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红闺春梦 - 第 26 页/共 36 页

二郎续道:   声先听杜鹃。将离谁作赋,   王兰又忙接写道:   别号惯名铤。绰约翻阶上,五官道: “这铤字韵押得新鲜,未免失之穿凿。”便接着续道:   丰茸倚槛边。闲凭桥廿四,   小儒点首道: “妙在不黏不脱,空际传神。五官的诗学,真有进益了。”亦接续道:   清供佛三千。蕊细同丝蹙,   从龙即接道:   枝高若火燃。   正待写第二句,王兰坐在对面,已得了一句,便抢着续道:   欹斜因戤露醉,   梅仙见王兰抢了从龙的出句,也不容王兰再接,便提笔写着,念着道:   窈窕受风偏。   伯青笑了笑,续道:   品重鹅黄贵,   二郎也抢着接了一句道:   根滋犬白延。   五官笑道: “那里是联句,倒是抢命了。”亦续道:   烘宜朝院日,   梅仙道:   晴好夕阳天。   王兰笑指着金柳二人,高声念道:   谑赠诗人咏,   从龙亦笑着续道:   评芳画谱传。   小儒道: “不必再往下联了,我来煞尾罢。若再联下去,刁;过倒去颠来用些芍药典故,反嫌堆砌。”遂捉笔写道:   吾侪须畅饮,对此已如仙。     五官道: “这两句与芍药有何关系?”小儒道: “唐韩愈《芍药诗》: ‘觉来独坐忽惊恐,身在仙宫第几重。’我就是用的这个意思。”   五官点头道: “原来如此。即如这里馆名留春,我常想‘留春’二字未免太泛。若以为芍药开于首夏,春事已残,取名留春者,言其不忍春去,欲相留之意。则荼縻等花,何尝不与芍药同时开放,也可题此二字。我几次要问者香,又恐另有出处。昨日偶见柳宗元诗,有‘欹红醉浓露,窈窕留余春’之句,方知‘留春’二字,专指芍药而言,竟移不到别的花木上去。古云:开卷有益,真正不谬。我若冒冒失失的去问者香,又要惹他笑话了。”从龙道: “足见五官处处留心,深为可羡。”   梅仙即取过一幅淡红花笺,将众人的诗句,挨次誊在一处,每句下注了名字。众人彼此传观赞赏了一回,从龙道: “今日是子骞落后了。别人或三联,或二联不等,惟你只有一联。”汉槎笑道: “我本不善联句,情甘落后。先时你们慢慢按部就班的联续,我尚可勉应一联。谁知你们后来同抢命一般,彼争此赛,我那里赶得上,爽性退后,还藏拙些。改日容我补几首绝句,或者还看得下去。若此时勉强和你们抢着联句,必至闹出不伦类的诗句来,又何苦惹你们取笑呢。”     众人谈说了半晌,时已近暮,留春馆内早点齐灯烛。小儒又命人扎了多少各色纸灯,用长竿挑起,插在芍药田内。红花用红灯,白花用白灯,愈显得花光艳丽,灯影迷离。众人齐赞这想头甚好!家丁们摆上酒席,众人复挨次入座。传杯递盏,直至三更方止。从龙辞别回署,小儒等亦各回寝所。   次早小儒起身,正欲向园里去寻五官、伯青闲话,又可便到留春馆赏玩带露芍药。忽见双福忙忙的进来,上前请安道喜道:“京里二位少爷报单到了。”小儒未及答言,早听得外面一片锣声,敲的沸翻盈天,送报的人众,好似直打了进来,齐向小儒叩头称贺。为首的越众上前,单屈膝双手将报单呈上。小儒喜出望外,即命双福先领送报人众下去歇息。展开报单,见宝徵中了二十三名进士,钦点庶常吉士。宝煜也中在五十六名上,以知县签发江西。   小儒一面吩咐开发报人,又赏了酒饭。遂兴匆匆的回后,说与方夫人等知道。方夫人听了,亦欣喜异常,忙放手亲自在家神祖先前点烛焚香。随后众家人一起一起的上来叩喜,多有赏赐。   外面王兰人等,里面洪静仪众夫人等,皆过来道喜。少停,云从龙得信,也坐轿前来。接着合城文武诸官,纷纷来贺,忙的小儒迎送不迭。   大门内早将一幅猩红吴绫写着泥金报单,高高挂起。绿野堂上亦张挂灯彩。此时连双福等众家丁,都忙得十分高兴。议定来日演戏摆酒,遍请在城官员绅宦,次日请亲族人等,又次日请从龙人众。分作三日,方不拥挤。一切照料,仍托梅仙、五官二人。内里方夫人也分三天邀请女客。所有来赴席的亲友,自然各有厚馈,不须细述。    到了第三天,酒席摆在绿野堂,从龙首座,其余各分次序。晚酒仍设在留春馆内,从龙道: “前日子骞说另补几首芍药诗,刻已数日,想必脱稿,何妨请教一观。”汉槎笑道: “诗却诌了两首,连自家都看不入眼,怎好献丑?可否再假两日工夫,容芟改可观,再行呈政。”王兰道: “罢哟!子骞今日忽然用起谦来,真令人难解。不要磨牙了,快些取出来与大家看罢。知道你定有出色诗句,故作此欲扬先抑之势。”汉槎被大众逼迫不过,只得取过笔砚写下来,递与众人,见是两首绝句。王兰念道:   扬州芍药甲天下,勾引诗人兴更狂。   既道此身有仙骨,缘何低首让花王。   斜风细细雨霏霏,终日看花不忍归。   最爱虹桥二十四,一齐含笑脱宫衣。   众人看毕,痛赞不绝。王兰笑道: “这两首绝句,措词新颖,用意亦深沉,况不露圭角真合作也。我原说他揣摹了这数日工夫定有佳句,却故意不与人看,明虽谦抑暗实夸张,这是子骞向来的脾气。”汉槎大笑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好在我的诗,已给你们看过,佳也罢不佳也罢,悉听者香去说。我又敌不过他的口角,惟有听之而已。”   说话间,家丁们已上齐肴馔。小儒亲自执壶,众人把盏,又说道: “此次甘露未知可曾取中,想旦暮又盘都有信来。外面亦该有《题名录》了,明日先买一本来,一阅即知有无。”从龙道: “我想礼闱取士的总栽,颇有眼力。宝徵秉性拘谨,直合个内官词翰。宝焜生来风力,又善于言语机变,为一方之牧令绰然有余。就是甘露那孩子,品学端方,大有乃祖之风,此科我可期其必中。但是他也是个州县材料,纵然列在部曹,业经过格,恐翰苑清华,无他位置。我今日预先说下,停几日即要发晓的,那时你们才服我有先见之明。”众人都点首称是。   王兰道: “闲话少说,而今宝微点了词林,至迟秋间都要请假回籍的。正好顺至杭州招赘,一举两便。小儒也该早些发信到朱家,使蓬耕好预先准备。因蓬耕家计不十分富足,免得临时措置不及。二则亦当送个喜信去,叫他听着喜欢。伯青、楚卿既作大宾,也要联名寄封信去,通知蓬耕;”小儒道: “者香不言,我几忘了。明日即烦伯青、楚卿作起一札,我专人到杭州去。大约完姻吉期,都要择在冬令,方展转得来。”伯青,二郎皆答应了。   小儒又道: “就是甘家那边,得了甘露春闱的实在消息,我也要打点彼此下聘择吉,同时婚嫁。早早将儿女婚姻完全,我即可交代首尾,从此了却一桩心事了。”二郎笑道: “儿人当婚,女火当嫁,自然要料理的。况且焜郎指日是一方父母了,没的县官到任,不惜着太太去,倒也新奇。只听得翰林馆里,有告假完姻的故事;没有听得县官有告假娶亲的。小儒若说交代首尾,只恐言之过余。前月你家沈姨娘,新添了一位阿郎,取名宝森的,难道不算你的儿子,将来你是不代他聘亲的么?”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小儒笑道: “我说的是眼前,若到宝森娶妇,至早也得十数年,安知那时我辈又是何光景?楚卿这思虑,窃恐太远了些。”   伯青插口道: “楚卿提及小儒得子,我却记起者香月内双得子女。这么一件大喜庆事,反瞒着我们,连杯水酒都不肯请人,者香不免太为吝啬。”王兰笑道: “若这么说起,要扳出一堆的人来呢!日前楚卿夫人生了千金,二月内在田的大夫人生了公子,都未请人。不如大家约齐了,公请你们,庶几不至偏向。”二郎道: “倒也使得,我本要请人的,因为生了个女孩子,什么出奇,所以没有惊动渚位。惟有者香双得子女,亦当出个双分才是。莫若者香单请我们,我与在田公请你们,这才真不偏向呢。”众人齐说: “楚卿言之甚是。”重又换上大杯,雄谈畅饮,直至月上花梢,更鼓方散。又坐了一会,从龙辞去,伯青、汉槎也因在园中住久,亦要回去。   次日,小儒即具了一信,又加上伯青、二郎的两函,遣人专仆杭州,并叙明冬间着徵儿前来入赘等语。家丁领命而去,见双福早送进一本春闹《题名录》来。状元出在苏州,榜眼河南,探花杭州,因皆不认识,不过一看而已,没甚关心。看到三甲中间,分部的各主事,方见甘瞄名字,签分礼部学习。小儒见了,亦觉喜悦道: “真个在田有知人之明,竟被他料定了。”忙回后与方夫人商议,着人往扬州甘家贺喜,并约彼此下聘日期。小儒的信才去,恰好甘老也着人至南京,来书贺宝徵兄弟同捷之喜,亦提及行聘的事。两边皆约定七月中旬下聘,冬间完娶。此是后话不表。   隔了一日,王兰果然备帖来请众人赴宴。原来洪静仪生了一女,取名蕙贞,洛珠生了一子,取名政清。同月生产,只差了两日,女先男后。王兰既邀请众人,从龙、二郎也不免同请了一天客。因从龙在工未回时,婉容已生了一子。二郎家前数日,小黛亦产下一女。小儒见他们彼此邀请,都有自己的陪客,也另备了几席酒,做了一天戏,请从龙等人重开汤饼大会,闹热闹热。   早至端阳午节,繁文不须细赘。无非你来我往,馈送角黍时鲜果品等类。众位夫人亦因都有了儿女,大家互相送些茧虎艾人,寄名符、长命缕诸物,聊应时景。   光阴易过,瞥眼早交暑日。小儒接到宝徵、宝煜的禀启,知已请了假,回籍祭祖。定于新秋,同甘露一齐出京。又附着甘露寄呈他祖父的禀启,与小儒昔日在京一班同年世好的通候书札。小儒一一看毕,当将甘露的家书发出,差人送往扬州。便起身袖了宝徵兄弟的来禀,至后堂交给方夫人看了。   方夫人道: “我正要请你来商量一件事。后日是冯太太的生日,前几回他的生日,都因我们相离太远,没有送着礼物,他也不能怪我们。今番既住在一处,虽然是个小生日,正好借此替他做一做,以补从前。不知你意见若何?如果可行,你可叫人定下班子,以备本日伺候唱戏。”小儒听说,连称应该道: “我们自从各家合住,楚卿家大小很酬应了我们几次,我实在过意不去。难得后日是冯太太生日,我们既晓得,定要大大热闹几天,才是道理。我就叫人传班子去,切不可早露风声,楚卿知道了,必然拦阻,等到当日,再告诉他。却要暗暗知照王太太们一声,恐他们也要附分子的。”说罢,小儒出外吩咐了双福,又叫厨房是日预备上等酒席。   果然到了十二日,小贷方才知道,欲要推辞,已来不及了。两边都挂了灯彩,东宅是男客,园子里是女客,两处皆有戏酒,颇为热闹。接着王祝江云四处,也补送戏酒。小黛又作主人,复请大众。虽然是个小生日,整忙了半月有余方止。   此时正届大暑,小儒等人通不出门,只在园内避暑纳凉。伯青、汉槎也不回去,同着梅仙、五官都住在园里。这日早间,落了一阵雨,觉得凉爽。小儒起身,向园子里来,不着衣衫,科头跣足,上身穿件熟罗小衫,下着小白绸裤,脚下趿了双棕底凉鞋,手执雁翎羽扇,缓缓的由留春馆,绕至迎羲亭,去看雨后荷花。     到了亭前,早见王兰、梅仙二人倚着阑干,指手划脚的谈论。梅仙又折了一朵白荷花,在手内摆弄。小儒近前,笑道:“原来你二人先偏我在此玩赏荷花,也不约我一声,我亦会寻了来。”王兰笑道: “人皆知雨后荷花分外鲜艳,不可不赏。我们纵不约你,你也该知道来的。”小儒笑道: “你此时见我来了,乐得说句人情话。”   正说着,只见伯青、汉槎、二郎由河那边,弯弯曲曲,分花拂柳的过桥而来。大家问了好,同倚着石栏。见池内红白荷花相间而开,一朵朵夺艳争妍,清芬扑鼻。如四面镜、重台佛座、金蝶种类不一,真乃翠扇凝烟,红衣泛水,高高下下,如一座花城相似。甚至河岸上,都钻出几枝早莲花来。又见那荷叫‘上的雨珠,微风摆动,跳走不已。   早有家丁们送茶来,王兰道: “五官何以不来,难不成还睡着么?平日在里面贪睡,势所必然。现在一人住在丛桂山庄,也该早起了。”梅仙道: “何曾是贪睡,我来的时候,他已起身半晌,在那里静静的用功呢。我去约他同来,他口内只答应着,却不起身。我因此不耐烦,才独自走来,恰好路上碰见者香。我看老五终日在诗画上讲究得废寝忘餐,还要入魔气呢!”   小儒道: “五官事事专心一志,而且始终不怠,何患无成。他的诗不必说已是好的了。前日联句中,颇为出色。字亦写得秀劲匀润。火有锤主体格。惟有画没有见他出过子,不知如何?若论诗字有这般长进,他又精益求精,料想画也不得十分离奇。他既不肯出来,我们大家闹他去。”   梅仙道: “他前日画了一轴十个美人,现在装潢好了,挂在屋内。我就很爱他那轴画儿,和他要过几次。他说改日再画一轴送我,原本舍不得送与别人。其实他也不曾学得多时,即如此精妙,可见他的天分聪明高人一头。若说诗字,我还可以将就得过,独有画我是不恤的。”小儒点首道: “不意五官犹有这般手段。你的天分本来也好,诗字两层,亦不弱似他。所欠的不过是学,只要你用心去画,暇时就跟着他调调颜色,临临底稿,包管你不上一年半载,不愁不会画的。俗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说话时,众人已出了亭子。梅仙又在池边近处,折了几朵荷花带与五官插瓶。大众即从河畔绕至半村亭,穿出红香院,来至丛桂山庄。进了园门,见服侍五官的小童,坐在石磴上打盹。众人听屋内寂静无声,便悄悄走到窗外,隔着碧纱向里一望,见五官坐在案前,吮笔作画。案上铺着一张一丈长的纸,已画成半幅,纸上远涂近抹,是作的一幅山水。五官却笔不停挥的,或点或染,或皴或钩,疾如风雨,势若云烟。不必计画之工拙,见他这般下笔,即知其技已精,不同俗手。   五官一心专注在画上,竞不知窗外有人窥看。众人望了一会,见他画已将成,一齐笑着,走进道: “好画呀!我们特地过来瞻仰的。”五官正在得意作画之际,心无旁注,猛不防的被众人吓了一跳,忙搁笔起身让坐。众人都围拢来,争看他的画本。   毕竟五官所画的山水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丛桂庄披图评十美 红香院添颊仿三毫   话说柳五官正一人独坐在丛桂山庄窗下作画,因偶见外间壁上空着一方,没有张挂字画,想自己画幅山水,悬于壁上,闲时赏玩。欲画工笔,嫌太费笔墨,又落小家气派,莫若画幅大米,全用墨笔写作“风雨归舟”,倒还雅致有趣。再烦者香书一付大草对联,配搭起来,却也不俗。况今早雨后,天气凉爽,正好作画。想定主见,便寻出一张书画贡笺,用大笔蘸着墨水,浓涂淡抹,顷刻大局已成。真乃远山凝翠,近树笼烟,使人睹之,顿觉遍体生凉。恍闻风飕飕,雨淅沥之音,出于纸上。五官画毕,自己亦觉得意。正要构思数言峭动的题句写上,猛见小儒等人笑着进来,称赞好画,不曾提防,倒吓了一跳,忙笑嘻嘻的搁下笔,起身让坐。又欲收过,不令众人观看。   二郎抢一步上前,双手捺住画纸道: “我们已偷看半会了,你还要藏什么呢,;”说着,大众都走了拢来,齐声赞好。五官料也收藏不及,只徘笑着走开来道: “什么出奇,不过落你们一阵?笑话,天大事也没有了。好在我脸皮子铁厚似的,也不怕你们笑。”小儒一面衬画,一面抬头,再看五官:上穿一件藕合色对襟蝉哭纱小衫,内衬紫竹穿成蝴蝶冰片梅花纹隔汗比甲,下穿粉白杭绸罗裤,系着淡桃红回文卐字空心须带,脚下穿着棕夹线密网凉鞋。不愧人似亭亭玉立,神如弈弈风清。小儒不禁叹道:“天生其人,又赋具才;真不敢虚生此世矣。”   五官听小儒忽然说此两句,又见眼不转睛的望着他,好生过意不去,脸一红,扭转身子对王兰道: “者香,看我这轴画可用得么?”王兰等人亦痛赞不绝道,: “此幅逼近米元章,宛如当年二手所出。兼之笔意生动,大非初学。待明日秋凉时候,我们都要请你画一二件。”   五官笑道: “不嫌我坏,还不叫我赔纸,我都可画,乐得将你们的纸拿来试笔。实告诉你们罢,我这幅画是补这外间板壁的。”说着,即指其处道: “此间画已有了,仍少一付对联,意在烦者香为我一书。改日容我静静的画两轴美人,用《红楼》,《西厢》上的故事,送者香家人太太,姨奶奶房里挂挂,可好么?”   王兰道: “多谢,多谢,就算工换工罢。对联我明儿即写好送来,也不用你买纸,我那里有现成的金笺,是京中琉璃厂的货物,外面是买不出那样好笺纸来。我送你一付罢,合你这轴画儿,挂在你这屋里,也还配得上。”五官笑道: “我也多谢,多谢。我这‘谢’字,比你那‘谢’字,却用的确切些。既说工换工,你也不必谢我送的画,我也不必谢你送的字。我这多谢,是谢你送我这样好笺纸的,.可不比你那‘多谢’二字安详点儿。”   王兰亦笑道: “罢,罢,罢,算我不通。你连这么一句口头语,都要扳驳出字面轻重来。你说送我美人,倒提起一件事来。   适才小癯说你前日画了一轴十个美人甚好,你挂在何处呢?可能给我们瞧瞧。”五官笑道: “你别听小癯的话,那画又算得什么!不是挂在里间房内,你们看去就是.了。看出败笔来,却别耍笑我,那可是不依的。”   王兰等人听说,都一齐走进内间,见东边用八宝攒花竹架,隔作小小一间卧室,里面铺排陈设,无不精美。悬了一顶淡青官花纱帐,大红实地纱盘金钩带,上罩白绫帐沿,用玉色官纱掐三牙宽镶滚边,当中是五官亲手自画的《玉堂春富贵图》;榻上铺着龙须草斜纹软席,杭州十锦灌香凉枕,叠着两床薄薄的纱被,一红一绿。帐内又挂着座尾、拂尘等类。床头前一张檀木半桌,摆了一盆素馨,两盆建兰,走入屋内,幽香扑鼻,习习风生,顿忘溽暑。靠着后院一带碧纱,中嵌玻璃短窗,窗外芭蕉,垂柳、梧桐,文竹等树,横窗弄影,虽近午时候,也透不下日光来。窗前安了一张小小大理石心方桌,上面图书罗列,笔砚精良,真个野马飞尘,一丝不到。   看至下首一顺板壁上,悬着一幅横披,即是梅仙所说的画儿。众人走近细看,果然画了十个美人,或坐或立,或临风弄带,或倚竹无言,各臻其妙。而且十个美人态致不同,手内皆执着物件。衣发等处,极其工细。旁边又补着草木树石、栏杆庭院诸景,无不点缀得安详周密。众人赞不绝口道: “果真好画,不负小癯称赞,连我们见了,都爱不忍释。”王兰道: “我不要你画两轴美人送我了,即烦你照这样画一幅罢。”五官摇头道:“只好碰我高兴,却不敢一定允你。你说着轻巧,不知我费了多少事呢!”又去将小童叫醒,送上茶来。大家随意坐下,吃茶闲话。     二郎道: “这窗外最妙是几株芭蕉,映在这碧纱上分外好看。所谓窗外芭蕉,窗里人也。”众人听说,都笑了起来。小儒道: “五官平空画十个美人在上,又各人手内执着物件,必然都画着一桩故事。我想了半日,没有解得,五官何妨说与我们听听。”五官道: “也没有什么故事。我想画别的故事,至多三五个人,又不能全是女子。只有金陵十二钗,人数最多,无如落于通套,使人一见即知为十二钗。又不过那几张稿子,翻不出什么新样儿来。偶阅闲书,有唐六如为江右宁藩画的《十美图》,却没见人画过。苦于寻不出稿本,便将各画稿上美人,凑成十个,又略加改易。我生恐另出新意,画的不合位置,所以不敢取出来给人看,只好挂在房内,供自己玩视。’谁知被你们见了,反以为佳妙,我到底不信,只怕是你们有意笑话我的,故意称扬,其实是鄙贬。不怪别人,只怪小班多嘴,去告诉你们,引出你们这些话来。”     小儒道: “人家倒是真心夸赞你画的工妙入神,委系你画得真好,并非我们谬奖。你反疑心我们笑话你,从此我们就说你画的不好,何如!”五官笑道: “如今你们说我不好,我也不信了。”     王兰道: “原来五官仿的是唐六如进呈宸濠的《十美图》,我明白了。”便起身扯着小儒重至画前,指与众人看道: “这两个坐在亭子内对面拈毫作想的,一是广陵雨君汤之谒善画,一是嘉禾文孺朱家淑善书。那草地上舞剑的,是江陵小冯熊御。这边院落内同坐在一块石磴上,音乐迭奏的三个美人,鼓瑟的是钱塘絮才柳春阳,弹筝的是荆溪芳洲杜若,砍笙的乃洛阳朱芳花萼。那边竹林里品箫的,是公安端清薛幼端,拍手低唱的,是金陵风生钱韶。盘膝坐在桐阴下独自抚琴的,是姑苏文舟木桂。左首一带梅林外,有个美人身穿缟素,持着一幅画图在那里含愁谛视的,即是十美中第一出色的,南昌素琼崔莹;看的画图,是轴小像,乃吴县张梦晋。此两人异地慕名,彼此誓不嫁娶。后来崔为画师季生窃其容貌,绘图呈之宸濠,遂为宸濠掠去。未几时,张抑郁瘵死,崔闻之亦寻卒。唐六如为其合葬玄墓山下,墓上又栽梅花万本。”说罢,回头向五官道: “我说的可是不是?”五官道: “一丝不错,你说的怎么会错呢!”   王兰又笑道: “你说用各画本凑成此图画的。这崔素琼立在梅花林外,可是用的《月明林下美人来》的稿本?其余如弹琴的,是仿《停琴伫凉月吹箫》的。唱歌的是摹《小红低唱我吹箫》,不过吹箫的换个女人就是了。”众人听了,齐声说是,又起身同至外间来坐:五官叫人切出两盘瓜藕,与众人解暑。又寻出些画稿,给王兰等人看。   伯青忽然说道: “我闻得小癯说,你会写真,前田还代他画了一个。何妨把我们人众都画了,即将园子里景致补一二处上去。古人有《竹林七贤图》,我们就题曰《绘芳八逸图》,连五官都画上,可不是八人么。”王兰不待伯青说完,先拍手叫妙道: “我真正忘了,还亏伯青提起。事不宜迟,今日又凉爽,先把我们众人的脸面起,其余补景,再慢慢的斟酌如何补法。”五官见众人说出了口,又晓得代梅仙画过的,料想推辞不得,笑着道: “画倒容易,画出来不像,你们却别要怨我。”伯青道:“如果不像,断不怨你,只怪我们脸生得不好,带累你画的不像,可使得?”众人引的都笑了起来。   伯青又道: “此处地方窄小,转展不过。又这么些人挤在这里,怕的太热,不如到我红香院去。我也要好好的办几样精致凉爽适口的肴馔,奉请五官,聊作润笔。”.众人听说,一齐起身,不由五官分说,即将他写真的笔砚物件拿了,邀着五官同行。来至红香院内,伯青即吩咐连儿,叫厨房预备晚间酒饭。 “午饭也开在这里,随便添一二样罢”。伯青又找出一张上等丈二的贡笺,五官即展开来,先指点何处写人,何处补景,何处点缀花木亭台,相定地位,将纸折成了界限,只留下众人画脸的方寸。   伯青道: “午饭快有了,爽性吃过午饭开笔,好一气呵成,省得丢头落尾的。”遂吩咐人去催饭,少停摆了上来,众人随意入座。吃毕,家人们收过碗箸,连儿送上茶来。大众漱了口,即议论画脸。     五官道: “那位先画,请过来对面坐。”王兰道: “就是我先画罢。”便在五官对面朝外坐下。伯青又叫人在五官背后,轻轻摇扇。连儿早煎了几盏冰糖绿豆汤,蜜渍西瓜水,用水晶小碗,外用井水冰着,送了上来。五官将烧朽柳条取出一小根,扎在木笔上,把座位向旁边挪了一挪,侧着身子,细细将王兰面目端详了半晌。虽然这人倒是日日会面的,究竟只得其粗,未得其细,所有脸上各处细微末节,未曾领略得到。王兰被五官看了,忍不住大笑起来。五官道: “脸既不可太板,亦不可过余人笋,只要微带笑容,画出来必然神采飞扬,蔼然可亲。”王兰听说,方住了笑。五官看毕,提起笔来,先由鼻目等处画起,若有少许讹错,即用帚子扫去朽痕,如是者四五次,大概规模已成,便递与众人看道: “你们看着可像,待到用起色来即不能改正了。”   小儒伸手接过一看,即叫好道: “真像,真像,宛然者香无二。”伯青、二郎等人亦齐说像极。王兰也起身看了一看,又取过一面镜子,对镜自认本来面目,一点无讹,笑道: “真个相像。我最恨那等写真的人,本事既不佳,却一口的大话。人只道他善于写真的,去请教他,谁知画出来天地悬远。若说不似,又有几分意思,或眉目,或耳鼻等处而已;若说相似,又苦于人皆不识,要说出是某人的面庞,方可恍然明白。那怕是终日相见至好的朋友,竟有睹面不相认之雅。古时有个人,请了一个俗手写真,画起来全不相像。这人气极了,拈起笔来,在上面题了一绝道: ‘是我原非我,疑他不是他。妻孥若相见,反问是谁何?’画者见了,惭沮而去。近来行道的这等人正不少,何能有五官这般笔墨。我这个脸,此时尚未设色,已有十分相像,若再设了色,更外得神。我不意五官有如此手段,拜服,拜服!足见聪明人,无往而不得。你这写真,并未有传授,我恐有传授的,还不得你这么入神入化。”   五官道: “不劳你夸奖,只求诸位脸画成了,能于不大过离,其余补景等事,我就不愁了。”仍叫王兰对面坐下,对着设了面色。王兰是张白里泛红的皮色,只用了淡赭水扫了一层。真乃眉间气溢,眼角波生,不语凝眸,笑含两靥,宛如在王兰脸上剥下一付面孔来,只欠口能言语。众人同声赞好。   五官又转过一面来道: “请那位来画了。”二郎道: “我来画罢。”二郎只在王兰位置坐下,五官亦如代王兰画法,先细细凝视了一会,用朽笔朽成底子,俟众人看过,毫无批评,然后设色。少顷,日色平西,前后共画了王兰、二郎,梅仙三人。五官道: “明日清早,你们就到红香院来画。拚着一日工夫,五个脸都可告竣了。有了脸,补景就不难了。”众人各自散去。王兰将画的脸取去,与静仪,洛珠看,亦说像得很。一宵无话。   次早,小儒等人果然约齐了,来至红香院。见伯青才起身,趿着鞋子在院落内看花。抬头见众人进内,笑道: “好早呀!五官还未来呢。”王兰道: “太阳下地几尺了,那里还早。这会儿,五官尚未起身,可算得个懒孩子。你们在这里,待我闹他去。”说着,转身出外。不到半刻,与五官一路“吱吱咯咯”的说笑进来。大众问了好,家人们送上茶点。吃毕,五官即拂拭笔砚,代众人画脸。至下昼时分,都已画了。早间,小儒也将云从龙请来;补画上去;五官又对着镜子,画了自己的脸;共成八人之数。   众人细细把玩,真酷肖人众,没一丝破绽。内中惟王兰,梅仙、小儒三人的脸,分外画得神致欲活。王兰道: “我们的脸,画得神肖,倒也没甚希罕,不过是他的本领好。惟有他自家的脸,对镜描摹下来,也是一般无二。有多少写真的人,能画别人的脸,却不能画自己的脸,据说画下来是个反的。怎么五官不怕画反了呢?”五官笑道: “反照正写;何难之有?那是他等故作疑难。实在我看,只当他镜子里是个人,对着了他,真毫无难处。”众人点头称善。   里面方夫人等,亦见五官画得好也高兴起来,与众夫人商议同画一图,连众位姨娘使婢人等都画上去。五官本不愿意,因方夫人等说了,不好推却,只得勉强答应下来。好在众位夫人,五官皆是见过的,可以不避讳他。来日请了五官入内,由方夫人画起,直画了五六日之久,众位夫人及使婢等的脸都画齐全,共有二十余人。小儒也立了个名目,题曰《春园集艳图》,亦将园景补一二处上去。     五官道: “这两张图补完了,至速要两月多工夫,才画得成功呢!”小儒道: “随你慢慢的画,若急急的趱赶,非独现在热天有伤身体;再则其中未免即有草率之处。在我的意见,大约以四个月为度,也好完全了。”小儒又开了单子,叫人去补置不全的颜色需用各物来,交代五官。   从此五官一日倒有半日,在丛桂山庄足不出户。一则避暑,免在日头下走出走进的,恐受了暑气。二则借此补写图景,正好操演画笔,可以日渐醇熟。虽然他们说以四月为度,究竟早点完成,也省却一件心事。小儒等人不时即到丛桂山庄去看五官作画。又大众商议那不到之处,指点他随时或增或减。   光阴迅速,转眼新秋, 《八逸图》景已补成了。上面补的是览余阁、红香院、半村亭、丛桂山庄等四处园景。将伯青、王兰画在竹林下棋,汉槎背着手在一旁观阵。竹林中一个垂发小童,蹲在炉铛旁煎茶。上面一只白鹤回翔折翊,欲下不下,似着避烟之状。小儒、从龙在草地上闲步论心,后面随着一名奚奴,手内取着巾帕盂盒之类。二郎、梅仙坐在梧桐下一方石头上,二郎俯首观书,梅仙在旁笑吟吟的指手划脚议论。只有五官将自己一人画在池畔,凭着亚字栏干,看那水面戏水鸳鸯。背后立着小童,手抱凤尾短琴。五官上身穿的浅蓝大衫,脚登芒鞋布袜,上面科头,手内执着短棕细叶麈扇,真乃山林中神逸之品。其余众人,皆是科头单衫。画的初夏时候,花木等类,无非荼縻石榴、萱草马缨各本,或疏或密,或整或欹。亭台或隐或显,以及点缀的山石水草,与人的衣衫冠履,尽工致刻划,精细异常。又题了五个八分隶字,是《绘芳八逸图》,下款是某年月日柳下钓客写,并补图景。   原来五官自从善画,即起了外号曰柳下钓客,暗藏他的本姓在内。小儒即命人去装潢好了,挂在绿野堂东首一所小书斋内,是人见了,莫不啧啧称羡。由此这柳下钓客的声名大振,向日认识的固然都来求画,即是那不认识的,慕五官之名,转中转托中托的,来求书求画,陆续不绝。五官亦乐此不疲,应了张家,又允了李姓,忙得终日不闲。一应题句都是王兰代笔,故而五官的才名尤噪。甚至有人来求他题图作序,五官分外忙得得意非凡。   方夫人又不时打发丫头出来,催他画《集艳图》。众夫人公送了他几色精巧针线,以为润笔。闲话休提。   此时已是七月中旬,方夫人早接了婉容,小凤过来,商议到甘家下聘。甘老在扬州,亦遣人到南京陈府来纳采。陈甘二家现在都是堂堂望族,一切聘礼,自然格外丰厚。小儒又备了数席洒,开场演戏,延宾酬客,忙乱了好几日才罢。   当陈甘两家纳聘之时,众人忙忙碌碌,五官也不能不废两日工夫,出来张罗,所以《集艳图》直至八月初旬,方算完成。园景补的是夺艳楼, 留春馆,两翻轩等处。将方夫人画在夺艳楼下,倚栏兀坐,身后立着红雯丫头。栏外是沈兰姑;怀内抱着宝森。赛珍小姐立在一旁,背持着纨扇,微微含笑,似作欲言之状。方夫人手中执了一支大红牡丹花,逗着宝森玩耍。宝森隔着栏干,笑嘻嘻的探身,双手来接这支牡丹花。此是五官颂扬方夫人的意思,暗寓方夫人为花中之王,又代三公子宝森发了吉兆。其余众位夫人,或三个一丛,或五个一堆,有带着侍儿穿花拂柳闲行的,有聚在一处猜花斗草的,有独坐观书,有临流垂钓,各各不一。皆是淡妆素服家常装束,愈显得天然体态顾盼风流,庭院生辉花柳减色。上面亦用小八分写着《春园集艳图》五个隶书,只注了年月,不用下款。   小儒等人见了,称谢不尽。五官笑道: “何谢之有,只恐画得不好,不合大太太的意,却要请老爷包荒,说得好听些须。说他本是学手初画,不能画大件的。众位太太,姨太太,小姐们,亦望众位老爷解说。”小儒笑道: “你们听听,我们不过说了一个:谢’字,就引出他这些唠唠叨叨的话来。”即回头吩咐跟来的家丁,即去裱糊装潢,送与大太太收了。众人又说了半晌闲话,方各自散去。  ?   转瞬中秋,一切俗景常情,不须细赘。是日小儒备了两席酒,并邀了从龙过来与人众赏月。里面方夫人也请了婉容、小凤来,与众位夫人庆赏团圆佳节。次日,从龙亦遣人邀请小儒等人,到衙署内吃酒赏桂。无非你招我请,往来宴会行乐而已。就是这秋节,直闹到下旬方止。   一日,小儒早起闲步,至丛桂山庄去看五官。走过留春馆,即由半村亭后一路走去。一则此路稍近,二则虽系深秋,天气尚热,走这条路去桑槐夹道,榆柳成行,没有日色蒸透下来,似觉凉爽。正走到半村亭东边一带假山石后,忽听得山石那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小儒止住脚步,倚着山石,侧耳细听。是两个人口气,因说得太低,听不出是谁人声音。随后几句话说得高些,听说是自己房内大丫头红雯口气;那一个只唯唯应答,分别不出。   只听得红雯“嗐”了声道: “我们这一千姊妹们,都是修来的。到他们家伺候,主人的脾气又好,又没得过重的差使。我到这门里将近七八年,太太连大气都没有呵着一声:“还要怎么呢!就是你众位姊妹们,也算好的。我看各家太太、小姐都是和声悦色的待下人,从没有使着主人性子,比待自家儿女也差不多。你们没有见过难说话的主人,轻则骂重则打,呼来喝去,还算是平常。待雇工们略略好些,因他们来去自便,待他狠了,他会走的。惟有我们买来的丫头,是卖断在人家的,就是打死了,也只好白丢了命,那个同他去理论呢!我虽没有见过,耳朵里听得不少。你们不见人家动不动丫头逃走了,那是为着什么呢?不过是主人待他太狠了,他实在盼不到出头日子。朝朝姬打,暮暮挺骂,也还罢了;不知主人既待他狠,即不能体贴他们了。纵然挨到二十多岁,发出来配人,亦是将高就低,随便老的少的胡乱配上一个,不管人家一世的终身。俗说,女子配人如重投娘胎一般。所以他前思后虑,只有逃走为是。有父母的仍归父母,无父母兄弟的倒好,说一句不顾廉耻的话,意中拣一个中意的人,跟他逃走。足见这些事,并不是我辈丫头们好意做的,都是主人逼迫至此。我看世间最苦命的,莫过是我们做丫头的了。若说我们现在这一干姊妹,真是前世修来的,比那小户人家姑娘,还要快活些呢!还是那一等绫罗,没有穿过;那一种珍馐美味,没有尝过?”   小儒听罢,暗暗点头道: “可见人家待下人是最难的,一经暴虐即生异心,仍落得他们背后讥诽。他们说主人待他狠了,只好拣个人跟他逃走。这些事,就是主人家待他宽厚,过了縹梅之午,他们亦要生心。 《孟子》云: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这一句书,专指这班怨女旷夫而言。改日我倒要与夫人商议,将一干大丫头们,发出去配人,另挑小丫头服役才是。他们纵不生心想逃,也恐做出别的不尬不尴的事来,那时悔之晚矣。”   又听得那个丫头答道: “红姐姐的话,真一丝不错。我们家姨奶奶待人,也与众位夫人一样宽厚,是没有说的。在我看,众人中惟我们家人太太苛刻一点,专喜人家奉承,他又欢喜省个把小钱儿,若说打骂使性子也是没得的。这么说起来,我们姊妹中单有春梅妹妹,遇着这位主人,可不比我们略略差误些。”   小儒听了,方知是洛珠房里的玉鸾丫头,又点点头道: “人待人好,人也知道的,背后人亦不肯埋没。众人中果然者香的大夫人’,是比我们家的觉得苛刻些。可见他们眼力不错,颇能识人。”再要往下细听他们说些什么,只听红雯道: “哎哟!我们只顾说话,太太还待我送桂花去插瓶呢!我们去折去罢。现在丛桂山庄偏生柳五爷与众人住在里面,叫我们不顺便,不然我们园子里,一日还要多来几遍。”说着,两人嘻嘻哈哈奔丛桂山庄去了。小儒怕他们看见,知道背地里听他们说话,不人雅相,反退了一步,侧身闪在山石后,让他们走远,转过弯去,方一步步走出,亦向丛桂山庄走来。   将至圆门前,抬头见红雯折了四五尺长一枝丹桂,玉鸾亦折了儿枝小枝儿,笑盈盈的出来。见了小儒,站在一旁侍立。小儒道: “折这些桂花,可是太太要插瓶么?”红雯应了声。小儒即跨步进门,红雯,玉鸾一同去了。小儒走进圆门,只觉阵阵幽香扑鼻沁心,抬头见数十株桂花,开得如灿金一般,停住脚步,细细赏玩。服侍五官的小童,早看见小儒,忙入内通报。   五官掀帘迎了出来,彼此问了早。五官即邀小儒到里间入座,小儒见桌上放着几柄折扇,拿起来看,都是一色真捶金便面,皆画的是花卉翎毛,有的尚未设色。小儒看了,赞不住口道: “五官愈画愈精,再过两年,真正要求不到了。”五官笑了笑,正欲答言,只听院外一阵笑声,王兰等人都掀帘进来。小儒,五官忙起身邀众人入座。众人争着看五官画的扇子,你夸我赞。王兰一时高兴,磨浓了墨,将五官画成的几柄扇子取过,提起笔来一挥而就,真个书画双佳,分外出色。众人传玩了一会,方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