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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绍闻早已下堂楼,自坐东楼下。巫氏上卧房卸妆,见了绍闻,细声笑道:“你与我有了什么仇,怎的再不踩俺家门边,问我一声儿。”绍闻忍不住笑了。巫氏入内室拔去头上珠翠,解了绣金宫裙,说:“我的旧裙子搭在床横杆上,往那里去了?”绍闻道:“我与你寻去。”
却说堂楼上女客坐定,老樊奉茶,冰梅放盅各送。这两亲家母,叙起家常。巴氏还怕有什么含刺带讽的话儿,这王氏一点愠色也没有。到晌午时分,堂楼摆了大席,巴氏、王氏此谦彼让,方才坐定。巫氏也上楼来坐。巴氏道:“冰姐你也坐下。”
冰梅方坐了桌角酌酒。
这绍闻自在东楼下,与兴官吃饭。堂楼席尚未完,东楼饭已吃足。只听蔡湘道:“有客在后门等着道喜。”
原来蔡湘久已出去,跟官到山西,因官告老,仍回汴梁闲祝前日街上遇见双庆,说谭主人恭喜,约双庆同回伺候旧主人。双庆也很愿意,因此同来叩头贺喜。绍闻正无人用,一见便问道:“往事休提。你俩还肯进来么。”蔡湘、双庆俱说情愿,二人遂依旧进谭宅来。理合找明,不再赘述。
第八十八回 谭绍衣升任开归道 梅克仁伤心碧草轩
且说蔡湘报与绍闻,有客后门等着贺喜,那人却是张正心。
绍闻付与蔡湘一枝儿钥匙,说:“你先去开门,我安排双庆提茶去。”
蔡湘拿钥匙开了新书房门,绍闻随后即到。让进书房,为礼坐下。张正心道:“贤弟会状先声,本拟明晨叩喜,因到小南院,顺便而来。万望勿嫌残步。”绍闻道:“县考幸蒙录取,何敢受贺。自揣久不亲书,府试未必再能侥幸。况学台按临,不能进学,也非意外之事。但问老哥曾否用过午饭,家中现有客席,取办甚易。”张正心道:“在小南院已用过。今日是老伯的斋日,合家清素,不然还要讨喜酒吃哩。请问家中何处尊客?”绍闻道:“内人与丈母来了。”张正心道:“令丈母是客罢了,如何弟妇也成了客呢。”绍闻笑道:“对你说怕笑话,不说我又耐不祝当日孔宅那个亡室,是先君定的,贤而且慧。今这个内人,是家母定的,不及远甚。去年清明,与弟角起口来,送他归宁。夏日,家母念孙情切,去他家一望。谁知丈母与内人母女两个,竟奚落起来,家母含怒而回。隔了将近一年,这边也没人讨闲到那边走动。昨日忽送来一份重礼,一个小厮不会说话,公然说:‘我家姑娘本钱治的礼,与谭奶奶贺喜。’天下有儿媳贺姑嫜之说么?真正可笑。”张正心果笑个不祝绍闻见正心欲吐复茹,只是笑,便问道:“老哥你笑什么哩?”正心道:“我们小兄弟们说家常,谈及闺阃,以为诙谐。谁知老人家们说起来,比咱说的雅而且趣。我非有意窃听,偶而在窗前洗砚瓦,吹到耳朵内——”正心却又住了口,只是笑。
绍闻催促,正心只是笑而不答。绍闻连催三次,正心笑道:“我一发说了罢。当日程、孔、苏诸老叔与家伯几位老前辈,常在一处,你还记得么?”绍闻道:“记的很清。”正心道:“这几位老人家见了面,就是一天聚会,庄言正论极多。偶而诙谐,不过一笑而已。但添上你的先生惠圣人,便是老先生们惹笑正鹊。惠人老原是‘四畏堂’上占头一把交椅的。你师母那个狮子,又是一个具象体的狻猊貌,卿咛一声,便地动山遥一日几位老先生们在舍下说话,我适然在院里洗砚瓦。只听惠人老说起《五经》《四书》程子本义、朱子集注、蔡九峰集传来。这几位老先生与他辨难,惠人老解说不来,众人已为胡卢。不知怎的一拐,拐在贵老师惧内上来,众人说:‘老先生是圣人,如何不以圣人的话感化老嫂?’惠人老道:‘不瞒列位说,委实我没不是。小事大事,俱是贱内的不是。兼且喜怒无常,圣人的话,那里用得着。’程老叔道:‘圣人的话,用不到老嫂身上,却用在老哥身上了:老嫂有了小不是,老哥曰,圣人教我矣,曰‘赦小过’;老嫂有了大不是,老哥曰,圣人教我矣,曰‘肆大眚’;老嫂怒的时节,老哥不敢了,遵着圣人说的话,‘宴呢之私,不形乎动静’;老嫂喜的时节,老哥你敢了,遵着圣人说的话,‘惰慢邪僻气,不设于身体’。只听众位老先生,在屋内笑了一个大哄堂。咱是一个后生家,怎敢笑出声,只得丢下砚瓦,捏住鼻子猛一跑。我今日触着贤弟这宗事,只怕贵老师圣人的衣钵,传与你了。老弟妇回娘家等着你接,你遵着圣人说,‘不节若,则嗟若’;今日回来了,你遵着圣人说,‘既来之,则安之’。呸,呸,侮圣之言,口过!口过!天色已晚,我再到南院看看舍弟,好同家伯母回去。”
张正心欲去,猛然想起一宗事,说道:“咱两个只顾闲谈,却忘了一宗要紧话说。今日早晨,看见三皇庙门上,贴了一张关防诈伪的告示,念了两遍,还记得些,我念与老弟你听:特授督理河南开归陈许、驿、盐、粮道,加二级随带一级、纪录八次、又纪大功一次谭,为关防诈伪事。本道籍隶丹徒,世列黄榜,叠受国思。备员浙省,因军功升授湖广荆州府。陛见请训,蒙特简以河南观察重任。在本道凛裳影而自矢,誓冰渊以为言。总之慈祥居心,狷介励操,万不敢少有陨越,以上负朝廷委任之思,下违祖宗教诲之泽。此本道暗室屋漏中可对天日,可质鬼神者也。但江南之与中州,虽分两省,实属接壤。恐有不法之徒,指称本遣姻亲族众名目,改习土语,变换儒衣,或潜居寺观,乔寓逆旅。视尔河南为诚朴之区,椎鲁之民,不难展拓伎俩,或言讼狱可以上下其手,或言钱粮可以挪移其间,徇情尽可关说,遇贿即可通同。殊不知本道族清威贵,或仕宦远方而久疏音问,或课诵家塾而不出户庭,从无此蓬转宇内,萍栖署中之恶习也。为此出示遍谕僧寮道舍,以及店房客寓、茶坊酒肆等区,各自详审言貌举止,细默行装仆从,少有可疑,即便扭辕喊禀,以凭究治。倘敢任意收留,甚至朋谋撞骗,或经本道访闻,或被旁人首发,本道务必严刑重惩。除将本犯毙之杖下,至于牵连旁及者,亦必披根搜株,尽法惩治。本道言出如箭,执法如山,三尺法不能为不肖者宥也。云云。贤弟呀,我影影记得府上有原籍丹徒的话儿,或者此公就是贤弟本族?”绍闻道:“据大哥所述,有八九分是不错的。但我前日在盛宅看过爵秩本,丹徒家兄是湖广荆州府太守,我如今再查个按季爵秩本头,便见的确。”正心道:“贤弟差矣。咱们一个士夫之家,忽尔来一个亲族做本处大员,不知者则以为甚荣,知者则以为可怕。我们清白门第,断不至于设招权倚势之心,那无知小人,便看得咱家是附羶逐腥之地。这是有关系于身家性命的事。此若果系本族令兄,贤弟呀,省会之地,杜门窬垣还怕躲不清的。”绍闻道:“这我该怎么处呢中?”
正心道:“足不入街心,影不出巷口,闭户教子,自爱也,爱子也,并爱及令兄老大人矣。可惜贤弟不是个官,若是官,那有个回避之例了。”
二人话已说完,相送出门,正心回首道:“我们前半截述前辈的妙谑,那是我该死的话,只付之‘白云向空警。我们后半截说的丹徒的话,句句铭心,切记,切记。”一拱而去。
单说河南开归道,却是那个?果然是江南镇江府丹徒谭氏宜宾派后裔谭绍衣。
这谭公上任以来,谒文庙,见抚台,拜藩、臬,接见合城的属员,一连忙了十日,方粗有定局。心里想族叔谭孝移此时约去八十不远,康健羸弱,不知何如。一日叫梅克仁到书房说话——原来梅克仁是谭府上家生子,其人细密妥当,极能办事,谭道台倚为心腹——说道:“当年我差你与这里老太爷下书,想老太爷如今也老了。你是该记得的,旧日曾寄过书,老太爷也不曾有个回信。趁你站门上未久,人还不认得你,你改装出署,到老太爷那边先请请安。你诸事妙相,我讨回话。”
梅克仁领了主命,果然敝袍旧帽,皮带泥鞋,径上大街。
只见街上添了许多楼房,增了许多铺面,比旧日繁华较盛。依稀还认得谭宅旧居。到了旧日所走门楼,见门上悬着“品卓行方”金字匾额,旁署谭某名讳,心内说:“这是我们老太爷名子。如何不是倒座向内的对厅,却成了大京货铺子?”
梅克仁上的铺子台级,说买一条手巾。一个小伙计拿过来,明了价钱,梅克仁与了三十文制钱买了,随口问道:“这是谁家房子?”几个伙计,并无一人答应。梅克仁又道:“取一匹蓝绸子看看。”又一个年纪大的,架上取过一匹绸来。梅克仁一看就中,说道:“明明价钱。”那人道:“请出包儿看看银水,或是足纹,或是元丝,好说价。”梅克仁在怀内掏出一个银幅来,展开七八个锭件,俱是冰纹,那人说:“银子好。”
小伙计捧过一杯茶来,让坐,梅克仁方才坐下讲价。这一个嫌多,那一个不让,说话中间,插一句问道:“这是谁家市房?”
那人道:“是敝号哩典到谭少爷房子。”梅克仁心里惊道:“不好,老太爷辞世了。”即照他说的价钱称了银子,梅克仁包了银幅,连绸子塞到怀里就走。那人道:“再吃杯茶。”梅克仁摇首,一拱而去。
拐弯抹角,记的土地庙儿,照走过的小巷口,径上碧草轩来。及到门口,一发改换了门户,一个小木牌坊上,写了四个大字“西蓬壶馆”,下赘“包办酒席”四个小字。坊柱上贴了一个红条子,写的本馆某月某日雅座开张。梅克仁瞧料了七八分,径入其内。只见又添了几座新房子,又隔了一个院子,杀鸡宰鹅,择葱剥笋,剁肉烙饼,榨酒蒸饭,乱嚷嚷的。休说是药栏花畦没了踪迹,就是几棵老梅,数竿修竹,也都向无何有之乡搬家去了。只剩下一株弯腰老松,还在那荤雨腥风中,响他那谡谡之韵。
梅克仁拣了一个座头坐下。向轩上一看,一桌像是书吏衙役们请客,一桌子四五个秀才腔样,也还有一桌子长随打扮。
这桌子微醺,那桌子半酣,杯盘狼藉,言语喧哗,梅克仁好生不快活。只见走堂过来拭了桌子,问道:“爷是吃饭吃酒?”
梅克仁尚未回答,只听他唇翻舌搅说道:“蒸肉炒肉,烧鸡撕鸭,鲇鱼鲤鱼,腐干豆芽,粉汤鸡汤,蒜菜笋菜,绍兴木瓜老酒,山西潞酒。。”一气儿说了几百个字,又滑又溜,却像个累累一串珠。这梅克仁那里听得,说;“你且去。”果然又走了几张桌子,回来道:“爷吩咐。”梅克仁心中有事,随口道:“一碗鲤鱼,一盘炒肉,两碗干饭,一钴绍酒。”
梅克仁坐的桌子与收账桌子不远,看那收账的是个老者,问道:“这旧年是谭宅房子,我曾走过。如今是合伙计开张,是赁与人开张一年吃租的。”那老者道:“这原是谭宅老乡绅书房,老乡绅下世——”住了口,收起账来,钱入柜响后,又道:“老乡绅下世,相公年幼,没主意,被人引诱坏了,家业零落。这是我们掌柜哩一千多银子买的。”梅克仁道:“如今他这相公却怎么样。”老者收账,收完又续说道:“如今这相公却也改志。现今县考,取了案首。引了儿子,在这西边一个小书房念书。十四岁小儿子,也取了头几名。”
梅克仁听在心里。吃完酒饭,开了钱,谢教而出,就上西书房来。听的书声,不用认门。”屈戌儿却是在外边锁着,门上有“闲人免进”条子砸耳一听,只听内边有一个大声朗诵,有一个乳腔嫩喉的,也读得清亮。梅克仁暗道:“这却像我南边风规。但有这就罢。”不敢露出行藏,径依旧照着先走的街道,回衙复命。正是:
富贵休夸驷马车,撤傲去骄返寒庐;
回头何处寻津岸,架上尘封几卷书。
第八十九回 谭观察叔侄真谊 张秀才兄弟至情
却说梅克仁回到署中签押处,见了主人。谭道台道:“你回来了,见过老太爷不曾?”梅克仁把目之所见,耳之所闻,一五一十详细说了一遍。谭道台不胜惨戚惆怅,问道:“老太太呢?”梅克仁道:“老太太在堂。”又问:“你说书房中乳腔念书,是老太爷晚生子么?或是老太爷孙子?是一个,是两个。”梅克仁道:“打听明白,是老太爷孙子。现今县考,取的很高,年十四岁了。书房别的无人,只他父子二位高声读书。门是外边倒锁着。”谭道台不觉失声叹道:“有此就好。”
梅克仁告退出去。谭道台取过一个红单帖,举笔写道:叔捐馆太早,兄到豫过迟。敢授金于暮夜,不畏四知。愿奋志于崇朝,常凛三畏。果其能绳祖德,乐缔绵绵之族情。倘或再蹈前非,径申严严之官法。
附去婶母甘旨银五百两绍衣濡泪书
写完,即要叫梅克仁兑银子,明日去送。忽的摇首道:“且慢,且慢。”
道台徘徊室中,又坐在案上。天色已晚,点上灯烛。看了些文移,画了些稿案,吩咐了事体,嚼了几块压饥的点心,吃了两三碗子茶,更鼓分明,打了呵欠,就在签押房内安寝。展开被褥,脱了靴袜,却披着上衣,靠着枕头,心中计算起来。
口中无言,心内有话,说:“我这个族弟,仿佛记的,我叔在丹徒族谱上,写的是谭绍闻。这个侄子,不知是什么名子。论考的高取,还不出奇,只这肯念书,便是好后辈子孙。这绍闻弟,三十多岁了,还不曾进个学儿,又破了家业,这便是世族中一个出奇的大怪物。今倒锁了门,在内念书,或者是穷的急了,进退无路,逼上这一条正经路儿来。这遭恶党之羞厚,受室人之交谪,是不用说的。我如今送五百银子,在我原是不能已之族情。但彼已没主意于前,又焉知能不夺志于后?况银子这个东西,到君子手里,能添出‘恭者不侮,俭者不夺’许多好处。若入平人手里,便成了奢侈骄慢的本钱。即令不甚骄奢,这水涨船高,下边水涨一尺,上边船高九寸,水只管涨,船只管高,忽尔水落了,把船闪在岸上,再回不来,风耗日晒,久之船也没得了。如今他能把船依旧扯下岸来,在断港小沟中等雨,还算好的。我送上五百两银子,不又害了他么?况我叫梅克仁送银,纵然做得机密,毕竟飞鸟过去有个影儿,且衙门举动,万不能使人不知。一人知晓,片刻就满城知晓。人人俱说他是新道台的族弟,他那些旧游,难免干他以不可为之事,即我所属之微员末职,不免也与他有些来往。赴官席,说官场话,是最坏子弟气质的。这个小侄,又要旷他工夫。更有宗可虑处,学台案临,他父子万一齐进了学,人便说是谭道台的关节。或说学台看道台体面,所以某人父子,一同游洋。虽说蚍蜉无伤于大树,这积羽亦可以压舟。不如暂且不认族谊,以固其父子自立为贵之心。”继而又想道:“当日叔大人为我一封书,走了一回镇江,族情何等款洽?我今日做官到河南,兄弟伯侄,真成了秦越肥瘠,何以对叔大人于幽冥?。。”辗转图椎,并无善法。忽尔想起观风一事,说道:“是了,是了。”又思量一会,才脱了上衣,缩在被里睡去。伺候的人换烛合门,俱各退下,唯留两个支更小厮,潜听伺候。
到了次日早晨,盥洗已完,吃了点心,传礼房。回话。礼房书办进来,谭道台吩咐了要观风的话。礼房回禀道:“观风四六告示,书办原有旧稿。”道台道:“不用那个。出个告条,判定日期就是了。此番观风,祥符为附郭首邑,单考祥符一等秀才。其二三等秀才,以及各属县之在书院肄业,并在省教书者,俱准其自愿报名,一体观风。祥符童生前二十名,不许一名不到。其后列者,亦准其自愿报名,一体就试。至于府州生童,行文各府州县教授、学正、教谕、训导等官,邮封题目,当堂面拆,照题作文,申解本道,以候录奖。这祥符童生,行牌该县,申送本县考案,以及各儒童三代籍贯清册,试毕原册发回。至于祥符生员,行牌该学,将院试考案,以及各生员籍贯清册,一并呈阅,试毕亦原册发回。观风先二日,工房备桌杌于本署。尔礼房务将就试生童,先期三日报明数目,以便临期署内备饭。违误责革,小心办理去罢。”书办领命而出。
且不讲观风一事,这道衙礼房恪慎办理。单说谭道台到任,告示上有丹徒两字,拜客柬帖,谭字下有个绍字,不知话从那里起头,满城中都说,新道台与谭绍闻是本贯的同堂兄弟。又说新道台请谭绍闻进道衙住了一夜。又说谭绍闻到衙门,新道台送笔墨银一百两。论其实,本来没个影儿,传说的却俱有证见。虽说捕风捉影的话,是久而自息,然当下轰传,也得一两个月,才能不扑而灭。谭道台昨夜筹画,果然明鉴万里。
而谭绍闻每日下学回来,后门上便有石灰字儿,写的“张绳祖叩喜”一行。又有“王紫泥拜”一行。又有“钱克绳拜贺”一行,下注“家父钱万里,字鹏九”。又有用土写的,被风吹落了,有字不成文,也不晓的是谁。总因谭绍闻在新买房子内念书,没人知晓,不然也就要有山阴道上,小小的一个应接不暇。
一日,绍闻父子正在书房念书,只听剥啄之声,拍个不止。
绍闻听的,只得走至门内,问道:“是谁。”那外边只说了一个字:“夏。”绍闻道:“钥匙在家母手里,只等饭熟时,人来开了门,才得回去。我怎的请你进来呢?”夏鼎说:“不用说这是盛价王中的法子,把贤弟下在这个——”住了口不说了。
绍闻道:“委实是家母的调停。”夏鼎道:“老太太舍不的。只是我有句话,不是隔门说的,我现在住了道差。”绍闻道:“我这一向没出门,全不知道:“夏鼎道:“我不管你知与不知,只说与你两个字,你记着。”绍闻道:“什么哩?”夏鼎道:“买办。”便扭项而去。这绍闻茫然不解,依旧回去念书。
不多一时,正与篑初说文字,又听的一声说:“开门来。”
绍闻细听是张正心-声音,即走向门内,把钥匙隔墙扔过去。
张正心开了门,进到书房。两人为礼,篑初也作了揖,各让坐下。张正心道:“道台那边没个消息到这边么。”绍闻道:“寂寂无闻。”正心道:“这个是道台谨密,却正是贤弟之福。昨日听人说,道台大人与谭伯母送了两毡包表礼,还有弟妇一匣子珠翠钗环。又有人说与贤弟一千两银子,叫贤弟修坟,道台大人还要到贵茔祭祖。我听说全不像话头。”谭绍闻道:“一点影儿也没有。”张正心道:“宫中要细腰,四境女人就十天不吃饭。无识之人,满口胡谣,大率如此,究他则甚。然要知人之多言,亦可畏也。我正要送个信儿,道台大人二十日观风,已有告条出来。”
道言未已,县堂上来了一个礼房,张正心、谭绍闻俱是投册卷时候认得的。进书房为礼,少叙寒温,拿出一张过朱的名单,上写“县试儒童前列名单”,计开第一名谭绍闻,第二名某某,第三名某某,共二十名。又拿出一个全帖,上边横写名子,与名单排次一样,但知会过的,名下有一‘知’字。张正心道:“昨日学里老师,也是这个办法,府学名帖二位老师、县学名帖二位老师。我也把知单上写了一个知字。”绍闻即叫篑初照样写,篑初遂照样把自己父子名下,端端楷楷各写了一个知字。礼房即要起身,绍闻道:“少坐说话。”礼房道:“事忙得很,晚鼓即要清册,明日申送道台衙门。”绍闻道:“少敬得很。”礼房笑道:“到院考时,我送两张大报条来,到那时竖旗礼先要三十两。”张正心道:“有,有,有。”
送出大门,只见胡同内一个小厮,背了一个小孩子,见了张正心,小厮道:“看那是谁?”小孩子笑着,叫了一声哥。
这个是谁?正是张类村老先生第三房杏花儿生的小儿张正名,已三四岁了。这名相公下的小厮肩背来,跑到正心跟前。张正心道:“名儿,与谭大哥唱喏。”绍闻道:“进屋里,你好行礼。”张正心抱起来,同进书房。
放下,说:“唱喏,唱喏。”名相公果然照着绍闻作下揖去。绊了半跤,几乎跌倒,正心急拉祝又引到篑初桌前,说:“作揖儿。”那篑初果然依着揖人必违于其位的礼,离了座位,深深的一揖。正心道:旧里还他。”绍闻道:“这位贤弟,还是小前辈哩。”
绍闻看看屋子四周,说:“无物可敬贤弟,该怎的?”那名相公指着桌上筒儿的笔说:“我要那呀!”篑初即取了一管旧笔与了。绍闻抱在椅上,叫小厮扶着,与他一张白纸。这名相公将笔濡在砚池内一染,横涂竖抹,登时嘴角鼻坳,成了个墨人儿。正心道:“写完了,不写罢。”将笔慢慢的夺下。
名相公扯住砚水瓶上绳儿,拉过来,手提着再不肯放。正心道:“打破了,放下罢。”名相公那里肯依,绍闻道:“就送与贤弟罢。”名相公提了瓶儿,与小厮院里玩耍。
这正心又看了篑初新课,说:“稳进,稳进。”绍闻道:“何敢多奖。”正心道。“是真老虎,乳号便有食牛之气。咱们世交,我虽不知晓什么,却还略认得成色。至于面谀二字,比面毁二字,其伤阴骘更重哩。”又订了二十日早吃点心,黎明就要到道衙东辕门守候点名的话。说完正心要走,绍闻留不住,同到院里。这名相公又被小厮将头上插了一朵小草花儿。总角带花,鼻凹抹墨,正心看见,一发亲的没法了,抱起来亲了个嘴,轻轻把名相公嘴唇咬祝那名相公一发哭将起来。绍闻拾起砚水瓶儿叫提着,名相公又笑了。正心道:“放下罢。”绍闻道:“这是我小时,王中与我三个钱买的。这一二十年不知丢到那里去了,前日兴官又拿出来放在桌上,我还认的。”张正心道:“三个钱的东西,到二十年后就是传家之宝。”向名相公手中去夺,那里肯放。绍闻执意要送,正心道:“我改日送贤侄一个玉笔床儿来,正好相抵。”二人同出门来,张正心抱着名相公,回首一躬而去。
绍闻道:“替我锁上门,家中还不曾请用饭哩。”张宅小厮锁了门,绍闻依旧进书房课诵。
看官,这一回来了一个夏鼎,又来了一个张正心,谭绍闻一拒一迎,只在一把钥匙藏在屋里、丢出墙外而已。把柄在己,岂在人哉?
第九十回 谭绍衣命题含教恩 程嵩淑观书申正论
却说谭绍衣观风一节,虽是隐衷欲见弟侄,却实实问俗采风,默寓隆重作养之意。
先期一日,辕门挂彩,大堂张灯,胥役列班,掾吏谨恪供事。至日黎明,各生童齐集辕门恭候,俱在东边一个茶肆中,吸茗啖糕,以待闪门。鼓吹一通,府史胥徒纷纷来到,俱向衙门进讫。鼓吹二通,府学教授、训导,县学教谕、训导,各在辕门内下马,服公服,鱼贯而入。鼓吹三通,隐隐听得云板响亮,皂役传呼之声。生童各携笔墨,砚池,镇纸,手巾,团围守候。堂鼓响震,虎威声传,只听的腰拴锁声落地,两扇金胄银铝大将军,东往东转,西往西移,户枢之音,殷殷如雷。两个县学,飞跑在门左点名,两个府学,侍立在大堂柱边书案前散卷。暖阁口红幔斜撩,银烛高烧,中间坐了一位神气蔼蔼,丰标棱棱的大臣。
点名散卷已毕,四位教官领着各生童由暖阁后进去。东边一座花园,一座五间三梁起架的大厅,中间一面大匾,写了“桐荫阁”三个大字,东边五间陪厅,横着汉八分“来凤”两字匾额。原来院中一株老桐树,约略是三百年以外物。南墙边一块太湖石,高丈许,皴瘦骨立,中间七穿八透的,俱是窟窿,外边崖棱坎坳,不可为象。所以檐柱上悬着“奇石堪当笏,古桐欲受弦”木雕一副联儿,字书遒劲得紧。满院湿隐隐绿苔遍布,此外更无闲花野草。对此清幽,各生童不但文思欲勃,早已道心自生。
遥闻传喝,料得道台退堂。不多一时,只见两个府学,各持一个红单帖说:“大人亲书题目,诸生是《“君子不重则不威”全章》,童生是《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又说:“大人吩咐,诗赋策论题,少刻即到。”各生童铺巾注砚磨墨吮毫,发笔快的,早已有了破题、承题、小讲;构思深的,还兀自凝神定志。两个县学老师,押定厨丁茶僮,送上点心热茶。
约至辰末已初光景,两个府学老师,手持白纸一张,楷书八九行,说:“众年兄请看诗、赋、策、论题目。”众人置笔都来攒看。诗题是《赋得“寸草三春晖”得春字》,五言六韵。
赋题是《一篑为山赋》,以“念终始典于学”为韵。策题是《问扬子云雄作<太玄>,论者以拟<系辞>讥之,王文中通作<中说>,论者以拟<论语>讥之,至于马季长融作<忠经>,分章援古,全摹<孝经>,而人鲜有讥之者,岂忠孝之理,本出于一贯钦?意者扶风之事业,毫无可议,而<忠经>、<孝经>,或可并峙欲?
诸生今日庭帷,异日殿陛,当必有所恃以为国家之重赖者,其各据所见,以详著于篇》。论题是《教小儿先要安详恭敬》。各生童莫不赞题目光明正大,只恐作的不尽题意。唯有绍闻心里说:“策题明明藏着先人名讳表字,吾兄教我矣。”篑初心里说:“一篑为山赋题,或者寓意教我。”也有七八分儿。各人分头作文,绍闻作完四书文,便作《忠经》策,拿装资于事父以事君”做把柄。篑初作完四书文,便作《小学》论,拿住“能敬必有德”做主脑。
午刻已到,陪厅上设了十桌,每桌六人,摆出丰俭咸宜有汤有酒的席面。未刻交卷,四位学师收掌。道台坐了二堂,学师率领各生童上堂禀揖,谢教谢赏。先时点名时,道台已默默看了自己弟侄,心中有一二分尚可少慰意思。到了此时,正要细细物色,就中说几句话。只见秀才中一个人峨冠方履襕衫阔带,年纪在五十岁以外,手持二册,深深扫地一揖说:“生员们蒙老大人今日这一番栽培,真乃不世之遇。”道台道:“请来领教,只恐简亵有慢。”那秀才道:“生员有一言上禀:这是生员诗稿,三、四、五言古风,俱追摹汉魏,至于五律七律,不过备数成集,就中唯有乐府三十章,颇为可观。敬呈老大人作个弁言,以便授梓。”道台笑道:“学生原是涉猎帖括,幸叨科名,到今簿书纷攘,舟车奔驰,荒芜也就到极处了。博雅大作,暂存署内,闲中细加吟哦。”那秀才道:“敬恳赐一序文。”道台笑道:“岂不欲幸附骥尾,但不敢妄加佛头。”那秀才道:“诗文稿序,一定得个赐进士出身,才可压卷。”
这道台口中说话,眼里却十分关注篑初。见生童各有欲去的形色,吩咐传点开门。云板三敲,便离公座上大堂。班房出来些狰狞皂隶,连声喊堂。四位学师仍引生童;由暖阁东边转到月台。鼓冬冬闪门,众生童拥挤而出。夏鼎在石狮子东边打个照面,不敢近前。
这一起生童出的东辕,循街别巷而去。内中就有四五个好吃一杯儿,连袂牵襟上留珮楼,呼僮叫保,干那卷白波的高兴事儿。拣了一个座,四面围坐,衔杯捻豆,咬瓜子,说将起来。
这个说:“好道台。”那个说:“好题目。”说着说着,说到呈诗稿儿秀才身上来。这个说:“不知此公是城是乡,全不认的。”那个说:“也不城不乡,我知道他极清。此公在北关头儿住,姓谢名经圻,别号梅坡。张宗师手里进学,与家叔同案。考了二十年秀才,等第在忽二忽三之间。不知怎的这一次取了一等第二名,五十岁补了禀,自己看着真是个大器晚成。平素好做几句歪诗,竟看得是为其事于举世不为之日。又好在《字汇》上查几个画数多的字儿,用到他那诗上,自矜淹博。这个由他罢了。家中淡薄,靠着砚田挣饭吃,这也是秀才本等。争乃他有两宗脾气最出奇,一宗好管买卖房产,一宗好说媒。说买卖,或可分点子牙用,虽说下流,尚是有所为而为之。惟有教书的好说媒,是最不可解的。人家结亲是大事,他偏在学堂里,看成自己是撮合山。男家打听女儿,他说我曾见过,真正出众标致;女家打听学生,他说是我的徒弟,再不然就说我曾与他看过课。三言两语,就想坐会亲酒的首席。他这个毛病,再不肯改。昨年在县上打了一场官司,乡里两家结成亲戚,原是他说的媒,到如今男人有了废疾,女家想着悔亲,男家不肯,告到官上,他是媒人为证。女家诉状说他原提过一句,我家并不曾承许。县公要庚帖寸丝,男家拿不出来。男家埋怨他办事无首尾,女家骂他占骗。县公那个申斥,合城传为笑柄。这案如今还未结哩,男家静候着不瞅睬,女家却不敢另议。这耽搁人家子女是了不成的。俺两个有一点瓜葛亲戚,昨日我到他学堂,座右贴个红签儿,写着‘大冰台梅翁老表叔老先生大人尊前’,他注了次月初六巳又要赴席的记号儿。”又一个道:忆如今日,道台像是意有所注,也看不出是官事挂心,也不知是宅里私事。他上去呈诗稿时,道台眉尖已有不耐之色,漫说漫应,急切推托他。他只管缠绞不清,我替他肉麻,他不觉高低。等道台说了声传点,连别人一齐撵出来。”
道言未已,只见一个衙役上酒楼来,问:“谢相公在此没有?”众人道:“他早走了。”衙役道:“这是谢相公的书,发出来了。”衙役放在桌子上,下楼去讫。大家说:“何如呢!”
众人打发酒钱,因吃的壶瓶多了,还少三十文。众人笑道:“把谢梅坡的诗稿,做了质当何如。”酒保道:“相公就再少三百文,也只算小铺接风了,这书却不敢要。”众人说:“是放在这里,改日来龋”酒保道:“这还使的。”众人大笑,一齐下楼而去。
那嘴尖的,便诌了四句道:
行文堪覆酱瓿,做诗合盖酒瓮,
来日重游过此,摘句好助觞政。
闲言撇过。单说绍闻观风回来,细想本日道台所出题目,像为本身父子而设。点名之时,眉睫间神若偏注,意像渊涵。
却又不敢妄猜,只得仍然引兴官儿,在书房中苦读。
到了次日,喊门声甚是急迫,绍闻难以假装不曾听见。门缝里塞了一个全夹红帖儿,绍闻抽过帖儿一看,上写着羊、豕、鸡、鱼四色腥味,菘、莲、笋、菠四样时蔬,下开“年家眷弟王紫泥张绳祖同顿首拜”。门外喊着:“盒子已进家里去了,开门,开门。”绍闻难以推辞,只得把钥匙丢出墙外。张绳祖开了锁,王紫泥推开门。两个进来拉住手抖了几抖,哈哈笑道:“念老,恭喜!恭喜!”
进书房为礼,绍闻让坐。原来屋内只有两腑子,一个放脸盆杌子,三人坐下。这篑初就该站着。绍闻也叫儿子作了揖,二人夸道:“好学生,好学生。”绍闻命向门外念书,签初遵命而出——原来绍闻家中桌椅,还在典铺内伺候当商,未及回赎。这篑初咿唔典籍声音,张、王二人觉得刺耳,却又难说书不该读,只得略叙寒温,说道:“念老县试首取,这番大考,定是恭喜的。公郎也是必进的,自然父子同榜,岂不喜煞朋友们哩。”绍闻道:“案首也取过,误了大考。如今老苗了,未必还能干事。儿子乳臭未退,《戊四书》尚未讲完,那得有了想头。二公且坐,我回家催茶。”王紫泥道:“不渴不渴。”
绍闻起身而去。原来回家看二公的礼物,晌午怎的款待,又别无坐客之处,回去酌度意思。
张绳祖只得坐着。王紫泥走出院里,篑初站起来。王紫泥接过篑初的书本,指道:“这‘好名之人’一节题儿,我考过。这是盂子教人的意思,还记得同号的张类村老先生说,是人不能哄人的意思。好好的读,好好的读。”
这绍闻回家安顿款待席酌,原是怕二人拉扯再入匪常但既以礼来,也难叫他二人空过。殊不知二人来意,并不是仍蹈前辙,原来二人身上有了急症。只因王紫泥老了,告了衣衿,家无度用,把儿子挂出招牌来,上边写着“官代书王学箕”,门上垂个帘儿,房内设三四个座儿,单等着乡里婚姻田产人,写衙门遵依甘结纸,或是告的,或是诉的,或是保人的,或是自递限状的,全凭这一管软枪头子,一条代书某某戳记印板儿,流些墨水,籴米买菜。张绳祖将产业废弃已尽,年已老惫,那盘赌诱嫖的场儿,也上不去,也笼不来,每日吃什么呢?全凭讹骗卖过产业的买主,今日呈告某人买我田地当日欺瞒弓口,多丈量了我的地有三十亩;明日呈告某人买我房屋,当日是私债准折利上加利,并不曾收过他的银两,他是盘剥我的宅院;今日坐到人家客屋里,说这房子我原是契明价足卖与你家,我不骗赖,只是我家是进士,我家做过官,卖与你房子,不曾卖与你脊兽,你家是白人,许你家住房子,不许你家安兽,我要搬我的兽哩;明日把人家牛马牵到他家里,不放与人家,说我家坟里,有蛟龙碑,怎许你撒放牛畜作践,等着当官牵的你去。
这一宗说合解和是一百两,是五十两;那一宗说合陪情是十两,是八两,甚至也有三百钱、五百钱就清的。这二人此一回来,是什么缘故呢?原来张绳祖把乡里一个土富,讹诈哩受不得了,真正是孟获经过七纵,孔明又添上八擒,同乡颇为旁忿,受主不免情急。那谭道台上任伊始,早已有不徇情、不受贿清正严明之名遍满省城,这个土富就告了拦马头一状,告的张绳祖欺弱叠骗、王紫泥唆讼分肥。这道台状榜上批的严厉,两人早吓的终夜不寝。不料夏鼎亲口送个信儿说:“前日观风时,我亲眼见把谭绍闻请到内宅,待了席面,还与了兴相公纸笔银二十两。或者能进后堂替你说一说,松活些也是有的。”所以张王两人,趁着绍闻县考案首,父子前列的光彩,治一份水礼,只求居间缓颊,批到县衙,这县衙书吏衙役,是他们喂熟的,就不怕了。这是二人叩喜的隐情。
却说绍闻回家安顿午饭,叫双庆提茶来,斟了分送。绍闻道:“双庆你回去罢,厨下攒忙。”并叫篑初一同回去。这也是一日被蛇咬,十年怕麻绳的意儿。却不料双庆出书房门,忽的跑回来道:“程爷、苏爷来了。”绍闻躬身往迎。苏霖臣手中拿了四本新书。进书房,同为了礼。篑初见两位老先生进来,又回来恭恭敬敬为了礼。让座时,却只有三个座儿,大家且站着,绍闻忙叫双庆回家,再取两条长凳来。
这张、王二人,尚未及说明深衷,好不扫兴讨闷。大凡小人见正人,有两幅面孔:当全盛时,他的气象是倔傲的,言语是放肆的,极不欲正人在座;当颓败时,他的面貌是跼蹐的,神态是龌龊的,又只欲自己起身。这张、王二人,与程、苏二位,虽说一城居住,原是街上撞见,只有一拱不交一的相与。
今日熏薰莸同一器,本来万难刻停,况且衣服褴缕,虽说绸缎,却不免纽扣错落,绽缝补缀,自顾有些减色。程、苏二公,虽说大布之衣,却新鲜整齐,看来极其稳雅。就要告辞而去。绍闻见椅凳齐备,极为挽留,以答来贶,那里肯放。张绳祖道:“念老,你出来,我对你说句话。”
绍闻出书房,王紫泥也出来。只见张绳祖向绍闻卿哝了片时,绍闻就不挽留,一直送到西蓬壶馆来。吩咐菜肉茶酒,张绳祖道:“不用你调停,我们拣着吃得饱,喝得醉,明日打只打发钱罢,管保不至太破费就是。”绍闻想着鸱鸮不敢与祥凤并栖,稂莠不得与嘉禾为伍,自己也少了东顾西盼的作难,一拱而回。
及回到书房,只见桌面上四本新书,二位老先生与儿子篑初说话。绍闻坐在杌上,篑初下移在凳。苏霖臣道:“老侄呀,你这位好学生,考案也取得极高。”程嵩淑道:“对幼学说话,千万休要夸。大成之人越夸越怕,小就之人见夸就炸。十四五岁的人,县考挂了名子,也是稀松平常的事,不是礼部门口放了榜文。况且礼部门前放的榜,那二十岁内外的也不少。这何足为奇?就是那礼部门口有名的,也要名副其实。不然依阿阉寺,招权纳贿,也算不的一个进士。既如咱这祥符最相好的朋友,当初有咱五七位。戚公中了进士,拉了翰林,听说他如今在京里,每日购求书籍,留心考核,这算一个好秀才。娄公中后,在山东做官,处处不爱钱,只实心为民,至一处落得一个祠堂,这也算一个好秀才。谭兄拔了贡,保举贤良方正,只这四个字上,他都站得住脚,方完得一个士字。类村兄,明经岁荐,专一讲‘阴骘’二字,劝人为善,这个土字,被他一片婆心占得去。落下咱两个,我一向看得你不胜我。论存心之正直忠厚,咱两个是一样的,但我比你亢爽些,虽出言每每得罪人,要之人亦有因我之片言,而难释祸消者。这算也不好也好的人。我一向把你看成唯诺不出口,不过一个端方恂谨好学者而已。前日你送我这部书,方晓得你存心淑世,暗地用功,约略有二十年矣。一部《孝经》,你都著成通俗浅近的话头,虽五尺童子,但认的字,就念得出来,念一句可以省一句。看来做博雅文字,得宿儒之叹赏,那却是易得的。把圣人明天察地的道理,斟酌成通俗易晓话头,为妇稚所共喻,这却难得的很。”苏霖臣道:“后二本二百四十零三个孝子,俱是照经史上,以及前贤文集杂著誊抄下来,不敢增减一字,以存信也。一宗孝行,有一宗绣像,那是省中一位老丹青画的,一文钱不要,一顿饭不吃,情愿帮助成工。”程嵩淑道:“这个好的很。古人左图右史,原该如此。难得此老所见远大,并不索值。人性皆善,圣人之言不诬也。但坊间小说,如《金瓶梅》,宣淫之书也,不过道其事之所曾经,写其意之所欲试,画上些秘戏图,杀却天下少年矣。《水济传》,倡乱之书也,叛逆贼民,加上‘替天行道’四个字,把一起市曹枭示之强贼,叫愚民都看成英雄豪杰,这贻祸便大了。所以作者之裔,三世皆哑,君子犹以为孽报未极。像老哥这部书,乃培养天下元气,天之报施善人,岂止五世其昌?”苏霖臣道:《金瓶》《水浒》我并不曾看过,听人夸道,笔力章法,可抵盲左腐迁。”程嵩淑笑道:“不能识左、史,就不能看这了;果然通左、史,又何必看他呢?一言决耳。万不如老哥这部书。”
少刻,双庆揩桌子,蔡湘奉盘碗到了。奉酒下箸,程苏二位先生首列,绍闻打横,篑初隅坐,有问则对,无答不敬。这程嵩淑仔细端相,不觉叹道:“令器也!”苏霖臣道:“你也怎的夸起来叩程嵩淑点头道:“真正的好么!孝移兄不死矣。为之再进一觞。”衔杯高兴,又向着篑初道:“我心内极爱见你这个小学生。不是单单要你中举人,成进士,做大官,还想着叫你在家为顺子,在国为良臣,你爷爷的名子及表字,都有了安插的去处。”转而向霖臣道:“我之言孝,非世俗陋儒卧冰、割股、啗蚊、埋儿之谈,令人可怖、可厌。姑不说割股、啗蚊、埋儿之行,使人心怵。即如王祥求鲤一事,据史籍所载,乃破冰而适逢冰解,非卧而求之。若果裸卧以求,岂不冻死,何孝之有?要之,孝之理极大,孝之事无难。恭敬了,便是孝,骄傲就不是孝;老实了,就是孝,欺诈就不是孝。恭敬老实便集福,岂不是孝?骄傲欺诈便取祸,岂不是不孝么?我如今老而无成,虽说挨了贡,不过是一个岁贡头子,儿子又是个平常秀才,还敢满口主敬存诚学些理学话,讨人当面的厌恶,惹人背地里笑话迂腐么?直是阅历透了,看的真,满天下没人跳出圈儿外边也。是咱城里,我们五六个自幼儿相与,实实在在的是正经朋友,不是那换帖子以酒食嫁游相征逐。今日见贤侄务正,小相公品格气质都好,就像我姓程的后辈有了人一般。”
苏霖臣点头道:“这是我们几个老头儿真心。”
这程嵩淑酒助谈兴,谈助酒兴,不觉得酩酊,向苏霖臣道:“我竟是醉了,咱走罢。”苏霖臣道。:“考试将近,休误了他们这半天书。他们进场,是要写文字哩,不是写话。”程嵩淑笑道:“他们不写这话,却写的是这个理。”说着早已起身,绍闻父子后送。苏霖臣道:“小学生送客只到门口,不许再往前去,回去罢。”
绍闻送至胡同口回来,到西蓬壶馆看张、王二位。进馆一问月收账的说:“走的早了。这是他两个亲手上的账,一百二十文钱。”绍闻道:“我慢待了客了,他两个没吃什么。”管账的说:“四碟子莱,两碗面,一壶酒还没吃完,就走开了。”
正是:
人遭词讼怖追呼,公子秀才胆共酥;
回首旧年嫖赌日,翻成蓬岛与方壶。
第九十一回 巫翠姐看孝经戏谈狠语 谭观察拿匪类曲全生灵
却说绍闻回到书房,只见兴官摊着霖臣所送《孝经》在案上翻阅。父亲一到,即送前二册过来。前无弁言,后无跋语,通是训蒙俗说,一见能解,把那涵天包地的道理,都淡淡的说个水流花放。及看到二百几十宗孝子事实,俱是根经据史,不比那坊间论孝的本子,还有些不醇不备。凡一页字儿,后边一幅画儿,画得春风和气,蔼然如水之绘声,火之绘热一般。这父子也住了书声,手不停披。
傍晚回家,点起烛来,同母亲王氏、巫氏、冰梅,都看起书上画的人人来。这个问月个也问,父子就指着像儿,指陈当日情事,个个喜欢。老樊也上楼来,听的讲说,忍不住也叹道:“真正好,真正难得!”这不是苏霖臣作的书好,只为天性人所自有,且出以俚言,所以感人之速,入人之深,有似白乐天的诗,厨妪能解。并可悟古人作书右史必佐以左图也。
这巫氏还要带有图像的两本到东楼下看。绍闻道:“放下罢,明日再看。”巫氏道:“这比看戏还好。”绍闻道:“怎能比看戏好?”巫氏道:“那戏上《芦花记》,唱那‘母在一子单,母去三子寒’;那《安安送米》这些戏,唱到痛处,满戏台下都是哭的。不胜这本书儿,叫人看着喜欢。”绍闻道:“你除了看戏,再没的说。”巫氏道:“我不看《芦花记》,这兴相公,就是不能活的。”绍闻听得话儿狠了,说道:“你自己听你说的话。”巫氏道:“从来后娘折割前儿,是最毒的,丈夫再不知道,你没见黄桂香吊死在母亲坟头上么?”绍闻道:“你是他的大娘,谁说你是他的后娘?”巫翠姐道:“大妇折割小妻,也是最毒的,丈夫做不得主,你没见《苦打小桃》么?”
冰梅着了急,向王氏笑道:“奶奶,你看俺大叔与大婶子,单管说耍话,休要耍恼了。”兴官也拉住悟果的手说:勺去读书罢,明早背不熟,爹要打你这小手儿。”王氏道:“天晚了,你们各人都睡去。老樊与我收拾了床,也走罢,小心厨房的火。”
于是各嘻嘻分散而去。正是:
乖情已被柔情化,喜气还从正气生。
却说谭绍闻日在书房中父子课诵,心中挂牵着观风一事,不听有一点子动静。
忽一日王象荩送来菜蔬,还带了女儿与奶奶做的鞋。王氏道:“小手儿还算巧,扎的花儿老干淡素,是我这老年人穿的。配的线儿也匀,针脚儿也光。怎的把我的鞋样子偷的去了?这小妮子,也算有心。”老樊看见,接在手里道:“哎哟!我明日央这小姐也与我做一对。”冰梅道:“你需与他撕下布,人家娃娃,陪起工夫,赔不起布。”老樊笑道:“只是鞋样子去不得。”巫氏道:“也不用撕布,也不用送鞋样,只叫王中在鞋铺取一对就是。”老樊笑道:“我这几日穿的踏泥鞋,通是兴相公的。”
这王象荩那里听这些闲话,只在堂楼门边,问大叔与小相公近状。王氏道:“天天在书房念书。你打算极好,全亏你撺掇哩买下这攒院子。”王象荩道:“那是奶奶的主见。”即向书房来看少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