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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鼎道:“这一付该怎的?”盛希侨大声喝道:“‘公领孙’,‘公领孙’全不许‘小不同’!”   到那打算盘时,夏鼎道:“七不成,八不就。”盛希侨道:“不成不就,给你一付‘揉碎梅花’。”   及到那比较成色时,盛希侨道:“好一付‘临老入花丛’,满眼都是春色。”   少顷,敲起天平来,夏鼎道:“真正这个合了‘油瓶盖’。”   到了撤约时,盛希侨道:“火烧‘槅子眼’。”   称的完了,各包各项,盛希侨道:“妙哉!真正一个‘大快’。把元宝还完了,岂不快哉?”于是也住了牌。   那众客商把银装到褡子里,要告辞起身,绍闻拦门留道:“席已熟了多时,那有不吃便饭傍午回去之理?”那老客商道:“今日望日,关帝庙午刻上梁,社首王三爷言明,有一家字号不到,罚神戏三天。争扰谭爷一杯酒,误了上梁烧纸马,要唱三天戏哩。”绍闻道:“三天戏俱是敬得起的。”盛希侨道:“贤弟大差,神圣大事,如何可误?只得送列位赴庙献神。”   众人向盛、夏二人拱一拱道:“有罪少陪。”盛希侨道:“失送。”   绍闻送出大门,回到厅上。盛希侨道:“爽快!爽快!”   夏鼎道:“如何?是一千八不是呢?省了二百两,我猜着不曾。”盛希侨道:“作速摆你的席来,我首座,你弟兄两个打横,也不管谁是虎,谁是狼,吃上个桃园结义。”   王象荩在旁,觉欠债还完,心中把一块石头去了;这盛公子之豪迈,逢若之机巧,也有点瑕中摘瑜之情。急与保柱下菜斟酒,打发席儿散了,到晚自引赵大儿与女儿去讫。 第八十五回 巫翠姐忤言冲姑 王象荩侃论劝主   却说绍闻还债已毕,到次日合家吃饭以后,睡的还不曾醒。   好不自在煞人也。将巳牌时分,揉着眼站在楼门说:“拿洗脸水来。”老樊送的盥盆壶水洗了脸。冰梅整饭,无非是不曾下著的鸡鸭,糯米蒸糕,大嚼了一个含哺鼓腹。俗语云,心里空了降得饭,想向来欠债未偿之时,那个寝食不安,不待智者而知矣。   吃完了饭,正在院内啜茗漱口,只见巫家一个小厮,名叫宝盆儿,到面前说:“俺奶奶叫请谭奶奶到东街,悟果小相公病哩不睁眼,叫急忙瞧瞧去。”王氏忙问道:“是怎的了?”   即叫保柱儿叫轿子。这兴官儿也要瞧瞧小兄弟去。王氏道:“再叫乘轿子同去。”兴官道:“我跟着走罢。”王氏允了。   坐了一乘轿,跟的是保柱同兴官,上东街来。   到巫家门首,也没有人照应。进的院去,巴氏起来让坐,王氏向巴氏一拜,说:“亲家母好呀!”巴氏道:“也没啥好,坐下罢。”王氏看巴氏光景,全无亲热之意,即叫道:“翠姐哩,孩子是什么病?我瞧瞧。”巴氏道:“孩子是想奶奶的玻”巫氏在厢房出来,见了婆婆也不万福,也并无慌张之意,说:“怎么来了?”王氏道:“坐了一顶二人轿子来。”厨妪奉上茶来,王氏只得接在手中呷了半盏。兴官与巴氏、巫氏作下揖去,俱都不甚瞅睬,王氏心中大有不肯依之意。争乃巫家聚了一班妇女,既有众寡之势,兼有主客之形,不便怎的发作,只道:“您两口子各气,我叫回来消消气儿。再住一半月,接你回去,或是这边送去。我做婆婆的不曾错待了你,为甚的奚落起我来。”巫氏道:“您家不要我了,说明白送我个老女归宗,不过只争一张休书。”王氏道:“傻孩子,谁家小两口子没有个言差语错,你就这般气性,公然不要女婿,说这绝情的话。”转向巴氏道:“亲家母擘画他一两句何如?”巴氏道:“我生女儿不用擘画。”王氏道:“我家孙孙哩。”巫氏道:“他小舅背的看唱去。回来时,叫他同兴官跟你回去。”王氏道:“我如今就要走哩。”巴氏道:“没有人请的你来!”王氏气急了,说:“没见过这一家子不晓天地人家!”   只见巴庚在院中嚷道:“何用与他家这老婆子说。明日见了端福儿这狗攮的,我要剥他的皮哩。”王氏见不是话,一怒起身。兴官只是哭。出的门坐上轿,一孙一仆,大不如意而归。   看官阅此一回,定然以为世所必无。不知这也有个缘故,一为申释,便即恍然。从来“三纲五常”圣人有一定章程,王者有一定的制度,自然是国无异政。只因民间有万不通情达理者,遂尔家有殊俗。即如男女居室,有言“夫妻”者,有言“夫妇”者。妻者齐也,与夫敌体也。妇者伏也,伏于夫也。   男家取妻,父纳采,婿亲迎,六礼俱备,以承宗祧,故男先于女。曰“奠雁”,曰“御轮”,是齐字一边事。女家遣嫁,定申送门之戒,仍是寝地之心,是伏字一边事。所以天气下降,地气上行而为泰。到了民间小户人家,艳夫家产业之丰饶,涎女家妆奁之美备,这其间攀援歆羡,蔓瓜缠葛,就不能免了。夫妇之际,本然看得是乌合之侣,一但有变,如何不生螽起之像?   况且小户人家,看得自己女儿总是好的,这又是家家如此,户户皆然的性情。女儿蠢愚,说是女儿厚道,“俺家这个女儿,是噙着冰凌,一点水儿吐不出来。女婿想着欺降,叫族间几个小舅子,抬起来打这东西!”女儿生得略有才智,便硬说“俺这姐儿,是合户中第一个有道理有本领的姑娘。”婿家小康,也不管翁姑之勤俭,夫婿之谨饬,俱是女儿到了他家,百方调停,才渐渐火焰生光起来;婿家堕落,便说女儿百般着急,吃亏权不己操,到如今跟着他家受难过。或自己女儿丑陋,硬看成是黄承彦以女妻诸葛。又其甚者,女儿或赋《黄鸽》,又不妨李易安之负赵明诚矣。此民间女家性情之大较也。   这巫家正是看翠姐姿性聪明,更添上戏台上纲鉴史学,是出众的贤媛。这翠姐与丈夫生气回来,又没人送,脸上羞,心内恼,向母亲兄弟们诉了肤受之恚,这巴氏肚内,是万万没有“不行焉”三个字。因此待亲家母面上冷落,话中带刺。看官就晓得这半回书,是势所必至,理所固然的了。   却说王氏坐轿而回,气得一个发昏章第十一。下轿从后门到院内,上的堂楼,坐个低座,手拿扇子,画着砌砖,忽的一声哭道:“我那姓孔的儿呀!想死我了。我今夜还梦见你,想是我那孝顺媳妇,你来瞧我来了?我再也不能见你了,我的儿呀!”这冰梅手捧一杯茶,送上楼来。听的奶奶哭的言语,说:“奶奶吃茶。”王氏那里答应。冰梅放下茶,把头抵住门扇不言,泪满衫襟,鼻涕早流在地下一大摊,咽喉逗着,直如雄鸡叫晓,只伸脖子却无声。兴官倒在王氏怀中,也是乱哭,却说道:“奶奶不哭罢,奶奶不哭罢。”   这是巫翠姐今日没道理,就弄的合家大小齐哭乱号起来。   巴氏还喜今日总算为女儿少出了一口气儿。   却说家中如此大变,绍闻上那里去了?原来绍闻打发母亲上丈母家,料得午后方回,心中是改邪归正的人,再不敢乱行一步,错会一人,径上南园访贤。   恰好王象荩雇了短工在井上绞辘轳灌菜,只见少主人来了,真如天上降下一般。原来王象荩移在南园,绍闻总不曾来过一次。今忽而到了,急唤女儿改畦,自上屋里搬出一张小桌,赵大儿拿出一个低座儿,放在井沿一棵核桃树下。赵大儿把煮的现成的茶捧来,放在桌上。女儿出来改畦,向绍闻笑道:“大爷今日闲了么?俺奶奶好呀!”真如一朵小芙蓉,天然不雕饰。兼且举止从容,言语婉昵。绍闻不觉心里又亲爱、又敬重,答道:“你走了,你奶奶想你哩。”王象荩道:“叫他娘们略闲些就去送莱去。当下天又热,这菜一天没水,就改个样儿。”   绍闻看这菜园时,但只见:   庚伏初届,未月正中。蝉吟繁树之间,蚁斗仄径之上。垂繘而汲,放一桶更提一桶;盈科而进,满一畦再递一畦。驼背老妪,半文钱,得葱韭,更指黄瓜两条。重髫小厮,一瓢饮,啖香杏,还羡蜜桃一个。小土地庙前,只有一只睡犬。大核桃树下,曾无半个飞蝇。不觉暗叹道:“旧高楼大厦,反不能有此清幽。”   少顷,只见赵大儿在屋门叫道:“先打发浇水的吃饭。大叔的饭也有了。”浇水短工,听说一声,便住了辘轳。女儿也放下改畦锄,到井池边洗了手,自向屋内帮母亲去。王象荩拿出短工的饭,放在另一株柳树下。短工吃完,将所用碗箸向桶洗净,自觅一株树荫,展开布衫,枕了一个竹枕,呼呼的睡去。   王象荩把小桌抹净,捧出饭来,三回放完。绍闻一看,乃是一盘韭菜,一盘莴苣,一盘黄瓜,一盘煎的鸡蛋,中间放了一大碗煮熟的鸡蛋,两个小菜碟儿,两个小盐醋碟儿,一盘蒸食。品数虽甚家常,却精洁朴素,满桌都是敬气。王象荩道:“家中没酒,我去打一壶来。”绍闻道:“我不吃酒,且误了说话。你且坐下。”王象荩坐在一个草墩上,看绍闻吃。   赵大儿叫女儿送的茶来,又浇了自己栽的凤仙花儿,回屋而去。这绍闻觉得满心洋然,都是太和之气,因说:“我这番来,是为咱家还完债还余下六百两银子,该怎的处置,你说。”   王象荩道:“我夜间已打算明白,本要进城说去,不料大相公今.日来了。这六百两银子,第一件要制一付寿木,奶奶年纪大了,虽说精神康健,我们不可不偷偷预备。万一有个山高水低,这父母身上大事,是万万承不得人情,万万落不得后悔。   第二件,是要个书房,叫兴官相公念书。或是把张大爷房子赎回,或另置一处。现在后门边吴小二有个房院,他要迁移大街,只三十两便卖。他走的紧,我们打扫裱糊,三天便可读的书。   大相公如今立志伺上,也该有个藏身地方。到明年约上两三个学生,与兴官相公做伴儿,大相公就是先生。大相公读书,可约娄少爷、张少爷,再寻一两位不拘童生、秀才会课。孔爷如今回来了,就央这老人家看课,好应考试。兴官相公也该考了。   大相公当日考时,比兴官相公年纪、身材,还小的多哩。况且咱家把书房卖了,那是不用提起哩。前院典当出去,垒了后墙。   大相公改邪归正,那些不三不四人,自然是不敢来了。但咱家是有常客的人家,万一程爷、张爷、苏爷、孔爷、娄少爷们,有话与少爷说,没个坐的地方也不成看相。张爷住的房子,赎了原好,只是那迁移不定日子,咱如何催他的。”绍闻道:“这两件你说的很是,咱就这样办。第三件呢。”王象荩道:“下余五百银子,急把南乡的地,赎回两家佃户。大相公你想,俗话说:千行万行,庄稼是头一行。一家子人家,要紧的是吃穿。吃是天天要吃哩。‘一家吃穿,等着做官’,这官是望梅止渴的。况且一家之中,做官的人少,不做官的人多;做官的时候少,不做官的时候多。况且做官的饭,又是难吃的。所以孔爷到浙江,说什么有了倭贼扰乱地方,不上一年就回来了。回时若不是有两三顷地,吃什么哩?若说是做生意,这四五百两银子,不够作本钱。况生意是活钱,发财不发财,是万万不敢定的。唯有留下几亩土,打些庄稼,锅里煮的是庄稼籽儿,锅底烧的是庄稼秆儿,养活牲口是庄稼中间出的草料。万物皆从土里生,用的银钱也是庄稼粜的。才好自己有了勤俭之心。若是银子在家里放着,人心似水,水涨船高的,有一个钱便有两个钱高兴,大相公是化费惯了的手段,万一化费了这个钱,是聚者易散,散者难聚。到那时候后悔起来,干急没法儿。乡里人常说两句俗话,‘宁当有日筹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人肚内有了这两句话,便不怕了。大相公是过来人,近年日子不好,思想旧年好过的时节,真正如登天之难,再没有半个梯子磴儿。大相公再想。”绍闻点头道:“是,是。明日你回去,咱就这个办法。我走罢。”   说罢,就要起身,赵大儿道:“再凉快一会儿。”绍闻道:“走罢。”女儿想着问候奶奶,羞涩不好开口,只是眼看着绍闻起身而去。   正是:   老奴少主即君臣,父女夫妻各尽伦;   慢作寻常蔬圃看,分明一幅太和春。 第八十六回 谭绍衣寓书发鄞县 盛希侨快论阻荆州   且说谭绍闻回家,见了母亲,说了往王象荩菜园,商量买房子,教子读书,赎地的话。王氏久梦初醒之人,极口赞成,道:“王中调理事体,有来有去,委实你爹在世用人不错。先难得这个始终如一。你往后只依他而行。不像别的人,咱日子落倒了些,个个都东奔西逃。你只看你家媳妇子,咱日子好时,我像他的婆子;日子歪了些须,便把我不当人待。我这些日子饮食渐少,大不胜从前。若是孔家在日,你也不至如此,我也不得到这个光景。如今想起你爹爹对我说的话,竟是句句应着。我当日竟不懂得,只看得我心里想的,再没错处。到今后悔,只在我心里。我记得你爹爹临死时,说你了八个字:‘用心读书,亲近正人。’你如今三十多岁了,照着你爹爹话儿行罢。”   绍闻回复母亲话时,原把寿木一事隐讳不言。及听得母亲饮食渐少的话,不觉身上打了一个寒噤。及说至父亲临终所嘱,又觉良心乱跳,说:“咳,娘呀,我今改志了。娘只放心,多吃些饭儿罢。”王氏道:“我慢慢吃,我肯挨饿么。你去睡罢。”   绍闻遵命自上东楼,又与冰梅说了半夜。   到了次日,王象荩早到了。这主仆二人,一连办了十日,把南关商量的话,都办妥了。找寻产行,买了吴小二院子房屋。   棺木暗地办就,只瞒王氏一人。南乡赎了三家佃户的地亩。觅泥水匠修补了新买房院,觅裱褙匠核糊了屋子四壁。王象荩与保柱抬桌子,搬凳儿。兴官抱书,高声咿哦。绍闻摊书,朱笔圈点。俨然旧家风规,贤裔功课。   忽一日清晨,绍闻引着兴官上学,猛见夏鼎在胡同里来,高声叫道:“谭贤弟,有一句要紧话说。”绍闻看真是夏鼎,吓了一跳,站住脚道:“说什么哩?”夏鼎在怀中取出一封书,揉损了角,略有字迹可认。上有“平安家书”四个大字,旁边小字两行,依稀仿佛是:“敬烦藻渟夏老爷行囊带至河南省城萧墙街家叔谭公表字孝移处投递。幸无沉搁,铭荷无既。眷弟谭绍衣百拜耑恳。”背面写着:“嘉靖□年□月□日鄞县封寄”。   绍闻道:“这是丹徒家兄寄的,怎的到了你手?有烦转致,到书房吃茶申谢。”夏鼎道:“天色已黑,有人到门首说,我是他老爷同姓,街上打探,咱两个着实相厚,交与我代投。   我细问,他是南边口语,卿卿嘹嘹的,我再也不懂的,看他是急于回店光景。”绍闻道:“可曾问他是谁家店?”夏鼎道:“不曾问,他已走开了。今日只把书送与你。我还忙着哩,要上王紫泥家说话。”绍闻要让进书房,夏鼎道:“那不是小学生读书声音么?我一生有个毛病,但听见书声,耳朵内就如蛤蟆叫唤一般,聒的脑子也会痛起来。不如我去老王那边去。”   说着,已扭项而去。   绍闻正欲丢开,听其自便。遂向书房叫回兴官,手拿家书,到了堂楼。拆开一看,内边写道:宜宾派愚侄绍衣顿首叩禀,鸿胪派叔大人膝下万安。敬启者,侄自与叔大人欢会,迄今二十余年矣。只以云树遥隔,山门相阻,未得再亲慈诲,企慕之杯,日久愈深。往者侄以侥幸联捷,曾由都门寄奉乡会朱卷四本,到今未获札诲。想囵水陆数千里,而鱼雁沉搁也。侄谒选,得授鄞县邑令。虽自顾学疏才浅,而龟勉自矢,唯期无负我先人之遗规。奈倭寇肆凶,侄日日奔驰于海滨江干,外捍御而内安辑,未知何日可得救宁也。   侄前以优叙,得邀引见,蒙授荆州府知府。正以路近豫省,得以登堂拜瞻,而浙抚以宁波军需行伍银两未楚,咨部以赴浙报销事竣,即沿江驰赴新任为请。部议允行,遂反宁波。适以幕友夏藻渟赴豫应聘,忙中烛草一禀。恪候金安。并请婶母大人万福,及贤弟合宅清吉。   再禀者,屡科河南乡试录,屡读生疑。并及。   绍闻看了一遍,也学他父亲开了神橱,拈香磕头,望神主朗诵一遍。兴官也跟着磕头。   绍闻起来,又与母亲念了一遍。只管念只管讲,讲到绍衣不知族叔之死,触动着痛处,不觉掉下泪来,也就讲不上来了。   王氏也垂泪道:“你父亲死已多年,为甚的江南来书,还问你父亲?”绍闻道:“当日我爹爹去世,原该往江南讣书报丧,只是我彼时太小,不知道什么。丹徒大哥,如何得知呢?人原有活八九十的。这书上还提到旧年寄的朱卷,并不知江河窎远并不曾到。”王氏道:“你绍衣哥如今在那里?”绍闻道:“绍衣哥中了进士,做了官,如今升湖广荆州府知府。因原任钱粮未曾算明,回浙江算明白了上任。大约绍衣哥今日是在荆州府的。这书上还问我中了举不曾,可惜我一向胡为,还不曾进学哩。咳!自错了,埋怨那个哩。”王氏道:“你小时认字读书,你爹说这个孩子将来是个小进士。我一想你爹爹话儿,如今有一句应一句,为什么这中进土的话不应呢?”绍闻道:“可怜咱家福薄,我爹去世,把咱母子撇的太早了。我是少调失教。娘呀,你又见我太亲,娇惯的不像样。”王氏道:“我见你亲倒不好么?”绍闻道:“天下为娘的,没一个不见儿子亲。必定是有管教才好。像我爹爹这样人,学问好,结交的朋友都是正人,教儿子又严又密。娘见亲,就是慈母,若是单依着母亲一个老的——”绍闻便住了口。王氏道:“你说么。”绍闻接道。“若是单依着母亲一个老人家见亲,姿性蠢笨的,还不妨事;若是姿性聪明的,就要吃了亏。像兴官儿这个孩子,也是个进士材料,若是他孔家娘活着,或有一点指望;若是姓巫的做娘,那进土再也没想头。”   此话王氏听了,微有憾意,便问道:“你只说你闲着做什么?”绍闻道:“我虽是做爹哩,也现在活着,孩子也极聪明,极肯念书,只是我没有学问。那书儿虽是隔着一层纸,就如隔万重山一般,我不省的,就讲不上来,如何能成事?俗语说:拜师如投胎。那教进士的先生,与那教进学能取一等的先生,还天地悬隔着哩。”王氏道:“你那候先生,惠先生,我也知道,是不用提的。像你娄先生,现成进士,当日教你没有与你讲书么?你如今就把娄先生与你讲的,还讲与兴官不好么?”   绍闻道:“娄先生当日讲的书,我那省的,今日还记得;我彼时不省的,如今已不记得。”王氏道:“你就把你那省的,讲与兴官。”绍闻道:“可怜那圣人书上,我省的书,句句说着我的病痛。圣人何尝与我有仇来,省一句,一句为敌,不如不省的,还好过些。所以不敢多讲。要之,也是怕讲那口头书,引差了孩子路径。”老樊送到楼上饭来,把这话就搁过了。   却说王氏是一个昏天暗地的母亲,绍闻是一个信马游缰的儿子,如何讲出大道理来?原来人性皆善,绍闻虽陷溺已久,而本体之明,还是未尝息的。一个平旦之气撵回来,到孝字路上,一转关间,也就有一个小小的“诚则明矣”地位。那王氏是谭孝移自幼夫妇,曾听过一言半语,这日子穷了,受过了艰难困苦,也就渐渐的明白过来,况绍闻近日改邪归正,也足以感动人的,何况属毛离里之亲。   绍闻吃过了饭带了绍衣书札,仍引兴官上学念书。到学中写了仿,正了字,明了句读。兴官嗜书如嚼蔗,端端正正读将起来。   绍闻将宁波来书,反复数过,想道:“丹徒族情,父亲在日,闲中说过,是最敦睦的。我如今何不上荆州府走一回,以重水源木本之谊?但荆州府路径,不知何处是陆,何处是水,这唯有盛大哥知之最悉。何不向他访一访?”料得河南湖广是邻省,走一遭也是正经事。因问兴官:“你读会不曾?”兴官立起答道:“会了。”遂背诵了一遍。绍闻道:“我要到街上拜个朋友,你一个在此怕的慌,我送你回去。我去回来再读。”   兴官遵依父命,跟的到后门口。绍闻道:“对奶奶说,拜客就回来了。”兴官应诺而入。   绍闻直向盛宅来,宝剑迎住,送上客厅,禀于家主。只见盛公子自闪屏后跑出,见了就说:“书房坐,书房坐。送茶来。”   二人来至书房坐下,盛希侨道:“听老夏说你近日教学哩?”绍闻道:“一个孩子没先生,我胡乱引着他,念几句书。”   盛希侨道:“什么话些,教儿子念书,却说是胡乱引着。这就不成一个话头。即如俺家老二,一向不省事,我通不爱见他,俺两个打官司分家,你是知道的。谁知近日,他竟收了心,一意读书,暗地用功。把我喜的了不成。他就比我强。这也不说他。他如今央邻居朋友说,一定要与我合户。我不依,我说我是个匪人,把家业董破了些,你全全一份子,合什么哩。万一合二年再要分开,这才是开封府添出一宗大笑话。我断断不合户。谁知他一发恸起来,说他是个绅衿,是明伦堂上人,一定要在忠臣、孝子、义夫、悌弟、良友上画个影儿,定要合户。我也有心依他,但想一想我那老婆,竟有八九分不敢。我说,你嫂子虽是大家人家出身,却是小户人家识见,我们弟兄两个还捏合上来,吃亏你嫂子不是人。老二一发说好了,只知自己女人不是人,天下那里还有分产析居的弟兄。俺两个又合了伙了。他依旧书房念书去。这不是念书的好处?你为何说胡乱引着教他读两句书呢?不是话!不是话!”   绍闻道:“顺口说的错了,大哥教训极是。只是我有一句话,与大哥商量。前日在这里看爵秩新本,见丹徒家兄升了荆州府太守。府上老太爷做过荆州府的官,这路从何而去?水程多少,旱路多少?”盛希侨道:“由开封到襄阳是旱路,襄阳到荆州是水程。你问这路怎的?”绍闻道:“家兄有书到来,我想望望家兄去。”盛希侨道:“呸,你还胡乱教儿子罢,不必上人家衙门嘴唇下求憨水。你上的好济宁,如今置了几顷地,买了几处市房呢?你对我说。”绍闻道:“原是睦族,不是抽丰。”盛希侨道:“天下有上衙门而不想钱的?古今以来,没这个人。”绍闻道:“家兄有书,不望一望,我心里过不去。”   盛希侨道:“我实对贤弟说罢,这走衙门探亲的,或是个进士,尚可恳荐个书院,吹嘘个义学。那小人儿,就不必粘那根线。   若是个秀才,一发没墨儿了。何况贤弟是个大童生?若说系亲戚本族,果然内而馆阁,或外而府道,路过某处,这请大席,送厚赆,馈赠马匹,装路菜,长随衙役得了这个差,说是某大老爷是我本官表兄内弟,他们脸上也光彩,口中也气壮。若说是小小一个知县,到二千石衙门投了手本,那门二爷们,还说少候片时,小的等我们老爷下来,上去便回。若是个岁贡,或是当年老伯那个拔贡,孔老先生那个副榜,门上还得大等一会儿。若是穷戚友,白汉子,说是亲戚、本族,门上看见,心下早说,又是一个讨马号、求管仓、想管厨、要把税口的货,谁爱见瞅睬哩!贤弟呀,你还教你的相公罢,中举,中进士,做了官,那时你到衙门膺太老爷,吃其肉而穿其缎,喝其酒而抹其牌,人人称封乎翁乎,岂不美哉?况且做官的人,有两个好字,曰升,曰调,有两个不好字,曰革,曰故。这是官场的常事。俗语云:千里投任只怕到。怕的是碰到这四个字,搭了盘费扑了空,少不得回来时住堂庙,穿学馆,少做一年庄稼,得典出十亩田地。投任有何好处?贤弟如今既是改邪归正,我也不留你吃饭,回去过了午,与学生正字罢。”   绍闻被一派搜根揭底的话,说的心如凉水一般。一路回来,着实动了自立为贵的念头。这正是:求诸己者可恃,存乎人者难凭。 第八十七回 谭绍闻父子并试 巫翠姐婆媳重团   却说盛公子一派话儿,把官亲投任的人,各色各样,形容的一个详而且荆绍闻满心冰凉回来,不再提那荆州府投任睦族的话,唯有奋志读书,以希前进一条路径。每日引着兴官儿,在书房苦读。教兴官儿做破题、承题、小讲半篇,自己与他批点。自己作的文字,却求外父孔耘轩改正。   这邻居比舍,两三个老头儿私议道:“谭相公明明是个老实人,只为一个年幼,被夏鼎钻头觅缝引诱坏了。又叫张绳祖、王紫泥这些物件,公子的公子,秀才的秀才,攒谋定计,把老乡绅留的一份家业,弄的七零八落。如今到了没蛇弄的地步,才寻着书本儿。已经三十多岁的人,在庄稼人家,正是身强力壮,地里力耕时候;在书香人家,就老苗了。中什么用里。”   一个老头道:“不然。谭相公到底是个老实人,如今忽然立志,三十多岁还不算老,将来还有出头日子也不敢定。”又一个老头儿道:“他是有根抵人家,这大相公不过年轻老实些,一时错了脚步。如今知道后悔,也还不算迟。我们再多活几年看着。”   这三个老曳,负曦闲谈,正是“邻居一杆秤,街坊千面镜”,都说绍闻是个老实人。看官休嫌絮聒,作书者便演出老实议论来。   老实二字,俗人看来,与愚相近;识者看来,却与诚字为邻。即如宋朝宰相司马温公,做了阁老,外国便说“中国相司马矣”,本国便说‘愿相公活我百姓’。这个涑水老头儿,是老实的,不老实的?且不说这八寸三分大帽子话,即如穷乡僻壤,三家村,说起某人,“休认成他是老实人,他是个最不老实的”。这便是相戒以怕的意思。要知道人怕你,你将来就有怕人的时候来。况且民间俗谚说,“人怕天不怕”。到那天不怕时,你便支撑不祝这不是说天道好还,正是说人眼难哄。缘不老实人,定然居心刻薄,待人行事,纵然假托慷慨,不难以千金赠人,貌似恭谦,不惮于百拜款接,看着是鹰化为鸠,甚实两只鹰眼还在。这绍闻虽说丢了行止,堕了家业,要之不曾犯了刻薄的边界;倘若犯了刻薄二字,便把循良风规、孝顺血脉阉割了,如何能生育繁衍呢。幸只幸这颗瓜子儿,虽说虫蛀了皮壳,那芝麻大的小芽儿不曾伤坏,将来种在土里,拖蔓开花,还有个绵绵的想头。   绍闻天天引着兴官上学,顺便起个学名叫做篑初。   读了十个月书,忽一日张正心来到书房说:“本县新老爷贴出一个条子来,写着本月二十日县试,限初八日投完册卷。贤弟知否叩绍闻道:“这一个月不曾出门,并不知晓。”正心道:“贤侄作的文字如何叩绍闻拿过一个小课本儿递与张正心道:“这是笑话本儿。”张正心接在手中,见上面写谭篑初三个字,问道:“这是贤侄学名么?”绍闻道:“他乳名兴官,顺便与他起个学名儿。”张正心揭开本一看,说:“字画虽嫩,却甚端楷可爱。”却见前半本是半篇的,后半本是整篇的。看了前半篇,说道:“清顺的很。”看到后半本整篇,不觉夸道:“天分高的很。”及至看将完时,说:“竟是能发出议论来。话头虽嫩,理却醇正。难得!难得!”合住本儿,放在桌面,指道:“将来可以大成!”绍闻笑道:“与他爹一样儿欠通。”   张正心道:“贤弟并不曾修下‘过烟楼’叫这贤侄也没什么去撞,将来是绳厥祖武的人。现在县里小考,就该与他投本卷子用篑初二字也好像是个表字,不像个名子。不如改名绳祖,以存灵宝公待后之意。”绍闻道:“同了前辈名子了。”张正心道:“那一个前辈?”绍闻道:“张绳祖哩。”张正心道:“呸!那张绳祖是个什么东西,那才是‘撞破烟楼’的人。昨日泥水匠还寻家伯,说张宅要拆楼卖砖瓦椽檀,叫家伯买。家伯听的,只是咳了几声,难过的了不得。像那个人的名字,也不必同他,如今就叫篑初罢。今日初四了,咱两个就去投册卷。南乡里舍侄,是考过一次,我正是替他投卷子。才差人与他送信,叫他十七日进城。所以顺便来对贤弟说。不料到这里得见贤侄文字,可喜可幸。”绍闻即叫兴官锁门回家,自与张正心办卷册,届期赴考。   王象荩得了考信,先一日就来了。及至二十日五鼓时分,王象荩与保柱打了灯笼,拿着考具,送少主人与十四岁小主人一同进常心中好不喜欢,不禁掉下泪来,暗暗的擦眼。   或以为王象荩有何悲伤?殊不知纯臣真人,才能有这两眼眶子泪哩。那史册彪炳日月的事业,全是这两眶子不叫人知的暗泪做出来。感天地,泣鬼神,才扶到凌烟阁里,与了俎豆,叫他飨哩。吁嗟噫嘻乎,可不痛哉!   却说点名进了场,这县公是个进土出身,初选鄢陵,接着署理祥符。首题是《孝弟也者,其为人之本与?》,次题是《“人恒过然后能改”二节》。这谭绍闻久不亲书,只得把灵宝公的遗训,父亲的家教,以及丹徒叔侄敦睦之情,融化成孝弟题意。   及至二题,就把生平阅历,发泄为忧患议论,原不过塞责完场,不料县公阅卷大赞,取了复常篑初却也附骥。   到了招复之日,天明进常谭绍闻点了第一名。及点到谭篑初时,县公细看,年纪不过十四五岁,品格风度,竟是大家儿女,略问了些家第。出下题目《吾与点也入作完纳卷。   这县公因鄢陵有了紧案,要回去飞办。到第三日张榜,第一名谭绍闻。儿子篑初取在了第十一名。   那报房走报的,前两日已写成报帖。及写榜时,早已得了确信,填上名字,满城中各家亲戚照壁后都刷糊上了。   不言谭宅捷报贴在后门上,王氏因前门典当,有美中不足之憾。孔耘轩家有女儿已故之悲,收了报单,不许张贴,赏了喜钱,打发走报去讫。   单言这曲米街巫家照壁上,贴着官红大纸,上面写着:捷报责府令婿谭爷官印绍闻,蒙河南开封府鄢陵县正堂署祥符县正堂乔,取中儒童第一名。   嘉靖口年口月口日   走报人高及第连三元   且说巫氏在谭宅作媳,与丈夫谿勃诟谇,一替一句儿说狠话,又在娘家对姑嫜冷淡奚落,只像待邻家妪一般。若是王氏去后,谭宅再差厨妇小厮,温存慰藉上一两番,或未免越扶越醉。恰恰谭宅卖田地,典房屋,清负欠,上学念书,投卷应考,再没一日闲空,所以巫宅门内,再不曾有谭家半个人影儿。这巫氏本来有寤寐反侧急切难耐之况,又兼倚枕自思,觉得是自己大错。后侮在心,难以说出。这谭宅因诸事忙迫,稀于音向,只如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光景;巫氏也就有归宁已久,重返夫家之情。   忽尔门中照壁贴上鲜红报单,这本街老姥少艾,就有来看彩的。各生意行中沾亲带故,也就有道喜的。这巫氏只觉脸上没甚趣味。邻妇拜喜,却也没甚答应。   次日清晨,把孩子也打扮了。巴氏还未起身,坐在母亲床沿上说。”娘起来吃了早饭,咱治份礼,你明日送我回去罢。”   巴氏道:肾日你婆婆来,我被你翻嘴掉舌,失了待亲戚情面。   我昨夜睡不着,盘算了一夜,没脸儿去。如今姐夫恭喜,咱就到了,显见得小家子赶趁亲戚哩。”巫氏道:“我也算计明白了。俗话说:官府不打送礼的。我把我的钱,替咱家置上一份贺礼:大猪脖,肥羊腿,十斤重大鲤鱼两条,鸡鸭八只,四篓茶叶,两坛酒,海昧八色,南果八色,山药,莲菜,火腿,对虾,干鲞鱼。兴官也挂了案,越外四匹喜绸,两匹绫,笔十封,墨两匣,新靴,新帽,大围带,顺袋瓶口,锦扇囊。又不使咱家里钱。这是我首饰铺子里算账,把长的一百两银子加成本钱,剩下三十多两银子,都治成礼。顺袋瓶口扇囊,是我扎的。今日办成送的去,说明日娘送我时,就与亲家母道喜。那边日子近来不行,娘的贺礼,就是雪里送炭,省的我异日‘马前覆水’。”   巴氏道:“好一张油嘴,通成了戏上捣杂的。也罢,凭你叫他们怎的办去,我明日少不得厚着脸皮儿送你。这娘家长住着,将来是何结局呢。”   巴氏应允,巫氏吩咐出去。这女财东传的号令,那些铺子里小伙计,顷刻置买包裹,饭后各色俱全。说是喜礼,那红签儿封,朱丝儿捆,办的千妥万当。当下即到轿铺里雇觅十个杠夫,抬到谭宅。小厮说了明日巫奶奶送姑娘的话。谭宅收了喜盒酒坛,放了重赏。   到了次日,巴氏早起梳洗,巫氏早起梳妆,悟果又重穿了新衣。驾了车,母女甥婆坐上,垂了毡帘,跟了小厮,径向谭宅来。到胡同口下车,王氏、冰梅迎接,老樊抱了悟果到堂楼。   巴氏向王氏拜了,说道:“亲家母恭喜!”巫氏道了万福,说道:“娘好!”冰梅向巴氏磕头,巴氏道:“冰姐我哩孩子,你好呀!”冰梅道:“巫奶奶好。”绍闻上楼,与外母行礼,巴氏道:“姐夫恭喜!”绍闻道:“外母安好。”兴官上来与巫外婆磕头,巴氏道:“外甥长成好样范儿,外边人人夸你是举人进士。”王氏道:“孩子并没得读书。”老樊方扯得悟果与奶奶磕头,说:“奶奶想你哩,你想奶奶不想?”悟果乳喉说了一个想字,王氏喜极。方要抱去,老樊又引悟果与冰梅磕头,冰梅拉到怀里,笑道:“孩子还小哩,不为礼罢。”兴官才提一个砚水瓶儿,递与悟果,说:“咱往院里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