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 - 第 2 页/共 39 页
此时此景就是不肖生兀坐东京旅馆,起草《留东外史》的纪念。
这《留东外史》是部什么书?书中所说何事?不肖生著了这书有何好处?说来话长,诸君不必性急,待不肖生慢慢讲来。
原来我国的人,现在日本的虽有一万多,然除了公使馆各职员及各省经理员外,大约可分为四种:第一种是公费或自费在这里实心求学的;第二种是将着资本在这里经商的;第三种是使着国家公费,在这里也不经商、也不求学,专一讲嫖经、读食谱的;第四种是二次革命失败,亡命来的。第一种与第二种,每日有一定的功课职业,不能自由行动。第三种既安心虚费着国家公款,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就不因不由的有种种风流趣话演了出来。第四种亡命客,就更有趣了。诸君须知,此次的亡命客与前清的亡命客大有分别。前清的亡命客,多是穷苦万状,仗着热心毅力,拼的颈血头颅,以纠合同志,唤起国民。今日的亡命客则反其事了。凡来在这里的,多半有卷来的款项,人数较前清时又多了几倍。人数既多,就贤愚杂出,每日里丰衣足食。而初次来日本的,不解日语,又强欲出头领略各种新鲜滋味,或分赃起诉,或吃醋挥拳,丑事层见报端,恶声时来耳里。此虽由于少数害群之马,而为首领的有督率之责,亦在咎不容辞。
不肖生自明治四十年即来此地,自顾于四种之中,都安插不下。既非亡命,又不经商,用着祖先遗物,说不读书,也曾进学堂,也曾毕过业。说是实心求学,一月倒有二十五日在花天酒地中。近年来,祖遗将罄,游兴亦阑,已渐渐有倦鸟思还故林之意。只是非鸦非凤的在日本住了几年,归得家去,一点儿成绩都没有,怎生对得住故乡父老呢?想了几日,就想出著这部书作敷衍塞责的法子来。第一种、第二种,与不肖生无笔墨缘,不敢惹他;第三种、第四种,没奈何,要借重他做登场傀儡。远事多不记忆,不敢乱写。从民国元年起,至不肖生离东京之日止。古人重隐恶而扬善,此书却绌善而崇恶。人有骂我者,则“不肖生”三字,生固是我的美名,死亦是我的佳谥,由他骂罢。倘看此书的,不以人废言,贝怀肖生就有三层请愿:一愿后来的莫学书中的人,为书中人分过;二愿书中人莫再做书中事,为后来人做榜样;三若后来的竟学了书中人,书中人复做了书中事,就只愿再有不肖生者,宁牺牲个人道德,续著《留东外史》,以与恶德党宣战。诸君勉之,且看此书开幕。
话说湖南湘潭县,有个姓周、名撰、字卜先的书生,四岁失了怙恃,依着叔父度日。他叔父原做木行生意;稍有积聚,中年无子,遂将周撰做自己的儿子教养,十六岁上替他娶了一房妻室。这周撰虽是在三家村里长大,却出落得身长玉立,顾盼多姿。笑貌既逾狐媚,性情更比狼贪。从村塾先生念了几年书,文理也还清顺。乙巳年湖南学校大兴,周撰就考入了陆军小学。当时清廷注重陆军,周撰实欲借此做终南捷径。奈他赋体不甚壮实,每到了操场上做起跑步来,就禁不住娇音喘喘,香汗淫淫。住了半年,觉得不堪其苦。
那年湖南咨送学生出洋,周撰就想谋一官费,然苦无门径。恰好他同学杨某,也因想得官费,求同县大僚某,修于封书,向湖北制台关说。那大僚作书的时候,原嘱杨某亲到湖北呈递,不料杨某的母亲病丁,不能前往。周撰知道此事,遂乘机诡言适有要事须往湖北。杨某不知是计,就托信与他带去。
周撰得了信,到私处拆开看了,就弄神通添了自己名字进去,径往湖北。投信之后,果然效力发生,得了一名留东官费,在日本混了几年。中国革命事起,留学生十九回国。周撰也跟了回去,在岳州镇守府,充了一名副官。那时岳州南正街茶巷子内,有一个同升客栈。这客栈的主人,姓翁,原籍浙江。夫妇二人,带着亲生女定儿,不知因何事到岳州,开此客栈,已有八九年光景。那定儿年纪虽在二十以外,然尚没有婆家,颇有几分姿色,远近有大乔的名目(岳州有小乔墓,故名)。
一日,周撰到栈内会朋友,无意中与定儿见了一面,两下里都暗自吃惊。周撰打听得是栈主女儿,没有婆家,想必可以利动,遂每日借着会朋友,与栈主通了几次殷勤。那革命的时候,在军界的人,谁人不怕?谁人不想巴结?况且周撰容仪秀美,举动阔绰,又是东洋留学生,栈主岂有不极力拉拢之理。
往来既熟,就时时与定儿眉眼传情。真是事有凑巧,一日,周撰到了栈内,恰好栈主夫妇均不在家,只有定儿一人坐在窗下。
周撰心中喜不自胜,忙跨进房去。定儿见是周撰,止不住红呈双颊,心中冲冲的跳动。慢慢立起身来,说了声请坐,就低着头一声不响。此时正是十一月天气。周撰看定儿穿了件竹青撒花湖绉羔皮袄,罩了件天青素缎坎肩,系条桃灰摹本裤,着了双纤条条白缎地青花的鞋;高高的挽了发结,淡淡的施了胭脂。
周撰见了这种娇羞模样,心痒难挠,也不肯就座,涎着脸儿挨了拢去,扯着定儿的手,温存说道:“定姑娘,发慈悲,救我一命罢!”定儿将手轻轻的摔了一下道:“周先生你待怎么?快放尊重些,外面有人听见,成什么样儿!”周撰乘他一摔,脱出手来,抱过定儿之颈,乘势接了个吻道:“我方才从外面来,一个人都没有。定姑娘依了我罢!”定儿道:“先生家自有妻室,何必枉坏了人家身子?快离开些,我爹娘就要回了。”说着,想推开周撰。周撰到了此时,哪里肯放她走,连忙辩道:“我家中虽有妻室,然我叔父无子,已将我承祧,本说还要替我娶房妻小。并且我家中妻子,现已害着痨病,想已不能长久,将来接了你回去,定将你做结发妻看待。如说了半句欺心话,敢发个誓。”说时,真个接着发了个瞒天大誓。定儿听了想了一想,也就心允意允了。事情才毕,翁老儿夫妇恰走了回来。见了二人情景,知道自己女儿又被人家欺负了。周撰怀着鬼胎,不便久坐,辞了出来,说不尽心中快活。翁老婆子见周撰去了,唤过定儿问道:“方才周先生说了些什么?”定儿将周撰的话,一五一十的说了。翁老婆子听了道:“少年人的话,只怕靠不住。你如信得他过,须要他赶紧请两个岳州正经绅士做媒,光明正大的娶了过去才好。这偷偷摸摸的,终不成个结局。”定儿答应了。
次日,周撰到了栈内,定儿就悄悄的和他说了。周撰忙点头道好。归到镇守府内,与同事的商量。同事中也有说好的,也有说定儿是岳州有名的养汉精,不宜娶她的。周撰胸有已成之竹,也不管人家议论,即着人请了岳州的一位拔贡老爷黎月生、一位茂才公周宝卿来,将事情对他二人说了,求二人作伐。
这二人最喜成人之美,欣然应允。翁家夫妇见有这样两个月老,知道事非儿戏,只一说即登时妥帖。也照例的纳采问名,择吉十二月初十日迎娶。周撰就在城内佃了一所房子,初三日就搬入新房子住了。也置办了点零星木器,使用了几个下人,将房子收拾得内外一新,居然成了个娶亲的模样。转瞬到了初十,周撰同事的来道贺的也不少,倒很费了几桌酒席打发他们。
定儿自过门之后,真是一对新人,两般旧物,男贪女爱,欢乐难名。周撰自初十日起,只每日里名花独赏,哪有心情去镇守府理事。如此过了十来日,这风声传到镇守使耳朵里去了。
起初还作不知,后来见他全不进府,只得将他的缺开了,索性成全了他两人的欢爱。周撰得了这个消息,不觉慌急起来,忙托了同事的柳梦菰与镇守使关说。这柳梦菰平日很得镇守使的欢心,这事他又曾赞成,周撰以为一说必有效验。第二日,柳梦菰走了来说道:“这镇守府衙门不久就要取消,镇守使不出月底,便当上省。你这缺就复了,也不过多得十几日薪水。”
周撰听了无法,只索罢休。
于是又过了十多日,镇守府果然取消了。同事的上省的上省,归家的归家,只剩他一人在岳州过了年。所发下的薪水,只用于两个多月,已看看告罄,天气又渐渐暖了起来。他去年归国的时候,已是十月,故没有做得秋季衣服。此时见人家都换了夹衣,自己还拖着棉袍,虽不怕热,也有些怕丑。又筹不出款来置办,只得与定儿商量,要定儿设法。定儿想了一计,要周撰将棉袍的絮去了,改做了一件夹衫。周撰依了定儿的计。
又过了半月,终觉手中拮据,想不出个长久的计划。
一日,那柳梦菰因公事到了岳州,知道周撰尚贪恋着定儿,就走到周撰家内。只见周撰靶着双鞋,衣冠不整的迎了出来。
看他容颜,已是眼眶陷落,黄瘦不堪,哪里还有从前那般丰采?
彼此寒暄了几句,周撰即叙述近来窘迫的情形,求柳梦菰代他设法。柳梦菰笑道:“只要你肯离开岳州,法是不难设的。现在咨送学生出洋,老留学生尤易为力。你从前本是官费,只求前镇守使替你说声就得了,仍往日本去留学,岂不好吗?”周撰也心想:再不趁此脱身,把什么支持得来?等柳梦菰去后,即入内与定儿说知,检了几件衣服当了,做上省的船费。定儿虽是难分难舍,然知道周撰手头空虚,断不能长久住下,没奈何只得割舍。次日,周撰果然上省,那时谋公费的甚是容易,所以周撰不上几日就办妥了。领了路费、执照,仍回到岳州,定儿接了,自是欢喜万分。二人朝欢暮乐,又过了半月。周撰遂和定儿计议,退了房子,将定儿寄养在同升栈内,与翁家夫妇约定一二年后回来搬取。翁家夫妇虽不愿意,然也没得话说。
这日,周撰写了船票,与定儿别了,就向东京进发。船上遇了几个新送的留学生,他们知道周撰是老居日本的,就说起有许多事要倚仗他的意思。周撰是个极随和的人,最知情识窍,即一口承应到东京一切交涉,都在周某身上。那些初出门的人,有了这样的一个识途老马,哪得不诸事倚赖?不几日到了上海。落了栈房,周撰即出去打听到横滨的船只,恰好当日开了,只得大家等候。第二日,周撰即买了副麻雀牌,逗着他们消遣。
他们问道:“我们在此又不能久住,专买副麻雀牌,斗不到几日,岂不可惜,难道到日本还可斗吗?”周撰笑道:“有何不可?我不是特买了带到日本去,买来做什么?若专在上海斗,租一副岂不便宜多着。”他们又问道:“听说日本法律禁赌很严,倘被警察查出了待怎么?”周撰道:“放心,决不会查出来的。日本禁赌虽严,然须拿着了赛赌的财物与骰子作证据,方能议罚。我们若先交了钱,派作筹码,如警察来了,只急将骰子藏过,仍做不知有警察来了似的斗牌如故。警察拿不着证据,必悄悄的去了。万一骰子收藏不及,被警察拿着了,也不要紧,我们只装作全不懂日本话的。来的警察问不出头脑,必将我们带到警察署去。我们到了警察署,切不可写出真姓名来。
他就登报,也不过写支那人如此这般的罢了。他既葫芦提的写支那人,则现在日本上万的中国人,谁知道就是你我?”那新留学生听了,都很佩服周撰的见识不差。几个人在上海盘桓了几日,买了春日丸的船票,到东京来。
不日抵了横滨,周撰带着新来的上岸,坐火车到新桥。唤了几乘东洋车坐了,兼拖着行李,径投早稻田风光馆来。这风光馆系中国人住的老旅馆。周撰拣了楼上一间八叠席子的房间住了(日本房间大小以房中所铺席子多少计算,每席长乒尺宽二尺五寸)。新来的各人也都定了房子。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二章 逢旧友浪子说嫖经 转新居虔婆敲竹杠
话说周撰到东京,会了几天朋友。一日到了他同乡郑绍畋处。这郑绍畋从乙巳年即到了日本。他父亲曾在张伯熙家教书,所以得了一名前清的官费。初来的时候进了成城学校,嗣后以该校功课不合意,遂退了学出来,至今尚没有一定的学校。与周撰是几年前的老友,今日见他来了,不胜欢喜。
闲谈丁几句,周撰即问道:“别来遇合如何?有满意的没有?”郑绍畋笑道:“说什么满意的,只求可以将就下去的也没有。倒是你这周郎有福,居然被你把姨姊都弄上了。”周撰笑道:“那不过哄着他们玩玩罢了。我哪里有什么真心要娶她。”郑绍畋点头道:“这些事原是玩意儿,认不得真的。”周撰复问道:“夏麓莼现在搬往哪儿去了?他近来怎么样?”郑绍畋拍手笑道:“你不问,我倒忘记了。他于今注重国货,已不买东洋货了。住的地方隔这里不远,就在光明馆。”周撰道:“光明馆不是在三崎町吗?”郑绍畋道:“是。”周撰说:“什么国货?是哪个?还好吗?”郑绍畋道:“岂但好,风骚极了!这个人说起来,大约你也应该晓得,就是金某的夫人,姓黄的。于今金某回国去了,只剩了这位夫人在此,不知怎么就与夏瞎子勾搭上了。”周撰诧异道:“她就是她吗?便宜那夏瞎子了。不知那黄夫人在哪儿住?”郑绍畋笑道:“你也想染指吗?那就颇不容易呢!他与夏瞎子同住。”周撰也笑道:“不过问问罢了。这样的便是染指,想也没有什么味。”郑绍畋道:“近处却有个好雌儿,不知你手段如何。倘弄上了,倒是段好姻缘。”周撰忙问道:“是不是国货?”郑绍畋摇头道:“是日货。难道你也排日货吗?”周撰笑了一笑。郑绍畋接着说道:“年纪才十六七岁。虽是小户人家女儿,却有八分风致,只可惜是件非卖品。”周撰问道:“见面不难么?”郑绍畋道:“会面倒不难,只不能说话罢了。”周撰道:“只要能见面,事情就有五六分好办。日本女子有种特性,只怕不能时常看见。
凡是时常看见的,只要自己不十分丑陋,就没有弄不到手的,除了他丈夫朝夕守着。你方才说的那女儿,既不是大家子,年纪才十六七,可知没有丈夫,这就很容易。你只说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怎的才能见面?”郑绍畋道:“你不要夸口太早了。我到了日本这许多年,倒不知道日本女子有种什么特性。你的面孔虽生得好,我不信日本就没有不喜欢你的女子。”周撰摇头道:“不是这般说法。对于日本女子,不能全仗面孔。日本女子的特性,就是不肯太给人下不去。只要知道她这种特性格,就没有不好吊的女子了。古语说得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即如江佐廷去年住在四谷的时候,隔壁住了个陆军少佐。那少佐的夫人,着实有几分姿色。江佐廷见了,就去吊膀子。那少佐夫人起初哪里肯理他呢?禁不得江佐廷诚心诚意的调了两个多月的眼色,尚兀自不懈。弄得那夫人实在过意不去,只得略假以词色。江佐廷就乘着少佐不在家的时候,赶着那夫人说了许多仰慕颜色的话。并说道:‘倘夫人竟不应允,我这单思病就害死了也没处喊冤。只是夫人怎忍心平白的将我一个书生害死哩。’那夫人听了,也无可奈何,只得说道:‘你既这般爱我,教我也不忍十分辜负你。但我有丈夫的人,万一败露,两下均不得了。今日趁着他到横滨去了,以后万不可再来。’”周撰说到此处,望着郑绍畋道:“你说江佐廷那种面孔,还算好吗?一个有夫之妇,也居然被他睡了一次。你且快说那女子的姓名住址来。见了面,我自有办法。”郑绍畋道:“既是这样,我就看你的手段。那女子姓樱井,名松子。就住在这里猿乐町七番地。她每天到渡边女学校上课,必走这门前经过。我已打听清楚,家中并无别人,只有个娘,搬到这里还不上三个月。”周撰道:“你知道是亲娘不是?如果是养娘,就更容易了。”郑绍畋道:“那却不知道。”周撰道:“她每天什么时候上课?什么时候下课?”郑绍畋道:“她上课有一定的时间,每日午前八时。下课或早或晚不定。”周撰道:“既如此,我明日午前七时且到你这里来,看你的眼力如何。”
郑绍畋答应了。
周撰即别了出来,到天赏堂买了副十八开金的眼镜。回到风光馆内,将一身崭新的春服并外套检了出来,重新折好了,叫下女来嘱咐道:“明日的早饭,须五点半钟开来。今晚可将我的黄皮靴磨刷干净,我明早六点钟就要出外。”下女应着知道去了。周撰这晚胡乱睡了一觉,惊醒起来,看表已是四点半钟,不敢再睡,就在被内揣想了一会。刚打五点钟,就爬了起来,洗脸刷牙已毕,对镜将西洋头着意的梳理。施好了美颜水,拣了一条流行高领。衣服穿着才完,即一片声催着拿饭来。草草用了早膳,穿了外套,戴了帽子,架了眼镜。下得楼来,忽想起忘记了件东西,仍上楼,寻了条白丝汗巾,喷了许多花露水,仍下楼。穿了靴子,提了手杖,匆匆的出门。叫了乘东洋车,坐到江户川停留场,换电车到了郑绍畋家。
郑绍畋还睡着没有起来。周撰也不待通报,径走到他房内,将他推醒。郑绍畋睡眼模糊的,见是周撰,惊道:“你怎的这般早?”周撰笑道:“与美人期,何敢后也!你快些起来,现在已是将近七点钟,恐怕就要过去了。”郑绍畋坐了起来,一边穿衣,一边说道:“还早。我每日七点半钟起床,下去洗脸的时候,恰好见她走过。现在还不到七点钟,哪里就会来。”
周撰笑道:“宁肯我等她的好。若迟了,她已过去,岂不是白费了一天工夫?”说时,郑绍畋已穿好了衣,收了铺盖,洗了脸,上来与周撰闲话。
周撰取了表出来看,已到七点十分钟了。就将表放在桌上,望着它走。看看已是七点半,周撰即催着郑绍畋下去打望。若来了,只咳嗽一声,我即下来。郑绍畋真个走了下去。
周撰一人坐在楼上,屏心寂虑的等咳嗽声响。等来等去,不觉已到八点钟,哪里有些儿影响呢?心中正在怀疑,只见郑绍畋垂头丧气的走了上来,道:“今天真怪,怎的还不见来?”周撰作色道:“知道你捣什么鬼!害得我早觉都没有睡。你作弄朋友,是这样作弄的吗?你昨天所说,我就有些不肯信。既有这样好的主儿,你是个鲁男子,就肯平白的让给我?”郑绍畋听了着急道:“你以为我说的是假话吗?论人情,我何尝不想?只是我这面孔怎够得上吊膀子?还是我不顾利害,吊了几日,果然她连正眼也不瞧我。你说这勾当,不让给你,让给谁哩?”周撰道:“既是真的,怎的每天走这里经过,偏偏今天不来哩?”郑绍畋道:“我也是觉得很诧异。”周撰想了一想,问道:“今日是礼拜几?”郑绍畋摇头道:“不记得,等我去问问来。”说着又下楼去了。不一刻,笑着上来道:“难怪难怪,今日正是礼拜。”周撰也笑道:“你这鬼东西,礼拜都不弄清楚,害得我瞎跑。”郑绍畋道:“这须怪我不得。我多久不上课了,弄清楚做什么?谁晓得这礼拜与你吊膀子有大关系呢!好在今日知道是礼拜,明日就不会错了。你还是明日早些来罢!”周撰叹了口气道:“也罢。说不得要求鱼水之乐,不得不三顾茅庐。但愿我那松子姑娘,知道我这一番至诚就好了。”说着,别了郑绍畋,回到风光馆内。只见下女迎着说道:“方才来了一位张先生,留了一张名片在此。”说时从怀中取了出来。周撰接了,见上面印着张怀,字远西,四川成都人。背面铅笔写着几行字道:“有要事奉商。午前十二时当再来奉候,幸稍待为荷。”周撰心中想道:这张远西不是在成城学校曾与郑绍畋同过学的吗?往年虽会过几次,却没有交情。找我做什么?怎的就知道我来了?一边想着,一边揣了名片,到自己房内,换了衣服,闷闷的拿了小杉天外著的コづシ(《拳》)小说翻阅。心想节子以一个有名博士的夫人,多贺子一个堂堂侯爵的夫人,都为着新庄政男的年少貌美,宁牺牲自己的名誉财产,极力与他勾搭,可见日本女子好色,较男子尤甚。想到此处,益自信以自己这般面孔,在日本吊膀子,决不至失败,不觉快活起来。又看了几页,只见下女引着张怀走了进来。周撰忙起身接了,闲叙了几句。周撰即问见访之由。
原来这张怀也是从乙巳年得到了官费到日本,在成城学校虽没毕业,却住了三年。因落了两年第,就赌气入了早稻田大学,于今已是将近毕业了。只因他秉性好与女人厮混,在早稻田那淫卖窟内,颇结识得相好不少。近来觉得老生常谈无味,搬到小石川住了个贷间(日本名分赁为贷间)。房主母女两个,女才十八岁,名正子,生得妖艳非常。张怀住到几日,弄了些手脚,就容易的上了手。甜蜜蜜的住了个多月,也不知贴补了多少衣服首饰,那正子就山盟海誓的定要嫁他。他家中原有妻子,深恐娶回去不稳便,却又舍不得正子的恩爱,只得含糊答应,想缓缓的归家设法。
一日张怀早起,说今日约了朋友到甲州花园去看海棠。饭后出门,到了朋友家,恰好下起雨来,只得仍旧回家。到了门外,见已放着一双新木屐,顿时心中疑惑起来。轻轻的推开了门进去,见里门也关了,隐隐听得吃吃的笑声。幸喜日本的门只糊了一层单纸,他就用指涂了唾沫,截一小孔。闭一眼就孔内张时,见尚有两块屏风挡着。屏风的纸,在那里习习作响。
张怀知道那正子是与别人干那与自己干的勾当,心中好生难受,又不敢开门喊破,又不舍立时走开。只呆呆的目不转睛,望着那屏风颤动。足站了半点钟光景,只见那屏风趣颤趣急,纸声越响越高。忽听得里面两人同声轻轻的叫了声“乌吗依”(日语作有味解)。
张怀听了,气得瘫化了半截,万不能再听。扒到自己房内,一纳头倒在席子上,咬牙切齿的心中恨骂。待了好半晌,只见正子云鬓蓬松的从容走了进来,笑道:“你说去看海棠,怎的就回来了?想是遇了雨的缘故,却缘何一点声响都没有就睡了?”张怀听了,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还听得见人家的声响!亏你有这脸皮来见我,快给老子滚出去。唤那老婊子来,老子今日就要搬家。”正子听了惊道:“你是哪里来的气这么大?见什么鬼来说我有这脸皮,我干了什么坏事?你且拿出证据来!”张怀气得发抖,骂道:“不要脸的臭淫妇,自己干的事,被人家撞见了,不知道害羞,还问人家要证据。老子也没有精神和你多说,只快唤那老婊子来算帐。”
正子听了哭骂道:“我才见你这种留学生,骗睡了人家闺女,知道我有了孕,恐怕不能脱身,捏造着一点影儿都没有的事污赖我,想借此做脱身之计。还要将我的娘婊子长婊子短的混骂。嗄,你要搬家,恐怕没有这般容易。”骂着,将头发披散了,一把扭了张怀的衣。接着骂道:“我既上了你的当,被你污了身子,有了孕,你又想半途抛弃!我这条命不要了,与你这没良心的拼了罢!”张怀到了此时,五心无主,乱骂道:“狗屁!狗屁!你有了什么孕?就有了孕,也不是我的,与我什么相干?”正子发泼道:“你倒推得干净。我好好的闺女身子,被你坏了。有了孕,不是你的是谁的?你既当着我母亲说了娶我,就死了也是你的妻子。”
两人正闹着,老婆子回来了。正子即松手哭诉了一切,一边骂张怀枉口拔舌的污赖好人。老婆子听了,也作色望着张怀发话道:“张先生,你也不要太昧了良心。我的女儿,哪一些待你不好?你听了谁人的唆使来冤屈她?”张怀冷笑了一声道:“有谁人唆使?我自己亲眼看见的,也冤屈了他吗?”老婆子怒道:“张先生,你这就错了。我以为你听了人家的谣言,回来发作。你既说亲眼看见,他是你的妻子,你怎不拿奸?我的女儿我带到了十八岁,无一天离了我,岂不知道她是冰清玉洁的?少年夫妇口角也是常事,切不可拿着这样话呕人。我女儿肚子里虽不知是男是女,然总是你张家的骨血。你虽是句气头上的话,将来说了开去,弄假成真的,不好听。”张怀着急道:“真是好笑!还没有睡到两个月,就有什么孕?你们不要乱讲,我是决心要搬家的。”老婆子道:“有孕没有孕,你们男子怎么知道?女人怀孕,岂必要同睡好久?这个不出几月就要见下落的,难道也可以捏造吗?你要搬家,我也不能勉强留你,只是须将我女儿带去;她既长了一十八岁,又有了丈夫,我也不能再养她。”张怀听得老婆子的话,知道事情弄坏了,只得说道:“我家中原有妻子,恐带了回去不能相容。”正子听了,就掩面大哭起来。老婆子也大骂张怀,不该哄骗她的女儿。张怀连赔了几声不是。正子赌气哭了出去,老婆子也气忿忿的跟去了。
张怀这晚一个人睡了一夜。天明醒来,就听得正子在隔壁房内呜呜的哭泣。张怀坐了起来,猛见桌上放了一封信。忙拿了一看,是正子的笔迹,上写了许多怨恨张怀的话。并说我是已经被你骗了,你既要半途抛弃,我也无颜再履人世,只好等机会寻个自尽。但愿你以后不要再如此的骗别人。张怀见了吓得魂飞天外,忙执了信,跑到老婆子房内,从被里将老婆子喊了起来,念信给她听了,教她赶紧防备。老婆子听了,也哭了出来。两人同走到正子房内,只见正子蒙被而泣。老婆子就伸手入被内,搜了一会,果然搜出一把风快的小裁纸刀来。正子连忙来夺,老婆子即掷向张怀道:“我女儿倘有一丝差错,我只问你要偿命。”张怀捡了刀,抱头鼠窜到自己房内,换了衣服,脸也不及洗,跑到近处一个朋友家内问计。
那朋友听了,笑道:“这分明是两母女伙通着想敲你的竹杠。只要舍几十块钱给她,包管你就安然无事了。”张怀道:“给钱的话,直接怎么好说哩?就请你与我办了这交涉罢!”
那朋友道:“这些事,我是外行。现正来了个办交涉的好手,你去请他,管教你妥当。”张怀忙问是谁,那朋友就荐了周撰。
张怀本与周撰熟识,也知道他这些事很能干。就在朋友家用了早膳,到风光馆来,恰好周撰办公事去了,第二次方才会面,将以上的事藏头露尾的说了一遍。
不知周撰如何设策,且俟下章再写。
第三章 骗中骗虔婆失计 讹传讹学生跳楼
话说周撰听了张怀的话,笑道:“老兄于这些事,也未免太认真了。既不做正式的夫妻,怎的只许你停眠整宿,不许人白日挖空?嫖场吃醋的话,在婊子原是借此哄骗客人,做出那多情多义的模样来,撒娇撒痴的笼络。即老嫖客亦多以哄骗婊子,然没有认真吃醋的。只一认真,即登时上当。老兄到此多年,应有多少阅岁,怎的倒认真的吃起醋来哩?凡老于嫖场的,嫖一个女人,只愁没有人肯垫背。老兄为何反要把垫背的打掉?难道是愁使的钱少了不快活吗?”
张怀道:“我虽在这边混嫖了几年,却未曾十分研究。怎么自己嫖的女人,被人家占了,倒不应生气?男女之间所讲的原是个情字,那女人既将对我的风情,一概献与别人,则待我的情自然淡薄了。况亲耳听的淫声,亲眼见的丑态,是而可忍,孰不可忍哩?”周撰听了叹道:“这也怪老兄不得。初入嫖场的人,于这等地方,多半不能见到,上当的也不止老兄一人。老兄如终以这顶绿头巾为可耻,则这交涉,任是何人来办,不能得圆满的结果。出钱倒是小事,只怕还有呕气。老兄只想她们母女既伸出了这只脚,岂是容易肯缩回的?”张怀道:“怎见得出了钱还要呕气哩?”周撰道:“老兄预备了多少钱给她?她们开口太大,老兄必不能答应。不答应,则这交涉仍不是没有妥吗?交涉既未办妥,她们怎肯许老兄搬家?老兄终不成叫警察来出自己的丑吗?不搬家,又安能与正子脱离关系?不脱离关系,则正子是用着老兄的钱,与人家快活。老兄倒与人家做了垫背,还不是退财呕气吗?”张怀道:“依足下怎生办法才好哩?”周撰道:“如真能依我的办法,我包你不致吃亏。我看她们母女原没有成心想敲老兄的竹杠,只因老兄不达时务,才逼出她们种种鬼蜮伎俩来。你看她们所用手段,都是利用老兄不肯戴这顶绿头巾,故敢逼着老兄娶她。老兄若真个怕这顶绿头巾减了寿算,就落了她们的圈套了。”张怀道:“据足下说,还是要我娶她吗?这种女子娶回家去,只怕有些不妥。”周撰笑道:“老兄真是忠厚长者。谁教你真个娶她?不过权作缓兵之计,哄哄她罢了。这种办法,前人已有榜样。于今在某省高等审判厅当推事的程强族,当年在这里的时候,与一个下女叫秋子的相好。那秋子知道强族家中已有两位夫人,也故意苦苦的缠着要嫁他,想借此敲下竹杠脱开。那晓得程强族比老鼠还奸,毫不推难的答应了,且登时做了一百块钱的衣服给秋子。秋子见他真是允了,喜出望外。你想一个做下女的人,在日本论身分,不过嫁一个车夫马丁罢了。一旦得了这样一个堂堂的留学生,岂不是平步青云吗?那秋子既自以为做定了留学生的夫人,举动就尊重了许多。虽说是婢学夫人,也还亏她昼夜模仿,居然被她扭捏出三分大方气概来。于是枪花不掉、竹杠不兴的住了年多。程强族由法政大学毕了业,遂和秋子商议要回北京去应考,说至迟不过半年,既仍来接她回中国。但于今尚差往北京的路费,要秋子大家设法。秋子心想,左右是要到中国去的人,日本衣服留着无用,就将前回所做的尽给程强族去当。当了六十元,程先生就乘着一只老黄鹤去了,至今已是两个年头。前日我在朋友家,无意中遇了秋子,谈到程强族,虽是恨恨的骂不绝口,然丝毫也奈何他不得。此虽是嫖场的前言往行,后来者正该是则是效。为老兄计,只照这样做去,即千妥万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