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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德喜咬着手巾,出气有孔,所以不得闷死。句句听得明白,不敢作声,也不能作声。挺到天明,路有人行,给他取了手巾,解了腕上细绳,苏息了一个时辰,方才晓得痛哭。提了鞋袜,过到河中间,滑了一个侧歪,鞋袜皆顺水而去。   上岸,跣足而行。认定马蹄踪迹,少不得踏确荦,避蒺藜,走了大半日,望见炊饼铺前马匹。绍闻望见彳亍之状,上前搀行了几步。主仆到了铺中,抱头而泣。老人道:“别的没同行么?”绍闻道:“没有。”老人道:“这就天大的造化。只是受惊不小,也就不是耍的。”   主仆收拾行李,老夫妇又劝的吃了几个炊饼,各喝了半碗热茶。绍闻命德喜取出鞋袜自己穿上,脱下蹬靴旧袜叫德喜穿。   即雇觅本铺磨面驴子,德喜骑了西行。   未牌时分,发放来人赶驴而回。早已下店,住个小房,桌子顶门,主仆同床而睡。夜半喂马,主仆结伴方敢起来。日出三竿,方敢出店。真真“一夜被蛇咬,十日怕麻绳”光景。   连日俱是如此。一路行来,目不邪视,口无狂言。自此行行宿宿,渡河进省,那有一点事情。正是:   敬慎从无凶险至,纵恣难免错讹来。   坦途因甚成危径?放胆一分祸已胎。   且说绍闻回到家中,一见母亲,不觉抱住大哭起来。王氏忙问所以,绍闻痛的话也说不上来。德喜说了怎的五更出店,怎的强盗掀大叔腿,怎的塞他的口,怎的要拿刀搠他。从头至尾,说个分明。王氏骂道:“杀人的贼,一定要积的世世子孙做强盗!”巫氏道:“娘怕他断不了种儿么?这都是些没下场的强贼。像那瓦岗寨、梁山泊,才是正经贼哩。这些贼将来都是要发配哩。”   不说一家安慰、庆幸。且说夏逢若母丧求助,谭绍闻并未回答,忽的上了济宁。这夏鼎终日打听,今日方知回来。既过了三天,心中盘算,凡是走衙门打抽丰的,必有重获。况且盛宅助过他丧金一百两,我即不能如其数,没多的也该有个少的,此意非绍闻不能转达。必须备酌专恳,又恐绍闻推故不来。因此想了个法子,径到碧草轩上。   恰遇双庆在轩上摘眉豆,夏逢若道:“你家大相公回来了?”   双庆道:“回来两三天。”夏逢若道:“德喜跟的回来?”双庆道:“不知怎的,路上遇见截路断道的贼,吓成病了。如今正躺着哩。”夏逢若道:“我身上有重服,不便进院,烦你请大相公,就说我来奉候。”   双庆去不多时,谭绍闻径上轩来。夏鼎行了稽颡之礼,坐下说道:“我今日之来,一来为贤弟压惊,二来为贤弟洗尘,三来为贤弟道喜,备了个菲酌,明日请到我家吃杯水酒。”自向袖中取个素帖,递与绍闻说:“我请客我就是拜匣。”绍闻接帖在手,看了说道:“盛情心领,万不能去。一来远归,尚有许多冗务,未曾拨脱清楚;二来我的近况,你所深知,街上有些负欠。自古云‘受人与者常畏人’,况我今日自老师衙门回来,人人以为当有厚赠,我也筹度怎还他们,一定要楚结些尖嘴账目。因他们未知我回,所以不来打搅。街上一为走动,万一有人请算账,就是个煞风景的事。况且次日就来讨索,叫人急切难以转动。此是实情告禀,万勿见怪。”夏逢若道:“你这就杀了我了。自古云,‘备席容易请客难’。这还不说他,我是请人做席,这便使不哩叫我请客难了。我原说为你洗尘,却愁无可下箸,姜妹子听说,愿自己替我带过几味佳品,并情愿替贱内做席,如今在我家正做哩。到明日你要不去,叫我羞的死。即令我这个命,原不值什么,岂不叫姜妹子平白一段好情意,没处安插么?你是最心软的人,这一次断乎硬不的。”   绍闻略迟疑一下道:“且慢商量。”夏逢若忙道:“有何商量?明日从卢家巷口过去,到双旗杆庙、耿家大坑,见了破冥府庙,去我后门不远,我在后门恭候,不必走大街。还有一说,不用带小厮。”绍闻道:“你那边地方窄,我知道。”夏鼎又附耳说了两三句,绍闻笑道:“我奉扰就是。”夏逢若道:“早光!早光!”遂一躬出轩,飘然而去。   到了次日,绍闻果然从卢家巷顺耿家大坑而来。夏鼎在后门接着,一同进院。只见姜氏在院内,露了半截白胳膊,盆内洗藕。上穿的半身红绸小袄,下穿的绿绸中衣,手帕包着头,露着白头绳——为干娘戴孝。夏逢若道:“咱不用为礼。你两个,一个是我贤弟,一个是我妹子,可该见个礼。”绍闻躬身作揖,姜氏答了万福。夏逢若道:“就在院里坐下。”姜氏仍自洗莲莱。夏逢若道:“你一向做事,好落后悔。”绍闻道:“悔在心里,向谁说呢?”那姜氏道:“嫂子,拿我的汗巾来,莲菜弄了一身水。”夏鼎见话已相照,便道:“院子小,坐不的。堂屋放了灵柩,难以坐席,还等饭熟时,在厨房当门坐。贤弟休要笑话。咱先去到隍庙道房坐坐。”绍闻只得强随着出来,路上说道:“方才汗巾的话,竟是有心说我的。”夏逢若佯为不知,说:“那有什么意思,你错疑在你身上。”此是夏鼎饵绍闻助赙深计,故意勒掯,叫他以助丧为贿,连姜氏也不知道的。绍闻又欲开言,夏鼎道:“隍庙新修甚好,这几日就要唱戏哩。”把话儿打开了。   少顷,到了隍庙后门。夏鼎引进,到了道房。庙祝送至客室,只见一个道士修眉长髯,在那里看书。见客来,把书放下,各为了礼。夏逢若道:“这位仙长平日不曾见过。”庙祝道:“新从京上来的。”绍闻道:“远方仙师请照旧坐。”道士道:“我虽不曾在此处焚修,毕竟到此即是山主,请上坐。”绍闻只得坐在上面,夏鼎次座,道士与庙祝坐了主位。   献茶已毕,绍闻问道:“仙乡何处?到京何干?”道士道:“敝乡原是湖广郧阳,一向在武当焚修。因闻京中崇尚道教,京西白云庵有个大会。乃是天下方士仙风道骨会聚之处,贫道所以带了个丹头到京。原拟略试小术,聊助军饷。见了些道友们,全是讲长生久视之术,贫道看来,那是叶法善、林灵素派头,毫无实用。所以急流勇退,仍携小徒回来。因幼年出于太和山周府庵——这周府庵就是开封藩爷建的香火院,所以这隍庙老师伯朝顶进香,就住在庵下,彼时结为道契。今日特便道过访,不料已物故几年。众师兄留贫道款住几日,不久仍回武当。”这夏逢若一些不解,说:“我回去罢。”绍闻道:“我也跟的去。”夏逢若道:“家里忙,少时来请。”庙祝送的去了。   绍闻此时,正是逋欠交迫之时,不觉“红缘”之情少淡,却是“黄白”之说要紧。因坐下看道士所阅之书,又翻别的本儿,都是《参同契》、《道德经》、《关尹子》、《黄庭经》、《六壬》、《奇门》、《太乙数》之类。又看此人仙姿潇洒,便问道:“请教助饷之说。”道士道:“天机难以泄露,不过烧炼而已。从来大烧炼,上古圣人用过一遭,我道家祖师,传其诀而不用。上古圣人用过,女娲是也。天,金体也。故《易》曰:‘乾为金’。女娲炼石补天,非炼石也,乃炼石为金也。补天之余,过了几千年丢将下来,禹时雨金三日。西方圣人用过一次,释迦氏是也。所以祗园给孤独长者,黄金布地,茎草可化丈六金身。只是茎草难觅耳。我家祖师传的丹诀,尽在《道德经》上,只是‘玄牝之门’,人便参不透。玄,黑也;牝,母也。水生金,水母以金为子。然孤阴不长,故以火配之。即如儒教烧炼,全在《易经》一部,别的算应了人事,惟显示人以“鼎”“革”二卦。鼎即丹炉,炉中成造化,故继之以革;革,变也。唯恐修此道者疑,一疑便坏了鼎器,所以申之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山主可细参之。”   论绍闻学业,似不至为此等邪说所惑,但当计无复之之时,便作理或然也之想。正欲再叩九转丹秘诀,恰恰夏家来请,进的门来说:“本当同邀,但俗馔并非仙品,不敢唐突。贤弟告别罢。”那道人立身一拱,也不送出门来,二人径回家中赴席。   只见厨房当门设桌一张。内间生菜果品列在厨桌上,鸡鱼熟食,盖在蒸笼内。夏鼎妇人及那姜氏,即在灶边伺候。   进了厨房,来到桌边,夏逢若道:“窄狭得紧,你也不笑我。并没外人,不妨摆将上来。”姜氏揭开蒸笼,夏逢若夫妇—一摆在桌面。二人动箸劝杯,不在话下。   谭绍闻道:“品物固佳,烹调更美。”姜氏掩口笑道:“休嫌不中吃,手段限住了心。”绍闻再欲开口,夏逢若道:“家母涂殡在堂,不得入土为安,因没一个钱,不敢举行大事,万乞贤弟念一向交好,帮助一二。不但我感恩,即先母九泉之下,也是承情的。济宁这回,所得如何?”绍闻不暇多言,只说:“有限,一百四五十金而已。”夏鼎道:“零头儿就够我的大事。”绍闻道:“我的近况——”夏鼎瞅了一眼,绍闻忽然会意,便不肯在姜氏面前说那艰窘的话,只得说:“我帮上二十两。”夏逢若道:“我家儿虽小,这大事得一个元宝。二十两万万不够。”绍闻道:“别的已化尽了。”夏逢若道:“添酒。”姜氏递了一壶酒,夏逢若手中斟酒,口中说道:“我的酒,妹妹的手,多吃一杯,二十两不够。”绍闻道:“送三十两来。”夏逢若已知绍闻近日光景。也就不能再多了,不敢再为求添。绍闻道:“这全鸭配姜汁味儿极好。”姜氏道:“我怕你不吃碎的,我不敢切成块儿,所以全蒸出来。也不知咸不咸?”绍闻又开口说出两个字:“不咸——”夏逢若硬接口道:“当日你的大事,盛大哥助了一百两。如今我这事,他不上山东去,也没个照应。还乞贤弟美言。若是一帮助,一不帮助,事后叫他心里难过。”绍闻急口道:“自然效劳。”夏逢若道:“两宗事,我俱磕头。”早已离座磕下头去,绍闻急挽不及,早已连叩了起来,说道:“明日行殡事,这个客要住下。妹子就替我管待。”姜氏道:“自然哩。”   日色已晚,双庆来接,在门外喊夏叔。夏逢若出外照应,回来说:“与双庆几味荤素,叫他在后门楼下吃一杯。”自去搬了厨桌,送在后门。绍闻道:“不消。”姜氏早近桌边,拣撤几碗剩馔,绍闻也替拣,姜氏笑道:“这样好。”绍闻道:“一碟也罢。”夏鼎回来,哈哈笑道:“小家子从来待不惯客,并没个犒从席儿。可笑,可笑。”少顷二妇重热了,夏鼎自己掇盘送去,绍闻道:“小厮们担不起。”夏鼎道:“比不得府上。”一面掇盘,即叫自己妇人道:“你就提的酒来,叫庆相公吃。”那妇人只得送酒去。厨房单单撇下姜氏、绍闻二人。   绍闻低声道:“后悔死我!”姜氏叹道:“算是我福保”只刚刚说了两句话,夏鼎两口一齐进来。这绍闻本是极难为情。   那姜氏低头不语,不像从前笑容,只是弄火箸画地。   那双庆吃完,早已自送壶碗到厨,说:“咱回去罢?”绍闻也无可为词,只说:“就走也罢。”夏鼎道:“房屋窄狭,难以留祝到他日行殡事,就在马姐夫家住几天。只是两宗面许之事,我是日日悬望的,千万贤弟留心。我异日必有所报。”   绍闻少不的回首谢扰,向逢若夫妇为礼,又向姜氏作揖。姜氏敛衽道:“不作揖罢。”一同出来,到了后门。夏鼎妇人赶来说:“妹子说,马姐夫前院可以留客,就不住下,也吃杯酒去。”   夏鼎那里肯留,说道:“异日住几天哩,全不在此一时。”绍闻回首作拱,只见姜氏也站在后门里看送。绍闻又回首拱了两次,怅怅然复由卢家巷口而回。   看官须知,此一段非作者乐以撩云拨雨之词,自亵笔墨,此中有个缘故,有诗为证:婉昵私情直类憨,后门延伫寄心谈;娶妻未协齐姜愿,却是株林从夏南。   又有诗曰:   堪嗤世上喜干亲,兄妹衷肠强认真;   圣教夫妻犹有别,夏男姜女是何人!   且说谭绍闻自卢家巷转回家中,不待上烛,解衣就寝。家中以为席上带酒,冰梅伺候暖茶解酲。岂知那谭绍闻别有寄想,巫氏也不暇去深问。辗转反侧,真正是明知莺燕均堪爱,争乃熊鱼不可兼。直到四更时分,方才入梦。   到了次日,双庆儿持书一封,说是娄师爷那边来的。绍闻拆开“济宁署封发谭世兄手展”封皮,内有帖云:昨发程济署,连日风恬日霁,履道坦吉。不卜可知。附言者,尊箧顺车赍回,封签粘固。弟恐路途遥远,或致磕擦,包以粽皮,嘱令沿路贮放留心,料无他虞。外程、孔、张、苏书四封,想已代为转致。驲马驽骀,不惯鞍辔,或致有乖驱策。   况去役以陡症即旋,未得送至祥符,大人甚为忧心,屡告弟辈,未知曾否奔逸。谅世兄驭之有方,自当款段入里门也。祈令德喜转送北门,备舍下旋磨之用。别来一日为长,顺修芜楮,奉候台祺。余情依依不啻。   世弟娄朴樗同顿首具□月□日   绍闻看完,说道:“昨日叫邓祥北门送马,去了不曾?”   双庆道:“咱家草料欠缺,彼时即送过去。”绍闻此时急解开护书,拿出书四封,叫双庆道:“与你两封书,一封是苏爷的,送到他家;张爷这封书,送到小南院。张宅有人看小相公来,叫他自己带回。再叫蔡湘、邓祥去北门抬箱子去。”   双庆去不多时,回来说道:“蔡湘、邓祥不去。他说,咱的车子坏了轴头,不曾收拾,却叫他两个抬,怕抬不动。北门自然送的来。两个在那里埋怨哩。依我说,胡同口有张宅现成一辆车,不如大叔把书送到,亲自问他一声,速去早来,不误张奶奶回去。”谭绍闻自知家贫奴仆欺,也不敢深问蔡湘、邓祥埋怨的话。在双庆手中接过张宅的书,说:“那封书你送到苏宅去。”于是出的后门,到小南院门首,问道:“南马道有人在此么?”却见张正心出来。二人作揖为礼,绍闻道:“弟昨赴济宁。娄师爷有府上一封书,即烦带回。”张正心道:“午后即带回去。因舍弟一天多不甚肯吃乳,家伯母来看,傍晚方回。即住下也不定。”绍闻道:“既是傍晚方回,把车暂借一用,到北门内,把两个皮箱捞回,全不误世兄事。”张正心道:“现成的,即叫小价赶去,只要世兄着人引着。”只听内边厨妪道:“奶奶叫大叔哩。”正心接书,二人拱手各回。   绍闻到家,安排蔡湘随车北门去接皮箱。把程宅的书,装在袖内,带原封银二十两。径向程宅来。路上打算,许多未见此位老叔,辜负了一向关切。今承恩师之命,兼送书银,准备要满受气。只往后多走几回罢。   及到程宅门首,径自进去。恰遇程嵩淑在厅上,看刻字匠刻板。程绩也在那里校字。上前恭敬为礼,程嵩淑道:“贤侄久疏此地,今来必有事体。咱去东书房说话。绩儿,你叫人送茶,可自上学读书去。”绍闻见话头,面上不甚亲热,少不的跟了上东书房来。   及到书房坐下,绍闻把济宁书筒呈上,并取出银二十两,放在桌面。程嵩淑将书拆了一看,又把诗序看了,只说:“好。”   绍闻道:“这是老师帮老叔刻书银二十两。”程嵩淑道:“存祝”茶毕,程嵩淑道:“贵老师容颜何如?”绍闻道:“比在家微觉老像了。”嵩淑点头道:“也该老像了。你在济宁,何时起身?”绍闻道:“前月二十四日。”嵩淑道:“到家几天?”绍闻道:“今已五天。因有小事,未得送书来。”嵩淑道:“送来就是。”此后便不复他有所问,只是默然对坐。绍闻自觉得无情无绪,又不敢遽然言去,少不得另为搜寻,问道:“刻版一面几行?”嵩淑道:“九行。”绍闻道:“一行几个字。”嵩淑道:“二十个字。”绍闻道:“圈点呢?”嵩淑道:“都包在内。”绍闻道:“批语哩?”嵩淑道:“与大字一样算。”绍闻道:“煮板的柴,写板的纸,都是咱的么?”嵩淑道:“自然。”绍闻道:“何处匠人?”嵩淑道:“江南。”   一问一答。听来俱是有声话,细想仍然无字碑。   却说绍闻进门,唯恐苦口责惩,到了此时,淡淡无味,却又以见责为幸,因提个头儿,以为受教之端,说道:“小侄一向所为非礼,未免家业有损,因此远赴济宁,倒亏损起老师来。”   嵩淑道:“师弟相好,原非异事。”绍闻道:“到路上遇见截劫,险些干系性命。”嵩淑道:“出门自宜小心。”绍闻见程老叔这个光景,自知开罪已深,也不敢再为多谈,又强坐了片时,告辞道:“小侄去罢。”嵩淑早已立起身道:“不坐了?”绍闻道:“回去罢。”离座起身,嵩淑随后相送。出了大门,嵩淑拱手,绍闻背手弯身作别。   恰好王象荩到面前,一面禀程爷安,一面说:“我集上卖菜,才听的大相公自济宁回来。急向家中去看,邓祥说大相公往程爷这里来,所以急转到这里。”嵩淑喜道:“王象荩你好呀!”王象荩道:“小的不敢当此一问。”嵩淑道:“你且跟相公回去,说完你的话,我还与你有话说。我在家等你,你可就来。”王象荩答应了一个“是”,主仆相随而归。 第七十四回 王春宇正论规姊 张绳祖卑辞赚朋   且说谭绍闻主仆到了家中,王隆吉正与姑娘王氏在堂楼说话。绍闻进楼,王象荩立在门外。   表兄弟为了礼,王隆吉道:“听说你从济宁回来,特来一看。”绍闻道:“多谢关心。”王隆吉道:“在路上受了惊惧,方才姑娘对我讲了,好不怕人。想是起的太早,自不小心。”   绍闻道:“像是咱城人,一个叫谢豹,一个叫邓林,一个叫卢重环。同行合伴,不料他们见财起意。”王隆吉道:“他肯对你说真名子,叫你指名拿他么?”王象荩道:“那就不是名子。”绍闻道:“口语却真是咱河南人。”王象荩道:“天爷呀!   咱若是陕西人,他就是关中话;咱若是山东人,他就是泰安州话,这叫做‘咬碟子’。俗话说:盗贼能说六国番语。怎的便与他答识上了。”绍闻道:“不是我,都是德喜勾搭上他们。幸我骑的是驿马,德喜几乎丧了性命。”王象荩道:“师爷怎敢放心,叫相公两个回来。”绍闻便把差人送到的话藏起,说:“大家看着不妨事。”王象荩道:“‘看着不妨’这四个字,也不知坏了多少大事。”王隆吉道:“即如你舅,如今有信来,说苏州起货,前五日要到汴梁。如今还未到家。我心中这个焦法,抓耳挠腮,也不敢对你妗子说。”王氏道:“你爹爹久走南边,有啥怕处?”隆吉道:“姑娘不知,船上更比旱路担心。我常常劝爹爹不用出门罢,上了几岁年纪,家中也颇可以过的日子,不如在家。爹爹不肯静坐,只说坐吃山空,日子便难过。”   王氏道:“你家便渐渐够过。这边便一日难似一日,南乡地七八分也清了,城内市房还有什么哩。像你姑夫在日,我何尝管这米面柴薪的事。你姑夫去世,我也没有管。今日想着管,竟是管不上来。”王象荩道:“奶奶正是因平日不曾管的惯。自今以后,便要整理家务。”王氏便住了口。绍闻向王象荩道:“你该向程爷那边去。”王象荩道:“程爷在家等着我,我该去了。”王象荩去讫。   绍闻道:“前日若叫王中去,路上未必遭凶险。”隆吉道:“到底该叫他还进来,你舅常对我说这话。”王氏道:“那王中一百年单会说这一号儿话,不管人受哩受不哩。”隆吉道:“姑娘要知道,口直的人心里无弊。他先说的那话,我听的也觉在理。”王氏无言,少迟问道:“王中如今上程家去做什么?”绍闻道:“程叔叫他说话。”王氏道:“这王中全吃亏你爹这一班朋友,夸哩他不认的自己。”王隆吉道:“天下自己不认的自己的人,多是吃夸的亏。但王中性子耿直,无非一心为咱家事,毕竟叫他进来才好。王氏道:“家中这半年,还像光景么?邓祥、蔡湘、双庆、德喜,个个要走,无日不强嘴。   福儿听的,也只装得没听的。再添上王中,一家子一发难动转,也养活不起。”隆吉道:“水浅鱼不住,这也无怪其然;老鸦鸭鹊拣旺处飞,他们自然要展翅哩。但我看王中那人,倒不论主人贫富,一心向上,甚为可用。他们既要走,就开发他四个走,叫王中进来。”王氏道:“他每日卖菜有了私积,也不肯进来。况且家中也万万养不起这一干人。”隆吉见姑娘说话蛮缠,也不敢过为剖析。且又忧虑父亲未回,起身要走。王氏母子打算款待,也不丰盛,亦不敢留,相送而去。   绍闻因说起孔宅送书一事,王氏道:“你前丈人,选了什么州州判。前日来拜别,你也没在家,也没一分盘费去送,还像亲戚哩。听说前月二十日上任去了,你二岳叔跟的去。他家没人在家,不去也罢。”   绍闻正在徘徊,忽然双庆来说:“轩上有几个客等着说话。”   绍闻道:“什么人?”双庆道:“左右是几个讨债的。”绍闻道:“你去对他们讲,我没在家,上文昌巷去了。”双庆道:“他们知道大叔在家里。”绍闻道:“若不是孔爷上任走,我此时不真真在文昌巷么?你该怎的说呢?”双庆道:“真真不在家,那便罢了。现今在家,我不会说瞎话。”王氏道:“央你哩,说这句不在家哩话,有何作难。”绍闻道:“快去罢,再迟一会便不像了。咱不是没银子,只是还不曾打算怎的一个还法。”双庆微笑而去。不多一时,果然听得哄的去了。   总因绍闻负欠已多,有找过息的,有还一半的,有本息已完微有拖欠的,有新债未动亳分的,二百五十两,除了承许夏鼎三十两外,大有杯水车薪之状。抑且常山之蛇,不知该击何处;山阴之道,不知应接何方。所以主意不定。想了一晚,只得上盛希侨处讨取前项,并可把夏鼎求助之意转达一番。   次日,带了双庆,上盛宅来。满相公迎进账房,齐口便说:“你是取那一百二十两来了?”绍闻道:“实不相瞒,原为这个。”满相公道:“他前月十五日已上山东去了。因那里舅老爷浙省上任,寄书叫他去说要紧话。他对我言明,你若取银子,等他山东回来,万不能误你的事,叫你心下休挂念。忽昨日有字来,说是往浙江送家眷,来人说,这是他在舅老爷面前,讨出的差事,原是他要去看看西湖的意思。”绍闻大失所望,只得强说几句,怅然而归。   又过了一日,巳牌时分,那王春宇自苏州贩货回汴,听得外甥济宁归途遇贼的话,卸完了载,交与隆吉管待脚户,骑了骡子,来看姐姐外甥。包了些南省东西做人情。进了后门,叫了一声绍闻,径上楼来。   却见兴官儿在楼台上坐个低座儿,手拿一本《三字经》。   看见王春宇,扯住衣服叫道:“舅爷,你对我说一行,我念。”   王春宇低头看道:“‘融四岁,能让梨。’好孩子,跟我来。”   扯着小手,进的楼来。与姐姐见礼坐下。王春宇顾不的说别的话,先取了荷包、手巾、香袋、带子,笑道:“我不晓的你肯念书,没有与孩子带些笔墨,算舅爷老无才料。再次与你捎好笔好墨。”这兴官接过来,扭头就与舅爷唱喏。绍闻已到,说:“还不磕头谢舅爷。”王春宇喜的没法。   只见兴官把四样东西,交与王氏道:“奶奶给我收拾着。”   依旧拿起书来,指着道:“舅爷再念与我一行。”王春宇又念一行,兴官仍欲楼台上去念。王春宇又喜又惊道:“你爷爷若在时,见这个孩子,一定亲的了不成。”王氏道:“他爷若在,未必——”便住了口。王春宇那里深听,又扯住问道:“谁教你读书?”兴官道:“蔡湘,书也是他给我买的。”王春宇道:“你爹没对你说么?”兴官道:“爹顾不着。我寻不着蔡湘,就认不的,不得念。”这王春宇听了这一句,不觉怒从心起,站起来说道:“绍闻,你这个人,天地间还要得么?当日你爹爹在时,为你这个读书,只是心坎中第一件事。今日你这孩子,才会说话,便会读书,这就是世代书香人家千金买不来的珍宝。   怎的书是家人买的,字是家人教的?你这个畜生,岂不是上亏祖宗,下亏儿孙的现世报!”这句话早触动了王氏护短的旧症,却又不肯得罪自己的胞弟,说道:“舅爷也不必恁说,像如姑爷在日,也不曾见得读书什么好处;像舅爷把书丢了,也不见如今不胜人。”王春宇把头点几点,叹道:“姐姐呀,兄弟不曾读书,到了人前不胜人之处多着哩。像如咱爹在日,只是祥符一个好秀才,家道虽不丰富,家中来往的,都是衣冠之族。今日兄弟发财,每日在生意行中,膺小伙计的爷,骑好骡子,比爹爹骑的强,可惜从不曾拴在正经主户门前;家下酒肉比当日爹爹便宜,方桌上可惜从不曾坐过正经客。每当元旦焚香、清明拜扫时节,见了爹爹神主、坟墓,兄弟的泪珠,都从脊梁沟流了,姐姐你知道么?”王氏道:“一辈比不得一辈,谁家老子做官,儿子一定还做官么?”王春宇道:“官可以不做,书不可以不读。像姑爷这样门第,书更不可以不读。”王氏道:“世上只要钱,不要书。我是个女人,也晓的这个道理。”   王春宇被女兄缠绞急了,说:“咱爹不读书,姐姐先不得享谭宅这样福。”王氏道:“如今福在那里?”王春宇道:“都是绍闻作匪,姐姐护短葬送了。”   不言楼上姐弟争执,单说东楼下巫氏听的,向冰梅道:“冰姐,你听王舅爷胡说的。像俺曲米街,如今单单俺巫家与王家是财主,两家倒不曾读书。前月俺家不见了骡子,值五六十两银子。后来寻着,与马王爷还愿唱堂戏,写的伺候大老爷昆班。真正城内关外,许多客商、住衙门哩,都来贺礼,足足坐了八十席。谁不说体面哩。”冰梅也少不的答道:“好。”   心中却想起当日孔慧娘贤明,喉中退悲,眼中缩泪,肚内说道:“只苦了我,再不得听一句明白话。”   再说王春宇在楼上想了一想,也就不肯再往下说,只道:“绍闻,绍闻,我说的你都句句明白,凭你怎的昧住良心做去。家业也如此凋零,门户也如此破落,我不过是你一个亲戚,我该把你怎的?随你罢!走,走。”这王春宇也不料今日送苏州物件,问济宁惊恐,却被兴官念《三字经》,弄得姐弟、舅甥,不乐而散。绍闻送王春宇去后,不上堂楼,径回自己卧房来。冰梅揭开布帘,绍闻进去,同巫氏坐下。冰梅送过茶来。兴官提一包苏州物件,说:“奶奶说,这是舅爷与娘及姨妈送的人情。”   冰梅接来递与巫氏,巫氏看了一遍,俱是一色两样,说道:“兴官,都给了你姨妈罢,我不要。”冰梅揭开板箱,贮放在内。   巫氏道:“兴官,拿你的书来,我对你说。”兴官道:“娘认的么?”巫氏道:“《三字经》上字,还没有唱本上字难认哩。我念与你,再不用寻蔡湘。”兴官果然堂楼去取书。绍闻道:“我就把兴官交与你,你就是他的先生。只不许先生抹牌看戏,误了工夫。”巫氏道:“今做先生的,单单好这两样儿。要叫我断,只要多添束金。”绍闻笑道:“学生才上学念《三字经》,一年四两头罢。”巫氏道:“太少。”绍闻向冰梅道:“你也算一位女东,你再帮些。”冰梅看这光景,却有当年孔慧娘情致,自此夫妻心中,便添上兴官念书一件事,因笑答道:“我帮些殷勤罢,捧脸水,泡茶,早晚不误。”绍闻道:“太空了,还问你要些所以然。”冰梅道:“我一年与先生做三对鞋。”巫氏道:“那我就依了。”兴官取书转来,绍闻道:“兴官,磕头上学。”兴官果然磕头。巫氏就念了三四行,却念了一个别字。绍闻哈哈笑道:“先生不通,要退束金哩。”   巫氏道:“你还没给,我退什么?”冰梅道:“东家担待着些罢。”卧房笑成一团。   原来巫氏好处,一向待冰梅全无妒态,亦知抚兴官为子。   只因生长小户,少见寡闻。且是暴发财主,虽闺阁之中,也要添愚而长傲。一向看戏多了,直把不通的扮演,都做实事观。   所以古人择配之法,但问家室,不计妆奁,正是这个意思。   这妻妾乐,本可暂忘逋久。忽然双庆来道:“轩上有客。”   绍闻以为必是索债之户,先问是谁,双庆道:“张相公。”绍闻以为必是张正心,须看看去。   及到轩上,却是张绳祖。绍闻见了,为礼坐下。张绳祖道:“久违教了。”绍闻道:“彼此渴慕。”张绳祖道:“我今日此来,先要说明,我若要有一毫像当年哄赌骗钱之意,今生不逢好死,来生不能如人!”绍闻道:“何至出话突然若此?”   绳祖道:“对真人不说假话,我近日光景大不行了。当初因家中贫乏,不得已开赌窝娼,原是自图快乐,也就于赌博之中,取些巧儿,充养家用。谁知钱不由正经路来的,火上弄雪;不由正经路去的,石沉大海,日减月削,渐渐损之又损,而至于无。昨年把你睡过的那座房子也塌了一间,客房有几处露着天,再没赌家傍个影儿。想一日抽三五十文头钱,籴一升米,称四两盐,也是难的。实不相瞒,那饥字的滋昧,也曾沾过有一二分光了。不得已,上湖广敝世兄任里走了一回。谁知到了任所,恰遇敝世兄告了终养要回籍去,接手是个刻薄人,百般勒掯,城池仓库,一概不收。若是调升,他也不敢如此。所以上游大人恼了,委了两县盘查,平复交代,足足把个宦囊,坑了一多半子,方才出甘结。真正是我的晦气,敝世兄为我远去投任,心余力歉,虽有所赠而归,除了来往盘费,衣服行李之需,所余不过二十金。叫了些泥水匠人,先把房子收拾了,好为下文张本。不过是还吃旧锅粥罢。谁知我老了,人也不朝趋。王紫泥考了下等,也就不多见人。他令郎输的偷跑了。平日几个小帮闲,也都抱了琵琶上别船。昨日有新下水的,自来投充,却也好招牌儿。争乃无人走动,仍轰不起来。我心里想着,你毕竟是此道中有体面的,我虽说不通,也该还记得有个‘伯乐一顾,马价十倍’的话。万望贤弟念老惫无路之人,不惜屈尊。   你但一到,自然一传十,十传百,或者轰起来,我再胡吃几年饭死了,把一生完账。”绍闻道:“我也以实告,我今日较之当年,已减却十分之七八,也就没什么想头了。自古云:‘不见可欲,其心不乱’我到那里,岂能自己有了主意?后来银钱不跟,难免羞辱。这事万不能的。”张绳祖道:“谁想你的什么哩。我若想你的钱,真正是一只犬、一头驴。俗话说:‘娼妓百家转,赌博十里香。’不过说是谭相公到了,人的名,树的影,起个头儿。人人渐晓的张宅房子仍旧,家中留下一个好粉头,我就中吃些余光。是叫你惜老怜贫,与我开一条活路的意儿。”绍闻道:“腰中有钱腰不软,手中无钱手难松。我实向你说,方才你来时,说一声有客,我心中还吓了一惊,怕是要账的。今日我已是这个光景了。不是我心硬,只是我胆怯;也不是我胆怯你,只是我胆怯铺家。”张绳祖道:“你说这话不虚,我经过。那些客户,还完了他的债,过几日就不认的他;若是欠他的,去不三十步远,就认的是他。但只是我今日委实无人可央,只得央你,千万走动走动。”   绍闻本是面软之人,被张绳祖这个胡缠,况且有个新妓,方欲允诺。忽然有人在外问双庆道:“你大叔在家么?”双庆道:“在轩上。”绍闻道:“老哥,只等的有人要账,方晓得我不敢去的原由。”二人扭头一看,你说是谁?原是夏鼎。上轩各为了礼,张绳祖问道:“满身重服何来?”夏逢若道:“先慈见背。”张绳祖道:“遭此大故,失吊得很,有罪之极。”   夏鼎道:“诸事仓猝,不及遍讣,总要好友见谅。”绍闻道:“张大哥新收拾房屋,招架了一位美人,邀我往那里走走。我说我的近况,不敢更为妄为。张大哥执意不依。你说去的去不的?”这夏鼎因想叫绍闻助赙,好容易设下姜氏局阵,备下酒席,方有了许诺,若要没星秤勾引的去了,岂不把一向筹度,化为乌有?此正如店家留客,岂容别家摊铺;妇人争宠,又那许别房开门。口中慢应道:“你看罢。”张绳祖道:“你还不晓的我的近况,夏逢老呀,我比不哩当日咱在一处混闹的时候了。老来背时,没人理论。近日新来了一位堂客,很使得,叫谭相公那边走走,赏个彩头,好轰动些。”夏逢若道:“是了,你家塑了新菩萨,要请谭贤弟开光哩。”张绳祖道:“啥话些!你没看你穿的是何等服色,口中还敢胡说白道的。”夏逢若大笑道:“我却不在乎这。”因向谭绍闻道:“你遭遭都是没主意。老没那边,你去的是一次两次了,何必问人?”只此一句话,绍闻坚执不去了,只说:“我闲时就去。”张绳祖道:“何日得闲?”夏逢若道:“老没,你还听不出这是推辞的话,只管追究是怎的?”张绳祖见夏逢若阻挠,料这事再没想头,只说了三个字:“狗肏的!”起身就走。   绍闻送出。夏逢若也不出送,候的绍闻回来,笑道:“一句话就撒开了,你偏好与他饶舌。他那边是去得的么?”绍闻道:“当日是谁引的我去的?”夏逢若道:“闲话提他做甚。只是我前次不该请你,昨夜贱内对我说,那人对他哭哩。你可把前日慨许之事,及盛大哥处说项一宗,见个的确,我就备席单请你。只在你吩咐,要还吃全鸭,我就弄的来酬你。只说如今银子现成不现成?我先讨个信儿,回去好对贱内说备席。他也做不上来,只得还请干妹子帮忙。也是我旧年说了一场子媒,你两个都舍不得开交。若结一对露水夫妻,就把旧日心事,完却了一宗。我死了也甘心。”   这正是:   借花献佛苦蛮缠,万转千回总为钱;   伯乐不将凡马顾,萱堂那得入牛眠。 第七十五回 谭绍闻倒运烧丹灶 夏逢若秘商铸私钱   却说夏逢若开发了张绳祖,意欲绍闻称出银子,当下便到手中。绍闻却道:“实在此时千孔百疮,急切周章不开。原有一百五十两,尚不曾拆封。待我少暇,统盘打算,某号得若干可以杜住口,水银溅地,虽不满他的孔儿,却也无空不入。此中自然有你的。难说昧了承许的话不成?但当下不能,改日我自送去。”夏逢若道:“谁说贤弟昧了的话?但早到手一日,便有早一日的铺排;贤弟既要亲送,也要定个日期,我预备饭,好央人造厨。”绍闻道:“不过三五日以内。”夏逢若也不敢过为迫逼,因问:“盛大哥的话呢?”绍闻道:“正是他弄的人作了难。”夏逢若惊道:“他说不助我么?”绍闻道:“谁见他来?他身上还有我一百多银子。他如今上山东,又上西湖去了。所以我如今打算不来。”夏逢若道:“这就一发单靠住贤弟,我的事,真正成了一客不烦二主。我走罢,连日在家恭候。”   相送出门,绍闻自回家中。到了东楼,果然兴官在巫氏床上坐着念《三字经》,冰梅一旁看着。绍闻道:“先生上那里去了?”冰梅笑道:“像是后院去了。”言未已,巫氏进楼来,向盆中净了手。绍闻道:“不成先生,这样的旷功。”巫氏笑道:“你看看学生是念了多少,还敢说先生旷功?念一行他会一行,念两行他会两行。这后边我有许多字不认的,又不敢胡对他说。兴官儿,把你的书,叫你爹念与你一张。”绍闻笑道:“先生倒央起东家来。东家若有学问,不请先生了。像你这样的白不济的学问,便揽学教,就该贬你女儿国去。”冰梅笑道:“说正经话罢。兴官,你叫你爹念与你几句。”原来冰梅方晓的所生之子,是个过目不忘的聪明孩子,好不喜欢。又想起孔慧娘临终时,叫抱兴官儿再看看的话,心中暗暗悲酸。   少时,王氏叫兴官同睡。兴官把书交与巫氏,放在桌上,自上楼去。此下妻妾安寝。惟有绍闻在被窝内自为打算,这隍庙后助丧银子,不给他不行,却也万难三十两。姜氏虽未偕伉俪,却令人柔肠百结,再见一面叙叙衷曲,或者可少慰人心。   拿定主意,次日要上隍庙后,把这宗心事了却,回来好清楚还债的事。   次晨起来,解开济宁包封,千斟万酌称了十八两。饭后径由耿家大坑,向夏家来。到了后门,问道:“夏大哥在家么?”   夏鼎内人出来,见是谭绍闻,请进家中,当院放个杌子坐下。   绍闻道:“夏哥哩?”妇人道:“他跟马姐夫往城西尤家楼吊纸去了。”绍闻道:“前日讨扰之甚。”妇人道:“惹谭叔见笑。”绍闻道:“尤家楼是何相与?”妇人道:“那是马姐夫前丈人家。如今埋他丈母,马姐夫是女婿,自是该去的。咱这边前日有丧,尤家来吊孝,今日还礼,所以一搭儿去。”绍闻道:“前院姜妹子去了不曾?”妇人道:“就是请谭叔的次日,尤家赶车来接的去。这姜妹子算是尤家续闺女,如何不去呢。”这绍闻方觉得昨晚夏鼎的话,有些儿不甚作准。但既已到此,只得了却一层公案。况夏鼎不在家,也省的饶舌,因于袖中擞出十八两银子,放在杌子上,说:“这是我助埋殡伯母银子,待夏哥回来交明。”妇人道:“真是亏累谭叔,等他回来我说就是。”绍闻出门,只觉抛却牛毛足色的宝货,那曾见蛾眉半扫的佳人,四外一望,好不寂寞。真正是:温温无所试,忽忽如有失,蹙蹙靡所骋,怅怅其何之。   绍闻自夏家出来,怅无所适,却难久停。忽的想起隍庙道士,未知曾否他去,不免闲谈半日,聊作避债之台。俟至日夕,回家未迟。因此径向隍庙后门来。   仍到旧日所坐之院,只见门上新写个联儿:黄庭可诠,且自住过年去;白石堪煮,还须等个人来。   绍闻径进房内,只见那道士坐着看书。旁边一个门徒,在地下弄杵臼捣药。礼毕让座,绍闻即坐于道士之位,看那展的书却是《参同契》,研朱新批,都是“婴儿姹女”话头。道士道:“此书即是贵儒教先贤,也是都有注释的。”即命门徒拿本头签,在套内放过。又说:“山主满面福气,将来阁部台馆,俱属有分。但卧蚕之下,微有晦气,主目下事不遂心些。可验过么?”绍闻道:“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