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宫廷艳史 - 第 13 页/共 26 页
总兵官也依她,亲自陪她到杭州来。谁知只到了三天,那琳娘便不见丁;四处找寻,毫无影踪。这总兵急了,告到将军衙门里,那将军派了几个亲兵帮他找寻。后来这总兵偶然从琳娘贴身丫头口风里听出来,才知道他的姨太太是被五台山来的和尚骗去的。他原是一个武夫,听了这个话如何忍得,便立时带了自己的跟随打进庙去。果然在地窑里找到了。这地窑打扮得锦帐绣帷,铺着长枕大被,点着不夜天灯;那琳娘和别家十多个妇女都关在窑子里。总兵急找那和尚时已逃得无影无踪,气得那总兵咆哮如雷,带着琳娘,要赶上苏州去叩阍上告。慌得那杭州一班官绅一齐来劝阻,又由大家凑了十万银钱,算是遮羞钱。送他回乡去,那走失的三十六个妇女一时都找得,由地方备了船只,个个送她们回家去。
这一场大闹,把个庄严的佛场打得七零八落。看看接驾的日期一天近似一天,那道场必须重新修建,且不去说他;最为难的,在这短促日期,到什么地方去请名僧来主持讲坛?后来 还是那韩绅士想出一个救急的法子来,说 :“杭州是文人荟萃之区,深通佛典的读书人一定不少,我们何妨把他们请来,暂时剃度,分主讲坛 。”韩绅士这个主意一出,那一班寒土略通佛典的,都来应募。韩绅士自己也懂些大乘小乘的法门,便一个个当面试过;拣几个文理通顺、聪明有口才的,便给他们剃度了,分住各山寺院。和他们约定,倘能奏对称旨的,便永远做和尚,送他二万两银钱;没有接过驾的,待皇上回銮以后,任听回俗,另送他四千两银钱酬劳。内中有一个程的,一个姓方的,一个姓余的,一个姓顾的,四个人都是深通佛典,辩才无碍。韩绅士给他们都改了名字,姓程的改名法磐,住持昭庆寺;姓方的改名惠林,住持净慈寺;姓余的改名拾得,住持天竺寺;姓顾的改名宝相,住持灵隐寺。内中要算法磬最是机警,便在昭庆寺前建设大法场,设七七四十九日水陆道场。夜间请法磬大师登坛说法。那法场在平地上搭盖百丈彩棚,四面挂满了旗幡宝盖,庄严佛像;做起道场来,铙鼓殷地,梵吹振天,烛光彻宵,火城列矩,香烟缭绕,熏闻数里。善男信女,憧憧往来 :“南无”之声,响彻云霄。讲坛上更是庄严,彩结楼阁,高矗半天;莲座上端坐着法磬大师,合掌闭目,金光满面。台上灯烛辉煌,香烟氤氲;老僧入定,望去好似金装佛像。台下甬道两旁,站立着五千僧人,整齐肃静;地上铺着尺许厚的花毯,人在上面走着,寂静无哗。那四方来瞻礼的男女,万头拥挤,如海潮生;走进门来,个个都合掌低头,屏息侍立。大门外用金底黄宇绣成“奉旨建设道场”六个大字,两边竖起下马牌,上写“文武官员军民人等至此下马下车”字样。那和尚打坐一日,到夜里说起法来,真是声如洪钟,舌粲莲花,说得个个点头,人人皈依。
说到第十四日上,圣驾已到,接驾官绅把各寺住持的名单 进呈御览,皇帝见设广大道场,心中第一个欢喜,那皇太后是信佛的,说起当初圣祖在日,如何与佛有缘。这杭州西湖又是一个佛地,是宜优礼僧人,广阐佛法,那乾隆皇帝便奉着太后亲监道场。皇帝吩咐:在场的都是佛门弟子,一列平等;许人民瞻礼圣颜,不用回避。法磬和尚高座讲台,见御驾降监,他也若无其事,自在说法,那皇帝和皇太后带了全城官员,便在坛下恭听。直到讲完了,那法磐才下台来,恭接御驾。皇帝笑问道 :“和尚从何处来?”法磬答道 :“从来处来 。”皇帝这时手中正拿着一柄折忘扇,猛向法磬头上打了一下;而在两旁侍从的官员见此大惊失色,意谓天子震怒。看看皇帝脸上,却笑容满面。大家正在诧异的时候,忽听得法磐喉中大喊一声,哄哄地响着,好似打磬子一般,那声音渐长渐远。皇帝听了,大笑道 :“和尚错了!他磬等不得你磬,你磐乃不应比我磬。
什么道理?”法磬大声答道 :“磬亦知守法,非法不敢出声。
”皇帝说道 :“和尚又错了!你声非声,你法亦非法;那末你磬也非磬,有什么敢不敢!又有什么守不守?又为什么要出声?你要出声便声,更何法容得你守?”法磬也笑着答道 :“和尚没有扇子,所以和尚是磬;和尚是磬,不是磬声,所以和尚是法。如今是和尚错了,扇子来了,磬声若出,和尚圆寂,和尚还是守的法 。”皇帝听了,把扇子抛给法磬说道 :“朕便把扇子给你 。”那法磬接了皇帝的扇子,便连连打着光头,一边打着,一边嘴里便哄哄地响着,轻重快慢跟着扇子,好似在那里打磬子一般。皇帝看了,又忍不住笑起来。向着他道 :“和尚自己有了扇子,便不守法,这是和尚的错呢,还是扇子的错?”法磐说道 :“不是和尚错,也不是扇子错”是法磬错,是给扇子与法磐的错 。”皇帝庄容道 :“原是扇子错,却不料累了和尚,还不如撇去扇子的干净 。”说着,便伸手去夺法磐 手中的扇子,摔在地下。那法磬不慌不忙拾起扇子来,说道:“罪过!罪过!扇子不错,原来是法磐错了 。”皇帝略略思索一回,说道 :“罢罢!和尚便留着这柄扇子,传给世人,叫他们不要再错了 。”法磐合掌闭目,念着佛号道 :“西天自在光明大善觉悟圆满佛,南无聪明智慧无牵无碍佛 !”皇帝也合掌答礼道 :“什么佛,什么佛,竟是干矢橛 !”说着,便转身到各殿随喜去。游毕,走出门来,法磬带领五千僧人男女信徒恭送御驾。皇帝走出了大门,回过头来,笑着对法磐说道 :“破工夫明日早些来 。”法磬躬身答道 :“和尚是没有吞针的 。”
皇帝说道 :“管他则甚!你破工夫明日早些来 。”法磬又把扇子在自己头上打一下,却不作声。皇帝笑问他 :“为什么这磐于不响了?”法磐说道 :“竟是干矢橛,什么佛,什么佛 !”
皇帝听了,又不禁大笑,便吩咐法磐坐轿,也跟着到净慈寺去。
净慈寺住持僧人惠林,早在寺门口接驾。皇帝进寺去,瞻礼佛像以后,便带着两个和尚上吴山去。站在最高峰上,见钱塘江中来往船只甚多。乾隆皇帝忽然问惠林道 :“和尚看江中有多少船只往来?”惠林略一思索,便答道 :“只有两只 。”
皇帝一时解不过来,惠林替他解道 :“这两只船,一只名争名,一只名夺利 。”皇帝又问道 :“和尚怎么也见得名利?”惠林道 :“和尚不见得名利,所以见得这两只船中人是名利;倘然两船中人见得是名利,所以不见得两船以外是见得两船中人是名利 。”皇帝听了,点着头说道 :“法磬便是惠林,惠林便是法磐 !”第二天,皇帝又带着法磬、惠林到天竺寺去。那天竺寺住持僧名叫拾得。这时八月天气,虽还热,天竺寺院子里木樨花都开得甚是热闹。皇帝劈头问道 :“闻木樨香否?”拾得答道 :“此是香,此不是木樨;此是木樨,此不是香。木樨与香,原是两橛的 。”乾隆帝笑道 :“和尚又错了!此是木樨, 即是香;此是香,即是木樨。香与木樨,原是一鼻孔出气的。
”拾得合十说道 :“那末还他是无有木樨,无有香。并何有闻?
并何有问闻木樨香着?”乾隆皇帝听了,又点头称妙。这天竺地方原是三面环山的,层峦叠嶂,随处有茂林清泉,乾隆皇帝一时舍不得离开,天天带着几个高僧觅胜寻幽,参禅悟道。他这时另有山林之乐,便把那雪如惠风声色脂粉都丢在脑后了。
乾隆在天竺山上玩了天,便下山来,到灵隐寺去。一进山门,便见危峰扑人,高树障日,便赞叹道 :“好一个清奇的所在 !”灵隐寺原有一个高僧,名叫法华,年纪已八十八岁,另在一间密室里告老静养,皇帝也颇知道他是道德高深的和尚。
这时灵隐寺的住持僧名叫宝相,在寺门外接驾。乾隆定要见法华,宝相奏称 :“法华初次灭度,皇上让他去罢 !”皇帝生气,说道 :“朕要法华,他敢灭度,此是何法?”宝相道 :“此不是法,此是初次灭度,皇上定要见他,他便灭度了,便不是初次,此是色相的灭度 。”皇帝道 :“你言色相,你是什么色相?
你敢是宝相?你便敢是法华的宝相?”宝相回奏道 :“和尚是无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和尚是无相,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皇帝听到这里,拿一个指儿一竖,说道 :“和尚敢是有宝?”宝相接着说道 :“和尚是干矢橛,和尚是金刚不坏身,所以和尚是宝 。”皇帝说道 :“法华不是金刚不坏身,所以灭度,便不是宝 。”宝相指着山门口的飞来峰答道。“说它也不是宝,人皆不信,他却不是灭度,它却是飞来,所以称它是宝 。”皇帝便问道 :“他是否宝相?”答道:“是飞处飞来,也不是宝相;不是飞处飞来,也是宝相 。”皇帝听了,点头道 :“法华便是宝相,宝相便是法华 !”宝相便陪着御驾进大雄宝殿去瞻礼佛像,又到罗汉堂去游玩,见塑着五百尊罗汉,个个都现着金身宝相。乾隆帝叹道 :“这才是金 刚不坏身呢 !”这句话被随扈的太监听得了,知道皇帝的意思,便悄悄地去告诉了浙江抚台,那抚台便连夜传集工匠,在汉堂中间塑一个皇上的金身。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东征西讨福康安立功 依翠偎红皇太子偷香
却说乾隆皇帝见浙江抚台替他塑了一个金身在灵隐寺的罗汉堂里,心中十分得意,笑说道 :“朕从此也是龙华会上人了 !”这时,大学土梁诗正随从左右;这梁诗正是一代的诗人,皇帝带他在身旁,随时叫他捉刀。乾隆帝见杭州山水明秀,寺院崇宏,便唤梁诗正做诗,里面有两句 :“有山有古寺,无寺无名僧 。”乾隆帝看了,说道 :“好一个‘无寺无名僧’!朕家自有佛法,自有名僧;今朕足迹所到,便当布此真理 。”管事太监听了这个话,又悄悄地告诉浙江巡抚。那巡抚又偷偷地问太监道 :“皇家有什么佛法?有什么名僧?”那太监笑笑说道 :“大人不听得俺宫中有雍和宫喇嘛僧吗?”那巡抚听了,恍然大悟,知道皇帝也要在西湖上造一座雍和宫,供养几个喇嘛,便暗地里托人进京去探问,知道皇上和国师无遮十分有交情,便把无遮请来,请他主持一切。那无遮到了杭州,先见过皇上,说明要在灵隐寺左近建造喇嘛庙,开一个无遮大会。皇帝十分欢喜,便吩咐内务府发银十万,又示意浙江官绅捐银,共得到五十多万两银子。无遮便筹划一切,动工建造。这时圣驾巡幸到海宁去了,先由浙江文武官员陪奉巡视海宁石塘,并看江湖。看过了潮,乾隆帝把一班文武官员都留在城外,自己带着几个侍卫和太监进城,到陈阁老家里去了。 这陈阁老便是陈世倌,他自从儿子被钮钴禄妃换去以后,便告终养,带着家眷回海宁去。后因雍正皇帝和他情分很厚,再三下圣旨唤他进京去做官,他实在推却不过,又怕推却太过了要起皇帝的疑心,便只得进京应召。雍正皇帝十分敬重他,他一家人,陈说、陈元龙父子叔侄都做了头晶大官,位极人臣。
陈世倌做到首相,封文勤公,直到乾隆年间告老还家,皇帝赏银五千两,在家食禄。乾隆帝又制御诗赐他,诗里面有两句道:“老臣归告能无惜,皇祖朝臣有几人 。”到这时乾隆帝下江南,陈世倌已死。
乾隆帝自从知道自己是陈阁老的儿子以后,便格外优礼陈家,凡是坟上有碑碣隧道,命一律参用王礼;陈家子孙怕触犯忌讳,求别的御史一再奏请,始许他墓道中用王礼,外面碑碣仍用阁老常礼。乾隆帝又吩咐查明陈氏后代子孙有若干人,统统赏给大小官衔,进京去供职。这时乾隆帝御驾忽然亲监陈家,陈家的子孙一个也不在家中。一声听说天子驾到,吓得家中一班妇女孩童慌了手脚。后来还是陈老太太有主意,把族长去请了来。那族长虽也做过几任知县,但这接驾的事体,他一生也没有经历过;再加年纪已有八十岁了,耳聋眼花,吓得他浑身索索地抖,只怕有得罪的地方。谁知乾隆帝见了那族长,却和颜悦色问他 :“陈家有多少家产?陈老太太还康健吗?”那族长谨慎小心地回对了几句。乾隆帝便吩咐他领路,到阁老墓前去。那族长领着圣驾走到墓堂;皇帝回过头来一看,见身后进有几十个王公内监跟着。看看走到碑亭前,皇帝吩咐大家在亭中站着,只带着两个太监直走到坟前;先在坟圈前后视察一周,忽然吩咐两个太监,把黄幕遮起来。外面的王公太监们被黄幕遮住了,看不见皇帝在里面做什么;只有那两个扶着黄幕的太监看得清清楚楚。 后来回京去,内中有一个太监露出口风来,说皇上在黄幕里面,实在是对陈阁老的坟幕在那里行跪拜礼。听的人十分诧异,知道这件事关系重大,便从此不敢告诉第三个人知道。皇帝行过礼出来,立刻下一道上谕,颁发库银二十万两,给陈老太太为养赡之费;又添买祭田十顷,添种坟树四百株。在墓道前盖造御碑亭三座,亭上盖着黄琉璃瓦;亭外面有皇帝亲手种的皮松两株、古柏两株,吩咐地方官员立专祠,兼管着陈墓春秋两季祭扫的事体。诸事停当以后,皇帝还在陈墓前后徘徊不忍去。后来经王公大臣们一再催请,才退出来,走过中门,回过头来,吩咐陈家族长:把这中门封闭了,以后非有天子监幸,此门不得再开。那族长喏喏连声。
皇帝回到行宫,只见案上搁着京中兵部的奏报。打开来看,那奏报上说闽浙总督报称台湾逆贼林爽文举兵反叛,围嘉义;除派兵兜剿外,盼望京中救兵甚急。乾隆帝见了这奏章,便立刻下旨回京。到了京中,自有许多官员接驾。第一个蒙召见的便是福康安。这时福康安已赏嘉勇巴图鲁,赐御用鞍辔,又画像在紫光阁上,十分荣耀。第二日,圣旨下来,授福康安为镇远将军,会同京中各武将,带领勇健军奔赴台湾,剿灭贼寇。
这个圣旨一下,那班武将都要讨福康安的好,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一阵斩杀,杀得那林爽文大败奔逃,逃到台东深山中,终被福康安手下的牙将活捉过来,献上大营。
福康安凯旋到北京,把林爽文献上朝廷。乾隆帝心中格外欢喜,圣旨下来,封一等嘉义公,赐宝石顶,四团龙服,金黄带,紫缰金黄辫珊瑚朝珠;命于台湾郡城及嘉义县各建嘉义公生祠;再画像在紫光阁,皇帝亲制像赞。在这个时候,福康安忽然死了夫人,京中文武官员都去吊孝。福康安夫妻恩情很厚,那夫人又长得十分美貌,如今断了弦,叫他如何不悲伤。乾隆 帝也特意下诏劝慰他,又赏治丧费三万两,特派大臣御祭。这种恩典,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了。但是福康安心中总是念念不忘他夫人。恰巧乾隆帝的六公主已到了下嫁的年纪,便有大学士阿文成出来做媒,替福康安求婚,一面又由乾隆帝的岳母进宫去求富察后。不料乾隆帝一口回绝不准,那富察后也对她母亲笑笑说道 :“这件事体,是万万使不得的 。”福康安的母亲董额氏也不愿她的儿子去做驸马。这时福康安两个哥哥做驸马的,乾隆帝却不十分宠爱他们;如今这福康安是乾隆帝极宠爱的,却不肯招他做驸马,这里面的深意,却只有皇帝皇后和董额氏三个知道。后来那傅恒的母亲实在求得厉害,皇后便答应把六公主下嫁给福康安的兄弟,却把和硕亲王的格格指婚给福康安。这时福康安年纪只有二十六岁,当时奉旨完婚以后,接着又有廓尔喀贼匪侵犯后藏,圣旨下来,仍叫福康安亲统六路兵马,会同大学士阿文成前去征剿。说也奇怪,那贼匪一听得嘉义公的名气,便吓得他魂胆飘摇,连打败仗,不到一个月,便平服下来。接着又是甲尔古拉集寨酋长反叛,皇上便命福康安统领得胜兵马转战前去,那酋长听说福康安人马赶到,便吓得跪在帐前求降。得胜文书送到京中,圣旨下来,许他班师;福康安官升大学士,加封忠锐嘉勇公。兵马走在路上,乾隆帝又赏他御制志喜诗,亲笔写在扇子上;又赏御用佩囊六枚;又加赏一等轻车都尉;照王公亲军校例,赏他仆从六品蓝翎顶戴。
皇帝这样看重福康安,那沿路的地方官,谁不趋奉他!两湖总督濮六年,为了讨福康安的好,便和他幕友商量:沿长江一带,都扎着灯彩,吹打迎送。湖南巡抚又到杭州去借得水戏台来,跟着福康安的坐船,日夜演戏。那福康安在船中吃酒看戏,十分快乐。船到洞庭湖中,那湖里原有一种洞庭艇子,四面湘帘明窗,收拾得十分清洁。艇子头尾上挂着五色琉璃灯, 两边遮着绣帷;船梢头都用船娘摇橹,打扮得十分妖艳,一共有百十只艇子,那船娘齐声唱着皇上的志喜诗,歌声十分娇脆,福康安座船在中央,那许多洞庭艇子都围绕着大船,慢慢地荡着桨,缓缓地唱着歌。福康安看了,赞叹道 :“她们真好似洛水神仙 !”便吩咐艇子靠近大船,福康安跳过艇子去,见里面明窗净几,便吩咐设席,请过几个幕友来陪他吃酒。席散以后,福康安偶然踱到后舱来闲望,只见船尾一个女孩儿,赤着一双白足,身上披一件腥红斗篷;丰容盛鬋,桃腮樱唇,十分俊俏。
手中摇着橹,那一搦柳腰临风摆动,真是小巧轻盈,把个福康安看怔了,忽听得那女孩儿轻展珠喉,唱起曲子来,袅袅动人;微风起处,掀开了斗篷的下幅,露出红裳绿袄来。那女孩儿回过头来,见了福康安,不禁眼波一溜,嫣然一笑,露出十分荡意。福康安不禁心旌摇荡,拍着手说道 :“江南地方有这样的妙人,俺在京中如何见得过?”忙回进舱来,吩咐侍从把那船梢上的女孩儿唤来。那侍从去唤时,这女孩儿说道 :“青天白日,羞答答的,叫人怎生见去?”福康安听了,笑了一笑,说道 :“吩咐她晚上来见俺罢 。”到了昏夜,只见那女孩儿打份得异样风流,走进舱来,笑吟吟拜下地去。福康安在灯下看时,见她容光焕发,和日间又是不同,忙把她扶起来,拉在怀里,问她名字。那女孩儿说名唤宝珍。
福康安从此宠爱宝珍,一路南下,俱是宝珍伺候。看看到了扬州地方,福康安替宝珍买一座别墅,给她住下;所有沿路官员的供献和皇帝的赏赐,约有五六十万银钱,福康安统统交给宝珍,自己带兵凯旋进京去。乾隆帝见了他,自然有一番奖励称赞;传旨下去,赏戴三眼花翎,晋封贝子衔,仍带四字佳号照宗室贝子例给护卫。
这一天,福康安进宫去谢恩,由内监领他直走进古董房; 只见皇上身旁有一个年轻大员,手中拿着一个古瓶,和皇帝说笑着。那举动十分轻佻,皇帝非但不生气,反拉着他的手,笑嘻嘻地说道 :“你欢喜这瓶吗?便赏给你拿回家去罢 。”那大员谢也不谢,便拿着瓶去了。福康安在一旁看了,心中十分狐疑,问又不好问得;退出宫来,悄悄地去问刘统勋。刘统勋说道 :“这便是皇上新近识拔的总管仪仗大臣和珅便是 。”福康安在京外时,也听说皇上十分宠信和珅,但他也不曾见过和珅是怎么样的人,如今见他举动轻佻,心中便厌恶他,暗暗地叮嘱刘相国,须要好好地防着他。
列位,你知道和珅是什么人?何以乾隆帝忽然宠信他到这地步?说起来,这里面也有一段艳史。原来当初乾隆做太子的时候,只因雍正皇帝和钮钴禄后十分宠爱,常常把他留在宫里,乾隆皇帝这时候还是宝亲王,到底少年心性,见宫中十分好玩,便东溜西逛,什么把戏都玩出来。雍正皇帝有十六个妃嫔,内中最得宠的有四人:一是舒穆禄氏,一是伊尔根觉罗氏,一是马佳氏,一是陈佳氏,那马佳氏和陈佳氏原是汉女冒充旗人入宫的,雍正皇帝因她两人长得比别人格外白净细腻,便格外宠爱。太子这时年纪已有十七岁,男女之爱正浓厚的时候,便终日和那班妃嫔宫女调笑无忌。那妃嫔也因他是皇帝和皇后宠爱的太子,谁敢不依顺他?再则,因那太子也长得英俊风流,那班宫女也爱和他逗笑。内中只有一个马佳氏,她自己仗着美貌,脾气也冷僻,不肯和太子胡缠;这太子偏看中了她,时时觑她不防备的时候,便闯进宫去,搂着马佳氏,或是要吃她嘴上的胭脂。弄得那马佳氏恼了,他才放手。这种事体也不只一次了。
这一天合该有事。马佳氏在宫中闲着无事,见自己的云髻有些松散下来,便唤宫女替她重理梳妆。青丝委地,正在梳理的时候,这宝亲王忽然悄悄地走进屋子来。宫女见了,正要声张; 那宝亲王站在马佳氏身后,忙摇着手,叫不要声张,一定要蹑手蹑脚地走上去,从马佳氏身后伸过手去,俺住马佳氏的两眼。
那马佳氏猛不防有人来调戏她,颤着声儿问 :“是谁?”宝亲王忍着笑不做声,那宫女也掩着嘴暗笑。马佳氏认做是歹人,她这时手中正握着一柄牙梳,猛力向身后打去,只听得“哎唷”一声,不偏不倚地打在宝亲王的眉心里,那血便直淌出来。
宝亲王忙放了手,捧着脸,转身逃出宫去。这里马佳氏知道是打坏了太子,心中又害怕,又羞愤,暗地里哭了一场。
谁知大祸来了:因为恰巧第二天是初一日,宫中规矩,皇子皇女都要进宫去朝拜父皇母后。宝亲王眉心里受了伤,给钮钻禄后看了,十分心痛。便把宝亲王拉近身来,细细地一看,知是被人打破的,便十分诧异,连连追问 :“和谁打过架来?
”那宝亲王见问,又是心慌,又是羞愧,便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钮钴禄后看了,越发起了疑心,便大声喝问。宝亲王被母后逼问不过,一时也无可推托,便说:曾和马佳妃玩儿,妃子失手打伤的。这马佳氏性情冷僻,又因皇帝宠爱她,钮钴禄后也因此厌恶她;如今听了这个话,便十分动怒,一口咬定说马佳妃调戏她儿子。立刻传命,把马佳妃唤来,一顿棍子乱打。
喝着太监,拉出月华门去勒死。宝亲王见母后生了气,又不敢劝,又不敢走;站在一旁,眼看着太监把马佳妃横拖竖拽地拉出宫去,他心中好似刺着十八把钢刀一般地痛。好不容易伺候母后进去了,他一转身急急赶到月华门去看时,那妃子粉颈上被绳子勒住,只剩得一丝气息。宝亲王哭着 :“我害了你也!
”忙把自己指头咬破,滴一点血在妃子颈上,说道 :“今生我无法救你了,但愿和你来生有缘;认取颈子上的红痣,我便拿我的性命报答你,也是愿意的 。”这一句话说完,妃子挂下两点眼泪来死了,宝亲王又花了一千块钱买通了宫女,把马佳氏 的衬衣脱下来,拿去天天伴着他睡,直到宝亲王登了皇位,才把这件事体渐渐地忘记了。
后来乾隆皇帝在大庙中拈香回宫,那班御前侍卫和銮仪人员都散去了。忽然宫里太监传话出来,皇上又要出宫去,探望协办大学士陈大受的病。慌得那班銮仪卫的人员七手八脚地把御用仪仗拿来伺候。不知怎么,一时里把那顶黄盖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那皇上却已踱出宫来,升了銮舆;那仪仗人员越发心慌了,东奔西跑地找那顶黄盖,兀是找它不到。乾隆帝坐在銮舆中,十分恼怒,顿着脚说道 :“这是什么人做的事体?
如此荒唐 !”这时有一个抬龙舆的官学生听了,忙跪下来回奏道 :“这事,典守者不得辞其责 。”乾隆帝看他年纪很轻,命他抬起头来;一看,不觉把个皇帝看怔了。只听得乾隆帝嘴里只说得一个“咦”字。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证前盟和珅弄权 结深欢高宗宿娼
却说乾隆帝当时见了那抬轿的少年,不觉心里一动,心想:这人十分面善,在什么地方见过的。朕和他从前是十分亲热的,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了?他怎么又替朕抬着銮舆呢?乾隆帝这样怔怔地想着,那班侗候的内监看见皇上这副神气,也十分诧异,只得静悄悄地看着。忽然看见皇帝走下銮舆来,吩咐仪仗收了,不出宫去了,一面自己踱进宫去,一面传旨把那抬轿的少年传进宫来。那少年也莫名其妙,他从来也不曾进宫去过,今见天子传唤他,吓得他浑身打战。走进宫去,内监领他走进御书房,跪在地下一动也不敢动动。皇帝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吩咐内监一齐退出,便开口问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磕着头说 :“名叫和珅 。”又问他 :“多大年纪?”回奏说 :“二十四岁 。”又问他 :“什么出身?”回奏说 :“是满洲官学生。
”这时乾隆帝忽然想起来了,原来这和珅的面貌,和从前勒死在月华门下的马佳妃一模一样,丝毫不差。屈着指儿算一算,那马佳妃死后到现在,恰恰二十四年。乾隆帝想起以前马佳氏一番情形,不觉心中一酸;自己在椅子上坐下,唤和珅近身来,又唤他把衣领解开来。乾隆帝看时,见他颈子上果然有一点鲜红的血痣。乾隆帝忍不住把和珅一抱,抱在怀里,掉下眼泪来,说到 :“你怎么投了一个男身呢?”和珅认做皇上发疯了,慌 得他动也不敢动,一任皇帝哭着说着。但他原是十分伶俐的,听皇上说起从前和马佳氏的一番情义,便装痴撒娇地说道 :“陛下害得我好苦 !”说着,也掉下眼泪来。皇帝举起龙袖替他拭泪。两人唧唧哝哝地在御书房里说了半天话,乾隆帝又送了他许多贵重的衣服古董,另外又赏他五万两银子。
第二天,圣旨下来,特拔他做掌管仪仗的内务大臣。从此,乾隆帝把个和珅百般宠爱起来起;那和珅也常常进宫去伺候皇帝,有时在御书房里同榻而眠。和珅放出许多娇眉的样儿来迷住皇帝,那乾隆帝真的拿他当马佳妃子一般看待。外面许多大臣知道和珅得了宠,便又抢着去趋奉他,有的送钱钞,有的送房产,有的送美人,有的送古董珠宝。这和珅原是小人得志。
不知道什么礼法的,他仗着皇帝的宠爱,尽力地做那贪赃枉法的事,不到几年,和珅家里居然宅第连云,家财千万,奴婢成群,美人满室。不用说别的,便是和珅的家奴,也有许多官员去孝敬他,只叫那家奴在他主人前说一句话,便可以升官发财。
那乾隆帝心中只有一个和珅,别人的话他都不信;只有和珅说的话,他句句相信。有时遇到皇帝动怒的时候,只叫和珅进来说一句话,立刻转怒为喜。皇帝常常唤和珅,称他“我的人 ”。
那四方进贡来的宝物,皇帝吩咐和珅自己挑选,把十成里的三四成都赏给他。按到实在,和珅已和皇帝对分了现物。因为那进贡的东西先要经过和坤的手,他早已拣好的东西拿到自己家里去藏起来,却把拣剩的送给皇帝,皇帝又分给他。因此和珅家里珍宝越积越多,有许多还胜过大内的。
有一天,正是十五日,皇子皇女都进宫来朝见,皇后留他们在宫中游玩。七阿哥和诚亲王两人在长春宫中游玩,那七阿哥一不小心,打碎了陈设在宫中的一只碧玉盘。那玉盘直径有一尺宽,颜色翠绿,是乾隆皇帝最心爱的,如今七阿哥见打破 了,吓得他只守着那玉盘哭泣。恰巧和珅从院子里走来,诚亲王年纪大些,知道这件事只有和珅能帮忙,他俩忙给和珅磕头。
和珅起初不肯管闲事,后来看七阿哥真急了,诚亲王又许他回家去对父母说知,情愿孝敬他一万块钱,求他想一个法子,和珅才答应。到了第二天,那诚亲王的父亲真的送过一万块钱去;和珅便在家中拿了一只碧玉盘,悄悄地依旧去安放在长春宫里。那碧玉盘却比宫中旧时的要大一倍,这原是进贡来的,和珅却把大的留在家里去用了。
和珅不独要偷皇帝的定物,他平日到大臣家去,见了珍贵的东西,便也老实不客气地向那主人要了去。那大臣虽也心爱,见和珅向他要,他也没有法想,只得送给他。因此各大臣相约都把珍宝收藏起来,不给他看见。有一次早朝时候,和珅先到朝房去,见大臣孙士毅封文靖公的,也先在房里了,那孙士毅闲着无事,从怀里掏出一只鼻烟壶来把玩着,和珅凑过身去看时,见那鼻烟壶是用一颗鸡蛋般大的珍珠雕刻成功的。和珅看了欢喜,伸手向他要;那孙土毅急了,说 :“这是此番俺出征越南得来的,昨天已奏明皇上,今天须把它孝敬皇上,万万不能再送给大人了 。”和珅看他急得厉害,便笑着说道 :“俺和大人说着玩的,谁要你的来?”隔不到三天,孙士毅又在朝房里遇到了和珅,和珅便从怀里掏出一个鼻烟壶来给孙士毅看,说道 :“俺也得了一个 。”孙土毅看时,和他孝敬皇上的那个一模一样的,便问他 :“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和珅说道 :“俺向皇上去要来的 。”
和珅这种肆无忌惮的事体,看在那班御史的眼里,实在有些忍不住,便今天一本,明天一本,大家雪片也似地奏参和珅。
无奈乾隆帝认定和珅是马佳氏的替身,总是放纵他,常对和珅说道 :“俺们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朕的钱,便是你的,你多 要些,也不碍事 。”非但不降他的官,还飞也似地升他的官,不多几年,直升到大学士,拜他做首相,那刘文正公反做了一个协办大学士。但刘文正是一个正直的人,见和珅闹得太不像话了,常常当面责备;他两人又常常揪到皇帝跟前去辩论曲直。
乾隆帝看刘文正是正直的老臣,自己不肯责备和珅,便借刘文正监督着和珅,叫和珅不敢十分放肆。因此每见刘文正来奏告和珅如何贪赃、如何枉法,便用好言安慰他。
这一年,平定准噶尔回部,凯旋受俘,立碑太学,乾隆帝硬把这个功劳加在和珅身上,说他有赞画之功,封他公爵。和珅受贺的时候,家中摆下七天的戏酒。第一天请皇上临幸。乾隆帝在傍晚时候摆驾出宫,沿途灯火照彻天地,直到相府门口,好似一条火龙。那和珅府中越发热闹,灯烛辉煌,远望去好似一座火城。上面搭着五色漫天帐,地下铺着几寸厚的棉毯,从大门口直到内堂;马脚踏在上面,好似踏要草地上,肃静无声。
和珅亲自在门口接驾;礼问尚书做招待官,九门提督在鼓台上打鼓;那吹鼓亭中吹打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大员。一会儿,皇上坐席开宴;戏剧开场,皇帝亲自点了一出尧舜禅让的故事,使两旁伺候的大臣都十分诧异。那皇帝和和珅有说有笑,和珅竭力劝酒,皇上不觉吃醉了酒,大臣们都退出在外面。和珅把家妓唤出来歌舞着,劝皇上吃酒,皇帝十分快乐,和那班家妓调笑着,不觉酩酊大醉。和珅命内中最美的一个家妓扶着皇帝进里屋去睡下,那家妓便被皇帝临幸了。皇帝醒来,已是三更时候,他拖着那家妓洗盏再酌,吃到高兴的时候,皇帝把自己的御服脱下,把扮戏穿的龙袍穿在身上,笑着问妓女道 :“朕似汉家天子否?”那和珅这时也吃醉了酒,把皇帝脱下的御服穿在身上,笑问皇帝道 :“臣可似陛下否?”君臣调笑一阵,不觉东方已白。乾隆帝此时见和珅衬衣领子上绣着金龙,问他 什么意思,和珅回奏说道 :“这颈子曾经陛下御手抚摩过,因此用绣龙的领子护着 。”乾隆帝伸手摸着和珅的颈子,说道:“卿真能善体朕意 。”君臣二人说说笑笑延挨到天光了,那第二天的贺客都已到了门口,打听得皇上尚未回宫,吓得他们一齐退出。独有刘统勋直闯进里屋去,请皇上回宫,乾隆帝见刘文正来了,心中却有几分忌惮,只得摆驾回宫去。后来和珅暗暗地把自己的一个妹子送进宫去,说 :“见臣妹如见臣 。”乾隆帝也把他妹子十分宠爱起来。从此和珅不但引导皇上在宫内淫乐,且慢慢地引着皇帝出禁城来,暗地里逛私娼去。
这时京城里有一个鼎鼎大名的私娼,名叫三姑娘,一班达官贵人,都在她妆阁里进出;便是和珅,也是一位入幕之宾。
因此京城里有一班官员,要钻营门路的,都来求三姑娘;这三姑娘颐指气使,气焰万丈。她门口常常有二三品的大员伺候了一天进不得门的。如今和珅又把天子引到三姑娘房里去,那三姑娘越发不把这班官员放在眼里,天天哄着那皇帝。讲到这三姑娘的姿色,绮年玉貌,再加上一段旖旎的风韵,任你宫中第一等美人也赶她不上。不用说别的。便是床笫上的工夫,也叫这位皇帝拜倒在石榴裙下。从此皇帝时刻舍不得三姑娘,天天溜出宫来寻欢买笑去。
那时候有一位颐亲王的公子,打听得三姑娘的名气,便花了上万的金钱,只图得和三姑娘见一面儿,想和她一亲肌肤。
那公子整整的花了二十万银钱,但还没放在三姑娘眼里。此事被他父亲知道了,不禁勃然大怒,立刻赶到步军统领和九门提督两衙门去,一阵咆哮,逼着他派出差役去,向三姑娘要银钱来,立刻把三姑娘驱逐出境。那统领和提督听说有这样放肆的窑姐儿,便也十分震怒,立刻派了差役赶到三姑娘那里。那班人奉着上官的命令,如狼似虎,见人便捉,见物便毁,院子里 的鸨母龟儿,一齐被他们捆绑起来,看看打进后院去,忽然迎出一个老汉来,伸手拦住。那班差役如肯依,一拥上去,要推开这老汉,谁知那老汉两条臂儿和铁棒相似,任你三五十人的气力,休想推得他动,那班人没法,正要向老汉胁下钻进去,早被老汉伸着一个指头,在他们肩窝里一点;那班差役个个都目定口呆地直挺挺地站在地上,好似拿钉子钉住一般。后面的差役看这个情形不妙,一转身逃回衙门去。
这时做步军统领的,是富察氏的叔父,得了这个消息,气得他三尸神咆哮,七窍内生烟,便立刻亲自带了一队亲兵,赶到三姑娘院子里去。这时已是黄昏人静,院子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出来。那位统领直闯进后院去,只见文窗绣幕,里面隐隐射出灯火柒;里面一阵调笑的声音,夹着三姑娘的弦索歌唱的声音。统领站在院子里,喝一声 :“抓 !”那班亲兵正要抢进房去,忽见那三姑娘穿着一件银红小袄儿款步出来;后面跟着一个俏丫环,手中捧着风灯罩儿,照在三姑娘粉脸上,越显得她唇红齿白,俊俏动人。只听得她呖呖莺声似地说道 :“禁声些!里面贵人正要睡呢。你们倘若惊动了贵人,俺问你们有几个脑袋?”那统领听了,愈加生气,喝一声 :“打进去!休听这贱人的花言巧语 。”正在紧急的时候,忽然房里面走出一个小丫头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儿,直送在统领手里。那统领看了吓了一跳,顿时矮了一截。原来那张纸条上写着 :“汝且去,明日朕当有旨。钦此 。”下面还盖着一颗鲜红的“皇帝之玺”印鉴。统领到了此时,一句话也不敢说,悄悄地带着原来的亲兵退回衙门去;一面另派了一大队守卫兵,暗暗地在三姑娘的屋子四周保护着。第二天,统领朝见皇帝,正要奏谏皇上不可微行;谁知他不曾开得口,那乾隆帝早已对他笑着说道:“卿办事甚勤。但也不必过于认真,杀了风景 。”那统领听了, 吓得他连连磕头。
乾隆帝嘴里虽这般说,心中却疑惑是皇后指使这统领来的,因此十分厌恶皇后。那富察后夫妻恩情很厚的,又生性爽直,为皇帝好色、多宠妃嫔的事体,常常暗地里劝谏他。清宫里有背祖训的规矩,富察后只怕皇帝荒淫无度,打听得皇帝睡在妃子房里,到五更还不起身;便打发太监,头顶着祖训,直到皇帝的卧房门外跪下,嘴里滔滔不绝地背着祖训,一遍背完,又是一遍;那皇帝一听得太监背祖训,便要立刻披衣下床,跪听祖训。那皇帝倘然不下床,那太监便背诵不休,直到皇帝起身为度。富察后常常拿这个法子去治着皇帝,皇帝因此心中越发厌恶皇后。
有一天,皇帝从三姑娘那里回宫来,给富察后知道了,便拔下簪子,披散了头发,再三苦谏。乾隆帝看了,冷冷地说道:“皇后竟打通内外压制朕躬吗?只是朕非李唐诸儿柔懦无能的可比,皇后不必枉费心血罢 。”说着转身走出宫去了。从此乾降帝天天在三姑娘院子里寻乐,回宫去总要听富察后叽咕几声。乾隆皇帝觉得宫中的钳制不复可忍,便又打算恭奉太后慈驾南巡去,借此可以物色美人,快遂平生之愿。主意已定,便下诏巡幸江南,他此番却把大权交给和珅,又叫刘统勋在一旁监督着;自己伴着皇太后动身出京去。满朝文武百官都齐集在午门外送行,独有和珅直送出京城。乾隆帝看和珅满面愁容,认是他舍不得离开皇上,便对他说道 :“朕原打算和你一块儿到江南游玩去,如今国事没有人照料,只得偏劳你了;待朕回京时候,再和你吃酒寻乐。你也不可忧愁 。”和珅回奏道 :“皇上有旨意,臣敢不奉命。只因家中近日死了一个爱妾,心中万分凄楚,因此,不觉忧形于色,还求皇上宽恕 。”皇帝听了,哈哈笑道 :“莫伤心!江南尽多佳丽。朕此去,便当替你物色 一个美人来。解你的忧愁 。”和珅听了,忙跪下地来谢恩。
乾隆皇帝离了京城,母子两人坐了大号龙船两只,又跟着一百号官船,沿着运河下驶,过了天津,入了山东界。那沿途地方官的供应接送十分忙碌,这且不去说他。单说那扬州地方的盐商,仗着有千万的家财,都要在皇帝跟前讨好,他们从前也曾办过接驾。如今听说乾隆皇帝又要南巡,便个个兴高彩烈地准备接驾,炫奇斗富,各穷心计。就中单表那江鹤亭和汪如龙两人,从前因承办接驾结下冤仇,如今他两人岂肯错过机会?便用尽心计,想出奇妙的玩意儿来,讨皇帝的好。在此这一番扬州绅士的接驾,又要算汪、江两人第一精妙。你道那汪如龙是拿什么来接驾?原来汪如龙自从第一次接驾以后,便暗暗地预备第二次接驾的事体。那雪如自从得了皇帝宠幸以后,汪如龙便把她安顿在藻水园里;她的两肩,因为得乾隆皇帝的手扶搭过,便在小袄的两肩上绣着两条小龙。从此汪绅士唤她雪娘娘,十分敬重她;另外买了二十几个女孩子,在园中请雪如教授歌舞。那雪如便拣皇帝爱听的曲儿教给她们,又教她们新样儿的舞姿。汪绅士又请了许多名士,编了几出新曲文,教她们练习。练习纯熟了,恰巧得了乾隆帝南巡的消息,汪绅士便赶上一程,在清江浦地方接驾。清江浦是出山东界第一个码头,皇上御舟从济南兖州一带行来,忽看了这奇异的玩意儿,容易叫圣心快活。那汪绅士带了工匠人等,早在江边忙碌了许多日子,待得御舟一到,那两岸接驾的官绅排列跪着好似长蛇阵,乾隆帝在御舟中望去,只见远山含黛,近树列屏,停了一会,御舟到了船埠,那接驾的臣民齐声欢呼 :“皇太后、皇上万岁 !”皇帝正含笑倚着船窗望时,只见岸上大树上挂着一枚大桃子。要知这桃子有什么奇异之外,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莺莺燕燕龙须纤 叶叶花花云雨楼
却说乾隆皇帝两眼看着那树上的大桃子。那个桃子忽然自己移动起来,看它离了树枝,落下地来,又慢慢地在地下转动,移近岸来,直到龙舟边。近看时,它有房屋一般高大,外面鲜艳红润,配着两片绿叶,引得那班官员都围着观看。正看时,只听得一棒锣响,桃子里打起十番鼓声;鼓声才住,豁的一声,那桃儿对缝裂开,变成两半个;里面露出一座小戏台来。正搬演那《群仙祝寿》的故事;一串珠喉,唱着《万寿无疆》的曲儿。皇帝看时,那扮皇母的正是那雪如,丰容盛鬋,越发出落得美艳了。皇帝和她几年不见,想起旧情,未免动心;再看那班祝寿的仙子,个个都是轻柔娇小,风光流动。
正看得出神的时候,忽然走出一个垂髻的女郎来。轻去冉冉,艳绝人寰;身披羽衣,下曳霓裳,珠喉巧转,舞袖翩翩。
歌舞多时,看她直走下台来,手中捧着玉盘宝瓶,走近船窗,献与皇上。乾隆帝看她秀眉入画,笑靥承睫,早不觉心旌摇荡。
看她翠袖里露出纤纤玉指,养着尺许长的指爪儿。乾隆帝笑问道 :“卿可是麻姑再世?朕却要问你的小名儿是什么 。”女郎见问,便低低地奏称 :“小女子贱名叫昭容 。”接着掩袖一笑,横眸一转。皇帝急唤内监拉住她的裙角儿,只见她惊鸿一瞥,早已跑上台去,唱起“霓裳羽衣曲 ”。满台的女孩儿和着歌唱, 歌声袅袅,动人心魄。乾隆帝吩咐:赏雪如玉如意一柄,碧霞洗搬指及粉盒各一个,金瓶一对,绿玉簪一对,赤瑛杯一,白玉杯一,珠串一挂;昭容也赏玉如意一柄,金瓶一对,绿玉簪一对,珠串一挂;其余女郎,各赐绿玉簪一支,珠串一挂。雪如在台上领着一班女孩谢赏。到了晚上,雪如、昭容两人被传下御舟侍寝。昭容原是雪如的妹子,豆蔻年华,洛神风韵。皇帝看她娇憨可怜,越发宠爱她。第三天,把汪如龙宣上御舟去,又赏他二品顶戴,银钱五十两;叫他先赶回扬州去照料一切。
那汪如龙领了圣旨,谢恩出来,回到扬州,便耀武扬威地越发不把江鹤亭放在眼里。江鹤亭见汪如龙得了好处,便和惠风在暗地里预备新奇的烟火接驾,和汪如龙争胜,那汪如龙却睡在鼓里。御舟到了扬州,那日皇帝在高楼上,文武百官两旁陪侍。
起初只见对面漆里一片,慢慢地露出一点火星来;那火星四处乱滚,愈滚愈大,忽然拍的一声,火星爆裂,满地红光。红光中现出一株大树来,满树桃花在火光中层动;那花朵儿愈大,一霎时,花谢蒂落,枝条上结着一串桃子。那桃子又渐渐地大起来。内中有一个最木的,从楼上落下来;从中裂开两半个桃子,向左右移开,变成两座戏台。一座台上搬演《西游记》的故事,妖魔鬼怪,变幻无穷;一座戏台上装出庄严宝相,上面莲台上坐着一尊观音,众仙女在下面膜拜。停了一会,那边戏台上的孙行者演一出偷桃的戏,把一盘仙桃偷了出来;这边戏台上走下一个仙女来,接过盘子去,直献到皇帝座前,乾隆帝看时,又是一个绝色的女郎!见她低鬟敛袖,妩媚天然,便笑道 :“江南地方,真多美人 !”这句话一说,早有一个内监上去把她留下了。三位美人轮流着伺候皇上,皇上好似进了迷魂阵;那御舟在河心里行着,两岸的官绅忙着迎送,皇帝也没工夫传见。 那御舟出了扬州地界,忽然听得两岸有娇声唱曲的。皇帝推窗一望,只见两岸有两队妇女,一队穿着青色衫裙,一队穿着红色衣裤。两队约有一百个女人。个个都长得妖娆白净;每人肩上都背着一条五色的纤绳,那一百支小绳子,都归总在两大支纤绳上面。这两大支纤绳,用五色捆带子缠着,绑在御舟的一株牙杆上;牙杆下面插着绣花的小龙旗,从船头上密密地直插到船尾上。船的两舷,又有两队妇女打桨:一队是女尼,穿着绀青色的衣衫;一队是道姑,穿着绛色的衣裳,个个脸上施着脂粉,妖媚万状。船上的打着桨,岸上的拉着纤,轮流唱着妖艳的曲儿。皇帝看了,不觉心花怒放,回头问太监道 :“这是什么?”太监回奏道 :“这是扬州绅士江鹤亭孝敬的,名叫龙须纤 。”皇帝再看时,见岸上遍种着桃柳,桃花如火。柳叶成荫;一红一绿,相间成色,那桃柳树下,又拦着锦幛;每隔一里,筑着一座锦亭,亭中帷帐袍褥,色色齐备,皇帝问:“那亭子做什么用?”总管回奏说 :“是预备妇女们休息宿用的 。”乾隆帝笑道 :“两岸风景很美,朕也想上岸看她们去。
”太监听了,忙吩咐 :“停船 。”皇帝踏上船头,百官们上来迎接,扈从着皇帝走进锦亭去。见里面妆台镜屏陈设得十分精美。皇帝吩咐传那四班妇女进来:第一班穿红色衣裤的是孤女,长得柳眉杏靥,娇小可怜;第二班穿青色衣裙的是寡妇,雅淡梳妆,别饶风韵;第三班便是女尼,第四班便是道姑,妖冶风流,动人心魄。皇帝见了她们,不禁笑逐颜开,伸过手去,抚着她们的粉颈,捏着她们的纤手,那班妇女便觉得十分荣耀,传旨下去,每人赏一个金瓶,银钱五百块;又叫留下陈四姨、王氏、汪二姑、玉尼四人。
那陈四姨是青衣队魁首,虽说是一个孀妇,却是年轻貌美,万分妖娆;那王氏是道姑的魁首,长得玉立亭亭,神韵清远, 两人得了皇帝的召幸,便曲意逢迎,拿出全副本领来勾引,把个皇帝弄得颠倒昏迷,十分快乐。那汪二姑是红衣队的班头,玉尼是女尼的班头。讲到她两人的姿色,实在胜过陈四姨和王氏两人,一笑倾城,雪肤花貌。这四队中的妇女,有谁赶得上她那种美艳!无奈她两人都长着桃李之姿,冰霜之操;都因为不合皇上的心意,可怜一个死在乱棍之下,一个死在水里。那汪二姑原是穷村家女,她父亲以卖水果度日;二姑因从小死了母亲,便自操井臼。虽说乱头粗服,但她那副美丽的容光,总是不能遮掩的。村坊上见了这个天仙的女孩儿,如何肯轻轻放过她;便有几个无赖,常常到二姑家里去胡闹。后来恼了二姑的父亲,把那无赖告到官里;官厅派了几个差役来,把无赖捉去,从此这汪二姑的美貌,连官府也知道了。此番江鹤亭承办接驾,要讨皇上的好儿,便想出这龙须纤的法子来。四处搜寻妇女;知道二姑的美名,便托官府用重金去请来。那二姑起初不肯,后来她父亲贪图钱多,再三劝说。二姑没奈何,也只得去了。到了那里,自有管事婆婆给她香汤沐浴,披上锦绣,施上脂粉,顿觉容光焕发,妖媚动人。管事婆婆便派她做红衣队的领班。这时,皇帝先召陈四姨和王氏进去。传说出来,她两人得了皇帝的临幸,得了上万银钱的赏赐;那班妇女听了,谁不羡慕。停了一会,圣旨传汪二姑进去,那汪二姑知道这一进去凶多吉少,便抵死不肯进去。无奈那两个太监气力很大,拉着她两条臂儿硬拽进去。在亭外的人,只听亭子里二姑的哭声十分凄惨。接着两个太监慌慌张张地出来,把个朱家女拉了进去。那朱家女儿姿色也长得不差,现当着红衣队的副班头,只因汪二姑见了皇帝十分倔强,便唤朱家女儿进去替她。这时亭子里面有许多妇女候着,半晌只见一个小太监扶着那朱家女儿出来。大家看时,只见她云鬓蓬松,红霞满脸,低着脖子出来。 那髻儿上早巳插着一支双凤珠钗,凤嘴里含着一粒桂圆似大的明珠;只说这一粒珠子,也值到一万块钱。再看她臂上,套着一对金镶玉琢的钏儿。众妇女围着看她,口中啧啧称羡。又停了一回,太监出来传唤侍卫们:把汪二姑的尸首拖出去。便有两个侍卫进去,把汪二姑的尸首横拖竖拽地抛出亭外;只见那尸首双目紧闭,血迹模糊。大家见了这情形,便去问朱家女儿。
那朱家女儿说道 :“我走进亭子去,只见皇帝手里拖着汪二姑,二姑一边哭吵着,一边抵拒着。恼了皇上,把她推在地下。喝声 :‘拉下去打死!’只见走出两个太监来,手中拿着朱漆长辊,揪住二姑头发,到隔室去。这时我正受着皇帝的临幸,耳中听着二姑的惨号声,吓得早已魂灵出了腔子。想来那二姑是被太监打死的了 。”大家听了朱家女儿的话,不觉寒毛倒竖,惊诧不已。后来二姑的父亲寻到这地方来。地方官推说二姑是急病死的。她父亲也无可奈何,只得把女儿的棺材拿回埋葬。
当时还有一个玉尼,见二姑死得如此凄惨,知道自己当着女尼班头,免不了这丑事;她觑着旁人不留心的时候,咕咚一声跳在水里。那管事的怕给皇上知道惹起公案来,便也听她淹死,不去救她。一面另选了一个尼姑,献出去伺候皇上。皇上此次一路游玩,召幸的共有十六个女人,这都是江鹤亭一人的心思财力。皇帝心中也感激他,便把江鹤亭宜召进去,当面称赞了一番,赏他红顶花翎,又吩咐江宁藩司赏银六十万两。那江鹤亭感激皇帝的恩德,便把自己家里的“樗园”献与皇上。他那“樗园”造得曲折幽胜,原是隋炀帝“迷楼”的旧址,扬州人称它做“小迷楼”;园里面有挹胜轩、延曦阁、当风亭、扬柳台、藏春坞、梦蕉廊、碧城十二楼等几处名胜的地方。皇帝得了这座“樗园 ”,便把那班召幸过的女人安置在各处名胜地方。里面那碧城十二楼,又算得风景最好的地方。江鹤亭又把 自己最宠爱的姨太太郭氏献与皇上,那郭氏虽说嫁了江鹤亭,只因她年纪太小,还不曾破身。那郭氏伺候皇上的第一晚,还是一个处女,皇帝万分欢喜,把她住在碧城十二楼上,封她做烟花院主。那郭氏有一个大丫头,姓蒋,年纪也有十八岁了,生性却十分放荡,她伺候男人的时候,却什么把戏都玩得出来。
这时候不知怎的,却勾搭上了皇帝;皇帝一生玩女人,却不曾经过这味儿,便又把蒋氏百般地宠爱起来。皇帝到杭州去,把这妇女都寄在樗园里面,独把这蒋氏带在身旁。
御舟航行到了苏州地方,皇帝忽然想起金阊女闾,妙甲天下;朕贵为天子。深恨不能享民间之乐。当时便把这意思对总管太监说了。那太监十分解事,便悄悄地去叮嘱接驾的官员;又因为日间皇帝公然宿娼招人议论,在人静的时候,用蒲轮小车,把那金阊名花送上御舟来;粉白黛绿,共有三十六个,吴侬轻语,花柳娇态,早把这位风流天子心眼儿醉倒了。皇帝吩咐设宴,那三十六枝名花轮流把盏;又各唱艳曲一折,皇帝左拥右抱,目眩心迷,早忍不住搂着几个绝色的,真个消魂去了。
直玩到四更向尽,那班妓女辞谢了皇帝,上岸坐车去了。
这皇帝一路来眠花宿柳,都瞒着皇太后的耳目;一来因皇太后的坐船在御舟后面,不甚觉得,二来那太后手下的宫监都得了皇帝的好处,凡事替他遮瞒。况且皇帝如有临幸,不是上岸去在官绅家里,便是深夜悄悄地将人弄上船来,叫这位年老龙钟的太后如何知道?皇帝此番南下,种种的风流事体,却瞒不住那正宫富察后。在皇帝心中,只知道富察后远在京城,耳目决不能及,谁知她这时却悄悄地躲在太后舟中。那富察后少年时候和皇上十分恩爱,她如今见皇帝爱偷香窃玉,心中如何不恼?又打听得,皇上第一次南巡宠幸雪如,在京城里又宠幸三姑娘。此番南巡,皇后便求着皇帝,要一块儿出去,皇帝不 愿意,皇后便和太后说通了,扮着太后的侍女混出京来,悄悄地躲在太后船中,一路上派几个心腹太监,把听皇帝的举动;她见皇帝如此荒淫,心中如何不恼?只因皇太后十分溺爱皇帝,皇帝种种无道的事体,也不便告诉太后;自己又是私自出京的,更不能直接去见皇上,因此她一路忍耐着。如今见太监报说:皇上把许多窑姐儿接上船来玩耍;把个富察后气得愁眉双锁,玉容失色。她原想立刻赶到御舟上去劝谏,又怕当了窑姐儿的面羞了皇上;听那御舟中一阵阵歌舞欢笑,皇后心中十分难受。她原是深通文墨的,便回舱去,拿起笔来,写了一本极长的奏章,劝皇上保重身体,不可荒淫。写到伤心的地方,不禁掩面痛哭,哭过又写。那宫女太临在一旁伺候着,劝又不好劝得。皇后写完奏章,看岸上时,正是灯火通明,车马杂沓,那班妓女辞别皇上,登岸回院的时候,皇后悄悄地说道 :“这班妖精走了,俺可以见皇上去了 。”她便匆匆地梳妆了一会,抹去脸上的泪痕;手中拿着奏章,任你太监宫女们拉住她的衣角,死死的劝谏,她总不肯听。那总管太监急得爬在皇后脚下连连碰着头,说道 :“皇上正快活时候,娘娘这一去,不但得不到好处,反叫皇上生气。那时不但奴才的脑袋不保,怕娘娘也未便。况且时候已四更打过了,那班窑姐儿也去了,皇上正好睡。娘娘纵有奏章,待天明以后,奴才替娘娘送去,岂不是好?”娘娘听了,止不住又流下泪来,呜呜咽咽地说道 :“皇上这样荒淫,眼见得天怒民怨、国亡家破便在眼前;俺和皇上终是夫妻情份,如何忍得?如今便主意已定,拼着一死,总要去见他一面!俺倘然死在御舟上,你们便把俺的贴身衣服和皇后宝玺,送去俺父亲大将军家里,只说俺因苦谏皇上而死 。”
皇后说到这里,哽咽痛苦万分,不能说话了,一倒身坐在椅子上,宫女上去服侍,洗脸送茶。 停了一会,皇后止住了哭,突然一纵身,从椅子上直跳起来,嘴里说着 :“俺终须要见皇上去 !”飞也似地走出后舱,只因前舱有太后睡着,怕惊醒了她。皇后这时从后舱踏上跳板,那宫女太监们忙去搀扶着。皇后一边走着,两眼望着前面的御舟,忽然见那御舟桅杆上挂着一盏红灯,闪闪烁烁射出光来。
皇后看在眼里,只气得话也说不出来,伸着手向那红灯指着,两眼一翻,倒在宫女们的怀里,晕绝过去了,慌得那班宫女不敢声张,又不敢叫唤,扶着皇后回船舱去,轻轻地拍着皇后的胸口,又灌下参汤去。皇后才慢慢地清醒过来,那眼泪又不觉直淌下来。皇后见了御舟上的红灯,为何如此伤心?只因宫中的规矩:皇帝在屋子里倘有召幸,那屋子外面便点着一盏红灯,叫人知道回避,又叫人不可惊动皇上的意思。如今在御舟上,那盏红灯没有地方可以挂,便挂在桅杆上。因此皇后见了,知道皇上有宠幸的人,心中不觉一酸,眼前一阵黑,便晕绝过去。
待到醒来,吩咐到御舟上去打听谁在那里侍寝,那太监去打听回来,悄悄地报说:如今在御舟上侍寝的有三个人:一个是蒋氏,是从扬州带来的;两个是方才留下的窑姐儿。皇后听了,不觉叹了一口气,说道 :“皇上敢是不要命了吗?俺越发不能不去劝谏了 。”说着,听得远远的鸡声喔喔,皇后说道 :“五更时分了,皇上也可以叫起了 。”便整一整衣裳,悄悄地走上岸去;宫女们扶着,太监们随着,前面照着一对羊角小灯,慢慢地走近御舟来,御舟上值夜的侍卫和岸上守卫的兵土,见皇后忽然到来,慌得他们忙爬下地去跪见。太监传着皇后的懿旨,不许声张,惊动了皇上。那守头舱的太监见皇后突如其来,脸上的气色十分严厉,慌得他们都缩过一边,不敢声张。皇后也不用人通报,走进中舱,见桌上放着三五只酒杯儿,杯中残酒未冷,桌下落着一只小脚鞋儿,金钱红菱,十分鲜艳。皇后看 了,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便直入后舱,只见锦帐绣帷,正是皇帝的寝室。要知乾隆皇帝见了富察后,如何发付,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脱簪苦谏皇后落发 奋拳狠斗天子被擒
却说富察后走到御榻前,也不去唤醒皇帝,突然跪倒在地,拔去头上的簪子,一缕云鬟直泻下地来,怀中捧出一本祖训来,朗朗地背着。那皇帝正搂着两个妓女好睡,那妓女却不敢合眼,见忽然走进一个贵妇人来,知道不是平常的妃嫔,忙悄悄地把皇帝推醒,皇帝正睡在梦中,听得有人背诅训,只得从被里跳起身来,披上衣服,便在被面上跪倒,恭恭敬敬地听着。待听完了祖训,皇帝下床来,十分恼怒,质问皇后 :“你什么时候出京来的?”那富察后低头答道 :“臣妾万死,不曾奏明皇上,实是和陛下同时出京的,一向伴着太后,不曾来请得圣安 。”
皇上听了这个话,越发生气,冷笑说道 :“好一个不知体统的皇后!你悄悄地跟着朕出京来,敢是在暗地里监察朕躬?你在暗地里临察朕躬,倒也罢了;如今在这夜静更深的时候,你悄悄地闯进寝室来,敢是要谋刺朕躬吗?”这句话说得太重了,皇后愠地变了脸色,挂下两行泪珠来,说道 :“陛下这句话,叫贱妾如何担当得起?贱妾既已备位中宫,圣驾起居,是贱妾应当伺候的。如今听说皇上有过当的行为,贱妾不自揣量,窃欲有所规劝,又怕在白天抛头露面,失了体统,特于深夜到此,务请陛下三思。烟花贱娼,人尽可夫,陛下不宜狎近,倘有不测,贱妾罪该万死了 。”皇帝的好梦被惊醒了,心中十分愤怒, 又听皇后骂那妓女,越发忍耐不住,把床头的小钟打了一下;进来四个太监。皇帝喝声 :“拉出去 !”太监看见是皇后,不敢待慢,便恭恭敬敬走上去,扶皇后起来,皇后直挺挺地跪着,抵死不肯起来,哭着说道 :“陛下不顾念贱妾的名位,也须顾念俺夫妻一场,怎么没有一点香火情呢?陛下无论如何愤怒,只求看了臣妾的奏章,臣妾便是死了也不怨的 。”说着,把那奏章高高捧起。皇帝无可奈何,把奏章接过来,约略看了几句,见上面拿他比着隋炀帝,不觉大怒,把奏章抛在地上,直抢上前去,扬手一巴掌,打在皇后左面粉颊上,接着右面脸上又是一下,打得皇后两腮现红,嘴里淌出血来。太监忙上去遮住,皇帝气愤愤地披上兜风,走出舱去。这皇后拿膝盖走着路,抢上几步,抱牲皇帝的右腿,抵死不放,说道 :“陛下今日便是杀了妾,也要求看完了贱妾的奏章再走也不迟 。”皇帝被皇后抱住了,脱不得身,一时火起,提起靴脚来,奋力一踢。可怜皇后肋骨上着了一下,痛得晕倒在地,皇帝也不回头,直抢出船头,跳上岸去,走进太后船中。
这时天色已明,太后正在梳洗,侍女们报说 :“万岁驾到!
”太后不觉吓一跳,忙看时,只见皇帝衣服不整,满面怒气,走进舱来。一开口,便把皇后如何胡闹、如何失体统的话说了;又说她深夜直入,居心叵测,请太后下诏赐死。皇太后听了十分诧异,说皇后好好的住在后舱,什么时候到御舟上去的?立刻把侍候皇后的宫女太监唤来,吩咐拉下去,交总管用大棍打死;一面打发内监,拿着皇太后的节,去到御舟上把皇后召来。
停了一会,皇后来了,太后见她披头散发,血泪满面;叹了一口气,说道 :“闹成这个样儿!皇后的体面何在?”皇后只是痛哭,说不出一句话来。皇帝在一旁,只催着太后下诏赐死;皇后看皇上一点香火情也没有了,心中不觉灰冷,觑旁人不防 备的时候,抢到船头上去,卜通一声向河心里一跳,可怜一代母后,一阵水花动荡,早已去得无影无踪了!
皇帝看了,好似没事一般。到底太后看着皇后可怜,便传命下去,吩咐太监侍卫们四处打捞,两岸的兵士和官民都在上流头、下流头捞救;直到玉龙桥下面捞得。皇后已被水灌得昏迷不醒,内监们七手八脚地抬上船去,仍在后舱头榻上睡下,呕出了许多水,才清醒过来,从此皇后睡床三日不起。她的心中好似万箭钻刺,十分悲伤。到了第四天上,她忽然心地开朗,主意已定,觑着宫女们不在跟前的时候,袖子里拿出金剪来。
飕的一声,把一缕青丝齐根剪下。走到前舱去,跪在太后跟前,求太后开恩,准她削发为尼。太后看看事已如此,又明知道皇帝和皇后决不能和好的了,便把皇后扶起,说道 :“俺过山东的时候,见大明湖边有一座‘清心庵 ’,水木明瑟,十分清静;如今俺打发人送你到那边去住着,俟皇上回銮的时候,再带你进京去,你可愿意么?”皇后听了,又跪下去谢太后的恩典,太后便唤过四个小太监来。吩咐他另雇一号大船,把皇后应用的衣服器物搬过船去,陪着皇后过船去,直送到济南府清心庵去。山东省里的文武官员见皇后驾到,一齐前来迎接;官家眷属,经常来陪伴她,又常常送礼物进去。皇后只和庵中的一个老尼姑好,所有官府来往,她一概谢绝。
皇太后,皇上都回京了,皇上便下旨废了孝贤皇后的名号。
皇后知道了,在庵中痛哭了三日三夜,粒米不进。后来还是那老尼姑再三劝说,才慢慢地吃些粥饭。从来说的,“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皇后自从被皇帝废了名号,那地方官的供养也从此断绝了,官家眷属再也不来看望她;庵中的女尼也从此冷淡她起来。连那带来的四个小太监,一个一个逃走。只剩下一个。
这且不去说他。到了八月十五的夜里,忽然来了十多个强盗, 打进庵门,别的都不拿,独把皇后的衣服首饰箱笼器具抢得干干净净,一些也不留。皇后受了惊吓,又是伤心,自己跑到州县衙门里去报官,求官府替她追捉强盗。那州县官见皇后失了势。便含糊答应。皇后看看那强盗去得无影无踪,自己一生的财宝都丢得寸草不留,一个金枝玉叶的皇后,只落得自己烧茶煮饭,只有一个小太监伺候着她。皇后到了这山穷水尽的时候,也曾寻过几次短见,都被这小太监救活。从此她和小太监两人孤苦相依,度着岁月。在皇帝心中,早巳忘了这故剑之情。皇后离舟永别的时候,正是皇帝醉倒花前的时候。
这时,扈从大臣里面有一个梁诗正,见皇帝荒淫无度,也上了一本奏章,劝皇帝爱惜身体,保持令名。那皇帝正落在迷魂阵中,如何肯听,他把梁诗正传上御舟去,当面训斥了一场,说道 :“你虽做了大学土,只因朕赏识你的诗做得好,也好似娼优一般养你着你们玩儿罢了!怎么这样大胆,来管起朕的事体来了?”这一顿教训,吓得文武百官从此钳口结舌,不敢劝谏。皇帝还因为自己住在御舟里,有卫兵内监们伺候着,耳目众多,不能十分放纵,他便暗暗地和几个亲信的太监商量,打算在夜静的时候上岸微行,到娼家住宿去。他在妓女言语中打听得:苏州地方妓女的面貌,要算银红最美;银红有一个小妹妹,名叫小红,比她姊姊还要美。只因那小红生性冷僻,不肯接客,到如今还是一个处女。皇帝听了,十分羡慕,便逼着太监领他到银红院子里去,谁知这一去,一连七天,不见皇帝回船来,把个皇太后和合城的文武官员慌得没了手脚。江苏抚台发落全班的巡捕和元和县的捕快,在城里城外大街小巷搜查。
直到第八天上,皇帝被人捉去,绑在马房里,打发一个小校到抚台衙门里去报信。吓得那文武官员齐赶到马房里去,把皇帝接出来,送到船上来。 原来苏州地方有一个横行不法的恶少,终日在三瓦两舍无事生非;又生成十分好色,凡有绝色的娼妓,都被他霸占了,别的人都不敢去问津。他仗着父亲做过大同总兵的,家中有钱有势;他自己又仗着有水牛般的气力,手下又有一二十个帮闲的大汉,到处敲诈恐吓,人人见了他害怕。因此把恶少取一个绰号,名叫“小霸王 ”。小霸王最心爱的妓女便是银红。讲到那银红的姿色,真可以压倒烟花队。此番皇帝召幸,那银红仗着小霸王的势力不曾接驾。但那银红心中另有一个知己,便是徐翰林的儿子徐大华。这人风流年少,貌美多才,小霸王占住了银红的院子,徐大华不能公然在银红院子里出入;但他两人也曾背着小霸王私会过几次,十分恩爱,已经约定婚姻之事了。
觑着小霸王不防备时候,徐大华一肩彩舆,把银红娶了过去。
鸨母怕小霸王到他院子里来吵闹,便把院子门关了,带了小红躲在一条小巷里往。忽然来了一个阔客,见了鸨母,一掷万金,指名要小红侍寝。小红抵死不肯。无奈鸨母爱这客人有钱,再三劝着小红。这时小霸王得了消息,带了一班无赖赶到银红的院子里,扑了一个空,十分愤恨;打听得银红得被徐大华娶去的,又赶到徐家。徐大华早得了消息,忙带得银红从后门逃出。
小霸王赶到徐家,又扑了一个空,便无可发泄,喝一声“打 ”,众无赖一齐动手,把徐家房屋捣成雪片。临走的时候放一把火。
烧成焦土。那徐大华带了银红无地投奔,便找到小红院子里来。
这小红院子里,正到一个阔客,肯出一万银钱梳拢小红;他如今见银红和徐大华如此恩爱,又见徐大华走投无路,便出来打抱不平,对徐大华说道 :“你们好好的住着,不用害怕;俺明天和你打抱不平去,管叫那小霸王送了性命 。”那小红见这客人肯帮姐姐的忙,便也敬重他,当夜陪他吃酒,又给他梳拢了。
这客人一住三天,外面的风声一天紧似一天,那小霸王天 天带着一班无赖,在大街小巷中搜查,把个徐大华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向外面探头儿。那小红在枕上夜夜催着那客人。到第四天上,那客人打听得这小霸王每日在片石山房吃茶,他便拉着徐大华,直走到片石山房。那徐大华吓得混身乱抖,那客人拍着胸脯,叫他放大胆子。片石山房里有一个坐位是锦垫交椅,桌上排列着一色白胎的江西窑瓷茶壶茶杯,特留着候小霸王来坐的,这时小霸王未到,这客人便大模大样地上去,坐在交椅上,命徐大华坐在一旁。茶博土上来,装着笑脸说 :“请客人这边坐,这座位是小霸王的 。”那客人听了,把双目一瞪,提着醋钵大的拳头,在桌上一按,恶狠狠地说道 :“俺大爷不知道什么小霸王不小霸王!大爷有的是钱,爱坐哪里便是哪里。
你若怕事,快把招牌除下来不卖茶了,俺便出去 。”那茶博士碰了一个钉子,吓得他忙缩着脖子下去。他知道这客人来得不妙,今天不免有一场恶打,便悄悄地把那碗盏茶壶收拾起来,两臂儿交叉着打着结,站在一旁看冷眼。停了一会,那小霸王果然来了。徐大华见了他,早吓得嘴唇失色,两排牙齿捉对儿撕打起来。小霸王身后跟着五七个竖眉横眼的大汉,一手忒楞楞地转着两粒铁弹子;一拥抢到徐大华跟前。小霸王伸手直指上徐大华的脸来。恶狠狠地说道 :“你今天也敢来送死!拐卖妇女应得什么罪?快快自己供来,莫再烦你老爷亲自动手 。”
说着,伸手来拉那客人的衣袖,叫他让座的意思。只见那客人双眉一竖,猛向地下一蹲,捏住他的小腿,把个小霸王倒提起来;众人上来救时,那客人拿小霸王做了兵器,提着他东荡西扫,那小霸王把两手捧着头嚷痛,他也不理会,把那班人打得东倒西歪。看看小霸王脑袋上直淌下血来,那客人冷笑一声,直把他提出窗外去,说一声 :“去你妈的 !”啪嗒一声,那小霸王从楼上直撞下街心来,早跌得三魂邈邈,六魄悠悠,看是 死了。那班大汉,一齐抱头鼠窜逃去。
茶铺子掌柜的见闹出人命来,便不肯放那客人走,那客人也不走,吩咐茶博士再泡上茶来,和徐大华两人慢慢地喝着。
一会儿,那小霸王的父亲总兵,亲自借了营里的一千兵丁带着到茶铺子里来。把那茶楼围得铁桶一般,高声地嚷着 :“该死的囚囊!快下来送死 !”这一声喊,把个徐大华吓得躲在桌子底下瑟瑟地抖动。那客人上去,把徐大华扶起来,拉着他一同下楼去,他站在扶梯上,对大众说道 :“诸位不用动恼。从来说的‘杀人者抵命’;俺如今打死了小霸王,俺两人准备抵他的命。但是抵命的事体自有官府在,你们快把俺两人绑起来。
送到官府里去 。”那总兵听了,便吩咐:上去把他两人捆绑起来,带回家再说。那客人也不抵抗,听他们用麻绳左一道右一道地绑住;徐大华也吃他们绑起来。牵猪羊似地拥到总兵家里,总兵吩咐去吊在后园马棚里,待小霸王收殓时候,把这两个囚囊拉出来,剜心活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