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外史 - 第 6 页/共 8 页
幸有仙师秘授,五雷正法施行。强徒恶贯总该盈,始信狠中更狠。
却说楚材同了杨德明回到台下,忽然吃惊,恰是何故?看官有所不知,原来方才杨德明跌下擂台之后,郑迁当作已着他的暗器,心中得意非凡。后来忽见德明爬起,就知是没有着镖,不觉大怒,意欲追下擂台,将他擒捉。却又从没有追下的道理,只得在台上千奴才、万奴才地连声辱骂,想要激恼于他,使他重复上台,可以趁便伤他性命。谁知他竟头也不回去的了,因此愈觉愤怒,对着台下不绝口的大骂。
鹊桥方才本欲上台,多次因被楚材阻住,只得暂为忍耐,此时听得送迁大骂,又见楚材走开,便也不管什么,暗暗地遛至台下,猛可望台上跳去。文龙看见要想喝住他,已是不及,只得任他上去与郑迁比较。不期走了十余个回合,董天林坐在那里着得清楚,知道他又是个劲敌,又不好出场帮助,忽然想着身边有一样暗器,多时没有用,今日看这光景,只得将它一用,以助郑迁成功,因此便悄悄地从豹皮囊中摸出一件东西,名叫紫金飞电抓,形如小蟹,饱浸毒药。若中在人的身上,重则立时倒地,轻则也要重伤。因此他便暗暗地刚欲发出,也是杜鹊桥命不该绝,恰巧楚材同着杨德明回到台下,忽地看见董天林将手举起,不觉吃了一惊,知道必有缘故,忙将袖中所藏的弩箭取出,照准董天林手腕上打来。那董天林一心在鹊桥身上,却不防刺斜里有此一箭,幸而还算他的眼快,连忙将手一缩,可可地那支弩箭直射在紫金飞电抓的上面,便不知不觉地,连箭带抓一总打到台下去了。下面看的人忽见台上落下一桩东西,正不知是何物件,慌忙拾起大家一看,认是董天林一人所发,不觉鼓噪起来道:“原来那个台主要放暗器伤人的,也算那个上去打擂的人福气大,没有被他打着。”董天林听了众人鼓噪的声音,气得口都开不出,欲要辩白,又无可措词,只得当作没有听见,默默地坐在椅上呆看。
此时鹊桥耳中虽经听得,却不知何故,况又在交手之际,是以并不理会。那个送迁却知道是董天林暗中相助,只不知为何反落于台下。以致被人鼓噪。却不道心中思想,手中便觉迟慢,早被鹊桥跨进一步,拦腰一把将郑迁抓住,要想将郑迁举起望下摔去。那个郑迁吓昏了,连忙用力挣住,将鹊桥也是一把抓住,两个人竟是扭作一团地厮打。此时董天林在座上看得清楚,实要熬不住了,将身跳起,直奔鹊桥而来。鹊桥见了,恐怕吃亏,只得用尽平生之力把郑迁望外一推,那知用力太猛,适被郑迁扭住,竟与郑迁一齐滚下台去了。楚材同文龙一见,慌忙抢将过去。郑迁见来势厉害,即忙将鹊桥推开,趁空儿复向台上跳去。鹊桥方欲追上,早被楚材拉住道:“你真不知死活,方才董天林放暗器的时候,不是亏我看见,暗用弩箭打掉,只怕你此时的性命已不知到那里去了!”鹊桥见说,才知道方才人鼓噪的缘故原来为此,方不敢再上台去。
那董天林见此光景,想着方才有人将自己的暗器打掉,知道今日必有能人到来,若待那个能人上台,便不好收蓬,须得回山想个善全计较,方可无碍。因此眉头一绉,顿时计上心来,特地走至台口喝道:“天下英雄听者,今日为时已晚,且请各自回去,明日请早此到来较手便了。”说毕便同郑迁一齐跳下擂台,带领喽兵跨上马回山而去。这里楚材方欲上台,忽然听见董天林这一番说话,料想今日不能伤他性命,只得同着文龙鹊桥,邀请杨德明,依然回至昨晚借住的所在住下。与杨德明谈了半日的说话,大家十分投契,各恨相见之晚。于是大家撮土焚香,拜为弟兄,不提。
再说董天林同了郑迁回到山上坐下,不觉长叹一声。郑迁问道:“胜败亦属常事,大哥何故长叹?”董天林道:“贤弟有所不知,愚兄那一晚得其一梦,曾经与贤弟等说知,当时已知不祥,不料今日登台,果伤杨贤弟性命。因此愚兄料定,来的那人必是特来与俺作对的人,恐怕台上所悬的迷光宝镜,也要被他们破掉。故此俺只得将计就计,暂时回山,商议一个良策,然后可保无事。说完便问手下,严府拨来的两个师爷现在哪里,为何不见?”当有伺候的喽兵禀道:“现在后山操演人马,待小的去请来就是了。”说完便走至后山相请。
只见那两个正在后山空地上比武,喽兵不敢便上去说,直待他两个比完了武,方上去说道:“董大王今日在擂台上逢着敌手,杨大王已经伤命,心中万分不快,故特着小的到来相请。”两个人听了,不觉暴跳如雷道:“杨头领有这般本事,怎么会得失手,殊属可恼!我们且去见董头领,看是如何!”说完便随了那个喽兵一同来至前山,望聚义厅上而来。
看官可晓得这两个人究竟姓甚名谁,为什么又称是严府拨来的人?原来这两个却是严嵩府内超等的保家师爷,一个叫朱文忠,一个叫朱文义,却是同胞弟兄,马上俱有万夫不当之勇,惟步下拳脚稍逊,本是响马出身。严嵩因爱他枪刀娴熟,特地用他在家作为府中武教习的头儿,近因严嵩之子世蕃欲图大事,又知董天林本领超群,故着他两个到来,明为帮助,实则欲监住董天林,以作自己后日之用。当下朱文忠朱文义两个赶至聚义厅上,与董天林叙礼毕,细询今日台上之事。董天林便将方才的事情详细的说与他两个知道,又道:“看将起来,内中一定有与俺们作对之人。况杨贤弟已死,岂非伤俺一臂?为今之计,欲将奈何?因此特请二位到来商议,不知有何妙计可以安善无事?”朱文忠道:“头领且请放心,俺想今日虽被他们取胜,然头领之迷光镜尚未施展,若使将出来,安知便为他们所破?依俺愚见不如明日头领上台,俺弟兄二人各带孩子一百名伏于台之左右,只作壮台上的声威。若有暗中与头领作对之人,俺们弟兄两个就此杀出,那时任凭他们有多少英雄,谅必非俺们的敌手。这个计较如何?”董天林大喜道:“此计大妙,明日竟照此而行便了。”朱文义道:“哥哥此计虽好,只是他们到来又不通名,又不通姓,看的人又是人千人万,晓得那个人是同俺们作对的?若然被人看破,岂非反损俺们台上的声名?依俺想来到不如明日趁他们没有防备,把山上的孩子总带下了去,不论什么人,杀他个干干净净,岂不是好?”董天林道:“这却不可,若照如此,往后还有人来么?若令兄的计较虽非阵平六出,然事到其间,正是没奈何的时候,也只得暂且一用。至于声名不声名,也顾不得的了。”
此时郑迁坐在旁边听他们的议论,只是笑而不言。董天林忽然回头看见了,便问道:“郑贤弟为何只是袖手冷笑,不赞一词?莫非他两位所说的话均不完善么?”郑迁道:“并非笑他两位的较计不善,只是他们既来与俺们作对,定然本领高强,若然董大哥不能胜他,还有何人可胜?就是倾山的孩子们下去,恐怕还不济事。”董天林道:“郑贤弟所说的话却也不差,请问计将安出?”郑迁道:“俺们方才回山的时候,见与俺交手的那个大汉同了伤杨兄长的那个书生,又同着两个文绉绉的人一齐向西北角上而去,想来均是一起的人。俺因想着杨兄长惨死,急欲报仇,故此即差一个精细的孩子叫他远远地跟着他们下去,看他们住在那里,速来回报。俺想得能知道了他们的住处,就可以等待时间,悄悄儿地前去行刺,还怕不能将他们的首级取来么?此事若能成就,又是干净,又不费力,声名又不损坏,岂非一举而数善皆备?大哥你想如何?”
董天林听了,不觉极口称赞道:“究竟郑贤弟想得周到,愚兄哪里有这般妙计。只是你打发去的孩子,不知可能看明他们的住处?怎么此时还不回来呢?”郑迁道:“那个孩子已经去了许久,料想目前也该回来了。只须访明他的住处,便可前去下手。”正说之间,忽见方才差去的那个喽兵回来,对郑迁禀道:“适才小的奉命探看那些人的下落,当即暗暗跟随他们下去,原来他们一行共六个人,看其光景像是四主二仆。一路上听他们所说的话,伤我们杨大王的那个人却不像是他们一伙,后来见他们一同到西面第七个村子里头一户人家住下,不多一回又见那家走出一个老头儿来,手提篮子酒瓶,像是出去沽酒买菜的光景。小的当即细看,好得那个村里就是他们一户人家,我们若然要去替杨大王报仇,却是极秘密的,停回待小的引领前去就是了。”郑迁听了不觉大喜道:“大哥你看如何,岂不是天助俺们么?少停待小弟一个人悄悄前去,见机行事,管教今夜定可成功。”董天林道:“话虽如此,只是贤弟一个人前去,他们人多,恐怕寡不敌众,倒不如多带些人去,也好帮助,省得他们或有漏网,也是不了之事。俗语说的斩草不除根,逢春依旧发。得能借此一网打尽,岂不是好?”郑迁道:“这却断断不可,想他们都是武艺高强的人,若然兴师动众前去,反要吃他们防务,非但不能成功,窃恐转露痕迹,倒不如悄悄而去,乘他们睡的时候,将他们一刀一个,岂不省事?”董天林道:“既然如此,可要再去一人与你巡风如何?”郑迁道:“这倒不消,是俺一个人去的好。”说毕便命左右快去备办酒饭,吃饱了好去干事。
不一回已将酒席摆出,郑迁便与董天林、朱文忠、朱文义四人一同入席。饮酒饮了多时,谈论些闲话,郑迁忽然问道:“大哥今日为甚不用迷光宝镜,反有惧怯的意思,却是为何?”董天林道:“贤弟有所不知,我这迷光宝镜当日蒙仙师传授之时,又将一物名叫紫金飞电抓与俺,曾经再三嘱过,此抓与宝镜从一个炉中炼出,倘遇敌人厉害,将抓放出便可取用,若此抓失去,迷光镜便不得轻用。方才俺正欲用那抓助你之际,不知被何人用什么东西,暗将俺的宝抓打失,是以俺不敢再将宝镜轻用,只得暂且回山,再作道理。”郑迁道:“小弟正想大哥方才不用宝镜,遽然回山,必然另有一个缘故,原来果不出小弟之所料。只是小弟此去,或能托大哥虎威将这几个斩首,便可除却心腹之患。若然不能,则小弟之性命亦必为他们所伤。今特禀明大哥,如小弟天明不回,性命必然不保。大哥明日登台也顾不得许多,只得且将宝镜施展,与小弟报仇。小弟虽死亦感哥深情。”郑迁这几句话说毕,颇有凄然之意。
董天林慌忙安慰道:“贤弟尽管放心,吉人自有天相,此去定可成功。倘有三长两短,愚兄决不肯与他们干休,也要尽着这性命拼他一拼,岂惜这几面宝镜而不一用哉!”正说之间,董天林忽然连打了两个喷嚏,不觉诧异道:“俺生平从没有打过喷嚏,今日连打两个,难道又有何不吉之事么?这道有些不明白了。”郑迁笑道:“打喷嚏亦人之常事,何足为奇?这是大哥多心,以致有这许多疑虑。”董天林见说,也就罢了。他那里晓得,此时正是楚材等各人同着杨德明在彼议论明日定要将他除掉之事,是以有此警报。
如今且把董天林郑迁等搁过一边,再说楚材等一行人仍在那个老者家里住下,与那杨德明欢呼畅饮的吃酒谈论中间,异常投机,直吃到二鼓将残,方才罢席。渐渐地又说到打擂之事,说明日登台定要将董郑两人伤命,方可除后日之患。只是他台上悬的宝镜,恐有什么玄虚,大家须要当心。杜鹊桥道:“不防!俺想宝物最忌污秽,明日待俺带一包狗粪前去,把他这镜上尽行涂了就是,他要施展也没中用的了。”文龙笑道:“你不要说这呆话了,人家若怕这个,还肯把来悬在台上么?不过他今日自己没有出手,却是有些奇怪。明日我们一同前去,谅也不妨。”鹊桥道:“俺正忘了,你同沈大哥都有法术的人,怎么今日也不施展出来?”文龙刚欲回言,忽听得房上的瓦片突然一响,此时座中各人均各听见。鹊桥道:“待俺出去看看是什么东西。”这句话还汉有说完,早已一个箭步蹿至天井中,抬头往房上一望,只见房上站着一人。刚欲飞身跃上,不期上面飕地一声打下一块石子来,正中鹊桥肩上。鹊桥哎哟了一声,望后就倒。
看官可晓得房上这个人究竟是谁?原来就是郑迁。他与董天林商议定了,就叫喽兵引路,来到这里,命那喽兵回去,自己即蹿上房去。往下一看,只见里面房中点得灯烛辉煌,有好几个人在里。他就往房上一伏,留心细细看去,却见伤杨滔的那个书生同着三个人在那里讲话,讲得异常热烈。就是与自己交手过一同跌下台来的那个大汉,也在其内,方知果是他们一党的人。他本欲候他们都睡熟了,方才下去动手,故此刻且在房上爬伏侧耳细听。约有半个更次的时候,听见下面讲论的说话都是明日破宝的计较,又听见鹊桥在那里说沈大哥会法术的话,不觉暗暗吃惊,想着大哥日间不放迷光宝镜,确有识见,意欲回去通个信息再来,以便大哥预为准备。想定主意刚欲转身,不期脚下一滑,那房上的瓦片就此一响。若论别人还不能听见,因他们都是行家,所以听得清楚。只因鹊桥莽撞了些,以致被郑迁打了一下鹅卵五光石打倒在地。
当下里面都听见了,杨德明便要出来,被楚材拉住悄悄说道:“你从后面暗暗上去,不要惊走了他。”又对文龙道:“你且慢慢地出去。”文龙乃故意喝道:“莫非房上有了人么,怎么杜贤弟跌倒了?待俺出去擒来!哎哟,俺的宝剑哪里去了,童儿快些与俺寻来,不要被他逃走了!”那个郑迁在屋上听见了,忙又在身边取一块鹅卵五光石来,握在手中望着下面,专等屋中的人出来打下。不期等了一回,只听见声音,不见有人出来。正在疑惑之际,忽地被人在背后用了一个跺子脚在腿上踹了一下,顿时觉得疼痛非凡,站立不住,一骨碌便跌将下来。恰巧鹊桥爬起之后,正在踌躇上屋去报仇,见他一个狗吃屎的跌将下来,便不管他什么人,赶上前去照着郑迁背上就是狠命地踢了一脚。那个郑迁正被杨德明踢伤,又从屋上跌下,已是半死半活,哪里还经得起他加上一脚?顿时筋骨齐断,口中鲜血往外直喷。鹊桥见了恐他要逃走,索性用两只脚一起在他背上重重地又踢了几下,不要说一个郑迁,就是几个郑迁也被他踢死了。等到杨德明从屋上跳下来看时,郑迁已是气绝。
杨德明道:“你怎么将他踢死,可晓得沈大哥还要问他口供哩?”鹊桥笑道:“不晓得这个戎囊子恁地没用,不多几下他就死了。也罢,且待俺提将起来,看他一看,究竟是个什么人。”此时楚材、文龙一齐赶至跟前,鹊桥刚将死尸提起,杨德明眼快,早已看见,不觉吃惊道:“原来就是方才与俺们交手的那个郑迁。幸亏知觉得早,没有被他暗算,不然还当了得?”楚材道:“且把他身上一搜,看有什么东西。”鹊桥刚欲将郑迁身畔搜检,不料把他才一翻身,忽听得呛的一声,郑迁身上落下一件东西来,慌忙拾起看时,却是尺余长极锋利的一口匕首。鹊桥笑道:“俺正要这件东西,承他亲自送来,倒要谢谢他哩。”说罢又从郑迁身上搜出一个皮鞘,一个石袋。鹊桥道:“这却一总要叨惠的了。”就在他身上解下,系于自己腰间。楚材道:“擂台比武亦是常事,何以他竟到来行走?想必定有什么缘故。如今且不要管他,只是那个尸首怎生把他打发,免得贻害这里房主,方是道理。”文龙道:“这却不妨,好得这里离双龙山不远,我们何不就把这个尸首丢在他的山下?也使董天林知道我们的厉害。”鹊桥道:“这个计较甚好,待俺来送他回去。”说毕便叫张武沈方两个快去寻两条绳子来,把他扎缚了,好送还他去。
此时房主人因年纪高大,早已睡觉,文龙恐他吃惊,叫两个童儿不要去惊动于他。因此两个童儿不好去向那老者取讨,只得自往寻觅。哪知寻来寻去,绳子竟一条也没有。鹊桥急了,只得把郑迁的衣服剥下,将郑迁肢解了四块,就用郑迁自己的衣服包扎起来,又取一床大单被包成一个大衣包的模样,取一条带子扎好了,提将起来,直望双龙山脚下而去。好得时候已是三鼓以外,所有双龙山的喽兵尽在山上,没有一个下来,因此鹊桥放大了胆,便把来丢在山脚之下,飞奔回去,与楚材等说明了,再把地上的血迹揩抹干净,然后暂为睡觉,专候明日上台,看董天林怎样。这且丢过不提。
再说董天林在山上同着朱文忠、朱文义两个慢慢饮酒,等待郑迁佳音,等了许久,只觉得心惊肉跳,坐立不安。好容易候到天色黎明,仍不见郑迁回来。正在着急之际,忽见一个巡山头目急匆匆地走至跟前,跪下禀道:“小将方才带领孩子们从山脚巡哨过来,忽见有一个大大的衣包丢在路旁,小的上前细看,见有血迹映出,又是沉甸甸的,不知何物。小的不敢开看,故命孩子们扛抬上山,请大王爷示下。”董天林听了,心中不觉突突地跳了一阵,忙叫快快取来一看。头目领命,即叫喽兵速将衣包抬来,不一时已见抬至面前。董天林望去,觉得诧异,连忙立起,叫朱文忠弟兄将这衣包打开。不期那包还未打开,早觉一阵血腥冲出,及至打开一看,见是郑迁的尸首,已经肢解了四块。董天林不看犹可,一看了时,不觉大叫一声,望后便倒。
朱文忠弟兄见董天林跌倒在地,昏晕不醒,知道是因见了郑迁尸骸伤心之故,即忙赶过去,将董天林扶起,连叫:“大王醒来!”叫了有半刻工夫,董天林方才渐渐苏醒,大哭道:“哎哟俺的郑贤弟呀,你怎么死得这般惨伤!好狠心的恶贼,既然杀死了他也罢了,还要把他肢解了送来气俺,岂不是有意与俺作对么?快起倾山人马,仍命昨日领他去的孩子领了前去,将他们一个个地活捉上山,待俺亲自取他们的心肝,祭俺的郑贤弟,方消俺心头之恨。”朱文忠劝道:“大王且息雷霆之怒,略罢闪电之威,俺想这事声张起来,反坏自己门面。况今日大王登台,他们断无不再来的道理。等他们登台的时候,不论什么人,只须大王用起法宝,来一个擒一个,来一双擒一双,哪怕不能报仇雪恨呢?何须兴师动众的前去,反致动人耳目”。董天林听了叹口气道:“俺早知昨日所来的人有些怪气,是以不敢轻用宝物,哪知果然不妙,连伤俺两个贤弟。今日也说不得了,只得上台去与他们拼个死活。”因命喽兵且将郑头领的尸首抬往后山掘土掩埋,得能活捉仇人,再往致祭。又对朱文忠弟兄道:“你们两个各带孩子二百名屯扎台下左右,只作保护擂台,如有不妥,看俺举手为号,便一半上台帮助,一半阻住他们羽党。”说罢即与朱文忠弟兄带了四百喽兵下山,命朱文忠弟兄在台下左右分开,自己便上擂台等候。
只因时候尚早,故此人还不多,等了一回工夫,方见有无数的人陆续到来。即忙仔细在人群中留心一看,却见昨日那个书生同着那个大汉一行四五个人,一同到来。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意欲跳下台来将他们抓上台去,方称心愿,无奈昨晚郑迁行刺的事不好直言,只得暂且忍耐。直等到杨德明等一行人将至台下,他便立至台口,故意望下大喝道:“呔!台下听者,如有真正本领之人,方准上台比武,或有昨日跌下台去的东西,今日休得到来丢脸。若然再要上台,俺亦定要将他抽筋剥皮,祭俺这只擂台。”此时杨德明同着楚材、文龙、鹊桥等在台下听得清楚,德明对着楚材笑道:“大哥听董天林的说话,全是反激着俺们,可知他的死期到了。俺们今日那位先上台去?”鹊桥道:“俺倒不信他的厉害,仍是俺上去会他吧。”楚材道:“你既要上去,一切自己小心,可知他今日深恨着俺们几个人呢!”文龙道:“不妨,待他上去交手的时候,我们大家留心着,暗暗地帮助他就是了。”
鹊桥见说,慌忙跳至台上,对董天林道:“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俺今特来会你!”董天林一见知道就是昨日上台过的,因急欲报仇,也不问他名姓,就把门户使开,赶来与鹊桥动手。两个人蹿奔跳跃,闪转腾挪,忽上忽下,约走了十余个回合,董天林忽然往下一败,将指望擂台四角一指,口中念动真言,大喝道:“贼徒照宝!”杜鹊桥刚欲赶去,忽见台中所系的物件并那四角系的镜子,霎时间放出五道白光,有如五条白蟒相似,直望鹊桥面上冲来。鹊桥一见吓得魂不附体,意欲望下逃生,却又满台都是白光,莫辨出路。而且浑身麻木,觉得寸步难移。只急得满头是汗,极喝连连。楚材在台下看得清楚,即忙暗暗念动真言,将两手向台上一放,霎时间平空起两个霹雳,把台上系的镜子震碎一半,那白光就觉稀少。此时鹊桥正急得没法之际,耳中忽然听得大震了两声,顿时眼前清亮,看那董天林时,已跳至跟前,咬牙切齿地大喝道:“好恶贼,怎敢用左道妖术,伤俺法宝?不要走,吃俺一拳。”说时迟,来时快,早已将升箩大的拳头,从鹊桥头上打下。鹊桥见招架不住,只得侧身躲过,意欲跳下台去,哪知台上还有几面未碎的镜子,又被董天林念咒催动,顿时白光又来,把个鹊桥缠住,鹊桥不觉一晕跌倒。台上董天林大喜,慌忙举拳打下,只听拍的一声!要知鹊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比功夫计除巨寇 显英豪力剿双龙
本是权门鹰犬,山林啸聚行凶。擂台此日过英雄,性命轻轻断送。
余党岂容漏网,巢窝顷刻成空。回思昔日旧威风,仿佛一场春楚!
话说杜鹊桥被这宝镜白光冲倒,董天林喜极,方欲举拳打下,张文龙在台下看得清楚,不觉大惊,忙把袖中所藏的弩箭望上一指,只听拍的一声,一支弩箭直望董天林手腕上打来。董天林究竟是个行家,慌忙把身子一闪,那支弩箭便射在董天林的英雄帽上,把个董天林吓得倒退几步。杜鹊桥即趁此时候骨碌碌地往台下一滚,恰好被杨德明赶过去,把他抱住了,没有跌伤。此时台上的白光还是飞来飞去地闪烁,楚材知道没甚厉害,便放大了胆复又将咒念动,把左手向空中一放,只听得台上又大震了一声,方才所剩的一半宝镜尽打击得粉碎。
就在这个时候,楚材早已跃上台上道:“好狗强盗,你既摆设擂台,须要光明正大,若是徒仗邪术么,怎算得英雄好汉?俺今上台,可知是你恶贯满盈之日了!”董天林见自己法宝被他破掉,已是气得默默无言,此刻又见一个文绉绉的人跳上擂台,心想:“我这法宝定是这人所破,若再与他比较,恐非他的敌手,除非与他战平,方可取胜。”因此眉头一绉,顿时计上心来,说道:“你既口出大言,定然有些本领。俺今也不与你赌斗法术,只凭自己真实本领,一决雌雄如何?”楚材道:“好好!”两个人便交手起来。楚材明知自己实力不能及他,故此一上手时并不讲什么行门过步。董天林见他打的是五花炮,哪知不到三五个招数,便变成八仙拳。方得看明,转明间又变了美人拳;三五招一过,又变了杨家短打。忽上忽下,忽前忽后,不到一刻工夫,不知变了几十种拳法。把董天林打得他一个手忙脚乱,觉得有些招架不住。慌忙跳出圈子,大喝一声道:“且住!”楚材笑道:“输赢还没有定,怎么又要住了呢?”董天林道:“俺的本领你也尽知,你的本领俺也明白。若只管混打下去,恐胜败还非一时可定。如今俺与你个法子在此,莫若与你赌斗功夫,若然你没有这个本领,快些与俺下台,休得在此招丑。”
董天林这几句说话,本是要想把楚材吓跑,自己也可趁此收场,不意楚材哈哈大笑:“凭你有什么本领,都不在俺心上。只管使出来,俺与你玩玩就是了。”董天林见吓他不下,只得硬着头皮说道:“你既会赌功夫,俺且问你还是头功,还是腹功。”楚材道:“不论头功腹功,均可领教。”董天林道:“既如此说,先与你赌头功,然后再赌腹功如何?”说毕便将靠壁上系的一个铁槌取在手中说道:“你且将头巾取下,待俺将你额上先击三下,然后我让你也击三下。”楚材道:“就让你先击三下。”说毕将头巾取下,把浑身功夫运在额上,说道:“击便让你先击,若然你要暗算,便当怎样?”董天林道:“明人不做暗事,若要暗算与你,便非人类。”说罢便将铁锤举起,用尽平生之力照准楚材额上打来。哪知气力使得太猛,那个铁锤刚才打下,早被楚材借他的力趁势一迎,直把个铁锤弹将开去,几乎把董天林的虎口震开。董天林慌忙拱手执了,重复用力打下。岂知这回更不济事,刚到楚材额上,又被楚材借力一迎,董天林却拿不住了,便从手内如飞一般地弹了出去,直弹台下。
此时朱文忠他恰巧仰面向着台上呆看,未曾防备铁锤飞下,哎哟一声也没有叫出,面门上早着了一下,顿时鲜血直流,往后便倒。喽兵一见,慌去挽扶时,已是不活的了,登时鼓噪起来。朱文义在那边听见了,忙赶过来看,不觉放声大哭,叫喽兵将尸首背回山上,自己恶狠狠地执刀在手,专候楚材下来报仇。这且不提。且说董天林见铁锤从自己手内弹出,又伤了一个自己的人,不觉满面羞渐,大喝道:“你究竟用何邪术,把俺手中铁锤弹下,伤俺同伴。如今俺也不与你赌头功了,且与你把肚功一赌,看你更有何法使出?”楚材笑道:“你自己一个铁锤都拿不住,反要错怪于俺,真正岂有此理!你今既把铁锤丢去,且让你稍占便宜,就与你赌肚腹功便了。但方才头功是你先动手,此刻肚腹功,却要让俺先打,你敢让俺先动手否?”董天林笑道:“这有何妨?”说毕便将衣服脱去,露出一个极大的肚子来,站在擂台中间,也把浑身的功夫运有腹上。只见霎时间,董天林的肚子竟像铁一般的坚硬,却只是闭口不言,用手乱招。
原来董天林所运的功夫,名为闭口功,又叫铁牛功,故不能说话。楚材便将头巾揣在怀中,笑道:“这个闭口功有何稀罕,还要与俺赌!只怕你性命只在顷刻之间了!”董天林听了只气得怒目圆睁,勉强直了喉咙喝道:“你敢来!”楚材就从从容容的走将过去,先把手在他腹上一摸,果然坚硬无比,又细细地将他腹上察看,见他肚上那个脐洞足有酒杯大小,四围黑茸茸的尽是毫毛,那毛也有一寸余长,因是气运足在肚,故毫毛根根如铁线的一般,脐中还觉得隐隐有热气喷出。楚材明知他的功夫已到了二十四分,倘就此贸然打去,终恐无济于事,须得先为试探明白,然后可以用计破他。因此端详了一回,假意地先把一个中指探入脐中摸了一转,不觉暗暗吐舌。
原来里面竟是铜墙铁壁的一般,而且又是热腾腾的炙手可热。楚材中中暗想,幸是先为试探,不然几乎上他的当,若照俺这拳头打他,不要说三下,就是三十下只怕还不能够动他分毫。况且这个功俺这生平从没有练过,倘是打他不倒,被他还打起来,还当了得!这便怎生是好?吓!有了,不免将俺平生练过的那个脐风入洞拳法试用一遭,看是如何?想定主意,便掉转身躯向侧首一站,随将那只右臂伸缩了一回,又假意咳嗽一声,趁势咳出一口痰来,吐在掌中,便直趋过去,照准董天林的脐中直抛进去。董天林恰未曾防备,只觉得如箭一般的一股冷气,向内直冲,顿时脏腑之间异常疼痛,把那些功颈顷刻散个罄尽,竟有些立足不定。刚喝得一声“哎哟”,早被楚材乘势将三个指用力向内一搠,又往脐下一分,只听得掐察一声,早就把董天林的小腹分开。董天林只喝得一个“痛”字,已经鲜血直冒,将要跌倒。又被楚材飞起一腿,把个董天林直踢下台去。
此时朱文义本是站在台下,要想等楚材下来的时候,乘他不备替兄报仇,不意一转眼间见董天林被楚材伤了肚腹,踢下擂台。这一惊恰非小可,慌忙上前要接,不期被张文龙也赶上去抓住,大家抓住一条腿,用力一夺,就听磕叉一声,把个董天林劈作两半,五花脏尽行流在地下。朱文义也因用力太猛,几乎跌倒,慌忙把手一放,将身站定,不禁大怒,把刀就向文龙砍来。说时迟那时快,文龙见他来势凶猛,就将两条腿向上一迎,只听扑哧一响,那条腿又去了一截。文龙便趁势将腿丢下,拔出宝剑把朱文义手中那口刀削折,又用了一个白蛇吐信的解数,一剑直往朱文义的咽喉剌来。朱文义一见叫声:“我命休矣!”刚欲转身逃命,恰被文龙将手向上一翻,早把朱文义的脑袋削去了半个。那些喽兵见了,不敢上前迎敌,都没命地往山上逃生而去。
此时杜鹊桥同杨德明在一处,已经复原,看见喽兵逃去,他就把昨日晚上所得郑迁的那口匕首取出,执在手中,追赶上去,杀了几个。幸被杨德明赶去喝住,拉了转来。这个时候宛如乱丝一般,不要说做书的人弄得手忙脚乱,不能理清线索,就是当场在台下看的那些人,也觉得眼花撩乱,分辨不出,这且丢过不提。再说楚材在台上见董天林已死,喽兵逃去,他就把台上所有的大小银锭尽行搬在一只桌子上面,移在台口,大喝道:“董天林这些不义之财,俺们也不要他的,如今且赏与你们众人分用了吧。”说毕便把那张桌子向下一翻,只见那些银锭都向地下乱滚。众人一见均各向前夺取,一转眼间尽行抢得精光,欢欢喜喜地飞奔而去。还有那些抢不着的人,只恨自己命苦,今日不能发财,眼巴巴地见别人抢去,也只得懊恼而归。所以不到半刻工夫,台下的人均已走得干干净净。
楚材方跳下擂台,命张武、沈方去寻了些火种,并将董天林、朱文义的尸首以及被杜鹊桥杀死的喽兵,一概移到台下,放火焚烧。一座擂台何消半个时辰,就此变为白地,那些尸首也一同火葬在内。这叫做生有地,死有方,命中注定这般死法的,莫想得差错分毫。直到后来严世蕃知道了,深恨这般人坏他的事,要想追究,却又不知他们的名姓,也只好付之无可如何,此是后话,现在且不必提他。
再说楚材等一行人见擂台虽已焚烧净尽,知道山上还有羽党,若不捣巢灭穴,恐日后另有他盗到来占踞,仍复贻害无穷。楚材、文龙、德明、鹊桥各取兵刃在手,一齐跳上马背,就命张武、沈方二人在山下守候,倘有逃下喽兵,就此截杀,休要被他们漏网。说罢刚欲拍马上山,忽见大路上如飞的来了一人,头戴范阳毡笠,身穿皂布紧身丢裆叉裤,脚着薄底快靴,手提朴刀一口,其势有如奔马一般。看看相近,只见他生得面如锅底,身长八尺,浓眉大目,眼露凶光,海下一部落腮胡子,根根如钢丝无二,相貌却与董天林仿佛。
看官可晓得,来的那人究竟是个何等人物?原来这人却是董天林的堂弟,名叫董天福,自幼即膂力过人,好习枪棒。董天林前番逃往外洋的时候,临行时曾经与他一面,许他到了外洋若有好处,寄信回家,叫他前去。不期去了许久,杳无音信,直到后来董天林回到中国,进京投在严太师府中之后,与严世蕃提起他的武艺出众,膂力超群,世蕃一听得意非凡,定要叫他写信招来。因此董天林便写信差人送至家中,叫天福星夜到京。那知这个时候董天福适在家中患病,不能就行,直等过了两月之后,方觉渐渐痊可,又担搁了几日,始将身子养好,然后措办些银两进京,这个时候董天林已经到了双龙山,将金家弟兄逐去,在那双龙山下摆设擂台,所以他到得京中时,没有遇见董天林,心中十分懊恼。幸亏世蕃将他异常敬重,留在府中,他的意思,终以没有见着兄长为恨。哪知住了几日,忽觉得心惊血涌起来,因此他便在世蕃跟前说,双龙山的道路本来认得,定要前去探望兄长。世蕃起初还不欲他去,后来因想得他前去,倒也可以与董天林在擂台上做个帮手,故此准他起行,又送了他一百两银子的盘川,叮嘱他到得双龙山时,务要与董天林并胆齐心,收伏天下英雄。是以他便辞了世蕃,急急赶来。
一日在途住宿,正在朦胧睡去,忽见自己的亡父到来,说董天林所为不正,恶贯已盈,将于某日某时死于某星主之手,叫他速速归家,安分度日,还可以保全性命。否则恐怕与董天林一同惨死,非特绝了董门之后,且要遗臭万年。说毕,便拂袖而去。董天福慌忙起来,要想把父亲扯住问明缘故,忽然在门槛上绊了一跌,惊醒转来,却是南柯一梦。心中十分疑惑,欲待不去,又恐怕对不住兄长,更抛却手足之情;欲待前去,又是梦兆希奇,恐怕真有其事,实是委决不下,思量了一夜,究竟少年情性,以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约因思念兄长之故,致有此种恶梦。况大丈夫作事,自当勇往直前,岂可因虚无之梦兆,便信以为真?因此想定了主意,决计前去帮助。哪知这日正行到双龙山相近的地方,忽见无数的人四散下来,有的手中拿了几只银锭,有的在那里连连叹气。他便留心看去,只见有几个人忽然坐在地下歇息,讲道:“这种种事情真是希奇!怎么前时上台去打擂的人,都是长而且大,不消董天林三拳两脚,就可打下擂台。昨日不知何故,添了两具帮手,倒不济事。今日将宝贝施展,又被人家破掉,不知到底什么人破的,这不是希奇了么?”又有一个人言道:“破掉宝贝却还不足为奇,所奇的是董天林的武艺何等高强,身量何等魁伟,倒被一个文彬彬的书生,不费吹灰之力,只一手掌就将他的肚皮劈开,活活送命。这便是俗语说的,强中更有强中手,还有强人在后头了。”
董天福听了,不觉暗暗吃惊,便也假作走路力乏,挨近这几个人坐下,细细窥听。只见又有一个人笑道:“我想这个书生是与那台主有甚冤仇,所以下这般毒手。后来将台主掷下之时,我看见又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将那台主劈成两半,把腹中的五花脏都流了满地。想也是同那个书生一起的人,故此董天林虽死还不肯饶他。”又有一个人说道:“你知道什么,大约做强盗的人,终不能有好结果的。也是他的恶贯满盈,所以假后于这个书生将他除命,并非是这个书生一定要下这毒手也。你只想,他若然与董天林有仇,为何将董天林弄死之后,台上的银锭一些也不要,反说道,这是不义之财,把来赏与你们众人吧。据我看来,这个书生不是侠客,定是剑仙,更不然是个拳仙的徒弟。必是董天林伤的人太多了,被拳仙晓得,特派徒弟下来收拾他的性命,为打擂台的人报仇。谅是这个缘故。”
这几个人在那里本是闲讲,无关紧要。那知董天福在旁不听犹可,一听了时,不觉五内崩裂,大叫一声,顿时昏了过去。这几个人听了他的大叫,各各吃惊,慌忙立起来将他一看,见他这般相貌,手中又有锋利的朴刀,都道:“不好了,我们快些逃去。这个人一定是董天林的什么人,我们不知道,却在这里闲讲,被他听见了,所以昏晕过去。少刻醒转来,一定要与我们为难的。不如趁他未醒时逃走。”说毕均各一哄地散去。此时董天福只因一时气急,以致昏倒,觉得身子渺渺茫茫,如在云雾中一般。停了一回,方悠悠地苏醒转来,大哭道:“俺的哥哥,你怎么这等英雄,竟遭如此惨死?好不痛杀人也,哥哥阴灵不远,待兄弟与你报仇便了。”说毕站起身来,向前就走,把自己前夜所得的梦俱都忘却,一直的向前追赶。
走了里许路的光景,忽然耳中似有匹匹拍拍的声音。听见连忙抬头一看,只见前面一阵一阵的黑烟冲空而起,像是火起模样,不知何故,鼻中只觉得臭味难当,心内更觉惊疑不定。也不管他什么,只拚命地跨开大步,向那黑烟冲起的所在赶去。看看相近,但觉那臭味更觉厉害,复又赶向前行,走过一重树林,方见一片空地中间,一个擂台的式样,已经烧得尽行塌倒,还有些烧不尽尸骸夹在里面。心中早已明白。又回头向双龙山一望,却见有几个少年的人,也有执剑的,也有执三尖两刃刀的,也有执棍的,要想拍马上山。便知道伤他兄长性命的就是这几个人。因此他便挺起朴刀,赶紧一步,咬牙怒目的大喝道:“呔!你们这班牛子,是哪里来的,胆敢乱闯上山!方才是哪个将俺兄长丧命的,快快说明,俺董二爷却是冤有头债有主的,若有半字含糊,哼哼!可晓得俺董二爷的厉害?”楚材一听他的说话,看他相貌与董天林不相上下,便知道是董天林的兄弟,因笑道:“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到此耀武扬威!你那董天林何等英雄,不消俺片刻工夫,把他伤命。你今到来,莫非要来凑数么?俺劝你还是依俺良言,快快回去,改恶从善,保全性命,不然董天林就是榜样,只怕你性命在顷刻之间了。”董天福大怒道:“原来伤俺哥哥性命的就是你这牛子,不要走,吃俺一刀。”说罢便飞步上前,举起朴刀向楚材就砍。楚材方欲迎敌,早见鹊桥大怒,持着三尖两刃刀纵马过来,将董天福的朴刀架住,喝道:“贼徒休得猖狂,俺杜爷爷来也。”董天福大怒道:“谁要你这替死鬼到来替他!”一面说一面便将朴刀用力一盖,有如泰山一般地压下来。
鹊桥见他厉害,忙把三尖两刃刀向外抽出,重复栏腰砍去。董天福忙把刀柄架开,两个就在山脚下空地上步马交锋。一来一往战至六七合之外,杜鹊桥已觉得气喘吁吁,满身是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兵之力。杨德明在旁看见,知道鹊桥力怯,忙从刺斜里拍马挺剑,赶上前来,大喝道:“贼徒不得逞能,俺来也。”鹊桥见杨德明到来,心中方觉稍定。董天福道:“哪怕你一齐到来,俺也不在心上。”但见他把朴刀使开,真是神出鬼没,异常纯熟,越战越有精神。两个战一个,还觉不能迎敌。
此时山上的喽兵因寨主已死,知道不能抵敌,各各收拾了东西想要逃命,方才走至半山,只听得兵刃交加之声,慌忙赶下,抬头一望,恰巧内中有一个严府家将叫作严能,就是董天林差去请董天福的这个人,因董天福在家患病不能同行,故此他先自回京与世蕃说知,世蕃便命他送信与董天林,叫他就在双龙山当差的。今中严能因见擂台破掉,头领等已经尽行丧命,意欲回京报信,不期刚到半山,就见董天福在那里与这些人交战。他是前番见过的,所以认得,不觉大喜道:“董二爷到来,此仇可报矣!”忙把众人止住,重复回上山岗,对众喽兵说明,各执兵刃,下山助战。无奈喽兵虽多,究是乌合之众,还有一半知道事体不妙,早已趁势溜去,仅剩董天林新招的一伙喽兵,约有三四百人。严能领了头,一齐冲下山来,大喝道:“董二爷不必惊慌,俺们来助战了!”说罢便围裹上来。
董天福见是来能领众到来,不觉满心欢喜,也喝道:“你们快快把这一起人帮俺拿住了,与寨主报仇,不得放走一个。”严能答应着,就把手中所执的一条齐眉短棍一摆,看准楚材,用一个鹊地龙的势子直望楚材马脚边滚来。蓦地的向上一跃,举棍就打。幸得楚材眼快,早已看见,真是忙家不会,会家不忙,待严能近身将要举棍打下的光景,他就忽地把马向旁一提,趁势就是一剑,可怜严能只顾暗中算人,不想反被人家算去。这一剑竟把个严能的身子削成两截,跌在地下,顿时口也不开地向鬼门关去了。众喽兵一见,大家呐声喊道:“不好了,严老大又被他们暗算丢了命了。”
此时董天福还与杜鹊桥、杨德明两个杀得难解难分之际,忽然听见众喽兵一声呐喊,慌忙回头一看,见严能果然丢命,不觉怒喊如雷地道:“好牛子,怎敢伤俺头目,今日誓不与你们两立了!”说毕便弃了鹊桥、德明两个,望楚材那边蹿来。楚材见他来势凶勇,刚欲举剑迎敌,文龙早已跃马接住。董天福也不问长短,举起朴刀就砍。文龙知他宝刀厉害,又见扑刀沈重,恐怕有伤自己宝剑,不敢削他,只用腾挪躲闪的功夫,与他接战。战不到一合光景,后面鹊桥、德明复又冲杀上来,将他围住。这个董天福真是了得,但见他把那柄扑刀使得旋风一般,隔开剑挡开刀,全无一些破绽。虽是三人战一,还不能占他上风。楚材立马在那里观战,见他如此英雄,不觉暗暗赞叹,想道:“幸是他此刻到来,若然早来一步,只怕破那擂台就有些费事了。看他的本领,竟要高出董天林十倍。可见草泽之中,未尝无人。惜乎他为董天林之兄弟,不然倒是国家梁栋。”
正在疑想之间,忽听得董天福大喝道:“孩子们快把那厮擒来,不要放走了他!”众喽兵答应了一声,各执兵刃齐望楚材杀来。楚材大笑道:“萤光之焰,怎敢与皓月争能?真是蜻蜓撼石柱了!”一面说一面便舞动宝剑,将这些喽兵乱砍乱斫。杀了数十余人,楚材想道:“就是杀尽他们也无济于事,反伤天地好生之心。还是惊走他们为是。”思想毕,便拔转马头,望刺斜里便走。喽兵等误认他要逃走,一齐拔步追赶上来,追了有一二里之遥,楚材忽地把马扣住,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又将宝剑向空一指,只见霎时间满空中落下数尊金甲神将,带领着无数天兵,身子都有二三丈高大,手中执着大刀阔斧,半云半雾地四面杀来。这些喽兵一见,吓得没命地转身就跑,只恨爹娘生养他时,没有为他多生两只翅膀。弄得自相践踏,又伤了好些喽兵,方渐渐地逃个干净。
楚材因还没有收法,就着天兵将那些死尸埋葬一处,然后又念了几句真言,将剑诀一煞,把天兵退去,重复拍马望原处而来。走不到百余步,只见文龙、鹊桥、德明竟被董天福杀败,一齐逃将下来。楚材不觉吃惊道:“怎么他三个还不是他的敌手?且待俺上去试他一试,看是如何。”说毕便仗剑纵马让过他们三个,上前接住厮杀。战有二三个回合,觉得果然厉害。刚要用计将他收伏,不期早被文龙闪在后面,暗暗地将袖中弩箭上好,忽地大喝一声道:“强徒不必逞能,且照俺的法宝!”董天福刚要回头看视,忽听得飕的一声,要躲也来不及了,咽喉下早中了一支弩箭,顿时鲜血直流,跌倒于地。楚材惊道:“俺因他异常勇猛,有意要将他收服,怎么你竟把他射死?岂不可惜!”说罢便跳下马来,向前细视,见他早已气绝。无可奈何,只得把文龙埋怨了几句,命鹊桥同两个童儿把他掘土埋葬讫,然后一齐上山。
此时董天林积蓄在山上的金银财宝,已被众喽兵分取一空,各各背在身上逃往他处过活。楚材等因不欲多杀,上得山时虽看见山脚各山湾中尚有喽兵无数,各背包裹,成群结队而逃,只作没有看见,并不前往追赶。惟走至山上,将董天林所造的房屋细细一观,果然壮丽。因即同往里面四处巡视,果然喽兵一个也没有了。便出至中间坐下,命张武沈方至厨房下寻取肴馔,煮饭充饥。不一时早见两个小童把大盘小盘搬出无数煮熟的鸡鱼鹅鸭,以及燕窝鱼翅鸽蛋等物。又有极浓厚的美酒,一齐取出。楚材等看了不觉慨然道:“这种强人也算享福尽了,莫怪他们折福。如今且不要管他,大家来饱餐一顿,再作道理。”说毕便一齐入座畅饮,说说谈谈,时候已是不早。因即在山上住宿一宵,次日临行时,便命张武沈方取些火种,把山上所有房屋尽行付之一炬,方一齐下山上路。
此时杨德明同鹊桥两个因各有事,不得同行,楚材同着文龙上路之后,不期一波才平,一波又起。路途中间又遇着两头龙率众强抢良家女子的事情,要张文龙单身搭救,混至豪强家中游戏三昧,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独角兽奉命抢美 两头龙失势遭瘟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假使当时身便死,此生忠佞有谁知?
话说楚材等破了双龙山之后,诸事已毕,便与文龙、鹊桥、德明一同下山。德明因父被严嵩害死,即欲往边关投奔戚继光去,得能立得功劳,有了出身,便可代父辨冤,所以不能相随楚材同往京口游玩。楚材亦不好邀其同往,只得任其自去,当时就在山脚下流泪拜别。鹊桥亦因记挂母亲,要回去看视,便将自己乘的那匹马赠与德明,一同分别而去。这两个人此去,要做出无数惊天动地的事情来,此时且搁过一边,待下回书中,再行表出。
如今再说楚材同着文龙带了张武、沈方等上路,望京口进发,已将午时光景。好得他们主仆此时均有坐骑,所以放开辔头便出了双龙山的山套,见有镇市,方才缓缓而行。听那两边店家中人所讲的说话,无非是打擂台的事情。有的指手画脚的,说那一个怎样,这一个怎样,倒妆点得极其好听。又有几个欢喜说鬼话的人,在那里对没有往看打擂的人说道:“你们可晓得昨日打擂台的是个何等样人?原来却是大人国里特地到来的,不要说那个身体有三四丈的长,头有圆台般的大,就是那张大嘴张开来,也就有栲栳般的大小,那双大脚不必说,若然量起来,恐怕也有七八尺长。那个董天林哪里还是他的对手?你们听听厉害不厉害?”旁边还有信他的人,都聚在一处的听他。楚材等听了,恐怕被人缠绕,只作没有听见,低着头纵辔而行。
直行过二十余里,耳朵边方觉清净。因见时候已是不早,欲拣一家饭店住下,因即下马步行。当有饭店中的店小二上前招接,楚材一看那店招牌,却是叫作连升店,那个店小二的说话,却甚圆活。再看那店,房屋亦甚高大。便同文龙带领张武、沈方两个一齐进去,拣了三间上房住下。所有行李马匹,早经店小二接去安顿好了。又将床铺铺好,方来请问二位相公要用什么酒菜。楚材同文龙便也不拘什么,随意点了几样。不一时均都送将进来。
两个对酌了一会,正在吃得高兴的时节,忽然听得隔壁人声嘈杂,又有妇女哭泣之声。楚材却也并不在意,只有文龙满腹疑心,忙唤店小二询问,隔壁何故这等吵闹啼哭?店小二一听问他这句说话,连忙把舌头伸了几伸,摇手道:“你们二位相公是过路的人,住了一夜就要他去的,这件事何必要去问他?弄得好不必说,弄得不好,反把祸招到自己身上来了。可知道古人有两句诗道得好,说道:‘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屋上霜。’这便是永不闯祸的妙法。我想相公们行路辛苦,倒是吃了饭早些安睡吧。隔壁人家的事只作没有听见就是了。”
楚材、文龙听他这几句说话,有些咬文嚼字,实在不懂。倒觉好笑起来。文龙便道:“说话不明,犹如昏镜。人家问得你一句,你就说上这一大套,而且所说的话又不甚明白,究阄是个什么缘故,俺倒要问问清楚,方肯罢休。不然俺们自己走过去问他便了。”店小二慌道:“并不是我不肯对你们说明,只是这件事若然说出来,你们二位听了恐怕都要生气,或者嚷叫起来,反要带累小的。故此不好说得。”楚材道:“左右无事,谈谈有何妨碍,何必这般胆小?莫非是说了隔壁人家的事情,就要算犯法的么?”店小二笑道:“却也不是犯法,不过是因前番也有一个客人住在我们店内,小的一时高兴,忘了利害,竟把这里地方上的事情与他说知。谁料那个客人已经把酒吃醉,听了竟然大怒,立时敲台拍桌的吵嚷了一番。末后还奔了出门,要想去抱个不平。幸亏我们店里人多,连忙赶出将他劝回,虽没有闯出祸来,已被人家晓得了。到了明日即有无数打手,上门要来捉拿那个客人。还是我们店主有些识见,说是一个疯子,已经去了许久,若然再来,也不消你们费心,我叫伙计们将他捉住送到府上便了。那些打手方各回去。后来那个客人去了,店主还把我着实的埋怨了几句,说若然下次再要多说,便要将生意停歇。因此小的再也不敢多嘴。”文龙道:“既然如此你今日就略略破例,把些大概讲与俺们一听。俺们决不生气就是了。”店小二道:“既然如此,小人说便说了,但是不好当作一件事情,只好把来解解寂寞罢了。”文龙道:“看不出你这个人倒有这许多罗唆。快些说吧,再不要藏头露尾了”。
店小二听了,方欲开口,又走出去转了一回,方才走将进来说道:“你们二位相公不要性急,且听小人道来。”他这般形状,直把个文龙急得心痒难搔,一时又不好怎样,只得耐着性儿静听。只见店小二又迟了半晌,方说道:“我们这里地方恰叫做集贤镇,镇上本有好几家大户人家,只因我们这里相近的所在,新出了一只无毛大虫,故此均怀惧怕,都各搬了开去。只有一家人家,上代也是做过官的,住在我们店的隔壁,也有好几年了。只因他家产业甚多,一时不能搬到他处去住,所以暂且将就。不料他家有一女儿,年方十七,尚未许配人家,生得如花似玉,美貌异常。而且诗词歌赋件件精通,绣凤描龙般般佳妙。他家的亲戚曾有两句六言诗句,赞这位小姐的好处说道:若非蓬莱仙子,定是月殿嫦娥。一日跟其母亲出去烧香,不料被那只大虫看见了,便叫人到他家里说,定要娶这位小姐为妾。她母亲听了大动其气,将来人得罪了几句。那里晓得就此惹出祸来了!过不到二日,大虫那里又有人到来,硬将聘礼丢下,说定今晚三鼓时候来娶。若有半个不字,便要将他家的房屋拆毁,将人个个捉去,活活打死。所以在此啼哭。你道天下有这个情理么?所以小人先说在前,叫你们二位休要生气。”
文龙此时已是大怒,因还不知细底,只得复耐着性儿问道:“你说了半日的话,却还没有说明,到底你那隔壁人家姓甚名谁,那只大虫又是甚等人家,为何这般凶恶?你且细细说来,省得人家打这个闷葫芦,实在难过。”店小二道:“这隔壁人家却是姓闻,这位小姐名叫谷香,他父亲却也是个秀才,叫作什么闻人杰,年纪已经高大,只生这位小姐,恰没有什么势头与那大虫去斗。又因那只大虫甚是厉害,就与他告状打官司也弄不过他。”文龙道:“却为何呢?”店小二道:“相公有所不知,那只大虫是朝中严太师的亲戚,姓钱名叫自命。他仗着严太师的势头,家中又甚豪富,官员又都惧怕于他,因此他便无所不为。见着美貌的女子,便要抢回家去成亲,家中姬妾不知被他弄了多少,大半是抢来的。又自己起了一个浑号,叫作什么两头龙。家中养着无数亡命之徒,作为打手,遇着有事,便叫这些打手出去。就是打死了人,也不偿命。又有一个打手中领头的,不知叫何名字,只晓得他的绰号叫作独角兽,却是力大无穷,异常勇猛。不论什么犯法的事情,他都敢做去。因此两头龙得着了这具独角兽,更加如虎添翼,无所不为。”文龙又问道:“你可晓得这姓钱的住在哪里,离这里可近不近?”店小二笑道:“他家的住处闭了眼睛走去都不会走错,岂有不晓得的道理?”
楚材恐怕文龙性急,弄出事来,便说道:“你去问他做甚?”文龙就道:“左右无事,谈谈有何妨碍?”店小二道:“离这里五里之遥,正南上有个庄子叫做钱家庄,便是他家的住处。庄外一样有护庄河、护庄桥、更楼、僚望楼等类,气象甚是雄壮,故一望便知,信都不要问的。”店小二说毕便走出去了。此时楚材同文龙吃的酒已有八分光景。楚材因昨在擂台上辛苦,昨晚又不曾舒适安睡,此刻觉得十分困倦,因要早些睡觉。便唤张武、沈方两个将吃剩的饭菜收拾出去,便自上床安睡,不多一会已自呼呼的睡去。
文龙急欲出去一看,因见不过初更时候,只得也上床假寐。张武、沈方见他二人已睡,便也不来惊动,也去睡了。好得这里人家晚上都是甚早的,故此不多一会工夫,店中便已静悄悄的寂无人声。文龙便抽身下床,轻轻地走至天井中一听,只听得隔壁人家,还有妇女在那里啼哭的声音,比方才听得的更加凄惨。又听得有老者嗟叹之声,不觉怒气冲冠,便将自己身上衣服略略地扎束一扎束,心中忖量了一会,也不从前门出去,便施出轻身本领,跃上屋顶,一路从房上走过,直至门首屋上方才跃下,望两面细细一看,却并无什么动静,知道时候还早,不觉心中暗暗欢喜。意欲走过去扣门,忽然一个转念道:且住,俺若然前去扣门,岂不把他家惊坏?认是抢亲的人到来,反为不美。还是仍然上屋进去,把要救他家小姐的来意说明,一则也叫他家放心,二则俺便可以用计混到两头龙家中去了。当下把主意定了,便仍轻轻地向闻家屋上跳上,蹿房跃脊地直到后院,那哭泣声、悲怨声、叹息声聚在一处。即忙向天井中飘身下来,走至窗外,只见窗皆紧闭。因即轻轻地将那窗纸舐开,向里一望,见有一个绝色的女子,坐在那里婉转悲啼,哭得已是泪人儿一般。旁边有一个五旬年纪光景的老妇人,立在那里带泪劝解。又有一个花白须老者,只是垂泪长叹。一旁还立着许多男妇仆人。文龙本想即行进去一问,因要听他们的言语,只得暂为稍站。
只听得老妇人道:“我的儿呀,此时事已成事,木已成舟,也叫无可奈何的了。且不要把身子苦坏,若然他们来娶时,待我充你一往。若得见着那恶霸的面,便将我这条老命拚他一拚,那怕不能结果这恶霸的性命!”又见那女子呜咽道:“母亲休说这般说话,也是女孩儿命运所招,避不来的。女儿本欲行个自尽,只因死在家中不明不白,仇又不能报得,倒不如任其抢去,见景生情,将这恶霸结果,女儿便自己寻个自尽,一则出了这口恶气,二则也与人家除了一害。只是爹娘生女孩儿一场,养育之恩未报,又无兄无弟,将来无人侍奉,岂不苦坏爹娘?然事已如此,也说不得的了。”说至此又复掩面大哭。
只见老妇人听了女儿这几句说话,把头摇了几摇,顿时跌倒在地,昏晕过去。那些仆妇等人慌忙奔过去挽扶,老者也赶至老妇身边,同那女子一齐叫唤。不期叫了一回,竟不肯醒,老者不觉大哭道:“我闻人杰前世不知作了什么孽,罚我今世遭这不测之祸。我也不要这老命了,同你一齐去吧!”说毕刚欲将头向壁上撞去,文龙早就趁此机会把窗拉开,跨将进去喝道:“休行拙志,凡事有俺在此。”老者一见,不觉又吃了一惊,忙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深夜到来,莫非与恶霸家来做探子么?”文龙笑迷迷地说道:“老丈休得惊慌,俺却不是恶露家的探子。只因晓得府上有为难的事,此番特来解救。这位昏倒的可是尊夫人么?”老者见文龙出言大方,相貌不俗,便也不敢怠慢,忙答道:“这个正是贱内,但老汉难心之事,恐非足下可解,说也徒然。”文龙道:“俺若不能解救,俺也不肯来了。你家一切的事,俺已深悉,也不必老丈再谈。如今且先把尊夫人救醒过来,再定退那恶霸的计如何?”老者听了欢喜之极,忙叫仆妇等将老妇扶在一张榻上睡了,看时还是牙关紧闭,两眼望上直竖。文龙便叫仆妇等站开,走至榻前把那老妇的三关上用力一拿,只听哇地一声,老妇已醒将转来,仍是哭泣不止。老者见文龙将他妻子求醒,已是十分敬服,当他神人一般,也不想想大门未开,他从何处到来。此时正是急难之际,还有什么嫌疑之避?便请文龙坐下,请教尊姓大名。文龙便把自己的姓名,并晓得他们的事情,特从屋上到来的缘由一一说知。直把个闻人杰喜得说不出话来,停了一停,方把自己姓名也告诉了文龙,然后请问计将安出。文龙道:“计却有一个在此,但是不当稳便,尤恐难于启口。”闻人杰道:“怎见得不当稳便?此时事势已急,不论什么计较老汉均可听从,请即吩咐便了。”文龙道:“闻得三更时他家即要来娶,现在事已紧要,别样计较均难施展,唯有将俺改装代作令爱嫁去,待到得他家时,自有妙用。此刻也不必说明,总可保得下次不来缠搅。”闻人杰惊道:“除非这恶霸死了,方可不来缠搅。足下此去,莫非把他弄死不成?这却断断使不得。况一则连累足下,二则若然根究起来,老汉一家性命仍是不保。还是另求妙计的好。”文龙笑道:“不妨!俺也不是去将他处死,不过与他吃些惊吓,使他改过。请老丈放心便了。”
闻人杰听了方欲接言,忽听得外边如暴雷一般地响将起来。慌忙侧耳细听,却是扣门的声音。不觉吃惊道:“抢亲的已经来了,这便如何是好?”文龙道:“老丈不必吃惊,尽管照此而行,决不有累便了。”此时闻人杰的妻子同那女儿谷香,早已把文龙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知道必有作用,连忙过来口称恩公,叩头道谢。文龙不便相扶,还礼不迭地一同跪下。闻人杰连忙过来将文龙扶起道:“既然如此,也只得有累足下了。”便叫妻子将女儿的新鲜衣服取出,交与文龙罩在外面了。怎奈一双大足无可装小,只得把裙子放得下些,略为遮掩。又赶紧将头巾除下,揣在怀中,叫仆妇等人松松地替他挽个时新高髻。好得是在深夜,容易瞒过,便叫谷香母女避在里面,自己坐下等候,叫男仆等出去开门。闻人杰看了这样,没奈何捏着一把汗,听天由命。不道仆人等方才出去,那两头龙的保家师爷独角兽已率领着一二十个打手,抬了一乘彩轿,打破大门直抢进来,闻人杰见这般光景,吓得满身发抖,喝道:“你你你们这这班无无知的人怎怎敢如强强盗般地闯闯进门来,是是何道理?”文龙见闻老如此胆小,不觉暗暗好笑,也不等他说完,便装作娇声接口道:“你们可是钱家的人么?此刻是来抢劫物件,还是到来娶亲?快些说个明白,不得在此胡闹。”
那独角兽一见这美貌女子,也不管青红皂白,即当她是闻家小姐,便道:“俺们正是钱大爷打发到来娶小姐的,怎说是抢劫物件呢?”文龙道:“既来迎娶奴家,今日到你家成了亲时,明日便是你们的主母了,怎敢见了奴家头都不叩一个?难道你们仗着主人的势头,竟敢看不起奴家么?缓日再与你们这般人算帐便了!”独角兽听她这些言语,不觉吓了一跳,暗想往常抢劫女子时,不是啼啼哭哭,便是寻死觅活,从无这般无事的样子。娶了她去,将来主人必然怕她,若然被她在枕边说些俺们的不是起来,主人一定听她说话,那时只怕就有些不妙了。为今之计,倒不如做个好好先生,把她先奉承好了,她自然欢喜,俺们过去之后,乐得得她些赏赐也是好的。因此想定主意,便假意上前叩头道:“原来就是闻小姐,小的等有眼无珠,冒犯小姐,望勿见怪。此刻吉时已到,求小姐就此上轿罢,免得大爷在家心焦,说小的们不会办事。”文龙道:“既然如此,你们且各退出,待奴家上轿之后,再唤你们抬。”独角兽不敢不应,只得诺诺连声,立起来叫轿夫将大轿抬放堂中,自己率领着众打手,退至天井东边的廊下候等。文龙见他们没有看出破绽,暗暗欢喜,便慢慢地移步走至闻老身边悄悄的说道:“一切之事俺都自有道理,老丈须嘱令爱等放心,切不可担惊受吓,断不致有累老丈。然此地亦不可久居,且等俺回来后,再作计较便了。”闻老此时束手无策之际,见他肯去,虽然可以暂救燃眉,细想终非良策,只得听其自然,便也低低地嘱咐道:“一切仰仗大力,唯不可伤他性命,至要至要!”文龙答应了,刚欲叫仆妇等挽扶上轿,只听得里面闻老的妻子大哭出来道:“我的女儿,为娘的怎舍得你去呢?”文龙不知为何,倒觉吃了一惊,认是闻小姐有何长短,便也慌忙假作悲声上前相问。
原来她这大哭却有一个道理在内,恐怕钱家的来人将文龙看破,所以谷香小姐叫她母亲出来假意相送,当下也将缘故悄悄说明。文龙不觉暗暗赞叹道:好个女子智士,将来不知何人消受。随亦安慰他道:“俺这一去,定能将此事挽回,决不会弄出事来。你们须要安心静候,凡事等俺回来商议,唯须嘱令下人们,不可漏泄风声出去,你们自然无碍。”闻老的妻子也是连连答应,假意高声叫仆妇等搀扶小姐上轿。文龙也不待搀扶即自己走进轿中坐下。闻老道:“待我送你同去罢。”文龙道:“这却不消,只要常常看视女儿就是了。”闻老见他装得甚像,只得唤进独角兽等一行人来抬轿子。闻老的妻子此时也没有什么言语,只是大哭不止。独角兽见小姐已在轿中坐好,不敢怠慢,便亲自上前将轿帘放下,又将封皮封好,叱令轿夫等抬起就走。闻老又对独角兽说道:“你回去对你主人说明,须把我女儿好好看待,我自然改日把妆奁送去。倘然有何不好之处,我却是不依的。”独角兽道:“老相公只管放心,俺家大爷见了你小姐这般美貌,怎敢相轻?俺们改日再来讨喜钱了。”说罢便搭着轿子一拥的出去。
及至出了大门,独角兽得意之极,以为莫大之功。哪里料得到轿中却是一个男子,若然做起亲来,便要枪触枪了。慢表独角兽得意,且说文龙坐在轿中,偷眼望外张看。但见一路火把辉煌,照得街道如同白昼一般。约走了二里多路,便将身上所罩的女人衣服轻轻脱下,把来卷作一团塞在座身之后,又把发髻拆开,照旧挽好,将头巾从怀中取出,依然戴好,仍是默默无言的坐在轿中,专候一到恶霸家中,见机行事。那些人究竟是个粗人,哪里晓得轿中改头换面?只是匆匆忙忙地催促轿夫快走,一路行来,已离恶霸家不远。只见又有无数人持着灯笼火把迎上前来,向独角兽问道:“怎么你们去了许久,直到此时回来?大爷待得不耐烦了,恐怕有何不妥,特命我们前来接应的。”独角兽哈哈大笑,一面走一面说道:“幸亏不是你们去,若是你们去了,倒是真个有些不妥之处。不要说娶不回来,就是能够回来,到了明日但怕就要赶将出去,再要想这个称心适意的勾当,就有些费事了。”那些人吃惊道:“照你这般说法,敢是没有娶来不成?”独角兽又笑道:“不是俺自己夸口,俺既前去,那有不能娶回之理?”那些人道:“既然娶得就罢了,怎么偏有许多说话?”独角兽道:“俺看你们总是少不经事,能够知道些什么来?你可知道内中却有多少曲折,不是容易干的事。俺若照你们这般冒失,只怕明日吃不了就要兜着走呢。这叫做粗中有细,智勇双合,此时也无暇与你们细说,只等有空闲的日子,再与你们细谈吧。”文龙在轿内听得清楚,不觉暗暗好笑,想道:他自己眼睛没有,把个男人娶回,倒要说人家冒失,夸这许多海口。俺看你明日倒要吃不了兜着走呢!俺如今且再玩他一玩,看是如何。想毕便故意又装出娇声在轿内接口道:“好奴才,怎敢多言多语,这般放肆?不是奴家自己肯上轿,难道你们竟敢强抢不成?此刻大家不准开口,若然再要多话,明日奴家回了大爷,把你们一个个地尽行逐出,看你们还敢这样凶横么?”独角兽听了,慌忙回答道:“小的们再也不敢多说,只求小姐高抬贵手,在我们大爷面前说上几句好话,把小的们抬举抬举,就感恩不浅了”。
说毕又暗暗地对着众人把舌头伸了几伸,低声的说道:“如何,你们听见了?可是不好弄的,将来倒要大家留神些,方可无碍。不然只怕大家都不能过这快乐日子。你们试想,家里几位姨娘,有他这种厉害的样子么?”正在说时,已至庄桥上面。众人连忙谨慎小心地左右拥护,一直往里面抬去。独角兽又悄悄地让一个人赶进去报喜,并请示下,然后慢慢地扶着彩轿向里而行。此时钱自命正在同着许多以前抢来的姨娘,在内堂饮酒取乐,专等把闻家的小姐抢来,便可成亲作乐。因他曾看见闻家小姐的美貌,众姨娘中一个也没有及得她来,故此愈觉快活。只是等了多时,还不见到。心里正在焦急,却好那一个报喜的赶进去禀道:“闻家小姐已经娶到,请爷示下,在哪里出轿?”钱自命喜道:“果然独角兽能干,明日要重重赏他,此刻就叫他们把轿儿抬进来吧。闻家的小姐却也是大人家的出身,不可轻慢于她。待成了亲时,缓日俺还要亲自到她家中去拜见丈人丈母哩。”说毕哈哈大笑。
那人听毕,即忙向外走出,迎着独角兽道:“大爷吩咐,快把轿儿抬到内堂,新人就在内堂出轿,不得怠慢。明日领赏。”独角兽即忙答应了几个是,便拥着彩轿直至内堂停下。独角兽先走上去,见了钱自命陪笑道:“恭喜大爷,贺喜大爷,门下已将闻小姐娶到,请大爷定夺。”钱自命大喜道:“有劳有劳,此刻且去歇息,明日一总领赏。”独角兽连忙答应,同着一众人一齐退出,不提。
再说文龙早已在轿帘缝中把钱自命细细一看,见象年纪虽有三旬向外四旬不到的光景,不但相貌丑陋,而且五官亦生得不落部位。最讨厌的是满口胡须,均生得七长八短,乱蓬蓬的不像样儿。又看两旁的姬妾,恰都是异常娇美。那绝嫩的面庞,也各吹弹欲破,心中暗想:这些美人同他睡觉,不要说别的,就是他一口的胡须,根根如猪鬃一般,亲起嘴来,桃花面上哪里禁当得起?也要算她们的悔气。俺如今且把他这嘴上的东西,替他算计去了,也好教这些美人感激着俺的好处。刚刚想毕,忽听见钱自命哈哈大笑道:“众位美人,快把新姨扶出轿来。”即有几个姬妾走过来,将轿帘揭开一看,不觉各吃一惊,大喝道:“不好了,有妖怪来了。”不知什么妖怪,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胡须离嘴顿变青年 姬妾感恩免伤粉面
可怪胡须乱若麻,如何妄想貌如花?
而今一旦连根拔,痛定应知转念差。
却说文龙见了钱自命满脸胡须,甚是讨厌,便有心将他算计。不期众姬妾到来揭开轿帘后,忽地跌跌撞撞地望后倒退,大叫起来,说有妖怪来了。文龙倒吃一惊,仔细一想,方知自己是个男子,故此她们着惊,却也并不则声,静悄悄的看她们怎样。这里钱自命不知就里,见自己姬妾们着慌,只当轿中真有什么奇形怪状的妖怪在内,不觉也吃一惊,即忙将身立起走至轿边,定睛一看,却见有一标致书生在内。
这叫做不看犹可,一看了时,顿时气得胡须更加直竖,大喝道:“你是何方光棍,冒充闻家小姐到来,莫非真是妖怪不成?快把娶新的人去唤进来,待我问他。”左右的侍婢刚欲出去,早听见文龙哈哈大笑,自己走出轿来对着钱自命举手道:“钱兄既然立意着人请俺到来,如何见了俺的面时,反要动怒?只是你这面貌生得甚是讨厌,俺却不喜欢你。幸喜有这许多美姬可以代俺解闷,如今俺既来了,你这乌龟可以滚出去了。”说毕便走至上面,在钱自命方才吃酒时坐的位子内朝南坐下。见那现成的酒席甚是丰盛,暗暗地念动真言,将手向左右一招,对着他的众姬妾笑道:“你们且来侍酒,休要理这乌龟。”却也奇怪,这些妇女犹如奉了将军令的一般,俱各走将拢来,默默地坐在两旁。
原来文龙用的法术名为指挥法,故能指挥如意。文龙又故意笑迷迷地将众姬妾一个个地细看,极口称赞。真把钱自命气得个要死,大叫道:“反了,反了,何处妖人,竟敢如此无礼,快叫独角兽,将他擒下送官究办!”说毕便摩拳擦掌地抢将上来,想要把他先打几下出气。不意方才走至文龙跟前,早被文龙用手一指道:“与俺站住,不准乱动。”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那钱自命的两只手早已不由自主地犹如钉定一般,一步也不能移动。心中更觉火发,无可奈何,只得破口大骂,又高声喝叫。此时独角兽退至外面,刚欲吃酒,忽听得钱自命在里面大喝。即忙带领着众打手重复赶将进来,先在外廊下站定一看,见上面坐着一个面生的人,众姨娘又均在左右陪着,钱自命反站在中间。大家正不解是何缘故,忽又听得那面生的人喝道:“与俺跪下,不许开口!”只见钱自命果然听他说话,一言不发,而立即跪下。
独角兽大疑,不觉想要进去问个明白,却见钱自命这般光景,不知那个面生的究竟是个何等样人,因此不敢进去,只得同着众打手站在那里观看。停了一回,又见那个面生的人笑嘻嘻说道:“众位美人不必惊慌,看今日承你们大爷请来,也算与你们众位有缘。可各敬俺美酒一杯,休得辜负你家大爷盛意。”只见那些姨娘虽不开口,恰各立起身来,将自己所吃的酒钟内残酒倒去,挨次取壶在手,满满地斟上几杯,一齐走至面生人跟前送上。那面生人便笑了一笑道:“生受你们了。”却并不用手来接,就在众姨娘手中将嘴凑上去,挨次吃个罄尽。连声赞道:“好酒好酒!”复又说道:“你们且各坐下,如有会唱曲的拣几个好的唱与俺听。”又指着钱自命道:“待俺停回把他换个好面庞儿,让你们快快活活的受用,也算今日俺到此作成你们一场。”独角兽在廊下听了这些说话,真个一些不懂。
正在纳闷之际,见里面几个姨娘早已将壁上悬的各种乐器取将下来,吹的吹弹的弹,唱的唱歌的歌,一片悠扬悠扬的声音,高下疾徐连绵不断。独角兽暨一众打手虽在钱府多时,恰从没有见过这般乐趣,一时竟忘其所以,均各侧耳静听。究竟独角兽乖觉,听了一回,忽然想着了一椿事情,即忙留神向众姨娘队里注目细看。但见各位姨娘或是以前出钱买来的,或是以前用强抢来的,均曾见过几次,有些认得。惟今日娶来的那位闻家小姐,影儿都没有。心中便不觉躇踌起来,却又总想不出是何缘故。正在为难之际,忽又见面生的人笑道:“你们唱得辛若了,且各赐酒一杯,润润娇喉,然后再唱不迟。”又见那些姨娘将酒挨次吃了,仍是唱得非常热闹。唱了一回,那面生的人又说道:“不必唱了,且各舞与俺看!”又见那些会舞的姨娘,均出席舞将起来。舞到入妙之时,面生人又来喝住了,笑说道:“俺承你家主人请来饮酒,又承你们各位清歌妙舞,俺也算领他的盛情了。只是他这相貌生得实在可厌,今见你们歌舞,他犹自气忿忿地对俺看着,可知他心中不知怎样地恨着俺呢。如今你们也不要爱惜于他,待俺着实收拾收拾,或者将来可以痛改前非,不致再乱抢人家的女子。”
这样几句说话,独角兽在廊下听得甚是清楚,不觉暗暗吃惊,想了一回,猛然省悟道:“是了是了,怪道方才到闻家去抢亲,甚是容易。想来定然是他改扮的。只是他方才上轿的时还是女装,怎么此刻并没有女子的衣服看见,这却有些奇怪!道是看他面貌,实与方才所见的无异,不过声音之中好象有些不像。想是他会法术的,所以有这肝胆?岂不闻俗语说的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么?幸亏是俺知机没有用强去抢,不然恐怕先要吃个大亏。俺想我们大爷平日何等凶狠,怎么今日见了他时,说跪便跪,而且被他将姨娘们戏虐,竟是默默地不发一言?想来内中定有蹊跷。俺如今且不要管他,只作没有进来,且在此悄悄的看他一回,如果真有什么法术,俺也犯不着去替大爷出力,只索一溜烟地逃去,便是俺的造化。”想到这里,忽又听见里面大声说道:“你这恶霸听者,俺此来本待取你的狗命,只是你这些姬妾在俺跟前却没有一毫失礼之处,俺心中倒觉有些不忍。如今只算看她们的分上,权且饶你,但是不与你一些痛苦,你也不晓得俺的手段。你住在此间,却与双龙山相近,你可知双龙山的寨主董天林如此英雄,不肖俺们多费气力,尚死在俺们手中。你的筋骨可还及得他的结实么?”
这几句话不打紧,直把个独角兽吓得一身冷汗,想道:“日间俺却恍恍惚惚听得董天林的擂台被几个书生形状的剑仙打掉,以致董天林死得甚惨,俺还不甚深信,如今看起来,莫非就是这几个人路过此间,晓得有抢亲的事情,故此用计冒充闻家小姐到来,与俺家作对的?若照如此看来,今日俺家大爷倒大大的有些不妙了,这便怎么办呢?”想至此间,即欲退出去取些东西逃遁,又因平日间钱自命待他不薄,只得勉强站住,且待看个下落再走不迟。因此便也索性凝眸望里细视。哪里晓得他在廊下凝眸之间,里面就早已发作的了。
原来文龙把几句话说完之后,即回顾两面他的姬妾,指着钱自命笑道:“你看他的胡子这等可厌,你们且各下去,先把那右首的胡子拔去一半,看他怎样?”那些姬妾竟不由自主地下来了两个,一个将钱自命的头颈抱住,一个把钱自命的胡须乱拔了一回,早已先把长的胡须竟拔去无数。即有那猩红的鲜血从一根根的胡须孔中冒出,直流下来。此时钱自命被文龙用法制住,心中虽甚明白,只是不能开口,又被自己的姬妾将嘴上胡须乱拔,意欲摆脱身子,却不能动得分毫。故痛到极处唯有一哼而已。约拔有二三十根的光景,文龙又另对两个妇人笑道:“她两个辛苦了,你两个下去替替她这两个的力。”独角兽在外看得清楚,显然又是两个姨娘走至钱自命身边,先前两个姨娘便释手退去,她两个也照前两个样子,一个把颈一个拔须,不论长短,把那右边的胡子顷刻之间尽行拔得精光。那钱自命仍不过哼了几声。文龙又把手一招,叫她两个住手,望下细细对钱自命一看,便哈哈大笑道:“你今日方知拔毛的痛苦,你可曾想想自己把人家的轻年闺女抢来,也不管人家受得受不得,便要横七竖八的乱搠,那痛苦想要比你加倍呢。俺今儿也算替你几位姨娘泄泄往日的冤气,但是你的胡须去了一边,剩了一边,似乎更不好看。倒不如今儿一总与你收拾干净,让你做个显影少年,将来也好见俺的大情。”说毕复又指看四个未曾动手过的姬妾说道:“他这左边的胡子就劳你们四位与他去掉了吧,也免你们将后说俺有甚偏向之处。”那四个姬妾便就赶过去,把钱自命按住轮流地乱拔。钱自命只是睁着眼睛乱哼,这叫做算他平日的报应,故今日吃这苦了,不在小处,幸亏此刻是二三根一拔的,不似方才一根一根地细拔,故虽是疼痛,还觉比方才好忍受些。拔到其间,约剩有一十余根,文龙方喝道:“你们且各住手,把余剩的几根给他留下,做个记号吧!”那四个姬妾方才停手,仍旧呆呆地坐下两旁。
还有几个丫环却早被文龙的定身法定住,故亦只是呆着不能动移半步。此时独角兽在外看见钱自命这等形状,知道不好,刚欲转身走出,忽见屋上似有一个人影相仿,在上面来回乱晃起来。还认作自己眼花,后来定睛累看,果见确有一个人站在屋梁左右望下看视。惟月色朦胧,看不出是甚等样人。转觉得自己有些心惊肉跳,知道不可久留,即忙悄悄地望外走出,走至自己房内,取些银两塞在怀中,又收拾几件衣服,打一个小小包裹背在肩上,却并不说与众人知道,一溜烟地出门而去。直要到后来投入岛寇营中,方与文龙等会面,做出许多的事情来。此是后话,现在且不必提他。再说文龙见钱自命的胡须只剩一边,又且稀落得可笑,颏下还有淋淋漓漓的鲜血流下,知道他今日已经吃尽苦头了,便将剑诀煞住,把一盅残酒取过,暗暗的画一道符录在内,命一个姬妾将去灌在钱自命口里。钱自命吃了这一杯酒之后,方觉身子活动,只是两边须孔些痛疼,脚下异常麻木,一时站不起来。只得爬伏在地偷眼把文龙细看。见自己的姬妾兀是坐在文龙两边,每人接着一杯酒在那里吃喝。原来这几杯酒都有符录在内,故此各各姬妾下肚之后,顿时觉得心中明白。一见与一个陌生的人一同吃酒,钱自命却跪在地下,便不觉满脸飞红,立起身来想要望里逃走。忽然耳边听得飕的一声,似有人声从高跳下的声响。连忙回头一看,只见又有一个少年,同着座着的人差不多年纪,手持宝剑从天井中直蹿进来,喝道:“贤弟好快乐呵,怎么也不与俺说声便私自的来了?你今日处治恶霸的法果然好顽,愚兄直在佩服。”
看官们可晓得这个突如其来的究竟是个何等样人?原来说出来,仍是大家晓得的。这个人便是沈楚材大爷,可不是大家认得的么?然而其中还有一个漏洞,就是上回所说的张文龙从饭店中出来的时候,楚材早经睡觉,没有一个人晓得,怎么现在会得突然到来,岂不是一个极大的漏洞么?这却有个缘故,待做书的写将出来,看官们自然明白。原来楚材同文龙在饭店中吃酒之时,听得有这件事情,便不觉怒发冲冠,想要立刻赶出去,将恶霸杀却。后来因见文龙再四地向店小二盘问,知道他必要私自前出,故此假作困倦,故意说要早睡。及至上床之后,又假作呼声。文龙当他真已睡着,遂悄悄地起来蹿房跃脊的出去,那里晓得楚材早已留心,因恐怕他闯出祸来,亦即起身取了宝剑悄悄地跟着文龙,也是蹿房跃脊紧紧地随在后面。文龙到闻家的时节,他就站在房上观看,等文龙走往里面讲话,他就跳下房来站在文龙所站之地方,向里窃听。所以许多说话他均听得清楚。后来独角兽打门进来,他已闪在旁边,故独角兽等一行人均没有看见他。直等那文龙上轿之后,他方远远地跟随下去,所以文龙到恶露家中,所有的事情他都件件看见,想文龙果然有趣,顽得实在好看,不觉暗暗好笑。后来又见文龙把剑诀煞住,知道戏文已完,便就飘身下来蹿入内堂。
当下文龙见了,连忙立起笑道:“哥哥来得正好,前面的事小弟已经做完,后面的事却要烦大哥的了。”楚材本欲把钱自命良言劝戒,使他改恶从善,因见钱自命的相貌卑鄙,知非可以好言劝得醒的。况又吃了文龙这般苦子,定然不肯干休。除非把他着实的恐吓一回,日后他有些畏惧,不敢再去胡为。因此定了主意,故意地便对文龙说道:“这些些的小事何难处置?只须把他杀却,除这一方之害,便是俺们行侠仗义的行径,何必担搁工夫,去细细地开导于他?况愚兄带得宝剑在此,就此把他开发了,岂不省许多唇舌么?”说毕这句话时,便把手中宝剑当地一声掷在桌上说道:“还是贤弟动手,还是愚兄动手,听凭吩咐。”文龙明知楚材用计,便亦顺口说道:“这厮果然可杀,就请大哥辛苦吧!”钱自命跪在下面,方觉醒省,又见一个执着明晃晃的宝剑进来,本已吓得满身发抖,不敢仰视。此时忽然听见竟要将他斩首,便更觉慌张起来,连连磕头道:“小人今日冒犯侠士,已经自知其错,方才已蒙赐过刑罚的了。此时小人也不敢说别的,只求二位高抬贵手,饶恕小人性命,予小人以自新之路。小人即当痛改前非,决不再蹈前辙!”说罢又连连磕头,苦苦哀求。
楚材见他这般光景似已悔悟,便渐渐地收威,坐下问道:“你果然还要这性命么?”钱自命哭道:“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只求二位剑下超生,便是小人的重生父母了。”文龙笑道:“你此刻既然害怕,何以平日敢做这横行不法的事?”钱自命又磕头道:“皆因平日未闻教训,所以愚昧至此。今已明白,务求饶恕。”楚材道:“也罢,你既这般说法,想已知悔,俺现有三事与你相约,你若永远遵行,便是你的使宜。若有半句更改,哼哼!那时俺再来取你性命!”钱自命道:“只求吩咐,决不有违。”楚材道:“俺这三事却不是强人所难,你且听了。一不准恃势欺人,二不准强抢女子,三不准忌恨闻家,使人前去报复。若能依得就好饶你。”
钱自命诺诺连声道:“遵命!”楚材又道:“若然俺下次再过这里,闻得你再有什么不法之事,俺也不再与你言语计较,只将你的首级暗地取去就是了。”钱自命又连连磕头道:“自今以后小人决不再犯,前来只在家中闭户读书,巴图上进,若然不依今日之言,下次听凭处治便了。”楚材道:“这便才是!”因顺手将宝剑取在手中,把桌子的角砍下一只来掷与他看道:“你的头颅可有桌子这般结实?俺今日不过留个样子与你看看,改过不改过,任你自去转念便了。”说毕便与文龙说道:“俺们就此去吧!”文龙答应着,一齐走至天井中。
钱自命只得勉强立起来相送,还觉得嘴上疼痛不止。哪里晓得刚才将身立起,走至窗边,只听得飕飕地两声,两个人已上屋而去。顷刻之间便不见了。钱自命这一吓更非小可,想着他们两位来去如风,若然暗地到来,我也不能晓得。不要真个被他们把首级割去。自今以后倒要刻刻留心了。但不知闻家如何去请这两个人到来,替他出头,也算闻家有福气的了。此刻只索把这娶闻家小姐的一个念头,一笔圈去。想毕正欲回身进去,把自己的那些姬妾唤来问问,只见廊下有十几人均一齐走过来跪下磕头道:“大爷受惊了,请早些安置吧!”钱自命一见这些人不觉心头火发:“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叫你们去娶闻家的小姐,倒去娶了一个凶狠的男子来,累我大爷受气不必说,到了性命呼吸之时,又不来替我出力,不知要你们何用!”众人齐应道:“娶这男子来却不关小的们之事,都是独老大不好,信了他家诡计,以致弄得这般颠倒。至于小的们方才并不是不敢进来,只因看见大爷尚且被他制伏,何况小的们有何力量去对得过他?况末后又有一个持剑的到来,更是怕人,小的们倘然进来相救,或者大爷反被他们伤了性命,岂非倒是小的们的不是呢!”
原来钱自命本来膂力超群,精于拳棒,故人皆以两头龙称之。近因把酒色淘虚了身子,稍觉不能如前。若论这几个手下的亡命,本则不是他的对手,惟独角兽的本领较他稍胜,所以众人把这些话说上。当下钱自命听了,觉得他们所说的话甚是有理。正在沉吟之际,忽然想起独角兽这个人来,便道:“我竟昏了,几乎忘却独角兽到哪里去了。怎么此间不来见我?”众人道:“本来他还在这里与小的们站着一处观看,此刻一回儿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钱自命道:“快去把他唤来,我有说话。”内中一个人连忙出去寻找,不期寻半日,非但独角兽的影儿都没有,连独角兽房里的东西都少了一大半。知道不妙,即忙赶至门前去问,管门的说道:“曾见他肩上背了些些东西,出门而去,不知何往。”因此那人只得返身进来,据实禀明。钱自命叹了一口气道:“他既逃去,就罢了。此后我也用不着他了。”又对众人道:“我大爷目下要痛改前非,你们这班人可以无须用着。如今各与你们大钱一串,均各回去另寻主顾,不要在这里乱闹了。”众人见他如此决绝,知道不能挽回,无奈时候已是不早,出去无处担搁,只得苦求住过一夜,明日准行。钱自命见他们如此,又因平日间把他们为心腹之人,不好过却,只得允准。到明日领了钱文,各各赶奔前程,自不必说。
只说钱自命当晚走进里面,见了众姬妾,想着她们方才拔须的形景,不觉满面羞惭,不好意思去问。只得搭着她们说些自己悔过的话。又取镜子一照,那毛孔中的血还在涔涔的流下。最难看的是几根不三不四余剩的胡须。因此索性叫人把来剃去,平日亦绝不出门,仅守着这些现在的姬妾过活,倒甚安闲快乐。这些镇上的人多日没有见他的面,大家传为奇事。直到后来被家人们将闻家抢小姐以及被侠士用法把胡须拔掉的话漏泄出来,大家方得知道他不敢出门的缘故。大家又取笑了几日,把这件事当作新闻一般处处传说,这且不必提他。
再说文龙同着楚材一路从屋上出来,跃过庄河,施展夜行的功夫,直望闻家而来,甚是快捷。不到一刻时候,已离闻家不远。正在行走之间,忽然听得耳后呼地一声,鼻中闻着一阵腥膻之气,直触脑门。连忙抬头观看,只见一道黑烟从半空中如飞鸟一般的过去。黑烟之中,隐隐有无数东西在内。要知这道黑烟的究竟,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闻小姐逢凶化吉 阿芙蓉作怪兴妖
虽有冲天本领,无如黑劫也遭。
鸟鸦队里脱身逃,毕竟英雄巧妙。
却说文龙楚材等正走之间,忽见空中一道黑烟如飞鸟的样子,烟中又有无数东西在内,正不知是何怪异。连忙一同赶上而去细看,那烟中又像有许多乌鸦在内。正看之间,那烟忽又四散飞开,一霎时不知去向。两人惊异了一回,离那闻家已近。楚材道:“贤弟去回覆闻家,愚兄不便同去,且自回寓等候如何?”文龙道:“既然如此,小弟便独自前去,大哥且请回寓。”说毕便望前趱行几步,至闻家门首,依然越墙而进。到得里面,早听得闻人杰的声音说道:“虽蒙那位侠士解救,冒充女儿前去,但是两头龙家何等凶恶,俗语说的,虎落平阳被犬欺,恶龙难斗地头蛇,那位前往,不知是凶是吉,叫我哪里委决得下?”又听得闻家的妻子在那里接言道:“老相公尽管放心,妾身想那侠士既肯挺身而出,定有冲天本领,方有这般胆量。你只想他方才来的时候,门户不曾开,他会得自己进来,便是有些奇异。到得钱家,那恶霸一定吃亏,此刻没有什么信到来,谅可无虑的了。”说至此,文龙便推窗进去,向闻老拱手道:“恭喜老丈,事已无碍,请放心吧,不要多虑了。”闻老一见大喜,连忙立起身来,与着妻女一同上前拜谢,文龙也只得顶礼相还。
当下闻老问事体如何,文龙道事体已毕办妥,他不再缠扰的缘故,文龙指着天道:“此刻时候已是不早,不多一会就要天明也,老丈尽管放心睡觉,待等天明俺当再来奉告。”闻老道:“既然如此,老汉今晚也不敢再渎清神,不知侠士现在何处,明日老汉好登门拜谢!”文龙道:“俺即住在间壁兴龙栈内,老丈明日也不必降临,若然到来,反恐招摇耳目,诸多未便。”闻老道:“只是老汉不到尊寓,未免不恭。既承侠士吩咐,明日务请早临,老汉谨当恭候。再有一切事情,还要与侠士商议。万勿因事已成,就置老汉家于不顾也。”文龙道:“岂有此理,俺既说明日到来,岂肯以言语失信。此时也不必言,胆日再会吧。”说毕即走至天井中,向上飕地一声跃至屋上。比及闻老赶出来相送时,早已不知去向的了。闻老见了不觉暗暗称奇,因转身来同着妻子们又大家感激了一回,方才进房安寝,专等明日再行商议。且自丢过一边。
再说文龙回到庙中,见却是静悄悄的没有声息。知道没有被人家晓得,因即走进房中,欲向楚材说话。不期楚材还未回来,心中不觉大吃一惊。只得复身走至外面细寻,又跃上屋去看视,竟是影踪全无。心想大哥此时不回,难道还在闻家的屋上等俺么?因又从屋上走往闻家探看,仍是无有。只得回来复至房中坐待。直等到天将发晓,方见楚材回来。看他脸上的气色,觉得甚不好看,不知何故,连忙迎上细看。看官可晓得楚材方才与文龙分手的时节,说过先回寓中等候,怎么后来文龙回庙,他到还没有回来呢?
原来其中却又有一个缘故在内。只因方才楚材回庙之时,本欲敲门,因恐惊动人家反为不便,只得仍从屋上进去。不期方到屋上,只觉烟雾迷漫,清香阵阵,即忙定睛向四处一看,却远远地见那边一带屋上都有黑烟冒出,黑烟的里面竟有无数乌鸦在内飞舞,竟像有人指挥的一般。因复凝神细视,只见黑烟的那边,果有一个女子戎装打扮,一手执着令字旗,一手执着银枪站在上风头屋上,指挥那群乌鸦。楚才不看犹可,一看了时,便知这个女子定是妖物。便将宝剑执在手中,悄悄地仍从屋上蹿房跃脊地过去。走不到二三十家的人家,早已相近,更觉看得清切。但见那女子生得虽甚美貌,惟却有满面妖气。后人有一阙《西江月》为证,单道这女子的出身道:
淡淡梨花白面,轻轻杨柳细腰。本来印度是窠巢,却到中原作耗。
或致倾家荡产,每多妻哭儿嚎。能文能武是英豪,也要入她圈套。
当下楚材见这女子奇异,知道定是妖怪,只不知她在此指挥这阵乌鸦笼罩着这个人家,是个什么道理。大约总是作耗的意思。如今且不要管她,只悄悄的上去赏她一剑,使她不及招架,得能把这妖怪除掉,也是为这里地方上除了一害。说时迟彼时快,楚材想定主意,便轻轻飘身下了屋子,走至那边,把那女子一看得亲切,然后跃上屋上,赶到那女子身边,忽地就一剑砍个正着。楚材喜不自胜,以为这个妖怪没有防备,故得被他除掉。哪里晓得这一剑砍下,犹如砍在烟雾之中,茫然无物。自己又把气力用得太猛,几乎跌倒,早见眼前忽然一阵旋风,那女子就趁着这阵风旋,跃过一边喝道:“奴家与你今日无冤往日无仇,为何下此毒手?幸是奴家道德渊深,根基高下,不致被你伤命,不然还当了得!你敢如此冒犯奴家,大约你不知奴家的手段,如今奴家也没有什么空闲的工夫与你计较,只叫你仔细防备就是了。”说到这里,楚材又是一剑砍去。那女子并不惧怕,早已不慌不忙将樱桃嘴一张,口中喷出一股黑烟,直望楚材头面上冲来。楚材只觉这股黑烟厉害,连忙把身子一侧,将那黑烟躲过,虽然躲便躲过了,只是那烟的气味实在难闻,顿时觉得头晕眼暗,立足不定。幸而那这女子因见天色将明,恐怕阴不胜阳,早已趁势遁去,霎时间烟雾全消,天上现出晓星几点。即忙四面一望,隐隐约约见那股黑烟远远地到一高山落下,大约即是妖怪存顿的所在。料想离此不远,若要把她除掉,除非捣巢灭灾。但是此刻前往,一则单身,恐怕入她圈套,反为不美。二则自己方才被那阵烟气冲霄,觉得有些反胃的样子,难以勉强支恃。也只得且自回去,与文龙商议定了,明日再去细细访问,便能知其下落。想毕便慢慢地飘身而下,一路望自己寓处而来。到得将近,仍复越墙进去,似乎更觉眼目昏花,吁吁气喘,身子不及方才灵便。因此文龙见他面色改变,就是这个缘故。当时楚材走至床沿坐下,定了定神,方把以上的事与文龙细细说知。
文龙一时也猜度不出是何妖怪,心中也觉惊异。又见楚材疲倦之状,亦不敢再将到闻家回覆的说话说出,惟劝他睡下,待等明日再作道理。当下文龙自己也就安睡,只因多日没有好好地睡觉,故此一上枕时便往花胥园里游玩。这一觉睡直至次日晌午时候方才苏醒,即忙披衣下床,听楚材时,还是呼呼好睡。因此也不敢惊动于他,只把张武、沈方两个童儿唤进,叫他们取些茶水进来。刚才把脸洗过,早见店小二走来,手持一个红帖呈上:“方才闻家差人送这红帖到来,说要请二位相公过去午膳,不知何事。小的因见相公正在酣睡,不敢惊动,就此回了他去。不期不多一会,那个仆人又来,说完要请相公前去赴宴。故此小的前来禀明,不知相公去也不去?”文龙知道闻老头儿性急了,只得对店小二说道:“你且出去回报来人,说俺们因连日行路辛苦,此刻还觉困倦,尚未起身。既蒙盛情,晚间一定到来领宴便了。”店小二答应了一声,即便出去向那闻家的仆人说明。那人回去禀明闻老,自有一番的说话。如今且表过不提。
再说店小二回覆了闻家仆人之后,仍旧进来伺候,请问可要将午膳送进?文龙因见楚材还是沉沉熟睡,因即把他唤醒问道:“今日身子可有何不快么?”楚材道:“便是昨晚受了那股气味,此刻胸膈间有些不舒畅,时欲呕吐的样子,而且头脑之中亦觉异常疼痛。俺想这妖怪果然厉害,特不知究是何物成精,能够有形无质。”一面说一面亦即起身下榻,但觉身子有些虚软,脚下把持不定,只得重复坐下。店小二已将脸水送来,楚材正在盥洗之间,忽见桌上有一红帖,便问此帖何来。文龙即将隔壁闻家相请赴宴,以及允他晚间前往的话一一说出。楚材道:“俺想闻家住在这里,那个两头龙虽不敢再去无礼,但是他的亲戚是严太师,万一被这老奸贼得知,或者就起风波。此则不可不虎!须要替闻老想一个万全的计较,方可无碍。不知贤弟意下如何?”文龙道:“这件事情俺早已打算定了,俺知闻老只有这个女儿,将来定要配一个快婿以作终身倚靠。然要在此处寻一个才貌兼全的女婿,只怕实乏其人。因此俺想倒不如劝他返往俺们家乡去暂住,将他女儿与杨德明贤弟做个媒,敢则倒是一对好夫妻么,大哥你看如何?”楚材道:“愚兄也是这般想法,足证意见相同。但是德明贤弟虽未授室,目下他远在边关,怎能与他们说合?”文龙道:“这却不妨,只须与闻老说明,叫他不要性急,俺们然后写信到边关上去,谅无不成之理。”楚材道:“如此甚好,贤弟何不就此过去与闻老一谈呢?”文龙道:“已经说过晚上过去,何必忙在一时?况俺看大哥今日的气色比昨虽觉略好,身子还是不爽,这便怎生是好?”楚材道:“不过昨晚被这妖怪毒气所冲,以致如此,停回即可照常,决不妨事。所最要紧的必须访明那妖怪是何所变,其巢穴究在何处?也不枉俺们到此一场,为邻里地主、百姓再除一害,方遂俺的心意。”文龙道:“这个容易,少停唤店小二一问便知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