流芳千载同遣臭万年这两句,所争不过一个识见而已。此后务要把心肠摆好,逐渐地为善,切不可遇事回惑,自误性命,方不负我们期望之心。”青奇道:“小人们在此山岗却并没有别的歹心,今后也要叫手下垦开田地,做个弟兄们衣食无亏的根本,就可以混过光阴,专候好音提拔。便是空闲时,可是相公说的要把韬略武艺大家习练,以作将来用场,小人们自当谨记在心,决不敢再有妄为,请相公们放心便了。”楚材、文龙齐声道:“你们能依我们言语,却是极好,我们此刻倒要为你们弟兄多费一点心思。我两个若然闻得你们有甚不妥当的作为,那时莫怪我们无情!”青奇等众弟兄道:“相公不必多虑,我们此刻就在两位相公之前对天立誓,以明我们心迹如何?”说毕,便一齐当天跪下道:“过往神仙在上,信士青奇同弟兄们某某等,从今革面洗心,改恶从善,若有一些为非作歹的心肠,异日均死于刀剑之下,再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身,伏望明神鉴察。”再欲说下去时,楚材、文龙慌忙上前将他一众扶起道:“何必这般言重!你们的心迹真可以对日月而质鬼神,我们可以不必过虑了。”说毕,便命童儿将行李挑出,起身作别。青奇等犹依依不舍地说道:“相公们回来时,千万到这里一走,免得小人们在此牵肠挂肚想念!”文龙、楚材见青奇等一片血诚,倒觉也有些不舍。只是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乡,况自己又急于他往,只得硬着头皮告别。   出得庄门跨上马匹,青奇又带领众弟兄相送,直送出山峰之口。楚材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们请回吧!”文龙也道:“只要你们事事留意,不忘记我们两个,就是你们的盛情了。岂在远送!”青奇等见说,只得又跪下磕了几个头,方将脚步止住,直等看不见他们主仆的影儿,听不见马铃的声响,然后快快而回。自此以后,只在山庄内练习武艺,勤攻韬略,无事时并不出门,就有客商经过,及一切平时要杀的僧道贪官,也并不一毫惊动。平时的食用除耕种田地之外,又选手下的精明强干喽罗数名,给予资本,命往各处贩卖货物,开设店铺,所有盈余,尽作山庄之用,已是颇可过度。直要等到日后有事,楚材、文龙写信到来相招,然后一齐出去,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留名千古的事业来。此是后话,暂且丢过不提。   再说文龙、楚材带领两个童儿上路之后,讲起青奇等一众弟兄的好处,不觉赞叹不已。想要再寻几个同青奇弟兄一般的人以作他年臂助,故此两人并不穿州过府,只拣小路山多的所在行去。   一日,行到一处地名叫作“野猪林”,已是傍晚时候,想要寻个宿店,不意一望无际,人迹杳然。看看已是错过宿头,好得仗着自己本领,不怕狼虎,倒反慢慢的一路寻去,或有古庙、破祠,便可暂为歇息。故此就是没有宿头,也不在心,只顾跨在马上,看那四边的晚景,倒也另有一番景象,甚是好看。因此便不知不觉地说说笑笑,又行了五六里路的光景,忽见路旁草地中蹿出一群香獐来,东奔西跑的在马前乱蹿。张武看见大喜,对沈方道:“这几个香獐倒也好顽得紧。我同你上前捉两个活的,带它回去顽顽如何?”沈方也是孩子的性情,一听此说,不觉高兴起来。将欲上前,文龙喝住道:“你两个敢是疯呆傻子么?促了活的怎生带得回去?”话未说毕,早被楚材拈弓搭箭,“飕”的一声,一箭已放将出去,射在那只大的香獐腿上。那只香獐一受着痛,回身就跑。文龙也忙放箭,又射着了两只。趁势拍马赶将下来,那些香獐便四散地奔逃。两个人分头追赶,赶了一会,张武、沈方也追上前来,一同赶至一极大树林之中。细细看时,那些香獐一只也没有!不知都到哪里去了。再看天光,已是上灯时候,幸有一片月色照得如白昼一般。两人只得下马,拣一块平正光润的大青石坐下。楚材道:“我们既赶不宿头,倒不如就在这树林中权坐一宵,专等天明再行吧。”文龙道:“这却使不得。我想此刻坐在这里,还不打紧,若然到了下半夜,那风露侵肌,只怕禁不住,还是寻一处有遮盖的地方,庶不妨碍。”楚材道:“此时还到哪里去寻呢?”话还未完,早见林子外边隐隐的似有黄墙露出,因指道:“兀的不是寺院么?”文龙随着楚材指的所在看去,果见树林那边有一带高高低低的黄墙,参差显露。只因隔开尚远,辨不出什么所在,便道:“既有这个地方,敢则是好,我们且到那里去再处。”说着,便同楚材立起身躯,并两个童儿齐往黄墙那边走去。   约走有二三里之遥,方看明果然是个寺院。寺门上有个匾额似乎年代已久,故四边早已剥去,惟上边的字迹尚不模糊。趁着月色一看,却是“藏经寺”三字。刚欲跨进寺门,忽然间寺门之内卷出一阵怪风来,吹得树上的树叶,地下的尘沙乱飞、乱舞。要知这阵风究竟是何怪兆,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显英雄古寺遇妖 救婵娟荒山斗法     作事倘非奇特,焉能千古流芳?何来妖物太猖狂,也在深山放荡!     血性本由天赋,英雄岂惧强梁!龙潭虎穴纵非常,也要奋身一往!   却说楚材同文龙刚欲跨进寺门,忽被一阵怪风吹得毛骨竦然!慌忙一齐站住。往里定睛观看,见无动静,各将宝剑出鞘,执在手中,大着胆走将进去。再向四边瞧看了一会,又走至里面,细细查检。惟有一座破坍大殿,却无神像。直待走到寺之后面,见有一片空地,四围树木参差,中间一座大塔,却也别致。但见那塔直是高耸,后人有诗为证:     五色云中耸七层,不知何代法门兴!远来客子时凝望,近处村童亦倦登。     金铎声摇风四起,宝瓶影对月初升。可怜人迹无从见,难向山僧问塔名。   两个人看毕,仍旧回至殿上。那月光照将进来,见有两座石拜台摆在中间,不觉心中喜悦。命童儿将两座拜台拂拭一回,一同坐下。看那地下时,似乎有人打扫过的,映着月色颇为光洁明净,不觉有些疑惑。因此各将身上衣服扎缚停当,仍将弓箭、宝剑跨在腰下,等候有何动静。又各议论了一番。   直到三更光景,觉得有些困倦,刚欲闭目养神,忽地听得有人笑语之声,顺着风从后面吹来。两人慌忙立起,一齐走至后面,侧耳细听,却见声音从塔中出来。楚材愈觉奇异道:“深更半夜,又是在荒山里面,如何塔上有人说话!不是歹人,定是妖怪。”文龙道:“不要管他,我们且上去看明,便知是人是怪!”楚材:“不可。我们虽不怕他,却是初到这里,怎好卤莽!”说着,便顺手向东面一颗合抱的大树指道:“我同你先到这树上面悄悄的探看塔上动静,然后再作计较如何?”文龙道:“这是万全之计,有何不可?”又轻轻地嘱咐两个童儿,叫他隐在寺中看守行李,不可高声讲话,以致惊动他们。嘱毕,两个便放出平时练就飞云纵的工夫来。   一转眼间,两个人各拣一枝大杈,蹿上隐在树叶中间。一些声息俱无。两个趁着月光,向那塔中看时,只见那塔的四面宽阔,塔之第三层上,里面台椅俱全,似乎俱是白石做成的模样,光润无比,却有三个人坐在上面谈笑赏月。一个身子瘦小,眼红嘴尖,身穿白色衣,两手上似乎有些黄橙橙的毛;一个上身穿白,下身穿黑,额上有一个极鲜明的红球,像是生在肉上的光景,那张嘴不知怎么,竟比人长出许多,颇觉难看;一个长马面,头上似有两个角肉,穿的衣服却是黄色,周身均有梅花斑点,颏下胡须倒有一尺余长。起初所讲的话却是听不清楚,后来渐渐地听得那瘦小身子的说道:“良夜客来,惜无佳酿,以供一醉,奈何,奈何!”黄衣道:“者清淡也是韵事,我们又非饕餐之徒,何必拘拘!”长嘴的道:“清淡虽是韵事,究不足消长夜,倒不如各把自己生平抱负吟诗一首,一则见我们并非俗品,二则借此消遣,庶不负月白风清之夜,你们以为何如?”瘦小身子的道:“究竟道兄风雅,既然如此,待我首唱,借此抛砖引玉。倘有不到之处,还祈斧削。”黄衣者长嘴的一齐说道:“彭道兄高才博学,没有不好的,休得太谦,快些请教吧!”瘦小身子的笑了一笑遂吟道:     曾向巴山啸月明,洞庭霜落汉江清。禅开悟彻叨先觉,剑术传来泄不平。     楚国加冠推俊杰,唐家伐叛显忠诚。千年灵异称通臂,又闹天宫旧有名。   黄衣者赞道:“用典确切,簇簇生新,的是杰作。小弟虽有粗诗数句,恐不免有续貂之愧。”因亦朗吟道:     碧水丹山日日游,苍松翠柏自为俦。每衔芝草成灵药,常驾云车赴十洲。     名列东华朝五岳,身依南极共千秋。纷纷尘世皆旧梦,点点梅花永不休。   长嘴的笑道:“两道兄珠玉在前,小弟不如藏拙的好,倒是不献丑吧。”瘦小身子的道:“这却不能。况又大家无事,兴之所至,何必拘拘工拙,一定要请教的。”长嘴的道:“既蒙雅爱,只得要乱谈了!”遂吟道:     南岳峰头振羽衣,每从胎息见天机。翩翩赤壁横江过,矫矫青城带箭飞。     雨后清溪看独步,月明华表羡双归。云间咸讶笙箫响,访道寻真四海栖。   三人吟毕,互相称赞。正在扬扬得意之际,忽见塔的面后又走过一个人来。其人生得甚是可笑。那个身体竖里四尺,横里倒也有三尺光景,惟头颅甚小,上下都是尖的,竟同一个橄榄一般。面色都是黑的,两只眼睛又是甚小,身穿元色衣服,上面却有九宫八卦的花纹,蹒蹒跚跚地走上塔去,摇头幌脑地与三人叙了一回寒暄。三人口中只顾吟哦,带理不理,冷冷地与他讲话。那头小的人坐了半响,忽然开口问道:“你们聚在此处究竟作何消遣?莫非又吟什么歪诗么?”瘦小身子的拂然道:“你说出话来总讨人嫌!我们好好的在此各献奇才,怎么竟以歪诗称之,未免眼空四海,轻视才人了。”头小的笑道:“什么叫做眼空四海?你们且把各人所做的诗吟出来与我一听。待我与你们评定甲乙。”三人愈觉不悦道:“我们吟我们的,那个要你来评定甲乙!”头小的笑道:“你们真是尺泽之鲵,不知天地之大!可晓得我满腹经伦,目光如炬,肯为你们评定也要算你们的造化呢!”瘦小身子的听了怒道:“你纵才高八斗,我们也学富五车,倘然考较起来,只怕你就要退避三舍了。”黄衣者道:“袁道兄何必与他开口先伤和气?”又对头小的道:“你也不可这般狂妄!既要听我们的诗,也须好好的商量。我们自然念与你听。若只是一味狂言,恐亦非你之福!”头小的道:“既是这等说,暂时算我的不是,请念出来吧。”黄衣者遂把三诗逐一的念与他听。头小鼓掌大笑道:“我说你们吟诗还未到家,果然不差。”三人道:“怎见得我们不通呢?”头小的笑道:“你们不要性急,待我说出来,也教你们无怨。我当听得读书人说,‘文必己出’,又说道自出心裁,这句话不过要人家吟的诗无一字一句不从心坎中发出。你们是不知道的,我却晓得一些。我听你们方才这几首诗,都是人云俗云。就据袁道兄那首诗而论,中间有楚国加冠、唐家伐叛,并大闹天宫等字样,均是耳朵中听熟的说话,已落抄袭陈言之病,如何可以作数!陆道兄的衔芝草、御云车等字面,其病与彭道兄仿佛,却是看轻了自己,把生平的丑态都露将出来。至如岳道兄的佳作,较之两作虽觉后来居上,而以小弟论之,则赤壁横江过、青城带箭飞,以及月明华表等句,仍是陈言未去。若要想自成一家,与白乐天杜工部李太白等诗翁并驾齐驱,只怕还远哉遥遥!你们尚有何辩!”说毕,哈哈大笑。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   文龙、楚材隐在树枝上面,相离不远,句句听得清楚,不觉暗暗好笑。又见瘦小身子的大怒道:“你这不实羞的东西,才出污浞,知道些的什么来!也在这里摇头晃脑地胡言。我若不看素日情面,今日定不与你开交!”黄衣、长嘴两个齐向瘦小身子的劝道:“我辈名登仙籍,岂可妄动无明,自伤雅道,且请息怒。”又对头小的说道:“你既这般大言不惭,谅来所吟的诗必是与人不同,何弗也吟一诗,便我们大家听听也好佩服于你。”头小的笑道:“要吟首把诗却也不是难事,但我这两天事情甚忙,哪有心情去弄这个!况又诗兴不在家中,只好改日请教了。”长嘴的笑道:“这两天大家空间,独你忙的什么事呢?”头小的笑道:“实不相瞒,前日被太上老君请去赴金丹大会,那些三山五岳的道友不知多少,都来同我接谈,定要叫我传授吟诗的法子。起初我还不肯,后来被老君听见了,替他们相恳,我因碍于情面,只得与他们讲解了一日,已是舌敝唇焦。不料昨日又被瑶池金母差了两个仙童,捧着大红贴儿到来说,要请我去赴蟠桃胜会,我因不高兴去,回绝了她。那里晓得来的两仙童再三相请说,若然请我不到,回去定要受责。我因见这两个仙童怪可怜的,只得勉强同他前去。及至到了那里,那些仙人都是久闻我名的。一见了我,便把我团团围住。这个请教未完,那个又来请教。幸我是个有才华的,不怕他们盘问,竞缠了有半日的工夫,方把各仙人说得眉眼花开而散。后来,见了金母,虽说请吃蟠桃,哪里晓得竟是虚应故事?那只蟠桃还没有熟,因此我也懒怠吃它,略略坐了一回,就告别回来,以为今日必然无事,可以养性修真。不意天不从人,真是睡梦中想不到的事,叫作什么灵山老祖,也是闻我之名,差了几个和尚来请我去讲经。说因他教下徒弟都是顽石一般的人,须得请一个学问宏深的大名家前去开导开导,只是不知哪个嘴快的把我迥不尤人的本领说将出来,以致那个老祖定要请我前去。我也是一时面软不得已去的。哪晓得这些光头果然愚钝的了不得,开导了一天,仍旧不明白。因此我一气,驾上云头就回来了。”黄衣的笑道:“照你这般说法,竟是天下的才人要算足下第一了!岂怪你眼空四海的瞧不起人。原来有这般的际遇,所以如此。但是我细想起来,你方才这几句说话实在好笑,仿佛是做梦一般,在那里说梦话。莫要说我们不信,只怕三岁的小孩子也不肯信你!我劝你不要说这海话了,还是从实些把诗吟出来,让我们大家听听,好多着呢!”长嘴的笑道:“你要叫他吟诗,实要逼他返本还原了。就是把他倒挂起来,恐怕也没相干。倒不如待我替你吟了一首吧。”头小的起初听见黄衣的赞美他,认是真的,不觉得意扬扬,连连点首。后来,听得你一句我一句却是取笑他的话儿,直气得把个黑面隐隐泛出红色来,意欲发挥几句,又觉得不好意思,看他左难右难,直到后来听长嘴的肯替他代吟诗句,方渐渐的把气平将下来,勉强笑道:“实在我没吟诗,岳道兄肯为捉刀,就烦代劳了吧。”长嘴的又笑道:“我想代你吟诗,恐转还不贴切,倒是待我把你的好处吟成一诗赠你如何?”头小的笑道:“这却甚好。不独可免我搜索枯肠,亦可见岳道兄的勤于吟咏了。”长嘴的也不理他,就款款地先吟出来两句道:     身穿九宫与八卦,四海龙王见你怕! 问头小的道:“这两句诗好不好?”头小的大喜道:“究竟岳道兄笔法奇特,就这两句佳作而论,直可压倒群才,而且于弟生平,颇为确切,可称一字一珠,为千古未有之妙句,以下便怎样呢?”长嘴的笑道:“还要下句么?下句却没有了。”头小的立起身来,打躬作揖地再四央求,长嘴的又笑了一回,方说道:“一定要我吟完么?你且坐着静听,待我慢慢的念将出来。不要站在身边吵闹,打断了我的诗兴。”那头小的束然听他说话,仍至原坐的那只石凳上坐定,把耳朵竖起静听,但听得黄衣的又高吟道:     我们均是大罗仙,怎与乌龟来答话! 吟毕,几个人哈哈大笑拍掌称妙。文龙、楚材两个在树上听了,几乎失声笑将出来。再看那个头小的时,只见他怒容满面地站起,厉声大骂道:“放屁!放屁!我们均是同道中,怎敢这般相戏!你说我是个乌龟,你不过是支野鹤精罢了,道行还未必胜我,竟敢如此戏弄于我!今日若不与你拼个你死我活,决不与你干休。”说罢,跳将过来,就要与长嘴的动手。幸亏瘦小身子的同黄衣的飞步上前,将他两手拦住,做好做歹的,再三相劝。正在难分难解之际,忽地又见有两个仆人模样,手中各携酒肴从东面松径中穿来,后面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携着个美貌女子,笑迷迷地望塔中进去,却见两个仆人模样的人,先上塔去通报说:“令君驾到。”那个头小的方才不敢开口,赌着气往后面溜将下来,跌跌爬爬地仍向前路走去。文龙意欲开弓放箭,恐有声响,只得等他走近,就将袖中所藏的弩箭对准咽喉发去。只听飕的一声,那个头小的已倒在地,文龙随将宝剑取出,轻轻跃下树来,赶到跟前一看,不觉吃了一惊。你道什么?原来是一个千年修成的巨龟,此刻已是原形显出。文龙也不管什么,就把宝剑砍下。但见满地鲜血直流,立时了帐,仍复回转身来跃上树枝,告诉了楚材一遍。然后再一同细看,只见三个人对着那个书生笑道:“这个东西就只怕得令君。一听令君到来,就没命地溜去了。”书生问什么事?三人遂把方才取笑他的事讲述一遍,书生也是大笑了一回,复说道:“事前两天见他面上气色颇不好看,恐怕有何祸事临身,我曾劝他诸事留心,此刻他去了,也就罢了!”只见瘦小身子的复笑问道:“合君好福气吓!这位丽人是从哪里得来的?与令君匹配起来,真是上好的一对佳偶。”书生道:“适才见风月佳妙,出洞闲步,也是红鸾星照命,不知不觉地走到前村,却见这个女子容光照人,秀色可餐,不亚月里嫦娥,而且面有福相,将后谅非等闲之人,正在他自己家里凭栏凝望,若有所思,因此我乘便邀她到来玩月。三公对此佳景有兴吟诗,真不愧雅人深致,倘不吝珠玉,愿闻大作,或可追步后尘。”三人遂将前作各自曼诵一遍,书生啧啧称赞道:“班香宋艳庚鲍风流,一洗尘俗。虽唐宋名家,亦当退避三舍。而所用各典又确切,不移于斯道,可谓三折股矣。不可不浮大白以贺。”遂回头向带来的仆人,命将酒肴摆上,大家共酌。黄衣的笑道:“令君深得诗中三昧,何勿一展奇才,压倒诸卷,也可俾我们知所趋向。”书生笑道:“大巫在前,怎好班门弄斧,贻笑方家?”长嘴的道:“令君大作谁不钦仰!此刻怎这般谦退,却是为何?莫非不屑赐教么!”书生又哈哈大笑道:“这却言重了。不嫌简陋,待我勉吟呈政,幸勿笑为下里巴人之句。”遂吟道:     心宿凝精赋质全,化形尝礼月中仙。修成大道传刚子,养就宏才难茂先。     九尾系时能出火,千年丹足可通天。从来一液强多事,却笑维摩枯寂禅。 吟毕,笑道:“聊以塞责,尚希斧政是幸”三人齐声赞道:“清新俊逸,玉润珠圆,对此佳人,吟此丽句,堪称双绝。此诗要推首唱了。”书生道:“芜辞里句,实不足污诗人之耳。乃蒙谬赞,益增惭愧矣。”瘦小身子的吟道:     花月可怜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