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红闺春梦 - 第 29 页/共 36 页

晚饭后,鲁老夫人与鲁老商议, “须要探听鹏儿何时起解,好措备点盘费,打发他动身。再则我们在此的用度,及明日回山西的川资,都不能不要的。如今抄完了,一时那里去办?”鲁道同听了,半晌方说道: “不用你多虑,我久经想下了,不过拚我这付老脸,同人家设法去罢咧!”坐了半会,各自回房安歇。   次早,鲁道同坐了一顶小轿,往几家至亲与一班老同年好友处诉说,并挪借少许。又与他们计较,要冒死上一辩本的话。众人听了,都摇首道: “非是我等阻挠,目下贤乔梓身负重罪,又系父为子辩,似觉诸多未便。只有待天心回转,那时还要旁人代奏,庶乎有济。此时纵然上头准了你辩本,那些棒屁股,打顺风旗的一班御史,也不相容。以及原参的陈宝徵,更不放你过身。你的辩本无非申诉冤屈,你若果真冤屈,陈宝徵不是诬参么?从来御史参错了人,原无大碍。其奈这件事情重大,关系多人,非同寻常风闻可比。你若辩明了,虽不伤他,他已有了处分,这个时候成败攸关,谁肯让谁?况且他才参你,你即辩白,分明有意文过饰非,上头该准也是不准的。二来所参不止陈宝徵一人,显而易见,有众寡不敌之势。依我等愚见,暂停一步,相机而动的黜奸相朝野同欢 放外官叔侄返里鲁道同听他们说得近理,不能勉强,只落得一骂道: “我与陈家本有旧隙,陈宝徵参我也罢了。这班人平时和我莫往莫来,毫无芥蒂,何苦夹在其中打我痛腿。他们只图伏陈家的上水,捧臀献媚的帮助陈宝徵齐心参奏,试问把我鲁道同父子拖下了马,与他们有何益处?真所谓安一经,损一脏。我鲁道同就这么老死故乡,算他们造化。倘或万一生机,蒙恩开复,有了出头之日,再来此地,除却他死我亡,我都要拚这条老命,将这班小杂种一个个斫下头颅来,观看观看,方泄我胸中之恨。”咬牙切齿的恶骂了一顿,只好权为忍耐这口气。另图机会。又往各家走了一遭,仍回转庵内。   各家早打发人过来问候,又送了若干物件。有送银两的,有外送男女衣服的,纷纷不等,皆视交谊之厚薄,戚好之亲疏,送银物之多寡。鲁道同到了此际,也不作客套,一一收下,开发了来人回去,然后尽交与鲁老夫人收起。鲁老夫人当封出二十两银子,给老姑子先作大众食用。老姑子推辞了一回,方肯收去。   鲁道同又遣人到刑部监中,探听鲁鹏消息,并送了些银两,与他使用。去的人回来说: “二少爷在监中,倒也没甚苦处。所有刑部各位老爷都瞧着老主人面子,也不十分难为,请老主人不必挂念。刻下专守江西巡抚提到,审问一堂,即可了结起解。”   鲁老夫人等听了,稍觉放心。   又隔了半月有余,这日闻得江西巡抚已提解来京,讯明实在亲供,又对了私书笔迹,及牛大保的供词,皆覆奏上去。旨下:江西巡抚着革职,发军台效力。牛大保杖一百,枷号通衢示众。鲁道同得了信,忙去刑部衙门料理。俟鲁鹏起解时,到庵中一走。此乃瞒上不瞒下的事,人又得了他的贿赂,乐得做分人情。   一日,堂上提出鲁鹏,照数杖责,准例发遣云南。又当堂点了两名长解,给了行批,限克日起身,不准停留。长解扶了鲁鹏下来,即往莲花庵来。可怜鲁鹏从小姣养,何曾捱过这般刑法,打得皮开肉绽,一步一跛。鲁老夫人见儿子这般形容,肝/历寸断,上前一把抱住,放声大哭。鲁鹏的妻子分外伤心,因见婆婆抱住丈夫痛哭,公公又在面前,不便上来,一阵心酸,头昏眼黑,顿时晕倒。慌得众使婢七手八脚的,把他抬到后面,灌了半日,方苏醒转来。   鲁鹏见母亲如此恸苦,再见父母双双站在面前,皆是苍苍白发。所生我兄弟两人,尽获罪远出,使父母终日挂念。暮年的人受不得过于悲苦,倘然一半年中有了参差,我兄弟一时不能回来,既不克养生,又不得送死。岂非罪可弥天!大凡极恶之人,一时都有良心发现。鲁鹏现在良心毕露,悔恨不及。惟有一头滚入鲁老夫人怀内,一哭而已。庵中众姑子无不堕泪,齐走上来再三劝解方止。鲁道同忙命家丁们,好生款待来差酒饭,不可怠慢了他们。   鲁老夫人虽止住哭声,一把抓住鲁鹏的手,问长问短。又见他两腿打得这等狼狈,万分不忍,那眼泪如断线珍珠, “扑扑簌簌”直下不止。鲁道同也立在一旁,不住的拭泪。鲁鹏跪在地下道: “儿子不肖,累及爹娘,罪应万死。儿子又要远别膝下,惟望爹娘保重身体,不可为儿子悲伤。儿子的罪名,尚可减去几分。”鲁老夫人哽咽着道: “乖儿子,此刻也不必说你累捎了我,我累掯了你的话。只怨大家的命都不好罢!我只愁你迢迢万里,孤身远去;叫我怎生放心得下呢!”母子二人,絮絮叨叨说个不住。   鲁道同道: “你也不用啰嗦了。让他到媳妇房里,去分别分别。你该把他应用的衣物检点出来,好交代他带去穿换。他回家来是个私意,不能久耽搁的。”鲁老夫人闻说,才松了手道:“适才媳妇见你回来,忽然晕倒。咳!他也是个苦命,弄得少年夫妻生离远别,叫他怎不伤心?你到后面看看他去,安慰他几句好话。我代你收拾些衣物,带在路上换换身罢。”     鲁鹏答应,来至后进房内,他妻子睡在床上,两泪交流。见了鲁鹏走进,坐起身一把拉住衣袖,抽抽咽咽的好半晌道: “我以前百般样劝你,不可大意,你只当耳边的风。如今闹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丢下我这苦命的人,又没有一男半女,将来倚靠着谁?再则公婆六旬以外之人,自遭了这风波,日夜悲愁-,形容憔悴不堪。你才也该见过了,直同风烛草霜,朝暮可虑。你既远出,大伯又犯罪新疆,大姆姆未知可肯回来?叫我这么一个年轻堂客,怎样支持?”说罢,又哭了。   鲁鹏叹了声道: “你也不必抱怨我了,我此番悔之莫及。只要你侍奉爹娘,不时宽慰,以代我之职,我若有日归来,断不忘你好处。倘竟从此永别,我做鬼亦感激着你。一切都因我拖累你受苦,想你往常是个大贤大德的人,谅也不来怨我。”夫妻两口唧哝了一回,又彼此对哭了一回,直闹了半日。鲁鹏怕的解差不肯久待,忙止住泪痕。复又叮嘱了他妻子几声,即往外面来。   鲁老夫人早将各家送来的衣服,拣出几套鲁鹏合身的,打了一个大大包裹。鲁道同封了五百两银子,给他沿途使用。另取了二十两,送与两名解差,托他们一路照应。外有书函一封,是到云贵总督的,交与鲁鹏贴身收好。   原来云贵制台,是鲁老的心腹门生,他这个缺也是鲁老代他谋干的。所以寄书于他,叫他“念师生情谊,照看世弟。可以鹏儿到了那里,不致受苦”。又托他“遇有机缘,千万代你世弟谋为赎罪”   等语。   解差见天色不早,上来催促。鲁鹏亦自知难以久留,即叩别父母登程。鲁老夫人复又拖住,一声儿一声肉,哭叫起来;还是鲁道同怕的耽误限期,诸多不便,硬着头皮将鲁老夫人拆开,叫老姑子们拉到后面去了。便切实嘱咐了鲁鹏一番,沿路小心,冷暖保重。 “到了云贵,见了你世兄,自有安置.你的处在。第一早写封平安家书回来,让你母亲放心。大约我与你母亲,妻子,在这几日内亦要打点回转山西。好在故乡尚有薄田;可以糊口。不然久住此间,那里来的日用。不知你罪满回家,我与你母亲可能看见你了,你好生去罢。”鲁道同说到此处,也滴下泪来。   鲁鹏此时,如万箭攒心,泪如雨下,跪倒在地,道: “儿子此去,有父亲书札,世兄必然另眼看待,父亲但请宽心。惟求父亲自己调养暮年,母亲如过于悲苦,还望父亲开导。”鲁道同点点头,扶起鲁鹏道: “天快晚了,你们还要赶出城去住宿呢!家中自有我主张,不须你愁烦。”   两名解差见他父子依依不舍,未知牵延到什么时候?城里又不便过夜,若被本衙门知道,我们吃罪不起。遂上来带说带劝,道。: “鲁少爷上路罢,哭到明日都要分手的。你少爷只顾自己说话,全不体贴我们。就是你老人家回来一趟,我们即担着千斤的重担子呢!一经衙门里晓得,你少爷既不好看,我们是罪上加罪。”说毕,不由鲁鹏做主,硬行搀了起身,往外就走。鲁道同赶着招呼道: “一路拜烦二位照应,回来我多多酬谢,决不食言。”解差们一头走,一头应道: “我们理会得,老大人只管放心。”便脚也不停,一溜烟扶着鲁鹏如飞去了。不敢走官街大路,怕的有人撞见。由小巷穿出城门,寻了所寓处歇下,预备来日大早,按站起程不提。   且说鲁道同见鲁鹏已去,也觉伤心。即回身来到后面,见鲁老夫人犹自哭得泪人一般。鲁鹏的妻子,也挣扎着出来伺候婆婆,陪着在一旁哭泣。正所谓世上两般悲名事,无非死别与生离。虽是俗滥不堪之语,此番鲁道同家父子,夫妻分别的百般惨境,这两句倒还贴切。鲁道同又劝说了一顿,方才止住。使婢们服侍鲁老夫人,重新匀面掠鬓。早摆上晚膳来,现在大家都觉凄惶,不过胡乱吃了两口,便命撤去。各闷闷无言,回房安息。   惟有鲁鹏妻子,夫妇向来恩爱,又同在少年,分外较人悲苦一层。睡在枕上,何曾合眼,整整吞声暗泣了一夜。次日,即头昏腰痛,病倒在床。慌得鲁老夫妇,延医调治。鲁老夫人又时时到他房内,婉言劝说。过了几日’,始渐渐痊愈。   鲁道同见媳妇病退,即思量起身。亲往各家走辞亲友等人,又告借了若干回来。叫家丁们雇定长路骡车两乘,一乘自己坐,一乘叫老夫人与媳妇合坐。其余愿跟回山西的男女仆妇,都雇了小号车辆几乘。不愿去的,即时遣散,又酬谢了莲花庵当家老姑子,数十两银子。道婆等人,皆有赏给。老姑子即忙着准备素斋送行。鲁府一班至亲,亦担了酒席过来饯别。   鲁道同择定来日登程,此次不过随身衣物行囊,其外俱无,早一日聊为收拾。次日清晨,车辆已齐。鲁老夫妇早备下香烛纸马,清斋果品,在大殿上供佛。因耽搁了多日,不无作践佛地。道婆忙去撞钟敲磬,拜罢起身,又与老姑子师徒等人作辞。老姑子说了多少简亵怠慢,千恩万谢的话。鲁道同见日色已出,即催促动身。众人皆上了骡车,老姑子犹欲送出城外,被鲁老夫人再三挡住。老姑子对着车前,稽首道: “太太少奶奶们,前途保重,恕小尼不远送了。”即回身带着众徒弟,仍转庵堂。   看官们试问,鲁道同身居相位,极品尊荣,此时若功成退隐,致仕还乡,车辆马匹固多十倍,就是同朝的大小各官,十停亦要来八停相送,遥想一路上执手临歧,殷殷祖饯,何等热闹!谁知今日乃获罪被黜,家财尽行抄没,两个儿子又皆充发,虽有几家至亲好友,都不敢公然来送。日前到庵里饯别的时候,即预先说明。刻下仅有数乘车辆,几口亲丁,七八名男女仆从而已。加以行李萧条,不堪入目。     鲁道同前次在街市上,受过一场羞辱,是个惊弓之鸟。又怕有人哕唣,悄悄吩咐众家丁,保护车辆飞速出城,愈快愈妙。家丁们领会得主人意思,叫众车夫把骡马加上一鞭,飞也似一口气赶出城外。到了一块空阔所在,车辆停住,将车上物件略为整理。众人又饱餐了一顿,架上骡马,直向山西大道进发。   走了数日,鲁鹏的妻子复病倒下来。一因思念丈夫,日夜愁苦;二因病体新痊,受不起风霜劳顿。鲁道同见媳妇有病,只好沿途耽搁,寻觅名医诊视。所经过的地方,无非乡村镇市,那有好手医家。况且今日这个郎中,明日那个大夫,各有各的见解,各用各的药品,反医得病人一日重似一日,势渐垂危。鲁老夫妇十分着急,所幸已入山西地界,离家不远。便命旦夕趱赶,到了家不数日工夫,鲁鹏的妻子即殁了。   鲁老夫人思儿恸媳,分外伤悲。相巧鲁鹍的妻子,赶了回来。因鲁鹍发遣新疆,不便带家小同往,差了两名诚实家丁,送他妻子进京。走到中途,闻得鲁道同亦被参革职,鲁鹏充配云南。既然公公,小叔都不在京,没了投奔,进止两难。还是鲁鹍的妻子有点见识,知道家财抄没,二叔又远配他方‘,公婆京中难以存身,必回山西无疑。即吩咐改道向山西而去。到了家中,婆媳相见,说不尽多年离别,叙不尽目下颠沛,末了只落得抱头一哭罢休。   鲁老夫人见大媳妇回家,又带着两个孙子同回,二三年不曾见面,都长成了。不免一悲一喜,减去几分悲恸。鲁鹍的妻子又从旁极力解劝,渐渐才将想念二媳妇的心肠,撇在一边。又与鲁老商议, “媳妇的母家甚远,他丈夫又没有见面。这点小小年纪,一命夭亡,兼之平日甚为孝敬你我,媳妇身后,该要大大热闹一番,方对得过他。不然他在阴司,都要怨你我寡情。好在此时已回了乡井,还怕什么人议论我家,难不成再在京中参我家一本么!”鲁道同也说: “应该如此,你做主就是了。”鲁老夫人随即发出银两,叫家丁们分头延清高僧高道,七七追荐。本地绅士亲友,都来吊祭。后来直待到鲁鹏遇赦归家,始择期入葬祖茔。     惟有鲁鹍死在新疆,因道路甚远,又没有亲丁同在,那边跟去的家丁,买了棺木装殓,择地安葬。鲁老夫妇得了信,又不免痛哭一场。即命媳妇孙儿,挂孝开丧,招魂致祭。   从此鲁道同埋首乡间,领带两个孙子读书上进。下文即没有他家交代。这种作恶之家,天不绝其后嗣,就算是他祖宗尚有余德。一败之后,焉能再振,料想子孙也没得发迹的了。   单说陈宝徵自参倒了鲁道同,声名大振,人人皆赞他风峻。朝内自去了这个奸相,纪纲一整,内外肃清。有多少屈抑沉埋的,此时尽吐气扬眉,重睹天日。无不推功到宝徵身上,群颂他有胆有识,乃少年中之拔萃。适值吏部申奏江苏苏松太兵备道缺出,御笔亲点,着陈宝徵补授。又简放陈仁寿巡抚江西。一日之中,叔侄皆沐殊恩,同朝人人欣羡。又齐称他叔侄,有此除恶大功,得之何愧。原来陈仁寿力赞宝微上那奏折一事,目下各官俱知其细。仁寿、宝徵得了信,也欢喜异常,即预备召见请训,出京等事。一时间,两边公馆内,车马盈门,过来道喜的,络绎不绝。甘露亦知道此事,忙赶来给他叔侄贺喜,并有家书托宝徵顺寄扬州。现今甘露亦由主事转升到兵部郎中,记名以道府并用。   过了一日,仁寿叔侄内庭召见,奏对时申明请假一月,便道南京省视父兄,接取眷属。下来又往各同年世谊处,谢步辞别。   众官皆请宴饯行,他叔侄该去的,该辞的,不须细说。到了起程这一日,众官俱来走送,叔侄力辞方止。惟有甘露,直送到十里以外方回。他叔侄们,一路晓行夜宿,往南京而来。暂且不表。   再说云从龙奉到批折,即将鲁鹍,朱丕、贾、许等人,照例发遣。又札饬陈宝焜,迅速回任。各事发落已毕,即闻得陈仁寿放了江西巡抚,宝徵得了苏松太道。忙命备轿,至小儒处道贺。   小儒这边亦早得了驿报,方夫人等欣喜非常。接着众亲友闻风,都来贺喜。正忙着迎送,从龙亦至,众亲友连忙回避辞去。   小儒同众人迎接入内,彼此见了礼,各叙了几句套话,从龙即笑对小儒道: “二郎甫经回任,令弟与大郎又荣放出京,不知你这老封翁怎生快乐,倒要请教一二。”小儒笑着,欠身道:“舍弟小儿们侥幸,皆上荷国恩隆重,下赖诸位伯父叔父们的福庇。”   王兰便接口道: “若说介臣巡抚江西,徵儿荣放外任,皆系意中之期许。其所奇者,焜儿在外扳倒小鲁,徵儿在内扳翻老鲁。去小鲁易,去老鲁难。何也?小鲁不过一守牧,又有前愆可稽,复加以在田之力,试想小鲁纵有三头六臂之神通,亦难逃沫网;若老鲁则树大根深,难以斩伐,且又爪牙耳目甚多,棋布星罗布满中外。在朝多少前辈各官,有骨气胆量者,亦不乏其人,均扳他不倒。老鲁之不容易去,可想而知。徵儿虽然得着那封私书把柄,究竟一系新进,一系久踞,若临时稍为气馁,顾及身家,即难以举行。他居然明目张胆,不避嫌怨,参他一本,尤奇者连鲁鹏都罗致在内。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真做得直捷痛快,骇人听闻。不意这么一件朝野共服的大事,出在一个新列言官,年少的儒生手内,叫人怎不钦佩!小儒还说托赖我等伯叔们福庇,其实我等忝居伯叔,自愧难步后尘,真要羞煞若干老辈中人。明儿徵儿回家,我倒要细问问他,怎么动了参鲁老的意见,怎么不待商量,竟鼓勇而行?我却不知他有多大胆量,大约他胆子比身子还大呢!子龙一身都是胆,此语大可借赠。”   小儒笑道: “者香未免过于谬奖了。小孩子家那里称得胆量,不过仗着血气之勇,不计可否,竟冒险而行。该应鲁老头儿倒运,成就了他的声名,此乃侥幸成功,何足为法?若以者香之赞,直称赞得他世上寡二无双的。”王兰听了,正色道: “小儒此言大错大错。我与你交情胜似手足,所差看不过你我异姓,你的儿子即是我之子侄。本来徵儿这件事,实在令人拜服。我岂,能学而今时俗,虚褒妄奖。难道我和你还用浮言客套么!”   小儒未及答言,伯青在旁笑说道:“你们不必争论,听我分解。小儒虽错,尚有可原。宝徵是他儿子,者香赞他儿子好,他不能也随声附和的说好,必得要谦辞两句。不知我等一人之交,无须谦让,此乃小儒之错。若论者香之称赞,虽出刁:本衷,未免亦有太过之处。其中我与楚卿等人,生平毫无建树,甘拜下风。惟者香与在田,却非我等可比。在田有平粤寇之功,者香有靖海贼之绩,你两人皇皇伟业,中外皆知,与徵儿之参倒老鲁,可谓工力悉敌。”   说着,回头对小儒笑道: “至于你这位令尊老封翁,虽做过历任封圻,大廷卿贰。若与令郎比较起来,小儒,休怪我直言。尊翁竞要退避令郎三舍,令郎却远胜尊翁不止十倍。在诸位品评,我这议论可平允否?”伯青说罢,引得从龙等人拍手大笑道: “伯青之说,公平确当,两造皆可无词。未免使老封翁有些难处,好在是自家儿子跨灶,犹可解慰。”小儒笑道: “罢罢罢,我从此真要箝口结舌,永远不敢同你们说话。一经开口,我既有了不是先在身上。尤其者香,更外难缠,说起来都是长篇大套的一阵训责。”王兰亦笑道: “你不用放刁,本怪你谦非所宜,以致责由自取。难不成伯青也帮着我,硬派你不是么?”众人又说笑了一回,从龙便作辞回署。   晚间,方夫人待小儒回后,即说到预备戏酒,请众亲友们过来热闹两日。小儒道: “爽性俟他叔侄们回来,再请客不迟。”方夫人道: “他们回来,不能久住。又要忙着料理媳妇们动身,那里还有工夫请酒呢!不如趁着这几天,消消闲闲的,请两日酒,唱数本戏,好得多呢!你请过了,我还要接着请我体己的客。”小儒点首道: “既这么着,明日就叫外面定席,传唤班子,一准后日请客。大约四五日,也可请遍了。”一宵无话。   次早,小儒叫了听差家人上来,吩咐办酒定戏,又分头去邀请亲友,无非伯青等陪客。外边绿野堂以及园中各处,皆张灯结彩,大开筵宴。小儒请过男客,方夫人又请众家内眷,忙得内外家丁们,人人无暇。约有半月之久,才算清楚。   这日,小儒正坐在书房内,查点请过的亲友,怕有遗漏,招人愆尤。忽见家丁进来,回道: “二老爷同大少爷,座船已抵码头,少顷就回府了。行李等件,均已先到,请示在那里安置?”   未知陈仁寿叔侄回家,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唱骊歌绘芳园饯别 催羯鼓留春馆猜花     话说陈小儒闻说他叔侄已回,即命将行李等物,权且安置外书房,然后再细为检点,发入里面去。家丁答应退下。小儒起身,走到厅口,看他们一担一担的向内搬运。又见他叔侄一同走进,仁寿抬头见小儒立在阶上,忙抢步至面前,向兄长请安。宝徵上来叩见父亲。园中王兰等人亦得了信,皆赶过来相见,彼此各道契阔。   仁寿又同了宝徵来至后堂,方夫人早在堂中等候。叔侄前后行了礼,仁寿站着说了几句,即先自出外。随后宝徵方请了众位夫人出来叩见。方夫人见宝徵较初入京时,白胖了好些,身材也觉得比先魁梧,心内十分欢喜。姑兰小姐此时也随着婆婆出来,立在背后,偷眼见丈夫穿戴着正四品冠带,气概沉肃,居然一位大员。自己回想,也是一位恭人了,虽不便喜形于色,心内却万般快乐。   方夫人便问: “何日由京中起身,你妹婿可好?怎么他还不得外缺?”宝徵一一回答,又代甘露请了安道: “妹夫去冬就以道府记名外用了,因他记挂祖父年老不肯远选,要待相离江苏省分近的地方有了遗缺,他才肯来呢。若不因这个情由,别说一个缺,十个缺都选着了。大约至迟不过秋冬之间,都要得外缺的。”   洛珠笑嘻嘻的,一旁插嘴道: “几年不见,大少爷格外的威仪好了,真合着一位司道大员。前日二少爷回来,也比从前稳重得多呢!全没有小孩儿家气了。什么话,而今你兄弟都做了一方万民父母,竟是人到什么地步,即是什么气象。”又转身扯扯姑兰道;“不说别的,连这一位簇新鲜的道台夫人,都分外端庄了。”姑兰小姐满脸绯红,洒脱了手道: “姨娘何苦拿住我们开心儿呢?”即回后去了。   小黛笑道: “你这促狭鬼,是话到你口里,都要另生枝叶,专会打趣人。你打趣徵少爷也罢了,朱小姐也没有开口,你又将他拉上来说笑一番,嘲得人家站不住跑去了。你说他兄弟脱了小孩子气,你还不知道扳倒鲁家父子一节,据说你家王大人,拜服他兄弟什么儿似的呢!却不像你,见面即打趣他。”说得众位夫人,都笑将起来,宝徵也笑了笑退出。   到了厅前,见仁寿早宽去公服,坐着闲话。小儒亦命宝徵换了大衣。王兰即扯了宝徵,到一旁坐下,细问奏参鲁道同的事。   宝徵由头至尾,说一句,王兰点一点头,赞一声好。宝徵已说完了,王兰犹自点头叫好不绝。二郎忙送了一盏茶过去道: “者香,好可叫完了么?我看你听的,还比宝徵说话的吃力。头要不住的点,好又要不住口的喊,我特地送盏茶你润润喉咙,爽性多叫他几百几千声的好。何故呢?预备明儿宝徵到了任,若再做下一两件有功于民的德政,配得上你叫好,你不妨先行叫下了罢,省得日后累赘。”说得厅上众人,皆鼓掌火笑,宝徵也一笑走开。   小儒即命摆酒,代他叔侄洗尘。席间,无非议论些京中的各务。更残酒罢;各回房安歇。仁寿回至玉梅房内,奶娘抱过小姐来见父亲,仁寿抚弄了一会,仍命抱去;他夫妻此夕,谈不尽别后衷怀,直至四鼓,方吹灯睡下。宝徵回到朱小姐房中,少年夫妇久别初逢,分外恩爱。   次日清晨起身,仁寿吩咐备轿,到总督衙门。宝徵却不便同去,因仁寿与从龙敌体,宝徵要分尊卑,只得备下手本,来日一人单去谒见。仁寿到了督署,投进名帖,顿时两边吹打,放炮开门,从龙直接到堂口,携手入内见礼,分宾就座,各叙别后寒温。仁寿即说到宝焜在南昌, “例应回避,本该小弟做主,因屈在叔侄,此事惟有清单奏”。   从龙道: “自闻你放了江西,我即思量到此处。相巧昨日接到安徽巡抚咨文,知安庆府属怀宁出缺。怀宁亦是皖省首邑,以首邑调首邑,于例甚合。只有引见一事,须与安徽抚台商量,会衔保奏。俟到任后,再行给咨送部引见。若调缺又要入京引见,岂不多出一层事来。倒是南昌百姓,平空的去了一位仁爱的父母;怀宁不意得这一位好父母,来抚治他们。可见是各处的造化不同。”   仁寿道: “二舍侄诸承关颐,家兄及弟等迄今犹感不去心。一切多仗大力,悉凭尊见调赴何处何缺就是了。若将怀宁给他,更外好的了。将来大舍侄亦屈在下僚,尚望栽培。”从龙笑道:“我与令兄情同手足,即系分内之事,介臣何得出此套言,见外于我。”   彼此又说了一回话。茶罢,陈仁寿便起身作辞。出了督署,又往祝府等处,走了一趟方回。将从龙代宝琨调缺怀宁的话,说知小儒,众人亦甚以为是。   次早,宝徵来谒从龙,行过礼稍谈数句,即邀宝徵入内书房,宽去外服,各叙私见之情。从龙即说道: “宝焜调缺怀宁,你父亲等人以为可否?好在皖省民情,较江西易治。再则你列上海的任,等你一月假满,我即给札你去。江苏省各司道的缺分,要推上海为首,俗说有金上海之称。既是美缺又是个升缺,你初任得此,倒不容易的。”   宝徵答应了声是道: “小侄得上海道这个缺,乃上荷君恩深重,又托伯父的福庇。小侄倒不喜这美缺升缺,所喜在伯父管下。小侄是初任,恐有不到之处,可以得伯父指教。至于舍弟的事,昨日二叔回去说了,家父深为感激。命小侄先行叩谢,改日家父还要亲自过来。”从龙道: “此乃公事,何谢之有?你父亲也太觉多情了。”又问到参鲁道同的一节,及京中一班旧交,宝徵一一答过,方作辞回来。   早有众家亲友闻得他叔侄已回,都来邀请他叔侄。仁寿一概辞谢,只有几家至戚,谊不容却,去走了一遭。又专差至扬州;将甘露的家书送去。   连日里面程婉容,小凤等人,皆住下没有转去。小风因玉梅起身在即,不忍分离,恨不能日夜一处的行坐,还讲说不尽。所以婉容也不好先自回去,即计议到代玉梅,姑兰送行。一则他们远别,理当祖饯。二则今年春天过去了大半,为着,匕七八八的事情纠缠,都未曾赏玩园子,岂不有负春光。自琼珍同小怜去后,即冷清了许多。现今玉梅他们亦要远行,将来兮外人少,没了兴头,不若趁此热闹他两日。   方夫人等听说,齐齐称好。即约定来日在夺艳楼,吃一日酒,带赏牡丹。再叫班小戏子来,在楼底下弹弹唱唱,并不用演扮,只要下地串着清唱,似觉雅趣些,比那锣鼓喧阗,吵得人慌慌的好多着呢!众夫人议定,便传话外面预备。外边王兰等人,也择定是日在绿野堂摆酒,代仁寿、宝徵饯行。惟有梅仙、五官不肯附分,他们要合着单请一天。仁寿推辞不脱,只得依了他们。   次日,方夫人等梳洗已毕,早旁午时候。齐往园内,见夺艳楼上摆的齐齐整整,一班小戏子们早在楼下伺候。众夫人序齿就座,分着两席:东边是玉梅首席,方夫人,洪静仪,程婉容,蒋小凤,江素馨作陪;西边是姑兰小姐首席,姑兰本不敢坐,被洛珠强拖硬拽的推了上去。隔席方夫人见他们谦让不休,便叫姑兰向众人告个罪,权且坐一坐罢。朱小姐闻婆婆吩咐,方肯入座。陪客是聂洛珠,、林小黛,沈兰姑、 巴月娥等四人。   楼口又安了一席,是巴老太,伍氏、穆氏,王氏,宋二娘,锦筝等人。方夫人又赏了一桌酒,与红雯等一干大丫头,叫他们在楼后退间里坐,轮班上来督率着小丫头们服侍席面。红雯渚人,也乐得借此代玉梅、姑兰房内的丫头送行。众夫人坐定,酒过三巡,下面即叮叮当当吹唱起来。   此时绿野堂上,也摆了两桌:这边仁寿首座,小儒1(王兰,云从龙,祝伯青一席,那边众人亦硬行扯了宝徵首座,冯二郎,金梅仙,柳五官一席。他们也叫了说平词的,耍戏法的,来阶下伺候。少停,爱文文雅雅听说书的,热热闹闹变玩意儿的,各随其便。    园内是红飞绿舞,厅上是醉月飞觞。连内外的男女仆妇,都忙得如穿梭相似。酒席上无非海味山珍,说不尽繁华富贵。晚间,方夫人又叫在香城绮国前,高低远近点了无数五色玻璃羊角等灯,照耀得一簇牡丹花,分外鲜妍,大有临风欲舞之态。复又添杯洗盏,换酒增肴。将前面窗棂全行下落,酒席挪到栏前一顺儿摆开,人皆对花而坐。真乃花容人面,夺艳争妍。直畅饮到三鼓以后方散。来日乃梅仙,五官的东道,晓得方夫人等今日没有酒席,也摆到夺艳楼去,好赏花饮酒。   过了这两日,仁寿、宝徵即打点动身,里边玉梅,姑兰也忙着收拾。假期将满,仁寿同了宝徵又往各家告辞。在码头上封了十数号官船,仁寿白坐一只,玉梅同奶娘贴身丫鬟另外一只,其余尽是幕友, 家丁们乘坐。宝徵也雇了几号大船,选定黄道良辰,一同开行。   到了临期,仁寿,宝徵换了公服,先叩别家祠神龛,然后拜辞小儒,方夫人等。在堂口坐轿起身,除了小儒不送,王兰等人皆送到城外,合城大小官员及亲友等,都来走送,待他叔侄落了船,方才回城。玉梅,姑兰带着人众,亦纷纷各自下船,两边鸣锣张帆,分道而行。   仁寿如今是一省封疆,好不威武,才出了境,即有江西大小印官,赶上来迎接。一路经过地方,纷纷迎送不绝。到了省城,择吉接篆,所有到任例行各事,以及专折谢恩,甄别在省人员等情,无须赘叙。从龙见仁寿起了身,即出奏宝焜回避调任一节。俟奉到上谕,便札凋宝焜赴怀宁新任。再说宝徵的船,抵了上海境界,早有各府州县前来远接。到任烦文,亦不须交代。   蒋小凤自玉梅动身以后,时时悲感。方夫人也觉得媳妇远离,又因姑兰身怀六甲,未知一路平安,甚不放心。多亏程婉容等众位夫人,百般的从中调笑分忧。适值赛珍小姐从扬州回来,方夫人囚女儿许久不归,见了面才算欢喜。小凤也被众人劝说’,始渐渐放下思念玉梅的一片心事。   此时正交四月中旬天气,留春馆前芍药大开。婉容便鼓兴要赏芍药,自己先备下东道,请来日看花饮酒。众夫人难却他的美意,只得允了。便叫小丫头们,早一日去留春馆打扫。婉容清晨即抽身梳洗完毕,过来催着众位夫人收拾,叫人开了耳门,来到留春馆中。见一字摆了三席,因婉容也约下巴老太等同乐一天。今日是家常便宴,不用逊让,各挨次归座。使婢们斟上酒,饮过一巡。   婉容道: “我们也得要热热闹闹,难不成他们去了几个,就振作不来了么?况且这哑酒亦漠然无趣,我想行令分题费人思索,拙拳猜枚又太嫌过俗。不若折枝芍药花来,打鼓传花,花到谁人手里,鼓止了即是谁人饮一杯酒。这令又公道,又爽快。   只要人多,就好行的,我们今日的人也不为少了。你们看着可好不好?”方夫人道: “我们就行这传花令,好得很,叫我家红雯丫头到帘子外打鼓去。”又亲到花田里,折了一枝连蒂夹叶的顶大深红重台芍,药来,放在席上。小丫头子早将一面铜钉密布的花腔皮鼓取到,又在帘外安了一张小座头,让红雯好坐着打鼓。     洪静仪道: “大姐姐单单要他家红雯司鼓,其中难保无关顾。而且红雯这小蹄子,很会弄鬼。别要我们着了他主仆的道儿,吃了酒,还要惹他们笑话呢。”方夫人笑道: “可不是你瞎子见了鬼么?这个有什么关顾,你相信那个,即叫那个去打鼓,并不一定非红雯不可。别要少停你多吃了酒,说着了我家主仆捉弄。”洪静仪道: “换倒不用换他,只不许他看着我们,要远远的坐了去打,我才放心。”红雯听说,笑了笑,将座头挪到花田边,墙脚下去了。   婉容道: “你们不要闹旁支儿了,听我交代行令规矩。就从我行起,做令官的,要吃一大门面杯。再传花到何人手内,鼓声住了,此人吃一杯酒,随口念一句古诗,要中间有一花字。数去花字临着谁人,即是谁为令官,由他传起,若花到令官手内鼓止,令官只念一句诗,免吃罚酒。不是偏护令官,他既吃过门面杯,不能再吃罚酒。不然做令官的毫无好处,还要多吃一杯,未免有苦乐不匀。”   众夫人皆点首道: “此令倒还公道有味,我们好行了。”便吩咐红雯起鼓。红雯将鼓架在面前安好,高高揎起衣袖,又用手镯压紧,露出两弯雪白膀臂,拿着一对鼓槌,先在木边上打了两下,随后紧慢自如,次第敲去。那鼓声打到紧时,如滚珠撒豆一般,甚为可听。   婉容闻鼓声已起,便吃了一大杯酒,干杯照了席,将芍药花递在肩下的人手内,一个个挨次传递,恰恰一转过来,花到方夫人手中,忽然鼓声停住不打。洪静仪火笑道: “有趣,有趣。古语作法自毙,真正不错。偏生头一次即轮到你停鼓,若有暗使之者。”方夫人亦笑道: “你以为笑我受罚,不知我巴不得罚这一遭儿呢,足见叫红雯打鼓,并非有意,亦可见我之心迹,至公无私。”   洛珠笑着摇头道: “罢哟,快说花字流觞过令罢。这件小玩意儿,还说什么公呢私呢,别要笑坏我的肚肠。”方夫人把门面杯吃完,即念道: “日高花影重。”顺着数去,该小黛行令。小黛接过花,也干了一大杯。那阶下鼓声复作,众人又传了半晌,花到静仪手内,鼓住了。方夫人笑念句佛道: “幸而此刻轮着了你,没有话说。若头一遭儿轮着,又说吃了我主仆的捉弄。纵生出一百张嘴,也分剖不清。”   静仪并不回答,举起酒锤一口吸尽,念了一句: “行到中庭数花朵。”众夫人称赞道: “这句诗倒甚贴切,不比随口过令只要中有花字。真难为你想得到。”数去该洛珠的令官,亦照样而行。传了半日,有轮着一次的,有两次的,尚有轮不着的。婉容即命停了此令,又取了个两截细雕水磨大方竹筒来,下一层叫小丫头们在园内,采了数十种花来放下。 “行此令者,随手在下层花朵中,拣一枝放在上层盖好,使同席众人去猜,猜着的令官吃一杯,猜不着的本人吃两杯。每人挨行一次,交了头止令。所以行传花的令,总名曰传花猜朵,必须此令收场”。   众夫人见天色不早,随意进了点饮食,,散坐盘桓。那边席上,巴老太等人散了席,即大家到园里闲逛去了。小凤又说到玉梅, “现在江西只剩得一人,较之我们犹觉冷清。遇着花朝月夕,也不过他夫妻对酌,以应故事而已。大约我们在这里念他,他亦在江西念着我们呢,好说: ‘我起身的时候,赏的牡丹,而今又该赏芍药了,不知恁的热闹呢!”说着,小凤的眼眶儿,不禁红了起来。   素馨见小凤又感动了思念玉梅之意,忙用话岔开道: “大凡人的生命,是最难料的。即以玉梅妹子而论,当日跟随小凤妹妹,乃一侍儿,纵然日后收场大好,也不过配一经纪买卖人家,即算是出淤泥而登霄汉。不意云大人存此一番美意,提拔于他,又有个陈大人附会,玉成其事。真正玉梅万想不到,今日为八座夫人。固然是他的造化,亦是云陈二位的好事。俗说,女子命如柳絮,随风飘扬,能高能下。现今他这柳絮,真乃高接青天了。还有秋霞,锦筝两个丫头,虽不比玉梅妹子富贵极顶,亦可为青衣中之特出。秋霞嫁了王喜,官职虽小,也是一位太太。锦筝配与五官,均是郎才女貌,且而五官本系好人家子弟,如今又捐纳了前程,不为辱没了锦筝。不知现在这一班丫头中,可有几个像他们的了。我看惟有大姐姐房内红雯丫头,品貌又好,人又伶俐,将来可以有点福气。依我的愚见,不如大姐姐代陈大人收在房内,免得发出去配人,未知是好是歹。况且大姐姐身边,实在少不了他。因主人还没有开口,他即先意承志的做去,也怪不得大姐姐疼爱他。果然收了房,仍旧如贴身一般,照常伺候做事。不则至迟二年,万不能再留住他不配绐人了。今年红雯可是十九岁了么?”   洛珠一旁插嘴道: “可不是呢!真个你我两人,一样的心思。日前我们闲话,也说过的。陈太太说好是好极了,无如红,雯过于尖刁,又生得有几分姿色,凡事心高志大,喜事争先,怕的日后房帏不和,由此多了是非。我听他说到此处,就不便再说了,其实与我们毫无干涉。我因红雯这丫头,若配个小于及平等户人家,不免可惜。譬如一朵姣花,落在粪土里去了。”   方夫人笑道: “你们不过为红雯生得好,劝我替我家老爷收房。我也知去了红雯,好似少了一条膀臂。若收在房内,明虽作妾,即如在我身边伺候一样。殊不知我的心事,却另有想头。因为红雯生得嘴强舌快,凡事不肯让人,在我跟前料想他也不敢十分放肆。怕的沈姨娘为人忠厚温和,背了我受他牵制。还有我家老爷生性拘谨,连日前沈姨娘来此,他尚执意不行,恐人议论。日下又有了这等年纪,若再叫他收纳红雯,不言可知,他定见是不依的。如没有这两层关碍,还待到今日你们来劝我,我久经做下了。”   洛珠听了,对着素馨点头道: “这句话倒有点意思,陈大人是最古板的。”婉容正在里间看壁上字画,忙走至外间,笑嘻嘻向素馨。洛珠道: “你们快别要信他鬼话,还亏你们说他说的不错。其实他是吃杨梅的心重,怎好对你们直说,只得借这一篇大道理,掩人耳目。你们想一想,就是红雯收了房要欺沈姨娘,有他这位正室夫人压住了头,当真红雯是三头六臂么?”   方夫人正要回答,抬头见巴氏等人都走了进来道: “太太们今日这般高兴,还在这里说话,天好将晚了。”说着,丫头们早点了手灯,上来伺候。方夫人等即起身,仍由耳门回转上房。众使婢将留春馆内收拾清楚,关锁了耳门,各回后进,预备众位夫人晚饭。   少顷,小儒回后与方夫人说了一回闲话,即往兰姑房中安歇。兰姑俟小儒睡下,吩咐媚奴在房内, “伺候老爷叫唤,我到太太那边去去即来”。便悄悄的走过,见方夫人独坐在灯下出神,忙送了一盏茶,笑盈盈的低声说道: “日间祝太太与聂姨奶奶说的话,太太以为何如?”方夫人笑道: “我已经说明不能的情节,你此时来问做什么?”兰姑道: “太太的意见我也仰体得出。既恐老爷不行,又恐红雯背地里欺负我,这是太太恩典,顾惜我的处在。不然即是云太太所说,有太太压服住他,还怕红雯做什么?太太所虑的是他暗中挑拨,不及防闲,生出是非来。”   方夫人笑着点点头道: “你既能领略这情理,还来问什么呢?”兰姑又走近一步,笑说道: “非是我琐碎来问太太,我看红雯不是个心地不明白的人。太太既抬举他,给老爷收房,是何等体面,他也知道感激的。而且太太又这般圣明,他敢使心眼儿么?不过想欺负着我,一来有太太压制住地,二来老爷也不是那样听背后言语的人。我因为太太各事,红雯倒分去了一半,我虽来了多年,万不及他。明儿红雯开发出去,难道仍要太太自己操心么?我们看着也不安,若要学他,实在又学不上。还有一件事,只是太太的明见我方敢斗胆说一声儿。自从添了森儿,不无多出些针线,如把红雯收房,他即可伺候老爷太太身上的事,我即一心一意的照顾森儿,岂不一举两便。若恐老爷执性不允,有太太硬做了主,老爷也没有说的话。”   方夫人听说,沉吟了半晌道: “你可是真愿意的么,还是假话?不要收了红雯,日后你追悔不及,再到我面前诉苦,我那时可不管的呢!你倒仔细的心里思量思量,不要图1比时说得爽利大方。”兰姑笑道: “太太谈的什么话?我怎敢用假话来骗太太。这件事,我久已有心,不是祝太太们今儿说起,我也不好说及。日后就是红雯真个欺了我,我也没得怨的,太太只管放心。”方夫人道: “夜已深了,你去睡罢。且待明日,我自有处置。”兰姑应了声出来,仍回自己虏内。小儒尚未睡熟,便问道:“你在太太那边好半会,做什么?想又议论到什么好事儿了。”兰姑也不答言,即叫媚奴与小丫头们退出。推上房门,走到镜台前卸了残妆。转身坐在床沿上,一面换着睡鞋,一面即将方夫人所说的话,细讲了一遍。     小儒听了,双手齐摇道: “罢了,罢了,我只当你们说的什么好话,原来议论的这些没要紧的事件。也亏你们好意思说得出口,倘被人家听得,岂不是人笑话么!太太断不会说这句话,他深知我的心性。这都是你的主见,多分你服侍我的厌烦了,要个人米替替你的手儿,可是不是呢?”   兰姑闻说便站起身,撂下脸来道: “好扯淡,这是太太的一个人的意见,与祝太太们商量的,与我什么相干?将才太太说与我听。你问我,我好意告诉你,反说我厌烦服侍你。我若怕服侍人,当初也不到你家来了。难不成过了几年,又懊悔了么,真正是笑话。”小儒见兰姑认真,自知失言,忙陪笑道: “我不过同你说笑罢了,看你怎么样的,你倒发急当起真来。你听听,好交三鼓了,今夜睡迟,明早又要嚷眼睛痛。”说罢,便翻身朝里睡去。兰姑唧哝着道: “不说他的话怄人,还说我好认真发急。”也宽衣睡下。     次日,小儒起来洗了面,正欲出外,见小丫头进来道: “太太请老爷说话呢。”小儒听了,即往方夫人房中走过。未知方夫人来请小儒,他夫妻有何计较,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  抱衾稠俏婢擅专房 论家事私心先固宠   话说陈小儒闻方夫人相请,即走了过来。见方夫人梳洗已完,坐在房内同赛珍小姐吃早点心。小儒道: “你们今日起身得   好早,多应有件事呢!”赛珍忙起身让坐,小儒道: “我也随便吃些罢,省得到外面吃去。”小丫头即移过坐位,送茶设箸,夫妻对面坐下同食。吃毕,漱了口,小儒便问道: “你叫小丫头请我,有何话说?”   方夫人即叫红雯等退出,笑吟吟的道: “请你人人过来,并无别故。因系大人的大喜,一则道贺,二则特地奉告。”小儒笑道: “你说的话,令人不懂。好端端,我有何喜事可贺?纵有喜事,何以又要你告诉,究竟什么事?何妨请教请教。”方夫人道: “你先慢问是何大喜,且问你告诉过了,你可行不行?”小儒大笑道: “你的话说得益发胡涂,我有喜事,怎么你又虑到我不行?真正牛头马嘴,不知是那一搭儿。”方夫人道: “然则我说出来,你是必行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可我说了,你又改变。”     小儒听了,猛然省悟道: “我明白了,你说的莫非即是昨晚沈姨所说的话麽?”方夫人道: “哦,沈姨娘真个嘴快,已经告诉过你了。你既知道,何以犹假作不解?你看这件事,可不是你的大喜。”小儒正色道: “你别要闹笑话了,昨晚沈姨告诉我,只当你们一时的戏言,那知你果然真有此说。你设身处地代我试想,我如无子,即讨个十房八房,没人物议。现在儿媳成双作对,侍立跟前,转眼大媳妇生下或男或女,你我即是抱孙子的境界来了,还做这些不尴不尬的事,真要笑煞了人。若说少人服侍,有了沈姨。况且沈姨又生了儿子,更外不合做这件事。虽然多承你的美意,我只好心领罢了。”说毕,站起身向外就走。   方夫人忙止住道: “行与不行,且待我的话说完,何必急急要去,难不成坐在这里就硬降住你要行么?”小儒无奈,复又坐下道: “非是我一定要走,实因你们无故的寻出些事来胡闹,叫人听了烦恼。”方夫人笑道: “我们说的话,均是不经之言难入尊耳,姑且置之勿论。我却有一言,要动问你大人个详细。你平时常自负一生,由读书以至出仕,又由县令擢升封疆大吏,无他长处,只有上不欺君父,下能体贴人情。所有你上不欺君父,我深为佩服,实系不虚。至于下能体贴人情这一层,窃恐未必。”小儒笑道: “真正今日被你缠的,不得清白。忽然又发起大议论来,叫人万难揣摸。即如尊言,倒要说明我何以不能体贴人情?”     方夫人道: “大凡能体贴人情者,必当无微不至。甚至出以处世,入以处家,下而至于舆台仆隶,妇人女子,当无所不用其体贴。若时时和我起坐,较他人尤为亲昵者,更宜体贴得加倍入情方是。我将才劝你收纳红雯,亦为体贴人情上起见。沈姨娘到我家数年,毫无过失,人所共知,并非我私心谬赞。如今又生了森儿,更非新来的时候可比。而且沈姨家世本届清白,书香后裔,不过他父亲不能读书,做了买卖,也不是那低三下四人家。沈姨因感你究办祝道生,代他彰雪名节,又救脱了他父亲的无辜讼累,他即立志不嫁他人,甘心来给你做妾,报答你的大恩。论他家的门楣,虽不能仰攀富贵大族,也可配个好好读书之家子弟,何至到我家来低头作妾,伺候你我。你每叹许他立心高尚,人品端方,叫我们不可轻视他,这却是你体贴他的好处。殊不知是人谁不望上,他到我家来做偏房,乃出于他的诚心,而今既生了森儿,他亦想做人了,惟有望你抬举他。好在定例,妾生有子,准其封赠。你果真体贴他,代他请下从五品诰封,从此即可扬眉吐气,不枉他来报恩一场。你虽说抬举了他,他乃明道理的人,见你跟前并无三姬四妾,必至仍照常的要伺候着你。若叫丫头们替他,小的不谙事件,大的又不便当。外人看起来,犹是姬妾一般。就是这班丫头们,也看他不起。所以我劝你收了红雯,沈姨这一番责任即可交卸于他。你若如此做法,方为真心体贝占。 ”   赛珍小姐也笑着在旁接口道: “娘的说话,丝毫不错。并不是为的红雯,全为的是姨娘。况姨娘来了数年,上下人等无不称赞贤淑,目下又添了兄弟。即那初来的时候,待女儿们亦复周到。父亲就代姨娘请了诰封,免了伺候,也是应该的,并不过分。”   小儒听了他母女的话,便立起身在房内踱来踱去,徘徊了半晌道: “你们的话,未尝无理,我总觉不可。无奈旁人不知就里,若以外面而观,都要物议,我又何苦来呢!至于代沈姨请封,我亦久存此意,明儿就去与在田说知,给他做下了,也算体贴他来此数年辛苦。你们若虑我没人服侍,由今日起,我决不要人伺候何如呢?”说罢,便匆匆出去。   赛珍道:“‘父亲连年还是这般执一的性格,他说不行,随便怎么,总是咬定牙根不改口的。”方夫人摇手笑道: “你别认错了。初时那正言厉色的形容,倒是不行的。以后听我说出沈姨娘一节苦情,他沉吟了半会,即是他意中可以通融,口内一时转不过来,不好说才不肯行,忽然就肯行了。此乃他生平的行为,我屡试屡验的,不信你看。我明日叫人打扫屋子,选择吉日,代红雯收房,他再不似今日这般绝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