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云阁 - 第 28 页/共 40 页
不知不觉,已到玉房山下。正心子谓复礼子曰顾:“素闻是地有一九头烈马,三缄之被擒者,必此怪也。吾等到斯,不可造次,须腾高四望,看这怪穴在于何处,三缄师徒困于何所,然后救之。”复礼子曰:“兄言不差。”于是二人道云直上,往下一视,遥看三缄师徒困于野壑之中,东倒西歪,呻吟不绝。
正心子谓复礼子曰:“三缄任肩阐道,受了无限冤苦,可见阐道一事,诚非易易也。”复礼子曰:“以大道以任肩,要心心在道,丝毫不走,道自易阐,亦不难成。无如三缄以仙子根基,一入凡尘,始而富贵是贪,则万怪千妖,已寓于名利心内;继而欲得妻室,淫欲是抱,则千磨万难,已寓于贪淫念中;终而清净为高,不以阐道是务,则诸般苦厄,又难脱于不务阐道之衷矣。有此数误,无怪乎山精侮之,水怪侮之,禽怪、兽怪、花草木怪侮之。不知者以怪由外入,其知者乃谓怪自心生。
一怪生心,则万怪生心,生生不已,故无地非怪。皆自取耳,夫复何尤?”正心子曰:“怪何由是而灭乎?”复礼子曰:“前此起于心者,今必全而受之。受尽而怪始灭焉,未可以是止也。”正心子曰:“以三缄之所贪,推诸三缄之所遇,何以譬之使肖也?”复礼子曰:“譬诸世人贪求名利,以及不孝不悌,其初怀奸使诈、巧于得者,转眼即为穷鬼所缠,无食无衣。此其所遇,虽非山妖水怪,殆更厉于山妖水怪焉。至造不孝不悌之条,天必使之终遇逆子之怪、暴弟之怪,又何异三缄之所遭乎?所以学道者贪心不可妄起,人世贪心亦不可滥生,彼此原无二也。”正心子曰:“三缄遇妖遇怪,救之尚有吾等,世人遇及穷鬼与逆子、暴弟者,何人救耶?”复礼子曰:“稍知改者,天亦救之解之也。”正心子曰:“三缄之前事,不可究矣,吾与尔忍听其呻吟不绝乎?”复礼子曰:“吾等前去,释其所属,看彼九头老怪若何作为?”正心子曰:“如是,事不可缓,速去释之!”二人按下云车,刚释其捆,早被小妖见得,报知九头怪。
九头怪手提通天铁铲,飞身而至,直向正心子头上打来。正心子着了一惊,忙挡以护仙双剑。复礼子在侧,暗举撑天如意,向九头怪腰中力击。九头怪不及提防,大叫一声,倒卧在地。
正心子甫举双剑,以诛此怪,不意化作黑风而逃。复礼子笑曰:“九头怪自恃法力,以欺三缄,如此观之,真狗彘不若耳!”言已,又将绳索慢慢解释。九头怪逃入洞中,报知游神。游神各执宝器,飞奔壑内,大声吼曰:“何处野道,敢释三缄之捆耶?”正心子曰:“吾乃上界仙子,特来救护阐道之人。尔有何能,敢束三缄,以阻大道?”三游神曰:“尔动辄以天仙自恃,谅尔有些道法。如能胜得吾等,吾等恭恭敬敬将三缄师徒与尔送出;如不能胜,尔又如何?”正心子曰:“如吾不能胜时,断不再护三缄也。”游神曰:“尔夸大口,请来一战!”二子不复语,一举护仙宝剑,一举撑天如意,双双上前。三游神亦各提铁棍,力与二子战于云端。酣战多时,胜负莫决。
三游神曰:“与尔力战,一来一往,未决胜负,可知彼此道法不分上下也。待吾使一法宝,尔二人能镇得着身儿,方算为第一仙子!”正心子曰:“尔有何宝,只管使来!”三游神不慌不忙,将口张开,向二子吹之。始觉微风触面,渐觉风如水冷,久则愈吹愈厉。霎时之间,竟将二人吹得身无着落,簸弄空际,或时头上而足下,或时足上而头下。二子心中恍惚,几不自持。复礼子曰:“此风厉害,宜各运元功以镇之。”运甫数周,其风渐停,而二人立足于地矣。极目四顾,不知是地何名。访诸村人,村人以“尾闾”对。正心子曰:“此去玉房山,路有几许?”村人曰:“由三关而约计之,其遥不啻千里。”复礼子闻说,谓正心子曰:“吾二人难伏此怪,不如回洞禀之师尊。”遂上云车,腾空而返。
紫霞正在洞内静坐养神,见二人仓仓皇皇自外驰入,心恐三缄弟子已坠万鬼阵,忙收神下座,问及二子曰:“吾命尔保护三缄,而今究在何方,可有难否?”正心子禀曰:“而今三缄师徒遇了九头烈马,困于玉房山下。”言犹未已,紫霞曰:“尔等未之救耶?”正心子曰:“吾二人正释其捆,先来烈马,与吾等斗,已为撑天如意打倒,化阵黑风而去。复来三怪,又与吾等斗之。鏖战未几,弗识此怪口气何如是之大,张口一吹,将吾二人吹至半空,颠倒不能自主。”紫霞惊曰:“尔等何不运动元功乎?”正心子曰:“若非运动元功,不知吹在何所!”紫霞曰:“是怪厉害如斯,待吾一往!”复礼子曰:“师宜速去,否则三缄师徒必为此怪吞之!”紫霞即持宝物,命正心子前导,乘云而来。
到了玉房山前,正心子以手指曰:“野壑中即是三缄受困所在。”紫霞云头按下,直坠壑内,见三缄师徒呻吟不绝,一时怒从心起,厉声吼曰:“何处妖魔敢将吾徒束捆于此!如其速释,免戳尔身;倘再作梗上仙,死在顷刻!”小妖飞奔入洞,禀之三位游神。游神持棍前来,各逞威风,与紫霞大战不已。
连战数十次,却也有三分怯意,遂同张口,向紫霞厉吹。紫霞几为此气掀翻,幸默运元功,三怪吹之不动。紫霞暗暗将所背葫芦取下,抛向空中,吐出千条金光,直射三怪。三怪目为光炫,仰口吹之,其光吹在半天,不复向下矣。紫霞窃思:“此怪之气,何厉如是?是非清虚真人琼瑶玉扇扇之,其气不能止也。”于是将战暂停,退出山外,命正心子去清虚洞里,请清虚真人随带宝扇来兹擒此厉怪。又命复礼子去凌虚、碧虚洞中,速请二真人前来助战。二子领命,乘云竟去。
去不多时,清虚、凌虚、碧虚三真齐至,询紫霞曰:“道兄呼唤吾等,有何计议?”紫霞曰:“三缄游至玉房山,为九头野怪困于深壑。吾弟子往救,已被数怪吐气败归。吾去战之,果见三怪张口吐气,其气甚烈。非吾元功暗运,几为所败!吾思此气非清虚兄之琼瑶玉扇胜之不能,故请来兹,助吾一阵。
然是怪同类,其数有四,若欲取胜,必各战一怪。因又请凌虚、碧虚同来助吾。不然,独力难支,不惟此怪不能擒,反为怪物胜之,必然见笑于天仙也。”言毕,云车各驾,竟投玉房山。
按下云头,坠于野壑。
小妖飞报九头怪,九头怪复偕三游神出洞接战。清虚举目一望,四怪形容备极狰狞,甚为可怕。紫霞冲至前面,直战九头怪,清虚、凌虚、碧虚各战一游神,游神依然张口吹气,三真自觉厉而难近。清虚忙扇以宝扇,其气为扇风所逼,败下阵去,一声大吼,现出了无涯阔海,银涛万顷,波浪舀天,紫霞诸真欲将云车播出海外,谁知是海变幻莫测,云车播东,则海盛乎东,云车播西,则海盛乎西,播北播南,均不出乎此海。
清虚曰:“是怪道法高妙,语不虚传!”紫霞曰:“吾等且运内功,以免坠入海水。”三真诺。刚将神气运足,俯视海有涯涘,久则渐渐缩小焉。紫霞收了阵势,出山数里,与凌虚等商曰:“此妖非山精水怪者比,如何能伏,以救三缄?”正商议间,忽听云里有一仙子拍掌歌曰:“仙真道妙妙难言,炼炼修修数万年;气海养成波万顷,显来道法大无边。”紫霞闻歌,喜而叹曰:“此怪收之有人矣!”不一时,降虚真人按下云头,来会诸真,曰:“道兄等其云游至此欤,抑有所为而来欤?”紫霞曰:“因吾弟子三缄为九头妖所困,吾约清虚等同来收伏。奈彼道法高妙,不能擒之。”降虚曰:“彼于临阵时所用何宝?”紫霞曰:“始而张口吐气,继现一大海,无边无岸。吾等云车播动,总不出乎海中。不知是妖为何有此法力?”降虚曰:“待吾前去一战,以见彼之变化如何。”遂同诸真来到玉房山下,大叫:“该死山妖,快送三缄师徒出山,方饶尔命!”叫声未已,四妖齐出。降虚与战片时,果见三妖仰首吐气,清虚以扇扇去。三妖复现大海。降虚取出吞妖宝镜,向海一照。此海现于镜内,上下银涛不分。三游神神迷于镜,意欲乘风远遁,亦不出乎此镜焉。诸真人同立镜前,见镜内所现原形,乃一马、一猿、一虎也。紫霞遂取情真带将马精拴着,凌虚取挽心带将猿精拴着,碧虚取弱丝带将虎精拴着,清虚取伏默带将烈马拴着,一一擒后,降虚收镜。九头怪及三游神自觉见制于诸仙,低头不语。紫霞曰:“尔属兽精,宜守本份,何得敢与天仙争斗!而今已被擒下,有何说乎?”言已,即命正心子去到深壑,将三缄师徒释之。
正心子忙于壑内解释师徒之捆。谁知捆已解释,不能行动。
紫霞复予仙丹数十粒,师徒吞后,精神始复,步履如常。三缄曰:“吾捆释矣,吾宝安在?”正心子曰:“尔宝失于何地?”三缄曰:“前入八镜宫时,已为妖物所盗。”正心子遂导三缄师徒来见紫霞,言及失宝之事。紫霞乃问四妖曰:“三缄仙宝藏在何处?”四妖不答。紫霞曰:“尔如不言,吾将宝镜取来一照,管叫尔性命难全!”九头怪曰:“三缄宝器尚藏后洞。祈释吾捆,吾去取焉。”紫霞曰:“尔欲逃乎?”降虚曰:“吾押彼去,取出仙宝,倘有奸诈心肠,吾仍以镜照之,好诛彼命!”紫霞曰:“如得真人押去取宝,妖不能逃矣。”降虚于是竟押九头怪去,取宝而归。
第八十八回 白兔庄农人说怪 西村地老丈谈妖
降虚真人与清虚、凌虚、碧虚诸真,同将四妖带至紫霞洞府。紫霞谓降虚曰:“今将四妖收伏,若何区处?吾欲以五雷掌诀击成粉碎,除厥后患,如何?”降虚曰:“四妖尚有所用,不如俾彼师事三缄,他日万鬼阵中,亦可为破阵之一助。”紫霞曰:“如真人言,美则美矣但不知四妖心内肯服三缄否也?真人且为劝之。”降虚曰:“如是,诸兄请坐片时,待吾去劝四妖,看彼若何回答。”降虚出,见四妖而询之曰:“尔今为吾擒获,欲生乎,抑欲死乎?”四妖曰:“生死何说?”降虚曰:“欲死耶,吾遣雷火击尔;欲生耶,须拜三缄为师,帮助阐道。道阐明日,不少尔等仙真,胜尔在兹徒以妖法骇人多矣!”四妖曰:“承仙长施恩,宥吾不死。吾亦知长为妖属,难脱兽皮,愿助三缄阐明大道,以成正果。然三缄仙官被吾难为如斯,恐不肯录收吾辈。”降虚曰:“仙官三缄量大能容,不似小人之见。趁彼尚在玉房山下,尔等随吾前去,拜在门前可也。”四妖欣然。
降虚见四妖已服三缄,与紫霞言之。紫霞遂命正心子飞身来到山下,将三缄师徒呼转,坐于路侧。少顷,诸真同至。三缄参拜毕,紫霞谓之曰:“此四妖为吾等降伏,自知误入兽道,难脱皮毛,而今愿拜尔门。尔其收之,以为驱使。”三缄曰:“彼既难为弟子,恐于已收后变生意外,又将如何?”降虚真人曰:“谅彼不敢有是想矣。”三缄曰:“既承师荐,弟子有何说辞?”降虚曰:“四妖前来,仙官三缄已录收尔等。今归门下,须知师宜敬重,不可因师教训而为命是傲焉!要思尔辈修炼辛苦,始能化作人形;兹幸有缘,得遇三缄阐此大道。又兼三缄仙官传尔先天,勤苦习之,其成道也,较诸人类为至易耳。吾令谕尔,尔宜谨遵!”四妖闻降虚言,环拜三缄门下。
降虚谓三缄曰:“四妖既拜尔门矣,宜各予道号,以便称呼。”三缄曰:“九头烈马取为『道烈道人』,第一游神取为『传道道人』,第二游神取为『束心道人』,第三游神取为『慈祥道人』。”四妖得了道号,心内欣喜,随同三缄下玉房山,缓向前途云游而去。紫霞等祥光驾动,亦各归于洞府。
三缄师徒行约十数里,来至白兔庄。庄中居民俱以农业为事,农业外则非所知。三缄见是庄水秀沙明,林木畅茂,其心爱甚,意欲在此庄头暂宿数宵,以慰梓里之念。奈人殊地异,欲入无从。正踌躇间,忽一少年负薪而至。三缄曰:“壮士,其欲归村乎?”少年曰:“然。”三缄曰:“尔居何地?”少年曰:“白兔庄中第三户耳。”三缄曰:“吾乃云游道士,心爱是地幽雅,思欲一入贵庄,玩赏消闲,不知肯容纳否?”少年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不可容?况吾见道爷,道貌道心,能入吾庄,光沾不少。若不嫌敝闾粗陋,即随吾去,亦可栖身。”三缄师徒遂尾其后,一趋一步,缓缓而行。但见天外烟生,迭迭山融成一片,村中日落,清清水色绉千层。三缄暗自思曰:一轴名画,恨无绘师。若有绘师照此描来,悬于壁上,真不啻嘉陵山水,得睹奇观!少年瞥见三缄沉吟不语,乃询之曰:“村庄湫隘,不堪目入,道长悔其不应从鄙人而来乎?”三缄曰:“非也。吾观贵村,山水映于晚霞之中,不让海屿仙境耳!”少年曰:“若山若水,乃天造地设,高低丑好,俱属生成,道长尚世鄙之如斯,如入寒家,尚不若蓬蒿中藉以蔽兹风露者,其鄙之更当何如?”三缄曰:“听尔所言,应是画雕栋梁,五彩俱备?”少年曰:“吾乃农家者流,又非簪缨世冑,哪得有此?不过荜门圭窦,仅可遮夫日月焉。”少年言罢,已到户外。犬见客而接吠,人拾级以齐登,入了重门,虽是茅屋数间,却也布置停匀,曲折有势。
少年将三缄师徒导入堂内,忙呼家人曰:“贵客临矣,可燃灯来。”家人捧灯来堂,安置案上,然后献茗。不一刻,山肴野蔬,杂呈于案。师徒餐已,撤席闲谈。又一老农由户外入,询之少年曰:“尔家何客临兹?”少年曰:“云游道士耳。”老农曰:“吾久欲一会道士,今正有缘也!”少年曰:“而今尚坐中堂,尔去晤之。”老农不慌不忙,来至堂中,将衣抖了又抖,乃揖三缄而言曰:“老道爷来从何地?”三缄曰:“云游之人,有何所自?”老农曰:“幸叨道长不弃,辱临村野,恳祈慈仁大发,为吾乡治一怪焉!”三缄曰:“尔村有何怪物?”老农曰:“此怪出之已久,但恨治伏无人。”三缄曰:“其怪何如?”老农曰:“善能噬人耳。”三缄曰:“噬人而外,又有何能?”老农曰:“能使人妻子离散,家业倾消。”三缄曰:“是何妖物,如此之厉?”老农曰:“吾乡惨遭其害,已数十家矣。道长慈悲在抱,如将妖物除却,则吾村内黑童白叟均荷殊恩!”狐疑曰:“吾师徒云游天下,无怪不服。即七足八手,六臂三头,举手收之,都如探囊取物。”老农喜曰:“道长有是法力,此怪可伏矣。”狐疑曰:“尔且导吾去视此怪所居在于何处。”老农曰:“今夜已晚,明日晨早,视之未迟。”果于次日黎明,老农直导狐疑,去在庄中第四户上,以手指曰:“此即怪穴焉。”狐疑曰:“此乃村庄,怪物安在?”老农曰:“吾等待之。不过片时,怪必出也。”狐疑诺。顷见庄内走出一人,文雅风流,顾狐疑而叱之曰:“尔为谁?敢在吾门窥伺!”老农闻狐疑受叱,暗退篱下。狐疑得了斥责,亦退于斯。只听其人大声嘱家仆曰:“今日门外有盗,恐窃喔喔者而来。尔等暗为窥之,如见窃吾家物,即与擒下。俟吾归后,赏以皮鞭!”言罢,悻悻然去。狐疑询老农曰:“怪在何地,还未见耶?”老农曰:“时才出户叱尔者,非怪而何?”狐疑曰:“彼亦犹是人也,又无狞狰恶像,乌能食人?”老农曰:“山妖水怪,狞狰在貌而不在心;是人也,狞狰在心而不在貌。”狐疑曰:“彼以纵恶,其所食者,无非稻、粱、粟、米、猪、羊、鱼、肉而已矣,能生嚼人类如狼虎哉?”老农曰:“殆有甚焉。虎狼嚼人,嚼止一人之身。是人食人,并其家产而亦食也。岂但如狼虎乎?”狐疑曰:“尔言何说?”老农曰:“是人为人,术善饕饕。尔如常备肴馔,以充彼腹,彼心喜尔,凡事必为遮盖。如久不予食,彼必是非刁弄。俾尔两造起衅,因而在内假作好人模样,说和其事,其实带和而带刁之。真使尔二家兴词讼时,央彼为证,彼乃巧于摆布,活将尔产业倾尽,妻子离散,而又食他人焉。村人恨甚,为之赠以雅号曰『两头蛇』。祈道爷将此两头蛇收之,以使吾等安静数年,恩沾不小!”狐疑曰:“收妖甚易,但须归禀吾师。”老农闻言,又导狐疑而返。
三缄询曰:“尔去打探此怪,可能收否?”狐疑曰:“此亦人妖也。弟子已知难伏,故托言禀师。”话犹未已,又听门外犬吠声声。少年出曰:“竹篱外面,所立者何人?”篱下应曰:“吾西村李姓也。闻得贵庄宿有道长,善能收妖伏怪,吾家一妖最恶,特来请彼前去,为我驱除!”少年转到堂中,向三缄师徒曰:“西村李老,特请道长师徒前去收妖。”三缄曰:“吾师徒将要他适,不暇久留矣。二次来此,与彼收之。”狐疑曰:“吾师云游天下,原为广积外功。西村有妖,师如不收,将害尽生灵矣。知而弗救,功安在哉?”三缄曰:“师之所以不允者,恐又属人妖也。如老农所说,尔能收乎?”狐疑曰:“西村之地,岂尽人妖耶?吾不信天下人妖如是其多也!”三缄曰:“天下人妖,较多于山精水怪,是言确切不移。况山精水怪,可以法宝伏之;至于人妖,不可伏以法宝,无非巧为辩说,以化彼心。尔随为师历有年矣,素知人心难化,宜急回避李老之招。”狐疑曰:“待弟子问明,如果人妖也,速速回避。否则,吾师徒何妨作此功德,与彼歼除?”三缄曰:“尔速出问,毋稍缓焉!”狐疑出,问之李老曰:“尔家有何妖物?须实为我言。”李老曰:“尔问此怪,其问怪之心性乎,抑问怪之形像乎?”狐疑曰:“尔先言形像,俾吾察何妖属,好带法宝来村收之。”李老曰:“是妖首上毛发甚伙,约长数尺,两乳下垂,两足如锥,其面则红粉相兼,此怪形也。”狐疑曰:“心性若何?”李老曰:“心性最毒,不可相近,近则以爪击人。”狐疑曰:“所噬何物?”李老曰:“善噬鱼、肉、猪、羊、布、匹、绫、罗耳。”狐疑曰:“是必山魈也。”忙忙退入,细述怪之形像、心性。述已,催三缄起程。三缄曰:“收紫光时,吾尝戒尔休夸大口,尔不吾信。后非为师一番言词,打入紫光心坎,何能收伏?今到西村地面,如系紫光之类,尔去收之!”狐疑曰:“如果紫光类也,弟子一力收伏,不劳吾师焉。”三缄曰:“既然如此,尔等收拾法宝,速投西村!”出得户来,李老导以前行,延至其家,设筵款待。三缄乘隙暗问李老曰:“尔言妖物,历此几许路途?”李老曰:“即在寒家耳。”三缄曰:“既在尔家,何时出现?”李老曰:“出入未定。祈道长稍待半日,必有所见焉。”三缄不复问,吩咐徒众:“各将法宝随身。主言此妖出入无时,须谨防着!”却说李老请三缄师徒在于家中,已经二日,其妻谓之曰:“尔所请者,实系何人?”李老甚畏其妻,含糊应曰:“朋友。”妻曰:“既属朋友,可遣去矣。胡为流连于此,将何粟米与彼食耶?”夫妇言谈之间,李老幼女向母告曰:“父所请者,道士也。”其妻谓其女曰:“尔父请此道士,所为者何?”女曰:“闻父请来,以治母虿者。”妻闻女言,粉面生红,双肩倒竖,高挽翠袖,紧束云桥,手提木棍一根,竟向中堂飞奔而出。
第八十九回 男女妖全凭舌伏 牛虎斗又遇天仙
此妇来至中堂,指三缄师徒而詈曰:“尔属何方野道,以妖言惑众,夸尔能伏魔鬼,且诳尔老父能治妇女虿性!尔老母今日虿性发矣,看尔如何治之!”言毕,手举木棍,直向狐疑击来。狐疑曰:“尔毋将人错认!论收妖魔,乃是吾师。吾等皆其弟子,收妖法术尚未学精。”妇曰:“谁是尔师耶?”狐疑曰:“堂中独坐者是也。”此妇即到三缄面前,向地一棍,竟将地泥击起,已飞数点在三缄衣上。三缄呼李老出,询是妇为何人。李老曰:“是乃吾家之女妖也。吾自得此女妖入门,家业几被吞尽。而今于衣食艰难之际,日日扭吾跪于牀头,不以棍打,便以手击。望道长与吾收去,吾实沾恩!”妇见其夫跪求道士收彼,勃然大怒,扭着夫发,拉入室中。只听木棍交加,呼救之声有如豕叫。
狐疑骇,与诸道友面面相觑。三缄曰:“尔动辄夸尔为收妖神手,胡不收之?”方言及斯,此妇将夫击已,心恨道士,提棍出堂,欲打三缄。三缄不便相争,师徒奔入侧室。狐疑怒,暗将飞龙瓶向室外抛之。瓶却作怪,在地乱滚,滚了片刻,瓶口出一大汉,青面獠牙,酷肖鸡足神,直扑此妇。妇骇极,大叫:“有鬼!”倒在地中。狐疑闻其叫声,心恐此妇提棍入室以击师徒,忙将室门紧紧闭着。其夫亦闻妇声震动,紧闭寝门。
久之,动静毫无。狐疑暗于门隙偷窥,只见此妇身坐地上,旁一恶鬼,以手指之。遥闻此妇哀声告曰:“自兹以后,不敢再击丈夫矣!”狐疑见此光景,与师言及。三缄方乘机而出,坐于中堂。恶鬼将妇拉来,跪在三缄座下,然后缓缓钻入瓶去。
其妇受此一骇,心胆俱碎,乃向三缄叩首者三。三缄曰:“妇人原贵柔和,以敬丈夫,尔何胆击尔夫子如击小孩乎?”此妇泣曰:“吾自幼随吾父母,皆无此性情。今之性情躁暴,以欺侮丈夫者,实由丈夫惯之耳。”三缄曰:“如何?”妇曰:“吾初入夫门,丈夫爱吾貌美,常与吾兰房调笑。或时予以好食,或时予以好衣,又恐吾劳,不任以中馈之事。吾得享此清福,装束朝朝。”三缄曰:“妇女以洁净足矣,何必朝日装束冶容乎?”妇曰:“妇女之所以矜张丈夫者,持此容颜也。苟容颜不美,丈夫乌能羡之?吾得夫羡有年,始而稍不合意,吾将面黑,不与之言。丈夫见吾不言,万计千方,以使吾悦。吾得此惯,性情于是日益骄傲焉。以是,非丈夫惯坏乎吾,乌至于此。”三缄闻而叹曰:“世间男儿痴于色欲,何将房内妻子养成胭脂猛虎?自遭吞噬,何怪他人?正所谓太姒、太妊,如遇鄙夫,亦属妖冶;妲己、褒姒,若遇君子,亦是贤媛。信哉!为丈夫者,诚不可一日去纲常也。”
言已,转向此妇曰:“丈夫既宠爱于尔,尔当自思终身所靠者此人,凡事必计从而言听。又要想夫为妇纲,以妻子而辱击丈夫,在尔以为阃内之威,非人所及,而不知丑声远播,将有子也而人不乐妻,有女也而人不乐媳,何莫非尔之性情所致乎?况性情乖戾,易造愆尤,上而忤逆翁姑,中而不和妯娌。有此大罪,上天不佑,定遭奇祸奇穷。死入阴曹,必受诸般极刑,罚变禽兽。尔乃聪明之女,胡为作此极恶之行耶?”此妇闻之,豁然醒悟,叩首悔过,自是遂为顺妇焉。
三缄师徒将女妖收讫,复回少年家中,老农又以男妖恳祈制伏。三缄曰:“此男妖也,狐疑前去收之!”狐疑曰:“吾得女妖一骇,至今魂尚外散,未附吾身。再见男妖,恐骇死矣!”三缄曰:“尔乃收妖妙手,何得缩首如斯?”狐疑不答。
三缄于是谓老农曰:“尔言两头蛇,觌面又难,如何收法?”老农曰:“闻彼明日要在观音阁与村人谈理,道长可先至候之。”三缄见其诚求,遂率众门徒别辞少年,止宿于此。
次日,两头蛇果到阁中。三缄听其所说,皆横而暴虐痞骗之语。可怜村人软弱,任彼辱詈,忍气吞声。三缄乘间激以数言曰:“天地间是是非非,自有正大道理,如此巧言播弄,横暴压人,真与痞棍无殊!吾恐上天将诛尔命矣。”两头蛇闻之,倒竖双眉,勃然大怒曰:“尔系出家道人,吾即痞人骗世,与尔何涉?”三缄未及回言,两头蛇撩衣挽袖,势欲举手以击。
三缄、狐疑曰:“人言人妖恶甚于水怪山精,今信之矣!”金光道人曰:“此人欲击吾师,尔仍以飞龙瓶抛之。”狐疑诺,将瓶抛去。两头蛇以为戏顽,接在手中。忽然瓶内一声响亮,出一巨蟒,长约三丈,昂头以吞两头蛇。两头蛇骇得魄散魂飞,频呼:“三缄救命!”三缄曰:“尔听吾言,吾方救尔!”两头蛇曰:“任道长吩谕,吾愿听之。”三缄乃嘱狐疑收转飞龙瓶,命之坐,而后言曰:“人生天地,衣禄财帛,各有定数,不可相强。如前世善行广作,衣禄财帛,上天多定与尔,用受今生;前世一善不为,今生则罚受穷困。所以世上顽梗,用尽奸心,痞骗欺瞒,终是贫而不富,尚且绝灭子孙者,以天定胜人,其中自有主恃,非人力所可转移也。尔也身为男子,不思多种丹桂,少栽荆棘,以免他日挂尔子孙之衣,而乃逞尔豪强,以痞骗为能,徒饱一时之溪壑。贫道从旁代计,甚为尔所不取焉!”两头蛇为三缄一席话儿,说得心安意服,乃叩首而谢曰:“久入迷途,不知从乎坦道。兹得道长一棒当头,恍如暮鼓晨钟,得证菩提之路。不然,愈坠愈下,他年无间狱内,恐无出期!从此洗髓伐毛,不作污泥之再染。愿道长慈悲普救,功成指顾,早证大罗。”三缄曰:“愿尔自今改过,心肠不变,异日子孙齐登富贵录中。”言已,两头蛇复又拜舞三缄,以谢指点之恩而归。
三缄见男女二妖俱感化于言词,欣喜不尽。狐疑谓其师曰:“人妖固收矣,令吾至今想其情形,心犹未甚。”三缄曰:“岂较碧玉山之九头恶妖,尤骇人乎?”狐疑曰:“殆有甚焉。”师徒言谈之间,四野烟生,落霞天挂,知已傍晚,不敢前进。
到了次日晨餐后,始离观音阁,又向他途而行。
当是时也,季春已过,又历夏初。三缄触景生情,偶成四语,曰:“暖和天气不多时,又历春中暗自思;大道何年能到岸,令人朝日恨迟迟。”狐疑曰:“吾师呻吟不语者何也?”三缄曰:“心忧大道骤不能成,空劳师徒程途奔走耳。”狐疑曰:“吾师常言:『习道人有内功,尤要外功』。不知吾师外功,还有几许人妖未能收伏?”三缄曰:“随遇之而随化之,焉有定数?”狐疑曰:“但愿前面多遇山精水怪,切无再遇人妖。”三缄曰:“尔遇二三人妖,即如是畏惧,倘一但尔化为人,又为人中之妖,恐自是而不自畏也。”狐疑曰:“师言曲折,弟子又进一层。”三缄曰:“师徒闲谈,不觉村庄之内厨烟生,外蜂闹午衙。前面一山,方平高大,未识上面有观剎否?
狐疑善能寻访,试去访之。”狐疑闻言,速速前去。
去约一刻,回禀三缄曰:“师命弟子寻访观剎,刚到山麓,有村人止而言曰:『道士休上此山,恐为怪物所噬。』弟子当问:『有何怪物在兹?』村人曰:『此山近日有一牛、一虎,终朝相斗,自晨至酉方止。』吾闻是说,暗暗走上山半,果见牛与虎斗。细细审视,牛似斗之久而气喘不息,虎以斗之久而畏怯欲行。无何斗停,各向后路而退。弟子见牛、虎已退,方上山顶。顶有古剎一座,人迹毫无。其中住持,谅畏牛、虎而他往也。”三缄曰:“牛与虎斗于此地,主何先兆耶?”狐疑曰:“大约此山,牛有其穴,虎亦有其穴。牛不服虎,而逐虎于他所;虎不服牛,而欲逐牛于异方,故两两搏击如是。”三缄曰:“既有古剎,吾师徒暂居于是,看属何为?”是夜,师徒在剎栖止。
次早,三缄独自出剎视之,遥见牛从东方而来,虎自巽方而至。渐相近矣,各逞雄威。虎舞爪以搏牛,牛举角以击虎,奋力争斗。争斗良久,牛退而虎亦退,各得一息肩之所,似欲气定而复搏击焉。三缄视之已悉,手持飞龙瓶,向牛虎抛来。
其瓶倏然坠地,为虎衔着。牛似不服,欲争于虎而夺之。虎不舍瓶,牛不舍虎,竟望山尾奔去。
三缄见瓶已失,心忘所畏,亦向牛、虎所奔之地而追。追至山尾,牛、虎不见,倏现峭壁万重,一洞高悬,其圆如镜。
向洞遥观,内一老道坐于石榻,双目紧合,似炼功然。三缄不见牛、虎,恐瓶弗得,直入洞内,拜了老道,俯首地下。老道如未知也。久之,始开目而视,曰:“俯首者何人?”三缄曰:“弟子三缄,俗姓李氏。”老道曰:“耳食尔名久矣,尔其任肩阐道之三缄乎?”三缄曰:“然。”老道曰:“尔来此何求?”三缄曰:“弟子云游至此,偶遇牛、虎相斗,疑属妖部,有害村民,故将飞龙瓶抛向半空,以收此物。殊瓶坠地,被虎衔之,牛欲夺之,两相追逐,同至山尾。弟子恐瓶失却,急急追至此地,牛、虎俱不见其影形。恳祈老道垂怜,为予指示。”老道笑曰:“虎属乎寅,牛属乎丑,丑寅之日,尔必有厄。吾先以牛、虎示尔,尔不能解,因将牛、虎收回,引尔来兹,晤吾一面。”三缄曰:“老道何名?”老道曰:“吾乃云衣子也。”三缄听得“云衣”二字,又重而拜舞之,云衣子曰:“灵宅子几次阻道,都为紫霞诸真所败,恨入骨髓。而今炼就万鬼大阵,欲诛尔命,兆在丑寅之日也。尔将如何?”三缄曰:“惟求吾师援救弟子耳。”云衣子曰:“吾招尔来,赐尔一瓶,名曰『万窍』。此瓶针之有数,如遇万鬼大阵,安放平地,师徒同入,窍窍可住。万鬼即能进窍捕尔,尔纡徐曲折,自有藏身所在。纵灵宅子下了千钧铁石,飞打阵内,不能将瓶损伤。此瓶赐尔,好好珍重!”三缄拜而受之。云衣子曰:“尔今云游,宜倒向北,看能免是阵否?”三缄诺。将辞行矣,云衣子曰:“尔之飞龙瓶在此,可并万窍瓶一样珍藏。”三缄接过二瓶,拜辞出洞。
刚行数步,回视峭壁,渺无所有。三缄异,逞步归剎,正值狐疑诸徒寻至山尾,忽见三缄在道,不胜欣喜,簇拥而回。
第九十回 阴锁亭预排阵势 古佛剎得遇须无
三缄归剎,诸弟子拜见毕,狐疑询曰:“师究何之?山后山前,几寻遍矣。”三缄曰:“吾见二兽相斗,意欲收以飞龙瓶。及将瓶抛之,倏坠地中,为虎衔去,忙忙随后追逐,牛虎俱已不见。吾弗舍,逐至山尾,忽现千重峭壁,壁间一穴,其圆如镜。内一老道,趺坐石上。因而入洞参拜,请示二兽所归。
孰知老道非他,乃上界天仙云衣真人也。当谓师曰:『尔非为逐兽而来欤?』吾应之曰:『然。』真人曰:『是二兽也,其有兆于尔之所遇也,尔能解乎?』吾曰:『不解。』真人曰:『牛属丑而虎属寅。值丑寅日,尔必遇灵宅子,坠于万鬼阵中。』吾闻是言,跪求援救。真人赐瓶一个,言遇此阵,命吾师徒同入瓶内,以保其身。临别时,又嘱自今云游,须倒向北行,看能不遇此阵否?吾师徒明日且倒由北面以避之。”言已,在剎安住,以待次早,复作云游之计。
时灵宅子已将万鬼大阵炼成,但不识三缄现游何所,于是云车驾着,天际望之。遥见三缄师徒由北向西而去,袖中默会,知其必由阴锁亭,遂向亭前按下云头,以彩布阵之处。恰好亭外宽敞,平如坦道。灵宅子喜其好布阵势,忙回虎喷山下调齐万鬼,同三服、乐道竟投此亭。自觉阴风怒号,一路雾结烟生。
不久已到,灵宅子云头坠下,立于亭外,将麈挥之,化一点兵将台,高坐其上。先点富贵鬼一队,次点贫贱鬼一队,又次点酒鬼、色鬼、烟鬼、孤独无依之鬼各一队。点毕,命三服手执黄旗一面,立于正中;乐道手执红旗,立于正南。事事排妥,灵宅子曰:“众鬼听令,尔等以将台之鼓声为号,一通鼓擂,富贵、贫贱以及酒、色、财、气各队鬼卒,排列阵外;二通鼓擂,富鬼转到贫鬼之方,贵鬼转到贱鬼之方,酒鬼、色鬼混入富贵队内,气鬼、财鬼、烟鬼混入贫贱队之内,孤独无依之鬼四面寻于阵角。三通鼓擂,一拥入阵;四道鼓擂,各持鬼器;至到五通鼓擂,各化极恶形像,同入阵者乱击,不得停留!”众鬼闻之,应诺如响。灵宅子坐在台中,见阴气阴风结成黑雾,又恐三缄睹此,由异地而往,遂嘘清气,闪出长途一带,朗朗明明,以为三缄入阵之路。
三缄不知灵宅子预识到经由此地,师先徒后,陆续进发。
他日,望见前面黑雾凝结于两山之外,中有清气一条。三缄曰:“前面烟凝雾结,两山隐于其中者,是地妖物必多。”狐疑曰:“山高水深,无处不有妖魔。吾等只由清明坦道之地,不登烟凝雾结之山,自不遇之而生杀气也。”三缄曰:“尔言是矣。
然此地歧途在望,不知何道可以向西?”狐疑曰:“暂且缓行,必有游人以询之者。”行刚数武,果遇一樵子荷薪而来。狐疑询之曰:“歧途在此,何道向西?”樵子曰:“左道耳。”三缄曰:“前山烟雾凝结者,又何地耶?”樵子曰:“阴锁亭也。
由亭而去,则有极阴关。由极阴关而直下之,则有尾闾。行至尾闾,历黄河不远矣。”三缄曰:“阴锁亭中,可有人家否?”樵子曰:“仅可暂住,不可久居。”三缄曰:“承尔指路之劳,他日相逢,自有厚谢。”樵子曰:“些须小事,何庸谢为?”言毕,荷薪飘然竟去。
三缄师徒一步一趋,已历阴锁亭不过里许。忽然天昏地晦,雾结如絮,对面不见人形。师徒骇然,曰:“未至亭前,天气清明,将近亭下,天忽昏黑,此何故哉?”狐疑曰:“是必妖物又来侮弄吾师徒。同在昏黑莫辨之中,恐不免有失散矣,可奈何?”三缄曰:“不妨结衣而行,自可相顾。”狐疑曰:“此计甚妙,即速为之!”师徒将衣连结已毕,尚未移步,大雨倾盆。于是急急飞奔,竟入万鬼大阵。
刚入阵内,其黑如漆,其风甚冽,冷气逼人。但听鼓声不停,如雷震耳。一擂已过,恍有千万人影,往来其间。不逾片时,二通又响,只见人形乱窜,直到三通鼓震,突然现出光明世界。
三缄师徒翘首仰望,高台之上,独坐一人,道服道冠,手持麈尾,笑容可掬而言曰:“尔三缄耶?尔自任肩阐道,无人在目。兹落老师爷掌握,断不尔容!”三缄曰:“吾与老道无仇,何欲相戕若此其甚?”老道曰:“吾非他,乃灵宅子也!怀恨已久,尔亦有今日乎?”三缄举口告哀,灵宅如不闻也,将麈挥动,无数狰狞恶鬼,各举械器,乱向三缄打来。三缄急展隐身旌,以使师徒隐而弗见。灵宅子笑曰:“尔恃能隐其身,老师爷使尔隐之不得!”遂取一葫芦在手,以口对着隐身旌处,命众鬼齐向光明之地打之。三缄师徒,被众鬼乱击,道法浅者,打得救命之声喊叫不绝。三缄忙取万窍瓶安放地中,师徒尽躲于瓶内。万鬼禀之灵宅曰:“三缄师徒倏忽不见矣!”灵宅子曰:“三缄未得仙道,岂能入得地、上得天耶?尔等着实寻之,自有所在!”众鬼寻毕,复禀之曰:“吾等搜寻已遍,渺无踪迹。惟于阵东见得一瓶,窍有数万。”灵宅曰:“如是,三缄辈必入此瓶矣。尔等既得瓶窍,即速入内,与吾擒至!”众鬼听令,各入一窍。但见三万六千野鬼,俱已入完,其窍尚余数万焉。自入窍中,由此而入者复由彼而出,由彼而入者亦由此而出,纡徐曲折,绝不见人。众鬼无不称奇,归至将台,面面相觑。灵宅子询曰:“如何?”众鬼曰:“瓶窍数万,窍内皆属坦道。三缄师徒并无影形。”灵宅子怒,遂呼乐道持斧击之。
无如瓶坚硬非常,击之不碎。灵宅惊曰:“是何宝物,如斯厉害?”因命众鬼将瓶围着。众鬼阴风大逞,即于瓶之前后左右,围得密不通风。
且说三缄师徒陆续入瓶。只言湫隘难容,谁知别有天地。
中一古佛剎,雕梁画栋,极其宽敞。师徒即于剎内,各炼玄功。
约居旬余,命狐疑出剎视之。狐疑出视,四面皆峭壁屹立。石窗罗列,大小不一,满壁皆然。暗于窗偷窥之,外有狰狞恶鬼,手举械器,如猫捕鼠,目视之,而耳侧之者。狐疑恐是窗外有慈恶鬼,殊窥数十处,俱是如兹。狐疑异,转禀三缄。三缄曰:“如不能行,必老死于是耶?”次日,率诸弟子走出古剎,向北行去。行只数里,则峭壁阻路。东、西、南三面亦犹是焉。
三缄无奈,仍率诸徒归于剎中。
甫入剎门,门外一人呼曰:“三缄何往?”三缄回顾,乃一老道,须眉古峭,鹤发童颜,飘飘然有神仙之态。三缄曰:“老道呼我何为?”老道曰:“特来晤尔也。”三缄此际正欲得一人指示迷途,遂迓入剎。老道坐已,三缄稽首毕,从容询曰:“弟子自到阴锁亭,偶遇灵宅子设下万鬼大阵。前程云衣真人赐一宝瓶,名曰『万窍』,彼言如遇此阵,嘱吾等尽入,以保身躯。如何自入是瓶,无门可出,四面峭壁,如垣围绕,究不知何地可以无阻?望老道示之。”老道曰:“石壁上岂无窗隙乎?”三缄曰:“有则有之,无奈窗外皆属狰狞恶鬼各持械器以待何?”老道曰:“瓶窍为鬼守定者,此刻非尔所出时也。
待到紫霞真人将阵破时,自有人来导尔出路。”三缄曰:“万窍瓶外恶鬼逻守,老道又如何得入?”老道曰:“吾自有路,不使众鬼所知。”三缄曰:“老道既入瓶中,应有以教弟子。”老道曰:“吾道尚浅,乌可为人训?但尔所不及知者,吾或识之,不妨彼此相参,以长识见。”三缄曰:“吾自吾师法传炼气,往往聚而易散者何也?”老道曰:“人身有气海,乃万气朝宗之所。炼之使入,海固能纳;炼之使出,海亦无阻。特恐华盖下猿有所触,遇喜而笑,则气乱;遇怒而躁,则气雄;遇忧而愁,则外气生焉。外气时生气海内,如狂风拂水,卷起波纹,泛滥无归,必溢及舟田,而气为之馁。故人炼道,务先绝四害,次绝贪唤,将此一心,养如山峙,静镇无挠,然后一吸一呼,如天之转折,不停久久,自然气聚矣。夫气聚者神无不凝,神凝者精无不固,如是,炼道何难得入妙境?”三缄闻此,恍然大悟,复向老道重新拜礼,叩请留名。老道曰:“尔欲知吾名乎,吾乃须无真人也。”言罢,化为仙鹤,直冲霄汉。
三缄自老道去后,所住已久,心思出剎甚急。一日无事,瞒了诸人,来至峭壁倚窗探望。见是窗外无有逻守,暗地归来,将宝物带在身旁,竟向石窗由隙而出。出窗谛视,昏黑之内露有微光一线,三缄喜甚,傍微光徐行。刚到正中,早被灵宅知得,速令三服放倒黄旗。三缄正徐行间,忽听响亮一声,如倒一块天来,将身压着,幸而隐身旗帜衬起数寸缝隙,否则立压毙焉。灵宅是时以为三缄必死于兹,又恐彼炼玄功,敌此旗力,方欲另施法宝,恰值紫霞、凌虚、清虚诸真攻打入阵,左寻右觅,只见黄旗一面倒于地下。紫霞默会,知三缄弟子被旗压定,忙挥以撑天如意。此旗仅起尺许,尚不能放出三缄。清虚曰:“是旗也,名曰『掀天铁石』,乃取中央土精炼成。竖在虚空,轻似鸿毛飘舞,倒之于地,重如山岳。此宝厉害,非道祖宫内之掀天铁铲,不能治之。”紫霞曰:“如是,事甚危急!谁去八境宫内走一遭?”凌虚曰:“待吾一行!”驾动祥光,腾空而去。
第九十一回 破万鬼灵宅失利 擒一鼠绣雾遭殃
凌虚乘云冉冉直向八境宫而来,八卦童儿见而问曰:“凌虚真人到此何事?”凌虚拱手曰:“虚无子脱胎三缄,阐道人间,累为灵宅所阻,今又困于万鬼阵。特来取掀天铁铲,以破土炼石黄旗,救出三缄,将西地游余,成道有日。敢祈童子为我入奏焉。”童儿曰:“尔且暂候宫门,吾即入奏。”童儿入,移时出呼曰:“道祖有旨,凌虚子入见。”凌虚入内,见道祖于行宫,参拜以还,侍立在侧。道祖询曰:“尔来何事?”凌虚遂将三缄困于土炼石黄旗,以及灵宅子累阻阐道,一一详言。
道祖曰:“掀天铲固可掀起土炼黄旗,至收万鬼阴魂,非晶阳镜不可。”凌虚曰:“祈道君施格外仁慈,一并赏赐,以俾万鬼阵内救出三缄。令彼仙果早成,好复阐道之旨。”道祖点首,当取二宝付与凌虚。
凌虚拜受出宫,驾动祥光,霎时即转阵中,将铲交与紫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