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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徒捧茶来,道士斥道:“这样尊客,可是这等磁瓯子及这般茶品待的么?可把昨年游四川时,重庆府带的蒙顶煎来。”
少时,门徒禀道:“文武火候俱到,水已煎成。”那道士到内边,只听得钥匙声响,取出两个茶杯,乃是银器,晶莹工致。
把一个金瓶内茗叶,各倾杯内。门徒注了开水,合上盖儿,分送。少刻让饮,绍闻擎杯微嗅,不觉叹道:“真仙品也。况器皿精贵,尤属平生未经。”道士道:“山主见奖,即便奉赠,聊备早晚啜茗之用。”绍闻道:“银杯制造精工,不觉矢口赞美。倘说见赐,岂不显得俗士奇货?”道士笑道:“方外野人,尘心久淡,竹杖芒鞋之外,俱为长物。况这些物件,在贫道乃是取之不尽而用之不竭的,何足介怀。”绍闻问道:“仙长何以取携甚便?”道士道:“山主有所不知,大凡天地间,只有两等异授,一曰剑术,一曰丹诀。通剑术者,飞刀刺人;通丹诀者,点石成金。当日从仙师秘授,两般都教。贫道嫌那剑术,多是替人报仇,爱这丹诀,能周人济厄。剑术近于义侠,毕竟有些杀戮气;丹诀原属仁慈,况且足以资自己遨游五岳之用。所以单学烧炼。前日上京时,路过南阳玄妙观小住,遇见一个寒士,贫而苦读。贫道相他,是个科第人物,助了他一炉。想此时已不穷了。回去还要看他。”绍闻道:“老仙长既好度厄苏困,实不相瞒,我原是祥符一个旧家,先世累代仕宦,只因少年心嫩,错为匪人所诱,今日渐入窘乏,不知还可扶救否?”
道士道:“原属不难。但贫道此时,心厌省城烦嚣,意欲上江西匡庐、浙江雁荡两处名山游玩一番,不能讨暇。等待他年再遇缘罢。”绍闻道:“燃眉正急,全赖及时扶拔。若待他年,未免‘枯鱼之肆’矣。”道士道:“这也有个缘故。贫道原是恬淡寡欲的。可惜这个顽徒,道行未深,经过京城繁华地面,信手挥霍。那一日礼部门前,遇见一宗可惜可怜之事,他倾囊周济了,到如今丹母已是不多。虽云一可成十,十可成百,但寸荄之草,径动一番炉灶,不如暂且罢休。”绍闻道:“丹母却还不难,中求仙长略展灵术,好俾涸辙生沫。”道士道:“山主情词恳挚,义所难辞。但此事最要机密。省城官员丛集,万一泄漏天机,他们硬加以左道之名,在贫道原不难飘然长往,山主未免就有违碍。”绍闻道:“此事还须仙长指示,好成一个万全无弊之法。”道士道:“这也不难。贫道兼通阳宅,不如以看阳宅为名,光明正大投启来请。至于烧丹之事,要夺造化,全凭子时初刻,自有运用。但丹炉最怕心中有个疑字,外人犯了冲字。若遇见生人便冲了;炉边但听得寡妇、孕妇、孝服人说话,这炉子便炸!”绍闻心中打算,只要生法谢绝凶服,嘱咐母亲并巫氏低声而已,还不甚难,便答道:“冲字不妨事。”道士道:“冲字不难躲,疑字最易犯,临安鼎,还要焚香誓神。”绍闻道:“我心中万万不疑,不劳仙长挂念。”道士道:“丹炉有损不妨,还恐得罪神明。”绍闻道:“仙长不必过嘱,明日即请枉驾。”
作辞起身,道士以银杯为赠。绍闻那里肯受,道士道:“此乃世俗之见,万不可存。”道徒塞于绍闻袖中收讫。作别而去,这道士依然淡淡起身一拱,门徒自为送出。
到了次日,绍闻亲身带了双庆投帖。那家中把请武当山道士来看阳宅的话,自然是说明的。
第三日早晨,绍闻叫邓祥拿了一个说帖,到南马道张宅借车。张类村看了来帖,即将车马吩咐停当。正好以谭宅借车为名,瞒了杜大姐,来看娇生。到了小南院,老父幼子相会。邓祥说了张宅车已在胡同口,绍闻也不知张类村来了,径自叫双庆坐车,邓祥赶着,往隍庙请看阳宅的道士。
约有两个时辰,道士坐车垂帘而来。门徒坐在帘外。双庆跟着。到胡同口,绍闻接上碧草轩。行李两箱两篓,搬在轩上。
蔡湘奉上茶来,三杯分献。绍闻道:“六安近产,景德俗磁,惶愧,惶愧。”道士道:“山崖甘泉,手掬而饮,更觉适性。贫道虽常带茶具,其实游戏三味。山主何须沾沾于此。”又说了些闲话。道士道:“此处像是外书房,必是山主看书之所。但照壁低而且狭,不合奎壁之像。却无甚妨碍。请造潭府一观。”
绍闻吩咐双庆,叫各楼关门,好候仙师细看。少时双庆到轩,向绍闻道:“家中已安排妥当。”绍闻道:“蜗舍湫隘,不堪入目,仙长休笑,只求赐教详明。”道士道:“据实直陈,或恐伤忌,慎勿面从而心不敬。”绍闻立身请行,道士道:“贫道行李,原不过云水一肩,但内有要紧物件,须得相随而行。”
绍闻亦度内有鼎器丹药之宝,嘱令双庆、蔡湘担着,一齐进了楼院。
道士四面端相,说道:“俱合爻象,并无妨碍。”到了前院,说:“府上宅第俱好。”又看了一看,说:“东边角门,犯了大耗豹尾,只垒了不走,自可聚财发福。”一径回转上账房来,绍闻已安置好两处床帐,桌椅拭抹干净,地面扫的清洁,不容妄唾。蔡湘、双庆将行李放在屋角。道士喜道:“此是府中第一聚财之处。天生盖的合了天库星。”绍闻道:“旧日原系账房,单管出入银钱。”道士道:“用此房时,钱财如火之始燃;不用此房时,钱财如灯之欲烬。万不可冷落了这座宝库。昨日所言忌生人、孝服、孀嫠、妊娠,千万要谨慎。”绍闻一面吩咐厮役道:“如夏叔到了,任他喊破喉咙,万不可叫他进门。我再向后边嘱咐一回。”
到了楼上,先向母亲说:“不可高言。”王氏道:“为何不许我说话?”绍闻道:“声低着些就是了。”王氏道:“你又做啥哩?神出鬼没的。想是要镇宅子哩?”绍闻道:“正是。”王氏道:“我知道了。”
绍闻又上东楼吩咐巫氏,巫氏道:“那道士雪白长胡子,像那太白李金星。”绍闻道:“你见过李金星?”巫氏道:“我见的遭数多哩。”便笑起来。绍闻急掩其口,道:“要镇宅子哩。”巫氏道:“怎的不叫我笑?”绍闻道:“我一发叫你笑笑,笑完了再不许你笑。人家说,先生教学,学生愚笨,先生说:‘我该钻入学生肚子里去,又怕撑坏了学生。’如今二学生却在你这肚子里边,所以不许你高声。”巫氏瞅了一眼说:“你说的不中听。”绍闻道:“说正经话,黄昏以后,不可高声。”巫氏道:“我睡了从不发呓声,不用你说。你各干你的事。”冰梅道:“你念与兴官几行书。”绍闻道:“我顾不哩。”巫氏道:“我有三四个字不认的,你教我认的了,我好念与兴官。”绍闻慌乱指认了三四个字儿,自去款待那师徒二人。
话要爽捷,书忌垒堆。当晚便烧起来。原来道士叫徒弟把自己银子称准一两,配些丹砂、水银,封在八卦炉内。焚了香,煨些炭火,煽动风箱。少顷炉内起出五色瑞气,房内异香扑鼻。
道士向门徒道:“凡事固要真传,也须要经手才会。如今世上许多做假银的,俱是邪魔外道。良心先坏,传授更错。连烧炭精地位,还差着哩。你须事事仔细学来,省的我遭遭费心。”
绍闻一旁看着,二更后,不觉瞌睡起来。道士道:“山主不妨安歇。明早开炉,便见分晓。”
到了次晨,各盥洗毕,绍闻到账房看炉,那炉原封不动。
开炉一看,果然灿耀夺目一块雪花银子。戥子星儿不够用,取出旧日天平,兑上法马,整整的十两冰纹细丝。道士道:“五金八石,药料也不足了。山主可拿到银匠炉上,倾成十锭,以便办买物件药料。”绍闻依言,拿向一个江西银匠铺内。那银匠一看,说:“是好干银子,何处槽口。”绍闻道:“济宁衙门的。”银匠道:“相公昨日济宁带来的么?”绍闻道:“是。”
银匠道:“衙门钱粮,如何这个样儿?”绍闻笑道:“自来衙门银子,大半不许人究所从来。你只管剪碎,分成十锭就是了。”
银匠如其言,倾成十个锞子,真正底绉如簇,面平如镜。绍闻给了火钱,拿回。夸道:“仙长果然炉夺造化。”道士道:“若无此真传,也不上北京说那助饷的话。”
吃了早饭,绍闻道:“我心中想着拿出银子,求做个银母,烧得一烧何如?”道士道:“我有丹术,须你有丹心。若有一毫不诚,为害便不校山主先说你现有多少,且不可欺瞒一分:如一万两才足用,须备一千两丹母;一千两足用,须备一百两丹母;一百两足用,须备十两丹母,随你多寡,一总儿焚香告神。不得临时再添,犯了再三渎之戒。山主欲得多少使用,先定下大数。若是家中现有小数,今晚即可开炉。如小数不足,不妨急为凑办,待小数足时,然后择吉告神。”绍闻道:“现今有两千三百五十两,足以敷用。小数现今已有,不用再为凑办。”道士道:“两千三百有限之极,怕不够用。”绍闻道:“已足用。”道士道:“山主既说足用,可将丹母一同献神。万不可许了两千三百五十两之数,又存那得陇望蜀之念。”绍闻道:“若是再为添办,便到了首饰头面地位。”道士道:“但凭尊便。请目下拿到此处,好写仙牌焚香,告了成数,发了誓愿,今晚即可开炉。”门徒道:“还少一两样金石药物,须待弟子同山主去买办。”绍闻道:“何用我去?我又不大认的。我将钥匙开了前门,师兄自去买办就是。”随即开门去讫。这绍闻即将济宁两百三十二两,并一包碎银,携到账房。那些写神牌,告成数,焚香指誓,不必细述。
少顷,只听拍门之声。开门,门徒已回。包了些斑斓五色石头,递与道士看。道士道:“这金砂石须换去,用不的。”
门徒大有难色,绍闻再三怂恿而去。迟了半晌回来,锁了前门。
到晚,封了三炉,亦如昨晚烧来。道士道:“今晚请山主同在此处歇宿。”绍闻道:“这倒不是我有疑心,反是仙长有了疑心了。”道士道:“那里我有疑心,是叫山主看看炉中瑞气哩。”
绍闻道:“须得来去由我自便。”
及到入更之后,绍闻忽听有人拍账房院门,出来看时,其人已到东角门黑影里,像是老樊。绍闻跟回后边,却见母亲、冰梅在东楼下张忙成一片。原是巫翠姐临盆,闹了一晚,大有难产之苦。绍闻即到前边账房,把道士拍了一把。道士跟到厅檐下,问道:“山主何事?”绍闻道:“老仙长通医道与否?”
道士道:“符箓,禁咒,推拿,针灸,下而望、闻、问、切,一切济人之厄,俱有仙传。”绍闻方道了“房下分娩”四个字,道士道:“吓杀我也!你这话若在丹炉边,登时房子就烘了。你自料理,我去看丹炉去。了不得!了不得!”绍闻自回后边,另作接稳婆、问方之事。迟了一更,生了一个小相公。这家中自是张忙。
到了黎明,绍闻去到账房,只道得一声:“苦也!”黑炭几条,青灰一堆,纶巾二顶,道袍两件而已。急看大门,闪了半扇。正不知何时那太白李金星,已携仙童驾云而去。
看官要知,第一夜烧银十两,是照眼花,乃道士自置其中。
次日换金砂石时,已将大门的锁袖出街去,配了钥匙。若不注明,恐滋疑团。
单说这绍闻,也顾不的账房细细察看,也顾不的铺户索欠,径自大街,两步凑成一步,急上隍庙寻那道士。恰逢黄道官早晨烧香,出了大殿,绍闻一手扯住问道:“后院武当山道人,今日可到庙中?”黄道官道:“武当山道人,听说你请的去看阳宅了,如何又来问他?”绍闻道:“请是原来请的,拐了我两百三十五两银子,夜间跑了。”黄道官道:“料走不远,相公速追。”绍闻道:“道冠、道袍丢在我家,我明日要告你窝留左道,拐骗银两!”黄道官道:“他是云游道人,说是先祖师烧香南顶,在周府庵有相与。其实先祖师在周府庵否,今已二十余年,谁知道?他在后院住,不过借庙中闲房,他又不吃庙里饭。山主请看阳宅,俺也不曾作合。山主银子放在何处,他就拐的跑了?就告在当官,也要一句一句儿对质。”绍闻无可措词。
恰恰夏逢若来道房说做斋送葬的事,见了绍闻道:“多谢盛情。”绍闻顾不的回答,忙把请道士看阳宅,即晚烧丹,早晨逃走的话,—一说明。夏逢若道:“这是个提罐子的,算你的造化低罢。我也算了造化低,白白的被他提了十二两去,还不承情哩。”黄道官道:“谭山主还要告我哩。”夏逢若道:“告什么。跟我到家坐坐。”绍闻也觉要告道官的话,说的无味,无以排解,少不的跟夏鼎去了。黄道官也不拱送,二人自出后门走讫。
到夏逢若家坐下,绍闻面上无色,口内无言。夏逢若道:“前日我有一事与你商量,双庆、蔡湘抵死不容我见你,谁知你上了这个天来大当。如今也不知出那门去了,此时保管六十里外。自己拳打了牙,各人咽下罢。我前日原与你商量一宗事,若容我进去,管定我蹬开他,咱倒有宗事可做。”绍闻道:“我那日送银子来,偏偏你没在家。若你在家,那有这事。”夏逢若道:“正是哩。我如今想把前日的事与你说了,你那气咽咽的,我也不敢说。”绍闻道:“说了无妨。想是我前生少欠他的。你说,你只管说。”夏鼎附耳说了两个字:“铸钱。”绍闻道:“罢罢罢,我再也不敢了。”夏逢若道:“贤弟,你看你那个样儿,你等我说完了再不依。总之有我便无碍。”绍闻道:“我要回去哩。中用不中用,毕竟四外里寻找寻找。”夏逢若道:“我送你去。到那里看看。”一同出门,从耿家大坑回来。
夏逢若走着路说道:“我把这话对你说,你到家细想。原来是一个官钱局匠人,如今担着风匣、铁砧子做小炉匠。他会铸钱,与我商量,寻个主户,深宅大院,做这一宗生意。我想唯有盛大哥家中可行,惜他上浙江去。你近日光景不好,又遭了这个拐骗,唯有此一着,可以补虚。我给你一个钱样子你先瞧瞧,心下酌夺。”夏逢若撩衣向顺袋中,取出五个钱一树,递与谭绍闻。绍闻接手袖了,说:“你不送罢,我回家再想。”
夏逢若道:“仔细收拾,万不可令人见,不是玩的。”两人在双旗杆庙前分手,那绍闻飞也似由卢家巷而回。
第七十六回 冰梅婉转劝家主 象荩愤激殴匪人
且说谭绍闻回至家中,邓祥、蔡湘、双庆已各分门路去赶那老道。德喜病愈,也向曹门追寻。那里有个人影儿。惟有邓祥出的南门,得了一个老者担着箱子的信息,迈开大步,加力追赶。赶了二三十里,望着就在前边不远,果似一个老者。飞也似赶上。担箱子的,乃是一个自省发货摇小鼓子的,那担篓子的,乃是一个卖柿子的。邓祥好不怅然,只得松了回来。
那绍闻家中,恰似失了盗一般。但失盗之家,这个看越墙的踪迹,那个看扭锁的影响,这个说狗缩如猬不中用,那个说人睡如死不会醒,还有话可说。这被丹客拐的,并无话柄可执。
绍闻听了各路回来的话,惟有邓祥前半截略有可听,说到后半截乃是扯淡。又听得人人埋怨,好不扫兴。欲待向巫氏房中一睡,还有喂奶剪脐之事,只得上的楼来,把钱样子放在冰梅梳匣之内,向冰梅床上,蒙头而睡。
冰梅上楼,来问茶水,绍闻答道:“不吃。”冰梅却早见梳匣内放了一枝钱树,取来向明处一看,甚为可疑:钱儿甚新,且联在一处,从来不曾见过。那道士会烧银子,或者又会铸钱,必是一件犯法的东西,好待醒时再问来历。这绍闻睡了一觉醒了,就在楼上胡乱吃些点心,又与兴官同睡。挨至黄昏,冰梅伏侍奶奶安歇已毕。点上灯来,陪着小心,到绍闻跟前加意款曲。绍闻被这柔情温润,渐渐有了喜色。冰梅方才问道:“这五个钱怎的成了一树,也是那道士撇下的?”绍闻道:“不是。”因提起早晨在城隍庙,夏鼎叫到他家,商量铸钱的话:“这是他给我的钱样子,叫我酌夺行的行不的。”冰梅细声道:“只怕行不的。”绍闻道:“犯法的事,我心里也想着行不的。”
这冰梅见有话可入,急忙将床上被褥抖擞干净,替绍闻脱去鞋袜,着令坐在床上,盖上半截被儿。双手搦住绍闻右手,笑道:“我想与大叔说句话儿。”绍闻不觉神安心怡,笑道:“只管说。”冰梅道:“我是咱家一个婢女,蒙大叔抬举,成了咱家一个人。这个兴官儿,也还像个好孩子。前边孔大婶子待我好,没有像张大爷家,弄的出乖露丑。我虽说是大叔二房,却也年纪相当。一个穷人家闺女,卖成了丫头,还得这个地位;生的孩子,将来还有盼头,我背地常说,这就是我的福。只是大叔一向事体,多半是没主意,吃亏夏鼎们百生法儿,叫大叔不得不上他的船。这也怨不的大叔。我一向也想劝劝大叔,只因身分微贱,言语浅薄,不敢在大叔面前胡说。不过只是伺候大叔欢喜,便是我的事。倘若说的一遭不听,再一遭一发不敢张嘴。大叔你说是也不是?”绍闻也不觉把左手伸过来,四只手搦做一团,说道:“我一向所做的事,也知不合你的心。你从来不唐突我一句,你心里受屈,俱是我的没成色。”冰梅道:“大叔休这样说,我一个女人家晓的什么?况且我原该如此做。这也不是我能通晓此理,俱是前边婶子临不在时,嘱咐我的话。”绍闻附耳道:“可惜了,这个贤慧人。你这个婶子,人材也略让些,心里光景,便差位多着哩。”此时绍闻、冰梅早已两体相偎。冰梅见绍闻这个亲爱,料得自己话儿,有受无拒,便笑嘻嘻道:“这铸钱的事,我心里竟想着劝大叔哩。”
绍闻道:“犯法的事,我心里早拿定主意,是不敢做的。”冰梅道:“既然不敢,为何拿他这钱样子?只有一点儿沾泥带水,那夏鼎便会生米做成熟饭。”绍闻道:“铸钱的事,我万万不做,你不用在心。只是目下负欠太多,索讨填门。济宁这宗银子,又被人拐了。盛大哥还欠咱一百二十两,他又不在家。这当下该怎的一个处法?”冰梅道:“我虽什么也不晓,却也为日子不行,心中胡盘算下三四条儿。说与大叔,看使的使不的。”绍闻道:“你说。”冰梅道:“第一件是叫王中进来。王中是个正经人,有了他早没烧丹的事,何况铸钱?他这个人,能杜百样邪玻即令奶奶不喜欢他,咱大家周旋;大婶子不容他,我慢慢哩劝。只叫赵大儿用心抱着新生小相公,这事就八分可行。”绍闻道:“第二件呢?”冰梅道:“第二件,把这一干人,开发了,叫他们各寻投奔。当日咱行时节,个个下力做活,还个个小心;如今咱不行时节,个个闲着,却又个个会强嘴。况且咱家也养活不了。自古云,添粮不如减口。他们又不愿跟咱,不如善善的各给他们几句好话,打发他们出去。与其水尽鹅飞,不如留些水儿,叫他们先飞罢。”绍闻道:“第三件呢?”冰梅道:“第三件,把前院截断,拣欠哩多的客户,租与他,每年以房租扣账。咱并不要这前院子惹闲事。”绍闻道:“第四件呢?”冰梅笑道:“第四件,如今‘先生’分娩了,得大叔教学。这兴官,不是因我生的我夸他,大叔也见这孩子是个上材。舅爷前日让的,句句都是正经道理。”绍闻道:“这话俱好。只是日子当下难行。”冰梅道:“只要王中进来,诸事便行。王中不进来,诸事要犯着大叔打算。如今咱家过活,头一件是千万休少了奶奶的腥荤。夏天只要凉快地方。冬天炉中炭火,床上棉褥。剩下的人,粗茶淡饭都可行的。只要大叔叫兴官念书,即如做豆腐卖,生豆芽卖,我也情愿在厨下劳苦。”绍闻笑道:“谁去卖哩?”冰梅道:“王中可以卖的。若是邓祥、蔡湘,俱不肯卖。至于双庆、德喜,那一发不相干。”绍闻叹道:“将来我弄的有几天豆腐、豆芽子卖哩!灯油已尽,咱睡罢。明日再商量。”
于是解衣就寝,那栖埘栖桀的鸡儿,早已高唱起来。
却说次日早饭后,已有几个索讨的,绍闻无以为偿。那催账的奚落,只得受了几句。
又过了一天,却早夏鼎在门前推敲。双庆开门,夏鼎带了一个小炉匠,挑着担子进来。双庆道:“这是做甚的?”夏鼎道:“你家大叔要做几件铜器家伙,托我代寻的匠人。你向后边说去。”双庆到东楼前说:“前边有客。”绍闻在楼窗里伸出头来,向下问道:“是谁?”双庆道:“不过是隍庙后,还有谁哩。还跟了一个小炉匠。”冰梅扯住绍闻道:“你就说你没在家,叫双庆开发了他罢。”绍闻向双庆道:“你就说我没在家。”那知楼高声远,已透到夏鼎耳朵里。双庆出来到客厅,方欲开言,夏鼎道:“楼上叫你说他没在家,是也不是?”双庆道:“好耳朵!”夏鼎道:“也不是我耳朵尖,是你大叔天生贵人,声音洪亮。快出来罢,你就说立等着说话。你家也没有可拐的东西了,怕什么?”双庆回来说:“他不走,一定要见大叔哩。”冰梅在楼上说:“真正没在家,你回复不了?”
这夏鼎早在东角门口嚷道:“出来罢,不必推三阻四的。”巫氏听见,叫老樊对说:“小孩子日子浅,不用惹生人喊叫,你出去答应他,就在前边说话罢。”绍闻只得下楼,来到厅上。
夏鼎道:“你前日把两个破军星圈在家里,惟恐人知。今日正经增福财神到了,你却又推故不出来。你今日没一个钱,你会怕。等盛大哥回来,还了你银子,到那时你再怕,怕的也有个道理。你跟我上账房来。”
到了账房,铜匠正在那里端相墙垣高低,门户曲折。见了绍闻,为了个礼儿。夏鼎道:“此人姓何,名叫许人。你要什么铜器,碗、盏、碟、匙,都会做的奇巧。”绍闻道:“旧的已坏,新的又做不起。”铜匠道:“旧的用不得,正好销毁。放着没用,毁了却有用。我渴了,取盏茶吃。”绍闻即叫双庆取茶。铜匠见无人在前,说道:“此处可挖炉,这边可以开洞。锁住前门,正好动手。”绍闻道:“这话我俱明白。但我听说铜烟厉害,不能遮藏。兼且铜臭薰人,恐四邻不依闹出事来。我万万不敢。”夏鼎道:“铜臭是至香的,四邻都占光彩,倒不好么?何老哥,你把新钱取出,叫谭贤弟看看。”何铜匠果然取出二百钱来,绍闻看见轮廓完好,字画分明,心里又有些动火。铜匠道:“相公不必害怕。我不过占住这所房院,出锁入锁,每日在街上赶集做生意。到晚回来,你有铜,我便与你铸,算我的房租。每夜不过做百十文,又不开大炉,怕甚的。”
夏鼎道:“还有一处大乡宦宅子,此时主人不在家。等回来时,只用俺二位举荐,大大做一番:办铜的办铜,买铅的买铅,贩钱的贩钱,那时才大发财源哩。如今不过小敲打儿,够谭贤弟每天买青菜就罢。”
绍闻本是一个心嫩面软的性情,况且利令智昏,人情难免,心中便觉前夜与冰梅所说的那话,有些过火。又想盛公子回来,此事有八九分必做,他的门头儿大,宅院深邃,满相公又诸事通融精乖。此时若打断了,盛宅大做的事,便难接绪推许。胸中一转,不觉说入港来。
却说冰梅怕有铸钱之事,见双庆回来,便问:“你忙什么?”双庆道:“前边要茶哩。”冰梅道:“你且往前边听听,是说什么。我叫老樊与你送茶。”双庆即到账房窗外听的明白,回言隍庙后是说铸钱的话。冰梅心中害怕,却也无之奈何。
方欲叫双庆请大叔回来说话,恰好王象荩提了两个罐儿,送来腌的咸菜,又一篮柿子。冰梅有了主意。王象荩到堂楼,把菜交与王氏,说:“这菜园的茄子,俺家用醋酸了一罐子。这是一罐子酱黄瓜。送与奶奶下饭。”王氏道:“叫你家费心。小女儿长的高了?”王象荩道:“也会改畦薅草。大叔哩?”
王氏道:“前边有客。”王象荩道:“兴相公哩?”王氏道:“在东楼上念书。”王象荩道:“好,好。我还与兴相公漤了一篮柿子哩。”遂走到东楼门,听见兴官果然在楼上念书,喜之不胜,叫道:“兴相公歇歇罢,下楼来吃漤柿。”冰梅计上心头,拉着兴官来接柿子。近到王象荩身边,悄悄一句道:“前账房要铸钱。”兴官已接柿子在手,冰梅亦拉的上楼去了。
这王象荩听这一句话,打了一个冷颤。心中想:“这该如何处的?”却见双庆提着茶,说:“王叔好呀!”王象荩道:“前边是何处客?”双庆道:“隍庙后哩。”王象荩道:“隍庙后是谁?”双庆道:“瘟神庙邪街。”王象荩方知是夏鼎。
王象荩拉住双庆道:“他又做什么哩?”双庆道:“我不说,你去看看何妨。”王象荩道:“还有什么人?”双庆道:“还有一个铜匠。”王象荩已知冰姐之言不虚,即随双庆上账房来。
进门向绍闻道:“大叔好。”夏鼎早吓了一跳。王象荩看见有几根炭,一堆青灰,又有两三个锅子。却不知那是前日烧丹灶上灰,只说见了当下的钱炉。又见桌上有二百钱。取钱在手一看,不大不小,真是一个模出的,且又新的出色。走到夏鼎面前,一手揪住孝衣,劈面就连钱带拳打去。夏鼎往后一躲,这拳已到鼻子上,早已双孔滴衄。何铜匠急忙拉住手。若不然,再一拳时,便不得了。王象荩骂道:“好贼子,真正忘八肏的,把俺家的家业送了,还要送俺家性命么?我今日就与你把命兑了罢。”绍闻道:“王中,你疯了!怎撒起野来。”王象荩道:“大相公呀!我打死这个忘八肏的,坐监坐牢,我情愿与他偿命。我不打死他,他要叫大相公坐监坐牢哩。这私铸制钱,是何罪名!不如我打死他,除了目前之害,报了往日之仇。我这个命算什么,死了全不后悔。”举手又打将起来。夏鼎道:“王中爷!我走了就是了,再也不来你家何如?”王象荩道:“你这忘八肏的,如何能走。只以出首到官,先把您两个忘八肏的下到牢里,再说割头的话。”那何铜匠听说出“出首到官”四个字,早已提过箱炉,插上扁担,一溜烟儿跑了。绍闻架住手,说道:“你说出首,岂不难为了我?”王象荩道:“我叫代书写上大相公状子,我是抱呈家人,原就是大相公出首,告这狗肏的。”拉住夏鼎往门外捞。夏鼎见铜匠走了,便道:“你说出首,有何凭据?”王象荩道:“这二百钱就是刚帮硬证。”夏鼎道:“这是我每年积攒的。”王象荩道:“你还强口!你说是每年积攒的,如何这样新,这样涩?咱们只宜当官去说。你不跟我去,我就喊起乡约地保来。”夏鼎急了,说道:“王中爷,你就饶了我这忘八肏的罢,我再也不敢如此了。”绍闻气道:“王中,王中,足够我听了。双庆,你还不把这疯子拉回去?”双庆用力拉住,说:“王叔走罢。”王中兀自不放。
绍闻掰开手,双庆拉开。出的账房门,还骂道:“这个活埋人看送殡的东西!我再遇见他,只以刀子攮死他完局。”
双庆拉住王象荩去了,绍闻作揖就跪,说道:“算我得罪,只磕头罢。”于是陪礼。夏鼎也跪下,把头点了几点,说:“我有啥说哩,罢了,罢了。只拿水来洗洗我的鼻子,我走就是。”绍闻叫双庆拿来盆水,夏鼎洗了,说:“贤弟,你看我这孝衣上血点子,这如何街上走?有人问我,我该说被谭府上盛价打的?我这乌龟脸,不值三个钱,可惜贤弟家法何在?”
双庆道:“你脱下来,我与你老人家用水捏一捏,不过洗净了就罢。”夏鼎道:“胸前带着样子极好,这才叫做为朋友的心血不昧。”双庆忍不住笑了。这夏鼎见双庆笑,自己忍不住嗤的一声也笑了。绍闻也笑了,说:“双庆快换水来,作速洗洗罢。”夏鼎道:“这现成的水,不用换。”绍闻道:“快脱下来。”夏鼎果然脱了孝衣,递与双庆。双庆接过来,只是不洗。
夏鼎道:“你不洗,我自己捏捏罢。”双庆道:“洗了不好。”
绍闻道:“怎的不好?”双庆道:“夏奶奶才不在了,这只算夏叔哭的血泪,留着一表孝心。”绍闻吆喝道:“通成了没规矩。”
要知双庆敢于如此嘲笑者,一来夏鼎人品可贱;二来见王象荩打了客,也没甚的意思;三来是自己想出笼,也就不怕主人烦恼。
不言夏鼎洗了脸上的血,捏了衣上赪痕,自己松松的去讫。
且说王象荩到后院,王氏问道:“前院吵嚷什么?你脸上怎的白哩没一点血色?”王象荩道:“夏鼎在前院铸私钱,这是大犯王法的事儿。我真真恨极了,把他打了。”王氏道:“你遭遭如此硬性。他在咱家,有不好处,也有好处。”王象荩道:“他在咱家,全是不好处,半厘好处并没有。我知晓,奶奶不知晓。大相公也极知晓。”王氏道:“你为甚的前四五天不来,若早来时,把那道士打一顿,省的他拐咱二百三四十两银子。”
王象荩道:“这话我不懂的。”王氏道:“大相公请了两位道士,说是看阳宅哩。不知怎的就烧起银子来,说一两可烧十两,十两可烧百两。到了黑夜间,撇下道衣道帽,把银子拐的走了。”
王象荩方晓知有烧银之事,咳了两声,说道:“这铸私钱比那烧银事大。烧银子不过拐了银子。这铸私钱,是犯法的事。官府晓知,就要坐监坐牢,还要充军割头哩。所以我一定打他。况奶奶只守着大相公一个儿子,上关祖宗,下关儿孙。即是家业不胜从前,还可改悔,另为整顿。若是犯了私铸。官府定了罪名,就万不能改悔了。”
正说间,绍闻已到,说道:“王中,你太莽撞,万一打下人命,可该怎的?”王象荩道:“我本意就是要打死他,我与他抵命。大相公就不必怕他再来引诱了。”冰梅此时进了堂楼,向王氏道:“王中总是一个向主子热心肠。若是别个,出了咱家门,就不肯再管闲事。看他为咱的事,破上偿命,岂不是一个难得的么?”王氏也心下少动,向王象荩道:“大相公楼下生了一个小学生儿,到后日请客吃面,叫你家赵大儿来撺撺忙。把小女也引来我瞧瞧。”王象荩道:“我也该来伺候客。”绍闻道:“南关菜园邻居少,你要也来了,怕人家扭开锁。我也怕你性子不好,得罪客。只叫他母女两个来罢。”王象荩道:“我先一日送些菜来,送他母女两个,我就在家看门。”王氏道:“这就极好。”
因留王象荩吃饭,这冰梅又夸了王象荩几句好处,想拨动王氏心回意转。
阅此一回,看官休疑王中这样卤莽猛撞,好生无礼。正是邪道曲径,义有不容。有诗为证。
国家第一要忠臣,义愤填胸不顾身;
试看唐朝擎笏手,廷殴朱泚是何人。
第七十七回 巧门客代筹庆贺名目 老学究自叙学问根源
却说巫氏分娩,得了一个头生男胎,全家岂不喜欢?只因丹客提炉,铜匠铸钱,吵闹个盆翻瓮倒,麻乱发缠,那顾哩这个悬弧大喜。此日已过三朝,巫宅方才来送喜盒。少时,巫氏之母巴氏同晚子巫守文来到。王春宇家喜盒也到,王隆吉跟母亲来了。巴庚、钱可仰、焦丹也攒了一架盒子抬来。俱将来人一处管待,即把王象荩所撇下新钱二百,搀兑了旧制钱,放了喜赏。
德喜正发放犒从喜封,忽见宝剑夹个大毡包来到。德喜告于主人说,盛宅来送贺礼。绍闻叫到厅上,问道:“你先回来了?”宝剑磕了头,说:“一齐回来了。”绍闻道:“你少爷有字来,说还要上浙江去,如何回来这样早?”宝剑道:“少爷要替舅老爷送家眷,舅老爷怕少爷到杭州西湖上花钱,不想叫去。说河南俺家老太太年纪大了,二少爷年轻,别的家下没人,去了耽搁一年半载不放心,一定叫回来。适然山东本城亲戚们饯行,叫个昆班唱堂戏。内中有个老旦,一个副净,原在咱班上唱过戏。说山东这戏今要连箱卖。这两个人从中串通,就连人带箱买过来。”绍闻道:“怎的这个凑巧,人家就肯卖么?”宝剑道:“那也是山东大乡绅养的窝子班。因戏主病故,那老太太拿定主意,说戏班子在家住着不好,一定不论贵贱要卖。少爷看见两个旦脚又年轻,又生得好看,去了包头,还像女娃一般。声嗓又中听,一笴笛儿相似,一定不肯放。只费五百银子,当下交与一百两,剩下明年全完,批了合同文约,连箱全买了。少爷把那粗糙东西——虎额、龙头、龟盖、蟹壳,天王脸、弥勒头、旧头盔、枪、刀、锣、鼓、喇叭,以及一些旧蟒、旧女彩、旧头巾、破靴,分成四个箱,卖与历城县一个快头儿。那快头是得时衙役,也招架两班戏,一班山东弦子戏,一班陇西梆子腔。他给了四十两银买的去。少爷把这鲜明鼎新的,装成四个箱,交与咱家旧日唱老旦、副净的,押着箱,连人都回河南来。交与他四十两,做路上盘费。人人说这五百两,还不够当日十分之三哩。小的拿这毡包内,乃少爷送谭爷的人情:沂州茧绸两整匹,张秋镇细毛绒毡两条,阳谷县阿胶一斤,曲阜县楷芽一封。全不成什么东西,少爷叫谭爷胡乱收了,聊表远行回来的人意罢。”绍闻道:“费心,费心。”宝剑道:“还有一句话,少爷说谭爷讨得闲,今日就瞧瞧去。”绍闻道:“我忙的了不的。因生一个小孩子,亲戚都来送喜盒,打算这两日就请客。”宝剑又磕头叩了喜,订了明日到娘娘庙街的话。
留宝剑吃饭,宝剑不肯,与了赏封去讫。那抬盒的也得赏而去。
绍闻便到楼下,商量请客的话。王氏道:“女客已各回家,唯有你外母住下。如今且暂请吃个小面儿,到满月再请吃汤饼大面。”绍闻道:“凭娘酌度。”王氏道:“我想当下且请送喜盒的客,我心中还想请几位未送盒的女眷,都是我心中丢不下的。趁这喜事,会合会合。但家中不比前几年丰厚,还要费个周章,你看怎的料理?”绍闻道:“过了明日再酌度。那盛大哥借咱一百二十两,明日我去看他,要到手里,任娘说请谁,我齐请来与娘会合。”王氏道:“很好。”一夕晚景不表。
到了次日,绍闻携德喜上盛宅来。适逢盛希侨、满相公具在门首看卸箱,一簇儿梨园都在。盛希侨见谭绍闻,一手扯住,只说:“恭喜,恭喜,又得了侄子。”早已走在厅上。绍闻方欲作揖,说:“远路风尘,更谢多贶。”盛希侨道:“咱就不用作揖。也不用说我的话。你只说那一日做满月,我送戏。”
绍闻道:“你不知我近日么,做不起满月。”盛希侨笑道:“你就不用说那话阻我的高兴。昨日宝剑回来,说贤弟恭喜,我已算计就了,我欠你一百二十两,今日先与你二十两,拿回去,且济手乏。你做满月我再送过一百两,把咱两个的账拉倒。你不做满月,我就不欠你的了,算助我买箱,也一切拉倒。”盛希侨此话已将绍闻挟住,口中略有应允之意。盛希侨便一片声叫人请满相公来。满相公上的厅阶,口中“恭喜!恭喜!”说:“先忙着哩,没得作揖。”到了绍闻面前作揖坐下。”弄璋大喜,改日造府晋贺。”绍闻道:“偶尔添丁,何敢劳尊驾枉临。”
盛希侨道:“咬文嚼字肉麻死人,快说正经话罢。我如今叫谭贤弟做满月,就唱这新戏。也不用那绫条子,纸对子,绸幛子,爽快送上一架围屏。到明日扎彩台子,院里签棚,张灯挂彩,都是你老满的事。”满相公道:“自然该效劳,我别哩会做啥哩。”盛希侨道:“如今先叫你写报单,抚台、按台、布政、按察照壁后四张,五门五张,你就写下十来张,使人贴去。”
绍闻道:“戏便领下,屏却不敢领。生一个小孩子,如何大声张起来。”盛希侨道:“你也不用作难,不化你的什么。我有七八架屏,舍二弟分了四架,我还有四架。除玳瑁雕漆屏我不送你,别的你拣上一架,留下画,撕了旧文,张上新文。那日送去,体面不体面?”绍闻道:“即令做满月唱戏,这屏我万不敢领。你且说屏文上写上啥哩?岂不叫人传笑。”满相公道:“这有何难,就做成老太太寿屏。”绍闻道:“家母生辰,去小孩满月,还差小半年,如何此日讲庆寿的话?”满相公道:“老太太年近七旬,不拘那一天,都是老人家的好日子,何必定然是生日才庆寿呢。如今庆在寿诞之前,央人作文,把生孙的事带上一笔,双喜同贺,岂不是你光前裕后的事业?”盛希侨哈哈大笑道:“老满,我服了你真正说话到家。你遭遭都像这个有才料,就是好白鲞,我还肯吆喝你么?”满相公笑道:“罢么,你乎日吆喝过我不曾?休在谭相公面前壮虚光。”
盛希侨道:“闲话少说。你去东院叫那两个旦脚来,管保谭贤弟一看,就把事定了。他也再不想玉花儿、九娃儿。”满相公道:“闲着宝剑做啥哩?”盛希侨道:“他两个下车时,你那两只眼还顾的什么。如今差你去叫,休要撇清。”
少焉,满相公领两个旦脚上厅来。盛希侨道:“与谭爷叩头。”这两个新旦脚,看谭绍闻不像现在富商贵官气象,把腰略弯一弯,说:“磕头罢。”绍闻看两个时,果然白雪团儿脸,泛出桃花瓣儿颜色,真乃吹弹得破。这满月演戏之事,早已首肯了八九分,说:“好标致样儿。”盛希侨道:“你还没听他唱哩,这嗓眼儿真真天生的一笴箫。贤弟唱了罢。”绍闻略为沉吟,说:“唱就唱。”公子向满相公道:“何如?”
旦脚道:“且再迟几天。俺身上害乏困,略歇几日再去伺候。”盛希侨道:“傻孩子,谁叫你就唱哩。你看前日在舅老爷席上,陈老爷一连点了三出,那席上老爷们,都恼那个陈老爷不知心疼你。你两个唱了一出,爽利就硬不出来,陈老爷也自觉的没才料哩。我再对你说:如今你新来了,我还没吩咐厨下,你两个爱吃什么,只管对宝剑说,休因为脸儿生受了屈。你两个歇去罢。”二旦款款去讫。
绍闻道:“你既极力怂恿,我齐认下。但我今手中无钱,巧媳妇难做没米粥,该怎的摆布?今日一总商量明白,将来好照着章程办理。”盛希侨道:“啥是章程,银子就是章程。‘火大蒸的猪头烂,钱多买的公事办’。老满,咱账房有多少银子?”
满相公道:“前日二少爷补过粮银三十两,再没别项。”盛希侨道:“贤弟你且拿去铺排,这余下九十两,我再一次送去。”
满相公道:“银子不用说了。屏用那一架哩?”盛希侨道:“把西厢房放的那一架送了罢,说是成化年间沈石田的山水,我并看不出他的好处。把字儿撕下来卷起,另买缎子写文张在上面。这装满裱褙,贴锦边,买泥金,老满你统去早办。办完了,临时你好再办棚。”满相公道:“这宗除了做文、写金两项,我全揽下。至于约客照席,我是隔省人,也不能办。”盛希侨道:“那是夏逢若的事。他是钻头觅缝要照客的人,爽快就交与他。”绍闻心中有王象荩打过夏逢若的事,怕惹出话来,因推故说:“夏哥有母丧在身,孝服之中,如何办喜事哩?”盛希侨道:“他论什么事,叫他换衣服,不愁他不换。”绍闻道:“他要办理葬事,还托我求大哥帮助些须。”盛希侨道:“哎呀,可笑之极,我还未与他吊过孝哩。宝剑,你去对门上说,叫人请夏爷去。”
恰好夏鼎因王象荩打过,不敢再托绍闻,每日只打听盛希侨回来否。忽一日得了山东回来信息,径来娘娘庙街,口说看望,实希帮助。所以门上方请,恰到门首。一同进来,夏鼎见盛希侨磕下头去,希侨拉住道:“来的妙,来的妙。前日失吊的话,我也爽利不说他。老满,你把方才商量的事,对夏贤弟说说。”满相公遂把送屏庆寿诞、演戏贺弥月的话,述了一遍。
夏鼎道:“我再也不敢管他的事,他家盛价厉害。”绍闻怕说出打字,急接口道:“王中不过与你抢白了几句。我彼时就陪过礼。你去后,我又叫至客厅,罚跪打了十竹板子。”盛希侨道:“陪了礼就丢过了,不许找零账。夏贤弟,这约客照席,都是你的。”夏鼎道:“我要殡先母,顾不的。”盛希侨道:“你的殡事且靠后些,办了一宗再办一宗。听说你还叫我帮帮,过了这事,我自有酌度。这老人家归天,真正是喜丧,丧戏一台,是不能少的。”夏鼎道:“可杀了我了,我如何唱的起丧戏。”盛希侨道:“放心,放心,有我哩。咱且商量这一台戏,你那事,改日再定日期。”夏鼎见公子有了担承意思,说:“任凭大哥酌裁。总是我没钱,未免发愁起来。”盛希侨道:“不胡说罢。您三个商量现在的事,我去东院看看这两个孩子吃了饭不曾。老满,你把银子交明,那东西是办事的‘所以然’,离了它,不拘怎的说,俱是干拍嘴。”说罢离座上东院去了。
这三个商量,张类村做屏文,苏霖臣写金。满相公写报单,夏鼎贴报单。报单写的是:次月十五日,恭祝谭府王老太太七旬萱龄,并获麟孙鸿禧。
至期亲友与祝者,预恳奉爵以申多寿多男之庆。
首事盛希侨、夏鼎等同具
当下商量,梗概崖略已具。满相公即将三十两付与绍闻,又将红报单十张付与夏鼎。满相公留饭已毕,二人欲向盛希侨告辞起身,满相公道:“公子性儿,闹戏旦子如冉蛇吞象一般,恨不的吃到肚里。何苦搅乱春风,叫他各人自去闹去,我送二位走罢。”二人果然不辞而去。
却说绍闻叫德喜带了三十两回来。俗话说,酒助懦夫怒气,钱添笨汉精神。绍闻生长富厚,平日何尝把三十两在心,只为一向窘迫,捉襟肘见,便东涂西抹不来,所以诸事胆怯。今有银三十两,便觉当下少可挥霍。
到家上的楼来,见了母亲说道:“娘,我要与你老人家做屏庆寿,还贺生孙之喜。”王氏道:“离我生日还有小半年,怎样这样赶起早来?”绍闻道:“他们齐说娘得了孙孙,就趁着做满月,送屏送戏庆庆寿罢。”王氏道:“备办不出来,比不的前几年,手头宽绰。如今米面猪羊酒菜都费周章。不如辞了他们好意,你只办两三桌酒,明日请请送礼的女客,还想多请几位久不厮会的,吃个喜面。到满月再请一遍,就算完了局。”
绍闻道:“这个易的很。我即写帖子,明日叫人送去,后日通请何如?”
绍闻当晚即写了汤饼喜柬,次日差人分送。办了席面物件,唤来庖人厨役。
及第三日,果然女眷纷纷而来。第一起是巴庚女人宋氏,钱可仰女人齐氏,焦丹女人陈氏,巫守敬新妇卜氏,坐了一辆车而来。进了门,与王氏为了礼,便坐巫氏楼下去了。第二起,王舅奶曹氏,王隆吉女人韩氏,储对楼女人云氏到了。第三起,周舅爷新妇吴氏到了。_——这原是谭孝移元配周宅,周孝廉去世太早,周氏于归孝移,半载即赋悼亡。庶弟尚幼,所以素少来往。今周无咎已长,娶了新妇,算与绍闻有渭阳之谊,所以前日来送喜盒,今日不得不至。少焉孔缵经夫人祝氏亦至。
张类村夫人梁氏说在小南院看相公,午时方才过来。又一会,夏鼎女人换了素服,携同姜氏来了。姜氏到了巫氏楼下,只是偷瞧床上帐幔被枕,细看巫氏面目脚手,此中便有无限难言之隐。少时地藏庵慧照也到了,拿了佛前绣线穿了制钱十二枚,说是长命富贵锁儿,王氏喜之不荆——此三位是绍闻未逢母命私请来的。惠师娘滑氏,坐了一辆牛车,傍午方到。将近坐席时候,梁氏自小南院过来。此时只候着盛宅的堂眷,白不见来。少刻宝剑来说:“太太身上不好,改日讨扰罢。”方才肆筵设席,摆陈水陆。
那女眷们看座奉盅,俱可意会。堂楼两桌,左边首座是梁氏滑氏,右边首座是巴氏祝氏,其余挨叙下来,是老樊伺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