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云阁 - 第 33 页/共 40 页
来在部衙。耳闻闹攘纷纷,言到今日不知过何妖物,狂风大卷,都中屋宇虽未倒折,瓦仅存半。待到风停雾散,吏部衙中不见了大人夫人,真是怪事。三缄闻此言语,知毒龙等已将七窍攫去,设或伤了性命,化导未成,反害彼躯,吾心何忍?不如升高一视,看彼落于何所,以好救之。计已,祥光催动,望天空以缓行。俯视野径荒山,烟雾迷离,不知何地有妖,何地是七窍藏身之处,周详审视,其人不得。暂将祥光止着,立于云际,四顾踌躇。
紫霞默会知之,亦乘彩云而来,与三缄云头相对。三缄曰:“前面何仙阻吾去路?”云内应曰:“吾乃尔师紫霞也。”三缄闻是仙师,忙忙扭转云头,上前参拜。紫霞曰:“弟子乘云天半,所为者何?”三缄曰:“为度七窍,与毒龙等大战数次。
诸妖战吾不过,吐出黑雾,迷了天地。待雾散后,七窍不知何所。因而乘云空际,四方觅之。”紫霞曰:“七窍为虾妖负去,安置毒龙洞内。毒龙等外出,又被大眼鬼攫七窍于鬼缝,惨无天日可见,是乃罚其背道之心也。俟七七满日,尔到芒山鬼缝之中,将彼夫妇救出。即在山左化一小小茅屋,屋内化一叟一妪,寻些苦楚事,磨及二人,坚彼道心,然后收入门墙,传以大道焉。师言如斯,尔其谨记。”三缄拜谢指示。紫霞将彩云扭转,冉冉而去。
不知不觉,四十九日之期已满。三缄乘云直到芒山。果见山崩一缝,其深无底。心中暗计:“缝深若此,如何救法?且在上面一呼其名,彼已久困阴幽,闻呼必答,方知身在何地,缒索救之。”暗计停妥,遂临石缝以呼曰:“内面有七窍其人乎?”七窍久处缝中,不堪闷绝。忽闻缝外有呼己名者,喜极而应曰:“七窍虽在内面,如何得出耶?”三缄曰:“吾有索缒下,尔可乘之而上。”七窍曰:“奈缝黑如漆,不能得见何?”三缄曰:“尔侧耳细听,其索垂下,自然有声可闻。尔以手扪之,扪得时,两手吊着,吾在缝外将索拉上,乃能得睹天日也。”七窍如命,果闻索挂石壁,细细作响。乘势探去,倏尔得索。
恐其或失,急以两手抓定。三缄问曰:“尔可抓定索儿乎?”七窍曰:“已抓定矣。”三缄于是缓缓拉上,七窍随索以出,得见天日,心甚欢欣,举目视之,乃一老叟,白须白发,古貌岸然。七窍拜谢毕,又跪而求曰:“石缝内小子还有一妻,恳祈老翁一恩再恩,并为援救。”叟曰:“俗语云:『大限来时,各自高飞。』只要尔脱此苦恼,何必念及尔妻?”七窍曰:“结发情深,乌得不念?”老叟曰:“夫妇为人伦之首,念尔于患难中尚不弃夫糟糠,且将索儿再下缒之。尔在缝外呼之,老拙实不便也。”七窍依其言,片时已将珠莲拉出缝外。七窍喜甚,谓珠莲曰:“吾夫妇俱承老叟缒索救出,尔速拜谢宏恩。”珠莲拜已,老叟曰:“此地荒凉,少人行走,兼之虎狼出入,觅人吞噬,尔夫妇须寻一安身之所。如此露宿荒郊,必系虎狼口里物也。”七窍曰:“到此生疏地界,安知何处可以栖身?还望老叟垂怜,再为设法。”叟曰:“吾室倒还容得二人,但尔夫妻乃宦门人儿,恐嫌蓬荜不美耳。”七窍曰:“止求栖身有地,安择华陋乎?”老叟闻言,遂导二人,纡徐曲折,至一茅屋。内出一老妪,见而询之叟曰:“与尔同来者为谁?”老叟息定,将石缝内缒索所救,一一告之。老妪曰:“彼与我家无亲,尔欲容之,吾不乐也。”老叟于是谓七窍曰:“如此,则难容尔二人矣。”七窍沉吟良久,曰:“吾夫妇拜在膝下,可乎?”叟告之妪,妪首肯。七窍夫妇即拜二老为父母焉。
第一○九回 任采薪夫妇受苦 思死路鬼物频临
七窍夫妇在茅篷内拜叟妪为父母,以为安居有所,别无他虑。岂料老叟系三缄所化,老妪系三缄指木而化,立意琢磨七窍以及珠莲,而七窍不知,珠莲亦不知也。
一日,老妪谓老叟曰:“是地荒凉,无多出息。尔又好事,救得一男一女来吾家下,拜尔我为父母。虽未曾生育于他,然既在石缝中救其性命,甚如重生伊等一样。吾与尔寿已八秩,彼不念及堂前亲老,采薪汲水,尚要吾二人劳力供之,其孝安在?”老叟曰:“彼夫妇身处石缝,幽阴已久,纵要彼役任采汲,再待安闲数日,亦不为迟。”
老妪曰:“叟言差矣。尝闻教子婴孩,教媳初来。彼二人即非婴孩,是其初来者也。不于此际立个规矩,倘一放纵,任其性情,恐反以官势自矜,将吾二老为仆婢。所以人世之姑息其子者,爱而勿劳。久之,骄傲养成,稍不顺意,性如火发,不詈父即骂母。父母爱怜太甚,一次隐忍,二次隐忍。然尔虽忍之,以为爱子之诚,而子反以父母畏彼,辄被挟制。由挟制而冻馁父母、击弒父母者,自此始焉。当此之际,父母方怀怨恨,咒诅其子。上天厌之,而雷击瘟诛之,要皆父母所害也。胡弗于子婴孩,于媳初来时,事事予以规矩,稍有错失,好言教导,教之不听,加以夏楚,总期劳以全爱,俾子弟能勤能俭,能孝能悌乎?诚如是也,有其肖子,供奉必厚;有此肖子,家业必发;有此肖子,瓜瓞必绵。是即教子良方,亦即爱子正道。世之为父母者,奚不照此而行之?”老叟曰:“尔言可为人世龟鉴,吾决不如是姑息,害彼二人。”言毕,手持小斧,竟上山去。去约半日,荷薪而返。
老妪手携器具,亦汲水归。七窍夫妇见之,心甚不安。意欲代肩此任,恐被茅茨刺伤手足而止。
复住数日,老妪呼而谓曰:“尔夫妇见吾二老如此劳苦,其心安乎?”七窍曰:“不安之甚。”老妪曰:“既不安矣,何不思一胜其任?”七窍曰:“奈吾二人在衙日久,享福已极,难任采薪汲水之役何?”老妪怒目曰:“真不识时务也。在衙为官,彼一时也;而今落于荒野,无衣无食,傍吾二老而居,是又一时也。以穷困之时,居然而享富贵之福,抑思富贵已不在尔躬乎?自明日始,宜以穷困而作穷困事焉。男也采薪,女则汲水。如傲吾命,立即逐出蓬庐,俾尔为虎狼口之物。”七窍闻此,不敢再言。
到了诘朝,老妪以汲水之器交珠莲,以伐薪之斧交七窍。
二人得其驱使,懒步而前,出了蓬庐,且行且泣,七窍曰:“此日遭穷所为何?”珠莲曰:“皆因大道起风波。”七窍曰:“部衙富贵今安在?”珠莲曰:“且任微躯受折磨。”泣毕,各任其事,分路而去。七窍上得山岭,极目四顾,林木茂密。歇息片刻,持斧砍之。无奈茅茨纵横,不刺手时,即伤其足。勉强采了二束,负下山来。而任重难胜,两肩有如锥刺,或三五步一歇,或十余步一歇,约及半日,始到蓬门。老妪见其薪束无多,口中刺刺不休,与珠莲汲水先归一般情景。老叟曰:“不必过咎。今已午矣,胡弗炊烟?”老妪遂呼珠莲曰:“尔不炊烟为食,还望着老妪乎?”珠莲不敢傲,当即入厨。然彼虽郝相女儿,乃蚌精灵魂所投,不谙作食,粟尚未熟,而抬于案焉。
老妪尝之,大骂不已。珠莲、七窍闻老妪詈骂,泣而弗食。
是夜,夫妇同坐寝所,七窍怨曰:“不是三缄野道卖镜迷人,吾作吾官,福享不尽,焉有此苦?自彼来吾衙中,起了无限风波,俾吾二人落于是地。只想傍着老叟安居过日,谅有出此患难之期。谁知老叟仁慈,老妪严厉。不惟受其驱使,亦且终朝詈骂。吾夫妇到兹绝路,尚有何想?不若觅一死所,以了一生。”言至此来,抱头而泣。倏被老妪闻得,推门直入,指而詈曰:“尔夫妇安闲不惯,曾记石缝内阴幽之地乎?若非吾家老叟采薪至此,缒索救之,早已阴幽死矣,今幸重睹天日,仅仅役尔采薪汲水,大家烹粟而食,尔反在此抱怨于我,思寻死路。岂知尔即寻死,是自死耳,与吾何涉?吾实告汝,如愿在蓬庐也,要任采薪汲水烹粟之事;如不愿也,或自缢而自刎或捐躯以饲狼虎,随尔欲之。吾言如斯,尔宜各自为计。”老妪言后,忿然而去。
次日出见夫妇,怒询之言:“尔等昨宵愿死不愿生,今何尚在?如其不死而偷生人世,稍背吾命,从此不止詈骂,还要力加鞭扑。倘能不辞劳苦,勤勤采薪汲水,吾自厚爱,稍宽半日,或稍宽一日,或亦未可知。”七窍夫妇跪而泣曰:“前承老叟拯救,恩同再造。即任力役之劳,分所当然。但祈老母念吾夫妇受福已惯,缓缓役之。待到精力足日,然后随其指使,断不敢辞?”老妪曰:“不必多言,采薪者宜够一日炊烟之费,汲水者够一日烹粟沐衣之费,足矣,外弗苛求。如怠惰焉,定不宽恕!”七窍夫妇一一承认,老妪始有霁色。
无如七窍力弱难胜,每日采薪,不敷所用。始而老妪詈骂,继而加以鞭扑,终则以拳足击之。七窍是时已不胜其苦矣。一日持斧登山,想到为官荣华,大哭不止。哭已,倚石而眠。俟至睡梦初醒,日已西坠,忙忙促促,将薪伐下,束而荷归。老妪詈曰:“尔今日归何迟也?未必要将老妪莩死耶!”七窍泣曰:“儿因近日手足为茅茨所损,举动艰难,采薪稍迟,望母见谅。”老妪曰:“吾知此役尔不耐任,非力加鞭楚,不能畏吾。”遂入房中,持一索出,抓着七窍,七窍不能转动。片时之际,将身捆定,吊于庐外榆树枝上,以鞭笞之,连笞数百,体无完肤。珠莲见而心伤,跪地求宥。老妪曰:“尔毋代人祈也,吾责尔夫后,将责尔矣。”七窍痛楚难当,只冀老叟归来,一为解救。殊意老叟杳无踪迹,至待老妪鞭笞足意,始解索放下。七窍释已,又将珠莲吊着,如鞭笞七窍一般,尽力笞余,天色已晚。老妪自去厨内烹粟而食,也不呼及七窍夫妇。
二人忍着饥饿,暗地商曰:“事势如斯,不死何待?”即将捆躯之索各持一束,乘得老妪鼾声大起,走出庐外,意欲同缢于此。刚以索儿搭上树枝,忽然山外一声响亮,火光数十朵,直向夫妇同缢之处而来,曰:“勿忙,勿忙,吾等来与尔商。”七窍、珠莲以为老叟前来救己,立于树下候之。及光火到时,殊非老叟,乃是凶恶鬼物。有持索者,有持刀者,有持毒药者,有持小斧者,紧将夫妇团团围着。持索者曰:“尔学吾缢死好。”持刀者曰:“尔学吾剔死好。”持药、持斧者曰:“尔学吾毒死、砍死好。”一时尔争我夺,顺扯横拉,七窍、珠莲已骇半死。久之,众鬼曰:“彼刚二人,如何能代吾等之众?”倏一大肚鬼欣然来前曰:“尔辈毋容争夺,可让此男女与吾作水牢代焉。”分开众鬼,独将七窍夫妇手拉而行。众鬼哗然,乱打乱击,直到天将发晓,始行四散。
惟大肚鬼弗舍,向七窍夫妇叩拜不已,曰:“尔等苦难过日,不如代我在水国中坐三载水牢。三载后,尔代寻着,又复投生,奚必在兹日受啰唣?”叩拜已罢,竟将夫妇拉去。林外一叟,白须白发,突如其来日:“鬼物毋得如此,此二人终列仙班,何可加害?”言毕,拐杖一举,鬼化乌有。七窍夫妇虽为老叟救援,已被群鬼骇痴,遂呆立于林木之下。
第一一○回 逃庐外虎狼相逼 寄贤母残毒交加
老妪早起不见七窍夫妇,手持竹杖寻来。见得二人尚然呆立不动,大声骂曰:“尔夫妇生平好惰,徒享安逸之福。一为老身驱使,尔即愿死,以逃懒命。昨夜持索来此,谅已缢毙矣,为何尚在树下对立如是耶?尔如不死,待吾将尔击毙。”言已,手持竹杖,极力乱打。七窍夫妇知无人救,只得双双跪地,泣而求曰:“祈母饶儿命二条,儿身世世把恩叨;愿将躯报高深德,贤淑芳名万古标。”老妪曰:“尔欲吾饶,却也容易。从此驱使惟命,不怠不惰,吾即恕之。如其故辙乃循,吾必束尔二人,沉诸潭水。”七窍夫妇同声应曰:“二次再违母命,以及愿死等情,任母如何,心甘不怨。”老妪曰:“尔毋徒诳一时,转眼又变心志也。”七窍夫妇曰:“誓不敢矣。”老妪曰:“尔既知悔,速归烹粟,与吾食之。吾为儿媳,真真抱气不少!”七窍夫妇果然归庐,炊起烟来,将粟烹好,奉母食后,夫妇同食。食已,七窍自忖:“不去采薪,恐老妪难容。”遂持斧爬上山巅,奋力将薪砍齐束妥,荷之而返。珠莲忙忙促促,亦汲水而回。老妪喜曰:“尔夫妇今日发了愤志,待吾烹一山豚与尔食之。”言罢入内。七窍暗喜,私谓珠莲曰:“想吾夫妇在部衙时,每食必有珍馐,还嫌厨人烹调弗善。自出衙外,不惟珍馐不得,即粗粟亦未尝饱。早知福享在前,今受困穷,胡不当初学食粗粝,以免今日如斯作难也?兹承老母赏烹山豚,夫妇食之,亦润一润肚肠,看此担荷之力稍增长否?”刚言至是,老妪出,向七窍夫妇曰:“山豚之肉,毛不可去,去则味不鲜矣。”遂将山豚一个,毛深寸许,也不洗洁,抛入鼎中,炊火烹之。约煮片时,提出碎割,尚有鲜血流于肉上。碎毕,装在盂内,呼七窍夫妇同餐。二人见此情形,停箸不食。老妪詈曰:“尔夫妇不食,未必嫌吾不洁乎?”七窍曰:“儿不敢嫌,因受风寒,心不欲耳。”老妪曰:“七窍既受风寒,珠莲又胡不食?”珠莲无言可对,勉强举箸。将近口角,臭气难掩,出而呕吐。老妪大怒,扭发击之。珠莲大哭呼饶,老妪不舍,愈击愈力,击得血流满面,尚不肯休。七窍是时虽甚忿恨,奈不敢出诸其口。老妪曰:“吾见七窍面带悲忿之色,殆欲顺妻逆母乎?”七窍曰:“儿不敢存是心矣。”老妪曰:“尔毋诳吾,吾知尔念抱不平,几欲出之于口者,以畏老身故也。吾且舍尔妻而击尔焉。”将当珠莲舍却,扭着七窍,与击珠莲无异。七窍受击,亦如珠莲之呼救不止。少顷击毕,老妪定息,指珠莲而言曰:“吾为击尔夫妇,腹已饥矣。尔可将粟速速烹来!”珠莲不敢违,忍着痛楚,来至厨下,烹而饷之。老妪食讫,又大声詈曰:“吾先无儿媳,倒还不忧不虑,快快活活。自尔夫妇投吾膝下,只意卸却重累,福享清闲。岂料有媳有儿,更添一番忧气。”詈罢大哭,哭罢又詈。
珠莲、七窍实难过日,夫妇计议,乘夜他逃。走到前宵寻死之地,心恐鬼物又至,转向西行。行约里余,耳听虎啸狼号,声震山谷,夫妇骇甚,暗暗坐于老柳树下,以待天晓,然后寻一无虎狼处以逃之。未几,启明星出,天已发白。七窍谓珠莲曰:“吾来妇不趁此逃,恐老妪寻来,难免受苦。”珠莲曰:“东西南北不知所向,将何逃乎?”七窍曰:“逃出荒凉,访问途程,仍回都中,方可保全性命。不然,必为老妪击毙矣。”珠莲曰:“如是,须急行之。”言犹未已,倏见腥风大起,败叶飞扬,四五虎狼,竟投柳下。二人魂不附体,将身一缩,隐入蓬蒿。虎狼到斯,若为未视也者。夫妇见此心乃稍适,暗想:“不过片刻,彼必他游。”殊知虎狼慵于行走,反绕柳而卧。足足卧到午刻,其虎始去。
狼睹虎去,亦尾之行。
夫妇见之,心甚暮之。方欲走出蓬蒿,老妪又至。东张西望,有如捕鼠之猫,口里喃喃,不住骂曰:“老妪今日将尔寻得,誓必击死,以免淘神。”七窍暗谓珠莲曰:“物类虎狼刚去,人中虎狼又至矣,可奈何?”珠莲曰:“吾与尔身毫勿动,彼寻不着,自然归庐。”不料老妪寻觅之力倦,低声言曰:“吾力馁矣,且在此地暂为歇息。”遂背老柳,向前面坐下。七窍夫妇五内战惧,欲行不可,欲退不能,只得屏息蓬蒿中,弗敢稍动。老妪坐已,又从而骂曰:“尔夫妇如是顽梗,寻得后,即不击毙,必送与人,自兹以后,决不要尔矣。”骂甫毕,又来一老妪,见柳下妪而言曰:“张老姥来此胡为?”老妪曰:“李母不知,吾家老叟于石缝内救得夫妇二人,无所依归,拜吾二老为父母。吾叟好善,往朝南海未回。不意二人不依吾教,累累作梗,心甚歉然。”李妪曰:“自己儿媳,须好教之。”张妪曰:“今而知禽兽至蠢,皆易于教者,其难教者,莫过乎人也。试如妪言。吾若寻着,驱之异地,断不使再处吾庐。但不知二人逃于何所?”李妪以手指曰:“尔所背之老柳脚下蓬蒿深处者,非耶?”张妪掉头视之,果见七窍、珠莲犬卧于是。妪气极,解下腰带,束二人手,拉回庐中,仍然吊于树枝,鞭抽不已。七窍夫妇号泣求饶,李妪劝慰数番,张妪之怒始解。
夫妇得释,拜了张妪不击之德,又拜李妪劝解之恩。拜罢,张妪曰:“李母慈良可喜,吾将尔夫妇送彼为儿媳焉。”李妪曰:“人生在世,贵有儿媳以奉事。世之无子者,或祈神拜佛,或另娶小星,无非求一继起人儿,以绵祖宗血食。尔二老生平无出,值兹晚景,忽得此佳儿佳媳,何幸如之?”张妪曰:“吾前无儿媳,常怨己何不幸而乏嗣,人何多福而有子。乃闻之有子者言:『儿妇为冤孽,不若无子无媳,尚得清闲。』吾暗思之,胡以吾所喜者,为人所恶;人所喜者,为吾所恶?皆以未有儿媳,故不知其情也。今而受兹忧气,始知有子不若乎无。尔如欲焉,愿以相赠。”李妪笑曰:“汝能舍耶?”张妪曰:“吾实不愿也。”李妪曰:“既承尔赠,吾将导归吾庐矣。”遂谓七窍夫妇曰:“尔愿随吾否?”二人曰:“愿。”李妪曰:“如愿,可拜谢张妪。”夫妇诺,拜谢张妪后,即随李妪去。
李妪举动儒雅,不善发言。二人在途,窃自喜曰:“此妪慈善,吾夫妇可过日矣。”行不数里,已至其宅。极目视之,虽系茅草结成?较计张妪所居,稍为宽敞。夫妇入,拜了李妪,认为慈亲。前数朝煮粟烹茶,李妪随彼二人,从不乱骂一语。
七窍夫妇暗暗告天日:“幸得神明默佑,得此慈母,俾吾夫妇出于陷阱,而登坦平。如获归都,吾必列牲以谢。”夫妇自此嬉戏宽闲,不似张妪室中无所措其手足。他日,李妪身坐堂上,呼出七窍夫妇,低声告曰:“厨内之薪已无几矣。尔夫妇可于明日一同上山,采集归来,以备后用。”夫妇欣然,果于次日同携斧去,采得薪归。李妪笑谓之曰:“人生宜勤俭,勤俭,持家根本。如奢华懒惰,必受困苦。这是一定之理。尔夫妇既为老身子媳,吾言当敬听之。”七窍曰:“母言金石,敢有不遵?”孰意李妪自吩咐后,无复再言。
七窍、珠莲久久怠玩不堪,李妪又呼入堂中,重新教导。
二人以妪甚慈善,毫无畏惧,反斗口四舌焉。李妪曰:“尔夫妇以吾慈善,不若张妪之严厉为可畏耶?若不施点威风,必不知老身厉害。”是夜,突将夫妇束捆在地,持刀碎割其肉。割一次,则哀声大喊,有如豕鸣。李妪笑笑嬉嬉向夫妇而言曰:“老身将尔懒筋抽尽,自能勤以操家矣。”可怜七窍夫妇受割此遭,遍体生红,衣不能服。不知李妪从又如何待法?自有下落焉。
第一一一回 紫阳山持斧遇道 李妪宅悟道谈元
七窍夫妇遇着李妪,以为良善不暴。殊知张妪之威在外,怒仅击以拳杖,李妪之威在内,怒则割其皮肉。夫妇被割一次,一见李妪,如见毒虎。二人是时反以张妪为贤而怀思不言。
日复一日,刀痕已好。李妪各予一斧,促之上山,曰:“尔夫妇今日采樵,每人重要百斤,少在八十。如数不足,休归见吾。”言罢,笑容可掬,似一慈良之母。七窍夫妇跪地哀告:“祈老母念儿夫妇从未出力。薪重八十,即能采集,万不能荷之而归。还冀垂怜,稍减一二。”李妪曰:“尔夫妇欲傲吾命乎?”二人泣曰:“命不敢傲,只求老母再为稍减耳。”李妪笑曰:“可再减二十,六十决不可少。吾先悬秤以候,尔夫妇须急急采之。”二人领命,携手上山,将薪采齐,难于担荷。正值计无所出,忽有二农自山左来,见得七窍、珠莲而询曰:“尔二人姊弟耶,夫妇耶?”七窍曰:“夫妇也。”二农曰:“在此胡为?”七窍且泣且诉,备将李母毒于驱使,一一与言。二农曰:“如是,尔又得母虎而事之矣。此妪当日曾割死子媳数辈,尔夫妇事彼,终必为其所毙。今幸遇吾二人,且作一顺手情儿,将薪代尔荷归。”夫妇闻之,拜谢不已。二农撩衣扎袖,荷薪前行,其去如飞,转瞬已到李妪之宅。七窍夫妇艰于步履,久之始至。
歇息片刻,同入禀曰:“儿等已荷薪归矣。”李妪喜形于色,以秤称之,每担约计七十余斤。李妪曰:“薪重如此,儿媳均能扭荷,则明日八十之数,运回不难矣。吾粟久熟,速去食之。”食后,李妪曰:“今日已殆,尔夫妇各宜早卧。”二人唯唯。日刚西坠,即入室而卧。七窍在榻私谓珠莲曰:“此日全靠二农,明日老妪又要八十斤之重,吾夫妇纵能采得,无人代荷,如之奈何?”珠莲曰:“好人还被好人救。如不能荷时,恐又如今日之遇二农,未可知也?”七窍曰:“安得农人而日日遇之哉!设或一日无遇,则吾夫妇难免碎割矣。”言言语语,竟到天明。老妪在外呼曰:“尔夫妇可早起烹粟,食后上山。
趁此晴天,多采柴薪,以防阴雨。”夫妇闻呼即起,烹粟而食。
食毕,持斧竟去。
采到午刻,将薪束好,重而难运。七窍曰:“今日所采,较昨日更重,如何荷归?”珠莲曰:“暂待一时,必有农人由此归者。”殊待许久,并无行人。七窍曰:“久候无人由此经过,恐逾老妪所定时刻也。且缓缓负之。”珠莲曰:“尔不待人帮荷,薪重若是,乌能胜任?”七窍沉吟良久,曰:“薪止四束,吾夫妇共荷一束而行,不过三四往来,亦可荷尽。”珠莲曰:“夫言甚屉。”遂共荷一束,曲折下山。行未里余,珠莲呼曰:“肩如刀刺,可暂歇片刻。”歇定后,复向前进。刚行数武,七窍又呼曰:“肩若针锥,可再歇一时。”夫妇二人彼此交歇,直到天色已晚,始荷一束以归。老妪曰:“尔夫妇稍勤一日,又怠惰乎?”七窍、珠莲跪地言曰:“儿非好惰,实因薪重无力,难以运之。”老妪曰:“昨日所荷匪轻,何以归之又早?”七窍曰:“昨日早归者,以有农人代荷也。”老妪笑曰:“尔夫妇亦能倩人,今日胡不倩耶?”七窍曰:“今日此径无人,所以夫妇共荷一束,艰难万状,日夕始归。”老妪曰:“诚如尔言,尔夫妇苦矣。可快餐粟。”珠莲、七窍以为老妪烹粟以待,同入厨中。老妪曰:“今日之粟不必用箸,不必用盏,可以手掬而食。”夫妇闻说,不知所以,恐老妪别有烹粟法儿,在厨待之。移时,老妪捧一木器出,笑谓二人曰:“尔夫妇入山采樵,至晚始归。老身今日无薪作食,此以生粟数合赐尔夫妇,须尽食之。不然,必加以前日之刑罚。”夫妇畏甚,勉强同食。食已,老妪曰:“食此生粟,可能果腹乎?”七窍曰:“承老母所赐,腹已充矣。”老妪曰:“如是,速将所伐柴薪一一运回,以了今日之事。”夫妇不敢傲,只得又向采薪处,以共荷焉。无如天色昏黑,举趾殊难。夫妇同行,不为荆棘所缠,即为茅茨所刺,受尽无限辛苦。足荷至东方发白,才将所伐运完。老妪曰:“薪既运楚,速去烹粟,以便食后又往采之。
今日宜早荷归,倘再如昨日之迟,决不尔宥。”七窍夫妇应声入厨。不一时,将粟烹好,与老妪共食。老妪嬉笑劝夫妇加餐,面如菩提,温柔可近。食毕,即促持斧上紫阳山。
夫妇坐在山巅,想到受斯折磨,悲泣不已。久之,珠莲曰:“徒事悲泣,有何益哉?不如将薪伐齐,另外设策。”正言之际,倏一道士由山林而出,口内歌曰:“世人都欲享福力,不知此福不长寄;有时荣盛有时衰,荣时欣喜衰时泣。荣时好似上天堂,衰时无殊入地狱;有其衰时受琢磨,何若随我入山去。
修成大道乐逍遥,不受人间半点气;趁此年华尚壮强,如一老矣悔无及。”歌毕,七窍夫妇疾趋上前,跪地牵衣,苦求指示。
道士曰:“指示不难,恐尔心不坚稳,止于半途。”七窍曰:“吾夫妇而今正坠陷阱,如道长垂悯,度吾夫妇出此苦恼,誓愿炼修大道,不敢有违。”道士曰:“如是,尔夫妇今日空手归去,见得老妪,双双跪下。老妪问尔有何所说,尔夫妇同声言曰:『不愿折磨而一道,从此坚心以力造;敢祈老母教导吾,道成自把深恩报。』只说此数语,彼必厚爱于尔。尔见老妪所行所止,一一效法,自然不受折磨矣!”七窍得兹指示,喜不可言,复进而求曰:“道长何名?须为吾言,以好尸位而祝。”道士曰:“尔闻吾名,吾非他,天灵子即其道号也。”珠莲曰:“道长之言有准乎?”道士曰:“吾言极准,尔速归之。”七窍夫妇果然空手归来,老妪笑而问:“尔夫妇昨日尚运一束,何于今日一束俱无?”夫妇跪地,即将道士所教历历言之。老妪曰:“谁教尔者?”七窍曰:“天灵子。”老妪默然良久,曰:“教导固吾所愿,恐尔夫妇心不坚稳,反受天律之诛。”二人曰:“吾夫妇自此愿从老母习道,并无别心。”老妪曰:“既是如斯,来,来,吾将尔二人幽闭一室,尔能悟何故,吾即教以大道焉。”夫妇如命,同入室中。老妪将门落锁而去。七窍谓珠莲曰:“这是何故?”珠莲曰:“不知。”七窍顺想横思,一时不得其诀,心正着急,倏闻暗处有人告曰:“尔从习道用功思之,其诀自得。”七窍灵机触动,猛然悟曰:“入门休为外欲扰,即是参元得道时。”甫得此二语,老妪至于门外,大声呼曰:“闭门之妙可悟得乎?”七窍曰:“虽已悟之,未知是否?”老妪曰:“尔所悟者何?”七窍遂将所悟告之老妪。老妪曰:“尔有灵心,可以谈道矣。”当即开门放夫妇出。七窍偷视老妪,若有喜色。夫妇于是重新拜舞,求指道功。老妪曰:“扶衰不老,无他妙巧;神气坚凝,子精固保;由此上进,丹炉不倒;胎婴出现,封诰自讨;欲为仙真,心要坚好。”七窍夫妇闻此数语,似有省悟于心,但不能深知其妙。
老妪又曰:“果欲习道,尔夫妇自此不可同居。”七窍,珠莲口虽应诺,心实不舍。老妪若先知觉,怒谓二人曰:“既拜吾为师,求指大道,又不舍夫妇异处,则子精何固?子精不固,神气不聚,衰何以扶?”七窍曰:“夫妇为小之大伦,胡以定在分居,方可习道?”老妪曰:“妙道起首,在乎寡欲清心。
夫妇同居,心乌能清?欲乌能寡?”七窍曰:“子精者何?”老妪曰:“是乃人身根底。无精则无神,无精无神则气不克炼。
此造道者要必以固精为第一也。吾见尔夫妇分居似乎不舍,吾亦不为尔强。尔仍为吾上山伐薪,落得夫妇团聚。”七窍于此又畏薪难采运,迟疑莫决,久不回言。老妪曰:“不舍夫妇,道心尚属乎虚,依然罚尔采樵,任吾驱使。”言毕,将斧抛出。夫妇持斧出了庐外,老妪笑而言曰:“尔其在途细思,如能舍夫妇而各居也,随吾习道,不受此苦。如不舍夫妇而同居也,必终身为伐薪之侣。吾言若是,须自打量。
第一一二回 收鬼物老妪试道 从赤鲤妖部生嫌
七窍、珠莲持斧同行,暗里商曰:“妪言习道要夫妇另居,尔我不欲之心,又为彼知,命自打量。这件事情究竟如何是好?”珠莲曰:“不习大道,则日受磨折;欲习大道,又夫妇分离。
事介两难,真令人踌躇莫决矣。”七窍曰:“吾见老妪残毒为心,不似有道之人。如其大道既得,必然仁慈在抱,待吾夫妇应宽厚不刻,胡为日日折磨如是耶?”珠莲曰:“看老妇行止,乃系村姑俗婢,又安知何以为道?吾夫妇暂且各居,假以习道名儿,偷闲过日。设或神天默佑,能逃入都,朝见当今,未必不还吾官品。”七窍曰:“如此,暂应习道之教,以免采薪之苦。”打点停妥,疾趋而归。老妪曰:“尔夫妇归来甚早,其殆打量已定乎?”七窍曰:“承得老母指示,吾夫妇愿拜门下,习兹大道。恳祈一一传之,若获功成,恩铭肺腑。”老妪闻说,复为叮咛曰:“尔夫妇毋得假此偷闲也。”七窍曰:“出自真心,断无假念。”老妪曰:“果尔,吾收尔为门徒。从此珠莲与吾共室而居,七窍一人自居外室。”夫妇诺,当即分处。老妪于是先嘱静坐,以清其心,二人然之,然见老妪行藏,总不以所言为念,即每日静坐,亦奉行故事耳。
翌日,老妪谓七窍曰:“尔可向采薪之地,将榆枝与吾伐一枝来,吾有所用。”七窍奉命持斧而去。刚将榆枝伐下,忽然阴风大作,黑雾四起,中立一物,似妖非妖,细细视之,乃前日攫己之大眼鬼也。骇极,回头疾走。无如此鬼随舌追逐,相隔不过数武。幸历蓬庐不远,七窍且号且奔,转眼间已奔入庐内。老妪曰:“七窍其遇鬼耶,何呼号乃尔?”即命珠莲出户视之。珠莲出,见大眼鬼挺立庐外,亦狂呼入内焉。老妪惊曰:“尔夫妇所见何物,如是张惶?”珠莲细告所以。老妪曰:“尔等见吾行止,疑为农家者流,恐道法毫无,有误乎尔。今日且看老母收此鬼魅。”言毕,左手持斩妖剑,右手执飞龙瓶,走出蓬门,指鬼物而詈曰:“尔在此山,理宜守尔鬼道,敛首潜形。何得如此猖狂,逐吾弟子?”大眼鬼曰:“吾在山径游行,见一人攀折榆枝,吾喉甚痒,切欲天噬。不料追之不及,竟入尔庐。尔可速出交吾,免动手足。”老妪曰:“吾谕尔速归巢穴,各守规矩,灵魂尚可保全。如或不然,吾将道法显显,必化尔魂为灰飞矣。”大眼鬼闻言怒甚,举着两爪,直扑老妪。老妪手持斩妖剑,劈面斲去。大眼鬼见剑斲来,身闪一旁,口喷黑烟,顷将蓬庐遮掩。老妪曰:“尔善吐雾,吾自有以收尔者。”言已,举起飞龙瓶,抛在半空。但见烈火腾腾,海风拂拂,不逾片刻,黑烟消散无有。瓶口火龙飞出,张牙舞爪,直搏大眼鬼。大眼鬼双睛一眨,火龙已落于目中。老妪见瓶不能降伏,急以斩妖剑抛去,亦入大眼鬼目内,或上或下,莫克斩其头颅。老妪暗思:“此鬼法力何大如是?”不得已抛去肠绋子,只意青黄二色如龙妖娇,可以束此鬼躯,殊自天外飞来,均与飞龙瓶、斩妖剑如投江之石而坠于鬼目焉。老妪见宝灵,忙取隐身旌,将七窍、珠莲及本身掩着。大眼鬼倏然不见老妪,恨其作梗,当即阴风吹起,地黑天昏。
紫霞真人默会得知,乃谓正心子曰:“三缄作老妪,收七窍、珠莲为门徒。今见扰于大眼鬼王,法器用完,不能收伏。
以此鬼眼眶甚大,宝物尽行坠入,难以得出也。尔可向财神宫去,请财神以收之。”正心子曰:“收伏此鬼,何以必要财神?”紫霞曰:“尔去请之,彼自有收伏之法。”正心子领命乘云,片时已到财神宫外。守宫童子见而问曰:“正心大仙来此何事?”正心子曰:“来见尔宫财神也。童子闻言,即入禀曰:“宫外有紫霞门人正心子要见。”财神曰:“紫霞奉上天命,阐道人间。今来晤吾,必有所请,可速传入。”童子出,向正心子拱一拱手曰:“财神有请。”正心子遂随入内,拜见财神。财神曰:“尔来吾宫,有何见教?”正心子曰:“吾奉师命,特到贵宫,迎请财神,去收大眼鬼耳。”财神曰:“吾只管人间财福,久已未经战阵,何能收伏鬼妖?”正心子曰:“吾师所言,大眼鬼头非财神不能收也。”财神曰:“既是尔师求吾,吾且前去看看。”正心子见其应允,拜辞出宫。
财神骑了黑虎,命数十管财童子各执金银宝物,云车催动,直向蓬庐而来。老妪慧目遥观,云中有黑虎一只,黑虎之上,一位金甲神祗,手执钢鞭,与大眼鬼彼此酣斗。约数十合,后面无数童子各执金银,向此鬼头抛掷而去。大眼鬼望见金银满地,俯首凝视,斩妖剑及肠绋等宝概已坠出,仍归故主。老妪不知何仙前来助战,刚欲问讯,忽听大眼鬼一声大叫,倒于地下。数十童子与金甲祗,已乘云向空,飘飘而逝。
老妪上前细视之,见大眼鬼束作一团,遂拉回庐,指而詈曰:“吾嘱尔各守规矩,尔不吾听,今何如何?”鬼哀乞曰:“一时错失,望老妪恕饶。”老妪曰:“尔目何以如是其大耶?”鬼曰:“吾在生时,一味大着眼眶。非但族亲瞧之不起,即堂上父母,亦不在目焉。没入阴曹,鬼卒挖吾双睛,愈挖愈阔。约计三载,其罪受满,罚在阴山,不准入世投生。吾即在此苦苦修炼,因而成一大眼鬼王。”老妪曰:“吾之法器收尔不着,胡金银抛掷,遂伏尔哉?”鬼曰:“吾目虽大,财帛乃障眼物也,故见金银两目昏花,即为所困。”老妪笑曰:“不怕尔目大如筐,总见不得金银耳。兹被吾擒,尔又何说?”鬼曰:“祈释吾归,永不出穴矣。”老妪曰:“吾发一片慈仁,释尔归去。自此宜谨守规矩,不可现形扰世。”言已,将捆释却。大眼鬼拜了几拜,阴风一展,去而无踪。
七窍暗谓珠莲曰:“老妪非凡人可比,观其所用宝器与伏鬼威风,非天上神仙,不能具此法力。吾夫妇从此须恪遵其教,无起外心。”珠莲曰:“但愿吾夫妇修成大道,法力亦如老妪,其心始甘。”老妪闻之,乃呼而告曰:“尔夫妇存心吾已知得,只要尔真诚修炼,仙神品位自不难居也。”夫妇是时心已诚服,一行一止,惟以习道为事,决无他想焉。
一日,老妪谓二人曰:“吾欲西行,不过三日即返。尔夫妇毋得擅出蓬庐,恐遇野怪山妖,乱语谗言,惑尔心志。”七窍曰:“师言敢不遵之。但师西行,须早早归来,弗可迟缓。不然,设或变生意外,弟子等支持不住,谁为救援?”老妪曰:“为师自知,毋烦多嘱。”言毕,别了夫妇,向西而行。七窍、珠莲果遵师命,柴扉紧闭,绝不外出焉。
且说三缄别却七窍夫妇,假意西行,暗又转身化为李赤模样,来至庐外,自语自言。七窍、珠莲正值无聊,忽听李赤声音,疾趋出视。李赤见而喜曰:“尔大人、夫人耶!自分散后,吾等寻之已遍,不见消息,何期今日相晤在此。敢问大人夫妇傍谁而居?”七窍曰:“李妪耳。”李赤曰:“李妪相待可宽厚乎?”七窍曰:“前傍张妪,毒见于外;后傍李妪,毒藏于内,毒打毒割,无刑不受焉。继而拜彼为师,学习大道,方能过得时日。”言犹未已,李赤曰:“李妪一妇人耳,乌能通达玄机?定系山妖假传大道以惑人者。吾欲迎大人夫妇回到前日所居洞内,不知大人意念以为何如?”七窍曰:“吾已拜在门墙,正习清心寡欲功夫,何可稍离左右?”李赤笑曰:“大人毋以至贵之体,轻信妪言,恐彼一朝吞噬尔躯,悔之无及。事势至此,吾明告尔:吾乃赤鲤所化,辛坚、马魁、徒能,一为虾精之魂所投,一为毒龙、老蛟之魂所附。大人此际与其落于山妖部内,祸生不测,不若仍到毒龙洞中安住,吾等缓缓送归都下,调停官位之为愈也。”七窍尚未回言,珠莲心中欲见同类极切,乃向赤鲤曰:“今日已晚,明日归洞不迟。”七窍是时心已无主,只得任之。
次日早起,珠莲将粟烹好,三人同食。食毕,珠莲曰:“吾夫妇行走艰难,毒龙洞历此甚远,如何得到耶?”赤鲤曰:“吾能驭风而行,尔等同上风车,顷刻即到。”言罢,风车驾起,七窍、珠莲同坐其中,腾空竟去。
第一一三回 毒龙洞来鲤变色 慈航殿虎仆为殃
七窍夫妇腾在半空,转转旋旋,片刻已到毒龙洞外。风车驻下,赤鲤导入。七窍询曰:“此毒龙洞乎?何形象不似从前也?”赤鲤曰:“古道尚且成渠,江河亦能成路,岂一小小石穴而不变耶?”七窍闻言点首,然终疑惑不定。住了一日,复又询曰:“毒龙等安在?”赤鲤曰:“后自失了大人夫妇,慵于寻觅,各回宫内。惟吾心尚不舍,常常乘风空际,四境访之。”七窍曰:“尔真谓情长不尽矣。”赤鲤曰:“故主恩深,乌得不念?”七窍曰:“承尔盛意,导吾于此,不如借尔风车,将吾夫妇二人送归都去。”赤鲤曰:“此刻回都,设遇三缄妖物,难免吞噬于尔。待吾乘风暗访,如三缄已去,送尔夫妇同归都下。如其未去,宜在是洞往而避之。”七窍曰:“尔言亦是。
然既如此,可将前日烟火等器,并及粟米诸般,与吾夫妇运齐,以好度日。”赤鲤曰:“这是自然,但迟速未可知。大人夫妇毋得滥出洞外,恐被李妪寻着,不惟恨其背道而遁,且恨尔师命不遵,拉回庐中,必受碎割矣。”七窍曰:“吾夫妇深隐洞内,以候尔归。速去运之,毋烦多嘱。”赤鲤于是乘风竟去。
自去后,七窍夫妇在洞悬望。望了一日,不见归来,夫妇饥火如焚,时向洞外望之。望至二日,依然不见形影。只得出洞掬水而食,以疗叽玻食已,七窍谓珠莲曰:“如赤鲤此去不返,何以聊生?”珠莲曰:“今已去了二日,明日谅必返焉。”殊候及三日,夕阳西坠,终是渺然。七窍泣曰:“前遇张、李二妪,虽云残毒,犹幸未受饥饿。今被赤鲤刁弄来此,三日未得了食。倘彼去盗烟火之物,为受盗者击毙,吾夫妇必死于是矣,安望生还乎?”珠莲曰:“赤鲤道法高妙,受盗者焉能捕彼?妾料明日必归无疑。”果到诘朝日落西山时,遥听风声响亮。珠莲喜曰:“是必赤鲤来矣。”不一时,风车驻下,赤鲤忙忙促促,入洞言曰:“几与大人、夫人不复见也。”七窍曰:“如何?”赤鲤曰:“曩者吾辞主去,先盗烟火之物,东寻西觅,已盗得矣。孰意归至半途,忽遇三缄妖孽。吾畏甚,将所盗者概行抛却,升空而回。当被三缄追逐数十里,不是风车迅速,早为彼吞。”七窍曰:“吾夫妇听尔刁弄,来此洞里已三日不食,如再无粟米以充乃腹,夫妇性命不几为尔害乎?”赤鲤曰:“且再忍着此日,吾于明早另选市镇以盗之。”七窍曰:“其奈饥火焚心,甚难以息?”赤鲤曰:“洞外有水,欲息饥火,只此而已,他无望焉。”夫妇闻此,默然无词。
次日早起,赤鲤又乘风车而去。两日方回,仅以粟米数升交与七窍,曰:“尔夫妇可将生粟暂且用着几日,俟盗得烟火之器,然后烹食不迟。”七窍曰:“生粟如何食耶?”赤鲤曰:“事势如此,怎比在衙时乎?”言毕出洞,乘风去了。七窍夫妇强将生粟食以果腹。看看食尽,赤鲤尚未见归。夫妇夫可如何,仍然掬水而食。日复一日,已饥饿不能出门户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