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 - 第 10 页/共 39 页

见前面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穿着一双长筒靴,裤脚扎在靴筒里,上身青先生洋服,并没穿外套,竖脊挺胸的冲着北风,站在那里看操。见胡瑛到了,掉转身来,接着行礼。黄文汉知道便是山川健次郎,便也随着大众见礼。胡瑛说了几句客套话,并为介绍伏焱,教翻译说了。山川健次郎便笑着请大家看操。   看了一会,一阵极冷的北风吹来,吹得黄文汉几乎发抖。看胡瑛穿的是皮外套,尚不见十分缩瑟,看那山川健次郎仍是神色自若的站着,并没有移步。胡瑛的翻译、伏焱及两个日本人,都冻得脸上没有了血色,几乎僵了。黄文汉素来要强,恐怕露出丑态。忙鼓起精神,足足看了点多钟,山川健次郎才请他们进屋。这些人真是如得了恩诏,进屋重新见礼。一个个手足都麻木不仁了,都暗恨老头儿不近人情。   黄文汉看那房子还是新的,完全西洋式,十分壮丽,陈设亦很大方。听得山川健次郎说道:“我做成这房子,还没有来过客。今日初次得各位驾临,真是蓬荜生光辉了。”胡瑛道:“鄙人晋谒,适逢大厦落成之候,得共瞻仰,才真是幸事。”   黄文汉留神看那翻译一副脸,如泼了血一般,说话声音打颤,发语也全不大方,心中好笑。他方才冻得一点血色也没有,不到十分钟便红到这样,难道这房里还冷吗?怎的说话会打颤?   如此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也敢和人当翻译,不是怪事?翻译说完了话,山川健次郎即起身请他们到食堂大餐。山川两个儿子都有三十多岁,出来给大家见礼,一同入座。席中山川的大儿子和胡瑛谈了些中国矿山开矿的事。那翻译竭蹶应酬,也没有谈中肯要,便罢了,大家寂静无声的。大餐已毕,仍回到客厅。   用过烟茶,山川便邀同去看他办的学校。于是大家出来,仍坐上自动车,从操坪抹屋角过来,便是学校。黄文汉同着下车,看那学校的规模,也就比东京的高等工业差不多。山川引着讲堂、试验室、标本室、仪器室,足穿了一点钟才看完。复回到客厅内,伏焱起身告辞。黄文汉说了几句道扰的话,山川送了出来,用自动车送到停车场。胡瑛这晚在山川家住夜,次日午后才到长崎。此是后话,一言表过不提。   伏焱、黄文汉由福岛停车场坐火车,当晚十二点钟光景到了长崎,在长崎有名的福岛旅馆住了。日本的宫崎寅藏等一班浪人及新闻记者、湖南刘天猛等一班暴徒及留学生代表,都因欢迎孙先生,住在这馆子里。   十二日吃过早饭,黄文汉无事在街上闲逛,无意中遇了他两年前一个相好的淫卖妇名静子,即问黄文汉几时来长崎的,住在什么地方。黄文汉说了,彼此在街上不便多说话,分了手。   黄文汉逛了一会,回馆吃了午饭。那静子在家里收拾得花枝招展,坐了乘东洋车,径到福岛馆来访黄文汉,在门房里问黄先生在家没有。哪晓得中国的姓,用日本话发音,相同的就是这黄字的音最多,如姓高的,姓顾的,姓古的,姓孔的,姓辛的,姓胡的,姓龚的,姓向的,姓虞的,还有许多,一时间也数不尽。虽其中长短音稍稍有分别,然卒然听去,时常会听错。这两日福岛馆中国人住得最多,与黄文汉同姓的固有,同音不同字的也就很不少。门房里的下女只听得是问黄先生,问静子又不知道名字,下女只得接着客单上同音的去报。报了几处,这些人听得是女人来找,都很诧异。也有平日不尴不尬的人,恐怕遇了冤家,即一口回绝说不是会我的。也有明知不是会自己,故意下来看看人物的。下女报了六七个,才报到黄文汉房里。   黄文汉听了,绝不踌躇道:“是会我的,快请进来。”下女出来带静子进房,那几个看的才如鸟兽散,各自回房去议论去了。   黄文汉见静子穿得很阔绰,举止也有些大家风度,不仅与两年前不同,就是方才在街上见了,也没有这般模样。问起来由,原来她自去年正月,嫁了个广东商人做姨太太。那商人很看得她重,一个月给她三十块钱的零用,另外佃了所房子给她住了。   商人每晚来歇,怕她做事吃苦,请个下女服侍他。日里到外面闲走,商人并不禁止。知福岛馆是个大旅馆,恐怕穿差了,丑了黄文汉,所以穿得这么整齐,态度更装得大方。黄文汉听了原故,叹道:“你这真是好际遇,将来生了个儿子,你的位置更稳了。以后还是不要在外面多跑的好。”静子正待回答,伏焱开了门进来,轻轻对黄文汉说道:“这女子是什么人?”黄文汉道:“你这般认真问了做什么?”伏焱道:“方才宫崎对我说,住在二十番房里的那位中国人,像是你带来的翻译,怎的有淫卖妇来找他?你去说说,教他赶急将那淫卖妇送出去,免得外面人说起不好听,所以我来问问你。我看还是叫她出去的好。”黄文汉听了,勃然大怒道:“狗屁,什么混帐东西,敢这样的干涉我!淫卖妇便怎么,淫卖妇不是人吗?宫崎寅藏那东西盗名欺世,其卑贱无耻,比得上我嫖的淫卖妇吗?”伏焱连忙掩住黄文汉的口道:“是我的不是,我述话述错了,请你不要闹。你这般聪明的人,难道不知道他是一片至诚来欢迎孙中山?为这些小事,和他吵一场,显见得我们无礼。你不听他的,他就没趣了。”黄文汉才不做声。静子很是伶俐,见了二人说话的情形,猜着了八九分是为她自己,便告辞起身。黄文汉留她不住,直送到门外,还写了东京自住的地方给她,叫她时常通信。望着她上了车,才转身回房,问伏焱现在宫崎在哪里。伏焱道:“他现在同着很多的人,在他房里吃酒。”黄文汉道:“你带我去坐坐。”伏焱笑道:“去打打闹闹便得,只是我要和你定个条约。我知道你的脾气,你决不可打趣宫崎,使他过意不去。为这些事伤感情,实在犯不着。”黄文汉道:“那自然。我从来不给人下不去的。”伏焱笑道:“只怕未必。我知道你惯会给人下不去,平日我也不管,今日无论如何,你要看我的面子。”黄文汉道:“你这样怕,就不去也罢了。”   正说着,下女进来说宫崎先生请两位先生过去。伏焱拖了黄文汉就走。黄文汉只得同到宫崎房里。一看是一间十二叠席子的房,两边吃酒的中国人日本人共坐了十多个。宫崎装模作样的坐在上面,见二人进来,略点点头用手往对面一指,说了声请坐。二人坐了,吃了几杯酒。黄文汉见各人都乱嘈嘈的说话,没有秩序,便起身到宫崎身边坐了,抽出张名片,递到宫崎面前道:“我就叫这个,冒昧识荆,即叨盛馔,惭愧得很。”宫崎收了名片,点头谦了几句,对黄文汉举杯,并向大众敬酒。   黄文汉举着杯子,便向大众笑道:“今日贤豪长者,毕集一堂,真是难得,鄙人因伏君得与诸公接近,私心尤为欣幸。只是盛会不常,盛筵难再,甚希望在座诸公尽欢,不拘形迹,留些精彩?为后日纪念。”这些人听了,都同声道好。黄文汉对面坐的一个日本人,有四十多岁,听黄文汉说完,笑着隔座递了个酒杯过来。黄文汉知道日本饮酒礼数,递杯子叫作饮达,便是较饮,有不醉无休之意。即举杯问他贵姓,那人道:“菊池。”宫崎忙介绍道:“他是菊池法学士。”黄文汉只作没听见,望着菊池说道:“这杯子太小。”顺手取了个酱碗盖道:“用这个好么?”菊池笑道:“好极了。”黄文汉道:“且等我满座各敬三杯,再来敬足下。”说着,擎着碗盖,就从菊池敬起,挨次敬了下去。其中虽有不吃酒的,这时候也只得拼命喝,三碗盖,一口气敬了一十八个人。轮到宫崎,黄文汉停了杯子,望着他说道:“我两三年前,在东京听了云右卫门(唱浪花节第一名手,宫崎寅藏之师也)的浪花节,至今心焉向往。久知道足下也是浪花节名手,难得有今日这般高兴,想拜听一曲。”这些人见黄文汉当着众人要宫崎唱曲子,心中都十分纳罕,不敢做声。宫崎不悦道:“吃多了酒,嗓子坏了唱不得。”黄文汉仰天大笑道:“可惜,可惜,改日再领教罢!”举起杯子向菊池道:“我们战争开始罢!”菊池虽也举杯同饮,因怕黄文汉醉狠了闹事,故意迟缓着。   引黄文汉说话。忽听得外面铃子响,喊卖号外,即有人叫下女买了一张。许多人争着看。一个先看了归座道:“就是山本入阁,没有别的事。”黄文汉道:“哦,山本哪。”接着便高谈阔沦,大骂日本的内阁及内务大臣。在座的都是国民党。无论有理无理,只要是帮着骂他党的人,便没有不快畅的。就是宫崎见了黄文汉这般豪气,也暗自吃惊。当下又喝了一阵酒,有一个日本人捧出一卷纸及笔砚,请在座的挥毫作纪念。座中有八九个中国人礼应请先写。黄文汉见已有个三十多岁的中国人,坐在那里正心诚意的写,即起身走拢去看。写的是吴梅村的《圆圆曲》,并没有对着书本。字和朝考卷子一般大,一般工整。写了好半晌,才写完。翻复又看了几遍,无一字错落,才起身。黄文汉瞋目望了他—眼,“咦”了一声。日本人即请他写,他便不客气,也不坐,提起笔,醉眼模糊的,抹了“精神一到,何事不成”八个大字,下写“癸丑二月十三日,宫崎君招饮,既醉,出纸索书,作此八字畀之,为他日相见之息壤云尔”。写完,落了款,掷笔大笑。观者都大笑,其时刘天猛在旁,拉了黄文汉到侧边,握手道:“我不会说日本话,请你替我对宫崎翻几句话可使得么?”黄文汉道:“什么活?”刘天猛道:“请你说,我是中国社会党的首领,想联络他,将来多少得点帮助。”黄文汉掉转身,也不答话,鼻子里哼了一声,走到外面。见隔壁一间房里,几个少年下女聚作一团喁喁私浯,黄文汉走了进去,笑道:“你们聚作一团议论哪个?”一个伶俐的下女接口笑道:“我们在这里羡慕今日来的那女客容貌好。”黄文汉道:“不要胡说,我吃醉了酒,想跳舞,你们哪个来和我跳?”几个下女听了,都掩面吃吃的笑,不做声。黄文汉一把拖了那答话的下女,便跳起来。那几个想跑,黄文汉脚一伸,拦住了门,都走不出去,逼着下女同乱跳了一会。门口围了许多人,拍手大笑的看。黄文汉的酒一阵阵涌上来,自觉支持不住,一手将那下女拖至怀里,身子便伏在她肩上,叫她背着回房。下女压得连喊“哎哟”。一个日本人走近前伸手来扶,黄文汉一声叱退,叫几个下女都来帮着搀。于是扶的扶,推的推,到了自己房内。一个下女先放手铺了床,安置黄文汉睡下。伏焱来看,已是鼾声震地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二十章 新桥弹秘书官破胆 神田火罗呆子穿衣   话说黄文汉吃得大醉,睡到半晚两点多钟才醒来,喝了几口冷茶,仍旧睡下。天一明,伏焱即进房推黄文汉道:“中山的船七八点钟的时分便要泊岸,我们须早点去等。”黄文汉道:“我只在火车站等便了,你上船去,宫崎他们必是要上船的。人太多,我跟着挤无味。”伏焱想了想不错,便不多说,自去料理。黄文汉也起来洗脸。下女见了他,便笑嘻嘻的跑。黄文汉也自觉昨晚的事好笑。吃了饭,这些人都纷纷往码头上去。   伏焱招呼了黄文汉一声,也去了。热哄哄的一个旅馆,登时鸦雀无声。黄文汉慢条斯理的穿好了衣出来,几个下女都赶来送。   黄文汉笑着说了几句骚扰的话,举手为别。跳上一乘车,叫拉到火车站,就坐在车站里等。等得火车到,恰好一大群人拥着孙先生来了。日本政府早预备了特别车,这些人即拥孙先生上去。黄文汉见刘天猛并未穿礼服,也钻进了特别车去,不觉好笑,自己便跳上一等车坐了,即刻开车。午后换船过了门司海峡,在门司的中国商人,都排班在码头上欢迎。日本人男女老少来欢迎的,来看热闹的,真是人山人海。孙先生上岸,举着帽子,对大众答了礼,跨上自动车。到长崎欢迎的中日人士,或坐马车。或坐自动车,或坐东洋车,都跟着孙先生的自动车往车站进发。黄文汉也坐了乘东洋车,在上面左顾右盼。见两边粉白黛绿的夫人、小姐、艺妓、下女,充街塞巷。有两个艺妓在那里指手画脚的说笑,恰好黄文汉的车子挨身走过,听得说道:“前面坐自动车的便是孙逸仙,好体面人物。”黄文汉暗恨车夫跑得太快,没听得下面还说了些什么。转瞬到了车站,已有火车在站上等着。中日贵绅大贾,在那里候着的也不知有多少,齐拥着孙先生上了特别车。黄文汉就在相连的一乘一等车上坐了。看那些来看孙先生的,还是络绎不绝,竟到开车,挤得车站满满的。每人用手举着一顶帽子,那手便不得下去。   万岁之声,震山动岳。车子走了多远,不看见人影,方不听得声响。   车行到五点钟的时分,黄文汉有些倦意,正待打盹,忽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穿着礼服,黑瘦脸儿,几根疏疏的胡须,分着八字,手中拿一本袖珍日记,一张白纸,写着几个寸楷字,从特别车里走到一等车来。肩膊耸了两耸,望着黄文汉对面坐的一人点了点头,坐拢去,口中说道:“讨厌,讨厌。我忙极了的人,定要派我来欢迎什么孙逸仙。戴天仇那该打的东西可恶,做出那种骄傲样子。孙逸仙也不像个人物,袁世凯到底好些。”黄文汉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方才的瞌睡不知抛往哪儿去了。拔地立起身来,指着那人说道:“你才说什么?我虽是中国人,你的话,我却全然懂得。孙先生到日本来,并没有要求你来欢迎。既不愿意,何必来?戴天仇对你有什么失礼,何不当面责问,要出来对着大众诽谤?就是诽谤人,也须有个分际,何得说出那种丑话来?你且说,你来欢迎,是团体资格,是个人资格?”   那人见黄文汉起身指实自己说话,知道自己失了检点,吓得翻着双眼望了黄文汉。听黄文汉说完了,忙抽了张名片出来,起身递与黄文汉,用中国话说道:“先生请坐,先生误会了我的话。我是大阪每日通信社的记者,叫中川和一。戴天仇因与我往日有隙……”黄文汉不接名片,止住道:“你用日本话说,我懂。”那人仍用中国话说道:“先生请坐,等我慢慢说。我到过贵国多年……”黄文汉始终用日本话道:“谁问你的历史?戴天仇与你往日有嫌隙,你是个男子,当日不能报复,背后诽谤人,算什么东西!这个我且不问你,戴天仇本也不算什么人物。但是同孙先生来,你也应得表相当的敬意。你知道孙先生是中华民国什么人,可能由你任意诽谤?你是个新闻记者,怎么有这种不懂礼节的行为?”那人还是用中国话说道:“先生请坐,不要动气,有话好说。”同车坐了许多日本绅士,都望着他二人,不好拢来劝解。一个车掌走拢来,劝黄文汉坐。   黄文汉叱了声道:“你无劝解的资格,站开些!”转身逼近那日本人道:“你有什么理由可辩,就说。没有理由,就当着大众赔礼。不肯赔礼,就同到孙先生那里去,说明我和你决斗就是。怎么样?”那人听得要决斗,登时变了脸色,忙用中国话说道:“我赔礼就是,求先生恕我说话鲁莽。”黄文汉冷笑了一声道:“你既知道赔礼,求我恕你鲁莽,就饶了你罢。”回头指着自己的手皮包,对车掌道:“替我送到二等车去。这种卑劣东西。谁屑与他同坐!”说完,取了帽子,同车掌忿忿的走到二等车坐了。   次日午后九点多钟,安抵新桥驿站。黄文汉从窗眼里往车站上一望,吓了一跳。车站上的人哪里像是来欢迎的呢,竟是有意来凑热闹罢了。就是天上有数十条瀑布倾了下来,有这些身子挡住,大约也没有一点落在地下。孙先生一出火车门,犬养毅、柴口侯爵等一班贵绅就围裹拢来。站得远的人,都争先恐后。孙先生用手举着帽子,被人浪几推几拥,转瞬即卷入漩涡之中,哪里还能自主?戴天仇、马君武等五个随员,都被冲散。黄文汉下车,同卷了出来,隔着孙先生不远。才出车站门,只见刘天猛同一个穿军服佩刀的中国军人,强捉着孙先生的手臂,从众人中奋勇冲出,拥上了一乘马车。那时来欢迎的几千留日男女学生、商人,及日本人来欢迎的、来凑热闹的,从车站门口排起,十多层,径接到电车路上。中间分出一条路,马车即从路上跑去了。哪晓得那马车并不是接孙先生的,接孙先生的是一乘自动车,上面插了五色旗子。欢迎的人,都注定了那乘车,一个个要等那乘车子过,才行礼,叫万岁。马车过去,故都没有留意。及马君武和戴天仇挤出来,孙先生早已不知去向,料得是先走了,便跨上那插旗的自动车。那车呜呜的叫了两声,开起便走。幸喜夜间看不真面目,欢迎的认作是千真万确的孙先生,都行礼,霹雳般的叫万岁。戴、马二人居之不疑,便偷受了这般隆礼。黄文汉在背后看得清楚,心中暗恨刘天猛与那穿军服的不是人。欢迎的人见自动车已去远,才一队队的走散。   黄文汉不见伏焱出来,便站在僻静处等。见许多的贵绅飙发潮涌的出来,马车、自动车、东洋车,嘈嘈杂杂,纷纷扰扰,闹个不清。知道伏焱必在内同去见孙先生,用不着自己,便不去找他。望着大家走了八成,正待要走,忽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国人,穿着先生衣服,又胖又矮,满头油汗,慌手慌脚,口中操着英语,上跑到下,下跑到上的找人问话。恰好一个西洋人走来,那人如获至宝,谈了几句,西洋人找着驿长,用日语说:“这人是孙先生的秘书官,初次到日本,挤失了伴,不知路径,因在美国多年,本国的普通话也说得不好,所以用英语问路。”驿长听了,忙着人叫马车,送到日比谷帝国旅馆去会孙先生。黄文汉听得,笑了一声,离了车站,回代代木,到家已是十二点钟。安歇无话。   次日午后伏焱来道谢,黄文汉问昨晚何以刘天猛同那军人挟着孙先生走,秘书官何以那般慌手慌脚。伏焱道:“中山原不认识刘天猛,那军官也不认得是谁,因被人挤得立脚不住,回头看随员不见一个,心中便有些不自在。刘天猛和那军人知道日本小鬼素来无礼。那年俄国皇太子(即现在的俄皇)来日本,无缘无故的中了一手枪。李鸿章在马关定条约,也冤枉受了两枪。恐怕中山这回来,又有意外,故紧贴住中山左右。见中山回顾了两次,一时神经过敏,便一边一个挟着中山跳上马车便跑。那秘书官却是好笑,我也没有问他姓什么。我正到帝国旅馆不久,见他坐马车来了,一见了中山,开口便道:‘好危险、好危险。我以为你们中了炸弹。’中山忙问:‘你这是什么话。’他指手舞脚的道:‘那停车场上,白光一闪,轰的一声炸弹响,你们没有听得吗?’中山笑道:‘你该死。在美洲这么多年,连夜间摄影用镁你都不晓得吗?’他才明白了。”   黄文汉听了大笑起来,说道:“中华民国地大物博,就有这种怪人物。今日报上五个随员都有名字,我记得是戴天仇、马君武、袁华选、何天炯、宋耀如五个。戴、马二人,我亲眼见他坐自动车跑了。这三个,我不认识,矮胖子必是三人之一。”伏焱笑道:“管他是哪个,知道这笑话便罢了。这种无名之英雄,就调查出来,也不过如此。”黄文汉点头道是。伏焱道:“明日午后一时,留学生在日本青年会开欢迎会,你去么?”   黄文汉道:“去听听也使得。”伏焱道:“早点儿去才好,不然,恐怕没有坐位。”黄文汉应了,伏焱别了回去。   第二日,黄文汉吃了早饭,便到神田来,计算着到刘越石家吃午饭。他与姜清、胡庄、张裕川都认识,见了面也是无所不谈,不过少共嫖睹罢了。这日四人都在家,黄文汉会着,笑谈了几点钟往长崎欢迎孙先生的事。吃了午饭,都同到美土代町青年会,就是姜清演戏的所在。那会场楼上楼下,也是一般的挤得没有多少空隙。有些想出风头的人,见孙先生未到,讲台空着,便借着这机会,上场去演说,图人叫好。于是你说一篇,我争一篇,他驳一篇,都好像有莫大的政见,只怕孙先生一来,说不出口,非趁这时机发表不可似的。如此犬吠驴鸣的,闹了两点多钟。孙先生一到,才鸦雀无声。主席的致了欢迎词,孙先生上台。那满场的掌声?也就不亚于去年除夕,不过少几个发狂叫好的罢了。孙先生的演说词,上海报纸有登得详悉的,难得细写。胡庄听到“中华民国正在建设时代,处处须人。诸君在这边无论学什么,将来回国,都有用处,决不要愁没有好位置”的话,已不高兴,心想:我们开欢迎会欢迎你,倒惹起你来教训人。你知道我们都是将来回去争位置的吗?未免太看轻了人家的人格。更听得掌声大作,哪里还坐得住,赌气走了出来。暗骂这些无人格、无脑筋、无常识、无耳朵的东西,只晓得拍手便是欢迎。一个人归到家中,闷闷不乐。下女近前调笑,也不答白,只叫热酒来,靠着火炉,自斟自饮,深悔不曾喊姜清同出来。   不一刻,姜清回了,说被掌声掩住,并没有听得孙先生几句话。胡庄道:“散会没有?他们怎的不回?”姜清道:“孙先生已下台,恐是去了。跳上了几个不知姓名的人,在那里演说,我懒得听,就回了。老刘说同黄文汉到代代木去,老张不知挤到什么地方去了,大约就会回的。你怎么跑回来就吃酒?”胡庄道:“我听了不高兴,天气又冷,不如回来吃酒的快活。你也来吃一杯。”姜清摇头道:“不吃。”胡庄道:“我问你,昨日下午同你在神乐坂走的是哪个?”姜清吃惊道:“没有,我不晓得。”胡庄道:“不是你,就是我看错了。那个女子,我仿佛前晚在新桥欢迎孙先生的时候,见她隔你不远站着,时时拿眼睛瞟着你。”姜清道:“我不曾见。”胡庄道:“可惜你那晚没和我同回,我在电车上遇了个极美的女子,你见了,必然欢喜。”姜清道:“谁教你走那么快,瞥眼就不见你了。”胡庄道:“你这就冤枉死人。我们让女学生先走了才走,那时候哪里有你的影子呢?你不用瞒我,你的举动,我尽知道。”姜清低头不做声。胡庄拉了他的手,温存说道:“你告诉我是谁,我决不妨害你。”姜清忽地改变了朱颜,摔手道:“你不要把朋友当娱乐品,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说是不说的。”胡庄忙作揖赔笑道:“你就是这种公子脾气不得了,动不动就恼人。我方才又没有说错话,你不欢喜听,我不说了就是,动气怎的?”姜清道:“你分明把我当小孩子,你既说尽知道,何必再问?爽爽直直的问也罢了,偏要绕着道儿,盘贼似的。谁做事负了,要告诉人的责任么?”胡庄笑道:“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要依你的见解说去,我一片好心,都成了坏心了。我平日对别人尚不如此。我是因他人在你眼前说话,每每惹你动气,故过于留神。我何尝不知道爽直的问好,只是问唐突了,你又怎么肯说?”   正说着,张裕川回了。胡庄忙换了几句别的话。接续说下去。张裕川进房坐了,大家烤火,说老刘散了会同黄文汉去了,今晚不得回。胡庄起身,到厨房看下女弄饭。这时候的下女,与刘越石、张裕川都脱离了关系,一心一意的巴结胡庄,差不多明目张胆同睡。刘、张虽有醋心,奈不是胡庄的对手,更兼下女偏向胡庄,只得忍气丢手。当晚吃了饭,三人闲谈了一会,安歇。   次日,李锦鸡来邀打牌,姜清不去。胡庄与张裕川三人同到东乡馆,加入一个锦鸡的同乡赵名庵,四人打了一天的麻雀,收场时约了次日邀刘越石再来。第二日真个又打了一天,至午后十一点钟才散。胡、刘、张到家,已是十二点钟。外面北风异常紧急。都各自睡了。胡庄拥着下女,正在不亦乐乎的时候,猛听得警钟铛铛铛敲了四下,知道是本区有了火警,忙披衣起来。接连又听得四处警钟乱响,一个更夫敲着警锣,抹门口跑了过去。下女吓得慌了,拉了胡庄叫怎么得了。胡庄道:“不要紧,你快检东西,我到晒台上去看看远近。”即跑到隔壁房将刘越石推醒,说隔壁发了火,快起来。刘越石从梦中惊觉,听得隔壁发了火,即扒起来,一手拖了件皮袍子,一手挟了个枕头要跑。胡庄拦住道:“乱跑不得,同我到晒台上去看看。只要人醒了,是没有危险的。”刘越石才放了枕头,穿了皮袍,同上楼。姜清已被惊醒,喊起了张裕川,四人同上晒台。那北风吹得连气都不能吐,只见红光满天,出火焰的所在,正在三崎町。胡庄道:“不相于,无论如何,烧不到这里来。小姜,你看那几十条白光在那里一上一下的,是什么?”刘越石、张裕川都聚拢来看,姜清道:“是消防队的喷水,”胡庄道:“啊呀,火烧过了街。老罗、老张那里只怕难保,等我快去替他搬行李。你们不要慌,西北风这里是不要紧的。”说罢匆匆下楼,只见下女打开柜子,七手八脚的在那里检行李,铺盖都捆好了。胡庄忙止住道:“不要检了,隔的很远。你上晒台去看,我要去招乎个朋友。”说着,披了件雨衣,开门到外面,叫下女将门关好,急急走到神保町。   那火光就在面前,沿街的铺户都搬出了家计。街上的男女老幼,提的提,担的担,挟的挟,一个个两手不空,来来往往的混撞。那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那烈焰腾空,只听得劈劈拍拍一片声响。任你有多少消防队的喷水管,就如喷的是石油一般,哪里能杀它千万分之一的威势呢!胡庄见三崎町、猿乐町两边分着烧,哪敢怠慢?三步两步窜到表猿乐町张全门首,见已围着几个中国人,每人背着一件行李,只叫快些出来。即听得楼上罗福的声音喊道:“我这口箱子太重了,搬不动呢。”胡庄分开人,钻进去道:“呆子,我来替你搬。”张全挟了个很大的包袱,迎面走出来,几乎被胡庄撞倒,忙退一步道:“老胡吗?来得好。我还有东西,请替我接了这包袱,我再进去搬。”罗福又在楼上叫道:“老胡,老胡,你快来帮我。”   胡庄连靴子跳了进去,几步窜上楼,只见罗福一身臃肿不堪,提脚都提不动似的,站在那里望着口皮箱。胡庄一手提着放在肩上,问道:“还有什么没有?快走,隔壁家已着了火。”罗福道:“你先走,这挂衣的钉子我摇去。”胡庄听了,也不做声,迎面就是一个巴掌道:“还不给我快滚下去!”罗福才一步一步的扭下楼。胡庄跳到外面,一看张全他们都跑了,隔壁的屋角上已烘烘的燃了起来,照耀得四处通红,只不见罗福出来。胡庄着急,翻身进屋,只见他还坐在那里穿靴子,左穿穿不进去,右穿也穿不进去,拿着双靴子,正在那儿出神呢。胡庄气急了,劈手夺了靴子,往外面一丢,拖了他的手就跑。才出巷口,回头看那房子,已燃了。胡庄道:“快跑!对面的火又要烧来了,暂且同到我家里去。”说完,驮着箱子先走,叫罗福快跟来。罗福答应晓得,胡庄跑了几丈远,回头看罗福又退了后,胡庄骂道:“你怎的空手也跑不动呢?”罗福忙跑了几步道:“来了,来了。”胡庄见他跑得十分吃力,身上又这般臃肿,疑心他这几日病了,便用左手掖住他的右手,拖着跑,累得一身大汗。到了家,放了箱子,进房脱衣,用手巾抹汗,坐着喘气,罗福才慢慢的走进房来。胡庄见他并没有病容,正要问,楼梯响,刘越石、张裕川走下来道:“好看,好看。”   罗福掉转身,道:“还烧吗?”刘越石走近前,打量罗福道:“你身子怎的这么大哩?”罗福道:“多穿了几件衣,待我脱了。”说着解开腰带,脱了外面的棉和服,三人看他里面,穿的是一身冬洋服。脱了,又现出身秋洋服来,脱了,还是很大。   接连脱了三身卫生衣,才是里衣裤。三人都纳罕,问他怎么穿这么多,他说箱子里放不下,穿在身上免得跑落。胡庄气得笑道:“你这种人,真蠢得不可救药。”便朝他脚上一看道:“你没有穿靴子,怎的袜子还干净哩?”罗福道:“已脱了双丢在门口。我这里还有几双。”说着,坐在席上,一双一双的脱了下来,足足的十只。胡庄笑了一声,懒得理他,一个人上楼。到晒台上。见下女呆呆的站着看火,远近的屋顶上都站满了人。   消防队用喷水管?只在近火的人家屋上乱喷。那火越延越远,满天都是火星飞舞。大火星落到一处,即见一处上黑烟一冒,随着喷出火焰,连风又卷出许多火星来,在半空中打几个盘旋,疾如飞隼。扑到别家,别家又是一样的,先冒烟后喷火。最坏事的就是神保町几十家书铺,那着火的书,被风卷了出来,才是厉害,飞到几百步远,还能引火。一家书铺着火。半空中即多千百个火星,冲上扑下。时而一个大火星冲上来,风一吹,散作几十百个。时而几十百个小火星,待扑下去,风一卷,又聚作一团。平时东京发火,有几区的消防队凑拢来,都是立时扑灭。这回东京所有的消防队到齐了,灭了这处,燃了那处。   有些当风的地方的消防夫不是跑得快,连自己性命都不能救,莫说救人家的房屋。警察也吓慌了,还讲什么秩序,昏了头,跟着避火的人乱跑。起初那些近火之家,一个个望消防队努力救熄,愁眉苦脸的搬东西。后来见消防夫都几乎烧死了,倒索性快活起来,部忘了形,不记得搬东西。只张开口望着火笑,烧近身,又走退几步。哪一处火大,便哪一处笑的人多。   胡庄忽想起怎么不见了姜清,即问下女姜先生到哪去了。   下女道:“你出去不久,他就出去了,说看个朋友。”胡庄料道是帮陈女士去了,便留心看棉町南神保町一带的火,正在烘烘烈烈,心中也有些替陈女士着急。只恨自己不知她的番地,不能帮姜清去救。心想:我何不到那一带去看看,若碰见了,岂不可以替小姜分点劳吗?于是复下楼,见三人都不在房里,罗福的衣丢了一地,诧异道:“罗呆子没有靴子怎样出去得呢?”走到门口一看,自己的靴子不见了,即叫下女下来,另拿双靴子穿了。也不披外套,走至外面,见火势丝毫未息。由东明馆(劝业场)穿出锦町,看那火如泼了油,正在得势的时候。   顷刻之间,锦町三丁目一带,已是寸草不留。幸风势稍息,没有吹过第二条街。胡庄在未着火的地方穿了一会,因往来的人太多,找不着姜清,只得仍回家。见罗福三人已回了,即问他们去哪里来。罗福跳起来道:“我一个被包烧了。”胡庄道:“烧了就烧了,要什么紧!你们方才想去抢吗?”刘越石道:“方才你到晒台上去了,我和老张正笑他穿衣,他忽然跳起来说,还有个被包放在柜里,没有拿,定要我们大家去抢。我们还没有走到神保町,看那一块的房子,都已烧塌了,只得回来。”胡庄笑道:“事也太奇怪了,一点钟的时候起火,你的被包还在柜里,难道你夜间蠢得不睡吗?”罗福急道:“不是没有睡,听说发了火,才起来捆好的。捆了后,因放在房中碍手碍脚,将柜里的箱子拖出来,被包就搁在柜里,才打开箱子穿衣服。穿好了,把桌上的书籍,抽屉里的零碎东西,捡到箱里,锁了。老张的朋友不肯上来,恰好你来了,提了箱子,就催我走,故忘记了被包。”胡庄笑道:“亏你亏你,还可惜了个好挂衣钉子。不是我说句没良心的话,连你这种蠢东西,烧死了更好。”说话时,天已要亮了。四人又到晒台上去看,火势已息了一半,消防队这时候都奋勇救火了。那一线一线的白光,在空中如泻瀑布,煞是好看。火无风,便失了势,哪里是水的对手。可怜它看看没有抵抗的能力,消防队打跛脚老虎似的,怎肯放松一步呢。不到两个钟头,眼见得死灰无复燃之望。四人下楼洗洗,姜清已回。刘越石问他哪里来,姜清说替朋友搬行李。胡庄知道,便不问。   是役也,日本总损失上二千万,中国总损失近二十万,湖南省断送了一个求学青年。   不肖生写到这里,笔也秃了,眼也花了,暂借此做个天然的结束,憩息片时,再写下去。   第二十一章 异客他乡招魂此日 情谈绮语回首当年   话说姜清回家,天已大亮。刘越石、张裕川等争着问他替谁救火,姜清只是含糊答应。胡庄望着他微笑点头,姜清不好意思,搭讪着寻罗福取笑。刘越石等也不理会,便将罗福穿衣的故事说给姜清听,直个笑得姜清前仰后台。胡庄道:“张全那厮不知逃往哪儿去了。”罗福生气道:“那样没良心的人,理他呢!他只知道有自己。他倒拦住他的朋友,不许上楼帮我。”胡庄道:“你不必埋怨人家。他的朋友自然是来帮他救火。他有东西,自然教他朋友大家搬。都在匆忙的时候,哪里顾得许多?你若是将那穿衣服的工夫来搬东西,这几件不值钱的行李,早不知搬到哪儿去了,何必求人家干什么?”罗福无言可说,只低着头叹息自己的被包烧了可惜。胡庄盥漱已毕。吩咐下女煮饭,拉着姜清道:“我们找张全去。”姜清道:“你知道往哪儿去找?”胡庄道:“救火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他的同乡朱继霖在内。朱继霖住在本乡元町的衫音馆,我们且去问他,必知端的。”姜清点头问道:“你的意思从哪边走好?”胡庄道:“自然走水道桥去。御茶ノ(之)水桥虽近点,冷清清地有什么味?且猿乐町一带的火景,安可不赏鉴赏鉴。”二人说着,一同下了骏河台町的阪,向神保町走来。见满街的什物乱堆,两边的房舍都烧得七零八落,败桷残椽,支撑于废井颓垣中,犹时时袅烟出火。还有无数的消防队,执着喷水管,在那里尽力扑灭,恐怕死灰复燃。日本交通便利,神田方面的电车,照例开行甚早。今日虽途中搬运什物的拥挤不堪,电车却仍是照常行走。此时还不到七点钟,电车的铃声,已是当当的喊人避道。   胡、姜二人走到三崎町的街口上,只见一大堆的留学生在那灰烬中寻觅什么似的。胡庄拉了姜清一把道:“同去看看。”哪晓得不看犹可,看了好不伤心,原来一个个的在灰烬中寻取骨殖呢!这骨殖是什么人变成的哩?后来才知道是一位湖南人姓余的,名字却没有打听得出来。两年前同他哥子自费到日本来留学,很能实心读书,住在三崎町的金城馆内。二十来岁的人,日间功课疲劳,夜间又自习过晚,自然是一落枕便沉酣睡去。凑巧起火的地方,就在他的房间隔壁。从梦中惊醒的,都只知顾自己的行李。金城馆的主人芳井又素无天良,他早知道隔壁发了火,却怕惊醒了客人,扰乱他搬运器物的秩序,一言不发的督着他几个女儿,各收拾自己情人送的衣服首饰。在芳井那时的意思,恨不得那火慢慢的,等他将家中所有一切并厨房里的残羹剩汁都搬了个干净,才烧过来,方无遗憾。奈火神虽有意庇护他,却有一班在空中观望的鄙吝鬼羡慕他的本领,都说这厮的能耐实在不小,真可为我们队里的都管。便有一个大鄙吝鬼说,我们羡慕他,不如催着火神进攻,将他烧死,他一缕阴魂,便可为我们的都管。如是大家围绕着火神,叫快烧过去。火神无奈,将火鸟一纵,直扑过金城馆来。那晓得芳井命不该绝,早逃了出来,鄙吝鬼却误攫了这一位姓佘的青年学子去。姓佘的虽是死于鄙吝鬼之手,便说是死于芳井之手亦无不可。胡、姜二人当时看了这焦炭一般的骨殖,虽不知道是谁,但见拾骨殖的都泪流满面,哽咽不已,禁不住也挥了几点同情之泪。回首看姜清,正拿着手帕不住的揩眼。再看那站着远远的日本人,也一个个愁眉苦脸的呆呆望着。姜清拉着胡庄的手道:“尽看怎的?”胡庄听他说话的声音带颤,知道他见着不忍,自己也觉得凄楚,便携着姜清的手,懒洋洋的向水道桥走来。衫音馆便在水道桥的附近,转盼之间到了。胡庄上前问讯,张全果在这里。胡庄同姜清上楼,张全已迎至楼口,望着二人笑道:“这火真要算是亘古未有之大火。幸喜我起来得快,东西一点不曾丧失。”胡庄笑道:“我倒损失得不少。”   张全诧道:“你那里也着了吗?”胡庄一边进房一边笑答道:“倒不是着了。”朱继霖起身迎客,见姜清不觉吃了一惊,心想:世间哪有这样美人一般的男子?我以为张全就算是极漂亮的了。心中这般想,一双眼不转睛的盯住姜清。张全问道:“你家既不是着了,怎的损失不少?”胡庄一面与朱继霖点头,一面就座答道:“我所说的损失与你们不同。我所受的是精神上的损失,弄得我一晚全没有合眼。”朱继霖笑道:“住在神田方面的人,昨晚想没有一个能合眼的。这里是本乡馆子里的客人,昨晚也都跑出去了。隔壁束肥轩(旅馆)住的尽是中国人,更是闹得烟雾腾天,也不知来了多少避火的。”姜清看朱继霖年纪三十来岁,面皮黄瘦,留着几根老鼠须似胡子,说话时,随着他的嘴一起一落。见他时时用那黑白不分明的眼睛瞟着自己,心中有些不自在。忽然想起他意中人陈女士,便起身告辞。   朱继霖忙笑着挽留,姜清也不理会,和张全点点头,拿着帽子对胡庄道:“我先走了,你还到哪儿去么?”胡庄道:“我便回去。”朱继霖乘着这时候说道:“二位都在这用了早点去不好吗?”姜清只作没有听见,匆匆下楼。   张全、朱继霖都赶着送了出来,望着姜清穿好靴子去了,才转身回房。朱继霖道:“这位是谁?我倒没有会过。”张全向他说了,朱继霖叹道:“这才算是筑脂刻玉,可惜我无缘与他同住,不知他的妻子修了几世,才能得他这样的一个丈夫。”张全笑道:“你所见真不广。我去年四月和周正勋到涩谷去,在神保町等电车,见已有一男一女并肩儿站着在那儿等。男女都在十七八岁的光景。男的穿一套青灰色的秋洋服,戴着平顶草帽。脚上的那双黄皮靴,磨刷得光可鉴人。左手抱着个书包,右手挽住女子的手。那女子头上绾着西洋幼女的妆髻,穿一件淡青绣花纱夹衣,露出几寸藕也似的白臂,套一个珠钏。手中提一个银丝编的小提包,左手挽在男子手内,看不清楚。下面系一条西洋式的青纱裙,那靴光直与鬓影同其炫灼。至于这两个人的容貌,只我与周正勋及当时见着的人知道罢了,若用口来说,便是一百张口,恐怕也不能恍惚其万一。我只将当时同见着的人的情形说给你们听就知道了。我当时见了,不知怎的,心中总是跃跃的跳动。他两人并着肩,只是喁喁细语,并不知有旁人似的。站着同等车的人,都悄然不语,没一个不望着二人表示一种羡慕的样子。不一刻往江户川的车到了,我心中很怕他坐这乘车走了,不得久看。而一班往江户川去的人,则惟恐不得与二人同车,都睁着眼看二人的举动。见二人只是说话,并不抬头移步,以为二人必是贪着说话,忘了上车,便有人故意喊道:‘往江户川的电车到了!’喊了几句见仍没有动静。电车又要开行,才一个个攀登上去。有两个年轻日本学生,一步一回头的走到电车旁边,恰好电车缓缓的开行。若在平日,日本学生赶电车的本领,恐世界上没有人能比得上。此时脚上生了根似的,哪里赶得上呢?故意赶了几步,舞着书包说道:“你要开这样急,我就等第二乘罢了。’两个学生笑说了几句话,仍走近二人立住,失魂丧魄的张开口望着。有两个老头儿,须发都白,也望着他两人出了神,不住的点头颠脑。一个中年人立久了,精神疲倦,想打一个呵欠,又恐怕耽搁了眼睛的时间,极力的忍住。这人胃口必是很弱,哪里忍得住呢?只忍得胃气横口而出,这人喉咙又仄,一口气呛得他淌出泪来。两个小男女仍是聚着头说他的话,哪里知道这人为他受这难言之苦呢?又等了一会工夫,往青山的车到了,小男女便说着话走近电车,等下车的走尽了,才从容而上。我心中已算定了,到青山一丁目再换往涩谷的车。恰好周正勋也和我的心理一样,不约而同跟着上车。此时等车的人,男女老少都争着上来,车掌连忙悬起满员的牌,急急的开车。这车上的客,本来坐得不少,加上这些人,更挤得没有空隙。我看那两个赶车的学生,也挤在里面,探头探脑的望这一对小男女。这一对小男女上车的时候,坐位都满了。有一个日本人望了他们一眼,随即立起身来让坐。男子见了,推小女子坐,女子望男子笑了一笑,摇摇头,用手推男子,我看她的意思是教男子坐,男子也笑着摇头。还有个坐着的日本人,仿佛知道这一对小男女不肯拆开似的,也立起身来,空出了两个坐位。两个才笑着坐了。仍是紧紧的贴着说话,绝不举眼看人。我揣他两人的意思,必是恨不得溶成一个,或如赵松雪所说,你身上有我,我身上有你。当时满车的人,都鸦雀无声,莫不恨电车开行的声音太大,阻了二人说话的声浪。车一停,又都恨车外卖新闻纸的,不知车中人方静听莺声呖啭,只管放开嗓子在那里喊‘一个铜板两张’,‘一个铜板两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