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 - 第 11 页/共 39 页
张全说到这里,朱继霖、胡庄都大笑起来。张全道:“这都是真的,若有虚言,天诛地灭。你们说我当时心中做什么感想?”朱继霖道:“你有什么好感想,除非是想吊那女子的膀子,还有什么?”张全道:“胡说。莫说是我,随是什么不要脸的人,也不敢做这样的妄想。我心想:他两人若不是夫妇。便愿他两人不是兄妹。旁的都可。只是兄妹则永无成夫妇的希望了。他两人若即成了夫妇,我的愿心就更大了,愿他两人生生世世为夫妇,并愿他生生世世是这样不老不少,不识忧不识愁。世界上更不许有第二个人侈口讲爱情、污辱爱情这两个字。”胡庄笑道:“你这话就太武断了!你要知道世界上的人,个个都具了这神圣不可侵犯的爱情,其厚薄固不在乎美恶。且美恶也有什么定评?都是从各人爱情上分别出来的。即如你说的那一对小男女,幸那时所遇者,好尚皆同,故各人都从爱情中生出一种美感。然不能必天下之人皆以他为美。”张全不待胡庄说完,即跺脚说道:“老胡你当时没有看见,所以是这般说,若是看见了,必不得另具一副眼光。我敢断定说,天下的人,有能说那一对小男女不好的,除非是贺兰进明的后身。”说时望着朱继霖道:“你说小姜美,与那男子比较起来,才真是有天渊之别呢!”胡庄心中不悦道:“凡物数见则不鲜。你和小姜时常见面,故不觉得怎的。”朱继霖也说道:“确有此理。”
三人说着话,不觉已到了八点钟,下女端着三份牛乳面包上来。胡庄笑道:“贪着谈话,忘了时刻,怎好取扰?”朱继霖谦逊了几句,各人吃喝起来。朱继霖忽问张全道:“你的话还没有说完,倒打断了。后来那一对小男女到底怎样了?”张全道:“他们在四谷警察署前下了车,不知往哪里去了。”朱继霖道:“可惜不知道住处。你听他说话可知道他是哪里人?”张全道:“他们说话的声音极小,我于今还有些疑心。听他们的语调,仿佛是说日本话似的。”朱继霖道:“那就奇了,日本女人怎的会穿中国衣哩?”张全道:“我也是这般疑心。”胡庄笑道:“管他是中国人是日本人。老张,我且问你,于今你的巢穴烧掉了,你就在这里住吗?”张全道:“还没有定规,等公使馆发了津贴费再说。于今是没有钱,贷家贷间都不能就。”朱继霖说道:“这馆子的料理太恶劣,并且中国人住得少,待遇亦不佳。我不是有安土重迁的性质,早已搬了。”
张全笑道:“你不要掩饰,谁不知道你住在这里是想吊这老板的女儿。”朱继霖听了,觉得对胡庄面子上有些下不去,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吊她的膀子!我见了她和那通身生黑毛的日本鬼谈话,我的气就不知是哪里来的。”胡庄正含着一口牛乳,听着这醋气扑扑的话,忍不住呼的一声,将一口牛乳直笑了出来,喷了一席子。张全更是大笑道:“不打自招了。”胡庄连忙从袋中取出毛巾要揩席子,朱继霖已顺手拿了条抹布抢着揩了。朱继霖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到底事属寻常,终不甚以为意。三人早点用完,又闲谈了一会,胡庄告辞出来。
过了几日,孙先生因这次大火烧得太酷,特和公使商量,被火之生,每人多发津贴费三十元。这三十元由各该生本省提给,暂由中央代发。合之照例火灾津贴费四十元,每人共发七十元。这慈善之局一开,留学生素来穷苦,见财起心,出而假冒的就也不少。仗着烧毁的人家太多,神田又是留学生聚居之所,公使馆一时哪里调查得出来。周撰、郑绍畋一般人少不得借着大方馆也沾光几个。张全领了津贴费,与朱继霖商议搬家。
朱继霖道:“我想在市外寻个贷家,就是我和你两个人同住,请个下女,每人一个月也不过花十多块钱,你的意思以为何如?”张全道:“住市外也好,只是去神田太远,上课不甚方便。”朱继霖惊道:“你进了学堂吗?从没听你说过。你进了什么学堂?”张全道:“上课是奇事吗?我前年就在明治大学商科报了名,明年这时候就快毕业了。”朱继霖道:“原来是明治大学,有什么要紧!我不是在日本大学也报了名的吗?冤枉送他点学费罢了,还花电车钱上什么课?我想这些私立的大学,也没有什么学可求。骗它一张文凭便够了。”张全沉吟道:“也好,市外省俭多了。”朱继霖道:“我也是因为图省俭,才作住市外的念头。你不知道我们都是将近毕业的人,毕了业不能还搁在东京久住,必须归国谋事。你想一个堂堂法学士归国,岂可不有几件漂亮的先生衣服?就是礼服也得制两套,遇了大宴会,才不失体面。我三十来岁人,本可不留须,为将来归国壮观瞻起见,故预先留着。并且在中国谋事,全仗着言谈随机,举动阔绰,方能动人。你家中尚称小康,我家中则一无所有,不趁现在于官费中存积点下来,将来一个人负书担囊的跑回去,只怕连讨口饭都没有路呢。在我的意思,连下女都不用请,瓦斯煮饭不过四五分钟,左右闲着无事,便自炊有什么不可!但这是我一个人的意思,你如定要请下女,也好商量。”张全道:“我也不必要请下女,不过弄饭我不惯,恐弄不来,反糟蹋了米。”朱继霖道:“那容易,我一个包弄就是。”张全道:“累你一个人,我怎么过意得去。我来弄菜就是。”朱继霖道:“这就好极了。你的意思,想在哪方面寻房子为好哩?”张全道:“我没有成见。我们且同到高田马场大久保一带去找找,有合意的,便定下来。没有时,再向目白、柏木去找。”朱继霖道:“好。柏木我住过几个月,那一带的房子很便宜,我们不如径到那里去找。”张全点头道:“就是这样罢。我们便去看房子何如?”朱继霖答应了。
二人遂收拾一同到水道桥,坐高架电车,在新宿换了去上野的车,到目白下车。在落合村左近寻觅了一会,没有合意的。
便从大久保练兵场穿出柏木,在淀桥町寻了一所房子,二人都甚合意。房子大小四间,厨房在外,每月租钱六元。张全当下给了定洋,吩咐三日内将电灯、瓦斯装好,仍坐车回衫音馆。
才到衫音馆门首,只见馆主的女儿打扮得如花似玉的站在门口,等谁同走似的。张全便借着解靴子,故意的挨延。朱继霖以为必是和她的母亲同出外,正打算寻话和她说,显显自己的本领给张全看。刚打点了一句问她将到哪儿去的活,还没有说出口,忽然从帐房里走出一个黑大汉来。这黑大汉便是朱继霖那日说见了他,气就不知是哪儿来的那一个日本鬼。朱继霖曾看他和馆主的女儿在一个浴桶内洗澡,黑大汉光着身子教这女儿擦背。朱继霖见他通身的黑毛有一寸来长,不由的气得发抖。
其实朱继霖与这女儿并没有丝毫苟且,不过朱继霖爱这女儿的心太切,女儿有时亦引着他玩笑。朱继霖哪里知道日本女人的性格,无财无貌的蠢然一物,又是中国人,怎能得他的欢心?况这日本鬼是他将来的役夫。她哪里肯弃而就这样不成材的中国人?当时朱继霖见日本鬼穿得和富商—样,下颔的络腮胡子,也剃得只剩下一块光滑滑的青皮,挺着胸膛,腆着肚子,一步一摆的从帐房走了出来,登时身上冷了半截。忙将打点的这句俏皮话咽住,跟着张全脱了靴子上来。站在楼梯旁边,眼睁睁望着他二人鹣鹣比翼的出了大门,才放心上楼。张全生性最喜滑稽,口头锋利,与胡庄差不多,阴柔且过之。见朱继霖受气,便故意笑道:“那小鬼丰采虽不佳,倒还魁梧得好。日本女人喜体魄强实的,宜其中选。你若是身体略佳,她最喜欢中国人,必不得与那小鬼同飞同宿。从前有个山东人住在这里,只第二日这女儿便去昵就他。你知这女儿有种什么毛病?她最喜学上官婉儿窥浴。她中意的,一些儿不费力。”张全这话,是因与朱继霖同过浴,故是这般说。朱继霖听了一点儿也不疑惑,只是低着头自怨自艾的吁气。张全心中非常得意,复故意说道:“近来有个医学士发明了一种生殖器空气治疗法,还有几位医学博士替他证明有效。不知到底如何?”张全这话,也是无意中见朱继霖箱里有这空气治疗的器具,故意打趣他的。
朱继霖恐他窥破自己的底蕴,也故意的问张全试验过没有,是个什么样儿。张全暗自好笑,过了两日,二人遂搬入新居。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二十二章 脉脉含情张生遇艳 盈盈不语朱子销魂
话说张全、朱继霖新组织贷家,布署一切,不待说是十分劳顿。朱继霖道:“这地方我有几家熟店,我只出外走一趟,各店家必来兜揽生意。”说时换了件半新的布夹和服,从箱底掏出几年前在上海买来的一条蓝湖绉腰带系了,打一个尺来长的花结垂在后面,提一根十钱均一买的手杖,靸一双在讲堂上穿的草履,科着头去了。张全看了好笑。朱继霖走到弄堂口立住脚,踌躇了一会,大摇大摆的靸着草履,向西首走去。转了几个弯,到了一家门首。这家用树编成的墙垣,足有七尺多高。
朱继霖从树缝里张看了几分钟,又跑到大门口看牌子上写着“东条”两个字。朱继霖点点头,退到墙角上呆呆的站着,一双眼盯住这家的大门,睛也不转。足站了半点钟,一双腿太不争气,只管打颤。朱继霖便蹲下去,用手杖在地上画字消遣。画了一会,猛听得门响,忙抬头张望,只见一乘极精致的包车,载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缓缓的从门里出来,那门即呀的一声关了。朱继霖看了,心中一跳,想立起身来走上前去。奈一双脚蹲麻了,一步也不能提,只急得他眼睁睁的望着车子跑了。
朱继霖叹口气,弯着腰揉腿,一扭一拐的走到一家从前做过来往的米店,找着店主说了一会,店主答应送米来。又跑了几家肉店、杂货店,均被他说得人家愁眉苦脸的答应再做往来。
朱继霖回到家里,张全蹲在厨房里洗碗。朱继霖捋着鼠须笑道:“我的信用到底不坏,许多旧相识的店家,见了我都扭着要我照顾他。我在这里住了两三年,哪家生意做得规矩,我都了如指掌,他们丝毫也不敢欺我。我出去的时候,心中已定了认哪几家做来往。心中既有了把握,任他们如何的纠缠,我只是回说已经定妥了。”张全在日本住了三四年的人,又素知朱继霖的性格,怎么不知道是牛皮?但是也不便说穿,跟着说笑了几句。碗已洗好,便到自己房内坐着吸烟。不一刻果然米店送了米来,随着酱油店也来了,问要些什么,好搭便送来。
张全因想是我弄菜,这些东西得归我买,遂走了出来。见朱继霖已在那里与酱油店的伙伴说话,叫他送三个钱的盐,两个钱的酱油来。张全抢着说道:“这东西横竖天天要用的,又不会坏,叫他多送点来,有什么要紧?三个钱两个钱的,像什么样儿,人家也难得跑路,难得记帐。”朱继霖连忙挥手道:“你不知道理家,你不要管。”复叮咛那伙伴道:“你赶快依我的话送来。”日本人极会做生意,不论大小,都是一般的恭敬客人。伙伴虽心中鄙薄朱继霖,面子上却仍丝毫不露出来,恐得罪了主顾,受东家的叱责,自点头道谢而去。
朱继霖走到张全房内,笑向张全道:“你哪里知道此间商人的狡猾?你买四个钱的盐和三个钱的盐比,一点儿不差多少。酱油这东西,有了盐,本可以不用,不过买一两个钱搁在这里。我去年住这里的时候,一个人租一所房子,房租每月四元,伙食电灯费不过六元,还时时用下女。”张全笑道:“电灯五烛光每月五角。一个人伙食每月五块多钱,还可敷衍。只是哪里得有下女用哩?人家说婊子有恩客,你难道做下女的恩主吗?”朱继霖笑道:“你们纨绔子,哪里知道此中奥妙。你不信我就用给你看,包你不花一个钱,有下女使。”张全笑道:“我知道了。你不过巧语花言的骗隔壁人家的下女使,这算得什么呢?只落得人家笑话。”朱继霖摇头笑道:“不是,不是。任你是个什么聪明人,也想不出我这样的法子来。不独没有人敢笑话我,还要特别的尊重我。”说时眉飞色舞,点点头拍拍腿。那种得意的样子,人家见了,必疑他在学校里毕业试验取了第一。张全听他说得这般神妙,兀自想不出是个什么道理。便笑道:“你且说出来,是个什么法子,使我也得增长点见识。”朱继霖道:“我和你说了,你可别告诉人。这法子行的人一多,便不好了。就是我于今要行,也得从远处下手,近处我都使尽了。”张全说道:“人家侧着耳听你说法子,你偏要绕着道儿扯东话西的讨人厌。”朱继霖道:“你急什么,我不是在这里说吗?你知道往人口雇役所(上海名荐头行)请下女有什么规矩?”张全道:“有什么规矩?不过请他介绍下女,如合意,照下女的月薪提三成给他作手数料就是。不合意则一钱没有。”朱继霖点头道:“怎么才知道能合意哩?”张全道:“照例先试做三天。”朱继霖拍手笑道:“你既知道这规矩,却为何不晓得讨便宜哩?你只想:无论如何懒得做事的下女,到人家试工,没有个不竭力卖弄她能干的。我们趁这时分,地板也得教她抹,厕所也得教她洗,院子也得教她扫。凡一切粗重的工夫,都不妨在这三天内教她做尽。等到三天一满,随意借件事将她退了就是。过几天要是厨房秽了,或衣服破了,又找一个来试做三天,你看这不是最奥妙的法子吗?”张全听了,翻着一双眼睛望着朱继霖开口不得。朱继霖以为他是震惊这法子神妙,颠了颠头,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我这种算计,不对人家说。人家必以为我的古怪,有谁敢笑话?”张全忍不住说道:“亏你还这般得意,你不想想,讨下女便宜的人,把自己的身分当作什么?我说句你不见怪的话,你也未免太下贱了。”朱继霖听了张全的话,反笑道:“你这人年纪小,终欠阅历。我自有我的身分,难道讨便宜的人就没有身分吗?并且这种事,不是和你同住,死也不得对你说。人家既不知道,我暗中得便宜,与身分有何关系?并且这也要算是居家应有的算计。”张全知道他鄙啬成性,多说徒伤感情,便不再往下说。
次日,胡庄、姜清、罗福都来了。胡庄进门便笑道:“把我寻死了,你的邮片又不写清楚。”姜清笑道:“我知道老张搬到这偏僻地方的意思子。”张全道:“你说是什么意思?”
姜清道:“不过因神田来往的客多,住远点,可以避避,所以他的邮片也不写清楚。”朱继霖见了姜清,连骨髓都融了,想让到自己房里坐。只见胡庄问道:“老张,你的房间在哪里?”张全笑着和姜清说活,引三人到自己房内,朱继霖也跟了进来。罗福赶着请教朱继霖的姓名,朱继霖鞠躬致敬的答了,复问了罗福。张全笑向罗福道:“你定了地方没有?”胡庄道:“他今日看了个贷间,在四谷桧町,说是很好,明日就得搬去。”罗福道:“老张,你这房子多少钱一月?”张全说了,罗福屈着指头数了一会道:“我的贷间上了当!六叠席子的房间,一个月连伙食得十五块,不是上了当吗?若不是交了定钱,一同住这里倒好了。你这里不是还有一间四叠半的房间空着吗?就是要请下女,门口的三叠房怕不够下女住?”姜清起身走至四叠房里一看道:“这间房紧靠着厨房,光线又不好,怎么住得?”随走到廊檐下观望,胡庄等也跟了出来。姜清道:“市外的风景,比市内真好多了,只是夜间有些怕贼。”张全笑道:“什么倒了霉的贼,来偷我们?”胡庄笑道:“你却不怕贼偷,乡村女儿见了你,你倒要小心点才好。”朱继霖道:“说不怕贼是假的,不过此间人家尚多,夜间警察梭巡的厉害,贼不敢来就是。”姜清点点头。五人又笑谈了一会,姜清向胡庄道:“我们去罢。”罗福道:“我首先赞成。我做了被盖,今天还得去取。”胡庄道:“我们多走点路,到大久保去上车,免得在新宿等换车,等得心里躁。”姜清点头道好,于是三人同拿帽子出来。胡庄拉着张全的手道:“你送我们到停车场,方才寻你这房子,实在寻苦了。”张全笑道:“你寻苦了,难道教我赔偿你吗?小姜说我是避客,我倒甚愿意戴上这个声名,免得人家来要我还脚步。”张全笑说着,拿帽子戴了,教朱继霖听门。跟着胡庄等向停车场走来。
此时正是三月将尽,村中树木,绿荫蓊郁,加上那淡红色的夕阳,更成了一副绝好的图画。张全送三人到了停车场,站在栏杆外面,等着电车来了,他们上了车,正要转身回家,忽见由电车内下来了一个女子,因相隔太远,看不清面貌。但看那衣服之鲜艳,态度之妖娆,张全已销了魂。心想:这女子肩上的折仿佛还没有解(日本女子,在二十岁以内者,衣之肩上有折),年龄必不大。何不等她出车站门,看看面貌。遂仍靠着栏杆立住。那女子袅袅婷婷的走近身来,张全下死劲的盯了几眼,真个是秀娟天成。登时心中怦怦的跳了起来。那女子看了张全这种出了神的样子,又见张全唇红齿白,也不因不由的送了几个美盼。张全更是骨软筋酥,不待思索的跟着那女子便走。那女子知道张全跟在后面,却不敢回头再看,只是低着头向前走。张全见她向往来人少的地方走去,以为她有吊自己的意思,但一时还拿不住,不敢冒昧。又走了一会,那女子忽然停了步,回头向张全瞟了一眼。那一对秋水盈盈的目光,恰好与张全的鹘冷渌老打一个照面,那女子登时羞得澈耳根都红了。张全虽说在风月场中有些微阅历,到底还算脸嫩,不觉也面红俯首。再抬头看时,那女子已经轻移缓步的走到一家门首,推开门俯身而入,更不回首。张全紧走了几步,赶到门首。见门已关上,便就门缝贴着耳听那女子进去喊不扬声,便知道她是这家的客,还是这家的人。听了一会,没有声息,知道是这家的人了。便抬头看那门上的牌子,上面写着“东条”二字。张全看那房子的规模不小,心想:这女子吊上了,倒还值得。看她的情形,不是什么难下手的。不过她的家庭,只怕管束她严点,不容易到手罢了。既又心想:她一个人既能出外,必是没有十分的管束,这倒不可不一心一意的对付她几天。一个人站在门口胡思乱想了许久,也忘记自己是站的什么地方,只觉得渐渐的眼中黑了起来,才知道天已暮了,连忙回到家中。
朱继霖埋怨他道:“你送客,怎的送了这半天?我要出外有事,等你回来看家,你就死也不回来。”张全道:“只许你每天下午出去,我送客回来迟了,你就有的是话说。且问你有什么要紧的事。非出去不可?”朱继霖道:“我要上洗澡呢。太迟了,满澡堂的人,臭气薰薰的。”张全道:“此刻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去洗正好。”朱继霖终是闷闷的,拿着帕子去了。
张全走到厨房里,见饭已烧好,便弄起菜来。心中计算,明日早起便去东条门首等候出来,见了面当如何咳嗽,如何使眼色。
她若不拒绝,便如何挨近她的身走。她若不畏避,便如何与她说话。她若答白,便如何问她的家世。她若问我,便如何的答复。看她的面色若欢喜,便如何的引诱她去看活动写真,或去看戏。她若肯去,则她家庭的管束必不严,便可强着她同往旅馆里去住夜。心中越想越乐,想到同往旅馆里去住夜,只觉得一种什么气味,钻鼻透脑而来。细嗅之,知道是烟。这一口烟,却把张全冲醒了。眼睛有了光,便看见锅里煮的白菜,被那瓦斯烧得它焦头烂额,哪里还说得上是白菜,直变成了一锅黑炭。
张全急得连忙伸手去拿那铁锅的把,这一拿却受了大创,连掌心的皮都烫起了泡,痛得张全眼泪都淌了出来。幸有朱继霖买来壮观瞻的两个钱酱油放在手边,即将它倒在创上。赌气将瓦斯扭熄,抱着手回到自己房里,坐着一口一口的气往掌心上吹。
吹了好半晌,朱继霖才回,进门便问张全的菜弄好了没有。张全气得不答白。朱继霖跑到厨房里一看,只见满地是酱油,铁锅里还在那里出烟。一时心痛得不可名状,也不知道张全何以弄到这步田地,一肚皮没好气的跑到张全房里,想发作几句。
见张全屈做一团的捧手呻吟,便问怎的。张全忿忿的道:“你说怎的?偏这时候好洗澡,我赌个咒,以后再进厨房弄了菜,不是人。”朱继霖是个想在政界上活动的人,怎肯冲撞人,就是刚才说张全回迟了,实在是关系太大,并不是他敢向张全生气。因见张全有放让的心思,故回来见了厨房里痛心的情形,才敢存个想发作几句的心,不是朱继霖真有这般勇气。今见张全如此气愤,早把那想发作几句的雄心,吓到九天云外去了。
便弯着腰问张全怎的烫了手。张全也知道自己迁怒得无礼,想将锅把烫了的话给他听,忽心想这话说了出来不好笑吗?怎的一个人弄菜,锅把会将手烫得这样哩?并且一锅白菜怎的会烧得焦炭一般哩?只得哄小孩子似的,说是白菜下了锅,忽然肚痛得紧,忘记将瓦斯扭熄,在厕屋蹲了一刻出来,见白菜烧枯了,急得伸手去拿锅,所以烫了手。朱继霖蠢然一物,哪里知道张全的话是信口胡诌的,点点头回到厨房,重新煮了白菜,教张全吃饭。张全的右手不能握箸,且痛得不可忍,也懒得吃饭,捧着手走到近处一家小医院里去诊。上了些药水,觉得好了许多。医生用布将手裹好,教张全不要下水。张全回家,扯开被便睡。手痛略减,心思又飞到东条家去了。张全在这边房里想东条,朱继霖在那边房里,也是想东条。张全想东条是自今日起,朱继霖想东条就有两三年了。这东条到底是个什么女子哩?说起来,大约也有人知道她的身世。她的父亲叫东条筱实,后藤新平做台湾民政长的时候,他跟在台湾,不知供什么职,很积了些财产。平生就是一个女儿,叫东条文子。这文子小时也到过台湾,不知怎的,生性喜欢中国人,十五岁上就被一个同文中学的留学生吊上,破了身子。她的母亲虽时时对她说中国人的短处,她只当作耳边风。只是柏木这乡村地方,中国人住的少,竟找不着一个可通情愫的人。朱继霖虽算是中国人,只是那尊范,实在令她难于承教。幸而是中国人,百分中她尚有一二分加青之意。若是日本人,早就莺嗔燕叱了。朱继霖并不知道文子性情如是,见她不跑不怒的,兀自以为看中了自己。一个人在柏木住了两年,时吊时辍的,也没有得一点甜头,赌气搬到本乡过年。于今同张全搬到这里来,终是此心不死。初到的那一天,便等得个精疲力竭。无奈吊膀子倒运的人,到处倒运。偏偏文子坐车出来,头也不回的去了。想追上去报到,可恨爹娘生的那一对不争气的脚,一点能力也没有,偏于这时分发起麻来。后来每天下午候补老爷上衙门似的来伺候,不是遇着文子同她母亲同走,便是男男女女一大堆的,从没有咳嗽使眼色的机会。大凡诚心诚意吊膀子的人,每天的伺候时间,差不多成了好学人的功课。女的分明没有约他,他心里总觉得不去是失了信似的。朱继霖也就是这种心理,所以今日张全回迟了,误了他的功课,心中不胜气恼。后来虽借着洗澡补足了,终觉得迟了时刻,罪该万死。并且他在那里补课的时候,文子并没有来鉴临他的诚恳,尤觉得是来迟之过。更恐怕未来之时,文子已出来盼望,见他忽然不在那里伺候,因此怪他心意不诚。他一个人坐在房里无所不想,哪知道张全也正在被里忍痛的打主意。
两边各不相闻的想了许久,朱继霖倒有一件事真讨了便宜。看官猜是什么?因为他吊文子的经历已多,思潮旋起旋伏。
伏的时候,也就可以成寐。张全今日是初经,又得了文子的青睐,转辗反侧的哪里睡得着呢?更兼手掌虽涂了药水,还是隐隐作痛,直到四点多钟才勉强睡去。他没有睡的时候,本预算明日早起即去等文子。一睡着了,便一头在梦里头寻找,全忘了醒时的思想。
朱继霖素爱睡早觉,平日都是张全唤醒他。今日张全不醒,朱继霖也不醒。两个人赌睡似的,青菜店、酱油店来唤门,也没有工夫答应,都白唤了一会去了。直到十一点钟,还是张全赌不过朱继霖,先醒了。窗门都关着,电灯照得房子通红,也辨不出是早是晏。只记得昨晚睡得很迟,居然睡醒了,必已不早。从垫被底下掏出表来看,才吃了一惊,连忙坐了起来,喊老朱。喊了几声,朱继霖才从被里含糊答应。张全起身推开了窗子的外门,只见满园的红日,隔壁人家晒的小儿衣服,都要干了。张全忙将朱继霖蹴醒,洗脸吃饭毕,已是一点钟。张全即托故说要往神田。朱继霖不乐,叮咛复叮咛的教他快回。张全今日出外,就不比平常,穿了明治大学的制服,还是崭新的。靴子也刷得和他去年在神保町遇的那一对小男女的时候一样。戴一顶方帽子,假装了一个书包,提着去了欲知他去哪里,且俟下章再写。
第二十三章 桑间濮上结带订鸳盟 月下风前对花愁蝶梦
话说张全校章炫灼,金纽辉煌的提着假书包,挺胸竖脊走了出来,不待说是向东条家那条路走。途中想起昨日之遇,真算侥幸。今日这般打扮,哪怕文子见了不动心?不过右手烫伤了,绷着白布,损了点观瞻,但大致不差,也不十分要紧。心中得意,两条腿就如扎了神行太保的甲马似的,不住的向前走。
本来路不多远,一刻工夫便到了。张全昨天虽在这门首立了许久,因为那时天已垂暮,又与文子初次见面,只一个临去秋波,早转得他眼花缭乱,所以这地方的景物,一点儿都不曾领略。
今日到这里,才一点多钟,看那大门紧紧的闭着,仿佛告诉张全说文子还没有出来似的。张全就门缝向里面张了一会,只见绿树遮云,红帘翳日,芳春昼永,燕语莺啼。张全恐有人来,走到生垣(日本名树编成之垣为生垣)角上站了,眼光时时射在那大门上。足站了一个钟头,毫无动静。偶一低头,见地上画了许多的字,心想是哪个没事人在这里画的,便蹲下身来,寻那字迹。不寻倒也罢了,这一寻,可又添了一番心事。原来明明白白写着“迟美人兮不来”几个字。张全看了,惊异得了不得,心想这字必是中国人写的。再细看那字体的波磔,极与朱继霖平日写的相似。张全本来聪明,还有什么不明白朱继霖连日外出的行径,只是不知他已有了什么样的成绩。但想这样粉装玉琢的美人,必不得垂青于朱继霖。然又想:朱继霖若全没有得一点好处,为何这样如潮有信的每日下午出来呢?于今且不管他有了什么成绩,以后他若出外,我总跟着他,看文子见了他是个什么态度就明白了。心中虽如此想,却又自己呸了声道:“哪有工夫看他,我不知道自己赶急下手,管人家呢!”
一个人蹲在地下想来想去,也不知蹲了多少时间。抬头一看,只见射在树上的日光,都变成了红色,仿佛已到了昨日送客的时候,掏出表看,将近五点钟了,不由得心里慌急起来,恐她今日已是不出来了。当时那懊丧的情形,也描揣不出,慢腾腾的立起身来,伸了伸腰,打了个呵欠。洋服的裤脚,因蹲久了,近膝头的所在尽是皱纹。复弯身抹了几抹。用脚抖了几抖,无精打采的提着假书包,离了原处。走到大门口复站住,想再向门缝张望,忽听得极细碎的木屐声音,从那边生垣角上走来。
知道是有人来了,忙退了几步,眼睛随着屐声望去,绿叶缝里,倩影姗姗而动,渐渐到了生垣这边。张全此时的眼睛,对住那生垣的角,动也不敢动,肺叶震得砰砰的响,两只脚不知道要怎么站着才好。叉着手不雅,垂着头,也觉得不妥。挺了挺胸,似乎太不斯文,弯着腰,又嫌过弱。正在心急如焚的没作摆饰处,惊鸿一瞥,已触眼帘。他那意中人的风姿,真是难得:几根鬈鬈之发,似雪如银;满口空空之牙,没唇露龈。张全这一吓非同小可,将头一缩,掉转身就走。仿佛这老太太伸着手要来捉他似的,头也不敢回。跑不了几步,劈面又来了个人,张全一看不是别个,正是东条文子。张全登时觉得自己的丑态毕露,羞惭满面,一双脚不待命令的已停了。心中虽觉得十分羞惭,然舍不得不将那乞怜的眼光望望文子。文子今日见了张全,却比昨日开放了许多,从容不迫的走近张全,故意丢一条汗巾在张全脚边,俯着身子去捡。张全不敢冒昧,连忙弯腰拾了起来,恭恭敬敬的递给文子。文子接了,鞠躬道谢。张全满心想趁这时机说话,无奈心中的话太多,反塞住了喉咙,一时间寻不出哪句是当说的话出来。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一纵即失,等你慢条斯理寻话,她已不能再等,轻移玉步的走了。这时候张全却想出话来了,只是文子已走近了大门。张全回身跟了两步,文子望张全笑了一笑进去了。张全只急着跳脚,心想:刚才那老太太是谁,怎的就没看见了?说不定她已看见我拾手巾给文子。便走到树林里,四处张望了一会。只有几个小雀在树上啾唧小语,如谈论方才的事。更有几个燕子,在树林中穿梭也似的飞来飞去,以外就只有一半含山的日光,也从叶底穿到自己脸上,哪里有什么老太太?
张全出了会神,忽听得门响,连忙探望。门开处,文子走了出来。换了一套素净衣服,赤着一双白玉一般的脚,靸着拖鞋,手中牵一条白花小狗,在她那身前身后一跳一扑。文子回身将门关了,也举头四面探望。张全穿着青衣,站在树里,文子一时看不见。张全咳了一声,文子即低着头,左手拈着系狗的皮条,右手引着狗竖起前足,跟着文子走。文子并不理张全,只管引着狗向前走。张全心中领会,便分草拂柳的和小狗一样跟着走。文子一径不回头的走到大久保练兵场,才住了脚,回头望张全笑着点头。张全猝逢恩召,反羞缩不知怎么才好,勉力走到跟前,文子笑嘻嘻的问道:“你是中国人么?我欢喜中国人,所以带你到这里来。”张全见她举动出人意外,只得笑笑点头。文子见张全不说话,笑得低着头,也不做声。张全见小狗可爱,即弯腰去捉,将一个书包丢在草地上,文子将皮条递给张全,随手拾了书包打开。张全想阻住,已来不及。这书包里包的并不是教科书,也不是讲义,乃是张全常置案头的棋谱小说。张全原是假装书包吓人的,料想没有人开看,所以随手捡了几本书包着。文子打开一看,乃是《布石精要》两本(棋谱)、《魔风恋风》(小说)三本。文子望望张全,张全低着头弄狗。文子笑道:“这《魔风恋风》上面写些什么故事?”张全道:“不是我的,我没有看过这书,是个朋友托我买的。”文子笑道:“你住在哪里?怎的从前没见过你?”张全恐怕朱继霖已和她通了情愫,不敢告诉他的实在地址,随便说了个番地给她听。文子道:“柏木住了多少中国人,你知道么?”张全道:“我才搬来不久,不知道。”文子道:“有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国人,穿着破烂的和服,靸着草履,远远的看去就像那夜市上摆摊盘的,你曾见过他没有?”张全知道他问的是朱继霖,便有心探听朱继霖演了些什么丑态,随口答道:“不是时常提着一根手杖,留下儿根胡须的么?”文子点头应是。张全道:“那人我见过多次。”文子道:“你去年见着他吗?”张全心想:我从前虽认得他,却没有来往,便摇头道:“这几天才在这街上时常见着他。你问他怎的?”文子道:“不怎的。因为他这中国人蠢得好笑,也不知道人家的喜怒,一味歪缠。他两三年前就住在这里。他的地方,我也知道,不过没有去看过。可笑他见着我就涎皮涎脸的讨人厌。有时他还会写些似通非通的日文信,强塞在我袖子里面,我看了真好笑。有时我掏了出来丢在地下不看,他便拾着跟在我背后念。你看那人蠢不蠢?”张全听了,笑得喘气。文子翻着《魔风恋风》第二本,见上面画着一个女子背面低头站着,一个男子站在背后握住女子的手,俯着头去接吻,笑着指与张全看。张全到这时分,还有什么客气?旷野无人,天又将黑,便也照那图画的样子,接了极美满的吻。登时春意融融,实是平生初经之乐。张全问文子夜间在外面歇宿,可能自由?文子摇摇头。张全道:“然则怎么才好哩?”文子笑着不做声,丢了手中的书,牵了小狗。
张全将书包好提在手中,文子笑道:“回家么?”张全道:“这早晚回家干什么?我们再谈谈不好吗?”文子笑着牵了狗往树林深处走。张全已知道她的用意,随着走去。文子回头问张全道:“你一个人住吗?”张全道:“还有一个朋友同住。”文子笑道:“那却没有法子,不能到你家来玩。”张全见四野俱寂,幽辉入林,便将绿茵当作宽绣榻,与文子竟野合了。
这虽是张全的容貌动人,也要是日本女子才有这般容易。一霎时淫妇荡儿,都十分满意。又坐着各谈了会各人的身世,张全才知道遇的那老太太,便是文子的母亲。两个珍重了后约,才携手同行的离了练兵场。
张全直送文子到家,方得意扬扬的回来。朱继霖满腹牢骚,要发又不敢发,瞪着眼睛望了张全,埋怨道:“你出门便不记得家里,留着我当看家狗。以后我和你定条约,你要出去,午前总得回家,我午后是不能在家的。”张全知道他有说不出的苦处,故意说道:“你午后出去不行。我今日在德文学校报了名,每日下午两点钟起,四点钟止,是不能不去的。你下午又没有功课,要办什么事?赶上午去办了不好吗?”朱继霖气得冷笑道:“住在神田的时候,没见你上过课。搬到这里,倒忽然心血来潮的,要上起课来,真是活见鬼。”张全听了,本可不生气,但故意要给他苦受,也冷笑了一声道:“我上课不上课,与你有什么关系?在神田我不高兴上课,故不上课,此时我想上课散散闷。公使馆有钱给我做学费,学校里许我报名,难道你能禁止我不许我去吗?你才真是活见鬼呢!”朱继霖更气得几根胡子都撑了起来说道:“我不能禁止你去,你也不能禁止我去,我下午也得去上课。”张全忍不住笑道:“你到哪里去上课?”朱继霖哼了声道:“你管我呢!”张全笑道:“去上上日文课也好。一封情书都写不通的留学生,也教人笑话。”朱继霖怔了一怔道:“你说什么?你见谁写了不通的情书?”张全正色道:“谁说你来?不过我看你这样子,恐怕你写封情书也写不通呢。”朱继霖沉思不语。张全复笑道:“莫说是写,就是读法,也得练习练习。口齿清晰,人家才听得清楚。”朱继霖听张全专揭自己的阴事,心中诧异得了不得,不知他怎么知道的;绝不疑到几天工夫,文子便与他有了关系,故意装出镇静的样子问道:“你说些什么鬼话?我都不懂得。”张全一边去厨房里看有什么菜,一边答道:“没有什么。我说的是去年的话。与你没有关系,你何必问我?肚子饿了,你快弄菜吃饭罢。我的手烫了还没好,不能拿东西。”朱继霖进厨房弄菜,总寻思不出张全怎生知道的理由来,心中非常纳闷。弄好了菜,同张全吃饭。一言不发吃完了,回到房内,垂着头,闷闷不乐。心想:张全这话,必非无因。他这东西神通广大,模样儿又生得好,说不定东条文子给他勾引上了。不然,这些话他怎生知道?忽然心中又想:他不知道我想吊文子,他怎的会和文子说我的事哩?他不当文子说我,文子怎无缘无故的说起我来?并且他即算神通大,我们搬这里不到几日。起首两天,他并没有出去,难道两天工夫,就上了手吗?想来想去,心中实在委决不下,忍不住跑到张全房内。见张全换了和服,拿着手巾胰皂,正要去洗澡,不好开口问他。张全见朱继霖进房,知道他是不放心,想追究方才的话,即丢了毛巾说道:“几乎忘记了,我的手还不能下水。”说着仍坐了下来。朱继霖见他不去,便绕着道儿问道:“你昨日送客,怎的去了那么久?”
张全道:“到一个日本人家坐了许久,所以回迟了。”朱继霖道:“什么日本人家?”张全装出极随便的样子道:“又不是什么有名的人,说了你也不会知道。”朱继霖道:“你且说说何妨,或者我知道亦未可知。”张全道:“说是没要紧,东条筱实你知道不知道?”朱继霖极力的镇静说道:“不知道。是什么样人?你怎的和他认识?”张全笑道:“我哪里是认识他?不过他女儿在江户川女子家政学校上课,我同罗呆子住的那日本人家有个亲戚与她同学,时常会带着她到那家里来,所以认识她。昨日送客,无意中遇了她,定要拉着我到她家里去坐,所以迟了。今日在神田又遇了她,同坐电车回的。她的母亲待我很好,今日又在她家谈了会天。刚才还是她送我回的。”朱继霖听了,认作真的,一刻工夫,灰心到了万分。叹了口气道:“原来你早就认识她了。”张全故意吃惊道:“难道你也认识她吗?”朱继霖道:“你还装什么假惺惺?你当是马鹿(蠢物之意)吗?我且问你,文子对你怎么样说我?”张全笑着将文子形容他的话说了,朱继霖倒气得笑起来道:“不待说你和她是已有了关系。”张全微笑摇头道:“没有。”朱继霖道:“我不信你这色鬼,与这样的美人往来了差不多一个年头,还没有关系。不必瞒我,我也不吃醋。我只遇了她得问问看我怎像摆夜摊的。”张全笑道:“那我更不能说了。你去质问她,她还要怪我挑拨是非呢。”朱继霖道:“你说不妨。你就不说,我未尝不可质问她。不过我想听你说着玩玩。”张全笑道:“你说我当你作马鹿,你自己说,不是马鹿,是什么?你只想她对我说的话,可是没有关系的人说的?”朱继霖想了一会点点头道:“已有过了多少次?”张全道:“你问了做什么?谁还准备了帐簿写数吗?”朱继霖笑道:“这样说起来,就有多次子。”接着叹了口气道:“世界上总是面孔生得好的人占便宜。若论起认识她的资格来,谁也不比我老。”随用手指着他自己的脸道:“就是这点东西不争气,教人没有法子。”张全听了,大笑起来道:“我若老实说给你听,你更要恨你的尊容的不济呢。”朱继霖道:“这是什么道理?”张全笑道:“你以为我真是早认识她吗?实对你说。昨日才是第一次呢。今日她便引着我到大久保练兵场谈了许久的心,还真个销魂了一回。”朱继霖听了倒摇摇头道:“不相信,不相信。”张全心中也随即翻悔不该和盘托出的说给他听。假使他遇了文子,拿着去问她,不教文子难为情吗?必怪我太轻薄,没有涵养。连忙翻过口来道:“这样容易事,也不能说一定没有,不过文子不是那样人罢了。”朱继霖点头道:“那是自然。莫说是文子,便是初音馆那东西,算得什么?她还那么看得自己宝贝似的哩。人家都说日本女人容易到手,我看也不尽然。我的面孔不好,吊不到手难怪。就是有些面孔好的,我看他们也时常会不顺手。”张全见已瞒了过去,便不多说,搭讪着抽了本书看。
朱继霖归到自己房里,想了一会,复跑到张全房里说道:“我想请个下女来,你赞成么?”张全笑道:“你又想骗人用吗?”朱继霖摇头道:“不是。我倒想个年轻的,可借着泄泄火。”张全道:“只怕难得好的。”朱继霖道:“我自己到神田人口雇入所去找,必有可观的。”张全道:“神田的尽是淫卖妇,请来做什么?倒惹得隔壁人家笑话呢!不如到麻布深川那一带去找,或者有好的。”朱继霖点头道:“就到那一带去找也容易。我明日便去看看,你说何如?”张全笑道:“你找了来,可得小心点儿,不要又被我抽了头去了。”朱继霖笑道:“这倒可以放心,我守在面前,任你本领高强,只怕也没得地方施展。”张全笑笑不做声。
次日,朱继霖果然到麻布找了一个年纪十六岁,模样也还去得。不过初到东京来的人,有些乡头乡脑的,望着人只是笑。
介绍人带着来的时候,恰好朱继霖不在家,张全出来当招待。
那下女叫年子,样子虽说是乡里人,却很聪明,不讨人厌。他在乡村长大,又没有在大户人家当过下女,哪里见过张全这样的风流人物?见面便看得张全如神仙一般。张全本来无意嫖下女,因为朱继霖夸嘴,偏要显点本领给他看。介绍人去了,便和下女扯东拉西的说话。下女见张全这般和蔼可亲,喜得无话不说。倒是乡里人不知道狡猾,房里又没有别人,随着张全一人摆布。张全更和她订了条约,一个月工钱之外,给她八块钱,只不许与别的男子多说话,须一心一意跟着她。下女自然是百依百随的。当下张全就拿了一块钱给她,算是放了定钱,教她到厨房里去抹洗地板,自己到浴堂里去了。洗了澡回来,朱继霖已回了,操着手站在厨房门口,望着下女做事。张全不作理会,坐在自己房里看小说。下午六点钟约了文子在练兵场相会。
吃了晚饭,张全因为洋服太不方便,穿着和服去了。
朱继霖见张全已去,便预备寻着下女开心。还没有上灯,便叫下女铺了被盖,想引着下女闲谈为进身之阶。才要唤下女进房,只见下女拿着胰皂手巾,说要去浴堂。朱继霖不便阻止她不教她去,仍然一个人的坐着呆等。直到八点多钟下女才回,还没有坐,张全已回了。下女即跑到张全房里,替张全泡茶上烟,铺被盖,叠衣服。还拿着带来的针线,坐在张全房里,趁电光做活。朱继霖借事叫了过去,做完事就跑了,好像朱继霖房里有老虎咬人似的。心中实在诧异面孔好的有这样的魔力,抵死不服这口气,叫着下女说道:“你到这房里做活计不好吗?定要坐在那房里,是什么理由?”张全听了,掩住口笑个不了,故意推下女去。下女不知就里,哪里肯去呢?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二十四章 朱痴生扬帆航醋海 罗呆子破浪趁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