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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闻认的声音,即将钥匙丢出,王象荩开门进去。绍闻道:“王中你来的正好。前日道台观风点名放牌,看来都有关照之意,却含笑不语。我差你上道台衙门前,打探观风榜出来不曾。”王象荩道:“丹徒族大,未必就是长门请大爷那位,由得大人罢了。小的自去瞧榜。”王象荩依旧锁门而去。
去了一大晌回来,仍旧领得钥匙开门,进来说:“并不曾放榜。道台观风当日半夜时,得了抚院大人密委,带了二十名干役,陆总爷带兵三百名,四更天出南门去了,说有紧急密事。今日才有信息,说是南边州县有了邪教大案在今办的将次回来,衙役皂快正打算拨人夫去接,说今晚接到尉氏。道台八九天并没在衙门,那个放榜。”
原来邪教一案,抚院得了密揭,委了守道和中军参将,速行查拿。二位文武大员到了地方,即同本县知县,飞向邪教村边围了。村庄本不甚大,三百名官兵,二十名干役,知县带了衙兵捕快共五十名,团圆周匝,围得风丝不透。
三位官员入村下马,径入内宅。干役官兵各持枪刀护卫。
满院男女老少,吓得七孔乱哭。只见五十多岁的一个老头儿,跪在三位老爷面前说:“小人是家主,任凭大老爷锁拿。”陆总爷一声喝道:“捆起来!”十来个兵役一脚蹬倒,用绳捆了。
谭道台道:“陆总爷还得搜一搜,搜出犯法物件,方好指赃杀贼。”
同进了他的正房。见正面奉把神轴,不男不女,袒胸露乳。
面上两只鬼眼,深眶突睛。手中拿了一轴手卷,签儿是“莲花教主真经”六个金字。头上罩着一盘云里龙,垂髯伸爪,下边坐着一朵莲花。一边站了一只白猿,一边卧了一只狮形黄毛狗。
谭道台暗道:“可怜这一个奇形怪状的像,葬送了一家性命。”
香炉烛台,却是两支木蜡。香筒内有一本黄皮书儿,道台展开一看,即塞在靴筒内。又于门后拔了两支教主令旗。即速各上马匹。拨了车辆,七八条铁绳将人犯锁住,放在车上。道台吩咐县令,叫本地乡保、两邻跟着,审讯对质。
陆总爷传了令箭,命兵丁押护,以防贼党抢劫,并防本犯自戕。县令飞差健步皂役,跑向城中,安插围守牢狱衙兵,拨催飞车,次日起解要犯。果然沿途递送,进了省城。
谭道台进省随即上院,将拿获邪教情形禀明。抚院当晚委牌下来,委在省各员会审。并将该县密揭内,保长邻佑首状情节,随牌发出。
次日卯刻,司、道以及各官上院回来,就在开封府衙门会齐。这首府二堂,早已安排的齐齐整整大小十副公座。各委员排次,打躬入座。第一位是河南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陈宏渐,第二位是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江云,第三位便是这督理河南开归陈许、驿、盐、粮道布政司参政谭绍衣,第四位是分巡开归陈许道按察司佥事邓材。两旁金座是开封府知府杨鼎新,河南府知府王襄,卫辉府知府王秉钧,许州知州于栋。下边两座,却是祥符县知县马如琦,尉氏县知县陈辂,秉笔写招。各官身后,俱有家丁伺候。越外有门役二人。几个招房经承,拈笔伸纸,另立在两张桌边儿。一切捕快皂役,俱在宅门以外伺候听用。
巡捕官率领四个皂役,带得犯人上堂。这犯人一见这个威严气象,肪形缩如猬,心撮似鼠,跪在公案下,浑身抖擞个不祝问道:“你实在是什么名子?”供道:“小人名叫王蓬,表字海峰。”一声喝道:“掌嘴!”早已过来两个皂隶,一个扶住头,一个掐住腮,乒乒乓乓十个皮耳刮子,口角流出血来。
问道:“你多大年纪了?”供道:“小人五十三岁。”问道:“家中都是什么人?”供道:“父母俱无,一个老婆,一个小老婆,女儿出嫁,一个儿子,十六岁了。”即叫两邻问道:“这所供人口都真?”两邻道:“他的小老婆是跑马卖解的闺女,时来时往。”上边笑道:“这是他包揽的土娼了,什么小老婆呢。”
又问道:“你伏侍是什么神呢?”供道:“白猿教主。”
问道:“这个神有人供奉过?”供道:“这是小人心里想出来的。”问道:“你怎的凭空有了这个想头?”供道:“小人是个不大识字的医生,会看病,会看阳宅。”问道:“这个尽可弄几个钱养活家口,为甚平白编出一个神像来?”供道:“小人走的地方多了,见乡里这些百姓,是易得哄的。小人与他看病,何尝用药,不过用些炒面,添些颜色。等他自己挨的好了,他就谢小人。小人与他镇宅,只说是他家小口不安。这人家父母死了,说是年纪到了;若是他家小孩子丢了,定要埋怨天爷。
一说是他家宅神不喜,他再没不信的。说是他的某一座房子该拆,某一道门口该改,他不能另起炉灶,就央镇宅。小人就叫他买黄纸,称朱砂,与他画了些符,现下就得他的重谢、久而久之,就有寻上门来,渐渐的也有远处人来了。小人想起来,画个神像,他们来了,拜了神,封个将军,封个官儿,他们就送银子来,那人记了一本黄皮书,写他某将军某州人布施银多少,某布政某县人布施银多少,好哄那后来的人。”
这正与谭道台所搜得那本黄皮书儿字字相投。谭道台忽的发怒道:“一派胡说!你先说你不大识字,如何会写官名县名?”供道:“小人写药方,看告示,那道儿少些的字,也就会写了。”道台看了招房道:“这几句虚供不用写。”遂发大怒道:“满口胡说!你的两邻你还哄不住,何能哄隔省隔府的人?天下有这理么?”即向知府道:“看来这个死囚,是因渔色贪财起见,假设妖像,枉造妖言,煽惑乡愚。已经犯了重律。即此禀明大人,凭大人裁夺。”遂一面传祥符县将重犯收监,一面同知府回禀抚台。抚台接见,即把妖言惑众的王蓬,哄骗愚人情节,说个简而明,质而真。求抚台道:“重犯不可久稽显戮,到大人衙门过了堂,即宜恭请王命正了典刑。会同按台大人申奏时,并伊所造神像轴子,所制教主令旗呈销。”抚台道:“还得追究党羽。”谭道台道:“此犯渔色贪利,或愚迷众,这众人尚不在有罪之例。”抚台道:“万一传薪复燃呢?”谭道台道:“首犯陷法,那受愚之辈无不栗栗畏法,方且以旧曾一面为惧,毫无可虑。”抚台果允其说,以结此案。
谭道台回署,已经上烛时分。坐在签押房内,取出靴筒黄本儿,向烛上一燃,细声叹道:“数十家性命,赖此全矣。”
正是:
谁为群迷一乞饶,渠魁歼却案全销。
状元只为慈心蔼,楚北人传救蚁桥。
第九十二回 观察公放榜重族情 篑初童受书动孝思
却说谭道台烧了妖党送银簿子,正欲检点连日公出未及人目的申详,梅克仁拿了许多手本,说是本城小老爷们请安。道台只得吩咐些“连日星夜,案牍堆积,委的不暇接见,请各老爷回署办公”的话头。随便看了十来本提塘邸报,再欲拆阅文移申详,争乃身体困乏,上眼皮的睫毛,有个俯就下交的意思。
靠背一倚,梦见回到家乡,只见一人器宇轩昂走来,却是孝移族叔。自己方躬身下拜,猛尔更炮震天一响,这堂鼓细声冬冬的发起擂来,不觉出梦而醒。叹道:“祖宗一脉,梦寐难忘。”乃吩咐拂床展褥,早睡早起,五鼓各要伺候的话。
原来真正必有事焉之人,困了即睡,不是故意往寻黑甜;早晨醒时便起,不是一定要日出三竿,学那高僧出定的功课。
谭道台五鼓起来,洗了脸,漱了口,吃了茶,正要检阅公牍,商量案件,无奈这些人莲幕的,此时正是居西席位、住东君房,卧北窗床、做南柯梦的时候。只得将两束生童观风卷子,搦管儒墨,看将起来。这十行俱下的眼睛,看那一览无余的诗文。
诸生卷子,节取了三本;童生卷子,看那笔气好、字画端正的,也取了三本。诸生是张正心、吴彦翘、苏省躬,童生是葛振声、谭绍闻、谭篑初。想道:“衡文原是秉公,但一时取本族两个人,未免有一点子瓜李影儿。究之观风高取,毫无益于功名,却添出一层唇舌,只得把绍闻删却罢。”
主意已定,即叫本夜值宿的礼房来。礼房听得内传,进签押房伺候。道台吩,咐道:“观风一事,因查拿公出,将近半月尚未发榜。今日阅定生员三人,童生二人,卷面已写定名次,即将卷子交付与你,速速写了榜文装头,按排次写榜。不必送稿来阅,即写真,将奖赏日子空住,送来用印过朱,限今晨张挂。”
礼房领命而出,一一如命办理。送进来道台过了朱,填上奖赏日期,管印家人用印,盖年月,钤接缝。鼓乐送出,贴在照壁。礼房又办十树银花,五匹红绸,十封湖笔,五匣徽墨送进,以凭奖赏日给发。
到了奖赏日期,四位学师,依旧奉命进了道署,五位生童直到大堂等候。这生员除了张正心三十五岁月吴彦翘、苏省躬俱已面皱须苍,各在五旬上下。童生葛振声是二十年前还沾童子气象,如今已届强仕,兼且貌寝身长,见了谭篑初竟不免自惭形秽。那篑初面容韶秀,眉目清扬,举止尚带几分羞涩。把些衙役书办,也不免有齐看卫玠的意思。
少时,道台坐了二堂,一个学师引进。挨着名次,逐位给了花红笔墨。发出原卷,夸了些诗文佳美,说了些做人读书各宜努力的话头。旋命请到桐荫阁款待。
到阁上,东西两间围裙搭椅,牙箸台盏俱备。一边一席,四位学师一桌,傍上偏些;五位生童一桌,傍下偏些。让的坐下,果然山珍海错,薰腊烹调,无品不佳。不知者以为赴的是大人的席,知者以为都是孔夫子留下的体面。
到了醉酒饱德之后,各学师引了五位生童上二堂禀谢。内边一个家人,急忙出来道:“我们老爷说了,事忙没得亲敬,简亵得很。请各自尊便。”五位各携所得赏赍,鱼贯而出。
又只见一个小家人向谭篑初说道:“老爷请相公到内书房说话哩。”四位学师道:“你且少候,看大人有何见教。”说完,随着生童出大门上马而去。
单说内宅小家人引的谭篑初进的宅门,站在院里,道台在三堂前檐下立着,说。”到这里来。”篑初上的阶级,道台引住手,进了三堂。引到神主前,撩开主拓门儿上挂的绸帘,回头道:“随我磕头。”使婢铺了两个垫子,道台在前,篑初在后,作揖跪下。禀道:“这是鸿胪派的后代,住在河南省城,当年到丹徒上坟,名忠弼的孙孙,论行辈是绍衣的侄子,今日到先人神位前磕头。”说完,同磕,下头去。作揖礼毕,道台仍拉住手道:“我还没得与那边老太太叩头,不敢叫侄儿与你伯母见礼。随我到东书房中说话。还有至要紧的,今日要交与侄儿。”
道台前走,篑初跟着。那行礼之时,内宅太太、姑娘,有在帘子纱月儿里看的,也有掀开帘子边儿看的,说是新认的本族晚辈。打院里一过,这养娘爨妇门边站的,墙阴立的,无不注目”。过去远了,齐攒在一处咕啼道:“哎哟!出奇的很,怎的这位少爷,与咱南边东院二相公一模一样儿,就是一对双生儿,也没有这样儿厮像。”
不言这妇婢私议。单说道台到东书房坐下,篑初也作揖坐下。篑初一看,只见架上书册连栋,旧的比新的还多,心里着实欣羡,那眼珠儿传出神情来。观察公端的观出来了、察出来了,向架抽取一本儿,递与篑初道:“我正要把这要紧的交与侄儿。”篑初接住,摊在案上,只见签上写着《灵宝遗编》四个字,不甚解其所以。道台道:“这是这一门的老爷,在灵宝做官的遗稿。”篑初道:“听说我爷爷,前二十年外,曾到江南上坟,怎的不曾带回这本书。”道台道:“彼一时,原是下书请修家谱,这遗稿还未曾见。你爷爷到丹徒,是嘉靖元年,这是嘉靖三年才刻的。你看序文上年月,就知道了。”忽的家人禀道:“本府杨大老爷拜会。”道台道:“侄儿你且看书,待我会客回来再讲。”
观察到桐荫阁会客。也不知说的什么漕运驿站的公务,迟了一时回来。只见篑初看《灵宝遗编》,脸上似有泪痕方拭干的模样,暗叹道:“好孩子,我灵宝公有了好后代。”篑初道:“这书上似有缺文,旁注云缺几字,是何缘故?”道台道:“这本书咱家初不知道,老爷们不曾传说。是一个亲戚,原是一个旧家,子孙们把家业废了,藏书甚多都称斤卖了,我自幼听说过。这是你爷爷上坟去后一二年,这家亲戚一发穷了,推了一小车杂书,要卖与咱家,只要两千大钱。我念亲戚之情,与了四两纹银,两口袋大米,他推回去度日。把书放在大厅当门,一样一样细检,不是《礼记》少了《檀弓》,就是《周礼》少了《春官》。内中却有两宗要紧的,一宗是他家少宗伯的奏疏稿,一宗是咱家这灵宝公诗文稿,合几样儿为一本。这本书本没有名子,像是他家一位前辈爷抄的咱家灵宝公的。翻阅时见末了一个图书,印色极好,红艳不减,却是灵宝公的名讳,又疑是灵宝公的手稿,但不知怎的流落他家。内中有《送舅氏岫片牕公之任粤西》诗,因此遍访亲故,以及乡前辈,的的确确,才知晓灵宝公是龚岫牕先生亲外甥,其为我家遗文无疑。但此册虫蛀屋漏略而不全,发刻时,缺者不敢添,少半篇者不肯佚,又不敢补。彼时灵宝公又不曾著个书名,因此题签日《灵宝遗编》。侄儿是灵宝公的嫡派,所以今日交与你。我明日即传刻字匠来衙门来,照样儿再刻一付板交与你。祖宗诗文,在旁人视之,不过行云流水,我们后辈视之,吉光片羽,皆金玉珠贝。侄儿你来我跟前来——”篑初果然走近身边,道台将十四岁的肩臂一连拍了几拍,说:“好孩子,这担儿重着哩!”
篑初道:“那架上别的是什么书?”道台道:“我有一宗官事出去办一办,叫人送点心送茶来伺候侄儿。你不妨狼藉几案,那书由你看,任你拣。你要那一部,那一部就是你的。”
篑初道:“伯大人不看么外观察道:“天下好书与天下好书人共之,何况你是自己子侄。”篑初道:“别的哥弟们不看?”
观察道:“南京是发书地方,这河南书铺子的书俱是南京来的。我南边买书便宜,况且我手头宽绰。你是爱书的人,钱少不能买,这是好子弟的对人说不出来的一宗苦。”话未毕,小僮送上点心来,大人与篑初同吃。又吃了一杯茶,说:“是你愿意要的书,就放在桌面上。我回来,就着人随定你送的去。这不是说‘宝剑赠烈士’正是‘万卷藏书宜子孙’,只要你报一个‘十年树木长风烟’。”
观察进内宅,要换公服,出署见藩桌,商度一宗政务。内太太道:“方才这个侄子,怎的与东院三老爷家瀛相公一个样儿?只是口语不同。若不是说话时,并分别不出来。怪道手下个个都说是双生儿。”观察笑道:“昔日长沙王隔了十世,被劫墓贼劫开墓,将宝物偷个罄荆后来劫墓的在街头遇见他子孙,说是长沙王拿他,躲避喊叫,被人拿获。这才知道祖孙十世竟有一样的面貌。如今这两个侄儿,虽分鸿胪、宜宾两派,毕竟一脉相承,所以一个模样。如今南边瀛升侄儿,是咱家一个好样的。这祥符篑初侄儿,也是咱家出色的。我前十天点名时,早已看两个是一样儿,心下就很喜欢。及看他的文字,虽说很嫩,口气却是大成之器。即命厨下备饭,我拜客回来,就在书房与他同吃。”
道台出衙,不过一个时辰,依旧回署。脱去公服,到了书房,即便问道:肾桌上是你拣的书?”篑初道:“只是《五经》《左传》《周礼》《通鉴纲目》,别的诗稿文集,侄子一时还顾不着。”观察道:“幼学只此便足,勿庸他及。”即叫门上:“传四名轿夫,把乔师爷坐的二人轿子,准备伺候;把衣箱扛架,准备装书,不用罩子。吃过午饭,叫个能干差头,跟的送去。”
顷刻,抹桌捧的饭来,甚是俭洁。伯侄用完午饭,便叫差头进来。这进来的差头,正是新点的夏鼎。原来夏鼎前日往拿邪教,在二十名干役之中。这个物件眼前见识敏捷,口头言语甜软,头役开缺,夏鼎顶补。听的宅有唤,早已慌忙进去。
见了观察,即忙叩头。见了篑初,也不得不磕头,观察吩咐道:“将桌上书册,叫轿夫抬进衣箱架子,装整齐,放稳当,跟的送到少爷家去。刻下立等回话。”夏鼎答个:“是。”一转身时,轿夫抬进架子来,夏鼎—一摆列,用绳束了,果然稳当整齐。观察回至内宅,不多一时,两个小厮跟了来,一个小厮捧了一个大匣子,一个小厮捧了一个大毡包。即叫小轿自马号抬出。观察道:“到家请老太太安。”篑初作揖禀辞,观察命把匣子、毡包放在轿内。篑初坐上,夏鼎把住轿杆。出了道署,穿街过巷,到了谭宅后门。
夏鼎正要献些殷勤,嘱些话头,不料王象荩在后门照应,又怕误了回话见责,只得押着轿夫而回。正是:从来贱愚本相邻,越急越刁总一身;看是欺瞒全入网,到头方知不如人。
第九十三回 冰梅思嫡伤幽冥 绍闻共子乐芹拌
却说篑初到家,上的堂楼,奶奶父亲看见是光彩模样,怎不喜欢。王象荩把几十套书一一放在桌面。撕了匣子上小封条,乃是元宝六锭,一个红帖儿,上写着“婶太太大人甘旨之敬,侄绍衣顿首。”展开毡包,乃是表里四匹。
篑初把银花、彩绸、湖笔、徽墨放在神主橱前,向父亲说:“这该告我爷说一声。”绍闻遂率着兴官,推开神主橱门,行了两揖四叩常礼。王氏喜极,说道:“我也该向祖先磕个头儿。”也行了礼。巫氏与悟果,各喜笑不止。老樊只是大笑,在院里拍手。
这冰梅偷拉兴官回自己住的私室,指着孔慧娘神牌说:“磕头。”兴官磕下头去。冰梅泪如泉涌,不能自止,说道:“你向堂楼瞧奶奶去罢。”兴官出来。冰梅将欲出来,争乃喉中一逗一逗,自己做不得主。难说合家欢喜,我一个婢妾独悲,是什么光景?因此倒在床上,蒙上被子,越想越痛,暗自流泪。
孔慧娘临死时,叫兴官儿再看看,又说长大了记不清的话,—一如在眼前。那母子诀别之痛,嫡庶亲昵之情,放下这一段,想起那一宗;搁下这一宗,想起那一段,直悲酸到三更时候。
好冰梅,真正的难过也。
到了次晨,绍闻兴官依旧要上学念书,王氏道:“你们吃完早饭再上学,趁王中住下,他来商量一句话。”兴官叫王象荩到堂楼,靠门站下。王氏道:“昨晚道台送绸缎四匹,说是我的衣服;银三百两,说是我的吃食。我算计了一夜,怕闲花消了,你看该怎么摆布呢。”王象荩说了两个字。那两个字呢?
曰:“赎地。”王氏道:“赎那一宗呢。”王象荩道:“张家老二那一宗地,是二百八十两当价,这元宝银子成色高,只给他二百七十两便可回赎。余下三十两,这做衣服的裁缝工钱,线扣贴边花费,是必用的。况且奶奶年纪,比不得旧年,这早晚鸡鱼菜果点心之类,是少不得的。赏小厮丫头零碎散钱,也是短不得的。奶奶随意使用,才不枉了道大老爷这一点孝心。三十两银子净了,这赎的地收打的粮食,便接续上了。”楼上男女,无不首肯心折,齐道:“是,是。”绍闻细看王象荩,鬓角已有了白发。正是:漫道持家只等闲,老臣谋国鬓同斑;须知用世真经纶,正在竹钉木屑间。
王象荩吃了早饭,上堂楼禀于王氏道:“我去南乡回赎那份地,就叫当主拿典约来,到这里收价撤约。”王氏道:“你与你闺女带回一匹绸子去。我还与他收抬了些绸缎碎片儿,你也带着。女孩大了,还没个名子,我与他起个名叫做全姑,叫着方便些。”王象荩磕了头,说:“谢过奶奶。”自行去讫。
不多一时,只听的有女人声音,喊着看狗,早已自己进了堂楼。磕了头,起来说道:“奶奶还认的小女人不认的。”王氏道:“一时恍榴。”那女人道:“小女人是薛窝窝家。”主氏道:“你坐下。”薛婆道:“太太赏坐,小女人就坐下回话。这几年不曾来问安,老太太一发发了福。”王氏道:“你却不胜旧年光景,牙也掉了。”薛婆道:“天生的伺候人的奴才命,天爷再不肯叫断了这口气儿。家里人口又大,每日东跑西跑赶这张嘴。小女人如今老了,不当官媒婆了。这官差是第四巷老韩家顶着哩,县上女官司,都是他押的。只为小女人说话老实,这城里爷们喜事,偏偏还着人叫小女人去商量。小女人说我老了,牙都掉了,说话露风,还中什么用呢。这些奶奶们就吆喝说:‘你不管,叫谁管?”这也怪不得爷奶奶们肯寻我。”因移座向王氏附耳低声道:“奶奶看我当日送你这位姐,如今生的小少爷,昨日自道台老爷衙门坐轿出来,满街都夸奖说,是送韦驮的,再没一个不说是状元、探花。天给我一个受穷的命,却给我一张有福的嘴。”冰梅听见媒婆声音,上的楼来。薛婆接住一拜,躬身虚叩,说道:“姐姐大喜。”冰梅因伊是从来之自,倾身实叩。薛婆急忙扶住说:“折煞了我!”老樊提上茶来,看见薛婆笑道:“有劳你罢,我要另跳个门限儿。”薛婆道:“眼看挂‘贞节匾’哩。”老樊笑道:“我是实话。”薛婆大笑道:“有个主儿,只是远些。”老樊道:“在那里?”
薛婆道:“在山东东阿县。”老樊笑的去了。
王氏道:“你两个说的,我不省的。老樊说他要跳门限儿,想是不愿意在我家做饭了?”薛婆道:“他说笑,是另嫁主儿。
我说东阿县,是熬皮胶,骂他哩。”王氏道:“我全不省的。”
薛婆道:“闲打牙,与你老人家解心焦,连正经要紧话还没说哩,真正是小女人活颠倒了。原来是一宗亲事,我来提提。行不行,在老太太。只是八十妈妈,休误了上门生意。奶奶休嫌絮联,待小女人把这一家愿意做亲的人——也不提他姓名,奶奶有了口气儿,小女人才好说个清白。这人是咱城中一个财主,山货店有他几股子生意,听说京中,也有几个铺的本钱。一个女儿,今年十七岁了,高门他不攀,低门他不就。所以还不曾有个婆家。这位爷只有一个女儿,过继的一个侄子。这陪妆都是伙计们南京办货另外带的,首饰是北京捎的,不是咱布政司东街打造的银片子。单等有了女婿,情愿供给读书,读成了举人、进土,情愿将几处庄子陪送作脂粉地。”王氏道:“女孩何如?”薛婆道:“那人材标致,只看咱家小少爷,就是一对天生的金童玉女。”王氏道:“孙子又是一辈人,我不敢管,等他爹下学回来,我对他说。你只说这家在那道街,那个胡同,姓什么,叫他爹自行打听。”薛婆道:“亲事成与不成,小女人如何敢预先说明。万一不成,人家是女家,不好听。俗语说,‘媒婆口,没梁斗’。小女人却是口紧。”王氏执意要问,薛婆道:“西门大街,姓张。”王氏道:“我对大相公说就是。”薛婆见王氏不肯深管,说:“老太太休错了主意,好大一注子银钱哩!小女人且回去,好事儿不是一时一霎就成的。”王氏道:“吃了饭回去。”薛婆道:“小女人今日还要发财哩。北门赵爷,说明今日要赏小女人十两银哩。”冰梅也留不住,叫道:“樊嫂看狗。踩百家门的人,吃饭工夫也没有哩。”冰梅送至后门,薛婆还嘱咐道:“姐姐是天生的造化人,我知这亲事将来必成的,改日再来讨喜信。”
绍闻父子学中回来,王氏把西门大街张家事,一一照薛婆话述了。绍闻道:“下月学台回省,目今府考就到,那有工夫打听。”
过了一日,巴氏来望女儿外甥,巫氏加意款待。巴氏问了道台送的表里的话,看了银花彩绸,满口夸奖。意中原是巴庚有女,托了姑娘提媒。巴氏几回要张口,争乃喉中自为挡塞,吐不出来。临行,把话交与翠姐,闲中向姐夫探探口气。不知墙有缝,壁有耳,绍闻只说:“怕亲家抬起来打我。”只这一句,巫翠姐也难提秦晋、朱陈的话。只为谭宅此时蹇修联影,也就冰语聒聪,不再一一细说。
王氏也向绍闻提了几宗话,绍闻道:“这都是与咱家道大人结亲哩。要之,也不尽在此。要是文宗一到,考案一张,我父子有一个进了,还要添几宗哩。若俱不能进学,这说媒的就渐渐稀疏。儿子经了几番挫折,这世故也晓得七八分。我想舅舅那边,如今也必有托他说媒的。我舅是个精细小心人,总不见来,正是舅舅好处。总之,这事要叫四位老伯拿主意。”王氏道:“果然如今说的,只像王中那个女儿就好。我前者与他女儿起个名子叫全姑。我这时很想这闺女,还把兴官挣的红绸子,叫王中捎与他女儿一匹。”绍闻道:“起名全姑,果然一样儿也不少。但不知将来便宜了谁家。若论起兴官亲事,我一向不成人,不敢见我爹爹相处的老朋友,这回若是进个学,便好见这几位老人家。议亲之事,这三位老伯,并儿的外父一并说好,那就石板上钉钉,就如我爹订的一般。这是一定主意。现在只以考试为重,兴官总不至没有丈人家。娘不必挂心就是。”
说完,引兴官上学而去。
出的后门,遇见了张宅一个小厮,拿了一个红帖子,上边写着;府试定于初二日,署前已有告示。册卷速投勿误。正心寄纸。
绍闻付与儿子看了,本日即办考具。
临期进场,复试后挂榜,赶紧捷说,谭篑初取了第一名,谭绍闻移在第三。
这父子名次,勿论城里轰传,连四乡也都究原探本,讲起谭孝移当日学问品行来了。古人云:“为善,思贻父母令名必果。”岂不信哉。
府案已定,单候学台考试。到了三十日,果然学台自归德回省,人谓之坐考开祥。
那学台的告示,申明场规,禁止夹带,严拿枪手,厘正文体。各行各款,俱是厚纸装潢,以便通省各府悬挂。至于开祥事宜,有墨写过朱的牌,也有朱笔亲书实贴的,生童来来往往,无不仰观细念。惟有厘正文体一张红告示,攒挤人多。绍闻引了兴官,也站着细读。只见上边写的:钦命提督河南通省学政、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卢,为厘正文体,以昭实学,以备实用事。国家以制艺取士,义隆典重。
特命学臣,分布各省,遍历各郡,俾县衙择其乡塾儒童赋质之粹、肄业之醇者,呈之守牧,守牧复加考核,第其名次,以俟学使之案临。学使乃拔其尤者,列之胶庠,名之曰生,别于民也;系之曰员,进于官矣。是盖仿古者乡举里选之遗意,而寄他日致君泽民之重任者也。故既加官服以荣之,复给廩膳以赡之,养士将以收得士之报也。各省试院莫不榜其门而大书曰“为国求贤”,各生童可以顾名而思义矣。伏读高皇帝刊碑于国子监之门曰:“宋讷为祭酒,教的秀才,后来做官,好生的中用。”迨相沿既久,而科、岁之试,乡、会之场,竞视为梯荣阶禄之地,而“做官中用”四个字,遂相忘于不觉矣。顾国子先生,教士之官也;督学使者,校士之官也,此其责,仍宜重之于学使。向于省会书肆中搬取试牍进署,以觇课士之程式。
而坊本分门别类,《四书》题目下,细注曰“巧搭”,曰“割截”,曰“枯窘”,曰“游戏”。注此八字于圣言之下,此岂可以为训乎哉?圣人朴实说理,而注之曰“巧”;圣人浑理,而注之曰“割”;圣人之言,并不可以腴称,而何至于“枯”?圣人之言,并不可以庄论,而何况于“戏”?阅其文,巧搭题亦联络有情,割截题亦钩勒不走,枯窘题何尝不典瞻堪诵,游戏题何尝不风韵欲流?然生童中有如是之才学,而不引之于正大光明之路,此则学使之过也。本部院才陋学疏,幸博一第,方幸与诸生共勉于大道,断不敢蹈此陋习,以开侮圣言之渐也。凡四子书中,必以阐性命、禆政治者帧,既可以窥醇修,亦可以觇伟抱。兢兢焉午夜剪烛,拭目悉心,以无失国家求贤若渴之意,敷政安民之心。总之,读书不多,则文不能进于雅;观理不清,则文不能规于正;心未底于澄澈,则文不能清;行未极于砥砺,则文不能真。此又诸生童之根于夙昔,而非风檐寸晷之所能猝办也。是则存正学以收实用,庶使者可或藉手而无负于简书,是则存乎诸生童之爱我弥甚也。特谕。
这父子看了学台手谕,心中不胜敬服。
至祥符进场之日,首题是《君子不器》,次题是《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论题是《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这父子兴会淋漓,已牌末脱稿,午初至未刻誊写于净,送到大堂。这开祥四学师,是认得篑初的,接了卷子,大家传观,莫不极口称赞。
次日圆榜招复,父子坐号东横西竖,同写在圈子上。及至大复发案,父子同入芹泮。走报报于家中,以及戚友。这绍闻半生磋舵,绷得一衿,这一喜一悔,自是不必说的。
不言绍闻合家欢喜,再找说试常那招复之日,儒童都在大堂上坐,因为年貌不对、字迹不符,拿住了一个枪手。学台即命巡捕官锁押,交与府堂审讯。晚鼓时,知府至学台处禀见面话,一茶方完,知府打躬道:“大人命巡捕押送枪手,审讯之下,口角微露科目字样。卑职怕是同人们穷极生巧,或者可以宽纵?未敢擅便,禀候大人钧夺。”学台道:“老先生意欲网开一面,以存忠厚之意,这却使不得。向来搜检夹带,每每从宽。因其急于功名,以身试险,情尚可宥,遂以诬带字纸,照例挟出为词,是亦未尝不存忠厚也。至于枪手,则断不能容的,拔一侥幸,则屈一寒酸,此损校士之责尤大。即如各州县详革一诸生,虽因其罪名而黜,此心犹有怜惜之意。若场屋中屈一寒酸,是这个秀才毫无过失,暗地里被了黜革,此心何忍?
况这些枪手们,即令果是科目中人,也成了斯文的蟊贼,自宜按律究办,以儆效尤。”知府遂即告辞回署,遵学台之命而行,不必细述。人称卢学台秉公校土,果不负学使之使。
第九十四回 季刺史午夜筹荒政 谭观察斜阳读墓碑
却说谭绍闻父子同入芹洋,这满城私议,有言孝移庭训根基是正的,有言篑初聪明出众超群的,就有说绍闻旧年几乎入于下流的。那妒忌之人,竟有说道台使上体面通了门路的。总之,贬者可怕,夸者亦可怕。惟有闭户读书这一丸药儿,能治百样玻后生们宜牢记在心坎里。
但士庶之族,家有喜事,便难言门无杂宾。况绍闻少年不曾净守清规,更是不能杜门谢客。纵然今日心中有些不耐,这外局儿也俱要笑面相迎。一连四五天,未免山阴道上,也有个小小的应接不暇。这父执前辈,唯有孔耘轩以亡女之故,心下不快,使其弟孔缵经道了喜。其余程、张、苏诸公,各亲到了,一茶即便辞去。亲戚则王春宇父子,先后继至。巫家则泰山之余麓,牵连的巴家峄山、蒙山齐到。如巴庚引的钱可仰、焦丹等,并素不谋面的亲戚,也来道喜。张绳祖、王紫泥已是第二番。刘守斋、贲浩波还是头一次。既不曾少了虎镇邦那个革丁,怎能缺了夏逢若这个新役。盛希侨送了喜绸两匹,贺仪四两,是日正遇着谭绍闻与业师惠人也、侯冠玉磕头见礼,不能少留,骑的骡子而去。
这林腾云,为他母庆寿之时,曾劳过绍闻光降,今日也来还礼补情。单等萧墙街贴了首事的报单,早已来西蓬壶馆探了一回。这西蓬壶馆却每日有出传单,约远客,搭彩棚,叫昆戏,都是俗下街坊凑趣、朋友攒脸的市井话儿。内中也有素不谋面者,听说谭宅大喜,就说:“五湖四海皆朋友,俺们到那日,也封份薄礼儿走走,大家好看些。”
忽的有个风声,说守道谭大老爷上郑州勘灾,出西门路过谭氏祖茔,下轿来,铺垫子,向墓前各行了四拜礼。一传十,十传百,都说谭大老爷与绍闻是本家兄弟,某日还要到萧墙街亲来贺喜,这个派头就大了。
正是太阳一照,爝火自熄。这胡轰之说,就先松后淡,渐渐的由小而至于无。
却说谭道台到西门本家祖茔下轿行礼,却也不是虚传。原来郑州旧年被了河患,又添沙压,连年不收,这几县成了灾黎地方,百姓渐渐有饿死的。风声传至省城,抚、藩共商,委守道确勘灾情,以便请努急赈。这道台是实心爱民的官,次日即便就道。出了西门,走了四五里,轿内看见一座坟茔,莹前一通大碑,字画明白,十步外早看见“皇明诰授文林郎知河南府灵宝县事筠圃谭公神道”,即忙下的轿来,铺上垫子行礼。口内祝告道:“鸿胪派的爷们,丹徒裔孙绍衣磕头。因勘灾事忙,回署即修坟添碑。”急忙上轿而去。要知人嘴快如风,早已把这事传满省城。
单说谭观察到了郑州十里铺,典史跪道来接,请入道旁祖师庙吃茶。观察正欲问灾民实在情形,就下轿入庙一歇。及到门口,见墙上贴告示一张,上面写道:河南开封府郑州正堂季,为急拯灾黎以苏民命事。郑州弹丸一区,地瘠民贫,北滨黄河,水滚沙飞。全赖司牧平日为尔民设法调剂,庶可安居乐业,群游盛世。本州莅任三年,德薄政秕,既不能躬课耕耘,仰邀降康,竞致水旱频仍,尔民丰年又不知节俭,家少储积,今日遂大濒于厄。鬻儿卖女以供籴,拆屋析椽以为爨。刮榆树之皮,挖地梨之根。本州亲睹之下,徒为惨目,司牧之谴,将何以逭!
观察叹道:“这不像如今州县官肯说的话。”又往下看:——千虑万筹,了无善策。不得已,不待详请,发各仓廒十分之三。并劝谕本处殷富之家。以及小康之户。俾今随心捐助。城内设厂煮粥,用度残羸。又谁知去城窎远者,匍匐就食,每多毙倒中途,是吾民不死于家,而死于路也;馋饿贪食,可怜腹枵肠细,旋即挺尸于粥厂灶边,是吾民不死于饿,而死于骤饱也。况无源之水,势难常给。禾稼登场尚早,吾民其何以存?——道台又叹道:“此又放赈官之所不知。即知之,而以奉行为无过者。真正一个好官”又往下看:——幸蒙各上宪驰驿飞奏,部复准发帑叠赈。本州接奉插羽飞牌,一面差干役六名,户房、库吏各一名,星夜赴藩库领取赈济银两,一面跟同本学师长,以及佐贰吏目等官,并本郡厚德卓品之绅士,开取库贮帑项,预先垫发。登明目前支借数目,弹兑天平,不低不昂,以便异日眼同填项。此救荒如救火之急策也。诚恐尔灾黎不知此系不得已之挪移,或致布散流言,谬谓不无染指之处。因此预为剖析目今借库他日还项各情节,俾尔民共知之。如本州有一毫侵蚀干没之处,定然天降之罚,身首不得保全,子孙亦遭殄灭,庶可谢已填沟壑者黯黯之魂,待徙于衽席者嗷嗷之口。各田里烟册花户,其悉谅焉。特示。
观察看完告示进庙,庙祝奉茶。从人取出点心,嚼了一两片子,再也吃不下去。只吃了一杯茶,即刻上轿赴城。典史绕路先行。
将入东门,只见一个官员,骑一匹挂缨子马,飞出城来。
跟从衙役,马前马后拥着奔来。赶到城外,路旁打躬。观察知道是郑州知州季伟。下轿为礼。季刺史禀道:“卑职在城西村庄,查点极贫次贫各户口。忽的听说大人驾临,不及回署公服,有失远迎,乞格外原宥。”观察道:情刺史鼻拗耳轮中,俱是尘土,足征勤劳辛苦。我等司民职分,原该如此。可敬!可敬!”
一拱即便上轿。季刺史上马,不能绕道先行,只得随定轿子。
进的城来,观察看见隍庙,便下轿进驻。季刺史禀道:“西街自有公馆,可备休沐。”观察道:“我辈作官,正要对得鬼神,隍庙甚好。”进去庙门,到了客堂坐下。详叙了饥荒情形,商了赈济事宜。只听的庙院庙外闹轰轰的,典史禀道:“外边百姓,颇有变志!”
这却有个缘故。原来季刺史开仓煮粥时候,一个仓房老吏,暗地曾对人说:“这个事体不妥。仓廒乃朝廷存贮的谷石,向来平粜以及还仓,出陈以及换新,俱要申详上宪,石斗升合勺,不敢差一撮儿。今年荒旱,民食艰难,大老爷就该申详,批准方可开仓。如何擅开,每仓各出三分之一煮起粥来?虽说是一片仁慈心肠,只恐上游知道,差位老爷下来盘查这谷石向那里去了。说是煮粥救民,又有劝捐在内混着。总之少了谷石,却无案卷可凭,这就是监守自盗的匮空。我这老仓房熬的五年将满,眼看着考吏做官,只怕先要拿我吃官司听审哩。你们不信,只等省城有个官来,就不好了。总是我们住衙门的诀窍,要瞒上不瞒下;做官的,却要瞒下不瞒上;那会做官的,爽利就上下齐瞒。”这一番话,说的早了。那百姓们见官府这个爱民如子的光景,齐说:“等大老爷有了事,我们一齐担承,怕什么?”今日道台大人来了,百姓一时妄传,说是来摘印的。一传十,十传百,个个鸠形鹄面,把隍庙团团围住,一齐呼喊起来。
观察问典史道:“这百姓是什么缘故呢?”典史将原情禀明。观察笑道:“季太爷感人之深,至于如此。可敬之甚!典史官,将本道勘灾,还要加赈的话,对他们说明。他们明白底里就散了。”
典史至卷棚下,上在桌上,—一说明。那些百姓轰如雷动,那个肯听,只是乱喊道:“留下我们太爷与我们做主。”喊个不祝观察道:“本道只得出去与他们说个明白。”季刺史道:“卷棚下设座。”观察转到卷棚下正坐,季刺史旁坐,典史站在柱边。观察道:“拣几个有白须的上来说话。”典史一声传:“年老的上来。”果然有五六个驼背羊髯的老民上前。观察道:“你们百姓喊的是什么?”老民道:“俺们这郑州,有句俗语:‘郑州城,圆周周,自来好官不到头。’等了有些年,像今日俺们这位太爷,才实实在在是个好官。大老爷今日来临,不曾发牌,又不见前站;来到不陶冶公馆,入隍庙。百姓内情不明,说是俺们季太爷,有了什么事故,像是不得在俺郑州做官的样子。所以要问个仔细。”观察道:“你们这个好太爷,本道正要保荐提升,难说还有什么不好的消息?”那五六位老者,一发不肯,说道:“一发俺们不肯依。我们太爷才来时,是一个胖大的身材,只因连年年成不好,把脸瘦了一多半子,俺们怎舍得叫他升哩!”观察忍不住笑道:“如今还留你们季太爷与你们办灾,并准他相机行事,何如?”那五六个老民始有了笑脸儿。急下卷棚,到院里说了,那满院百姓,顿时喜跃起来。
这季刺史满心凄惨,眼中双泪直流,也顾不得失仪。观察道:“官民相得,如同慈母赤子,季刺史不愧古人矣!”观察仍退入客房。百姓们渐渐散了,没一个口中不是“罢!罢!罢”三个字儿。
曾记得前人有一绝句,写来博看官一笑:满口几方几撇头,民沸又贮满腔愁;淳风只有朱循吏,身后桐乡土一丘。
典史又秘向本堂翁禀道:“公馆已洒扫清洁,供给俱各全备,应请大老爷动身。”刺史欠身恭请,观察道:“晚上此榻就好,何必另移?”刺史道:“公馆略比此处清雅些。”典史跪禀道:“门前轿夫伺候已久。”观察笑道:“州县伺候上司,本是官场恒规,原责不得贵州。但我这个上司,胸中略有些身份,不似那些鄙俗大僚难伺候:烦太爷问绅衿家借围屏,借纱灯;铺户家索取绸绫挂彩,毹氍苫地,氆氇铺床,瓶炉饰桌;贵长随们展办差之手段,彼跟班者,发吆喝之高腔。不令人肉麻,即爱我之甚矣。”季刺史不敢再强,只得遵命。
不多一时,摆上席来。上了一碗官燕,观察只顾商量办赈事宜,不曾看见。到了第二器海参,知州方举箸一让,观察愠色道:“贵州差矣!古人云,‘荒年杀礼’,不易之训。贵治这等灾荒,君之责,亦我之责也。百姓们鸿雁鸣野,还不知今夜又有多少生离死别,我们如何下咽呢?至尊闻之,亦必减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