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 - 第 12 页/共 39 页
话说朱继霖见下女屡叫不来,急得没法,一纳头倒在被上便睡。不知怎的,居然被他叫了几个睡魔来,送他到黑甜乡去了。他在黑甜乡里逛了一会,心中终觉忘不了下女,仍跑了回来。此时静悄悄的,一点声息都没有,掏出钥匙开了抽屉,取表一看,刚到一点钟。将表仍放在抽屉里面,扯了张纸盖了。
看官,你说朱继霖的表,为何这般珍重?原来他这表买来的时候,实在去的钱不少,整整的去了二块五角钱,在一家荒货摊子上买的。人家见他收藏的这般秘密,以为他是怕人见了笑话,其实他不是这个意思。当下收好了表,锁好了抽屉,心想:这时分下女必睡熟了。我交待她睡四叠半房内,不知她是靠着哪边的门睡。等我悄悄的去搂着她,不分皂白奸起来。一个下女,断没有抗拒我之理。主意已定,轻轻爬起来,蹑足潜踪的走到隔门口。端开了门,见电灯已熄了,执着自己房里的电灯一看,只有一条垫被铺在地下,盖被卷作一团,丢在一旁,哪里有下女的影子呢?只气得朱继霖目瞪口呆。放了电灯,瘫化在席子上,心想:张全这东西可恶,他明知道我是为这个才请下女,他既有文子那样的美人相好,为什么还要夺我的下女?不是有意与我为难吗?这下女也不是东西,太不要脸,怎的敢明日张胆的和人整夜的歇宿。等我咳声嗽,看他们怎样。
便高声咳起嗽来。咳了一会,静听没有动作。心想:他们必是睡着了。复爬起来,故意放重脚步,走到厕屋,撒了泡尿。推开板门,看看夜色。但见烟雾迷离,夜沉如死。更夫敲木铎的声音,也如病夫手软,断续不成节奏。朱继霖好不凄凉。意懒心灰的关上板门。听隔壁房里还没有动作,复重重的走到厨房里,放开自来水管,冲得水槽一片声响。朱继霖洗了会手,又咳了两声嗽,闭了水管,回到房内,轻轻走到张全房门口。闭着一只眼睛就门缝里张看。电灯也熄了,黑漆漆的,看不出什么来。便侧着耳朵就门缝听,也听不出声息,只是舍不得走开。
更听了一会,里面已低声说起话来,但是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朱继霖听得忿火中烧,赌气不听了,回到房里想主意摆布他两个人。想了一会,自以为想着了,仍旧睡了下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翻了一个转身,装出个梦里模糊的声音,叫着下女的名呼道:“还有茶没有?”叫了两声不见答应,一蹶劣又爬起来,将张全的房门推开问道:“老张,你房里有茶没有?”张全忍住笑道:“没有了。”下女忽抢着道:“还有一壶在厨房里。”朱继霖见下女居然说话,倒吓了一跳,没奈何只得开门回身便走,心中恨不得将两人一口吃了。复睡了想主意,想来想去,哪里想得出主意来呢!想不到几十分钟,张全和下女已一递一声的打起鼾来。朱继霖无奈,睡又睡不着,只得拿着书来消遣。他的书,不是遇了这种机会,也就很难得邀的青盼。朱继霖素来瞧书不起,此时勉强与它周旋,终觉得格格不入。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翻了几页,倒在书里面发现了一样宝贝。
这宝贝不是别的,乃是些瞌睡虫。朱继霖得了这东西,立刻不知人事,昏昏沉沉径到十点多钟,才被下女唤醒。朱继霖见是下女来唤,哪里有好气,便厉声叱道:“还不给我滚开些!在这里献什么假殷勤。你伺候张先生一个人够了!”说完,气忿忿扭转身朝里睡了。下女讨了个没趣,不敢出声,自回厨房去了。
张全一个人在房里听了好笑,也不理他,教下女陪着吃了饭,坐电车到御茶ノ水桥下车。走到胡庄家里,姜清上课去了。
刘越石一早去访黄文汉,没有回来。罗福已搬到四谷去了。只有胡庄和张裕川在家里。彼此时常见面的人,没有什么客气,闲谈了一会,张全邀胡庄去看罗福。胡庄笑道:“那罗呆子,也未免太呆得不成话,我说件笑话你听。昨日他跑到这里,正遇着我和小姜几个人坐着谈故事。他听了一会,忽插嘴道:‘有一种海兽凶极了,你们知道么?’我们以为他在那书上看了什么极凶的海兽,都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记了半晌,你道他说出什么来?”张全笑道:“不知道,他说什么?”胡庄笑道:“他说叫巡洋舰。”张全怔了半晌道:“这话怎么讲?”胡庄道:“你说他这话怎么讲?他说昨日看报上有什么巡洋舰,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恰好他有个同乡来了,他就拿着问。他同乡告诉他,说是海兽,并说这海兽是极凶狠的。他就认以为真,拿着四处说,以显他的博识,你看好笑不好笑?”张全听了大笑起来。胡庄换了衣服,同张全出来,坐电车到罗福家里。胡庄来过一次,房主人认识他,知不必通报,即让二人上楼。胡庄一边上楼,一边叫呆子。罗福跑到楼梯口,胡庄见他神色仓皇,知道有原故。恐蠢人心性仄,便努努嘴,表示已经知道的意思。罗福忸怩说道:“我来了个女客。”张全生性较胡庄轻薄,便大笑说道:“看不出呆子长进了,居然有女客来往。”
罗福见张全来了,更红了脸。胡庄等张全近身,捏了一把。张全知道,便也敛容正色,悄悄问罗福道:“若不便见面,我们且在底下坐坐不妨事。”胡庄也道甚好。于是复下楼来,罗福也要跟着下来。胡庄忙止住道:“你不用管我们,房主人认识我,我自去和他借房坐。”罗福真个不下楼。胡庄和张全到楼下,找着房主人闲谈。不一会,罗福已送了女客,唤胡、庄二人上楼。二人见罗福有愧色,也不问女客是谁。张全见房中摆子许多的日本糖果,拈着便吃,故意咂得嘴一片响,连说这糖果有味。胡庄也拈了点吃,道:“要在呆子家里吃果子,也不容易。”罗福从皮夹里掏了两角钱出来,道:“你们要吃,我再叫人去买来。”胡庄丢了手中的果子笑道:“谁爱吃你的果子?我且问你,你昨日说,看见一个中国人在三省堂偷书,被警察拿去了。我当时因你东一句西一句的没留心听,到底是个什么人?怎的会被警察拿着哩?”罗福道:“我看那中国人真是倒霉,什么东西不好偷,他偏要去偷书。书偷了值得什么?若是我想偷东西,我就要去东明馆劝业场,或者九段劝业场。那两边摆满了东西,人来人去的随手拈一两件,哪个知道?我看那个人,有些呆头呆脑的,难怪他被人拿住。”胡庄笑道:“你这呆子,还说人家呆头呆脑。我又不是问你做贼的法子,你说这一大堆的话干什么?我问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人?怎的会被警察拿住?”
罗福说:“听说那人姓黄,哪里人就没有打听得明白。那人平日本欢喜做贼,时常会偷人家的东西。他偷了,自己却不要,白白的送给别人。别人若在什么地方见了可爱的东西,叫他去偷,他很愿意去。他昨日并没有在三省堂偷书,他的书是在岩山堂偷的。他偷了书,从和服袖口里插在背上,岩山堂并没有知道。走到三省堂,他买了一本书,再想偷一本。不知怎的手法不干净,被三省堂的伙伴看见了,便指着说他是贼。他不服,顺手打了那伙伴一个耳刮子。伙伴大喊起来,说强盗打人,登时店中的人都围着那人。那人口还不住的骂伙伴瞎子眼,伙伴哪里肯罢休呢?硬指定那人是贼。店中有精细的见那人实在有些可疑,仔细的将那人周身相了一会,一把抓住那人,要搜那人身畔。那人还没有答话,已有人敲得他背上的书拍拍的响,围着看的人都闹起来。那人气得一拳将敲书的打倒了,自己从背上抽出书来道:‘这是你家出版的书吗?’此时警察已来了,见打了人,即伸手来抓那人。那人用手一推,将警察推跌了一交。警察爬了起来,衔着警笛一吹,登时跑来了七八个警察。那人还要动手,因见来的人太多了,便高声说:‘我买的书,由我放在什么地方,何能因我插在背上就说我是偷的?真好生无理!’几个警察见那人有些雄气,又见推跌了一个警察,吓得没人敢先动手来拿。你推我我推你的推了许久,决议是几个警察一拥而上,将那人裹住。那人既被警察拿住了,便没有法子,随着一群的警察往警察署去了。”胡庄听了点头笑道:“这人真是倒霉。”张全笑道:“做贼若能永不破案,倒是件好勾当了。”三人接着谈了会闲话,张全将吊文子及偷下女的事说给胡庄听,大家拿着朱继霖开心。
罗福忽然低着头想什么似的,过了一会,望着张全道:“我同到你家里去玩玩好么?”张全道:“有什么不好去吗?”
回头问胡庄去不去。胡庄摇头道:“太远了,我懒得跑,呆子一个人去罢。”罗福因近来领了七十块钱的津贴费,做了一套新洋服,拿出来穿了,同胡、张二人出来。胡庄自归家不提。
张、罗二人径向四谷停车场走。罗福此时穿了新衣,非常得意,一步一摆的向前走,觉得人家穿的衣服都没有自己的称身,没有自己的漂亮。正走得高兴,忽然张全在他手里捏了一下。罗福忙止了步,翻着眼睛望了张全,问做什么。张全向前面努嘴,轻说道:“你看,对面来了个美人。”罗福一看,真是有个美人劈面来了。看她年纪不过十七八,穿一身半旧的衣服。罗福连忙整顿精神,复大摇大摆的走。张全唉了口气道:“可惜老胡不同来,他若来见见这个人,也可证实我那日在初音馆说的话不错。”罗福不暇和张全答话,用尽平生气力的装绅士模样。谁知那女子低着头,只顾走,哪里知道有人在旁边卖弄呢?转眼之间走过去了,罗福才问张全道:“这美人你认识她吗?”张全道:“去年在神保町等车见过一次。那时她穿的中国衣服,还同一个年纪和她差不多的男子。我刚才见了,吃了一惊。这样看来,那男子也是日本人。只是去年他们两个比翼鸟似的,今日为何独自一个人低着头走?并且她那面上很现一种愁苦的颜色,是什么道理呢?”罗福道:“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张全道:“呆子,我知她住在哪里又好了。我不过从去年八月看过她一面,直到今日,才是第二次见着。”罗福道:“你去年见了她的时,和她说话没有哩?”张全笑道:“你这人,真呆得没有道理。我说了在电车场遇着她,她还同了一个男子,又不认识她,有什么话可说?”罗福寻思道:“只怕不是那个,你不过见了一面,又隔子这么久,哪里还认得清楚?”张全摇头道:“不会认错,我虽只见过她一回,她那影子已深入了我的脑筋,便再过两三年,也不会忘记。”罗福道:“你于今想怎么样?”张全笑道:“发发感慨罢了,能怎么样?”
二人说着话,已到了四谷停车场。坐电车中到家,途中无事。将到家门的时候,张全轻轻的教罗福站着不动,自己也蹑足潜踪的走近门口,见门已由里面锁着。张全知道是朱继霖恐怕自己仓卒跑回,推开门进房没有声息,撞破他的好事。不由得一般酸气,直从丹田冲到脑顶,由脑顶再回到喉咙里,奔腾而出。这酸气既脱了喉咙,便发出一种异声,远远的听去,好像是开门两个字,把罗福吓了一跳。不是罗福这样的胆小,因为他站得稍远,那想偷听声息的心思,比张全还加几倍。所以宁神静气的站着,连身子都不敢晃,恐乱了声浪。陡然听了这样的声音,几乎将耳鼓都震破了。你道他怎的不吓了一跳。张全一声才毕,接连第二三声如连珠一般的发了出来。这声音中间,还夹了一种拍拍拍的声音。这拍拍拍的声音,却是张全的手和锁好了的门组合成的。罗福见张全敲了几下门,里面没人答应,他那副赛过傅粉涂朱的脸,登时变了颜色,提起脚用死劲踢了几下,里面才有答白的声音,罗福听去知是下女。门开了,张全见下女蓬鬓惺忪的,更是有气,也厉声叱道:“还不给我滚开些,青天白日,锁了门干什么?”下女吓得战兢兢的道:“朱先生……”张全冒火道:“朱先生怎样?”下女道:“朱先生出去了,我一个人在家里想睡,恐怕贼来,所以将门锁上。刚才我正睡着的,求先生恕我。”张全听了,一肚皮的气不知消到哪里去了。见下女倚门站着,那可怜的样子,直使张全连心窝都痛澈了。罗福也替下女抱屈,说张全鲁莽。张全此时,恨不得立刻拉着下女到私处,温存谢过。只是碍着罗福在旁,不得不装出点对情人有身分的样子,便点点头道:“客来了,去泡茶罢!”下女等罗福进房,关好了门,自去厨房泡茶。张全让罗福坐了,也跑到厨房里,轻轻问下女道:“朱先生什么时候出去的,说什么没有?”下女半晌答道:“刚出去不久。”张全道:“没说什么吗?”下女望着张全笑笑。张全心中好生疑惑,追问道:“你笑什么?赶快说给我听。”下女低着头不做声。张全知道必有意外,急得跺脚道:“你为什么不说?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对你无礼!”下女望着张全摇头。
张全怒道:“你不说,我便认定你与他已有了关系!”下女没法,说道:“你去之后,他在被里叫我拿衣服给他换。我拿了衣服给他,他乘势扯住我的手不放,教我进被同睡。我说怕人来,摔脱手就走。他衣服也不换,爬起来抱我。”张全睁着眼睛问道:“抱了你怎么样?”下女道:“我要喊。”张全道:“你喊了没有?”下女道:“没喊。”张全急道:“你为什么不喊?”下女道:“没喊出已有人来了。”张全道:“谁来了?”下女道:“青菜店。”张全道:“青菜店去了之后,他没说什么吗?”下女道:“他拿一块钱给我,我没要,他就没说什么了。”张全复盘诘了几句,下女始终抱定宗旨说没有,张全也没得法子,叫下女端茶出来给罗福喝。
张全两人在厨房问答的时候,罗福已躲在门外听了半天。
只是罗福的日语尚不能完全听懂,然也知道了一大半。他就很疑惑这下女已与朱继霖有染。心想:这种乡里人只知道要钱,有一块钱给她,她有什么不肯的?日本女人把这件事本看得不值什么,况且她又是个下女,哪里还有比这个再便宜的弄钱方法?再留心看下女的举动,在罗福眼中,便觉得有十分风致,且如小鸟依人,送茶给罗福的时候,还叩了个头,喉咙里说了两句听不清楚的话。罗福实以为意外之荣,便也有了个不可告人的念头。虽有张全监着,他仍是乘机便要瞟下女两眼。下女却也可怪,刚刚罗福望她,她也用眼望罗福。不消几眼,险些儿把罗福的灵魂都望掉了。罗福坐着遍身不得劲的,张全明明知道,然料定他们当着面,决闹不出什么花样来,偏故意装没有看见。罗福高兴得无可不可,找着张全指手舞脚的高谈阔论,以卖弄他的精神活泼。张全暗自好笑,懒得和他纠缠,随意拿了本书翻看。罗福想再胡扯,见张全已不答白,也觉有些难为情,便搭讪着也拿本书看。张全见天色将要黑了,吩咐下女煮饭,各自无言了一会。朱继霖回来了,欣欣的对张全笑道:“上课回了吗?”张全知道是打趣自己,便也笑着答道:“我今天哪能上课?昨晚整整的没有合眼,也忘记起来了多少次。”
朱继霖见罗福在这里,也有些不好意思,便不再往下说,跑到厨房里,指挥下女弄菜。张全心想:我本不应与他争这下女,不过见他的意思太拿稳了下女是他的,所以显点手段给他看,何必与他这般闹醋劲?真是糊涂一时了。他这种鄙吝鬼,花掉他几个冤枉钱也好。我看呆子这东西,很有染指于鼎的意思,何不顺水推舟的送个敌手给老朱?心中一想,早定下了个主意,起身到厨房里叫下女去买酒。朱继霖问谁要喝酒,张全道:“买给老罗喝。”罗福听了得意。朱继霖接下女的手弄菜。下女去了不一刻,买了酒回,菜已弄好,吃喝起来。张全殷勤劝罗福喝酒,下女跪在一旁执壶。罗福本来喜酒,更兼有绝美的下酒物,喝得个壶倒杯空,便装出十二分醉态望张全道:“我今晚不能回去了,你有铺盖多没有?”张全点头道:“铺盖很多。”罗福道:“没有也不要紧,和你睡便了。”张全道:“我不喜同人睡,你还是一个人睡好。”罗福笑道:“我晓得,怕我吵你。你放心,我睡下,什么事都不管。”张全知道他是有意探听口气,便也笑道:“不要胡说,放着你同睡一房,你是死的吗?将来落到你口里,说得好听。”罗福喝多了酒,也不吃饭了,借了条手巾去洗澡。洗了澡回来,已到九点钟。罗福催着要睡,拿了两块钱,纳在里衣口袋内,预备半夜起来送给下女,买片时的快乐。下女摊被的时候,他就乘着张全不看见,捏了下女一把。下女笑着对张全努嘴,罗福心花怒放,摸出票子给下女看。下女点点头,罗福恨不得便将她掳住,连连的催张全睡。张全真个睡了。朱继霖也是巴不得早睡。
三人都鸦雀无声的各人想各人的心事。惟朱继霖觉得今日有些美中不足,悄悄从箱子里检出张全看见的那副空气治疗器来,如法炮制,心想:说明书只须四十天便见成功,我怎的施用了两个月还一点效都没有?放在管子里面,将空气拔了的时候,还觉得可观,一松手,又复了原。便再治两个月,恐怕也没有什么效验。但是已经花钱买了来,不用也觉可惜,且再治两个月,看是怎样。这边房里罗福假装睡着,听张全落枕没二十分钟,便打起鼾来,心中甚喜。侧着耳朵听下女在隔壁,翻来复去的擦着席子响,知道她没有睡着。轻轻爬起来听朱继霖房里没有动作,以为他也睡着了;其实他正在被里用空气治疗器。罗福握着一团欲火,真是色胆天来大,爬到下女门口,端开门。日本的门纯是纸做的,不仔细绝听不出声息。罗福端开了门,心中跳得和小鹿儿撞,颤巍巍的,看张全醒也没醒,复听朱继霖有没有动静。微微的听得有拖着被窝响的声音,便吓得不敢过去。静心再听,只见下女望着他摇手。他此时心中急得比热锅上蚂蚁还难过,更回头看张全嘴闭眼闭的睡了。起先还有鼾声,此时连一点儿声息都没有了。心中忽想道:老朱多半也睡着了,且过去再说。他们就知道了,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主意已定,即跨了过去,下女睡着不动。罗福刚伏身下掳定,抽出票子交易了,还不到两分钟,张全已醒了。翻身咳嗽,朱继霖也翻身咳嗽,倒好像报个暗号,罗福吓得不敢动,下女推他走,罗福不知怎样才好。正在犹疑的时候,张全得席子响,朱继霖即爬了起来。罗福恐怕他开门,用被蒙着头。下女站了起来,走到厨房里去洗手,忽然大叫一声,跌在地下。三人都大吃一惊。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二十五章 吴品厂嗔蜂叱蛱蝶 秦士林打鸭惊鸳鸯
话说下女正心虚胆怯,黑暗中摸入厨房里,不提防脚下踢着一件东西。那东西站起来将她推了一下,下女即大叫一声,跌倒在地。此时朱继霖本已起来,连忙将门推开,借着电灯光一看,只见一个穿黑衣的男子,挨身跑到厕屋里去了。朱继霖知道是贼,一声没有喊出,通身都吓软了,不由自主的缩作一团。张全听得脚步声响,连忙呼贼。罗福本不敢出来,听说有贼,他却不怕,一蹶劣爬了起来,问贼在哪里。一面问,一面提起脚向厨房里跑。恰好蹴着下女身子,下女倒在地下,本昏了过去,这一蹴,倒醒了转来喊痛。罗福跑到廊檐下,见朱继霖蹲在房角上,便问他见贼向哪里跑。朱继霖蓦地伸了起来喊道:“有贼!躲在厕屋里。”罗福便去开门,门已由里面闩了,扯了几下,扯不开。罗福喊道:“不要慌!”贼在厕屋,还没有跑。老张快起来,大家把这门撬开!看他跑到哪儿去。”张全如雷一般的答应来了。朱继霖蹑足蹑手摸到罗福背后,扯着罗福的手问道:“贼还在这里面吗?”罗福跺脚喊道:“老张为什不来?”张全已到了罗福背后应道:“来了。贼哪里还在这里,老朱眼花看错了罢?”罗福道:“不错,定在里面。贼怕我们进去,所以将里面的门闩住了。”张全从罗福膀子底下伸手去开门,里面果然闩了,连忙缩手喊道:“快打进去!”
回身跑到自己房里拿了两条压纸的铜尺,紧紧的握在手内,叫罗福挤门。朱继霖因手无寸铁,回到房里找家伙,顺便摸了那根十钱均一买来的手杖,在房中舞了几下,觉得也还称手,捏着一把汗跑了出来。日本房子的门,有什么牢实?罗福拼命一挤,已挤作两开。朱继霖、张全低着头推罗福上前,厕房里黑洞洞的,罗福也踏了进去。日本的厕屋本来极小,其中若是有人,第二个人决不能再容身进去。此时罗福既能踏了进去,自然是没人了。张全见没人,便一把推开朱继霖,争着向弯里角里寻找,眼见得那贼是不知去向的了。朱继霖见贼人已去,胆忽壮起来,一个人跑到厨房里来探下女的死活。下女幸得罗福一脚踢了转来,已爬到她自己的房里揉伤去了。朱继霖跟她到房里,极力的温存安慰。罗福寻贼不着,出来见了二人的情形,不由得发生一种新鲜的醋意。朱继霖不知罗福的事,自己倒觉得不雅,同到张全房内议论贼人从何处进来。张全拖着罗福到门口踏看一会,一点形迹也没有。转到后面,见粪坑的出粪门开了,才知道他是由这里出进,登时教罗福关上。张全的意思,以为罗福是不知污秽的。谁知罗福也一般的怕臭,用脚踢关了门,还掩住鼻子叫臭。张全嗤的笑了一声,拍着罗福的肩道:“呆子,仔细吓出淋病来。”罗福一回头,张全用指在他脸上戳了下道:“好大胆的东西,居然割起我的靴腰来了。”罗福忙摇手道:“低声些,老朱听见不雅。”张全笑着点头。二人复转到前门,朱继霖和下女正待出来,见了张、罗二人,便停了脚问可有什么形迹。张全道:“这狡贼从毛坑里出进的,已跑得无影无踪了。”随望着下女笑道:“吓坏了么?好好的跑到厨房里干什么?”下女不做声。
四人一同进房,张全问朱继霖道:“老朱,你不是没有睡着吗?为什么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听见?”朱继霖道:“我睡着了,因为听得响声才起来,我还以为是你呢!”张全道:“我睡梦中只听得哎哟一声,把我惊醒了,睁眼看老罗,已不知去向。”说时望罗福一笑,急得罗福忙使眼色。张全便又对下女道:“你确没有睡着,只听得擦得席子一片响。”下女红了脸。
朱继霖起先本有所闻,因疑在下女房里的必是张全,故只想打草惊蛇的,爬起来阻张全的兴。此刻听张全这般说法,明明在下女房里弄得席子响的又是一人,这人不待猜疑,已决定了是罗福。这一个醋浸梅子,直酸得朱继霖五脏冒火,七窍生烟,登时横着眼睛瞪了罗福几下。罗福几乎吓出汗来,那种极新鲜的醋意,立刻冰消了。朱继霖气忿忿的跑回自己房内,发话道:“我们这个贷家,也太没有体统了。难怪贼人不从毛坑里进来,自己人还要引贼上门呢。”张全听了推罗福教他答白。罗福张开口望着张全,张全正待对垒,朱继霖已叫着下女骂道:“你这小淫妇,要偷多少人才够?”下女哭着答道:“谁偷了人?人家要来找我,叫我有什么法子?”张全忍住笑跑过去道:“老朱,你发什么醋劲,夹七夹八的骂人。公共的东西,公共人用,谁是谁的老婆,不许人家窥伺的?”朱继霖听了,翻着双眼睛望了张全,半晌叹口气道:“我骂下女,与你有什么相干?你一个人毫无禁忌罢了,你难道不知道借人行房,家败人亡的话吗?”张全听了又要笑,心想:这宗蠢物,不与他说也罢了,这早晚何必替人家争闲气。我的意思原不过使他呕呕气,他现气得这样,也就可以收科了。便笑道:“我竟不知道有这种话,怪道进贼呢。”笑了一句回房,又打趣罗福一会,各自安歇无话。
于今且说那住在浩养馆的汪祖经,自从去年吴品厂因避外差逃去上海之后,他无精打采的住到于今。有时遇了秦士林,他便横眉怒目的握着拳头,恨不得将他打死。奈秦士林生得金刚一般,汪祖经自揣不是对手,咬紧牙关的忍住。那秦士林也是此心不死,时时会跑到浩养馆来,向馆主打听吴品厂来了没有。他何以跑到浩养馆打听哩?他因为知道吴品厂的行李寄在浩养馆,料定她到日本时,必来取行李,所以只管来打听。汪祖经咬牙切齿的痛恨。
一日,汪祖经接了吴品厂一封信,教他到上海去。他哪敢怠慢,连夜向同乡的筹措盘费。同乡的问他忽然去上海做什么,他说译了部书,卖与商务印书馆。商务印书馆要本人去签字,不得不走一趟。同乡的人都有些犯疑,说他从来不讲究学问的,为什么无端的译起书来。并且他是个好吹牛皮的人,若是译书,他必张大其辞,逢人遍告,哪有译完了还没人知道的?但是他同乡虽是这般疑惑,却没有人肯说出来,有钱的还是借钱给他。
他本是官费,又做过一次江西经理员,同乡的也不怕他没得还。
他一夜工夫筹好了盘费,次早便乘火车到长崎,恰好搭筑后丸到上海。吴品厂给他的信,地点写得极其详细,恐怕他走错了路,耽搁了见面的时刻。汪祖经到上海,一找便着。两人久旱逢甘雨,说不尽各人心中的快乐。欢娱嫌景短的已住了几日,仍旧同回东京。两人的行李都在浩养馆,不待踌躇的,径投原处来。第二日,秦士林便如苍蝇一般的嗅着了腥气,插翅飞到浩养馆。问明了吴品厂的房子,笑嘻嘻的走进去。此时汪祖经正和吴品厂促膝谈心,猛然见了秦士林,只吓得吴品厂芳心乱跳,汪祖经兴致顿消。秦士林见了二人情景,心中大乐,便操日语呼着吴样道:“久违了。自你去后,我朝思暮想的,好不难过呢!不知到这里打听了多少次。你也太过于寡情了,怎的连信都不给我一个?什么时分到的?老汪,你不是往上海去了的吗,怎的也回了?”吴品厂不敢不作理会,只得忍住气,起身让座。汪祖经也怕他再说出不中听的话来,隔壁人听了笑话,便也微微点头,招呼他坐。秦士林用脚将垫子移近吴品厂,坐下道:“你在家里住了多久?府上人口都好么?”吴品厂一面移坐垫避开,一面答道:“承你挂心,家人都好。”秦士林对汪祖经笑道:“听说你译了部书,卖给商务印书馆,交易已经成了吗?”汪祖经有意无意的点头,并不答白。秦士林又笑道:“难为你有本事译书卖钱。你们两个人,想是在商务印书馆遇着的了,真算是天缘凑巧。”
吴品厂不觉红了脸,汪祖经哪里按纳得住呢?瞪着秦士林正待发作,秦士林已回过头对吴品厂道:“你此次从家中来,手中必定宽裕。我这晌穷死了,光光的一名官费,应酬又大,又没本事译书卖钱,你借给我几个罢!”吴品厂身子一扭,脸一扬说道:“我哪里有钱!我到上海要不是……”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口,过了一会才接着道:“不是有人借钱给我,几乎困在上海不得动身呢。”秦士林笑道:“你怕什么,自然是有人接济的。女学生占便宜就在这些地方。要是我秦士林困在上海,只怕一天一个电报,也打不出一个人送钱来。男子值得什么!你记得我们同住的时候,官费发得不应点,你要钱使,我什么东西不给你当了?只少当铺盖给你用。你不想想,我图着什么来?我做梦也不料到有今日。”吴品厂听了急道:“你说话不要太没良心。我当了你几件东西?同住的时候,就当了,难道我要一个人使吗?当了你的东西,我都记得,总共不过二十来块钱。我自己使的仅买了一把伞,四块五角钱,剩下的都是公共着使了,亏你还拿着当话说。”秦士林笑道:“就据你说,也有二十多块。我于今也不和你争多争少,横竖我都有帐在家里,写得清清楚楚,只是也得算算才好。我使了钱,还讨不得个好收场,不值得。”吴品厂气得变了色,说道:“你有帐算更好。总算是我背时,遇着了你这没良心的人。”秦士林摇摇头道:“我是没良心,你有良心的。且凭着你的良心想想,我当日待你的情形,应得受今日这般的报答吗?”汪祖经久要发作,因秦士林提起往日的事说,不能插嘴。此时见逼得吴品厂哭了起来,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便拔地立了起来,指着秦士林道:“你们是亲戚,就用了你几个钱,终久得还的,算得什么!况且是同住时大家使的,也值这般装形作色的逼人吗?至于讲到现在,她有什么得罪了你?”秦士林不待他说完,即扬着头道:“老汪,你坐?这事不与你相干。论礼我和她说话,你应得躲避才是。你既知道我和她是亲戚,我来了,要你这外人羼在里面做什么?我因看同乡的面子,不与你计较,也算对得住你。你还要多嘴,这就使我太难了。”汪祖经见秦士林动气,反坐下笑道:“老秦,你倒会拿架子,只是你说话太过了头。莫说我和品厂是同乡,便不是同乡,我在她房里,她不说来了秘密亲戚,叫我回避,我也不必走开。况且我和她是朋友,又先在这里坐着,为什么叫作羼在里面?你不看同乡的面子,便当怎样?我倒要请你计较计较给我看。我起来说话,原是调解的意思,什么叫作多嘴?我看你欺人惯了,这回可走了眼色,欺到我头上来了。”秦士林冷笑道:“谁还敢欺你!我知道你差不多以这房里的主人自命了。只是我劝你敛迹些的好,将来都要在江西上舞台的。”吴品厂听了更伤心痛哭起来。秦士林、汪祖经一时都默然无语。吴品厂嘤嘤的哭了一会,下女送上晚饭来,吴品厂挥手叫:“端去,我不吃饭!”秦士林忙止住道:“既端来了,让我吃了罢。省得跑回去迟了,又得补开。”下女即将饭菜放下,问汪祖经道:“汪先生也在这里吃吗?”汪祖经点头答应,下女笑着去了。须臾之间,送了进来。二人声息俱无的吃了个饱,预备蹲夜。下女进来收碗,秦士林问道:“这馆子还有空房间没有?”下女道:“底下有一间三叠席子的,但是光线不好。这对面一间六叠的,客人说就在这几日内搬去,不知道几时能搬。”秦士林点点头道:“等他搬了,我就搬来。”下女答应着收了碗去。秦士林见吴品厂伏在桌上哽咽个不住,无心再寻话说,顺手拿了个垫子,折叠起来,当枕头躺下,在书架上抽了本书,借着电光消遣。汪祖经见了,心中悔恨自己何以想不到这着,被他占了便宜。登时眉头一皱,忽然得了一计,也借着到书架上拿书,乘秦士林不意,捏了吴品厂一把,并推了一推。吴品厂知道是叫她走,便起身叹了口气,开柜拿了裙子,收拾停当。秦士林问:“到哪去?我陪你走。”吴品厂道:“我去走人家,要你陪什么?”秦士林笑道:“我不去就是,何必动气?”回头对汪祖经道:“你也出去吗?”汪祖经道:“定不定出去,我还不知道。若有事,也是要出去的,你问了做什么?”秦士林道:“不做什么。你出去,我也得同走。你若不出去,我就再在这房里躺一会。”汪祖经道:“我出去,你为什么得同走?”秦士林道:“你们都出去了,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汪祖经恐怕秦士林跟着吴品厂跑,便说道:“我不出去,只是我不能多陪你坐。”吴品厂不顾二人说话,推开门走了。秦士林笑道:“陪陪我何妨,我们难道不算是好朋友吗?”汪祖经也不答话,抢着秦士林的地方睡了,也抽了本书来看。秦士林知道吴品厂一刻工夫不得回,坐着没有趣味,拿着帽子推开门,一摇一摆的往外走。汪祖经恐他去追吴品厂,连忙爬起来,跑到自己房里拿帽子,蹑足蹑手的跟了他走。秦士林并不回头,径走到电车路上。两边望了一望,没有吴品厂的影子,一步一步的踱到北辰社喝牛乳。汪祖经就在门口站着等,等了点多钟不见出来,悄悄的走近玻璃探望。只见秦士林跷着腿坐在里面,左手捏着几张新闻纸,搁在桌上,右手膀搭在椅子靠上。一个年轻俊俏下女站在一旁,掩住口笑。隔着玻璃,听不出秦士林说些什么,只见他摇头晃脑的,嘴唇动个不了。汪祖经心想,我怎的这般糊涂,只管站在这里等他干什么,何不回馆子里去?老吴回了,就教她今晚睡在我房里,岂不好吗?老秦从没开过我的房门,我若听得他的脚步响,就到老吴房坐着。他进来,我只说老吴没回。他等过于十二点钟,必定以为不回了,回去安歇。主意已定,三步当两步的跑到浩养馆。吴品厂还没有回来,他便站在门口等候。
不到几分钟,吴品厂已莲步姗姗的回了。汪祖经忙迎上去,将自己的计划说了。吴品厂叹气点头,遂走进汪祖经房里。汪祖经看表已到十点钟,便从柜里将被拿了出来铺开,要吴品厂先睡。他自己却跑到门口,故意找着下女谈心,好等秦士林来了,不疑心他房里有人。
浩养馆虽然专做中国人的生意,却不甚讲究请下女,所以浩养馆的下女,没有什么出色的。汪祖经的那副尊容,加之以辞不达意的日本话,下女都懒得答白。汪祖经也志不在鱼,不过想借着说话掩饰人的耳目。下女不高兴,也就罢了。独自站了二十来分钟,听得木屐声响,汪祖经的眼睛本来近视,又在暗处,益发看不清楚是谁来了。及听得叫御免(对不住之意,日俗进人家多呼之)的声音,才知道就是秦士林。秦士林早已看见了汪祖经,便问道:“老汪,品厂还没回吗?”汪祖经乘机答道:“没回,我正在这里望她回呢。”秦士林笑道:“这才真算是倚定门儿待咧。到她房里去等不好吗?”说着已卸了木屐上来。汪祖经站着不动。秦士林道:“我到她房里坐去,站在门口像什么样?”汪祖经怕他推自己的房门,连忙跟了进来。秦士林果然疏忽,径跑到吴品厂房内。见折着当枕头的垫子,还是那般摆着,房中一些不动,心信吴品厂是没回来,便一屁股坐在席子上,从袋里拿出烟来,擦上洋火,呼呼的吸。
汪祖经怕他犯疑,也勉强坐了下来,两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没得话说。秦士林一枝烟吸完了,站起来低着头,在房角上突来突去,心中思量什么似的。踱了一会,摸出表来看,见已到十一点三十分钟,估量着吴品厂已是不回了,拿着帽子就走。出了房门,忽然发现吴品厂的一双拖鞋,摆在汪祖经的房门口。心中恍然大悟,不由得怒气填膺,一把将房扯开。此时吴品厂正脱了衣服,躲在背窝里面,屏声息气的听秦士林的动作。猛然听得门响,只吓得径寸芳心,几乎从口里跳了出来。
睡也不好,起也不好。正在百般无奈的那一刹那间,秦士林已走近身边,用那使降魔杵的气力,将被一揭。吴品厂缩作一团,秦士林弯着腰瞧了一眼,冷笑道:“原来是你。你为什么不再躲到上海去?”一句话没说完,汪祖经已脚声如雷的奔了过来,拼命的将秦士林一推道:“跑到我房里干什么?乘我不在房里,你想行窃吗?”秦士林也将汪祖经一推道:“我是行窃,你去叫警察来!”汪祖经本来没有气力,又和吴品厂新从上海来,更是精疲力竭,被秦士林这一推,几乎栽了个跟斗。退了几步,立定了,眼睛里冒火,握着拳头撞了进去。秦士林一手接住,往怀里一拖。汪祖经乘势将秦士林的腰抱住,想将他放倒。奈秦士林身躯高大,气力又大,撼了几下,撼不动。吴品厂见两人打了起来,急得没有主意,爬起来跑回自己房里哭去了。秦士林恐隔壁干涉,不敢恋战,将汪祖经放倒在地,轻轻的脱了手,抖了抖身上的衣,仍走到吴品厂房里来。汪祖经自知不是秦士林的对手,然仗着一股浩然之气,也就不怕秦士林厉害。立刻爬起来,咬牙切齿的进到吴品厂房里,望着秦士林道:“你敢再来吗?”吴品厂哭着央求道:“求你们两位都放点让。你们的意思,不过想逼死我。我一死,你们都干净了。”说着用头往壁上去撞。日本的壁,是篾扎纸糊的,哪里撞得死人?撞了两下,汪祖经怕撞破了壁,忙跑过去抱着,叫她莫撞。吴品厂很懂得三从四德,便住了头不撞,却仍是掩面呜呜的哭个不了。秦士林鼻子里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恐吓谁来。今晚我也懒得和你们多闹,明日再来奉看罢。”说着,提起脚走了。汪祖经见秦士林已走,即代吴品厂将铺盖理好,极力的劝她安歇。半夜无话。
次日起来,梳洗才毕,秦士林已施施从外来。吴品厂扭转身,朝窗坐了,睬也不睬。秦士林叫着品厂道:“你说只当了我二十来块钱的当,我此刻已将帐单拿来了,请你算算。你既待我负心,我何必死缠着你不放?只是我不甘心白花了这许多的钱,落得这样的下梢。于今老汪译的书也卖了。你的官费也有几个月没有使,请清还了我这笔帐,大家分开罢!”说着,从袖袋里掏出张纸来,丢给吴品厂看。吴品厂见秦士林进来,本待不理,反听他说出这些话,实在诧异,不能不拾着帐单看。
只见上面写着某月某日付品厂洋若干元,某月某日付品厂衣服若干件,当洋若干元,共计洋一百四十七元。吴品厂看了,除几件衣服当二十二元外,几笔数都想不起影子来。知道秦士林是有意敲竹杠,气得将帐单一提道:“我几时用了你这么多钱?随你的意思写个数,就问我要钱吗?”秦士林两眼一瞪,说道:“你也不要太昧了天良。使了我的钱,不感我的情,还要赖我骗你吗?老实告诉你,你没有钱还我,休想我出这间房。”随即坐了下来,将背靠着壁,气忿忿的预备久坐。
汪祖经已过来,拿着帐单看了一会,仍旧放下。此时他恐事情上身,却不陪着坐了,掉转身就走。吴品厂更是着急,又哭了起来。秦士林却用好言来温存,可怪吴品厂的性格和《石头记》上的花袭人一样,伺候哪个,心眼中就只有哪个。去年这时候,心眼中除秦士林外,没有汪祖经的影子。这时候心眼中换了汪祖经,便也没有秦士林的影子了。所以秦士林用好言来温存她,只作没听见。秦士林见房中没有他人,以为吴品厂与自己有那么久的恩爱,必不得十分撑拒,想拢去慰藉她一番,哪晓得倒遭她打了一个嘴巴。这嘴巴虽打在秦士林的厚脸上,不算什么,却委实将他的那一团欲火打下去了。秦士林的欲火既已下去,涎皮涎脸的样子便做不来了。想发作几句出出气,忽然转念还是和她用软工夫的好。随即挨着她坐下说道:“我往日待你的好处,你都忘了吗?”
不知吴品厂怎生回答,且俟下章再写。
第二十六章 旧梦重温良媒逢蝶使 新居始卜佳朕种兰因
话说吴品厂见秦士林挨近身坐了下来,连忙将身子一让。
吴品厂原靠桌子坐着,这一让,腰子恰好抵住了桌角。秦士林的手已从腰间抱了过来。吴品厂哪里肯依呢?极力的撑道:“你再不放手,我就嚷了。”秦士林见她声色俱厉,知道是不肯将就,登时将欲火变成了一团无名火,随手将吴品厂一推,跳了起来骂道:“贱婆娘,赶快还我钱来。老子有了钱,怕没有女人睡吗?定要你这种臭货!”吴品厂听了气得打抖,战兢兢指着秦士林的脸道:“你这个绝无天良的人,我真瞎了眼,上了你的当。想敲我的钱是没有的,一条命你拿了去罢!”秦士林哼着鼻子道:“没有钱咧,看谁的本事大。”秦士林口里虽是这般说,心中却仍是有些不忍,也不往下再说。靠着坐了,翻着一双白眼,看吴品厂哭。吴品厂哭了一会,揩干眼泪,叫下女不用开饭进来。秦士林到底脸皮薄,不能再和下女强要,挨着肚皮饿了一会。实在忍不住,自己掏出钱叫下女买了些点心吃了。竟到夜间十点多钟,汪祖经才轻脚轻手的走了回来。
先在门缝里一望,见秦士林未去,便不敢推门,悄悄的回到自己房内坐着。吴品厂早已听得他的脚响,心中正恨他临难苟勉,见他竟不进房,更是呕气。心中骂道:你平日一丝不肯放松,抵死的将我勾引。我今日为你出了乱子,你就匿迹销声的不顾人死活。原来你们男子,都是些没有天良的。你既这般怕事情上身,我此刻是走投无路的人,恐怕你不得干净。心中越想越气,便起身开门到汪祖经房里。汪祖经此时正贴着耳朵在壁上听吴品厂房里的动静,见吴品厂进来,疾忙低声问道:“怎么样?”吴品厂等他凑近身,一把扭着他的耳朵道:“我房里有老虎咬人吗?你昨日为什么不躲?”汪祖经连忙分辩道:“不是躲!我想换了衣服就过来。”吴品厂道:“你早躲倒好了,此刻想躲,只怕来不及了。你一个男子汉,亏你也这般怕事。”汪祖经奋勇说道:“谁怕事?你且说他要怎样?”吴品厂道:“他不过想敲几十块钱,那帐单你不是看见的吗?”汪祖经皱着眉道:“你想给他吗?”吴品厂道:“不给他,他死守在这里,成什么样儿?我还有三十多块钱,你再凑几十块钱给他去罢。”汪祖经本待不允,因怕事情闹翻了,反掉了自己的官费,只得答应。秦士林原只想敲几十块钱的竹杠,钱既到手,立即无事。
后来到民国三年的冬天,吴品厂的官费,毕竟因这事弄栽了,还连累了他兄弟吴源复也裁撤了宫费。两姊兄便伴着汪祖经吃饭。汪祖经因为是五校的官费生,所以没事。他们没有钱,倒没有笑话,这件事就算是了了。
不肖生写到这里,一枝笔实在污秽不堪了,极想寻一桩清雅的事来洗洗他。却苦留学界中,清雅可写的事委实有限。在脑筋中寻来寻去,仅寻了件香艳的事。却喜这事,是看《留东外史》诸君欲急于知道的。诸君看了前几回书中,不是有张全惊艳的一段事吗?当时诸君必以为是张全信口开河说出来的,后来见张全在四谷和罗福同走,居然又遇了这美人,并且改变了装束。诸君此时,必想打听这奇怪美人的历史。这奇怪美人的历史,在下却知道得十分详细,于今且从这美人的对面慢慢写来。
前清光绪三十二年,浙江有一个小孩子,姓张名思方,随着他哥子张正方到日本留学。那时张思方还只有九岁,生得神侔秋水,品夺寒梅。任是什么无情人见了,都要生怜爱他的心。
他到日本不久,便同他哥子进了宏文学院。宣统二年毕了业,他父亲死于归国,直到民国元年十月,张正方运动了一名西洋官费出西洋去了,张思方也得了一名东洋官费,仍到日本来。
这时候张思方已有十七岁了,更出落得风流蕴藉,神采惊人。
他在宏文学院的时候,原有个日本人姓真野的和他认识。真野是庆应义塾的学生,家中很是富有,因慕张思方的人品结交。
张思方归国后,两人都时常有书信往来。张思方这次来日本,动身的时候就写了封信给真野。真野自是非常欢喜,亲到横滨迎接。到东京锦町锦枫馆住了,几日,张思方嫌不清洁,和真野商量,托真野代览清净地方。真野知道他也是想进庆应义塾,因笑说道:“清净地方不难找,只是要合你的脾气的恐怕不容易。”张思方道:“为什么呢?”真野道:“一则你太好洁了,敝国人好洁的虽多,也没有像你的;二则你选择伏侍的人太苛,人家用的下女,怎得合你的意?你还有许多古怪脾气,我和你来往得久,才得知道,要是不相干的人见了,还要笑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