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姻缘全传 - 第 15 页/共 31 页
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眼前骨肉也非真,恩爱反成仇恨。休将是非自惹,莫以烦恼缠身,清心寡欲脱凡尘,快乐风光本分。
这首闲词按下。
话表瑞云小姐上得楼来,叫道:“临妆,不好了!贱人呀,此刻祸事降临,还不快来!”临妆正与吕昆在房内着棋,只听得“祸事降临”四个字,唬得他行车走到马上去了,忙忙取起棋盘、棋子,望着吕昆道:“相公不必着惊,待我看看何事就来。”款动金莲,来到小姐房中,问道:“小姐,有何祸事?”瑞云道:“贱人呀,你身居内室,死活不知。适才安福回来,禀知太太,说老爷告老还乡。船已顶了马头,来请钥匙,去开后门上行李。老爷少停就到家了,倘或知道此事,如何是好?那日我原命你送他出去,并非我与他有瓜葛。只因你这贱人贻祸坑奴,祸患不小。趁此老爷未到家时,快快命他早些下楼,叫他出去。言语之中,留心要紧!”你道瑞云小姐为何说这一句话?亦不过暗藏春色,包罗万象。见得那吕昆自从到我楼上以来,我原命你送他出去,无奈你[与]他难解难分,我与他并无苟且。但今日去后,必须要他读书成名,婚姻有分,切不可在人前谈及我家闺阃。虽系临妆不正,到底有关名节。这正是:
再三不用叮咛嘱,尽在低头不语中。
临妆答应道:“小姐请放心,婢子自然把小姐这番言语吩咐于他,叫他谨言要紧。”瑞云小姐不敢在楼上担搁,恐他父亲一时回来,毕竟要去迎接为是,只得下了楼来。
一会工夫,有人禀道:“老爷回来了!”太太同着小姐迎至大厅,只见安老爷坐着八轿,后面跟了几个家丁,打外面进来。有人将屏门开得现现成成,老爷下轿进来,吩咐掩上屏门,笑嬉嬉的道:“夫人!我儿!”太太同小姐接见道:“恭喜相公贺喜爷爷!”母女父子三人见过了礼,分付备酒,晚间接风。众家人也来叩见。
再言老爷同着夫人、小姐回到后边,有人巡过了茶,夫人道:“请问老爷,京中几时动身?因何圣上肯准老爷回来?”安老爷道:“老夫一则离家日久,二来膝下无靠,为了女儿终身大事,日夜焦心。蒙圣上准假回乡,一家团聚。但不知近日女孩儿可曾受过人家的聘否?”谈氏夫人道:“相公再不要说起!为这件事费尽了心机,眼前说的那些人家,也曾发了许多庚帖,不是无才,就是无貌,再不然就是人穷,因此并未定局。相公今日回来,正好商议。在我的意思,人家寒些到也不妨,只要女婿人品出众,或者招赘在家下,却也可以[使]得。”安老爷道:“婚姻大事,不可造次,宜慢慢图之,且自从缓。况且我们苏州地方是人文之地,何愁一婿难求?夫人放心!但不知今岁苏州可有什么新文?”夫人闻得老爷问新文,连连的回道:“我们是女道之家,那里去管闲事?若说新文,没有别的,今年春间听得家下人说:五花街当日吕静书老爷的公子,名唤吕昆,不知为着何事出去,音信全无;他家太太都想出病来了。不知目下可曾回家。”小姐坐在旁边,暗暗心中好笑,又言不出口。安老爷道:“想吕静兄只有一子,若是找寻不着,将来接代传宗,倚着何人?”安老爷想到这只句话上,打动机关,看一看自己的胡须,不觉两目已红:“见得吕年兄有子,尚且不能传宗;我安家将来宗支永绝。”正所谓:
国家有难思良将,人到中年想子孙。
安老正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夫妻父女谈些家常,天色渐晚,自然夫人命人摆酒,代老爷接风。老爷次日出门拜客不题。
且言临妆得了这个信,慌慌报与吕昆知道:“老爷今日在京中回来了,小姐叫我送你出去。我想今日万不能够再留你住几日了。”一头哭着,一头说道:“依你是去与不去?”吕昆道:“姐姐说那里话?既是尊府老爷回来了,小生当得趁此机会出去,保全小姐与姐姐的名节。理该如此,何必下泪?我们后会有期。”
临妆见他方巾直摆,难(虽)以下楼,恐人观之不雅。却好有个卖花妇人,有个花篮寄在楼上,取将出来。把吕昆的方巾直摆命他脱下来,并将鞋袜都收在里面。自己取出衣服,先将他头梳起个馒头鬏儿,戴了两股金钗,左右耳上将一对金圈箱将起来,搽烟抹粉,里面穿—件茄花色夹袄,加上件玉色绫背心。下衬件洒花绸裙,悄悄下楼。不知偷了那个姐姐一双半大花鞋,却也合脚。吕昆装扮起来,在镜子里面一看,正是:
无奈蟾宫折桂客,到做调油弄粉人。
吕昆浑身俱是妇人装扮,只有—件不像:走路还是男子形藏。临妆速速教他几步,也会做作起来。临妆见吕昆这双脚,又好笑,又好恼,连开口道:“我有粗词一首奉送。”因口占《黄莺儿》一曲:
元褊阔胖尖,步香闺一溜烟。罗裙低系羞人见,恨当初少年,爱宽松懒缠。花容月貌因他欠,最堪怜;洞房花烛,压损俏郎肩。
吕昆明知是打趣他的,笑了一笑,道:“姐姐有何言语,吩咐几句,小生要告别了。”临妆道:“我家小姐说你去外面,紧紧记着‘有关名节’四字,人前须要谨言。小姐这句话是包罗万象,有多少情节说不出来。你此去,必须要:
早图连里成佳偶,免得红颜叹白头。”
吕昆道:“自然央媒前来说合,姐姐但请放心。”取着花蓝就要动身。
临妆道:“你在路上必须要拣个僻静之处,将身上衣服换了,方可回府。见了太夫人,切不可言及。还有一言奉告:自适君之后,个月以来,至此时身不自由,月水不通,乌云懒整,茶饭少思,想是六甲成胎。这便如何是好?”吕昆听了,吃惊道:“姐姐何不早说?直到今番措手不及,怎么样处?”临妆道:“相公不必害怕,事已至此,只好听天由命罢了。”二人谈心,各各伤感。此刻金乌西坠,天色已晚,慌慌取着花篮,相送下楼,开旁厢腰门,走明巷。好在此刻[那]些丫环妇女听见老爷回来,都到前边伺候。他二人来到明巷,只见外面灯球火把往来,俱是扛抬行李之人。众人也不敢查问。送至后门,临妆泪滴滴道:“相公好生走!言语在心,不可忘却。”吕昆道:“姐姐请回罢。”临妆送了他出门,方才放心。自然报与小姐不题。
再言吕昆离了安府,趁此黄昏月下,正好回家。无奈身上穿了女服,意欲换了服色,才好回去。走了二、三里之地,有一人家,开着门在此。吕昆进来,才放下花篮,里面走出一人,将吕昆拦腰一把抱住。不知吕昆如何脱身回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女医生盘问就里 假花婆道出真情
词曰:
暮鼓晨钟,春花秋月何时了?七颠八倒,往事知多少?昨日今朝,镜里容颜老。回首叹平生,一场好笑,几个人知道!
这首闲词按下。
话表吕昆一路行来,正欲借一个人家,门里换一换衣服。才进得门来,不想里面走出一人,将他搂抱进去。你道这人家是谁?却是个女医生,姓姜。适才抱吕昆进去那人,叫做钱大,是这女先生的轿夫。这狗头在门房里面吃晚饭,外面点着门灯,他张着有个妇人进来,忙忙将饭碗丢下,走至外面,不由分说抱将进来。在门房内灯光之下一看,果然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这狗头暗起不良,胡拉乱扯。吕昆左右支吾,遮遮掩掩。口中骂道:“狗头,好生无礼!强奸妇女,该当何罪?”
他二人正在此吵闹,里面姜女医听得,不知何事,命丫环掌灯,来至书厅,观其动静。吕昆见厅上有人说话,急急奔出来,站在天井下,见那厅旁边摆着一张条桌,桌上摆着药箱。壁上挂着一扇螺蜔招牌,牌上书“姜一鹤专理女科医道”几个字。再见这妇人,年近五旬,却来得老气,头上青丝,梳得高耸耸的发儿,别了两股簪儿,穿了一件金酱色的紬夹袄儿,玄绸背心儿,系一条白绫裙儿,一双穿穿的金莲,直根直底。只见得:
素服旧衫笼雪体,淡黄罗袜配弓鞋。
你道这个妇人是那一个?就是姜一鹤先生的妻子刘氏,取名连官。当日原是吕静书老爷班中个正生。那年苏州织造府闻得吕府有个女班,要来拣选注册,吕老爷将这干女子俱以打发回去。单留下正生刘氏连官,代他择人匹配,就嫁与本城姜一鹤先生为妻。直至过门不上三年,姜先生得病身亡。目下习他丈夫之业行医,却算得个女科中第一。姜女医见得天井下是个妇人,连连骂道:“钱大,你这大胆狗才,好无礼!黄昏夜晚,将这妇人勾引来家,成何规矩?我是守节之人,不要污了我的名儿,惹外人说我不是。快快将你的东西收抬收拾,趁早出去;该你的工食,过了三天再来领去。”钱大此刻说得哑口无言,躲在门房里面,不敢出来。吕昆见这女先生要打发他的家人,抢上一步进见。自己也不想一想是个男扮女装,望着姜先生就是一躬到地:“尊府这人果然放肆,打发他去的为是!”姜先生见他穿的是女服,行的是男札,心下好不生疑!命丫环取灯,近前一看,道:“我说是那个娘娘,原来是吕相公!真好奇怪!来得正好。”钱大见此刻是个男人,越发没趣,卷起行李,谢过姜先生,出门而去。
女医生命人掩起门来,笑嬉嬉道:“相公一向落在那里?为何这等打扮?一一请教。”吕昆想了一会,无言可对,只得假言道:“自离家下,一向在朋友人家留下会文。只因做坏了文章,那些朋友取女人衣服命我穿将起来,无非嘲笑我的。”吕昆此刻认得姜女医,迈步就走。姜先生道:“相公不必如此,请坐下来,还有话告诉相公。”吩咐命人取茶。
用毕了茶,说道:“相公,我姜医已自明白。相公自然在那些深闺内院被人家留住,不得出来,故而今日是这等打扮。我想偷香窃玉,也是才人所为,却也无妨。但不知落在那家?可以说个明白,包你与那人将来两下成就,如若不然,告知令堂太太,只怕悔之晚矣。”吕昆到了此刻,却也难瞒,只得将落在安府小姐楼中,与临妆两下的话说了一遍。把个姜先生都噱死了,将头摇了两摇,道:“相公真乃色胆如天!想那安瑞云小姐,比不得等闲人家女子,倘被他令堂太太知道,便怎么处?”吕相公道:“今日乃是安老大人回家,开了后门,起那些行装。趁此机会,只得扮做卖花之人,不期又遇先生。倘若见了家母,切不可言及。”
姜先生细想:他令堂连日病在垂危,我若不指点他作速回去,见他令堂,岂非不义之人?忙向吕昆道:“相公,非怪我多嘴。自从你出门之后,府中老太太朝思暮想,问卜求签,总皆不灵。连日不瞒相公说,是我在府上代老太太诊脉;脉息沉细,看来此病皆由相公起见,快些回去,或者托天侥幸,也未可知。”吕昆听得这一席话,蹬足捶胸,泪如泉涌。只才是:
养子不能依膝下,反教老母病思儿。
吕昆一阵昏迷,跌倒在地。不知怎样回家见母,且待下书接讲。
第三十五回 吕昆回第家人喜 鲍氏闻儿病体痊
词曰:
叹人生虚度,费尽心机无了。任你巧语花言,只恐阎君自晓。瞒心昧己天不饶,祸到临头休恼。世间万般忍为好,不贪不恋为高。
这首闲词按下。
话讲吕昆昏倒,一会苏醒回来。女先生见他悲伤,慌相劝道:“相公休得如此!你回去只说如此如此,再看老太太病体如何。”于是代他换了衣衫,道:“相公且请放心,安家小姐与临妆姑娘二人的大事,掌在我身上。只要令堂太太好了,其事不难。”吕昆道:“这等,拜托、拜托!”姜先生送到外面。命人关了门户,按下不题。
再言吕昆一路来到自家门首,只见大门紧闭,里面众口嚣嚣,都在那里谈他不是。内中有人说:“老太太就在今晚明早,不知我们家相公那里去了,无踪无迹!披麻执杖,靠着何人?”吕昆听得明白,忍不住两泪交流,探手扣门。有人知道是他的口气,众人开门一看,不觉大家惊叫道:“相公家来得好极了!快些进来。”有人先进来报信。
此刻鲍太太房中许多丫环妇女在此伺候。点的是通宵红烛,厢檐下摆着五六个风炉,都炖着饮食之物。老太太睡在床上,哼声不止,低低叫道:“吕昆儿呀,为娘的养你,指望你接代传宗,香烟祭祀。记得你爷爷临终之时,扯住我的手道:‘夫人,待我死后,早些代孩儿娶房媳妇,生下个孙儿,那时我在九泉之下,也得瞑目。’不想今日有负老爷之托。到不如早辞阳世,以免红尘之苦。只是一件:
膝下无儿实可伤,将来枯骨葬山冈。
黄泉愧见先夫面,事到头来叹子亡。”
可怜老太太瞳人反背了几个月,浑身疼痛,往日还用些茶饭,今日连茶水都不吃了。有一个侍女说道:“白白的我们早晚伺候了几个月。若是服侍得好,我们还有个幸头,若有些高低,我们前功尽弃。”
正言悲叹,有人报道:“相公回来了!”众女子只听得“回来了”几个字,一个[个]心中惊讶,忙忙出来观看。好一似: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
众人道:“相公,你这一向落在那里?可怜把个老太太活活的都想杀了!”他们在堂屋外面说话,房中有人说:“不好了,你们快些来,老太太厥过去了!”吕相公放声大哭,进得房来,慌慌到床跟前,叫了几声“母亲”,并不见答应。可怜老太太双目紧闭,一阵昏迷,手足俱冷。
一会工夫苏醒回来,有人取了开水,灌将下去,定一定神,说道:“老太太不要如此,相公回来了。”老太太那里肯信?吕昆坐在榻上叫道:“母亲,果是孩儿吕昆回来了。”老太太只得用手摸了一摸,道:“畜生呀,你去得好受用,今日从那里来的?”吕昆道:“孩儿离家两天,母亲为何只等光景?”众人说:“去了三个多月,还说去了两天,怪不得过得快活,连日期总忘记了。”吕昆道:“前日出门,遇着一位道人,斗笠棕鞋,身背胡芦,手执拂尘,请我到一座深山僻坞之中,同那道人下了一局围棋。那道人还要请下第二局,孩儿恐母亲在家悬望,故速速回来。不知母亲患此大病,孩儿有失甘旨,一大罪也。”太太闻得此言,道:“我儿莫非遇见仙人了?”众人道:“仙家岂可轻易遇见的?”老太太道:“你们这干人那里知道?昔闻王子去求仙,修得丹成入九天;才到山中方七日,回来世上几千年。这都是古人有的事。也是我儿道缘福浅,若是守到功成日满,来度为娘的也好,何必急急的就回来?”众人说:“相公既然如此,把那些仙果仙桃带些回来,与我们吃吃也好。”吕昆此话只瞒得一时,不能瞒得一世。所怕的母舅明日前来,无言可对。这一些话都是姜先生教他说谎的。
此刻老太太听见公子遇了仙人,不觉的病体渐好。忽然望见灯光闷闷,忙问道:“你们点得油灯在此么?”众人说:“点的是蜡烛。”有人将烛台取近前,太太眼中越觉亮光陡现。老人家心下生疑,犹恐不是公子,用手将公子的手细细一摸。你道是何缘故?原来吕相公手心上有肉印一颗,昔日相士代他看相,说此手将来必得高位。老太太摸着肉印,心中大喜道:“我那一处不打发人寻你?”真乃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