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 - 第 3 页/共 39 页

张怀道:“据足下所说程君事实,与我现在的境遇不同。那秋子并没有结识别人,故能一心一意与程君要好。我那正子心中已别有相好,怎生哄骗得来呢?”周撰笑道:“老兄以为秋子没有结识别人吗?她那结识的还是家贼呢。就是强族的兄弟,与强族同佃房子住的。大凡女人养汉,多半是因手头空虚,瞒着人做些皮肉生涯。若衣食不亏,手头阔绰,则养汉的目的,就不言可知了。程强族如何战退了他的兄弟?虽事属秘密,不能知道,然大约不外这几种。”周撰接着向张怀耳里说了一会。   当时著书的人不在跟前,后来也没有打听得清楚,不知说了些什么。说完了,张怀心领神会的点头叹赏,感激周撰不尽。周撰笑道:“那厮既有半点钟以上的实力,说不定是老兄一位劲敌。”张怀也笑了,说道:“我此刻回去,以取何种态度为好哩?”周撰道:“只做没事的人一样就得了。”   张怀有了主意,即别了周撰,回到家中。正子见了张怀,仍旧哭骂不休。奈张怀此次心有把握,一味的和颜悦色赔不是,绝不提及搬家的话。正子被张怀说得脸软了,只得收科。这晚张怀依着周撰的话儿,果然使正子非常美满。自此遂为夫妇如初。老婆子见这竹杠敲不着,也只好翻着一双白眼,望着他们快活。以后尚有几种交涉,暂且按下。   再说周撰替张怀设了策,安心过了一夜。翌日清早即仍往郑绍畋家。郑绍畋这日心中有事,也起了个绝早。周撰到时,恰好是七点二十分钟。不暇多说闲话,即催着郑绍畋下去打听。   周撰仍如昨日的望着表等候。不多一刻,猛听得郑绍畋咳嗽一声。周撰忙收下表下楼。郑绍畋手指着街上走的一个女学生向周撰道:“就是她,快追上去!回头须来这里报告成绩,我和你还有话说呢。”   周撰笑着点头,穿了靴子,追了上去。只见那女子莲步姗姗的往前走,周撰即紧走了几步,挨身过去,却回头下死劲钉了一眼,不觉大喜起来。原来那女子真个淡红浓艳,秀美天成,心中很佩服郑绍畋的眼力不错。走不多远,故意放松了脚步,让那女子走过,却又跟上去,与那女子并肩着走。自此或前或后,直送至渡边女学校门口,望着她进去了方才转身。   回到郑绍畋家,郑绍畋即笑问成绩若何。周撰笑答道:“虽不蒙欢迎,幸未撄申饬。初次得此,就算是好成绩了。只是不知何日方得功行圆满呢。早稻田隔这里太远,每早匆匆忙忙的往来不便。听说大方馆尚有空房,我想现在去定一间,下午即搬了过来。她下课的时候,也得走这里经过,岂不是事半功倍?”郑绍畋赞道:“妙极!我就同你去定了房子,顺便到龙涛馆去看看。”周撰道:“看什么?”郑绍畋道:“前天新到了几个人,每人领了两个月的学费,都想玩玩钱,昨日下午已赌了一场。输家都约了今日原人不散的,要再见个输赢。我昨日已叨光了几块,今天想再去捞几个来。”周撰道:“怎生个赌法?”郑绍畋道:“昨日起首是骰子,后来换了牌九,场面也还热闹。江西有个王寿珊,赌兴最豪,下注最粗,牙牌骰子都是他的。”周撰道:“没有笼子罢?不要着了他们的道儿。”郑绍畋道:“好像没有。昨日他也赢得不多。”周撰道:“既是如此,就顺便去看看也好。只可恶那龙涛馆主人贪心太重,我去年在他家玩了几次,头钱都是见十抽二的办法。要常玩,还是新组织机关的好。”郑绍畋道:“这也怪他不得,他每年送警察的冰炭敬也不少。那馆主还有点担当,不是个脓包。你看上野馆、三崎馆都出过事来,只他是安然无恙。我说与其弄出事来,出钱丢丑,倒不如多给些头钱的干净。”郑绍畋说着,换了衣服,同周撰到大方馆,定了间房子,就同到今川小路龙涛馆来。   原来这龙涛馆,也是完全住中国人的馆子,高耸着三层楼,有数十间房子。馆主于伙食房钱之外,就只拉拉皮条,开开赌局,得些外水,为人甚是和气,所以能和警察猫鼠同眠。见郑绍畋二人来了,知道是入局的,忙笑脸相迎,咬着郑绍畋的耳根说道:“他们已经开场了。”郑绍畋即笑着带周撰上楼。   楼门口站着一人,如警察站岗的一般。望着他们两人来了,即笑道:“快去,正是热闹时候。我已站了五分钟,也要换班了。”周撰点头对郑绍畋道:“这龙涛馆主玩钱,要巡风的做什么?”郑绍畋道:“这不过是有备无患的意思,其实本可以不要。”二人一边说着,到了第二层楼口。只见一人笑嘻嘻的,一边下楼,一边揣着票子,望着第一层楼口的人招手道:“你去,我来换你。”那人听了,真个跑了来,与周撰同上楼。楼口也是一般的有人站着。三人径到了第三层,只见那拐角上一间房子的门外,放着一大堆的拖鞋。周撰先推开门进去,见一房黑压压的都是人,却静寂寂的一点声息都没有。周、郑既进了场,少不得也要来两手。他们见周撰新到,衣服又穿得精致,都要推他做盘。周撰应允了,坐了上去。将牙牌骰子看了一看,说道:“诸君既要我做庄,我却先要附个条件。我们玩钱,原不过闹着消遣,不在乎输赢。输家太输多了,赢家倒觉难为情。并且我们来在外国,手中的钱有限,输烂了,支扯不来,也是困难。我的意思,想定个限制,不知诸君以为何如?凡做庄的,规定只拿出二十块或三十块钱来,凭运气做十庄或十五庄。倘十庄或十五庄数没有做完,而手中钱已不够赔,即将手中的钱,做几成摊派下场。押家不许争多,庄家也不得恋盘。若庄家的运气好,顺风做了下去,也只能照上场定的盘数,数满即移交下手。但所议盘数,最多不得过十五盘。押家下注,亦须有个限制,多不得过五元。下注太大,输赢都有不便。诸君如以为可行,我就拿出三十块钱来,定做十盘。”   各人听了,都同声赞好。周撰即由票夹内数出三十元的钞票来,放在桌上,和牌开盘。顷刻十盘数满,周撰下场。点票子,足足赢了八十八元。江西王寿珊一人就输了四十元,郑绍畋也输了五元。王寿珊等周撰起身,即坐上去,抢着骰盘要做庄。周撰笑道:“足下要做庄,没人和你争,只是也得议定庄数,先拿出多少钱来。”王寿珊听了,即一手按住骰盘,一手从怀中掏票子,掏票出来一数,仅剩了八元,只得说道:“我虽只这八块钱,却要做十五盘。”各人都面面相觑,不好做声。   周撰笑道:“也好。足下就开盘罢。”王寿珊真个聚了牌。押家见他钱少,都三角两角的零摆,场面登时冷落起来,气得王寿珊面红耳赤。正待发作,猛听得巡风的一递一递的紧急暗号传了上来。各人听了都收了钱要走,一间八叠席子的房,除了桌椅,还挤了二十多人,又各人都要找各人的拖鞋,一时间怎能走得干净?王寿珊坐的更在桌子横头,靠着窗户,若由门口出去,必待各人走尽方可。仓卒间急得他神智昏乱,就由窗口往楼下一跳。这楼下是个小小院落,院中一池,池中满贮清水。   王寿珊从三层楼上跳了下来,正正的扑冬一声,落入池内。吓得满馆子的人登时鸦噪鼎沸起来。幸好一个警察眼明手快,忙跳入池内,捞了出来,已跌得人事不省。馆主也慌了手脚,急忙拿了几件干衣服替他换了。那警察即向馆主追问原因。馆主只得推说他有神经病,警察也不十分追究,即叫人抬入最近的病院诊治。幸得池中水深,不曾送了性命。   原来那警察并不是来拿赌的。因龙涛馆新加了许多客,照例的来查查循环簿。他们巡风的误会了,传了个紧急暗号,致弄出这样事来。周、郑二人趁着混乱之际,也不暇顾王寿珊死活,一溜烟跑了。   不知周、郑跑至何处,且俟下章再写。   第四章 打醋坛倭奴上当 写情札膀子成功   活说周、郑二人乘着混乱的时候跑了出来,郑绍畋道:“幸得那江西人跳楼混住了警察,不然我们都危险。”周撰道:“事也奇怪,龙涛馆怎的会跑出了警察来?警察就来了,又何必急得跳楼?那样高的楼,跳了下来,我想必无生理。”郑绍畋道:“管他什么死活。我的肚子饿了,到会芳楼去吃料理去(日本称菜为料理)。你赢了钱要请你做东。”   周撰点头答应,二人就同到会芳楼酒席馆内用午餐。郑绍畋在席间赞说周撰的赌法大妙,周撰笑道:“他们这些人赌钱,最会打死老虎。你做庄的若手兴不好,他们都落井下石的不怕输得你一衫不着。你若手兴好,他们就扭着你不肯散场,定要你倒了出来才止。我的法子即经通过,我就敢放心赌了。后来见他们都是些外行,只得略施手段,补助我的夜度资。”郑绍畋听了,跳了起来道:“了不得,我也上了你的当。还不快退出我的五块钱来。”周撰笑道:“你不说,我也要退还你的。”说着,即由怀中拿出五元,交与郑绍畋。郑绍畋还要吃红,周撰又补了二元。郑绍畋才欢天喜地收了。二人用饭已毕,周撰会了帐,自回风光馆预备搬家不提。   单说郑绍畋得了三元红利,并着昨日的赢项,手头很觉宽舒,乘着酒兴,想去征歌买舞。取出表看,才到两点钟,觉得太早,就顺便到一桥,想找个朋友同去。他这朋友姓黄,名文汉,湖北孝感人。为人颇聪明,知道两手拳脚,来的年数与郑绍畋差不多,有时也去正则预备学校上课。他却有层狠处,于嫖字上讲工夫,能独树一帜。周撰讲的普通嫖资格,就是施耐庵所说的“潘驴邓小闲”五字。他说不然,五字中“潘驴邓”三字非人力所能做到。只“小闲”二字,算不得嫖资格,必能做到“吹要警拉强”五字,方算全副本领。“吹”是吹牛皮,他说大凡女子的见识,多不及男子,只要你吹说得圆满,就没有不上手的。他曾著“牛皮学”讲义万余言,内载有数十种的吹法。说是若能依法吹得圆熟,像中国这种社会,只须一阵牛皮,就能吹上将坛,吹入内阁。些须弱女子,何愁吹不拢来,吹不开去?会过他的人说,虽明知他所说的是牛皮,却能教人不得不心悦诚服的倾听,与湖北普通牛皮大是不同。女人既被他吹上了手,难保牛皮不破裂,女人不生心外叛。到了这个时候,他就有种种要挟的法子,或说要告知其父母,或说要宣布其秘密,使那女人害怕,服服帖帖的跟他。他从前住在山口县的时候,吹骗了个乡绅家女儿,至今尚时常须送衣服零用钱给他。其实那女子恨他入骨髓,只因一时失脚,入了骗局。后来知道他凶狠,不敢翻脸;坏了自己及父母的名誉,故竭力与他敷衍。这第二个“要”字,已是见了实效的。此是对于良家子的说法。若对于卖淫妇,他就串通警察。你肯俯首贴耳的供给他罢了,不然,即叫警察捣你的巢穴,使你做不成买卖,所以第三是“警”字。第四就是拉皮条了,他这拉皮条与人家拉皮条不同。人家拉皮条,是凑成别人嫖的。他拉皮条,是凑成自己嫖的,良家子与淫卖妇,可以上三字到手。至于艺妓(如上海长三),则非钱不行。他拉皮条得了钱,就去嫖艺妓。并且为卖淫妇广招徕,也是他一项资格。第五个“强”字,就是仗着两手拳脚,以防仙人跳(东谚美人局)。或与人争风用的。他这种嫖学一倡,愿拜门墙的不少。一时有南周北黄的名目。郑绍畋与他交了几年,也略略得了些传授。今日乘兴的找他,实欲打听点新鲜门路。恰好黄文汉在家,郑绍畋就说了找他的意思。黄文汉道:“地方是得了一处,在小石川竹早町。姊妹两个,佃了一所房子。我昨晚与那大的住了一夜。看她们情形,虽是出身不久,却有几分狡猾气。我因是初次,不肯白睡她,给了她一块钱,她尚不愿意似的。我也没多和她说话,就出来了。今日你要同去,须与我间接的吹吹,使她们知道。”郑绍畋点头问道:“那小的什么年纪了?”黄文汉道:“大的二十岁,小的十六七岁的光景。相貌都还去得。”郑绍畋听了,即催着他同去。黄文汉即换了衣服。二人因天气尚早,也不坐电车,步行到了竹早町。   黄文汉引到一家门首,郑绍畋见门外已有两双兵士的皮鞋,即欲转身不进去。黄文汉一把扯住道:“怕什么!”说着,即推开了门,扬声问道:“有人在家么?”郑绍畋立在门外,只见一个妖态女子,慌忙走了出来,见了黄文汉,登时现出种不快意的脸色,说道:“对不住,现正有客,请明日来。”说完,做出要关门进去的样子。黄文汉听了,沉着脸说道:“十卜么贵客见不得人的,我偏要会会!”说时,不由分说,扯了郑绍畋跨进去。那女子不敢十分拦阻,只得引入一间空房子里,给他二人坐了,故意赔笑说道:“请二位安心坐坐,等我敷衍他们去了,再来奉陪。”黄文汉道:“你妹子哪去了?”那女子道:“也在隔壁陪客。”黄文汉道:“每人陪两个不好吗?我们比他们差了什么,该坐冷房子?”那女子笑着捏了黄文汉一把道:“相好的也是这般难说话,真太不体贴人了。他们左右就要去的,何必闹醋劲生出枝节来,使我们姊妹为难哩。”   郑绍畋点头挥手道:“你去,我们坐坐不要紧。”那女子笑着谢了郑绍畋一声,告罪去了。   黄、郑二人坐了一会,忽听得隔壁的笑声大发。黄文汉忍不住立起身来,就门缝里张望。只见两个佩刀的兵士,一人搂着一个女子,在一块儿笑浪。那大女子手指着这边,向那兵士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个兵士都笑着点头。黄文汉走到郑绍畋跟前说道:“我看那两个小鬼没有要走的意思,必是那淫妇故意扯着他们久坐,冷落我们的,倒不可不给点厉害他们看。”郑绍畋摇手道:“和他们兵士厮闹无味,不如回去罢。”黄文汉道:“做什么?你见他们佩了刀就怕了他吗?你不知道越是有职业有身分的人越好惹。他断不肯以这样小事,坏了自己的名誉,掉了自己的饭碗,吃了亏还不敢做声。我们怕他做什么?他们不知道我的真姓名,就想弄掉我的官费,也不能够。”郑绍畋道:“虽如此说,只是当怎生办法呢?”黄文汉道:“你不要多说话,同我过去,我自能见风使舵。”郑绍畋听了,真个立起身来。黄文汉即将门推开,说了声得罪。两个兵士见他们过来,只得撇了抱的女人,起身问是有何贵干。黄文汉笑说道:“事是没有,不过和老兄一样的来玩玩。只是丢得我们太冷淡了,故特过来赶赶热闹。”说完,即和郑绍畋进房坐了。   两个女子见二人公然过来,反没了主意。两兵士说道:“既是两位高兴,同坐坐何妨。”黄文汉望着大女子道:“哪位是与你有交情的,说出来我好拜识。”那女子摇头笑道:“都没有。”黄文汉道:“既都没有交情,说不得我要做主人了。请问两位贵姓?”一个兵士道:“偶尔相逢,有何姓名可问。老兄日语说得这般圆熟,想是已到此多年了。不知是官费,还是自费?”黄文汉道:“是自费。已来了七个年头。”兵士道:“老兄既是自费,大远的到敝国来求学,为何礼拜一的不去上课,却来这里胡闹?”黄文汉听了作色道:“这话是谁教你说的?我与你初次见面,怎的这般不讲理,倒开起我的教训来!你知道我是来求学的吗?我说句失礼的话你听,我在国内的时候,听说贵国美人最多,最易勾搭。我家中祖遗了几十万财产,在中国嫖厌了,特来贵国研究嫖的。今日就算是我上课的时间,难道你可说我来坏了吗?”兵士听了,气得答不出话来。一个故意赔笑道:“我这朋友说话鲁莽,老兄不要生气。我与老兄虽是初次会面,难得老兄这般豪爽,我倒很愿意纳交二位。这左近有家日本料理店,想邀两位同过去喝杯水酒,略尽东道之意,不知两位可肯赏脸?我们是左右不能外宿的,回头仍请两位到这里住夜。”黄文汉知道是诈,也不推辞,只说道:“初次识荆,怎好扰你这样盛情?也罢,且图下次还礼就是。但老兄既有这般雅兴,不知怕不怕大肚汉?”那兵士笑问怎么。黄文汉道:“有酒不可无花。我的意思想要她们姊妹同去,觉得热闹些,不知老兄以为如何?”那兵士笑着点头应允。郑绍畋暗地里扯了黄文汉一把,教他莫去。黄文汉只作不知道,催着她们姊妹穿衣。郑绍畋无法,只得跟着他们。   一同六人,到了一家料理店内。兵士推黄文汉首座,又拿着菜单教黄文汉点菜。黄文汉全不客气,拣贵重的点了几样,又逼着郑绍畋也点了。不一时酒菜齐出,黄文汉一人坐在上面,神舒气泰,吃菜如狂风扫叶,饮酒如长鲸汲川,刹时间杯盘狼藉。郑绍畋心想:黄文汉手中必没有多钱,日本人从来鄙吝,哪里肯平白无故的拿钱请一面不相识的人吃喝?弄来弄去,怕不弄到我老郑身上。一个人越想越怕,越怕越吃不下去,真是赴吕太后的筵席——如坐针毡。勉喝了几杯闷酒,就推说解小便,溜之大吉。黄文汉知道他是怕受拖累,也不去理他,大吃大喝如故。兵士见已走了一个,怕黄文汉也走,即喊算帐。帐单来了,兵士即送至黄文汉面前,指着那大女子道:“老兄与此君有交情的,请做回主人罢。”黄文汉见帐单上有八块多钱,也不说什么,顺便取了兵士一件外套在手道:“对不住,我身上带钱不多,这外套借我去当了来开帐。”说着就走。两兵士见黄文汉拿着外套要走,连忙齐上前来夺。黄文汉两三步已窜到门外,立住脚等他们来。兵士赶到,黄文汉一拳已打跌了一个,一个视黄文汉凶猛,不敢上前,立住说道:“你自己说做主人请客,为何骗了帐,还要打人?”黄文汉笑道:“我也懒得和你多说,你只快清了钱,我和你还有帐算。你们瞎了眼,拿讹头拿到老爷身上来了。老爷今日还有事去,你明日到一桥二十七番地来,找老爷要外套。”说完一步一步的往外走。那兵士忙跟了出来喊道:“帐是不要你还了,你还拿了外套去做什么?”黄文汉道:“还帐事小,欺骗罪大。就请你到警察署去评评看,可有这个道理。”那兵士怕黄文汉用武,只是赶着求情,黄文汉哪里肯理。   走不多时,遇了一个站岗的警察。黄文汉即指着兵士对那警察说道:“这是个骗贼,他们串通请我吃酒,吃了又叫我还钱哪!”警察问道:“他们什么事请你吃酒?平日与你有无交情?”黄文汉正待开口,那兵士扯着黄文汉道:“算是我们错了,我和你赔不是,以后再不敢惹你了,你还了我的外套罢!”黄文汉点头道:“只要你知道也就罢了。”说着,将外套给兵士,兵士接了,自去清帐回营。黄文汉别了警察,亦自回家。   下文尚有交待,暂且按下。   再说郑绍畋怕事上身,偷走出来,把寻花问柳的兴致扫了个干净,没精没采的到大方馆,打听周撰已否搬来。恰好周撰才搬到,正在清检什物,郑绍畋也帮着清理了一会。收拾已毕,郑绍畋问道:“你既搬了来,明天的事情,该怎么着手,你胸中已有成竹吗?”周撰道:“我想了个极新鲜的法儿,不愁她不上手。我明日再送她上课,下课的时候,也去接她,使她认清了我这个人。后日我就写一封情书,信封上两面都写‘樱井松子君启’的字样,带在身上,到了人少的地方,走在她的前面,故意将信掉在地下。她见有自己的名字,必然拾着开看。   我就偷眼看她的面色何如,再临机应变的去办。”郑绍畋笑道:“法子是好,只是信封上怎的两面都要写她的名字哩?”周撰道:“你这都不懂得吗?这是防信掉在地下的时候,背面向上,她在背后,我不便弯腰去翻正。她看是个没有字的信套,她怎肯去捡哩?并且可防旁人注意。”郑绍畋点头笑道:“亏你想得这般周到。我明日来看你的情书。”说完别了。   第二日周撰果迎送了一日,晚间写了封日文情书。周撰写完,添了住址,正待加封,郑绍畋已走了来。看了道:“信是写得好,只是一封信,恐怕未必成功。”周撰笑道:“不成功再设他法,或写第二封。”郑绍畋笑道:“你成功之后,不要忘了我这个引线的人,须得松子介绍一个给我才是呢!”周撰大笑道:“我成功还不知在什么时候,你就来买预约券,不是笑话吗?”说得郑绍畋也笑了。当下郑绍畋回去,一晚无话。   次日清早,周撰揣着信,等得樱井松子经过,即赶上去觑便将信遗了。偷眼看松子,果然拾着。却不拆看,即揣入怀内。   周撰知道有几分光了,照例送进了学校门转身。这日因是礼拜三,学校只有半日课。周撰到十一点半钟的时候,仍去迎接。   午炮一叫向,只见校门内早拥出一群女学生来,那樱井松子也在其内。一眼望到周撰,恰好与周撰的一双俊眼打个照面,禁不住微笑了一笑,低头走过。周撰见有了机会,怎肯错过,忙赶上去。   不知周撰赶上去做何举动,俟下章再写。   第五章 肆丑诋妙舌生花 携重资贪狼过海   话说周撰见樱井松子望他笑了一笑,深恐失了这机会,忙追了上去,说道:“松子君,敝居距此不远,请去坐坐何如?   我那信中的意思,你大约已经明白了。我实因爱你情切,毫无他意。”那松子自看了周撰的信,又听得如此说法,要想不回答,心里只是过不去,便笑脸相承的道:“先生的住址,我已经知道了,迟日定来奉看,现正是午饭时候,当得回去。”周撰忙道:“午饭何妨就到敝处去吃?如嫌敝处人多嘈杂,便同到西洋料理店去亦可,切不可再说迟日奉看的话。”松子见周撰这般殷勤,也就含糊答应。   于是两人并肩着走到一家西洋料理店内。周撰让松子坐了,自己才坐下。点了几样菜,叫了两杯白兰地,一边劝着她吃,一边问她家中还有何人,在渡边女学校是几年级。松子道:“家中只有个母亲。学校是今年才进去的。”周撰笑问道:“我到你家中看你可好么?”松子斜睨了周撰一眼,也笑道:“好可是好,只是母亲在家里呢。”周撰听了喜得心花怒放,笑道:“母亲在家里有什么要紧,横竖是瞒不得娘的事。”松子低着头道:“瞒不得娘的是什么事?”周撰打个哈哈,望着松子的脸,半晌问道:“你瞒过了多少次?”松子红着脸,不好意思似的,说不出话来。周撰接着道:“可去便去,如不便时,就请同到我馆子里去,我还有要紧的话呢。”松子道:“到你馆子里去不妨吗?”周撰笑道:“我一个人住间房,妨什么。”松子点头答应。两人又吃了些酒菜,周撰清了帐,同出来。   到了大方馆,周撰即嘱咐下女道:“如有客来会我,只说我不在家就是。”下女答应了,才带松子进自己的房来。将门关好,换了身和服,望着松子笑道:“我为你已有半个礼拜没有睡得早觉,你哪里知道呵!”松子道:“怎的你不睡早觉,却是为我哩?”周撰叹了一口气道:“岂特没有睡得早觉是为你,就是搬到这馆子里来往,也全是为你呢,我起先听得我朋友说起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容貌如何好,态度如何好。说你每天七点多钟去渡边女学校上课,必走他门前经过,约了我第二日到他家看你。那日就弄得我一晚没有睡好。第二日绝早就跑到朋友家来等你,谁知我要看你的心太急了,就忘记那日是礼拜。及等到八点多钟,还不见你的影子。当时我还错怪我那朋友,说他有意作弄我。后来记出是礼拜,才改约了次日再来。”   松子听了道:“你那朋友姓什么、住在哪里,他怎的知道我?”周撰道:“他住在表猿乐町,姓郑。因见你每天上课,走他门前经过,特意打听你的姓名出来的。”松子沉思了一会,掩口笑道:“不是年纪有了三十多岁,身材瘦瘦的,一副晦气色脸的吗?”周撰笑道:“是。你怎么说他有三十多岁,他今年才二十五岁。他的面貌虽不算好,也还不是什么晦气色,你亦未免太刻薄了。”松子听了,越发掩面大笑起来。周撰忙问为何这样好笑。松子道:“你没有看见他那种病样子?他从前月见了我,就足足的迎送了我两个礼拜,也不知在我背后做了多少的祷告。我一回头见了他那副尊容,我就忍笑不住。不知怎的,总觉得他的耳目口鼻,都像没有生得妥当。一双眼睛,时时含着一泡眼泪似的。鼻孔里也像要流出脓来。面皮上斑不斑麻不麻的,不知长了些什么。”周撰不待她说完,即笑得前仰后合,摇手道:“罢了,罢了,已形容得够了。”松子道:“他是你的好朋友吗?”周撰点头道:“你看他面孔虽不好,心地却是很干净。他的父亲从前也到过这里,于今在湖南学界上很有点势力。他现在是公费在这边留学,将来回去,定有好位置。你也不可太轻视了他。”松子道:“他也是公费吗?怎的身上穿得那般不整齐?”周撰道:“这就是他的好处。他一个月的伙食零用,还不到一十五块钱。”松子道:“他的钱做什么去了?”周撰道:“都存在银行里。他将来想讨个日本女人带回去。”松子听了,又笑起来。周撰道:“你笑什么?他还要找你呢。”松子诧异道:“找我做什么?”周撰故意说道:“找你做奥样(日本称夫人为奥样)。”松子揪了周撰一把道:“讨厌。”周撰乘势将她抱在怀里亲了一个嘴,道:“他是要找你介绍一个给他。”松子道:“胡说。他又不认识我,怎的找我介绍。”周撰道:“他求我转说。”松子道:“益发胡说了。你是从何时认识我的,就求你转说?”周撰一边捏她的手,一边说道:“好妮子,不要撒刁。你难道就不想谢谢媒吗?不是他,你我怎有今日?”松子道:“谁教你交这样丑朋友?你说哪个女子愿和他做一块儿住?”周撰道:“难道都和你一样?他又没有限定程式,要如何美的。据你说,天下的丑男子都要鳏居了。你什么原故这样恨他?”松子道:“不是恨他。他既要我介绍,虽说没有限定程式,心里不待说是想好的。若太差了,他必不愿意。我何苦做那费力不讨好的事?并且一个女人想嫁个男人,她自己无论如何生得不好。断没有想那男人也和自己一样生得不好。自己生得好的,更不待说了。你说两边都存着爱好的心思,而两边却都生得不好,教我这介绍的怎生作合得来?况且既不是做正式的夫妇,又不是和淫卖妇一般的,睡一晚两晓脱开,这事我实在不能答应。若是你要求我倒可以为力。”周撰偎着松子的脸道:“你想替我介绍吗?除非世界上没有你,我就望人介绍。有了你,还有什么可以介绍?”周撰说完,就浑身上下的乱摸起来。松子不忍十分峻拒。抚摸一会,两下都不自持起来,免不得办了一件男女交际上的例行公事。   事毕,周撰替她整好了头发衣裙,说道:“你今晚就在这里住了何如?”松子摇头道:“恐母亲知道。”周撰道:“你索性和你母亲说知,与我正式结婚,将来带你回中国去。好在我本没有娶妻的。”松子道:“你真个没有娶妻的吗?”周撰正色道:“谁哄你来?”松子低头寻思了一会,笑道:“我且回去和我母亲说,是看怎样,再来回信。”周撰道:“今晚能来么?”松子点了点头,起身重整好了衣裙,坐在椅上,对镜子理发。周撰走拢去,望着镜子里端详一会,笑道:“你说,这样艳如桃李的面孔,教我怎能不爱?我于今已是舍不得放你出去。”松子也望着镜子里笑答道:“你何必这般着急,我今晚定来就是。”周撰道:“万一你母亲不肯,待怎么?”松子道:“不肯,我也来。”周撰喜得抱着松子喊乖乖。松子将发理好了,催周撰送她出去。周撰将她送至门外,又叮嘱了几句才别。   周撰转身至房内,一个人坐下,寻思方才的事,总觉得是平生第一艳事,再无不满足的了。估量着松子今晚必来,自己先到澡堂里洗了个澡,回来已是五点多钟,就坐在房里静候消息。到七点钟时分,松子果然来了。周撰如获至宝的接着,问道:“你母亲怎生说法?”松子踌躇了半晌,说道:“肯是已经肯了,只是她说须你写张婚约。”周撰点头道:“这不待说,是要写的。”松子道:“她说还要……”说至此,止住口不说了。周撰道:“她说还要什么?”松子不做声。周撰道:“你只管说,她要什么都可以答应。”松子道:“钱。”周撰道:“要多少?”松子道:“她说要六十元。她说你肯了,才许我和你结婚。”周撰笑道:“我以为要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原来是几十块钱,也值得这般难启齿?我此刻就着人去接了你母亲来,将婚约写好,并六十块钱给她拿去。要她今晚便将你应用的什物搬到这里来,使你母亲放心。你以为何如?”松子道:“好。”   周撰即拿纸笔写了封信,叫下女唤了乘东洋车,到表猿乐町七番地接松子的母亲。不一刻,下女已引着进来。周撰看是五十多岁的老婆子,黑纹满面的,一副龟婆相。周撰知道不是松子的生母,便随意抬了抬身,说了声请坐,叫下女送了杯茶。   老婆子见周撰房里陈设得很阔,仿佛势派不小,就不敢随便。   恭恭敬敬叩了个头,坐在一边。周撰等下女出去了,便说道:“方才松子述你的话,我已明白了。特接了你来,再当面说个清楚。不知你于那个条件之外,还有别的没有?此时不必客气,免得后来另生枝节。”老婆子想了想道:“没有别的话说。”   周撰道:“既没有别的话说,我此刻就将婚书写好,并六十块钱给你。请你回家将松子的日用东西叫车夫送来,她就在这里住,不必回去了。”老婆子都答应了。周撰即写了一纸婚约,盖了印,松子也署了名。又拿了六十块钱出来,将婚书念给老婆子听了。老婆子喜孜孜的接了钱与婚约,写了张收据给周撰,叩头出去。松子赶至外面,说要送些什么来,老婆子答应着去了。不一会,车夫已送了两包东西来。自此松子就与周撰同飞同宿。   列位看周撰这膀子,自始至终,不过四日便成了功,要算是很容易了。其原因虽说由周撰的面孔标致,心思专一,然却不全在乎此。今且将松子的历史补述一番,列位自然知道这成功还不算容易。   原来这松子年纪虽才十七岁,去年住在早稻田的时候,却很有点名头。因她来往的尽是些日本人,故留学生中没人知道。   她那养娘,从前也不是个正经东西,不知怎的收了松子做养女,就靠着她做一颗摇钱树。今年正月,日本人为吃醋,闹出了事。   连累着松子在警察署拘留了几日,被警察注了意,在早稻田立脚不住,才搬到神田来。这松子生性聪明,知道神田淫卖妇最多,与她们竞争不易,遂改变方法,进了渡边女学校。借着女学生名目,充高等淫卖。她久晓得有一班中国留学生,于饮食男女之事,最能慷慨,便留心想专做中国人的生意。谁知一出马,就遇了郑绍畋这个知己。她觉得很不利市,所以任郑绍畋如何叫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她只是不瞅不睬。及遇了周撰,不由她不动心。若是去年在早稻田的时候,周撰见了只须略丢眼色,即能到手。此刻是有志攀高,故也得费几日工夫。一封情札,方才功行圆满。她估料着周撰不知道她底细,又见周撰这般急色,遂临机应变的,要求周撰出钱写婚书。哪知周撰是嫖场老手,什么窍他不懂得?表面上虽毫不推难的答应,心中却早计算得明白,暗自好笑她们不识自己的作用。此是后话,暂且按下。   于今却要另提一人,因其事情结果,与周撰稍有关涉。其人姓朱名钟,江苏无锡人。甲辰年来日本,宣统三年考进了千叶医学校。就在千叶县佃了所房子,带了个日本女子名蝶子的同住。他父亲叫作朱正章,禀性贪婪无厌,奸诡百端,刻薄成家,积有数万财产。同乡人见了他,如遇鬼物,专为他作了几句口碑道:“家有三升糠,莫惹朱正章。惹了朱正章,立时精打光。”那朱正章爱财之心,老而愈烈。在无锡地方,见人人远避,寻不着甜头。平日听他儿子说,日本放高利贷可得十分利息,他就时时垂着涎一尺长,想到日本来。值民国成立的时候,他因在地方上积怨太深,恐人报复,遂携了千多块钱,并带着亲生女蕙儿到日本来。他这女,十六岁时已嫁了人,夫家也很富有。朱正章本欲借着女儿盘剥他家的产业,后来不知怎的图谋不遂,便平地风波的逼着男家退了婚。于今已有二十岁了,眉目位置,也还不恶,朱正章说带到日本替她择婿。两父女抵横滨的时候,打了个电报给朱钟,朱钟即接了到千叶同住。   过了一日,朱正章即将来意对他儿子说了,要他儿子打听何人需钱使用。只要保人靠得住,并不必十分利息,就是八分也可。朱钟迟疑丁一会道:“这生意,中国人做有多少不便,即如中国药房的林肇东,何等诡谲,何等厉害,他做的还是抵押贷金。有抵押品,仍须硬保,尚时时被人骗了。左仲远的零星被骗,更不待说。于今左仲远归国当伟人去了,林肇东也收了手,机会倒是很好,只是太不稳当。丢了钱事小,还要遭人唾骂。朱正章着慌道:“依你说,我不是白跑了一趟,枉送了许多路费吗?”朱钟道:“有是有个间接妥当的办法,不过利息轻些,得四分五分罢了。”朱正章忙问什么间接妥当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