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 - 第 7 页/共 39 页

过了几日,刘越石走到黄文汉家,只见黄文汉一个人在家打着赤膊正清检什物。刘越石问道:“你要搬家吗?”黄文汉一边抹着汗一边让座,答道:“不是搬家,我要到箱根去旅行,这些零星东西,不收拾下子不好。听说你们打牌出了乱子,我一晌没得闲,不曾到你家探问,究竟是怎么的,闹得警察来了,你们尚不知道?”刘越石将情形说了。黄文汉点头笑道:“怪不得。笑声掩住了门响,你那种下女,自然是不敢见警察。那老胡还不错,日本话也来得,只是开口太迟了。若早和来的警察说,不过罚点钱罢了,决不得拘留那一晚。”正说着,郑绍畋来了,进房见了刘越石,便指着笑道:“你们那日的事,你不肯说,我也知道了。并且我还知道,那警察何以晓得你们打牌,才来拿的原故。”黄、刘二人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有什么原故?”郑绍畋道:“不必问我。老刘,你只回去问那日拖住你不许说话的美男子,便明白了。”黄文汉道:“你既知道,爽直些说了出来罢。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教人闷破肚子。”   郑绍畋望着刘越石道:“你隔壁不是住了个中国女学生吗?”刘越石道:“不错,那女子还生得很俏皮,时常穿着西洋衣服在街上走。”郑绍畋拍手笑道:“你们就吃了她生得俏皮的亏呢。你知道那女子是谁呢?就是浙江鼎鼎大名的陈女士。这女士到日本来,大约不过两三年,听说也是公费。容貌你是看过的,莫说拿什么蔷薇花、玫瑰花去比她不相称,就是带露的芙蓉花映着太阳,也没有那般鲜艳。天生的爱好,行动起来,数十步就有一股艳香钻心扑鼻。闻了那般香,即如中了蒙汗药似的也不知有多少。你那对门不是还住了个中国少年吗?”刘越石点头道:“不错。我见他每日要换几套衣服,时而是极阔的和服,时而是中国衣服,时而是大礼服,时而是燕尾服,时而是先生衣服,呵呀呀,世界上男子所有的衣服,大约也被他穿尽了。”郑绍畋笑道:“你们尝那拘留所的滋味,就是他孝敬的。”刘越石道:“这话从何说起?我们没有一个认识他,无原无故害我们做什么?你说出来,我决不饶他。”   郑绍畋道:“你说无原无故,原故大得很呢!那人是广东番禺人,姓林的,名字我却不知道。他家里住在横滨,是个大商家。他在大同学校毕了业,时常到东京来玩。一日在中国青年会,无意中看见于那陈女士,他就失魂丧魄的,如受了陈女士的催眠术,身不由己的跟着陈女士走。陈女士走到哪里,他也跟到哪里,一径跟到骏河台。陈女士进屋不出来,他知道陈女士住的是贷间,他便进去问还有空房子没有。见里面回答没有,他大失所望,在骏河台一带,走上走下,不肯离开,想等陈女士再出来。哪晓得等了几点钟,陈女士并不出来,他便呆头呆脑的只要是民家,就去问有没有贷间。他因是小时来日本,日本话说得很好,又穿得阔绰。骏河台一带的贷间,本多有不挂牌子的,问来问去,居然被他找了一间。恰好就在陈女士的斜对面。他既定了房子,连夜赶回横滨,对父母说要到东京进明治大学,收拾行李,次日清早即搬了来。在他那楼上望得见你家的晒台。你家的晒台不是和隔壁家的晒台相隔不远的吗?那陈女士每日要到晒台上晒汗巾。她晒了汗巾,便要凭着栏干四处眺望一会。那姓林的每日早起,即将窗子打开,临窗坐着,一双眼睛盯住晒台上。等陈女士的眼光到了这一方面,他便咳嗽扬声,挤眉弄眼。哪晓得一日早,正在要引得陈女士注意的时候,忽然见你这边晒台上,出来个美人一般的男子,也拿着一条汗巾来晒。那陈女士回头看了一看,立刻低了头,慢慢的下楼去了。姓林的眼睁睁望着那美男子用眼送陈女士下楼,回头瞪了姓林的一眼,好像已知道姓林的是有意吊膀子,故意露出点吃醋的意思给姓林的看似的。姓林的这一气非同小可。自那日以后,便每日如是。陈女士一上晒台,那美男子总也是不先不后的上来。虽不见二人说话,那不说话的情形更难堪。那姓林的不说自己容貌不如人,没有法设,还想用表示有钱的手段来打动陈女士,故一日换几套衣服在街上摆来摆去。可怜他摆子十多日,陈女士哪里将他放在眼里呢?他就疑陈女士已与那美男子有了情,便日日想设法陷害。那日也是合当有事。他在源顺买东西,见了一个人在那里租牌,他认得那人是和你们同住的,他便连忙跟定了那人。见那人径回了家,他就在外面听,听得里面有了牌声,他悄悄的报告了站岗的警察。那警察还以为他是日本人,说怕你们抵抗,要求他同来拿。他说不要紧,我知道没一个有抵抗的能力,你轻轻的开门进去,拿了就是。他说完就走了。所以,我说你们那一夜拘留所的滋味是他孝敬的。我何以知道这般详细哩?他以为这事做得得意,逢着熟人便说。我从朋友处听说他想将这风声播扬出去,好传到陈女士耳里,使陈女士瞧不起那美男子。哎呀,那美男子到底叫什么名字?我把这三个字当作他的代名词,说起也不好听。”   刘越石听郑绍畋说完了,接着叹口气道:“暗中还夹子段这样的原因,真是做梦也梦不到。”黄文汉道:“事倒有趣,只是那姓林的也就蠢得可笑。你害人既要用这种最下等的手腕,怎的还敢对人说呢?纵不怕这边听了图报复,也要防人家听你说的时候,开你的教训,说你的卖国奴,借着小鬼的势力闹醋劲,欺自家人呢。这种蠢东西,哪里是老姜的对手。”刘越石道:“如老姜真有意吊那陈女士的膀子,何以平日从没有听他提起过?我想一个是有意,一个是无意,有意的把无意的误认作有意,才想方设计的来破坏,致我们蒙了不白之冤。”   黄文汉笑道:“你们确是误搭强盗船,遇了官兵,拿住了,挨了打,死也有冤无处诉。但是你观察老姜就观察错了。他若是无意,必然对大家说着取笑。因是有意,才不说出来,怕大家伸出手来坏了他的事。并且偷中国女人,最忌的是不秘密。无论已到手未到手,均不可对人稍露形迹。所以俗语说:十个女人九个肯,只怕男人嘴不稳。中国女人不像日本女人,把此事看得不要紧。中国几千年的习惯,以女子偷人为最丑,成了一种社会制裁。故女子不敢任性,其实人欲与日本女子有什么分别?故只要你男子嘴不乱说,不对这女人说那女人的秘密事,就易于说话了。你们只想,中国人骂人不是时常骂你娘偷和尚吗?那就是这个道理。因为和尚宿奸的罪,犯了出来,比女人偷人的罪更重。故和尚一偷了女人,死也不肯对人说。那姓林的既将心事逢人便说,任你再有什么好处,女人也不肯偷你了。老姜我看他年纪虽小,必是个偷情惯家。并且他那模样儿,也是很能得中国女人欢迎的。”   刘越石听了,沉思一会道:“照你所说,倒有几分像意。   他近来时时有什么心事似的,说话不似平日那般倜傥。这回事发生,他比我们更见得着急。事后任我们议论,他只是一言不发,并且三番两次对我们说,你们不必多议论,这不是件体面事,说开去了,不好听。如外面有人问,万不可承认是我们干的。当时我以为他名誉心重,这样看来多半是怕隔壁陈女士知道不好。”郑绍畋道:“是么,那日就是他拉着你不肯说呢。这姓姜的,只怕与那陈女士有点儿意思了。”三人胡猜乱拟了一顿。   黄文汉忽笑向郑绍畋道:“那万花楼的小菊绝无消息吗?”郑绍畋跳了起来道:“还说小菊,几乎把我急死了。她前日不是到我家里吗?偏偏我来不得,害她白跑了一趟。”黄文汉忙问怎的来不得。郑绍畋道:“我同你从万花楼回来的第二日,由你这里回去,想到小石川会个朋友,无意在竹早町遇了秀子。”黄文汉问秀子是谁,郑绍畋道:“就是我同你去遇了兵士的那个小淫卖。我碰了她的时候,她眼睛很快,一眼就被她看见了我,忙对我行礼,就在路上和她说了几句话。她定要我午后七点钟到她家去,我不好十分推托,只得依着时间去。见了面,哪里肯放我走呢,强拖我住了一夜。我见她招呼得很殷勤,给了他五块钱。谁知第二日回来,就害了一场淋病。第三日生殖器上更起了几个黄泡,其痛异常。跑到神田医院去诊,他说也是梅毒的一种,在中国叫作什么便毒。用药水替我洗了,绷带缠好。还拿了些内用的药,说要我每天去洗。前日才洗了回来,接了张邮片,一看,是小菊写来的,说是星期五午后三时来看我。我查日历,前日便是星期五。我当时非常着急,忙跑到房里,解了绷带,看是什么情形,以为可以勉强敷用了。哪晓得不看犹可,一看可不把我气死了。那黄泡子,一个个都开了花。我赌气懒得再包,紧起裤子,实在被裤档挨得痛不可忍,没法,又包好。等到下午三点钟,她果然来了,打扮得香扑扑的,我只得招呼她坐。她不知道我有病,挨近我的身边坐下,尽兴的卖弄风骚。几揉几搓,浪上了我的火来,下面就痛得如刀子割了一般,哪敢再和她混。立起身来,弯腰伏在席子上,装肚痛。她以为我是真肚痛,定要我睡下,替我摸肚子。你说我怎敢近她,忙撒谎说,我平日肚痛,照例不能给人摸的,她才罢了。便问我要钱坐车,说天气热,不能走。我想不给她,禁不住她歪缠,硬敲了一块钱去了。这一块钱,真不值得,摸都没敢摸她一下。”   黄、刘二人听他说完,设想着当时的情形,笑得打跌。黄文汉住了笑道:“这一块钱值不得,那五块钱值得,住了夜,还孝敬了你一身病;我说你真是个瘟生!哪怕那秀子招呼得你再殷勤,也值不得五块钱。有五块钱不去嫖艺妓,来嫖这种下等淫卖!至多不过一块五角钱,一块钱本就天公地道了。神田的淫卖妇,就是你们这些瘟生弄坏了规矩。小石川的,你们又要弄坏。我看你平日一毛不拔,偏是这种昧心钱,用起来如撒砂子一般。咦,我也懒得说你了。我明日绝早要动身到箱根去,还有多少东西没有清理。”说着,仍起身收拾家俱。郑绍畋道:“你真一个人走路去吗?”黄文汉道:“哄你么?”刘越石、郑绍畋见黄文汉甚忙,便同出来,各自回家。   这里黄文汉收拾完了,次日清晨,果然穿着草鞋,背着包袱,提着雨伞,步行往箱根进发。平日往箱根,由神奈川坐火车,只要两个多钟头就到了。日本的火车,每点钟走十一二日本里,合中国七十里的光景。由东京到箱根,以中国里计算不过二百多里。黄文汉这日清早动身,因到神奈川这条路,他走了多次,没有什么风景,便由品川坐电车到神奈川再走。经过平沼程谷,在大船吃了午饭,下午由大船走藤泽到茅崎。天气还早,计程已走了九十零里路。他知道茅崎有海水浴场,便不打算再走了,想寻个相安的旅馆住下,好洗海水浴。   这茅崎地方,并不是个市镇,不过是沿海的一个大渔村,鱼棚子高高低低不知有多少。因每年夏季也有许多的绅士学生到这里避暑,洗海水浴,故有几家旅馆。黄文汉当下找了个旅馆,名万松楼。进去,有下女出来招待。黄文汉放下包袱、雨伞,教下女拿进一间向南的房子,自己便不上去,只拿了双拖鞋,问旅馆要了件浴衣,直到海水浴场。脱衣下去,泅了会水,上来用清水洗净了身子,穿了浴衣,靸着拖鞋,回来洗了脸,将走路的衣挂在廊下吹着。看表才五点多钟。这馆子住的人不多,异常清净。黄文汉无事,找着馆主人闲话,问了问地方的人情风俗。馆主有了七十多岁,听黄文汉的口音,以为是北海道的人,便指指点点,说这茅崎地方,从明治十九年才修海水浴场,这旅馆二十五年才开的。还说了这地方许多的故事,难以尽述。黄文汉听得高兴,买了几合酒。茅崎的鲷鱼最好,教下女嘱咐厨房好生烹了一尾,邀馆主人大家吃。吃了,一老一少到火车站一带散了回步,回来歇息。次早用了早膳,会帐登程,走平冢到大矶。   这大矶比茅崎大是不同,一般的也有海水浴场,地方虽小,有一两条街,繁盛与东京差不多。酒席馆、游戏场、说书楼(日本名寄席)、待合室、高等旅馆,崇楼杰阁,所在皆是。其稍偏僻的地方,都是些富人的别墅,伊藤博文的别墅就在那里。   黄文汉心想:我早要晓得这里有如此繁盛,昨日何不多走十几里路赶到这里来歇呢?好在从这里到国府津,不过三十零里路了,留到下午走去罢,且在这里盘桓两点钟再说。于是到各处游览了一会。路上遇了几个很标致的艺妓,黄文汉忽然动了兴,要在这里嫖一夜,看是怎的一个规矩,主意打定,便找了家二等旅馆山本楼住了。梳洗后,换了身纱和服,在馆子里吃了午饭,带了钱出来,走东游西,逛到四点多钟,走进一家很大的日本料理店。上了楼,看陈设都十分雅洁,比东京大料理店清爽得多。黄文汉上楼,便有个十五六岁的下女跟了上来,让黄文汉坐了,磕下头去。黄文汉看她行礼,有些乡气,不像东京料理店下女的大方活泼。磕头起来,把朝南方的帘子卷上,下楼托了盘茶上来,就跪在黄文汉侧边。黄文汉叫。她且提一升正宗酒来,下女笑着问道:“还有客吗?”黄文汉摇首道:“没有。”下女去了,顷刻拿上酒来。黄文汉点了几样日本菜,下女跪在旁边斟酒。黄文汉一边吃喝,一边问下女:“这里有名的艺妓,是哪几个?”下女道:“千代子、喜美子,都是有名的。”黄文汉道:“都是一本么?”(浑官人名一本)下女道:“喜美是半玉。”(清官人名半玉)黄文汉道:“祝仪(堂差钱)要多少?”下女道:“一枚。”(即一元)黄文汉道:“一根香多少钱?”(艺妓出局时间以香计算,一根香约燃四十分钟。)下女道:“三角。”黄文汉道:“盒屋(女相帮)多少钱?”下女道:“也是三角。”黄文汉点头道:“与东京便宜的差不多,就在这里可以叫来么?”下女点头道:“可以。”黄文汉道:“你不必叫那有名的,只拣那眉目端正的,大小叫四个来。小的不嫌小,大的十八岁起,二十五岁止。”下女见黄文汉这种举动,又不是本地方的口音,不知是什么人物,忙下楼打电话去叫。黄文汉喝了两杯酒的工夫,已来了一个,进门即跪下磕了个头,喉咙里叫了半句多谢(日本艺妓对客人道谢,语极含糊)。走近两步,跪在一边。黄文汉见她面貌倒还清秀,只是身体太瘦弱。衣服又穿得单薄,越显出种可怜的样子。年龄不过二十二三岁,倒像自觉得很老,不好意思再施脂粉似的。黄文汉喝干了杯中的酒,在一个玻璃碗内洗了洗杯子,递到她面前道:“辛苦了,请干一杯。”艺妓接了。黄文汉拿酒瓶在她手内斟了一杯,艺妓笑谢着喝了,也洗了一洗杯子,回敬黄文汉。黄文汉接了问她的名字,她道叫瘦蝶。黄文汉点头笑道:“好名字,相称得很。”说完,举起杯子正待喝酒,只见接连来了三个,均在门口叩了头,围了拢来。   不知黄文汉怎生乐法,且俟下章再写。   第十三章 伏魔家风情惊老鸨 销金帐露水结同心   话说黄文汉正在喝酒,又来了三个艺妓。看那大的较瘦蝶好,年纪不过二十岁,便招手叫她坐在身边。两个小的年纪十三四,相貌虽都平常,却各有种天真烂熳可爱的态度。一个挨近黄文汉身边,拿了瓶子就斟酒。黄文汉用杯子接了,叫下女再拿四副杯箸来,又加了两样菜。那个小艺妓跑至门口,拿了把三弦子,崩崩崩的弹了几下,想唱起歌来。黄文汉忙止住道:“你不用唱,且同喝杯酒再说。”小艺妓听了,真个放下三弦,仍旧跪拢来。黄文汉亲斟了四杯酒,叫她们喝。自己也陪着喝了,才问三个的名字。三人各从怀中掏出个小小包儿,同送了三张小花名片在黄文汉手上。黄文汉看那大艺妓,便是千代子,小的一个叫梅香,一个叫友奴。黄文汉收了名片,望着千代子笑道:“我在东京就闻了你的名,故特意来看你,不然我此刻已抵箱根了。果然名下无虚,也不枉我在此逗留一日。还没有领教你的清唱,想必是高明的。”千代子谦逊了几句。黄文汉掉转脸对瘦蝶道:“请你同她合着唱,梅香同友奴跳舞。”说着自己起身拿了三弦子,坐下来,校好了弦。   艺妓见黄文汉自己能弹,都十分高兴。千代子、瘦蝶同问黄文汉爱听什么。黄文汉道:“要可以舞的,菖蒲好么?”这菖蒲是日本长呗之一,音调都可听。黄文汉本会中国音乐,三弦又从东京名手学过。两个艺妓各有争强斗胜的意思。瘦蝶别的歌倒不甚高妙,长呗是她最得意的。她见黄文汉喜欢千代子,想靠这支曲子夺了他的欢心。听黄文汉说唱菖蒲,立时喜形于色,答应好。千代子知道自己的长呗不及瘦蝶,恐比落了没体面,见黄文汉说出,瘦蝶即答应了,只得抖擞精神,两人同启樱唇,跟着三弦唱。梅香、友奴按着板在席上来回的舞。黄文汉手弹着弦,目不转睛的望着瘦蝶,见她唱到极高的音,还像只用得一半的力量,几乎把三弦的音都盖住了,黄文汉着实喝了几句彩。转脸看千代子,口里虽不住的唱着,一双俊眼只迷迷的望着自己笑,黄文汉禁不住也喊了声好。   唱完了,黄文汉放下三弦,拿了把团扇叫梅香、友奴拢来,自己拍着扇子,替两人打扇,道:“辛苦了。这热的天,叫你们舞,实在对不住。你看你们头上都出了汗,不用再舞了。”   友奴一边笑着用汗巾抹汗,一手夺过扇子道:“不敢当。你又要弹,又要看,又要听,又要叫好,比我们倒忙得多。你头上不是出了很多的汗吗?还替我们打扇。我们跳惯了的,要什么紧!平常都没有今日这般好耍子。”梅香一把将友奴推开,望着黄文汉道:“你住在东京么?见过万龙没有?比千代子姐姐如何?”黄文汉见她呆得好笑,扯了她的手摇头道:“没见过。你问她怎的?”梅香道:“我听她的声名,比大隈伯还要大,我就不服她比千代子姐姐要好。”黄文汉望着千代子笑了一笑。千代子不好意思,拖了梅香一把道:“你安静的坐着歇歇,还要跳舞呢。”梅香才坐了。友奴将扇子递给黄文汉,拿了酒瓶斟酒。黄文汉叫下女换了个大杯子,连饮了几杯,复拿着三弦子要弹。千代子忙伸手来接,笑道:“老爷肯赐教一支曲子么?”黄文汉摇头道:“我唱得太坏,不献丑也罢了。”瘦蝶笑向千代子道:“必是好手。无论如何,要求唱一支。”友奴也扯着黄文汉的手要唱,梅香跳了起来,拿着酒瓶到黄文汉面前,满满的斟了一大杯道:“吃了这杯酒就唱,唱了再吃一杯。”黄文汉无法,将斟的一杯吃了。梅香复斟满一杯,擎着瓶子,跪等着不走。黄文汉只得问她们爱听什么,浪花节好么?她们听了,都大喜道好。原来这浪花节是日本最有名的歌,分东京节、关东节两种,均极为难唱。艺妓中唱得好的最少,因其音节太高,又不能取巧,女子声带短,故不能讨好。日本唱浪花节的专门名家云右卫门,声价之高,就是中国的谭鑫培,也不过如此。千代子的浪花节,在男子名人中虽不算好,艺妓中要算是很难得的。听得黄文汉说唱浪花节,正对了劲,非常高兴起来,问黄文汉是东京节不是。黄文汉点点头,问瘦蝶爱唱不爱唱。瘦蝶道:“我替你们弹琴。”千代子将三弦递了过去。   黄文汉笑道:“唱得不好不要笑话。”说着咳了声嗽,便和千代子同唱起来。只几句,千代子即停了口,望着瘦蝶叫好,赶着又同唱下去。唱完了,彼此都称赞了一会。   梅香在侧边只管催着黄文汉吃酒,黄文汉又喝了两杯,对梅香、友奴道:“此刻天气凉了许多,你们再舞一套可好?”   梅香道:“舞什么?”黄文汉道:“请你们舞个最好的。”梅香道:“最好的是什么?”黄文汉道:“浅川。”四人听了,都伏身笑起来。黄文汉笑道:“不相干,这是最雅致的。”说时,从瘦蝶手里接了三弦子弹着,叫千代子、瘦蝶唱。原来浅川是个极淫荡的歌,舞起来,有两下要将衣的下截掳起,做过河的样子。日本女子,本来是不穿裤的,掳起衣来,什么东西也现在外面。在往年唱这歌舞的人,不过将衣角些微提起,故词曲虽淫靡,也还不要紧。近来一般艺妓,想买客人的欢心,渐掳渐高,于今是差不多要掳到肚脐眼了。然这歌只有清官人才肯舞,也只清官人舞了才好看。黄文汉弹着三弦,千代子、瘦蝶二人唱,梅香、友奴二人便舞。黄文汉目不转睛的望着,舞到那掳衣的时候,只见四条白藕,莫如筑脂刻玉,一转身跳了过来。那两缝红如渥丹的阴沟,恰恰与黄文汉打个照面。黄文汉不知不觉,将三弦子一撂,一手拖了千代子,一手拖了瘦蝶,要大家舞。二人无法,只得都掳起衣,五人混舞一房。舞完了,复坐下痛饮。   一升酒饮完,黄文汉已大有醉意,拖着千代子到外面,倚着栏干问道:“你的熟待合室是哪家?今晚可陪我一夜么?”   千代子点头笑道:“只要老爷肯赏脸,我的熟地方,这馆子里知道。老爷坐车到那里叫我就是。”黄文汉笑应了。进房,下女已开了帐上来。黄文汉看友奴、梅香的祝仪,每人只有五角,并酒菜不到十二块钱。黄文汉拿了一十五块钱给下女道:“这帐单你拿下去,将二人的祝仪,每人补成一块。再替我叫乘车,剩下的就赏你,不必找来了。”那下女磕头道谢,四个艺妓也磕头走了。千代子到下面,交待了一句才去。   黄文汉在楼上整理了衣服,下女上来,说车子已来了。黄文汉装喝醉了,伏在下女肩上,一步步踏下楼来。馆主人垂着手站在楼梯旁边,恭恭敬敬的鞠躬道谢。馆主人的老婆,用个小金漆茶盘捧着帐单,黄文汉摆手道:“替我撕了,收着做什么?”(日本人做生意收条最要紧)馆主人的老婆才笑着撕了。   馆主人扶黄文汉上车。黄文汉一边取帽子对馆主人行礼,一边问:“车夫知道地方么?”馆主人连忙答应已说了,车夫也连忙答应已知道了。说着,扶起车子就走。黄文汉一看,前面尚有一个车夫,用绳子一端系着扶手,一端系着他自己的腰上,拼命的拉着往前跑。黄文汉心想:他们都以为我是日本的什么大人物,故用这样的排场对我。要是在东京,这十几块钱,还不够叫万龙一回局,能玩出什么名色来?一个人在车上得意。那车风驰电掣的,瞥眼到一家挂伏魔家灯笼的门首停了。走前的车夫早就解了腰间的绳子,将头伸进门去,高声报道:“客来了!”拉扶手的车夫便伸手来扶黄文汉道:“大人到了。”   黄文汉下车,见门口已跪了个中年妇人。黄文汉也不做声,装出十分醉态,踉跄踉跄的跨了上去。妇人忙走向前,引黄文汉到一间八叠席子的房内,请黄文汉坐。见黄文汉有些醉意,即递了个腕枕过来,出去托了杯浓茶,放在黄文汉面前,问道:“老爷想叫谁呢?”黄文汉故意沉吟了一会道:“叫千代子来罢。”妇人看了黄文汉一眼,答应着去了。   黄文汉看那房中的陈设,虽不华丽,却也得体。迎门悬了一张横额,是落了希典的款(希典就是乃木大将),只怕是假的。   额下竖着四页屏风,却是泥金的。隔屏风两尺远的光景,安一张小乌漆几,几上一小白磁瓶,瓶中插了几枝菖蒲花,相映得倒十分有趣。不一刻,妇人走了进来道:“已着人叫去了。只是千代那小妮子脾气乖张得很,老爷从前与她没有过交情,恐怕不能陪老爷久坐,特预先禀明,求老爷不要怪我。这小妮子任是何人,也没有她的法子。我的意思,请老爷多叫一个罢!”黄文汉知道,待合室的龟婆,素来是这般狡猾的。一则望客人多叫一个,她好多分一个的祝仪;二则千代子是这大矶的名妓,她不肯轻易卖给人,恐挡了那二三四等艺妓的财路。待合室的规矩,分祝仪总是一般的分法。客人一见了好的,便不肯更换,她的祝仪就有限了。除非是常来往的客人,有相好,她就不能作弊。若是初次去的人,无论你指名叫谁,她没有不从中生出种种枝节。不是说这人已出去了,不得来,便说是害了病,不能来,一味怂恿你叫别个。不说这个如何美,就说那个如何年轻、会唱。及至你要她叫了来,不是九子魔母,便是阎王的外婆。客人自然不要,开了钱要走。她却又捧出些像片来,说随你拣选。客人见有像片,自然又坐下来挑选。选来选去,选了张称意的,将相片留下,要她去叫。客人望着像片,正描想得十分满足,等到叫来的时候,一看,人是不错,只可惜那像片是八九年前照的。日本女人又不经老,哪里还像个人呢?   客人气她不过,不待说丢了相片,又开钱又要走。她却做出很抱歉的样子,拖住客人说,再去找那指定的人,无论如何,要拉了她来,才对得住老爷。客人自然不走了。花三四次无名无色的钱,才得一个意中人到手。这都是她们当龟婆的惯技。   黄文汉哪一点儿诀窃不懂得?听妇人如此说法,便笑道:“我不过久闻千代子的名,想拜识拜识,只要她来坐坐便了。住夜,随便叫准来,都可使得。她若不得闲,只好下次再来罢。我知道你这里是她常出局的地方,才来找你。”说罢,打了一个哈哈。妇人认以为真,便应着知道,起身要出去。黄文汉叫转来,吩咐拿四合酒来,不用料理了。须臾妇人摆上酒来,执着瓶子要斟,黄文汉挥手道:“我自己斟好,你也喝一杯。”   说着自己干了一杯。洗了杯子,递给妇人,妇人饮了,也洗杯回敬。忽然门口车子响。妇人忙跑了出去,见千代子已笑嘻嘻的迎着走来。妇人不及说话,同她进房。千代子对黄文汉行了礼,起来说道:“对不住,劳你等久了。我在家里正疑惑,怎的还不见有人来叫,以为你吃醉酒回去了。刚要换衣服,叫的又来了。”黄文汉起身握了她的手,同坐着笑道:“哪里会醉。纵醉了,也不会回去。大约你家隔这里太远,来往时间耽搁了。”千代子摇头道:“就在隔壁几家。”妇人见千代子和黄文汉如老相好一般,心中好生诧异,不知这孟光是几时接丁梁鸿案。跑出去问千代子的车夫才明白,知道黄文汉是不好欺的,便换了态度,抱了三弦子进来。黄文汉道:“不要唱了罢。”千代子道:“我是不唱了,想听你唱。”黄文汉道:“你想听什么?”千代子道:“请唱支‘追分曲’我听。”黄文汉大笑道:“追分曲是越后箱根的出产物,怎的倒要我东京的人唱?”千代子道:“这种歌,此地的艺妓都不能唱,本也不是我们女人唱得来的。所以我想听听。”黄文汉道:“东京的艺妓也差不多,没有听得唱得好的。其实说起这‘追分曲’的来历,本是个极粗鄙没有意味的歌。在明治维新以前,越后箱根的交通不便,那旅行的人,都骑着马翻山越岭的走。马夫因马行路迟缓,连累着自己没有休息的时候,借着关山难越的意思,信口编成一种歌,发抒自己的郁结。唱来唱去,就名为马夫节,只有马夫唱。明治维新以来,有些文人见这马夫节词虽粗鄙,音节却是很好,便倚着声音,谱出词来。追分是越后的地名,故改名‘追分曲’。其中有一支,我最欢喜它的词谱得好。那谱词的越后人,到了东京,眷怀故里,却用反写。说我一见北山的雨,便想到越后的雪。我那越后,就是夏天,也是有雪的。我离越后的时候,虽是流泪舍不得,于今则想起越后的风,都是讨厌的。他词虽是这么说,意思却仍是舍不得越后,故一见北山的雨,即触动了他自己的乡思。我就唱这支给你听好么?”千代子十分欢喜,拿瓶斟了杯酒。黄文汉喝了,在妇人手里接了三弦弹着,口中唱道:   北山微雨レりヤ   越后ガ雪ガル   夏テモ越后ガ雪ラル一   越后出ル时キヤ   泪テ出夕ガネ一   今ジヤ越后ノ风モ厌ヤ   (北山微雨雨迷濛,越后雪飘入思中,越后夏日雪蔽空。离越后时泪涟涟,如今反厌越后风。)   黄文汉唱完了,千代子叫好,那妇人惊叹不已。黄文汉放了三弦,取出表看,十一点钟了。复饮了几杯,叫妇人将杯盘撤去。妇人搬了出去,叫出千代子问,知道是要留黄文汉歇,心中大不以为然,隐隐约约说千代子不认得人,这客人是个大滑头,有了相好,必然上当。千代子睬也不睬,只要她挂帐子,收拾铺盖,安排一碟好水果。妇人不敢违拗,谷都着嘴去料理去了。   千代子依旧进房,陪黄文汉坐够十分钟的光景,妇人来请安歇。千代子起身,引着黄文汉到里面一间房内。黄文汉看是一间六叠席子的房,门口挡着两扇古画屏风。房中铺着白花褥子,一条驼绒毯子,里面胎着白布,横叠在屏风的底下。这方并排安着两个枕头,枕头前面,放了个装烟灰的盒子。盒子旁一玻璃瓶的蒸气水,一玻璃碟子刨了皮切成片的苹果,并几片西洋橘红瓣,上面插了几根杨木牙杖。帐子只挂了一边,一边拖在席子上。黄文汉便弯腰用牙杖签了一片苹果,递在千代子的樱桃小口边。千代子道谢,用口接了。黄文汉复签了片,自己吃了。千代子拿了一件寝衣,一根丝绦在手,请黄文汉换。   黄文汉解了带子将衣服撂在铺上,背对千代子站了。千代子将寝衣抖散,提了领,往黄文汉的肩上一搭。黄文汉待她搭稳了,一边从袖子里伸出两手,一边掉过身来。千代子当面将衣抄好,低头用丝绦拦腰系住。黄文汉让过一边,千代子将脱了的衣叠好,腰带折好,放在一个漆盒里面。黄文汉便坐在褥上,签着水果吃,看千代子换衣。千代子背过脸,换了件淡白梨花色的长寝衣。下缘有尺多长,圆铺在席上;不露出脚来,袖长过膝。   换好了衣,走上褥子,弯腰将地下的帐子牵了起来。到那边壁上,拈出根丝绒绳来,将帐子角上的环穿好,复走到这边来穿。   黄文汉见她行动起来,那衣缘扫着席子,全不像是用脚走路。   只见那衣的下半截,两边相接之处,一开一合。可惜不是站在当风之处,要是被风飘动起来,怕不赛过那画图上的凌波仙子、洛水神人吗?黄文汉看出了神,千代子已将帐子挂好,一手撩起,坐了进来。拿着团扇扑了几下,黄文汉忽觉得一股极淫艳的香,随着扇子风扑到鼻端,登时心中如醉,骨软筋酥,忍不住一手搂住千代子同睡下,演那楚襄王阳台故事去了。直演到次日十点钟,才起来梳洗。两个人更加亲热。但虽是更加亲热,奈黄文汉终属过客,不能留连再住一夜,只得叫妇人备了早膳,同千代子吃了,算帐作别。虽只一晚的交情,却很是难分难舍。   不知别后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十四章 出大言军人遭斥责 游浅草嫖客发奇谈   话说黄文汉回到山本楼,清了帐,仍改装登程,经由二宫到国府津。从国府津到箱根,有电车专往来两处。黄文汉因昨晚不曾好睡,恐天气热,走多了中暑,花了二角五分钱,坐了个三等电车。过酒匂、小田原两个停车场,便是汤本。这汤本就是箱根山下。黄文汉下了电车,即有旅馆里接客的来问,如中国长江一带码头上接客的一般。黄文汉在福住楼住了。   这汤本汤阪山有一股温泉,从石缝里涌出。各大旅馆用管子接到馆内,供客人洗浴,福住楼也是有的。黄文汉进馆,正是三点钟的时候,脱了衣即去温泉浴。浴罢觉得很倦,叫下女拿了个枕头,开窗当风,悠悠然寻昨夜的好梦。正在黑甜乡里打秋千,忽然身上被人推了一下。惊醒起来一看,原来是下女送了夜膳来。黄文汉胡乱用了一点儿,拿了把团扇,见外面散步的人很多,也出去散了会步。不到九点钟,使唤下女铺床安歇,预备第二日游览。   次日五点半钟即起来,梳洗毕。用过早膳,穿好衣服,揣了张箱根地图出门。在近处买了限手杖,过旭桥,向右走了两三里,便是塔泽温泉场,在箱根七名温泉中为第二。那四面山影溪声,耳目所接,都生凉意。徘徊了几分钟,再向前走,山路便一步一步的高了起来。那路盘旋回绕,才朝上走了二三里,回头看那塔泽的溪,便如临千丈深潭。黄文汉展开地图看,那溪名为早川。山回溪转,对面函岭的邱壑,一眼望尽。黄文汉依图经过太平台,到宫下第一温泉(离宫在焉),这地方已高海面一千多尺,南西北三方面,群山围绕,东方山麓尽处,名相摸滩。黄文汉见山中一栋很大的西洋房子,走向前看,原来是一家极大的旅馆,名富士屋。旁边一栋小屋,挂一块布招牌,写着休憩所。黄文汉走进去,买了壶茶饮了,开了钱,又往前走。走不多远,忽听得隐隐有打雷的声音,心中疑惑有雨。举头一看,青天万里无云。才转过山嘴,只见迎面一条瀑布,正在那里流珠喷玉;雷声便是从那里来的。黄文汉见已有几个人在那里看,便也走向前。看那些人,不知怎的一个个脸上都有不愉之色,皱着眉吁嗟叹息。黄文汉好生纳罕,挨近一个年老的人搭着谈话,才知道有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因丈夫凌虐太甚,在这里面投了身,方才始发见尸身,捞去烧葬去子。黄文汉听了,看那瀑布,它哪里管淹死了人,仍是一阵急似一阵的推拥下来,心中觉得也有些悲惨,连忙走开,到小涌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