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 - 第 5 页/共 39 页

黄文汉一见面,即指着郑绍畋笑骂道:“你这不中用的蠢才,怎的奸滑到这步田地,只知图自己脱身,就不顾人家利害?你这样临难苟免的人,倒教我不敢和你深交了。”郑绍畋道:“你这就错怪我了。那时我要不先走了,反使你绊手碍脚的,不好处置那两个小鬼。况且我又没带钱可以清料理帐。”黄文汉笑道:“倒亏你掩饰得干净。你既没有带钱,难道是邀我去白嫖吗?我最恨的就是你这种老实人,不知道安分,逢人捣鬼。”郑绍畋红了脸笑道:“那日到底怎生个了结的?”黄文汉哼了声道:“有什么了结,难道红口白牙吃了东西,好意思不给钱吗?说不得我认晦气,弄掉几个罢了。”郑绍畋拍手笑道:“何如呢?我暗地叫你不去,你还不肯信呢。我知道他们是不怀好意,故偷身跑了。”黄文汉嗤的笑了一声,也不说明,只问郑绍畋来有什么事。郑绍畋道:“那日被两个小鬼扫了我们的兴,今日我想再和你去看看,那小女子还生得不错。”黄文汉道:“那地方不好再去了。”郑绍畋问怎么,黄文汉才将那日郑绍畋走后的事说了,道:“不是我胆怯,和人闹事,也要费精神。你要有钱,我带你到京桥万花楼去吃料理。那料理店内,有个下女,叫雪子,生得十分妖娆,且能喝酒搳中国拳,留学生吊上手的不少。你去若弄上了,也不枉在日本嫖了几年。”郑绍畋听了,心中欢喜,只愁要得钱多,便问黄文汉要带多少钱去。黄文汉道:“只五六块钱够了。”郑绍畋道:“这样我们就去罢。”黄文汉起身道:“天气太热,我不换洋服,就穿和服去。下月放了暑假,我想去箱根避暑。”郑绍畋道:“你一个人去吗?”黄文汉一面系带子,一面答道:“我想穿草鞋、背包袱走路去,恐没人敢秘我走这远的路。”郑绍畋道:“走路便宜些,只是箱根的旅馆很贵,你预备了多少钱去?”   黄文汉笑道:“你以为我没有钱么?这旅费我早已预备好了。走路并不是图便宜,沿途可以看看风景。”说着二人同出门,到神保町坐电车,至尾张町下车。转左弯不上百步,郑绍畋即见一栋高大洋房子,挂着“中国料理万花楼”的招牌。二人同走了进去,就在第二层楼上,拣了间朝南的房间坐下。   原来这万花楼是广东人姓陈的开的,规模十分宏大。三层楼,有数十间房子,陈设都焕丽。更有一层为别家酒席馆所不及的,就是每间房派定了一个下女伺候,免得要使唤时拍手按铃种种手续。并且他那里请的下女,没有二十岁以上的,都是拣那眉目端正,体态风骚得人意儿的。就中黄文汉所说的那雪子,更是出类拔萃。还有一层好笑,说了出来,大约看官们也不相信。哪怕一个寻常下女,在别家酒席馆内,客人见了都不说好的,一到了万花楼,便分外鲜艳起来。从前看过这寻常下女的客人,到了这时候,没有不惊奇道异,都以为万花楼有美颜术。其实哪是万花楼有什么美颜术,大凡一个人的容貌,衣服、房屋美恶,要增减人一半眼色。除绝色不在此例,中人之姿,没有不因此为转移的。看官们不信,只看那些养尊处优的仕宦,一出门便前扶后拥。旁边人见了觉得一个个都是了不得的威严,了不得的体面。殊不知若将他放在乞儿里面,也得一般的驼肩耸背,鸠形鹄面,和乞儿不差什么。万花楼的下女,就是这样的一个反比例。   闲话休烦。黄文汉本是带着郑绍畋来看那雪子,上楼的时候,便听得一间房内是雪子的声音和客人搳拳,便对郑绍畋道:“雪子在对面房里陪客,一时间恐不得来。”正说着,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下女,笑嘻嘻的掀帘子走了进来。黄文汉看那下女腰肢纤小,一副白净净的面皮,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从从容容对二人行了个礼。黄文汉拉了她的手问道:“你是何时才来的,怎的我没有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下女笑答道:“我才来了两个礼拜。”说着,将壁上的菜单取下来,放在桌上。   正待转身出去泡茶,黄文汉叫住问道:“怎的我问你的名字,你不答应就走?”下女转身用袖子掩住口,笑着望了黄文汉不说。黄文汉见她娇憨得有趣,便起身拉了她的手道:“你怎么连名字都不肯说?”下女笑道:“你试猜猜,看可猜得着。”   黄文汉真个春子、菊子、铃子的乱猜了一会,下女只笑着摇头。   郑绍畋看着高兴,便说道:“你说了罢,他哪里会猜得着。”   下女才低声说道:“我叫小菊。”黄文汉听了大笑道:“到底被我猜着了一个字。你日本女人的名字,就只有几十个字转着的叫唤,没有什么不同的。你这菊字上加个小字,就算是很新奇的。”说完松了手,小菊出去泡茶。郑绍畋望着黄文汉说道:   “实在是名不虚传。万花楼的下女,与别家到底不同。”黄文汉道:“这个不过可以敷衍罢了,哪里赶得上那雪子的态度?”说着,小菊已端了两杯茶并纸笔进来。二人点了菜,便拥着小菊慢慢的吃喝起来。二人进来的时候是五点多钟,径吃到上灯的时分,那边吃酒的客人还没有走。黄文汉即问小菊道:“对门房里的客,来了多久了?”小菊道:“一点钟的时候便来了。一同有四个人,昨日也在这里吃了一下午,到九点多钟才去。我听得雪子说,有个姓张的先生阔得了不得,手杖是牙骨的,眼镜是白金的,吃了二十多块钱的酒菜,还赏了雪子五块钱才去。今日大约又得几十块钱才够。也不知他们这样整日的吃是什么意思。”黄文汉听了,沉吟道:“那先生懂日本话么?是个怎么样的人儿?”小菊道:“日本话说得不好,身体很胖,穿的是礼服。”黄文汉点头笑向郑绍畋道:“我知道了。那位马鹿(日语中,国骂蠢才之意)是你的贵同乡,名张仲,字孝友。来日本不到两年,冤枉钱也不知花了多少。”郑绍畋道:“我早听人说过。”黄文汉道:“既是他在这里熨上了雪子,你的事就十九无望了。”郑绍畋叹了口气道:“你空有了个会嫖的名声,原来也一般的拼有钱的不过。我从此决不信你们这些讲嫖经的了。讲起来,好像日本女人就是你们布袋里的乌龟,要哪个就是哪个。认真起来,倒不如那初到日本的乱碰,还往往碰着了好的。同你这老嫖客花钱费力的到这里来,你还听丁她搳拳地声音,我是连影子也没有梦见。”黄文汉点头笑道:“也难怪你抱怨。你既这般着急,好歹等你见了佛面才去。她肯施舍不肯施舍,就要看你的缘法了。”郑绍畋无法,只得耐性儿等着。   于今且趁这当儿,将郑绍畋的同乡张孝友的历史表说一番。这张孝友家中有十多万产业,兄弟二人,哥子在前清时捐了个候补同知,在安徽候补。孝友生成了一副公子性情,见哥子虽说是在外面做官,一年到头,非特不能赚一个钱进屋,倒得花掉家中几千银子。他暗想祖上留下来的产业,原该兄弟平分,于今哥子除捐官所费的钱不计外,每年还要几千银子的巴结费,心中不由的不服起来。到宣统三年,便也携了几千银子跑到日本来。他初来的志愿,不过想用掉几个钱,消消胸中的积郁,故也不打算进学校,恐怕上课耽搁了光阴。及来了两三个月,见同住的及同乡的,不上课的倒十有七八,他心中便疑惑起来,暗揣道:难道他们也都和我一样,不是来留学的吗?为何又多半穿着学校里的制服哩?想了一会,兀自想不出这个道理来。过了几天,才问了个清楚,始知道凡私立的大学,都不必上课的。不过试验的时候,高兴的自己去应应卯,不高兴便出点钱请人家去代混几回,发了榜领文凭罢了。他又仔细问得了文凭的好处,便有人对他说,有了这张文凭,将来享高官厚禄,蓄俊仆美姬,都是在这上头发生效力。说得比张天师的符还要灵验。他心中羡慕起来,不觉动了个捞文凭将来回去与哥子争前程之念,只是恐怕自己的资格不合,说了出来,人家大为笑话。后来才知道不独不限资格,且不必实有其人,只要有钱报名缴学费便得。张孝友有的就是钱,帮闲的又乐为之用。不到几日,在日本大学校报了个二年级的名。他也做了套制服制帽,有时穿戴起来,谁能说他不是日本大学校的学生?   其实他并不知道日本大学校坐落何方,只每日同着一班帮闲的花天酒地,无所不为。民国成立的时候,他也舍不得回去。其时他哥子丢了官,写信来叫他回国。他回信说日本求学真难,须尽夜不辍的研究,回国耽搁了难补习。昏昏沉沉的竟闹到元年五月,更结识了一班情投意合的阔少,每日打成一圈,商议如何闹阔。   日本有个最著名的艺妓在京桥区,名万龙。日本人有两句口白:“吃酒要吃正宗(日本名酒),嫖妓须嫖万龙。”这万龙色艺高到绝处,身价也高到绝处。非王孙公子,休想问津。张孝友初来的时候虽闻万龙的名,只是单丝不成线的。日本话又不会说,故也不存心染指。于今有了帮手,便有意儿攀高了。   这些帮手是谁呢?一个是江西的欧阳成,一个是江西的王甫察,一个是广东的陈志林。这三个人都是挥金如土、爱色若命的,手中又都呼应得来,于是四人结了个团体。每人预备了五百块钱,在京桥一带,各显神通,想巴结万龙。奈万龙的身分越捧越高,且中国人在日本嫖艺妓的,没人出过大风头,骗了艺妓的倒不少,因此没有信用。张孝友他们虽排场很阔,自动车来,自动车去,只是为役之日浅,较万龙次一等的名妓荣龙、京子之属,虽欣动了几个,万龙则费尽精神,仅蒙她应了两遍局。昨日他们在万花楼吃酒之后,到待合室(日本艺妓均在待合室接客,想嫖的到待合室可指名调来。业待合室者,多系老妓。)叫了几个小有闻名的艺妓睡了一夜。今晚想再去叫万龙,懒得回家,故又在万花楼吃酒。并不是看上了雪子,想打主意的。闹到九点钟,各自去了。黄文汉同郑绍畋二人已等得不耐烦,见他们去了,才欢欢喜喜的叫小菊去换雪子来。小菊去了一会,走来说道:“雪子被那几个客灌醉了,已睡了,动弹不得。”黄、郑二人听了无法。郑绍畋半晌道:“既雪子醉了,塘里无鱼虾也贵,就吊这小菊罢!”黄文汉点点头,叫小菊再拿两瓶酒来,拉着小菊大家吃。黄文汉乘着酒兴,唱起日本歌来。日本女子生性没有不喜欢听唱歌的,越是唱得淫靡,她越愿听。黄文汉这些下等歌,记得最多,于今安心要挑动小菊,唱了又舞,舞了又唱。小菊吃了几杯酒,已有春意,再听了这些歌,十五六岁的小女儿,有什么把持工夫?便眉梢眼角,露出无限风情。郑绍畋乘机扯了她的手,问她家住在哪里。小菊说了,郑绍畋又写了自己的地方,塞在小菊怀里,问何时可以到我家来。小菊答应了有暇即来。郑绍畋说:“你来时,先写个信给我,我好在家等你。”小菊也点头答应了。黄文汉见郑绍畋已有了些意思,便也坐拢来替郑绍畋吹了会牛皮。   三人正谈得高兴,忽然凉风飒飒,吹得窗户皆鸣。一刻工夫,就下起雨来。五六月间的骤雨,一下即倾山倒海。二人等得雨住,已是十二点钟了。虽借着下雨,与小菊多鬼混了些时间,争奈中国酒席馆非住夜之处,只得会了帐。与小菊珍重了几句出来,此时电车已是没有了。   不知二人怎生回神田,且俟下章再写。   第九章 莽巡查欺人逢辣手 小淫卖无意遇瘟生   话说黄文汉同郑绍畋从万花楼出来,电车已是没有了,街上满街是水。黄文汉来的时候,因怕热,穿的是和服,脚下穿了双矮木屐,在水里一步也不好走。忙问郑绍畋手里还剩了多少钱,郑绍畋掏出钱包给黄文汉看,还不到三角钱。黄文汉道:“这便怎么了,东洋车也叫不成。同你这种鄙吝人顽,真是气人,多带一块钱也好了!”郑绍畋道:“你此时抱怨我也无益。幸喜雨已住了,说不得走回去罢。”黄文汉道:“不走回去,难道站在这里过夜不成?你看人家都睡得寂静静的了,等我把木屐提在手里,打赤脚走罢。”郑绍畋道:“那却使不得。人家虽通睡了,警察是不睡的。被他看见了,少不得要来罗唣。”黄文汉冷笑了一声道:“怕不得许多。你要怕,就别同我走,免得临阵脱逃的,倒坏我的事。”一边说,一边把木履脱了提在手中,笑道:“许久不打赤脚,倒好耍子。你要怕,就慢些来。”说着,掳起衣,提起脚,在水中劈拍劈拍的走。郑绍畋跟在后面道:“你是犯法的不怕警察,我还怕什么?终不成将我也带到警察署去。”黄文汉道:“只要你知道闹出事来与你无干,就够了。闲话少说,不早了,走罢!”   二人一路向神田走,走不到半里路,即对面碰了一个警察。   见黄文汉怪模怪样的,便叫住问为何这时分打赤脚在街上跑。   黄文汉说了原故,那警察问黄文汉的姓名,黄文汉随便说了个名字,警察知道是中国人,也不多说。就走开了。二人又走了多时,路上碰的警察,也有问的,也有听得他二人说中国话,不过问的。走了一点多钟,才走到神田。那神田町的一个警察,素来欺中国人欺惯了的,见黄、郑二人一路说笑而来。黄文汉因要到家了,心中高兴,越显精神,故意用脚踏得水拍拍的响,那警察哪里看得中国人在眼里呢?便大声喝道:“站住!”黄文汉见这警察凶恶,知道不免口舌,陡然心生一计,反手将木屐的纽子一把扭断,从容不迫的走了拢去,满面笑容的说道:“足下叫住我们,有何贵干?”那警察气忿忿的指着黄文汉的脚道:“你难道不知道法律吗?怎么敢公然打着赤脚在街上走?你们中国下等社会人打赤脚,没有法律禁止。既到我日本,受了文明教育,应该知道我日本的法律,不能由你在中国一样的胡闹。”黄文汉等他说完了,望着那警察的脸,端详了一会道:“你几时学了几句法律,就居然开口也是法律,闭口也是法律?你就讲法律,也应该问问犯罪的原因呢。假使人家起了火,逃火的打双赤脚跑出来,那时候你难道也能说他犯了罪吗?”那警察怒道:“你家里起了火吗?你有什么原因?就有原因,你的违警罪也不能免。你且说出原因来!”黄文汉将木屐望警察脸上一照道:“你看,这断了纽子的木屐,请你穿给我看。”警察望了一眼道:“这理由不能成立,纽子虽断了,你有修理的责任。”黄文汉道:“我又不曾开木屐铺,这早晚叫谁修理?”警察道:“不能修理就应叫车子。难道这早晚车子也没有吗?你分明是个刁顽东西,有意犯禁。”黄文汉道:“我有钱叫车子,还待你说。我从此处到家里,还有里多路,你就借几角钱给我叫车子回去,免得又遇了警察难说话。”警察更怒道:“你这东西,说话毫无诚意。虽说无钱坐车,你也应知道打赤脚在街上走,为法律上所不许可。何以见了我,不先报告理由,直待我将你叫住,你还要左右支吾哩?”黄文汉道:“我也因你这东西说话毫无敬意,故没有好话和你说。你说我应先向你报告理由,我问你,从京桥到这里,路上有多少警察?若一个个的去报告理由,只怕报告到明天这时分还不得到家。你这种不懂事的警察,在我中国下等社会中也没有见过,亏你还拿出那半瓶醋的法律来说。你这种态度,莫说对外国人不可,就是对你日本人也不可。你今晚受了我的教训,以后对我们中国人宜格外恭敬些才对。”   那警察听了,哪里忍受的住呢?气得伸手来拿黄文汉。黄文汉等他来得切近,手一起,警察已跌进了交番室(岗棚),扒几下扒了起来,拔出刀待砍。黄文汉见他拔出刀来,哪容他有动手的工夫,一溜步早窜到他跟前,左手一把按住了他执刀的手腕,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你拔刀吗?你拔刀吗?”随用右手在自己颈上拍了两下,将头伸在警察面前道:“你有本事就砍,你恐吓谁来?你的本事就只这样吗?”那警察起初被黄文汉打倒的时候,气得红了眼,不计利益的拔出刀来。及听黄文汉那个仰天哈哈,如鴞鸣如豹吼,在那万籁俱寂的时候,越显得如青天霹雳。握刀的手,被黄文汉一按,便如中了铁椎,那拔刀时的勇气,不知吓往哪儿去了。勇气一退,猛觉得自己拔刀非法,想收回刀再说。哪晓得握刀的手被黄文汉按住,如失了知觉,再也收不回来。只听得黄文汉说道:“我佩服你文明国的警察了,刀是这般个用法。”说完,用右手把刀夺了,警察待不肯,不知不觉的已脱了手。黄文汉右手夺了刀,左手即拖了警察的手要走道:“请带我到警察署去,领教领教你们的文明警章。”那警察哪里肯走呢?用左手抵住交番室的门框,死也不肯出来。郑绍畋见黄文汉占优胜已占到极点,即扯住黄文汉道:“饶了他罢,天气不早,我们也要回去睡了。”黄文汉才松子手。   那左右的商人,于睡梦中被黄文汉一个个哈哈惊醒了,接连听得拔刀的话,都扒起来开门探望。见警察拔出刀来要砍人,都吓得不敢出头,后来见黄文汉夺了警察的刀,又听了是中国人,才一个个都围了拢来看新闻。黄文汉见有人来了,更逞精神,拿了那把刀,摇摇头说道:“险些儿不曾被你砍着。砍着了,还有命吗?于今你还是这样?”那警察见有人来了,不得不少存身份,挺胸走了出来道:“你待怎样便怎样。”黄文汉冷笑了一声道:“待同你到警察署去,只是打掉了你的饭碗也可怜,并且天气太晚,我也懒得闹,饶了你这一次罢。”将刀向警察面前一撂道:“拿去。”说罢,一手拉了郑绍畋,头也不回的就走。警察望着他二人走远了,才骂了一句:“痞子,以后教你知道我的厉害便了。”那些看的人见已无事,即如鸟兽散了。   这晚郑绍畋就在黄文汉家住了。次日早起,才想起周撰托他调查朱正章的事,忙对黄文汉说了,托他大家打听。黄文汉道:“说起这人来,我倒曾听人说过。他放高利贷的事,只因与我没有关系,不曾留心追问。你既要调查他,等我会了他的同乡,问问就是。”二人用过了早膳,郑绍畋辞了出来,走神田警察署门口经过。只见里面站了几个中国人,内中有一个穿中国衣服的,郑绍畋认得是黄文汉的同乡,叫刘越石。武昌起义的时候,他说立了功劳,在稽勋局领了许多的恩饷,又钻了一名公费,挂衔到日本留学。同郑绍畋一样拜了黄文汉的门,所以彼此认识。郑绍畋左右是没事的人,见他同着几人在警察署,知道必有事故,便站在门外等他出来,想问问原委。等了一会,听他们说着话出来了,郑绍畋便迎了上去。刘越石只点点头就走。郑绍畋忙扯住问道:“你们什么事从这里出来?”   刘越石停了脚,正待要说,那三个中一个极美的少年,回身走了拢来,拉了刘越石一把道:“不说也罢了。”刘越石即对郑绍畋笑了一笑道:“没要紧,改日告诉你罢。”说完,被那少年拉着去了。郑绍畋心中好生纳闷,想到大方馆去,恐怕周撰还没起来。忽然想起他那同学的张怀,多久没有会面,不知他与那正子怎么样了,便放开步向小石川进发。走到扫除町,只见一个花枝般的女子迎面而来,郑绍畋不觉吃了一惊,定睛看时,不是别个,正是那日兵士拥在怀中调笑的小淫卖。郑绍畋近来得黄文汉熏陶之力,气质变化了许多,大摇大摆的走向前,脱帽行了个礼。那女子自然认得郑绍畋,便也弯了弯腰,笑问到哪儿去。郑绍畋笑道:“正想到你家去看你。你既要走人家,我就只得回去了。那日我因见我那朋友痞性发作,不愿和他久闹,故先自走了。然自那日以后,便时时想来看你,奈总是没有工夫。今日我稍稍得闲,偏你又有事,要不是在此地碰了,还要多白跑些路。”那女子道:“不要紧,有我姐姐在家里,我也就要回的。”郑绍畋踌躇了会笑道:“还是等你在家的时候来好。你今晚可在家么?”那女子点头道:“请过来就是。”郑绍畋心中欢喜道:“七点钟一定来,你可不要出外呢。”   那女子笑着答应,各自点头分手。   郑绍畋径到了张怀家内。张怀正和正子二人共桌而食,见郑绍畋来了,连忙让坐。须臾二人饭毕,张怀便和郑绍畋闲谈起来。郑绍畋笑道:“像你们样真好,吃饭有人陪着吃,睡觉也有人陪着睡。用起钱来,也不过和我一样,每月三十六块。只有我真不值得,吃孤寡粮似的,每日就像没庙宇的游神,游到这里,见黄莺作对;游到那里,又见粉蝶成双。更可笑的,成日家与一班嫖场老手往来,一晌还不曾闻得女人的气味,倒时时引我上的火来。”张怀也笑道:“你何必发这样的感慨?你以为我们有什么好处吗?不瞒你说,我于今是骑虎不能下背呢。前回不是周卜先君替我画策,几乎弄出笑话来。我于今也看破了,日本女人面子上对我们好,全为不得凭的,只看我那正子就有了。从那回出了事之后,她还百般的掩饰,倒说我是疑心生暗鬼。你说这还瞒得我过么?及至我将那日的情形证明出来,她才笑着将头插在我怀里,承认只有那一回。我也不和她追问,只是近来对我的情,却真了许多,这也就罢了。听说周君艳福很好,到东京没有几日工夫,就得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学生,双飞双宿。我多久想去看看他,并拜识他那位夫人。因只知道他搬到神田大方馆,不知道大方馆是什么番地,天气又热,就懒得动。”郑绍畋道:“那容易,今日你就同我去。只是我有件事找你,借几块钱我做零用。我这月的费用尽了,下月领了就还你。”   张怀笑道:“凑巧,昨日才领了来,你可分五块去用。我四川新经理员余小勤才到,他与我本来认识,打商量先支了一个月。不然,我也是一个钱没有了。你说我也不过和你一样每月三十六块钱呢,你哪里知道,我哪月不捏故向家里骗十几块钱来贴补?一个公费够用么?我这里虽说是贷间,与贷家何尝有什么分别?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件不是我开销的?只房钱一个月就要八块,还要带着她们母女看看活动写真,游游公园,吃吃西洋料理。饶你十分把细,平均哪月不要四五十元使用?这两个月少了钱,连早稻用的学费也没有缴。我也顾不得这些,只求每月开得帐清,就是万幸。”郑绍畋道:“那是自然。那正子与你其名虽说是相好,其实与做你的妾何异?你又监着她不许有丝毫外遇,她这样人家,除了将女儿卖人,还有什么生活法?房钱零用不问你,教她问谁?只要彼此相安,多用几个钱算得什么。这样热烘烘的住着,还不安享么?”张怀点头道:“此后那正子外遇一层,似可放心了,很像死心塌地的应酬我。”说时:笑了一笑道:“只此一件,就教我感激周君不尽。”   郑绍畋忙问什么,张怀将那日的话说了。郑绍畋笑道:“法子我是久已听得说了,真是效验吗?我还没有试验过。”张怀道:“灵得很,你试试就知道了。”郑绍畋催张怀换了衣,一同出来。张怀取出五块钱票子给郑绍畋道:“天热,我们坐电车去罢!”二人跳上了电车,到春日町换车的时候,只见周撰正站在停车场等车。张、郑二人忙走了拢去。郑绍畋见周撰今日更穿得光彩,便笑道:“老周,你今日收拾得这般标致,到哪去?”周撰与张怀点头握手,答道:“有要紧的事,去会个日本人。你们到哪去?”张怀道:“多久要来奉看,因不知道足下的番地,今日恰好郑君来了,特邀他同到尊处坐坐。”周撰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回头问郑绍畋道:“张君有要紧的事吗?”郑绍畋摇头道:“没有,不过望望你罢了。”周撰踌躇道:“这便怎么?我昨日约了个日本人,今日午前十点半钟去会。”张怀忙道:“请便请便,改日再来奉看就是。我们以后不拘形迹最好。”周撰道:“这真对不住。老郑,你邀张君到你家去坐坐,我至迟十二点钟必到你家来。”说话时,往大冢的电车到了。周撰匆匆作别上车去了。   张怀见周撰约了到郑绍畋家来,只得同郑绍畋换了车。顷刻工夫即到了。郑绍畋让张怀上楼,只见房主人拿了几封信来。郑绍畋接了一看,中有一封是家信。原来是他的妹子写来的,说也要到日本来留学,已得了父亲的许可,现正托人运动公费。无论成与不成,来月初间一定动身。郑绍畋看了,屈指一算道:“坏了,距动身的时间只差几天,写信去拦阻也来不及了。”   心想父亲也许可得奇怪,他又不是不知道日本情形的。莫说难得弄公费,就是有公费,也不必跑到日本来。郑绍畋心中不快活了一阵,只得上楼陪张怀谈话。张怀先上楼,知郑绍畋在底下看信。见他上来有不快的颜色,即问接了什么信。郑绍畋说了原故,张怀笑道:“这不是可喜的事吗?中国女界这样黑暗,正愁有常识的女子少了。令妹既有志到日本求学,这是极好的事,应该写信去欢迎她才是。若都像你这样,中国的女权还有发达的日子吗?”郑绍畋道:“我常听一般的男子都说中国的女权不发达。我只不好去问他们,不知女权发达到了极点,于我们男子有什么好处?”张怀笑道:“你真是老实人,这也要问吗?多一个有知识能做事的女子,我们男子即可省一分力。   中国两万万女子若都能和男子一样,那还了得吗?”郑绍畋摇头道:“我不信中国不强,是男子少了,要女子出来帮忙。我只怕今日人人都想女权发达,将来女权发达到了极点,我们男子倒在黑暗世界了。到那时候,再想有女子和今日的男人一样出来,提倡伸张男权,就可不容易呢。并且我说句不怕犯众的话,到日本来留学的女子,想归国去伸张女权,那就是一句笑话。姑不论那已归国未归国有名女学生的品行如何,只就日本国说,日本不是世界上公认的卖淫国吗?日本女子除卖淫而外,有什么教育?你到日本这多年,你见日本女子除了卖淫、当下女、充艺徒、做苦工几种,有几个能谋高尚的生活的?日本男子的专制,是世界上没有的。你看他们女学校订的功课,多粗浅呢。从女子大学毕业出来,程度还赶不上一个中学堂毕业的男子。岂是女子蠢些吗?皆因他们男子不愿女子有独立的能力,故只订这样的课程,使她们有点普通知识,可以当家理事,教教自己的小儿女就够了。有丈夫的女子,在家何尝敢高声说句话、咳声嗽?连路也不敢乱走一步呢?这样的社会教育,这样的普通科学,难道我们中国也没有,定要劳神费力的跑到日本来?学了这点子东西回去,就说伸张女权,要与男子平等,不是笑话吗?并且这几年来,我看那些已归国未归国的女学生,只怕连这点子东西都没有弄到手。你住在早稻田小石川不知道,这神田是中国女学生聚居之所。我哪一日不见十几个,撅着屁股在街上扭来扭去,哪一个月不听得几回醋坛子响?这都是有起宴会来,逢着男子就讲平等自由的。将来回到中国,欺那些不知道日本情形的,还不知道有多凶呢。”   张怀见郑绍畋平日并不能多说话,今日忽滔滔不绝的大说起来。他生性是好与女人厮混的,不忍摧残女子,听了便不舒服,拦住说道:“你的话不错。天气热,我口干了,请你叫杯茶来。”郑绍畋被张怀提醒了,才知道客来了半日,连茶烟都没有递,忙赔笑说对不住。跑下楼去,教预备了两个客饭,提了壶水上来,泡茶,拿烟。忽听楼下面周撰和房主人说话的声音。   不知周撰来说了些什么,且俟下章再写。   第十章 用笔谈虚心惊竹杠 施手段借事做人情   话说郑绍畋、张怀听得周撰在楼下与房主人说话,即起身迎至楼口。见周撰已笑着上楼来,望张怀道:“失迎得很,恕罪恕罪;就请过敝寓去如何?”郑绍畋道:“我已叫了客饭,连你也预备了。”周撰笑道:“那怎么使得。我这仓卒主人不又变了仓卒客吗?”张怀笑道:“只有仓卒客,没有仓卒主人。既老郑叫了客饭,就同领了他的情罢。”周撰将洋服的上身脱了,扇着扇子,望郑绍畋笑道:“看你把什么款待客。张君既说没有仓卒主人,又说领你的情,你总要有点情给人领才好。不可像平日款待我一样的一毛不拔呢。”郑绍畋也笑着答道:“我本想多弄几样菜给老张吃,因想起你在内,不便多弄。我的情有限,老张一个人领了去有多,加上别个,就会少。你却不要多心,我并不是说你。”说得二人都笑了。   不一刻,开上饭来。郑绍畋果然在料理店内叫了几样菜。   三人用过了饭,同到大方馆来。张怀一见松子,便吃了一惊,暗道:这女子不是我去年十一月间在早稻田的时候,见她同了几个淫卖妇在街上走,我还吊了她半日膀子的吗?分明是个淫卖妇,怎的说是女学生?周撰这样聪明人,如何也被她骗了?   一个人望着松子出神。松子见了张怀,也似曾相识,见望了自己出神,甚觉不好意思。郑绍畋以为张怀看上了松子,恐周撰见了难为情,故意和张怀扯了几句闲话。接着周撰叫松子倒茶,又背过脸去换衣服,才混了过去。三人闲谈了一会,张怀因家中到底放心不下,先告辞走了。郑绍畋问周撰上午会什么日本人。周撰道:“会《时事新闻》的访事,姓芳井的。我托你的事怎么样?”郑绍畋道:“你昨日才说,今日就有回信吗?我已转托人去了,好歹明后日总有回信。”周撰道:“此刻调查不出,也不要紧了,我有别的方法。”郑绍畋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半吞半吐的,我又不好追问。”周撰即将成连生问计的事说了。郑绍畋道:“你于今有什么方法哩?”周撰道:“事还没有做,何能对你说?横竖与你没有关系,不知道也罢了。”郑绍畋只得不问,辞了出来。四处闲逛了一会,回家吃了晚饭,到竹早町嫖淫卖妇去了,这且按下。   再说朱正章自逼着成连生写了字,以为拿稳了这宗进款,心中爽快。光阴易过,不觉已到了第六日。当日写字的时候,原约一个礼拜,今已只差一日,见成连生每日都是高卧不起,也不见有人来会他,心想:他是这样懈怠,明日的二百二十块钱怎么交得出来?事久生变,还须给他点厉害才对。心中定了个主意,即到成连生房里来。见成连生将身斜倚在一个气垫上,手中拿了一封信在那里看。见朱正章进房,忙揣了信,笑着起身让座。朱正章不肯就座,正待开口,只见下女拿了张名片进来,递给朱正章道:“有个日本人要会大人。”朱正章以为是冢本,接了名片一看,上印着“小石川区高等系巡查·太和田喜作”。朱正章看了,摸不着头脑,忙对下女摇手,表示不会的意思。下女知他不懂话,即对成连生道:“这警察昨日已来过一次,朱大人不在家。方才来问,我已回了在家,不能又去改口。”成连生将这话对朱正章说了道:“日本高等系的巡查来会,必是要调查什么,恐老伯不能不去会会。”朱正章皱眉道:“我又不懂日本话,会了能调查什么?”成连生道:“不懂话不要紧,彼此可用笔谈。”朱正章无法,只得下楼到自己房内,叫蕙儿到下女房中去坐坐。   不一刻,只见下女侧着身引了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进来。朱正章看那男子,穿一身青罗和服,系一条灰色纱裙,手中拿一顶巴拿马草帽,紫色脸膛四方口,扫帚眉毛八字须,望着朱正章行了个礼。下女恭恭敬敬的捧了个蒲团,当门安下。警察让朱正章坐,才背门坐了。下女奉了茶,轻轻的出去,复跪下将门推关。朱正章自到日本。从没见过下女这般恭敬。以为这巡查必有多大的威势,不知下女对客本应恭敬。因中国人爱和下女开玩笑,自己把威严丧尽,所以住中国人馆子的下女,对中国人是不讲礼的。朱正章从没有日本人往来,哪里得见下女的礼节。   闲话少说,那警察问了朱正章几句话,见朱正章只翻着眼睛望了,知道是不懂日语。即从怀中拿出个小本子出来,在那本子档上抽出枝铅笔,写了几个字,给朱正章看。朱正章见上面写着:“先生台甫朱正章乎?何为日本来?”朱正章会了意,也拿了枝铅笔,就在小本子上写了个“是”字,又写了“游历”两字。那警察点点头,又写道:“冢本平十郎先生之友达乎?”朱正章不懂友达就是朋友,因平日听得说放高利贷是犯法的事,今见警察提起冢本平十郎的名字,以为友达二字,必是凶多吉少,不免惊慌起来,连用铅笔点着“友达”二字,对警察摇头作色,连连摆手。警察见这情形,笑了一笑,再写道:“御息子来乎?”(御息子即中国称令郎)朱正章更把息子当作利息,以为是问冢本的利钱来了没有,吓得慌了手脚,疑心警察已全知道了自己的底蕴,特来敲竹杠的,连忙写了个“不知道”。写完把铅笔一掷,扭转身板着脸朝窗坐了,一言不发。警察很觉得诧异,仍写道:“何故怒?”朱正章也不理他。   警察气忿忿的撕了张纸下来,写了“不知礼义哉”几个字,望朱正章前面一掷,提着帽子走了。   朱正章也不送,望了这张纸出了会神。只见下女送了个电报进来,朱正章忙找人翻译。原来是朱钟由干叶打来的,说有紧要事,要朱正章父女即刻回千叶。朱正章又是一惊,心想若非很大的事故,决不得打这样急的电报。待要即刻带着蕙儿动身,又想成连生的期限在明日,于今千叶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一去何时能来说不定的,这样事久必生变。无论如何,仍是等一天的好。于是拿定主意,也不管儿子的电报,仍走到成连生房里来。成连生已出去了,只得转身到自己房内。回想方才警察的情形,分明是来敲竹杠。见我一口回绝不知道,才气忿忿的走了,说不定还要另起风波。他既知道了我的底细,这里是不能再住了,只是假使成连生明日无钱,便怎么是了?忽又想道:他这几日高卧不起,和没事人一样,莫不是他拼着丢脸对人说了,有人帮他出了什么主意?刚才我进他房的时候,见他拿了封信在那里看,好像面有喜色。此刻又出去了,其中必有原故。我看定他是个顾名誉的人,必不肯将事情对人说。不对人说,任如何也跳不出我的圈套。一个人胡思乱想,竟到夜间九点多钟,成连生还没有回来,只得带着蕙儿安歇。   次早起来,尚不见成连生的影子,知道他今日必不得回了。   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处置,势不能再等,匆匆忙忙收了行李,清了店帐。馆主唠叨了许多话,说朱甫全的帐未清,不宜就走。   好在朱正章一句都不懂,自己提了行李。提不完的,叫蕙儿帮着提了,想坐电车到两国桥搭火车。奈提的行李太大,照电车的章程不准他坐。他父女站在停车场上,进退不得,亏得蕙儿能说几句日语,叫了乘东洋车,将行李拖往两国桥火车站。两父女坐电车,不一刻到了。等了几十分钟,行李才来。收了行李,开发车钱,买了车票,坐十点二十五分钟的车,向干叶进发。点多钟工夫到了,下车,只见朱钟已在火车站探望。朱正章见了,心中惊疑不定,忙问出了什么事故。朱钟道:“回家再说。”立即唤了乘车载行李,三人一同走到家中。朱钟对蕙儿使了个眼色,蕙儿知道有避忌话说,找到蝶子谈笑去了。朱钟才埋怨着朱正章道:“你老人家在东京干的是什么事?怎么拿着自己的女儿做起仙人跳来?于今已是要弄得日本全国皆知了,教我在日本把什么脸见人!”说着哭了起来。朱正章也急道:“这话从哪里说起?你听了什么人造的谣言,怎的不打那人的耳刮子?”朱钟拭了眼泪道:“你老人家不要强了。人家证据确凿,还要登报宣布,怎说是人家造的谣言?日本岂像中国动辄可以动手打人的?”朱正章道:“你且说是谁来说的,他有什么证据?”朱钟从洋服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一张纸出来,递给朱正章道:“就是这个人。这就是证据。”朱正章看那名片上,印着“时事新闻社记者芳井龟一郎”,心里就跳了一下。知道被新闻记者晓得了,事情就有几分辣手。再看那纸认得是朱钟的笔迹,写的是日文如下:   小石川区江户川町十二番地江户川馆に下宿せろ清国江苏省人朱正章は乡里口も评判あろ生来の贪欲家にて千叶医学校に在学中の自分の息子朱钟か十檺区白银町有名なゐ而高利贷冢本某よ恳意になれゐむ幸ひ遥遥爱娘む日本に留学さやゐみ名さい大金み携へて东京に来り冢本と结托して高利贷な营みつつめりしが此间冢本は朱の亲戚朱某なゐ为者か先顷朱钟の连带关系にて自分かろなしたゐ借金を倒せし朱の预けたゐ金额の内より其の辨赏を胜手になしたれぱ朱の大に怒り此处に一场の波澜を生じ殆んぢ诉讼の沙汰に及ぱんに所知合の调停にてよ□也く收まれり因みに朱は娘に国文诗词を教ふゐ事を同国人成某に托し成某が自分の留守中室内にて娘に巫山戏ゐ所に踏み其の无行を责め之を胁迫して罚金の名の下に二百五十圆に借金证书を无理に卷上げなりと云ふ详细は调查中   (寄宿小石川区江户川町十二番地江户川馆之清国江苏省人朱正章,生性贪婪,恶声播于乡里。其子朱钟,就读于千叶医学院,与牛噫区白银町有名之高利贷者冢本某过从甚密。朱以送爱女留学日本为名,携带巨款,来到东京,结识冢本,从事高利贷之经营。先者,朱之亲戚朱某曾以朱钟为保人向冢本借金若于,后赖债不还,冢本即擅自在朱寄存于其处之金额内扣除。朱因大怒,波澜顿生,几及诉讼。后经熟人调停,风波始息。又,朱曾委托同国人成某教其女国文诗词,成某趁朱外出之际,与其女共效巫山之戏。朱因责其无行,而胁迫之,并无理要求成某以借金名义立二百五十元借金字据。云云。详情仍在调查中。)   朱正章看了道:“写了些什么,我不认得,翻给我听。”   朱钟照意思翻了出来给朱正章听。朱正章听了,出了一身冷汗,开口不得。朱钟道:“人家写得这样详细,能说他是谣言吗?并且他既有胆要去登报,自然有来历,不怕人家起诉。你老人家只想,这事播扬出来,莫说同乡会即刻会开会驱逐我们回国,就是我们自己,把什么脸见人?”朱正章道:“这日本人是几时来的,你对他怎样的说法?”朱钟道:“昨日午前十一点钟的时分,我正上了两点钟的课回来,这新闻记者就坐在这里等。见了我,递了个名片道:‘对不住,我尽我职务上的手续,要费老兄一点时间研究,故特来拜访。’我就问他有何要事,他问你老人家于我是什么关系,我答是父子。他就拿了这样的一张字出来给我看。我看完了,他便道:‘这是件很有趣味的事,由确实报告而来。本拟今日即由三面记事发表。因恐老兄这层关系不确,所以来问。于今已明白,对于此事的手续已了,就此告退。’说完他就要走。我虽知道他是敲竹杠的意思,只因关系太大,不敢决裂,当时将他留住说道:‘既承足下好意,多远的来问,事之有无,将来自有最后之裁判,此刻无须与足下辩驳。只是足下的职务,不过只要报告的确实,就没有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