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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地壮丁人等,麻搭挽钩,抬的抬,搬的搬。本街士民,挑水救护。井边挨挤不上,一个大池塘,人都排满了,运水泼火。
妇女搬移箱笼,哭、喊之声,也无分别。各官率领衙役,催督救护。边公差干役到当铺搬钱五十串,有一担水,赏钱二十文,好不慌忙人也。幸而本日风微,只烧坏了四五家,那火渐渐减威。常平仓虽在下风,只烧了更夫卧铺一所,裕字号仓房椽头、门扇,已为火焰扑毁,多亏的人众水多,都泼灭讫。边公即同数位官员,坐在仓房收谷厂下,只说道:“惊坏人也。”歇息了好一会,才叫本街管街保正葛自立查起火原由。
少时,一干百姓都喘喘跪下禀道:“这火是焦家一个学生好放花炮,将炮纸落在草垛上,烘的着了。火从焦家起来,可怜小的们四五家,被这一场火烧的赤条条的。小的们每常说这焦学生休要放炮,他只说:‘不妨事,我看着哩。’与他老子说,他老子只是信惯他这小猴羔子,再也不肯吆喝一句儿。如今老爷就把这谷子领与小的们几石,好安家。当下便没吃的了。”边公道:“这姓焦的什么名子?”众百姓道:“他叫焦新。”边公即令叫焦新回话。各官都说:“须重责这奴才。可恨这厮信惯儿子,几乎把朝廷积贮仓房被了回禄。这事还了得么。”言犹未了,这保正葛自立跪禀道:“这焦新因突然火起,跑进自己房内救护箱笼,早被火扑了门,不能出来。多亏他兄弟舍死捞出,如今七分死,三分不望活了。”边公道:“这也可谓天谴。他的儿子呢?”葛自立道:“他儿子因救火的水桶从房坡上滚下,把头打了一个窟窿,现在血流不止。”边公向同官道:“天然处分,却也省动炉灶。”少坐片时,只得料理裕字号门户、闸板,拨人看守,明晨早动木作泥工。又将被灾户留心周视一番,用水泼了余烬。吩咐明日早堂即借领以裕字号仓谷,安家糊口。傍晚时节,轿夫已等候多时,同官各自骑乘而归。
边公回署用馔之后,走向斯未亭,与幕友赖芷溪商量,应禀上台与否。赖芷溪道:“火延烧居民数家,并未及于仓廒,同城救火,上台已知,原不可匿。但未尝有损谷石,只可口禀扑灭。目今可禀见府尊,告明明晨捐奉赈修。”边公点头道:“是。”即坐轿上府尊衙门去讫。
却说谭绍闻将次受辱,适遇仓巷失火,边公不暇细讯,闪出一个空儿。早有刑房掌稿案的邢敏行打算谭绍闻这宗肥钞,使人向王象荩说署中走线的话。王象荩道:“宁可受应得罪名,衙署之内不敢用半文过付,以致罪上加罪。”
不说这边王象荩不敢行贿。却说巴氏爱婿如疼儿,早使巴庚跟的衙门来探望消息。只因一早上堂听审,巴庚已自手足无措。忽然边公救火去了,巴庚飞也似跑回,向巴氏面诉因由。
巴氏道:“你速向衙门去办理,但凡可以救得姐夫的,用多用少,就是谭宅不出,我都拿出来,也不怕你姑夫不肯。我只在你身上落的姐夫不受一点屈气儿。”这巴庚得了姑娘的话,先讨了五十两现银子,又上衙门来。此时尚是边公救火未归之时。
过了片时,边公又上府署去讫。只这半日半夜间,早已办理妥当。总之,巴庚本不是笨人,只把这会说话儿的孔方兄撒出,那孔方兄运出万事亨通的本领,先治了关格之症。
边公自府回署,已是更深时候。到了斯未亭小室,幕友赖芷溪正与号件相公吴松庐,书启相公郑芝轩,教书先生蒋岚嶂,在那里夜酌,听得小厮一声道:“老爷回来了。”门帘掀开时,边公已到,笑道:“少陪有罪。”赖芷溪众人起来让坐,小厮斟上一杯酒,放在边公面前。赖芷溪道:“如何回来的晚了?”
边公道:“太爷留说别话,不放回来,所以多坐了一会。”遂而传杯送盏,吃起酒来。说些闲话。继而说到今日赌犯一事,边公道:“我明日上院回来,即坐午堂,要把谭绍闻痛打二十大板。这谭绍闻竟是一个积匪,宗宗匪案,都有他一缕麻儿。昨日我到他宅院,果然是个有根柢门户。怎的这人竟是这样不肖!明日再饶不过了。”蒋岚嶂道:“做官须戒暴怒,是老爷常以之自箴的。且要三思,不得遽发雷霆。”边公道:“我初到任时,临潼赵天洪强盗案内来关金镯贼赃,就有这谭绍闻。后管贻安因奸致命案内,又有一点他的瓜葛。我彼时怕命案牵扯人多,不容管贻安说旁话。我昨日因过萧墙街,两个小游手儿竟是吃醉了,公然打到我轿前,岂不是有天没日头的光景?问起来,就是谭家赌场中小伙计。我若是疏纵了这谭绍闻,便是宽的没道理了,且将来正是害了他。”赖芷溪道:“明日上院回来,可把这一起赌犯叫在二堂审理,我们也看看这谭绍闻是怎样一个面孔。若果然有些书气,少不得仍要格外施仁,若是一板子打在身上,受过官刑,久后便把这个人的末路都坏了。”边公道:“也罢。就遵列位老先生所说,明日二堂审理。临时面夺。”
只这一场话,谭绍闻灾星已暗中退讫。看官或者疑是蒋岚嶂、赖芷溪受了请托,因此替谭绍闻说话?原来边公廉明公正,取友必端,这一班莲幕佳客,也都是有品的。这原是转筒上张二,于边公上府时受了刑房刑敏行的口愿,因到师爷房中送签押稿套,闲中说:“今日赌犯一案,老爷大怒,看看打在谭绍闻身上,偏偏仓巷失火,老爷救护去了。小的看那谭绍闻,面貌与按察司大老爷三公子面貌相似,将来必是个有出息的人。
明日斋戒牌该在仪门上正放,老爷必定叫到二堂审讯,看看小的眼色错也不错。”这一段话,早已把幕友怜才之心打动,所以酒间劝边公从宽。其实署内亳无瞻徇,却早机关已通。钱之为用,洵不愧神之一字称哉!本夜,张二已把斯未亭话说,对邢敏行说了音耗消息。
到了次日,边公自藩、抚衙门禀火灾回来,谭绍闻接在衙门口跪下,递了一张改过自新状子。边公细看谭绍闻,果然青年俊秀,也动了怜才之念。带在二堂,责以扑刑,又切切训教了一番。秦小鹰、张二粘竿等,俱各从宽免枷,遂将此案完结。
正是:
做官须用读书人,端的正心只爱民;
猾吏纵然能舞智,玉壶原不映钱神。
又有诗道做官的主意须自己拿,不可滥听人言,观边公与赖芷溪之为邢敏行所卖可知。诗曰:
漫说用人莫浪疑,刚肠每向暗中移;
纵然自己钦三畏,未必他人怯四知。
第六十六回 虎镇邦放泼催赌债 谭绍闻发急叱富商
话说谭绍闻吃了这场官司,边公亲手责成,免了项擎木枷。
东街岳母爱婿心切,把出钱来,交与巴庚打点,刑房受了请托,转筒也拨了机关,却俱撞了木钟。这也提他不着。回的家来,无情无绪,闷坐东楼,惶赧之情,侥幸之心,俱也是不必赘述的。
过了四五日,德喜儿来说:“虎镇邦拐着腿,哼哼的,在后门上等着说句话哩。”谭绍闻道:“你就说,我早上出城,上南乡看庄稼散闷去了。”德喜儿回复虎镇邦,虎镇邦道:“你说啥呀?你的主子去南乡里去?少时你的主子出来了,我先把你这小东西儿毁炉了!”德喜儿见话不是头,回来说道:“大叔要出去见他。说往乡里去,他先不依。”谭绍闻少不得去到后门,强笑道:“我当是谁哩。”虎镇邦道:“再没第二头憨头狼寻你了。话是在这里说,或是到你别的去处说呢?”谭绍闻道:“还请到前厅说罢。你可从胡同口过去,转到前门来。”虎镇邦道:“我从家走到这里,两腿已是疼的当不的,如何能从前边转?况且街上看见我这样子,也惹他们嗤笑。咳,我是算不的人了。”谭绍闻只得陪个小心道:“虎大哥也不是外人,就从楼院过去。”
虎镇邦哼哼的从地下爬起,随谭绍闻穿过宅院,至前厅坐下。说道:“贤弟呀,你要救我。如今将主将我的头脑目丁也革退了,钱粮也开拨了,就如死人一般。我当初也是汉子,也不叫你格外助我,只把前日输我的赌欠,让过的不用再提了,只把不曾让的给了我,救我一家性命。也不枉向来好厮跟一常”谭绍闻道:“当日夏哥说过,这场赌账是全让过的。”虎镇邦道:“休说这话,看旁人听见笑话。你只说这八百两你输过不曾?让你二百两我说过不曾?男子汉大丈夫,休说那三绺梳头、两截穿衣、戴(髟狄)髻的话头。像我虎镇邦,今日就不该说上一千两,我不曾让过二百两,分外的骗你罢?我只要我的六百两银子,多一文我不要,少一文我不依。只问今日现成不现成。如不现成,也不妨订个日期,或是我来取,或是你去送,休要把日头错个影儿。这一场官司我吃的亏也尽够了。”
谭绍闻道:“只算大家造化低。”虎镇邦道:“你我同开赌场,犯了官司,你是有体面的,虽说也挨了打,胸膛不曾沾地,只是师傅打徒弟一样,挠下痒儿就罢。像俺这一起儿狗攮的,舍着娘老子的皮肉,撅着屁股朝天,尽着的挨。他们还好,把我的衣饭碗儿也打破了。我如今也不说这话,只认个前生造化低。但求你只把我的本分道儿给了我,休要翻转了一向面皮,到底也当不了银子。”谭绍闻无言可答,只说道:“一时打兑不出来,你也通前彻后知道的。我只是上紧与你凑办。若说订个日期,到临时不能全完,倒惹哥一发生气哩。咱们一向是如何的相与,我肯么?我只凑办停当,或取或送,再不得错了哥的事。”
虎镇邦道:“你就不订这日期也罢了。我只有一说,却要一总儿齐完,济我一个事儿。我如今不吃粮了,好另外做个营运。
万不许今日一半儿,明日一半儿,那个我便全然不依。”谭绍闻道:“你只管将息,休要挂心,我自然有个道理。”虎镇邦道:“这个我就磕头了。”谭绍闻道:“休要罪我。”虎镇邦欠起身子说道:“我的屁股委实坐不住了,我走罢。”哼哼的还穿过后宅,谭绍闻只得送至胡同口,相别而去。
且说谭绍闻只图一时答应的去了,其实胸中茫无所以。闷闷回到家中,暗地里拍着手道:“这可该怎的呢?”
到了次日,这客商中便有开送账目条子来的;也有差小相公问讨账目的;也有借问官司平安的话,顺便说旧日尾欠的话。
若说一向账目,怎的一时都来索讨?原来这做客商的,本是银钱上取齐。若是主户好时,嘴里加上相与二字,欠他的也不十分勒索。倒像是怕得罪主顾的意思,其实原图结个下次。若是主户颓败,只得把相与二字暂行注销,索讨账目少不的而于此又加紧焉,只是怕将来或有闪损。近日谭绍闻风声不佳,各客商已默忖几分,所以各讨各债,遂致不约而同。要之作客商离乡井,抛亲属,冒风霜,甘淡薄,利上取齐,这也无怪其然。
内中单表王经千一宗大债。本月前数日内,胞兄王纬千,自滇南楚雄府贩来药材,要往京师海岱门药材行发运。因胞弟王经千在河南省生理,先遣同伴伙计押车北上,要上鄚州庙,自来祥符看望同胞。这些接风洗尘、问询家常的话,俱不必提。
一日检点账目,内有谭绍闻借票一纸,银子一千四百五十两,三个月为限,过期不还,照二分半行息。王纬千道:“兄弟,你好孟浪!偌大一宗账目,如何并无个同人,难说当日曾没个人作合么?”王经千道:“哥哥有所不知。这姓谭的是萧墙街一个大财主,他这揭债像是头一次儿。少年公子性情,揭债极怕人知。把这一笔债放在他身上,每年有几百两长头,难说他会赖债不成?况有亲手画押,是万无妨的。”王纬千道:“这也换过几个年头,怎的不见清算改笔呢?”王经千道:“大户揭债,最恶的是算账,尤恶的是上门索讨。每年清算,只像小看他一般。若再上门索讨,他们好动火性,再弄个别项。搪塞清还了咱,便把这注子大利息白丢了。不如只如忘了一般,日积月累,渐渐的息比本大,待他想起来时,便平不下这坑了。
少不得找利息留本钱,胡乱的医治起来。咱便坐收其利,川流不息了。咱又不曾得罪他,他又不能说咱滚算。即令他果能全完,咱已经利倍于本,又成了一付大本钱。哥只知认药材行情,这些放债的妙用,哥还隔着一个行头哩。”王纬千道:“大抵人动了揭字一款,便不是没病的人了。若果然没病,再不肯上药铺内取一付平安药吃吃。现在这谭家何如?”王经千道:“近来大动了赌,日子渐渐清减。”王纬千道:“这宗项利息已深,兄弟可生法讨来。我还要带些进京师,与他小弟兄两个,各办一个省祭官。”王经千道:“要讨这宗项,只得备席奉邀,酒席中间徐徐商量。”王纬千道:“随兄弟怎的。我只再等数日,要雇包程骡子,与货一齐过鄚州进京。”
计议已定,那些投柬备席话头,只得从了省文。到了那日,谭绍闻径来赴席。肴核杯盏之后,说到账目,抬过算盘,乒乒乓乓,好不饶人。谭绍闻看那算盘子儿时,早已又添上几百两利息,少不得害怕起来。王经千算完,又重了一遍说道:“本不该逼迫。但只是家兄贩货进京,芦沟桥上税,到海岱门下了行开发脚价,得好几百两。这货岂是一两天就销售的,还要住着等哩,火食盘缠,京城又比不得河南,是个销金窝儿。万望谭爷凑趣,能全完固好,即不能全完,这整数儿一千,是再少不下来的。”谭绍闻说:“俗话说,‘好账不如无’。在我身上一天,就在我心里一天,恨不得一剪剪齐。争乃近日手窘,七疮八孔的,难以骤完。我心里比爷台还急。”王纬千插口道:“不是这样说。舍弟与府上自是好交,所以有此一番大交易。彼此通融商量,原是理之当然。只缘弟这番在南省买货,那开行的倒了灶,拿的银子去,再缴不完庄。打了一场官司,还欠下几十担。我不得已,把上京盘缠添上些,自己买完庄,指望到河南取这宗盘绞花消。将来未必发财,只求够本就算还好哩。总是脚根下就吃了亏,偏偏住在个倒灶行里。”绍闻道:“打了官司,官府自然追比,他能不给么?”王纬千道:“虽说老爷追比,俗话说:‘要的有,要不的没有’。开行哩欠的客货多,把他的家业众人分了,竟是完不清,少不的歇手。”谭绍闻道:“穷遮不得,丑瞒不得。我近来负欠颇多,不过是典庄卖地,一时却无受主,心里急,事体却不凑手。望贵昆仲另商量个良策,办了上京的事。待我的事体行了,一五一十奉上。”
王纬千道:“船不离舵,客不离货,只因向舍弟备这宗银子,少不得落后两日。千万望谭爷,本城主户,自有挪山之力,即令不欠舍弟的,还想去府上借一借哩。省城字号家甚多,千万挪移挪移。”谭绍闻道:“一客不烦二主。现在我已出约卖宅子卖地,怎肯向别客户另起炉灶哩。况且一时不能寻的来。”
王纬千道:“出约卖地,那是有年无日的事,弟是万万不能等的。”谭绍闻道:“既是不能等,我也就没别的办法。”王纬千向王经千道:“这是你相与的好主户,叫你拿着财东家行李胡撒哩!像你这样没材料,还在大地方装客商哩,只可回咱家抬粪罢。”王经千道:“谭爷看呀,若说没银子,像是不能行的。”
谭绍闻此时是个急人,况且世故渐深,也不是书生腔儿,回言道:“王爷,我是出息揭你的,一天还不到,有一天的利息,不是白拖拉的,休要恁的苦逼!口口声声不赖你的债,待我有了清白你,为甚的勒限窘人?”王纬千道:“不是愚弟兄们勒限逼你,只是我的事急。”谭绍闻道:“你的事急,是你的事。当初咱两人原不曾见面。”王纬千道:“休说这话。我们是同胞兄弟,领的是一付本钱,北京、云南、湖广湘潭、河南开封是一个泰和字号,怎说咱两个没见面?”谭绍闻道:“我也不管你这话。就是一个字号,你又不曾遣上牌来,发上传单来,说北京货到河南,某日要银天。就是朝廷皇粮,也是一限一限的征比。何况民间私债?总是等我的事办妥,那时不欠不让,何如?况你说过,俗话说‘要的有,要不的没有’。我一时没有,您有法子您使去就是,告在官府,行息的账,官府也不能定期勒追。”
谭绍闻一面说着,一面起身就走。王经千弟兄两个也无可答应,也只得起身相送。到了门口,王经千道:“家兄性急,言语戆些。谭爷不必挂心,日后慢慢商量,天下没有过不去的事。”谭绍闻回头道:“聆教。”彼此不悦而散。
谭绍闻路上想道:“我一向吃了软弱的亏,竟是硬着些儿也行得。”
呜呼!谭绍闻,你又错了。正是:
欠债速迟总是要,只争还早与还迟。
第六十七回 杜氏女撒泼南北院 张正心调护兄弟情
却说谭绍闻负债累累,家业渐薄,每日索欠填门,少不得典宅卖地,一概徐偿。还完的商家,一笔勾销,包裹银两而去,固是欢喜不荆未偿的客人,拿着账簿争执不依。全不动分毫的,更是吵嚷不休。自此谭氏光景,竟是由夏徂冬,由泰入否。
当此一时,夏天过去,冬景渐来,正是深秋之候。蒲黄柳脱,蛩哀螀怨,真乃“悲哉,秋之为气也”!
谭绍闻终日在家,愁闷不已,措办无术。一日,正在楼下与母亲王氏商量典当市房话头,忽听德喜儿说道:“南马道张大爷在后轩等着说一句紧话。”谭绍闻只得走到碧草轩。却见张类村老先生站在轩上,说道:“老贤侄快来商量一句话,行也不行?”谭绍闻急急上前作个揖,说道:“老伯纳福。”张类村道:“避祸不暇,那得还有福哩。”绍闻道:“老伯请坐说话。”张类村道:“站着说罢。我问你,当初惠先生住的那攒院子,闲也不闲?”绍闻道:“闲着哩。”张类村道:“我方才过来见门儿锁着,门屈戌上边有你一个小红封签儿,自是闲房无用。我要赁下,住一家小人家儿。你愿也不愿?”谭绍闻道:“什么人家,老伯说明,才好商量。”张类村叹了一声道:“一言难荆原是第三房下,在家下各不着,我也再没个法子。因此想起老侄这里房院宽绰,赁一处院子,叫我这一点根穰儿保全残生。不过跟随一个老仆,一个老妪做饭,我供米供柴,万般都不敢起动着老侄。至于赁价,也不拘多少,随在老侄酌度。”谭绍闻正急时,得此一段话说,遂说道:“小侄何妨卖与老伯。”张类村道:“勿图人之财产,《阴骘文》言之。那事我断不做。当日我与令尊先生,何等至交,今日我在老侄手里买宅子,叫我何以对令尊于九泉?叫我何以在文昌面前烧香?”谭绍闻道:“老伯既不肯买,就当下这院子亦可。实不瞒老伯,小侄近况着实手紧,索讨填门,毫无应付。老伯若念世交之情,就以卖价写成当约,待小侄转过气儿来,备价回赎。老伯事体及小侄事体,两下里都妥当。”张类村道:“这个还可商量。你引我就去惠人老先住的院子看看。”绍闻唤人取钥匙开门,二人同到那院里一看。房屋也甚坚固,只是烟熏的墙壁黝黑,院内砖头堆积可厌。这正是当日垒门护茅姓戏箱的旧砖头。张类村指着一个过道道:“此中可做中厕,即以此砖砌个墙影影身子便好。少时我叫舍侄与你商量。今日全得力的是这个舍侄。这舍侄前日取了一等第三名,开了廪缺,他也补不起。我替他拿出银子补了廪。我这舍侄见我有这个小儿,恐遭二房下毒手,每日便如做了巡绰官一般。全不像东院宋得明的侄子,只怕他叔得了晚子,他就过不成继。全不知亏损了自己阴骘,将来还想亨通么?”
话未了,只见一个小厮慌慌张张,提着马鞭子,跑来说道:“爷还不回去么,家里吵的天红了!南院我大叔要打杜大姐哩。爷咱走罢,马在外边门限上拴着哩。我那一处没寻到呢。”
张类村出门就走。谭绍闻道:“还不曾献过茶。”张类村也不顾答应。那小厮说:“爷,上马。”掐的马上,飞也似出胡同走讫。
不多一时,转街过巷,张类村到了门首。下的马来,隔着院墙,只听得侄子声音说:“你当真的料我不敢打你么?”进的门来,却见二房下泪流满面,把脸上粉都冲成道儿,揉着眼乱嚷乱吵。张类村道:“你休哭么!”因向侄子说道:“你也放从容些。”
原来张类村结发梁氏,幼谐连理。生了几位相公,都未成人。只有一女,叫做顺姑娘,出嫁郑雨若之子为室。这老夫妇年过四旬,尚无子息。因此纳了一个副室杜氏,却正是梁夫人的主意。这梁氏可谓贤而有德。这副室杜氏,生的姿态颇佳,张类村虽是迂板性情,也未免有些“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意思,以此遂擅专房。后来生了一女。自从不用乳食之后,这梁氏育同己出,也就在楼上,同梁氏睡成了贴皮肉的母子。这女娃儿叫做温姑娘,已七八岁,视生母还不如嫡母亲呢。每日叫一个丫头杏花儿——已十七八岁——伺候着。这三口儿成了一家。张类村与杜氏成了一家。张类村从不登楼,梁氏毫不介意。
这杜氏也甚喜温姑娘离手离脚,自己独谐伉俪。却一家儿日游太和之宇。
谁知杜氏生此一女之后,那熊罴虺蛇,再不肯向梦中走一遭儿。梁氏望子情切,少不的不得已而思其次,意中便想把杏花儿作养了罢,争乃杏花儿眇目麻面,矬身粗腰,足下也肥大的要紧。秘地里也与张类村商量过几次,张类村只说:“我年纪大了,耽搁人家少年娃子做什么。阴骘上使不得。”又迟了一年,梁氏道:“你也不必过执。你想咱二人年近六旬,将来何所依靠?东厢房哩,再也不见一点喜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说将来侄子过继,南院的那一门,只有一个正心。若说咱为正心另娶一房,将来要孙子过继,未免难行。不如你将就些,万一杏花儿生一男半女,岂不是万世良策?”这一片言语,也动了张类村广种无不薄收的意思。忽一日梁氏得了一个空儿,便暗中作成此事。也是张类村积善有素,天命不叫他中绝,春风一度,恰中吉期。后来杏花儿便想咸恶酸,害起“一月曰胚,三月曰胎”症候来。这梁氏暗中喜欢,秘告于张类村。
张类村便默祷文昌,许下修桥、补路、放灯之愿。
惟有杜氏,并不知老两口子,秘地做了这杀人冤仇之事。
总缘杏花儿生的丑蠢,也就毫不防范。况且本自独宠专房,因此诸事俱不小心。忽一日看见杏花儿腰肢粗上加粗,不像向来殷勤。又细勘确察了两日,心内忽一声道:“是了!是了!”
这杜氏是不许街头卖夜壶的性情,一但窥其所以,便气的一个发昏章第十一。
那一日叫杏花儿:“你与我把东厢房地扫一扫。”杏花儿怎敢怠慢,只得拿了条帚,向东厢房去扫。扫了一会,杜氏进房去,只听得说:“你为甚的把我的镜匣子弄歪了?”那杏花儿还不曾唧哝出一句话来,又听杜氏道:“你还想强口么!”
这东厢房已早打闹起来。梁氏听见厢房吵打,心中有事,便作速下楼来吆喝。只见杜氏单单打的杏花肚子。梁氏慌了,骂了几句,扯住杏花说:“你上楼去。我的丫头,那个敢打!你的身分,也比他高不多,你还打不起人哩。天下那个小老婆敢装正主母身分,硬要打人?你一发天翻地覆起来!”
却说杜氏,向在嫡室上边妻容妾顺,原是有尊有卑的惯了。
今日遭此毒骂,一时也不敢骤为撒野。只因杏花儿有胎,忿恨之极,便办下舍死拚命心肠。略迟一会,硬回口道:“大奶,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我是您家小老婆,谁人不知?也不该为着一个使女子,便无情无义的骂我!”梁氏道:“只为你心肠太不好!”杜氏道:“我心肠怎的不好?”这杜氏竟是一递一口的厮嚷。总因梁氏平日是个柔性儿,杜氏渐渐的话儿竟唐突起来。那杏花儿上楼来,吓的搐做一团儿,只推温姑娘下楼去劝。这八九岁女娃儿晓的什么,只说道:“姨妈,你看你的花歪了。”那杜氏向头上摸着花儿,撕在地下道:“我还戴他做啥哩!”
道言未已,只见张类村同侄子张正心到了院内。这伯侄二人从来不曾经这样吵嚷,吆喝弹压了几句。张类村气的直上前厅来,张正心跟到了厅房。坐下,张正心问道:“适才这是怎样了?”张类村道:“前生命里没儿,也就认命罢了。偏你伯母贤慧起来,要弄些笑话儿,叫我见不得朋友。”张正心悄声道:“侄儿前日听侄妇说,伯伯这院里有一桩喜信,说是杏花身边有个缘故。岂不是咱家大喜事么?”张类村道:“偏偏杜大姐这几年没有个喜兆儿。”张正心道:“伯说错了。不拘杜大姐、杏花儿,与我生下兄弟便好。伯已年迈,愚侄情愿领着成人,教他读书。咱是祥符单门,愚侄每见人家雁行济济,叔侄彬彬,心下好生羡慕。回顾自己,却是独自一个。伯又年尊,近日轻易不到世故上走动,侄子好生孤零。况且咱本祖虽有人,现今隔剩侄只愿保重这个喜信。”张类村道:“可恨杜大姐,单生个女儿。你伯母又胡乱撺掇,叫我做下老而无才之事。杜大姐前日穷究了我一夜,我没敢承当。次夜又根究个不了,我原据实说了。今早我还睡着,杜大姐就起来了,我只说他是梳头哩,谁知他是掉泪哩。我问了一句:‘天色大明了不曾?’他答应道:‘我是瞎子,问我做什么!’气狠狠的。我就知道事不好。今日一发吵嚷起来。将来要惹人家传笑。”张正心道:“人家传笑是小事,咱的祖宗血脉是大事。千万不可有了意外之变。愚侄虽年幼,也曾见城中人家,内边女人犯了妒字,往往把千钧悬于一缕的小相公命都坑害了。不如今日就把杏花儿带到南院里,叫侄妇承领。到分娩时果然是个兄弟,咱家就好了。”张类村道:“你说的是。”
伯侄遂到后院。张正心道:“杏花儿哩?”梁氏道:“在楼上。”张正心道:“叫他下来,我领到南院里教训他,叫他知道个尊卑之分。”梁氏知侄子是个好人,一声便叫道:“杏花儿你下来,跟你大叔过南院,瞧瞧你大婶子去。”杏花儿也知张正心内人贤淑,得不的一声,下的楼来,跟的走了。
张类村心下明白,更不搀言。到晚上,张正心使人取杏花儿铺盖被窝,梳拢器具。自此再不敢令到北院。杜氏且喜拔去眼中之钉。梁氏间日往视,张正心夫妇亦着实留心。单等十月降生。
日月如驶,到了产期,竟是“抱来天上麒麟子,送与人间积善家”。这张类村伯侄两院,无人不喜。这温姑娘一日七八回去看。惟有杜氏一个,直如添上敌国一般,心中竟安排下“汉贼不两立”的主意,怎不怕煞人也。总之,妇人妒则必悍,悍则必凶,这是“纯如也”,“绎如也”,“累累乎端如贯珠”的。每日想结交卦姑子,师婆子,用镇物,下毒蛊。争乃张类村是三姑六婆不许入门的人家,无缘可施。想着寻个事故到南院闹去,又苦于无因,且怯张正心七八分。
一日杜氏知晓张类村伯侄俱赴文昌社去,心生一计,说屋里箱内不见了一匹红绸子,要向杏花儿根究。梁氏拦阻不住,竟是暗藏小刀子,到南院来。张正心内人,见识精细,听的杜大姐声音,早吩咐杏花儿:“急把小相公抱到屋里。顶住门,万不可开。”杜大姐站在门外,说了偷绸子话,争乃室内只不答言,也就没法可生。又听小儿啼哭,真乃不共戴天之仇,胡乱骂了一常张正心内人,说话伶俐,也弄些淡淡的没趣。杜氏只得仍回北院。
及张正心赴社回来,内人细述所以。到了“身边有小刀子”一句,张正心吓了一个寒噤。盘算了一夜,次日径向北院。叫伯伯另赁远宅居住:“万一疏忽遭了毒手,他一个妾室值个什么,岂不是天杀了咱伯侄?”张类村答道:“他不敢,杀人是要偿命的。”张正心见伯伯说话着迷,只撺掇叫赁房子。张类村因此上萧墙街来寻谭绍闻。
这张正心心里毕竟怒不能息,来至北院,找起昨日杜氏说杏花偷绸子一事,说道:“杜大姐再休要往我南院去。若去的多了,我的性子,万一撞突了你,休要见怪。”杜氏道:“你平白把这院丫头圈在你家,将来生的孩子,叫你叫什么哩?”
这张正心年轻性躁,怎当的这一句恶言。直是怒如火起,竟张开手来要打耳刮子。这梁氏见侄子,是个新补的廪生,殴打庶伯母,虽是正气,却损美名。拦住吆喝道:“使不的!”张正心只得收回。这杜氏得了“使不的”一句话,一发撒泼,竟至披头散发,哭骂起来。”恰好小厮寻的张类村回来,张正心未曾见伯,气狠狠的道:“你当真料我不敢打你么?”杜氏哭嚷道:“这不是我么,给你打!给你打!”张类村所以向侄子说道:“你且放从容些。”只因一个人生妒,真正夫妇、伯侄、妻妾一家人,吵成了“今有同室之人斗者”,竟是“披发缨冠”而不能救了。
却说是日傍晚,虎镇邦又来索债。坐在前厅,只是不走。
谭绍闻无奈,只得漫应要当宅院一处,银子到手,即便楚交。
虎镇邦等得日落,方才回去。
谭绍闻回到楼上,心中盘算:张老先生当宅一语,未必作准。正愁闷间,思量早睡了罢,好借梦寐之中,祛此心焦。忽听德喜跑来说道:“胡同口来了一辆车,内中坐了两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问那个院子是当年惠师爷住过的。大相公瞧瞧去。”绍闻喜之不胜,急忙跑出,走到胡同里,开了小南院门搭儿,推开门儿。说道:“这里是,这里是。”只见两个女人都下车来。一个男人先搬了一捆被褥,到了门首,绍闻道:“搬进去。”那人又回去搬了一个小箱子,又搬了一回钱。问道:“车上还有东西不曾?”一个女人答道:“完了。”那男人道:“你们都来罢。”绍闻躲开门,径让女人进去。
又见一个人急急走来。跟着小厮,右手提着一个未燃烛的灯笼,左腋下夹着一包东西。初昏之时,依稀认得是张正心。
见绍闻弯腰一揖,说道:“舍下出丑,愚伯侄原非得已。万望世兄念世交之情,诸事照料。顶感不荆”绍闻道:“方才进院,俱系何人?”张正心道:“一个是舍弟生母,一个是厨妪,一个是老家人。弟跟的车来,在街上买些吃食东西,蜡烛一斤,所以后至。即烦盛价取个火来,点起烛台。”这德喜早到楼院,取出一盏明灯来。跟的小厮,将灯笼点明。张正心道:“弟到院中看看。”一拱而入。少顷,即出来说道:“屋子久无人住,一切家伙俱无。万望世兄周章。”绍闻道:“桌凳床铺,今晚且自略备,明日再为扫除、刷糊。总缘早晨一语,不料今晚即至。请世兄到小轩少坐。那些杂事,叫小价与贵纪纲料理。”
张正心与谭绍闻遂同上碧草轩来。
且说妇人性情,好看人家堂眷。这王氏、巫翠姐、冰梅,并老樊,听说张类村家是因醋析居,必定是赵飞燕的妹妹,虢国夫人的姐姐,一心俱想来看阿娇。在后门口候客上了后轩,都来小南院来。张宅家人躲开路儿,正要向德喜儿要烛台。这谭宅内人见了杏花儿,个个都大失所望,却原来是嫫母的后身,心中好不暗笑。厨妪接过烛台,又点上两枝烛,屋内煌煌。
王氏便问道:“这是三太太么?”厨妪道:“是。”王氏又道:“这怀内是小相公么?”厨妪道:“是。”王氏因问:“你哩?”
厨妪道:“小媳妇是那边爨妇,跟来伺候相公哩。”王氏向杏花儿接过相公一看,便问道:“这是三太太你生哩么?”杏花总是不敢答应。厨妪道:“怎的不是。”这王氏一起妇女,看了杏花儿,又看这小相公,真乃方面大耳,明目隆鼻。王氏忍不住道:“怎的叫人不见亲哩。”忽听的说客来,这一家走不迭,都忙回去了。到了楼下,巫翠姐道:“娘,你看张家三太太,我可算贤德能容的么?”王氏瞅了一眼道:“年轻轻的,通是疯了,就说下道儿去。”老樊道:“破茧出俊蛾,真正是黄毛丫头,抱了个玉碾的孩儿。”不知此乃张类村一生善气迎人,所以生下这个好后代来,正是积善必昌炽之报也。
这张正心别了谭绍闻,到南院粗粗的安置一番,说了些安慰话儿。打着灯笼,坐车而回。
却早杜氏已得了信儿。是晚,向张类村道:“你跟我屋里来。”张类村只得到了卧房。这杜氏言语嘈杂,虽不成其为斗,却也哄的厉害,怒将起来,几乎要打,这张类村只得刘寄奴饱飨老拳的本本领。这杜氏到底不敢过于放肆,劈脸啐了一口,这张类村少不得学那娄师德唾面自干的度量。吵闹了一会,却也幸冤家远离,因说:“你好好的,叫我养个腰里有尖尖的孩子,我也在人前,好争一口气。”因此都睡讫。
却说次早,梁氏晓知杏花儿远寄外宅消息,心下好不气闷。
楼下发怒道:“我那儿子,是这院的一个正经主儿,正心发落他那里去了,却叫旁枝旁叶吃他的饭。我看今日谁敢烧锅做饭吃!”正说间恰好张正心来了。梁氏道:“正心,你把杏花儿发到那里去了?”张正心道:“昨日侄与伯商量,赁下谭世兄房子。晚上侄子亲自送去,安置妥当。今日侄子还去,带人收拾院子,盘锅垒灶,安置床铺。总要事事妥当,万不叫伯母挂心。”梁氏道:“正心,你说啥呀?这楼这厅,都是他的,却不叫他住,早早的就叫他做人家房户。你心何安?你还敢说是你与你伯商量的主意。你伯在省会之地,人人都钦敬他,你是新补廪生,指望将来发达。就不该把旁枝叶儿移到别处么?恰恰的把一个正身儿送的远远的。就是那村农也做不出这事来。
像前者杏花儿在南院住,咱家的人还住的是咱家,我就没的说。
今日送在谭家房子去,若是谭家老先生在时,就不容留,必有酌处。今日容留在他房子住,想是谭家这后生,就大不如前辈了。”张正心急了,因附伯母耳边说了一句小刀子的话,这梁氏半天就没言语,忽吩咐道:“套车我去看看。”那雇工掌鞭的,怎敢怠慢,早把车儿伺候停当。梁氏换了一件外套儿,就要出门。张正心把楼上一捆十千钱放在车上。张类村急出卧房道:“那是刻字匠寄放的钱。”梁氏道:“改日还他。”一径出门。温姑娘道:“我也要跟的去。”梁氏道:“你也就该看看兄弟。”这杜氏见本生之女要去,指着说:“我看小温妮子你敢去!”梁氏道:“只管随我来。”又回头道:“没你管的闲事!”杜氏正欲反唇,却见张正心搬钱,心中胆怯,缩住了口。
这张正心领了伯母、妹妹,又上萧墙街来。
杜氏见嫡主母出门,走到院里,竟与张类村招驾起来。张类村道:“你罢哟!”杜氏道:“就是你老了,我还年轻轻哩,日头多似树叶儿。你就三不知的做下这无耻之事!也还不知是你哩不是你哩,一家子登时就当成小家主看承起来。你心里明白不明白,你休要昧着真心胡承揽。”张类村道:“你不说罢。”杜氏道:“不是我一定要多说,就作你老有少心,真正果然的很。你看堂楼哩说的话,叫人好不难受,登时把两三个月小孩子,做了家主,别人该赶出去。可把你发落上那里去?只像没有你一般。你再也一声不言语,真正怕老婆的都龙王!”
张类村道:“你少说一句儿罢。”杜氏道:“也没见过一个还不曾过三两个月的孩子,公然长命百岁起来。三般痘疹,还不曾见过一遍儿;水泻痢疾,大肚子癖疾,都是有本事送小儿命的症候;水火关,蛇咬关,鸡飞落井关,关口还多着哩,到明日不拘那一道关口挡住了,还叫堂楼上没蛇弄哩。这南院大叔,也就轻的三根线掂着一般,外边就像自己有了亲兄弟,那不过哄你这老头子瞎喜欢哩。他那门儿穷,咱家方便,心里恨不的怎样了,他好过继哩。”张类村道:“损阴骘的话少说些儿,你还想你身边有好处哩。”杜氏道:“我没什么想头。”捏住鼻子呜呜咽咽,喉咙中一逗一逗的哭将起来。回房倒在床上,蒙头盖脑的卧了。张类村没奈何,跟进房来,小心温存。杜氏滚身向里,一声吆喝道:“你爬那头儿睡你哩,不要搅人!”
张类村只得叹了两口气,口中独自道:“阴骘!阴骘!”
正是:
乾健坤宁大造行,太和元气自浑成。
小星何故纷家政?二十一日酉时生。
又有诗美张正心覆庇幼弟,乃是君子亲亲之道,其用意良苦,其设法甚周。如张正心者,可以愧世之图产争继,遂成大案者。俚言曰:
堪叹世间骨肉亲,同堂艰息产常侵;
试看掉臂为人后,伯道无儿暗惬心。
第六十八回 碧草轩谭绍闻押券 退思亭盛希侨说冤
话说张正心同伯母梁氏、妹子温姑娘,坐车径上萧墙街来。
到了胡同口下的车来,一直进小南院。及到屋内,梁氏便要看小相公,厨妪道:“夜里哭了几阵子,方才吃的饱饱哩,如今睡着了。”梁氏道:“只为一个勾绞星,把他送在别人家房子里,叫我如何不气。任凭他多睡一会儿,我且不看他。”因问张正心道:“孩子在南院里,你们怎的称呼?”张正心道:“我伯未曾命名,也就没个名子。”梁氏道:“你伯近日也浑了汤,竟是顾不到正经事上。你就与他起个名,在人家门前住,好呼唤些。”张正心道:“侄子不敢。伯母随意罢。”梁氏道:“你叫张正心,他就叫张正名罢。”张正心道:“这就好。”梁氏吩咐杏花、厨妪道:“嗣后就叫做名相公。”杏花应了一声。
又叫张正心道:“你带人去街上治一分水礼,咱成了人家房户,少不的与主人翁致敬致敬。”
张正心遵命,命老仆拿两千钱,不多一时,赁了一架盒子,水礼已备。梁氏命抬到谭宅:“说我不时就到。两家本是旧交,我也去看看你谭大母去。”少刻,名相公醒来啼哭,梁氏掀开被子看了一看,即令杏花儿抱乳。因叫厨妪、老仆吩咐道:“他姓甄,他干了大事。此后都叫他甄大姐,不许再叫杏花。”
张正心道:“你们一同记着,我到家吩咐明白。”
只见谭宅樊婆来请张大奶,过楼院说话。谭绍闻自使人请张正心,上碧草轩去。这王氏接着梁氏,到楼下为礼坐下。巫氏、冰梅同见了礼。梁氏道:“咱两家本是旧交,当日谭大伯在世,他们每日在一块儿。拙夫到家,常夸谭大伯为人正经。如今思念起来,拙夫常掉下泪来。”王氏道:“先夫在日,也常言张大伯以阴功为心,将来必有好处。”梁氏道:“好处在那里?将近入土时候,子息尚艰难。今日才有一点根儿,家下不和,出乖丢丑,扬了半省城齐知晓。今托嫂子照看,怜念俺这老来想要儿子的苦处,也算阴德无边。”王氏道:“昨晚见过相公,真正平头正脸,全是张大嫂的造化。”梁氏道:“不怕嫂子笑话,我昨晚气的一夜不曾眨眼。这水浆泡子,未必能成人;即会成人,这两根骨头,也土蚀烂了。如今不过是个眼气儿,那像老嫂子,儿长女大,孙子也该念书了。嫂子前生修的好福。”王氏道:“儿子大,惹的气也不校先夫在日,我何尝知个愁,如今愁的也是半夜睡不着。”正说话间,谭绍闻来见礼,说:“伯母盛情,小侄感谢。”梁氏道:“街上市买东西,休要见笑。”绍闻道:“小侄怎敢。小侄还向书房陪世兄,娘同伯母叙家常罢。”绍闻仍到轩上,与张正心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