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 - 第 9 页/共 39 页

胡庄道:“怕你没有吃得。这么热的天气,你当少爷,坐堂使法,人家汗淋淋的办了你吃,还说不合口。小兄弟,享早了福,怕晚来穷。”姜清笑道:“你这话真么?老张回了,我就要老张办菜,使你巴不到边,那时节可不要怨我没良心呢。我都知道,你还装什么假惺惺。”胡庄一边进厨房弄菜,一边笑道:“我不是看见小兄弟可怜,别人弄的菜不合口,真个没讨的神劳。”姜清不答话,上楼到自己房里去了。顷刻,胡庄的菜已好,姜清下楼同吃了饭,洗过脸,到胡庄桌上拿张纸,写了“肃静回避”四个字,举向胡庄道:“我出去了,你把这纸条贴在门口,包你没人来吵。”说着掷向胡庄怀里,拿了草帽,穿了靴子就走。胡庄赶着说道:“早些回来,过中秋呢。我办了菜等你。”姜清点点头走子。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十七章 握雨携云都惊变卦 寻根觅蒂只怪多情   话说刘越石等四人同住贷家,其中就只胡庄和姜清的交情最好。这日胡庄发见了姜清的私信,想起刘越石那日回来,述郑绍畋的话,很疑心这信就是隔壁的女子写的。几日没有见她,必是避嫌疑搬往别处去了。心中算计着等姜清回来,须如何盘诘他,他才肯说。一时张裕川回来了,望着胡庄笑道:“我们中国的事,真有些不可思议的。敝省送了七八十名丘八先生,到日本来学普通。我今日碰了一群,一个个都是雄彪大汉,年龄至少也在三十以上。你看好笑不好笑?”胡庄道:“要你好笑做什么?一视同仁,有教无类,自然是这般送法。并且小借款已成立,大借款也差不多,不愁没有钱用。”张裕川叹道:“送来学别的手艺也好点,何必要学这捞什子普通呢?这普通科学,岂是容易学得出来的,不是活坑死人吗?”胡庄道:“要你多这些心做什么?管他呢。哪怕于今政府要征集乡下六十岁以上的农夫,送到这边来和小姜同学美术,也只能由着政府,不能说政府是捉了黄牛当马骑。我们只要他不扰害我,横竖是中华民国的钱。每月三十六块,张也使得,李也使得,能读书不能读书是不成问题的。政府送人的时候,原没有存心要这些人读书的,管他呢。我们且到中国料理店去买点菜来,打点酒来,好过中秋。老刘说到代代木去,想必就要回了。小姜出去的时候,我嘱咐了他,叫他回来吃晚饭。”张裕川道:“我看小姜与隔壁家的女子只怕已经有了苟且。你看那日老刘回来,述那姓郑的话,他在侧边听了,急得一张脸通红。我晓得他的脾气不好,不敢和他取笑。”胡庄点头道:“幸喜没有取笑他。你若当着人笑他一句,他立刻放下脸走了,莫想他再和你说话。他这种公子脾气,我劝过了他多少次。和他交久了,也知道了这人的性情,却不大要紧。”   说话时,刘越石也回了,一边脱衣就座,一边笑道:“今天还快活,吃了只好鸡,听了两个好笑话,我说给你们听。”   胡庄道:“既有好笑话听,等我开个单子,叫下女到料理馆去买东西,好安排过节。”说时起身拿纸,问买什么好。张裕川道:“随你的意,开了就是。”胡庄写好了,拿钱叫下女去买,回身笑道:“什么笑话?”刘越石笑道:“你这样经心作意的听,又不好了。”张裕川道:“管他好不好,说了再评论。”   刘越石道:“两个都是吊膀子,出了乱子的事。一个是老胡的同乡,两个人同到锦辉馆看活动写真。一个姓陈,一个姓黄。姓陈的是官费,来了三四年。姓黄的自费,才来不久。两个人在锦辉馆遇了个女子,两个就抢着吊,都以为有了些意思。那女子不待演完就走。他们两人以为事情成了功,连忙跟了出来。那女子上电车,也跟了上电车。换车也跟了换车。一径到了芝区虎之门,跟着那女子下车,走区公园穿了过去。姓陈的见四面无人,赶上前问道:‘小姐到哪里去?’那女子笑道:‘家去。’姓陈的见她很有情,接着问道:‘你家里我可以去么?’女子踌躇了会道:‘我先进去安排好了,你再进来方好。’姓陈的点头,满心欢喜。顷刻,到了一家门首,女子停住脚,手招他们两人道:‘你们站这里等我进去,就来喊你。’女子说完,推门进去了。两人站在门外,看房子也还精致,不像下等人家。姓陈的很得意,以为吊上了人家的小姐。姓黄的等了一会,不见有人出来,心里疑惑,向姓陈的道:‘我看这事情危险。那女子不像是淫卖妇,恐怕出乱子,我们回去的好。’姓陈的道:‘为其不是淫卖妇,我们才讲吊膀子。若是淫卖妇,还要吊吗?一点儿也不危险,我听说是这样吊上手的多得很。你要怕就先回去也好。’姓黄的听得这般说,哪里肯回去?便说道:‘你成了功,好歹不要丢了我。我不会讲日本话,你须替我办交涉。’姓陈的正待答话,门响处,那女子出来,对他们招手。他们大着胆子进去,女子将他们带到里面一间八叠席子的房里,女子仍转身出去了。二人轻手轻脚的不敢响动,忽然门开处,一个有胡子的老头儿,带着两个男子,走了进来。二人一看,魂都吓掉了。那胡子指着二人道:‘你们来这里干什么?’随用手指挥两个男子道:‘给我捆了,扛到警察署去。’两个男子不由分辩的一拥上前,一个收拾了一个,胡子道:‘今晚已迟了,明早再送去。你们二人用心守着,不许他们走了。’说完去了。两个男子坐在旁边守着。姓黄的便埋怨姓陈的不听自己的话,这送到警察署去,什么脸都丢尽了,说不定还要监禁。姓陈的也非常担扰,怕事情弄破了,掉了官费,便求两个男子放他们出去,许送钱给两个男子。那两个男子摇头道:“这干系太大,放了你们不要紧,我们的饭碗会掉。除非有一千块钱,我们就拼着担这不是。不然是要送到警察署去的,由警察署再送到你们公使馆,明后日全国就有好新闻看。且等我搜搜你们身上可有名片,不要弄错了名字。’可巧二人身上都带有名片,都被搜着了,二人更加着急。姓黄的对姓陈的道:‘你和他们说,看少要点钱,可不可以放得。”姓陈的便又对两个男子求情。说来说去,作六百块钱了事。当时放了姓黄的去拿钱。姓黄的有千零块钱存在银行里,当晚不能去取,次日早才拿了将姓陈的赎了出来。听说姓陈的对于这款子的分担,还要研究。”   胡庄道:“研究什么?”刘越石说:“姓陈的说,这钱是姓黄的特别顾全名誉愿意出的,并且曾劝姓黄的不要同进去,姓黄的不肯听。不知他们为这笔款,将来会弄出什么交涉来。”胡庄道:“还有个什么笑话?”刘越石道:“这个是湖南姓田的,也是在锦辉馆吊膀子。吊了个女人约好了,同到旅馆里去歇。二人从锦辉馆出来,携手同绕着皇宫的河走。走了一会,那女子忽然对姓田的道:‘你在这里等等,我到近处一个朋友家拿点东西就来。’姓田的便站在河边上等。顷刻工夫,女子来了,二人又携着手走。走不多远,只见黑影里一个男子劈面走了来,走到跟前,看见了女子,立住脚呔了声道:‘哪去?’女子登时吓得战兢兢的,往黑影里躲。姓田的知道不妙,忙抢着上风,面朝河站了。只见那男子用手往怀里一插,对姓田的叱道:‘你是谁?’姓田的知道他这手不是摸刀便是摸手枪,哪里敢等他抽出手来呢?便不顾死活,连头带肩撞了过去。那男子不提防碰个正着,只听得扑冬一声,想是跌下河去了。姓田的不要命的跑回家,半晌还说话不出。”胡庄笑道:“同一仙人跳,也有幸有不幸。到锦辉馆看活动写真的女子,没有不可吊的。你若是蠢头蠢脑,衣服又穿得不在行,她翻过脸来,便是仙人跳。碰了内行,才规规矩矩的卖淫。你看锦辉馆每晚有多少留学生在那里,特等头等都差不多坐满了。有几多收拾得怪模怪样,金戒指、金表、金眼镜,涂香傅粉,和女子差不多的人妖,挨着那些淫卖妇坐一块,动手动脚。只要你稍稍留神,就有的是把戏看。锦辉馆也就利用这个,好专做中国人的生意。他馆子里的常例,每周有一张很长的日本新旧剧片子,最后出演。中国人不喜欢看日本剧,一到演日本剐的时候都跑了。他见每晚是这样,摸到了中国人的性格,便不演日本剧子。还有层为中国人谋便利的,监场的警察绝不到楼上来,恐碍中国人的眼。”   胡庄正说着,下女买东西回了。胡庄道:“已到四点多钟,小姜想必就要回了。等去办好了菜,好大家吃酒。”说着,起身进厨房去了。菜还没有办好,姜清果然回来,径上楼换了衣服,拿了洗澡器具下楼,对胡庄道:“你们只管先吃,我出了一身大汗,洗个澡就来。”胡庄笑着点头道:“你去,我们等你。”姜清去了。这里酒菜摆好,姜清已来,四个人少不得划拳猜子,大闹中秋。径吃到夜间八点钟才止。各人洗脸漱口已毕,胡庄拉姜清到僻处道:“你同我散步去,我有句秘密话告诉你。”姜清答应了,都穿着寝衣,拿着团扇,同走到靖国神社的公园里面,在常设椅上坐了。姜清问:“有什么秘密话说?”胡庄笑道:“哪有什么秘密,哄着你玩的。”姜清道:“这也无味,下次你说话,我不信了,”胡庄道:“我是想问你句秘密话。老刘、老张在跟前不好说。他们的嘴快。”姜清道:“问什么?”胡庄道:“她搬的那地方还好么、?”姜清道:“谁呢?”胡庄笑道:“今日写信给你的那人。”姜清起身道:“你胡说,准写信给我?”胡庄扯住说道:“没有就没有,着急怎的?可笑你与我交这么久,还不省得我的性格。我难道也和那种轻薄人一样,不知轻重的。什么话都拿着当笑话说?你定要将我当外人,不肯对我说,有你的自由,我何能勉强?不过你认错了我就是。并且这事,我已明白了几分。莫说外面已有这谣言,就是没有谣言,凭我的眼光,也要猜着八九。然而老张、老刘背着你议论,我还极力替你辩白。即如今日这封信,要是落在老张、老刘手里,怕他不设法拆了你的看吗?既不拆看,能不当着人打趣你?并且那信面的邮花上,分明盖的是神田邮便局的印,只要跟着你走?一刻工夫,就探到了那人的住址。我因不肯做鬼鬼祟祟的举动,故来问你。哪晓得你待我还是待他们一样。”姜清低头一会道:“你问了做什么?我不是不肯说,因说了彼此都没有益处。觉得不说的好。你且说你是存什么心问我,还是只图听我说了,你好开开心?还是有别的用意哩?”胡庄正色道:“我是拿人开心的吗?你是给人拿着开心的吗?这事与我毫无关系,有什么用意?不过见世情险恶,难保不有第二个姓林的出来,与你为难。你又文的,我和你既相好,恐你顾前不顾后,生出变故来,不能不关心。”姜清道:“你既这般用心,我都说给你听就是。”   原来姜清与那陈女士眼角留情,已非一日。等那姓林的搬来,他们已差不多要成功了。只因陈女士胆小,没有干过这种事,每次姜清和她问话,她便胸中如小鹿儿乱撞,半日才能回答一句。那日,陈女士到晒台上晒汗巾,发见于姓林的对自己挤眉弄眼,她哪里肯作理会?不提防姜清走了上来,他恐姜清开口说话,被姓林的听见,故忙低头下楼。走到楼口,才回头望姜清使了个眼色,随用手往对面一指。姜清瞪了姓林的一眼,也下楼去。自此姜清恐陈女士被姓林的吊去,听得那边晒台的梯子响,必带几分醋意跑来监督。及至赌案发生,从警察署放回,姜清已疑到是姓林的报的警察。心想:这厮既如此厉害,不先下手,必被他夺去。主意拿定,即跑到晒台上故意咳了声嗽,陈女士果然轻轻的上来。姜清见对面楼上没有人,便小声对陈女士道:“我家昨夜出了乱子,你知道了么?”陈女士道:“我仿佛听得老婆子说,被警察拿了牌,你也在内吗?”姜清半晌指着对面楼上道:“就是那东西可恶。你今晚对晒台上的门不要关,我到你房里来坐坐。”陈女士摇手道:“这决使不得,万一被老婆子碰了,待怎么?”姜清道:“我来在十二点钟以后,你决不可害我。”说完,不等陈女士回话,即催她下去,自己回身进房去了。陈女上一个人在晒台上出了会神,回至房中,好生委决不下,坐不安立不稳的,晚饭也懒得吃。到八点钟的时候,老婆子上来将楼门关了,她那一寸芳心,更是怦怦的跳动。挨至九点钟,挂起帐子待睡,想起那楼门,哪里睡得着呢?径到十点钟,心中不知胡思乱想了些什么。忽然想到楼门关了,他怎么得来?坐了起来,待出去开门,又想到开了让他进来怎么得了!心中虽是这般想,身子不觉已到了帐子外面,开了房门,摸到晒台门口,将闩子抽了,急急回房睡下。喘着气,双手捧住心窝,只是冲冲的跳个不了。睡了一刻,又坐起来,想门闩虽抽了,门还是关得很紧的。他跑了来,见是关着的,不敢推,或怕响,推轻了,不仍是和闩了的一样吗?他怎么得进来哩?不觉又摸了出来,将晒台门开了,好像姜清就站在门口等似的,战战兢兢,不敢抬头。走至房里睡下,又翻悔不该开了门,怕他进来不得了,想起来仍旧关了。想了几回,实在闹了半晚,闹乏了,起来不得。幸喜得不见他来,料到是不来了。才矇眬的要睡,猛觉得身子已被人搂住,吓得埋着脸,气也不敢出,咬紧牙关,哑声儿厮耨。只此片刻工夫,便是千秋恨事。来人不待说便是姜清了。   大凡偷情的女子,于未近男子以前,多半十分胆小,既生米煮成了熟饭,廉耻之心就要减退许多。若再被人撞破,外面有了不可掩的风声,便倒行逆施,不复计有廉耻了。所以古人立礼,男女授受不亲,重的就是防微杜渐。当下陈女士与姜清定了情,在枕边自无所不说。谈到家世,陈女士也是上好人家的小姐,明治四十三年同她哥子到日本。革命的时候,她哥子回国,她便没有回家,只在上海住了十多日,仍到日本,在御茶之水桥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上课,也是官费。那夜径睡到差不多要天亮,姜清才过去。自此夜去明来,人不知鬼不觉的同睡了几夜。那日姜清知道胡庄打了那姓林的,怕他寻事报复,夜间即和陈女士商议,教她搬家。陈女士也怕弄出是非来,第二日即在锦町寻了个贷间,午后便搬了过去。姜清或是日甲或是夜间,有机会即去坐,对着房主人说是兄妹。房主人见二人面貌是有些相似,也不疑心。这几日姜清有别的事没有去,陈女士已忍耐不住,冒险寄了书信,叫姜清去。及至去了,除调情而外,又没有别的话说。姜清回家,被胡庄识破了。赚到靖国神社,披肝沥血的盘问。姜清只得将以上的事,倾心吐胆的说了出来。   胡庄听了,点点头道:“我又要骂你了。她既这般待你,你就应该死心塌地的待她,才不枉她因你坏了一生名节,担了一身干系。却为何无端的又生出野心来?”姜清道:“这又不是胡说吗?你几时见我生了什么野心?”胡庄道:“你还要瞒我。你没有生野心,这几日天天在外面跑,为什么不到她家去?”姜清红了脸,不做声。胡庄道:“听你平日骂日本女人不值钱,不待说,又是什么女留学生了。”说着摇摇头道:“你是这样不自爱,将来不出乱子,我也就不肯信。”姜清低头半晌道:“教我也没法子,又都不是才认识的。”胡庄吃惊道:“都不是才认识的?啊呀呀,这个都字,令人吃惊不小呢。你听我的话,少造些孽,就是积了德。我也不愿根问你哪些人了。”   说着,携了姜清的手,起身叹了口气道:“都只怪阎王不好,生了你这副潘安带愧卫玠含羞的面孔,哪得无事?哈哈哈。”姜清将手一摔道:“真是乞儿嘴,说来说去,就要说出这些讨厌的话来。”胡庄笑道:“哪里是讨厌的话,都是至理名言。你晓得日本后藤新平男爵的一生事业,都是在面孔生得好成的吗?我说给你听。”姜清道:“知道你信口编出些什么来,也要人家听。”胡庄道:“你才胡涂。这样大一个人物的历史,也可随意编的吗?你说后藤新平十几岁的时候干什么吗?他在福岛县县署里当底下人。因他生得美,被那县知事安场保和男爵的女公子看上了。当时那女公子正是十五六岁,初解相思。然虽爱极了后藤新平,只是地位太相悬殊,怎的敢向父母开口?一个人心中抑郁,恹恹的成了个单相思病。她一个心爱的丫鬟知道她的心事,便向男爵夫人说了。男爵夫人对男爵说,以为男爵必动气。哪晓得男爵久已看中了后藤新平,听了他夫人的话,便点头道:‘这妮子眼力还不错。后藤那小孩子,我也欢喜。我家横竖是要赘婿的。既爱了他,赘进来就是。只是我要亲自问过,看可是真爱,还是一时间的感触,这是不能由他胡后悔心的。男爵真个去问那小姐,那小姐既为后藤新平成了单思病,岂有说不是真爱的?安场保和男爵问明白了,即刻和后藤新平说,自然是立时成功。顷刻之间,后藤便做了男爵的爱婿。不到几月,男爵即拿出钱来,送他出西洋,学了几年医学回来。男爵荐他当名古屋的病院院长。他一到名古屋,即艳名大噪。凡住在名古屋的,无论是夫人、小姐、艺妓,乃至料理店的酌妇,都如着了魔,不管自己有病无病。一个个跑到医院里来,争着要院长亲自诊视,别的医生看了是无效的。有时后藤新平不得闲,她们情愿挨着饿等。他因是面孔生得好,很得人缘。从那时就做内务省卫生局长,做台湾民政长,步步高升,做到递信大臣。他一生轰轰烈烈的历史,不是都从面孔上得来的吗?还有一层好笑的事,他当底下人的时候,一个同事的叫阿川光祐,也因爱了他,情愿每月在自己薪水中抽出三块钱补助他。你看面孔好的魔力大不大?”姜清道:“后藤新平有这般美吗?何以在报上见他的照片,那么样不好看?”胡庄道:“明媚鲜妍能几时?哪里有美貌的老头子?你再过二三十年,不也成了吴道子不能画的吗?”二人一边走一边说,不觉已到了家。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十八章 乘人之危张全捉鳖 执迷不悟罗福抱桥   话说姜、胡二人到家,已是十一点钟,各自安歇。有话即详,无话即略。光阴迅速,不觉已到了中华民国双十节的纪念。   这日各学堂的中国人都不上课,神田方面各中国料理店都忙乱异常,径闹到午后十二点钟才止。一点钟的时分,神田的一个警察,在帝国教育会旁边发见了一个醉汉横躺在地下,一身洋服上呕吐得狼藉不堪。警察将他推了几下,见他翻了个身,口中喃喃不知说了些什么。警察知道是个中国人,用靴尖在他肋下踢了几脚。醉汉痛醒了,睁开眼看是警察,翻身扒了起来,踉踉跄跄的就跑。警察怕他再跌,追上去扯住问道:“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那人不答话,摔开手又跑。警察觉得可怪,跟着他跑。跑到表猿乐町一个日本人家门首,拍拍拍敲了几下门。警察走拢去问姓名,那人不答应。里面有人开了门,那人钻了进去,拍的把门关了。警察笑了一笑自去。那人关了门进房,将一个同住的人推醒,喘着气道:“好危险,一个警察追上门来了。”同住的吓得扒了起来,问是怎的。那人道:“我在维新料理店内,同王立人、李锦鸡、小姜几个人吃料理。吃醉子出来,碰了个女学生,生得非常之美,李锦鸡扯了我一把,叫我同去追。追了一会,李锦鸡忽然不见了,只见那女子一个人在前面走。我跑上去一把抱了就同睡。正睡得好,警察就来了,在我腰下打了几铁尺,只怕还受了伤。我也不能顾那女学生了,拼命的跑回。好像那警察也跟来了,你快起来把那警察挡住。”同住的人起初听说有警察追来了,又见他身上糊得一塌糟,以为真出了什么事。后来见他硬着舌头,说得不伦不类,知道还醉了没有醒,忙起来替他开了铺,敷衍他睡下。   这两人是谁哩?吃醉了的是云南人,姓罗,名福,才得公费到日本来,不上三个月。同住的是贵州人,姓张,名全,来了三年,也是公费。均能唱两句京调,张全更生得清秀。姜清原有戏癖,所以二人与他认识。那李锦鸡是福建人,到日本多年,年龄廿来岁,真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闲行则翩翩顾影,独坐亦搔首弄姿。人家见他生得美,又爱好,送了他一个“锦鸡”的绰号,他却十分得意。他本来叫什么铁民,朋友见他欢喜这“锦鸡”两个字,于是都丢了铁民不叫,只叫“锦鸡”。叫来叫去叫开了,这李锦鸡的名声,在学界尚不见得十分出色,嫖界上恐怕没有不知道的。王立人,湖南籍,在江苏生长,与锦鸡志同道合,号称生死之交。   这日因是国庆日,与罗福等在维新吃得大醉出来。姜清、王立人各自回去,罗福与锦鸡同追一个女学生。罗福跑不动,跌倒了,昏迷中尚以为抱住了女学生,被警察吓了回去,次早醒来才清楚。大悔喝多子几杯,好事被李锦鸡夺了。忙起来上楼,到自己房内换了和服,想吃了饭去东乡馆找李锦鸡。忽听得隔壁推窗子的声音,即起身也把窗子开子。原来隔壁住了个学裁缝的女子,也还齐整,罗福垂涎已久。罗福的房与那女子的房只隔一条尺来宽的弄堂,两边窗户直对。罗福每听得隔壁窗子响,他也将窗子推开。因不曾说话,只对着那女子使眼色。   那女子总是似理不理的,如此已非一日。今日罗福闻声推开窗子,那女子见了,掩住口笑了一声,掉转身走了。罗福心中高兴,下楼对张全说隔壁女子对我有情。张全摇手道:“你且去洗了脸来再说,亏你糊了这一脸的东西也过得,我看了恶心。”罗福被张全提醒了,才记得昨晚呕的东西糊了一脸尚未洗去,忙用水洗了。复到张全房里说道:“隔壁的女子对我有些意思了,只怕差不多就要到手。”张全笑道:“恐怕未必。我看那女子已有姘头。”罗福摇摇头道:“没有没有,你不要吃醋。我晓得你是想我不成功,你好去吊。”张全笑道:“我要吊还待今日?你用心去吊你的就是,只不要弄出乱子来才好。”   罗福也不理会,同吃了早饭,跑到东乡馆会李锦鸡。他因与李锦鸡往来亲密,不必通报,径走到锦鸡的房门口。见下女的拖鞋脱在门外,门又关了,不敢进去。轻轻敲了一下道:“开门不要紧么?”就听得下女在里连说了几个咿呀(反对不愿意之意),接着小声叫道:“李先生,客来了,还是这样。”   罗福听了,忍不住大笑一声,推开门撞进去。李锦鸡拔地跳了起来,下面赤条条的,指着罗福骂道:“短命鬼,短命鬼,老子明日害了淋病,就找你。”罗福看那下女伏在被上,笑得起来不得,忙蹲下去,按着亲嘴,伸手就去摸私处。李锦鸡跑拢来,在罗福背上就是两拳,抱住罗福的腰,往侧边一滚。下女乘机扒起来跑了。罗福倒在席上,右手往鼻子上嗅了一嗅,摇头道:“臭臭臭。”李锦鸡骂道:“你这混帐东西,这早晚不去挺尸,跑来干什么?”罗福叉着手,慢慢的扒了起来,见壁上挂了条手巾,取下来就揩。锦鸡一把夺了道:“龌龊鬼,我的洗脸手巾,把你揩这个。”罗福嘻嘻笑道:“不揩了怎么样,你替我吮了?”锦鸡笑道:“谁教你去摸?你自己舔了,抵得剂补药。你瞎了眼,枕头底下不是纸吗?”罗福用脚踢开枕头,果有一叠水红色极薄极嫩的纸。罗福抽了几张揩了手再嗅,觉得有些香气。复拿了几张纸嗅了嗅道:“好香好香,这纸做什么用的?怎的这么香?”锦鸡一边穿衣服,一边答道:“这纸么,用途大得很,带在身上最好。可以辟疫,又可以防臭。你插几张在和服的襟口上,些微露点出来,随到什么地方,不闻见臭气。我是特意买了来防臭的。不过不可拿多了,这纸很贵。”罗福听了,真个分了一半,插入怀中。锦鸡走向前道:“你插的不好,是这么样留一小半在外面,香气才得出来。”罗福即将身子就拢来,要锦鸡替他插好了。锦鸡道:“我洗了脸,来陪你。”拿了洗脸器具下去了。一个下女进来收拾铺盖,望了罗福,只是笑。罗福不能用日语问他,以为方才那下女的事,她知道了好笑。见她要扫房子,便走出房外。等扫好了进来,锦鸡已洗了脸上来。罗福对他说了昨夜的事,问他得了什么样的结果。锦鸡道:“我也是大醉,不知怎的就追得不见了,混寻了一会,没有,就回了。当时糊里糊涂,也不记得还有个你。”罗福笑道:“我以为你必是得了手,可惜小姜没追,他要追或者比你强些。”锦鸡道:“他不喜欢日本女人,说日本女人不值价,他怎么肯追?”说话时,下女送了饭上来。罗福起身辞了出来,锦鸡送到门口,嘱咐道:“仔细你怀中的纸,不要掉了,不要落到衣里头去了。”罗福点头,摸了摸纸道:“理会得,理会得。”锦鸡忍笑回房,不提。   罗福揣着纸,得意洋洋的会了几个同来的朋友。他们听罗福说这纸的好处,又嗅得真是好香,每人都要分几张,插在怀里。罗福没法,每人分了三张,叫他们好生保存。出来,不敢会朋友了,怕有人再要分,径回到家里。张全一眼望见了他怀中的纸,走拢来要看。罗福忙掩住道:“再分不得了。”张全闻了香气道:“该死,该死,你把这纸插在怀里,在街上走不上算,还要露出大半截在外面,真是笑话。你怕谁要分你的?”罗福怔了一怔道:“这辟疫防臭的纸,难道带不得吗?”张全知道是有人哄他出丑,笑得打跌道:“你这蠢东西,怎么得了?是谁说这纸能辟疫防臭?”罗福道:“老李说的呢。不是防臭的吗?又这么香。”张全笑道:“也怪你不得,你到日本来还没有嫖过,故不知道这纸的用处。你快抽出来,我说你给听。这纸名消毒奇丽纸,纯是女人用的,又叫妇人用纸。你看它好薄好嫩,色气多娇美。”罗福才恍然大悟道:“哦,是了,是了,老李放在枕头底下,就是这个用意。我去的时候,他正和下女在那里苟且。这东西该死,他哄我,我还宝贝似的送了几个同来的人。怪道那扫房的下女,只是望着我笑。”张全道:“要紧是没有什么大要紧,不过知道的见了好笑就是。除开你们这些才来的,大约也没有人不知道。”罗福道:“虽是这样,这纸我还是舍不得便丢了,实在是香得好。”说完,仍拿了上楼。忽然心中想道:这纸既是那么个用法,隔壁的女子自然知道,我何不拿给她看,使她知道我的用意,不强于和她使眼色吗?一个人想着点头道:“不错。”这边的窗页是开着的,只那边的关了,便伸手过去,一把推开,拿着纸伸进去,舞了几下。猛听得大喝一声道:“谁呢?这般无礼!”罗福听是男子的声音,吓得魂飞天外,缩手不迭,忙关了窗页,蹲作一团,不敢出气。听得那边说道:“就是那支那人吗?我过去找他。”   罗福吓得好像被猫追慌了的耗子,不知往哪里钻好,在房中打了几个磨旋。听得下面开门问话声响,一时人急计生,想起柜子里可以躲。钻进去才关了柜门,就听得梯子响,有人开了房门道:“嗳呀,哪里去了?”房主人跟了上来道:“他吃早饭出去了,还没有回来。”那人道:“回是回来的,不知于今逃往哪里去了。那东西十分无礼,是个什么留学生,这般没有人格。他下次再敢如此,非叫警察来,拿他拘留几天不可。”房主人问:“究竟是为什么事?”那人道:“那东西屡次对那边做种种卑鄙样子,他们因他是外国人,不理他。方才更不成体统了,拿着一些妇人用纸,伸于到那边房里乱舞。这还能够不结实教训他吗?”房主人道:“他既走了就算了罢!他才来不懂日本话,他是在中国这般惯了的,不知道日本的规矩。”那人气忿忿的下楼去了,房主关了房门。也下楼。张全在楼下听得清清白白,暗自好笑,知道罗福必是躲在柜里。等日本人去了,他便说着日本话上楼道:“我不信他跑了这般快,非搜了出来,带到警察署去不可。”罗福正要出柜,复听得日本人的声音上楼。他又辨声音不出,吓得蹲在柜里发抖。张全推开门进房,一手扯开柜门,罗福用双手捧着脸,屈作一团。张全鼻子里哼一声,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往外就扯。罗福忍住痛,低着头出来,面无人色,不敢仰视。张全恐说话隔壁听得,径拖下楼,到自己房里,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罗福见是张全,跳起来道:“你这没良心的,不怕吓死了我!这也可以闹玩笑的吗?”张全笑道:‘我多久说顽不得,你不听,定要出了乱子,才知道顽不得呢。”罗福抖了抖身上的灰,吐舌道:“好险,来的那日本鬼你见了没有,是个什么样子?”张全道:“怎么没有看见?五十多岁,比你丑多了,一脸的络腮胡子。穿的衣服和叫化子一样,眼睛只一只有光,鼻子一个孔。”罗福道:“我不信有一个鼻孔的人,你别哄我。”张全道:“哄你么?你不信咧,那女子还是共着他这一个鼻孔出气呢。”罗福道:“你胡说。大约比我的面孔差些就是了,我也料得他要不比我差些,那女子怎么时常会望着我笑?我今日也是合当背晦,碰了这鬼来了,不然也好了。”张全点头笑道:“是吗,不是这鬼来了,你已到了手呢。”   这日,罗福上楼,连咳嗽都不敢咳。次日,邀张全去看姜清,张全不去,罗福一个人跑到骏河台。进门见王立人、李锦鸡和胡庄一伙人都在那里说笑,见他来了,更大笑起来。罗福一把扭住李锦鸡道:“你害得我好!几乎把我的命都送了。”   李锦鸡挣脱了手问道:“什么事害了你?”罗福道:“你那揩嘴巴的纸,怎说是辟疫的?”李锦鸡道:“不是辟疫的是干什么的?哦,我知道了,你是听了那哄死人不偿命的老张的话。你且说他说是做什么的?”罗福道:“他说是女人用的。”锦鸡冷笑了一声道:“道你骂我揩嘴巴的纸。”顺手将胡庄的柜子打开,拿了一叠出来道:“我时常有女人同睡,不能和你辩。难道他们也有女人。用这纸吗?我说你瞎了眼你不信,这上面有消毒的字样,不是辟疫,是辟你的鸡巴?”罗福跺脚道:“我上了老张的当。老张这样害我,我死也不依他。”姜清笑问道:“老张怎样害你?”罗福摇头道:“说不得,说不得。”   胡庄道:“他不说不要紧,怕老张也会替他瞒吗?”姜清道:“好笑。老罗做事也要瞒人。”胡庄道:“是吗,我看曹操要多大的本领,才能叫阿瞒呢。”罗福道:“我不是想瞒你们,说了出来呕气。”胡庄道:“你说我替你出气。”李锦鸡等同声都道替你出气。罗福真把昨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笑得这些人在席子上乱滚。姜清忍住笑说道:“我不笑别的,我就笑他那理想实在高妙,以为将这纸舞两下,便可打动人。”说罢,想起那舞纸的情形,又笑。罗福道:“若老张不哄我,我怎的会做这般想。”胡庄道:“你想是没有想错。不过日本女人个个怀中插了这辟疫的纸。若是看了便动心,她那心就没有定的时候了。拿张春宫去舞,或者有些效验。”罗福道:“可惜日本没有这东西买。上海遍地皆是,先来的时候,带几套来就好了。”李锦鸡道:“日本怎么没有?上海的装束不对,买了来也不中用。你要日本的吗?我借两套给你。”罗福道:“你真有吗?”锦鸡道:“你不信,我就给你看。”说着用手往洋服里襟的口袋里去摸,这些人都翻眼望着,不知锦鸡又要用什么东西哄罗福。锦鸡摸出一叠照片,往罗福脸上一照道:“这不是?”这些人争着来看,不是春宫是什么?把个姜清吓得摇头吐舌,连喊该死,胡庄也骂锦鸡无聊。锦鸡道:“你们既都不愿看,我收了罢。”仍旧聚了起来,待往口袋里插,不提防刘越石在后面一手夺了道:“老李,你来抢,就是一拳,这东西孝敬了我罢!”李锦鸡真个不敢上前去抢。罗福不依道:“老李说了借给我的,你拿去做什么?”刘越石道:“老罗。你不要信他,他哪里会肯借给你?你没见他带在身上?这是他随身之宝,肯借把人的吗?我抢了他的,他就没有法子。”李锦鸡道:“老罗,他自己想要,故拿话来哄你。我要不打算借你,我也不拿出来了。我于今随你的便,这东西我横竖不要了,你没有本事承受,怪我不得。”罗福正待开口,刘越石道:“老罗,你不用着急,我分两张给你。”罗福道:“两张不够。”   刘越石道:“够不够不能管。”他说时,选了两张递给罗福。   罗福接了看道:“这个不好,要随我选。”刘越石道:“你知道什么好歹。不是我,你一张都没有。老李方才要往袋里插,你没看见吗?”锦鸡站在旁边看了,闷闷不乐,拿了帽子就走道:“你们这强盗窝里来不得。”这些人大笑起来。王立人扯住刘越石道:“你一个人独得不行,好歹分两张给我。”刘越石摇头道:“这里共总只有六张,万不能分。”王立人扯住,哪里肯放,硬分了两张才罢……姜清看了,大不畅快,独自上楼去了。王立人、罗福即辞出了出来,各自归家。   单说罗福走到自己门口,见隔壁门外一乘车子,堆了许多行李,好像是搬家。罗福脑筋中忽然如受了什么大刺激,呆呆的站在门口。望了那车上的什物,有几件是平日从窗子里见过的,心想她这一走,知道她走到哪里,与她还有见面的日子吗?   心中想着,眼中几乎要流出泪来。不一会一个车夫走来,拖着车子就走。接着隔壁的门响,那女子收拾得齐齐整整,走了出来。见于罗福,笑着行了个礼,说声少陪。罗福得这机会,心中就有许多话要问。奈日本话一句也不能达意,只得也点点头,眼睁睁望着她去了。想起方才她笑着行礼,说失陪的态度,便觉得情深似海。门口无可留连,进房即将方才的事和张全说。   张全道:“横竖你不懂得日本话,莫说吊不上,便吊上了,又安得巫山置重译,为你通情话呢?”罗福道:“我于今赶急学日本话,来得及么?”张全道:“有什么来得及来不及?日本女人可吊的多得很,学好了日本话,总有用处。”罗福道:“我从此拼命学日本话便了,学好了你替我大家设法。”张全笑着答应。罗福上楼,真个拿了日本语读本,放开喉咙喊起来。   张全在楼下好笑,心想:这呆子想女人想疯了,何不哄着他玩玩。眉头一皱道:“有了。如此这般的,岂不大妙?”登时依计做了。   次日,罗福早起,邮便夫送了封信来,上面写“罗君亲启”。罗福拆了,见是日本文,看不懂其中意思,来找张全看。   张全还睡着没有起来,推醒了,请他翻译。张全接了一看,跳起来道:“恭喜你,恭喜你。你快去收拾,就是今日。”罗福也欢喜,忙问是什么,这信由哪里来的?张全道:“就是那隔壁的女人写来的。”罗福着急道:“你还不快些翻给我听。”   张全道:“你听吗?信上说一向承你的情,我非常感激,因我有个哥子同住,不便和你说话。于今搬的地方,也不好请你来。你如想会我,明日午后六点钟,我要到浅草帝国馆去看活动写真,你可于六点钟以前,到那里买入场券的所在等我。无论如何,我是要来的。我现在有许多话要说也说不尽,明日会了面谈罢!信是这么写的,你看是喜事不是喜事?”罗福道:“你没有看错么?”张全将信摆在罗福眼前道:“看错了,这些汉字难道你也不认得?”罗福看了汉字依着张全说的意思,一个字一个字的研究起文法来,果然不错。喜得张开口望着张全,不知要怎么才好。张全道:“她这叫你去,很有点意思。浅草的料理店、牛肉馆、旅馆,都是白日可以借房间的,见了面,一定成功。你快去剃了头,我送香水、美颜水给你收拾。”罗福道:“借房子这交涉是几句什么日本话,请你写给我念熟,免得临时不晓得说。”张全道:“呆子,这许多话一时间念得熟的吗?交涉她自然会去办。你就会说日本话,到底是个中国人,也犯不着去说呢。”   罗福心中七上八下,想去剃头,肚子又饿了。即催张全收被洗脸吃饭。吃了饭,往理发店,一边剃头,一边描想见面时的快活。头还没有剃完,不凑巧的天下起雨来了。幸理发店隔家里不远,冒雨回来,张全真个替他收拾。到午后那雨越下越大。他老早穿好了衣服,刷净了靴子,望雨住,哪里肯住?看看已到五点钟,加上些晚风,更大了。他恐错过了时间。只得冒着雨走。站在神保町停车场等了十分钟的电车,风大了,伞挡雨不住,一身洋服,除领襟而外,早喷得透湿。到帝国馆时,六点钟过了,站在买入场券的地方,用眼望着街上。见往来的尽是些下等男子,一个个擎着伞,携着衣,穿着高木屐,凄凄惶惶的跑,绝无一个女子。罗福驼着一身湿透了的衣,又是十月天气。站在当风的地方,雨虽小了,还是不住的当面喷来。   饶他有比火炭还热的心,也禁不得这冷风冷雨吹打,只一阵工夫,可怜他连五脏六腑都冰透了。忍死等到八点钟,料道不能来了,仍依原路回家。实在乏了,脱衣便睡。次日和张全叹息了一会。自此一心一想学日本话,再候机缘。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十九章 掷果潘安登场逞艳 惊筵焦遂使酒挥毫   话说罗福此心不死,整整的在家读了两个月的日本话。心坚石也穿,普通平常的话,他居然能讲得来了。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同张全到姜清家里,姜清迎着张全道:“你来得正好,有事正要找你来商量。”张全见胡庄、刘越石、张裕川都围着火炉向火,二人脱了外套,也围坐拢来。姜清就在睡椅上斜躺着。张全问道:“什么事要找我商量?”姜清笑道:“于今要过年了,你且猜猜找你商量什么?”罗福笑道:“我一猜便着,必是小姜不得过年,找老张去替他借高利贷。”张全摇头道:“这题目太泛,我猜不着是什么事。”姜清道:“我们方才在一块儿几个人闲谈道,过年了,闹着什么玩玩才好,看你可想得出花样来?”张全低头沉吟了一会道:“可惜谢抗白、陆扶轩、吴我尊、欧阳予倩诸人都走了,不然演新剧就很好。我们这里可以登场的人也不少。”胡庄笑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们正商议说是演戏好。”罗福拍手笑道:“妙透了。演戏演戏,少不得要我来帮帮场面。”姜清道:“那是自然少你不得。”张全道:“你们方才怎样商议了一会?”胡庄道:“我想正脚色少了,只好演《鸳鸯剑》,我扮柳湘莲,你扮尤二姐。小姜他说他不愿做尤三姐,他说他要扮茶花女,我就答应扮亚猛,他又说不好。”张全道:“我扮亚猛何如?”姜清道:“你扮侍儿好。扮亚猛,身材太小了。”胡庄道:“我身材大,你怎的又说不好?”姜清半晌道:“你又不能唱歌,把什么扮得来?”胡庄笑道:“那不容易吗?随便哼两句就是,谁懂得?”姜清摇头笑道:“你扮亚猛的爷倒相称。”张全道:“扮亚猛的,我想起个人来了,青年会的老李不好吗?”姜清想道:“果然好。”胡庄道:“不是广东的李默卿吗?”张全道:“是。”胡庄道:“他不是个矮子吗?”姜清道:“他的歌唱得很好。他与西洋人往来得久,姿势也好。”胡庄不服。自言自语,说李默卿不相称,姜清也不作理会。张全道:“正脚已齐,这些便很容易,只是在什么地方演哩?”姜清道:“教老李去借日本青年会好么?”胡庄道:“好。”于是几人又商议了一会,收多少钱的入场料,派某人扮某脚,当下派了罗福做揭幕掩幕的。罗福道:“这揭幕掩幕也算是做戏?我不来。”姜清笑道:“说了来帮场面,这不算是帮场面吗?你不愿,就派别人,愿干的多呢。”罗福连忙道:“来来。只是小姜,你也太使乖巧了。”姜清道:“老张,请你到青年会和老李说,我们先要演习几天,才得合拍。布景的器具,也都托他去办,他必然高兴的。入场券由我这里印。”胡庄望着姜清笑道:“你只要他去说,倒底是几时唱,唱几晚,我们自己还不知道,教老李怎么好去借器具,好去借房子哩?”姜清拍着腿笑道:“我真糊涂,你们说定几时唱,唱几晚好?”大家共议了三十日一晚,元旦日一晚。于是张全辞了出来,去会李默卿。   罗福正待归家,走不多远,只见对面来了个女子,正是两月前为他生出种种问题的那人儿。罗福一见,心中大喜。忙走上前行礼,道阔别。那女子认得是罗福。也只得还礼。罗福道:“那晚你约我到帝国馆,你怎么不来呢?”那女子摸不着头脑道:“我何时约过先生到帝国馆?”罗福笑道:“你就忘了吗?你写的信,我还带在身上,舍不得丢掉,你看。”说时解开外套,从里面拿出信来,递给那女子。那女子看了笑道:“这不是我写的。”罗福诧异道:“不是你写的是谁写的?我为这信还受了一晚的苦呢。”那女子复将信看了一遍道:“这信不像日本人写的,恐是你的朋友故意写了哄你的。我的名字也错了,口气也不对,我叫芳子,这信上写的是月子。”罗福听了,才恍然里钻出个大悟来,登时跌脚道:“是了是了。我同住的那姓张的最会作弄我,可惜他于今不在家。不然,就请你同去问问他,看他如何抵赖。”芳子道:“他在家,我于今也不能去。我就住在饭田町四丁目十二番地大熊方内,你高兴可请过我那边来玩。”罗福喜不自胜,忙用铅笔记了地名,说明日午后七点钟定来。芳子应了在家相等,彼此别了。当日罗福归家。夜间张全回了,少不得骂他不该欺骗自己。次日七点钟,罗福又全身装束,找到大熊方,会了个老婆子,问芳子在家没有。老婆端详了罗福一会道:“请进来,我就去找她来。”罗福进去,老婆引到一间六叠席子的房内,捧了个火钵,放在罗福面前,老婆子去了。罗福看房里并无陈设,一张小桌子塞在房角上,席子旧到八分,只一盏五烛光的电灯,更显得不明亮。   罗福心想:这房子不像是芳子住的。她的房必在楼上,到她房里坐着去等不好吗?想罢,立起身来,轻轻上楼。只见楼上的瓦斯灯照耀得如同白日,罗福推开门看,一眼便望见壁上挂了件狐皮袍子,桌上竖了支中国水烟袋。房中陈设虽不精致,却十分华富。罗福吓了一跳,知道是错了。幸得没人在房内,忙退了出来。才到楼口,听得外面门响,吓得他三步作两步的踏的梯子一片响。梯子下完,一个雄赳赳的男子,披着貂领外套迎面而来,望罗福操着北方口音问道:“你找谁呢?”罗福慌了,连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找芳子。”那人道:“什么芳子?她住在哪里?”罗福道:“她说住在大熊方。”那人道:“混帐!大熊方住的就是我,有什么芳子?你上楼来,我要问你个清楚。”那人说着上楼,罗福只得跟了上去。那人进房,外套也不及脱,开了抽屉,开了柜子,检查一会,回头打量罗福几眼,挥手道:“你去,你去!”   罗福如遇了赦,下楼回到方才的房内坐着,心想:好危险,几乎把我当贼。正想时,门响,老婆子同芳子来了。罗福站起来问芳子去哪里来,芳子笑答没去哪里。老婆子送芳子进房,告回避,关门去了。芳子道:“我并不住在这里,这婆子是我的亲戚。”一边说一边拖罗福同伴着火钵坐厂,彼此攀谈起来。   罗福心迷神醉,要求芳子和老婆子办交涉,借房子住夜。那老婆子历来是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的,况一个卖弄有家私,一个果然爱你金资,怕不成就了这幽期密约。这一晚腿儿相压,脸儿相偎,手儿相持,颠凤倒鸾百事有。罗福到东京,这便是破题儿第一夜。次日珍重后会才别。   二十日后陪着姜清等演习子几天新剧。姜清借了几套阔西洋妇人衣服,初次装扮起来,连同演的人都看呆了。自己也对着镜子出神,忘记了镜子里就是自己的影子,以为另有个这般美的女子,并且是个真的。差不多要和她吊起膀子来。及悟了是自己,又疑心自己不是个男子。一想到了是做戏装马克,那霎时间佳人薄命之感,便奔注脑内。不啻自己就是马克。一颦一笑,一出词一吐气,无一不是马克。就是真马克复生,见了也必疑是自己的幻影。如此径演到二十九日,都已圆熟。次日,午后三点钟光景,齐集青年会,束装布景,五点多钟来看的人便不少。西首一排二三十位中国女性学生,一个个都是玉精神花模样,静悄悄眼睁睁的等马克出场。这日黄文汉、郑绍畋、周撰、李锦鸡都有优待券,先到了,坐在前面一排椅上。后面来的人络绎不绝,顷刻之间,楼上楼下,挤得水泄不通,都望着台上拍手催开幕。到六点钟,罗福将幕一揭。楼上楼下的千百只眼光,一齐射到马克身上。不约而同的千百只巴掌,拍得震天价响。有几个忘了形的狂叫起来,倒把那些女国民吓醒了,幸有人叱了几声才住。于是台上聚精会神的演,台下失魂丧魄的看。演一幕,欢呼一幕,径到十点多钟才罢。次日元旦夜也是如此,不过男子少了几位,女子多了几位。男子换了几位,女子没有换。黄文汉、周撰、郑绍畋,这晚都没有来,李锦鸡混入女人这边坐了。戏完,李锦鸡极不得意,回到东乡馆与下女调了会情睡了。次日起借着过年,会朋友打麻雀,推牌九,吃花酒,快乐无边。这也不只他一人,凡在东京的留学生。到这时候,没有不各自寻些快活的。不过薰莸异味,雅俗殊途罢了。其间寻常嫖赌小事,难得详写。   似水流年,新正已尽。有学校的依旧上课,无学校的照常吃饭。与看官们久违了的那位黄文汉,这时候已同着几个同乡,在代代木佃房子住了四五个月。因其中无甚大事故,没有请他出来。这日正是二月初六日,早起即飘飘的吹下了一天大雪。   吃了早饭,正在读新闻,忽来了个四川姓伏的朋友找他。那姓伏的单名一个焱字。民国成立的时候,说是在四川省立下了奇功。南北统一,他功成身退,不久即到日本来,在代代木不远千驮谷町地方佃了栋威武堂皇的房子。久与黄文汉认识,见面彼此寒暄了几句。伏焱道:“中山定了这个月十一日,由上海坐山城丸动身到东京来,计程十三日可抵长崎。我当得去招待,那日去欢迎的日本人必不少。胡瑛他们都带了翻译,我想请你同去走遭。如有演说,请你替我翻译何如?”黄文汉道:“孙先生这回虽是以私人资格到日本来,然到底曾做过中华民国的元首,凡是中国人都应得去欢迎。不过人数太多。不能尽往长崎,就在新桥罢了。那时我少不得也要去的。你既要接到长崎,我陪你去一趟也使得。说是没有演的,会了日本人,不过几句应酬话我还说得来。随你何时去,来邀我就是。”伏焱道:“山城丸十三日午前抵长崎,我们于十日清早就要动身。若路上不耽搁,十四日午后便能暗中山到新桥。”二人约定了。黄文汉说:“今日新闻上说,大借款二月初四日签押的事不成功。”伏焱问:“是日本新闻吗?”黄文汉点头道:“《朝日新闻》上的北京特电。”伏焱道:“说了什么原因没有?”黄文汉道:“略略说了些,是因法使康梯反对德人赖姆泼任稽查总监察,说此职当以俄、法人为之,所以有这波折。并说六国银行团有破裂之兆。”伏焱听了,没得话说,辞了回家。   初十日绝早,伏焱即来邀黄文汉。黄文汉也穿了礼服。提了个手皮包,同坐电车,由新桥改乘火车往长崎发进。在神户遇了胡瑛,带着个翻译、两个日本浪人上车。伏焱接着谈了几句,胡瑛道:“时间还早,明日过福岛县,我要到博多去会会山川健次郎,顺便参观他办的工业专门学校,前日已知会了他。”伏焱道:“我也同去看看。”胡瑛点头。黄文汉心想:山川健次郎是日本有名的人物,并且是个财产家,明日会了他说话,倒要留神。胡瑛带的那翻译,不知怎么个程度,可借此见识见识他,听他说话的声音仿佛是广东人。   不言黄文汉心中暗想,且说火车次日十点钟时候,到了福岛。胡瑛、伏焱等一干人下车,出了停车场,即有山川健次郎派来迎接的两乘自动车,六人分乘了。顷刻之间到了一个大操场。其时积雪未消,只见满场一片白光,有许多学生正在雪里奋勇习体操。驾车的把车停了,胡瑛等下车,黄文汉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