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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正心渐次说到房子赁价,谭绍闻道:“说出来,令人羞死。弟近日所为不谨,想亦瞒不得世兄,竟弄的有几宗紧债逼迫。原有几家说买这处小宅院的话头,昨日老伯来说房子,弟原说过奉卖,老伯坚执不肯。后又说到交买价,立当约,老伯似有首肯之意。适盛价来接,话未说完,老伯乘马而归。咱兄弟们商量,小弟既然到此,也无屡迁叠徒之理,不如即成了府上一宗小宅院。异日回去,咱省城房子颇艰,亦可出赁他人。”
谭绍闻说个卖字,却正打照了张正心所受伯母的气,有为他人作房户之说。因道:“若与家伯言买,这事万万不成,若说典当事却可行。”绍闻道:“不如斩截做了,两得其便。”张正心道:“弟到路上,与家伯母商量,或者事有可行,亦未可知。”
绍闻情急之人,便告便而回。到了自己卧楼,伸纸濡墨,写了一纸卖券,袖上轩来,说:“这是卖约一纸,价银三百两。世兄带回去相机而行,万望从事周旋,以济燃眉。”张正心道:“事难造次,还须商量。”说未完时,席面已熟。两下都排碗盏,不必细述。
席终,各到南院。梁氏果有恋情,说明日要锁了箱柜,来与小娃娃做伴儿。抱了一会,温姑娘却又催回去,因此一同出胡同口上车。绍闻送张正心时,将卖券塞到袖里。张正心道:“事如可行,何在今日交约。”绍闻道:“原属情急,望寸纸作准。”张正心道:“路上与家伯母计议,明日送信,以决行止。”绍闻道:“善为婉商,无致事败。”两下扫地一揖,张正心登车而去。绍闻目送良久而回。
及到次日,谭绍闻不住在胡同口了望,只想张正心到来,成了卖宅一事。却见张宅小厮背了一褡裢衣服等件,后边一个孩子提了一篮子酒壶、茶盅、碗、匙器用。绍闻道:“你家大叔不来么?”那小厮道:“不晓的。”进的南院,只听说笑之声,也不便再问。
到晚不见张正心动静,谭绍闻好不着急。本日又打发了虎镇邦并几个小客商的缠障。夜间睡下,只盘算张正心的话儿,若化为子虚,将来便难免没趣。
过了一日,谭绍闻正在盼望之际,只见一辆车儿来了。近的前来,正是张正心,绍闻喜之不胜。张正心下的车来,叫小厮提了褡裢,两下迎头一揖。绍闻道:“事体何如?”张正心道:“我到南院瞧瞧,即到书房说话。”绍闻在门首恭候。张正心不多一时即出来,同到轩上。绍闻叩其所以,张正心道:“昨日回家,家伯母与家伯商量了一天,家伯情愿出二百金作典,家伯母情愿出三百金作买。世兄以为当从那项?”绍闻道:“世好原要吐真,昨日索逋者竟是填门,弟俱承许后日开发。三百金尚且不足,那二百作典之说,勿用再议。只遵老伯母说的行罢。”张正心道:“弟今日只带二百金,是家伯交的,弟即交与世兄。至于买之一字,弟再为酌处。总之,事要必成,世兄不必性急。”绍闻道:“原约带来不曾?”张正心道:“家伯见了卖约,着实很恼。说是世兄叫他负良友于幽冥,竟是陷人于不义。故叫弟一定交还与世兄。叫今日面交二百金,立为当约,上边还要写‘年限不拘,半价即赎’八个字。”绍闻接约在手,说:“我到家中另写。”拿到家中,拈笔于卖约之上,写了:“八月二十三日,卖主面收二百两,余欠俟成交日全完。”年月下判了花押。拿到轩上,交与张正心。正心接住一看,说道:“这约万不敢叫家伯见。”绍闻道:“情急事迫,万望在老伯母上边,秘为商量,就是瞒些老伯,也无不可。若叫弟立典契,弟万万不肯。全在世兄斡旋。”说着,早已作下揖去。张正心答礼不迭,说道:“目下暂收二百,弟亦将原约暂寄南院。统俟商量明妥,一总同官中立券成交。”绍闻称谢不荆张正心赴南院去取银子,仍到轩上。放在桌面共二十封,说道:“世兄可取戥子验收。”绍闻叫德喜取戥子称了一封,高旺喜满。张正心道:“舍下祖传,给人银两只有盈余,从未有短却分厘者。”绍闻道:“这倒是弟有错了。”张正心道:“交易不妨分明,何错之有?”
只见一个小厮说道:“我家大爷请谭爷,有一句要紧话说。请刻下就到,俺家大爷在书房立等着。”绍闻看是宝剑,说:“我不得闲,你看我当下是做甚的,有话改日说罢。你回去,不妨说我干的是弃产收价的事,今日不能前往。”宝剑少不的去讫。
张正心与谭绍闻又说了些从容缓办的话,张正心自去南院照料幼弟。绍闻自在轩上包裹银两,命德喜取毡包包回。
到家未及片时,德喜来说:“盛大爷来了。”绍闻只得来轩上款客。进的园门,盛公子道:“今日发财。”绍闻道:“见笑之极。”盛公子道:“你说见笑,这却可笑了。那弃产收值,是我近日的常事,稀松平常,关什么哩。”绍闻道:“请坐说话。”盛公子道:“我不坐,只拣要紧的话说了罢。舍弟要与我分家,写的家母书子,到山东把家母舅请来。分了两三日,我一切都让他,如今算着,我该找补他一千二百两有零。家母舅要面验交明,方才回去。适才请你,是叫你与愚弟兄,立一张合同。小价说你在家发三百两银子财,我如今已备下一千,叫满相公酌夺二百。今日清晨出门,尚未回来。适逢贤弟有这宗银子,我拿去,同家母舅交与舍弟,家母舅即起身回山东。快去取来,快去取来。”谭绍闻面有难色,方说出“目下”二字,盛希侨道:“我不管你目下不目下,我只管我不是夏逢若。快些取去。”一面说着,早已推住绍闻脊背,说:“快些!快些!”绍闻想殡父之日,盛希侨助银一百两,赙仪五十两,怎好悭吝,少不得回家去龋携了毡包来,说:“这是二百两。”盛希侨道:“留下那一百两做啥哩?”绍闻道:“只此二百两。”盛希侨道:“我不管你留下不留下,宝剑儿,拿皮褡子来装了。”宝剑果然装讫。盛希侨道:“搭在马上,咱走罢。”
出的书房,到胡同口,骑上马飞也似走讫。绍闻怅然久之。
却说破落户弃产收值,那些索欠之家,都是钻头觅缝的探听,连数目都不差分毫哩。兼且所欠帐目,彼此也皆知晓,这家怕那家全得,闪了自己;那家怕这家占先,聊沾余润,因此不谋而乌合,不期而蚁聚,一齐来到碧草轩索讨。谭绍闻告以盛公子暂借之说,众人都说是支吾假话。一连闹了数日,不得清白。幸而谭绍闻连年弃产,把大注子欠债,已经按下些;又亏张正心百方在伯母上边运用,又交了一百两,因此飞撒在众债主身上,少觉退些。唯有虎镇邦这债,分外罗唣。那些不中听的话,作者为谭孝移的面上,也不忍为之多述。
这谭绍闻急不可支,几番着德喜向盛宅讨信。那盛宅门第高大,管门的都大模大样,如宅门二爷、快班头役一般,德喜也难细为探听。又一日,见盛宅门首,一顶驮轿,一乘坐轿;出来的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坐轿的,乘车的,骑马的,作揖打躬,只听说回山东去。盛公子也骑马去送。德喜儿如何能详问,只得转回来回复主人。
又迟了两日,谭绍闻只得带德喜亲上盛宅来。门上说明;盛希侨出迎。手扯住谭绍闻说道:“我正要与贤弟说话,来的正好。”进了退思亭坐下,吩咐道:“拿暖壶注一壶茶,炉中添上香。不用你们一个人伺候,把门向外搭了,着一个人看着门,不许闲人进来。——不是怕听见,是怕人打了我的话头。”
因拍案叫道:“我已是气死了的人,贤弟怎不来看我。”绍闻茫然不知所以,便问道:“你说是怎的了?我不知晓。”盛希侨道:“说不起!说不起!再不料俺家第二,全算不起一个人,把人气死了。说不出来,又遮掩不住:第二的把我告下。”绍闻道:“这是怎的了?我不信。”盛希侨道:“你不信么?冤屈,冤屈,正要寻贤弟诉诉,恰好你来了。你闲也不闲?”绍闻道:“闲着哩。”盛希侨道:“贤弟既然没事,我一发细说与你听。贤弟不是外人,我不怕你笑话,你也不敢笑话我。”
因走到院里道:“谁看着门哩?”宝剑儿答道:“宝剑。”盛希侨道:“听我对你说:向厨下吩咐,把山东舅太爷拿的东西,收拾午饭。我与谭爷讲句闲话。开门到厅上就要饭,若是迟了,把你们下半截都打折了。”宝剑答道:“是。”盛希侨转身又到书房,还不曾坐下,便说道:“贤弟,你是个寡丁子,好不快活。我想人生在世上,万万要不的是这兄弟。”绍闻道:“这话太奇。”盛希侨道:“你说太奇?我说起来,时刻把你肚子也要气破。你说恨人不恨人,偏偏我就有这号儿兄弟。”绍闻也觉得其言刺耳,因想要那二百银子,也只得任其所说。
盛希侨道:“论我一向不成人,这也是人所共知的;把家业化费了一点子,这也瞒不得人。若说俱是我葬送了,我万万不服。这舍二弟身上,也化费的不少了。论起舍二弟,我何尝不见他亲?先父临老时,原瞩咐我读书为重。我是天生的怕见书。我常说,我不通,该叫舍弟也不通么?年年与他请先生念书。江南的举人,浙江的进土,拔贡,副榜,天下有名的好学问人,我都请过。那一年不费三二百金以外?咱坐这屋子,就是他念书书房。你看上面‘退思亭’匾儿,是先藩台公亲笔。你时常在我家,你到过这院不曾?绍闻道:“虽说不曾到,却也听得他在这院念书。”盛希侨道:“这是他与先生独院。念了好几年,总是一个皮秀才。”绍闻道:“你说二贤弟不通,他现今怎的中副榜呢?”盛希侨道:“就为这,就为这。若说他的本事,如何能中哩。上年郭寅伯——如今在部里升了郎中,原是舍弟的冰台。舍弟的外父,是徐州府靳宅,着提塘寄我一封书,是催舍弟上徐州完婚的话。我想舍弟的外父,现在湖广做知府;舍弟的舅子,十七八岁新进士;他的连襟邵老先生做翰林,已开了坊;舍弟是个半通半不通的秀才,贤弟你说这亲完的完不的?那一日我与满相公说话,我说愁死我了。老满问我愁啥哩。我说徐州府迎亲一事。老满道:‘打点房内妆奁,路上仪从,共得多少银子?’我说:‘你真是井蛙之见。咱家是旧进士,做过藩台。靳府是现任知府,又有新进士——听说还不曾娶亲哩。咱家去了一个女婿,竟是比‘白大人’大一级儿,不说隔省迎亲,脸面不好看,叫人家千金姑娘,怎的对丫头婆娘们?’老满道:‘不难,不难。如今八月河南乡试场,费上几两银子寻个门路,万一中了,徐州迎亲,岂不体面好看?’我说:‘大人冰清玉洁,那有门路?’老满道:‘天下无论院司府道,州县佐贰,书办衙役,有一千人,就有九百九十个要钱作弊的。’他又说怎么作弊觅枪手,打连号,款款有理。我就依他去办。到揭晓,舍弟果然侥幸中个副榜。虽说没得中举,这也罢了。老满开发枪手、打连号谢仪,共花费一千有零。此后上徐州迎亲,全不说妆奁花费,但人家伞扇旗牌是簇新的,咱的红伞大扇回龙金瓜旗牌,不是烂的,就是稀旧不堪的,如何船上搠门枪,如何进城,说是河南盛宅二少爷迎亲哩?少不得又到职事厂配上些件数,换成新的。这就百十两,不在话下。通算起来,他身上也化费一万余两。如今娶过媳妇子来,一心要与我分。每日在家母上边唧哝,写书叫家母舅来分排。算了几天,说我还该找他一千二百有零。我一切让他。
家母与家母舅说的俱是向他的话:若是不分,怕我董穷了连累他跟着受苦。这原也忧虑的是。但我不是那号的人。冤屈死我!”
谭绍闻道:“凡娶过妇人来,听了调唆,往往如此。”盛希侨道:“这却不然。靳宅这姑娘,真是贤慧无比。人家家教好,我也难背着良心说舍弟妇的不是。总是我的老婆,极不省人事,极不晓理,这分家,实从他娘家起的稿儿。”绍闻又说道:“女人向娘家,这也是古之常情,如何说嫂子不是呢?”
盛希侨道:“这话就把你们家的门风讲净了,只是没兄弟不起官司就罢。我见许多人,到析居时,兄弟开口,好说自己老婆的好处,全吃了俺嫂子不贤的亏;哥哥开口,好说自己老婆的好处,全吃了俺弟妇不贤的亏。真乃狗屁之谈。惟俺家这宗闹法,原是我那个老婆不贤良,兄弟们也难以跟他一院里住,这是实话。家母见小儿亲,这也是天下之通情。家母舅听了家母、舍弟的话,打顺风旗,我又不能与舍弟掂斤拨两,说那牙寒齿冷的话。任家母舅分排,我都依。总之,与靳宅贤慧姑娘毫无干涉,一句昧良心的话,我不能说。只教贤弟知道我的心,我也就丢开手。不与第二的一般见识。宝剑儿,开门罢,我的话说净了。厅上摆饭来,我陪客吃。”
到了厅上,一起家人伺候碟盏,果然俱是山东异产。盛公子又说出土产来历的话。饭毕,谭绍闻有欲言难吐,欲默难茹之状,盛希侨笑道:“贤弟不必恁样,左右是二百两银子。不叫贤弟作难。不惟不叫贤弟作难,还叫贤弟更有不难处。”
这回单说盛公子好处,诗曰:
伯仲堪怜同阋墙,脊令那得胜鸳鸯?
但知自己内助悍,《常棣》该添第九章。
第六十九回 厅檐下兵丁气短 杯酒间门客畅谈
却说谭绍闻心中挂着虎镇邦索欠,口中又难说要借的二百两银子,一时好不局蹐。盛希侨笑道:“贤弟不必作难,管情还有好处。”一声便叫:“满相公上厅来!”满相公到了。与谭绍闻为礼,盛希侨道:“你两个不必斯文。作速把昨日那一千两拿来,叫谭贤弟看看,好商量下文的话。”满相公领命,果然叫两三个小厮,将一千两抱来,摆在厅上桌面。盛希侨笑道:“不怕我赖了二百两罢?”绍闻道:“说的什么话。”盛公子道:“我是一定还你的,但只是这银子你不得拿走。我与你商量,做一宗生意,图个营运。咱两个近况,都比不得从前。单单的靠着祖业,过几天脱出一宗,这也不是个常法。贤弟你便罢了。我如今与舍弟分开,这弟兄们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叫舍弟看看我的过法。舍弟那个东西,将来是夜间点灯,着上一根灯草;白日吃菜,一根葱头蘸酱碟儿;还要卖鸡蛋称盐吃哩。叫他看看我每日大风大浪,却还要好过。”绍闻道:“这话且慢商。我有紧事,委的人家索讨难支。银子如不现成,我只得另为酌夺。如今既是现成的,叫德喜带回去,我好开发他们。”盛希侨道:“整数儿难动,休想拿去一分。我且问你,欠下谁的?”绍闻道:“别的俱是客伙,还略近人情。惟有一个虎镇邦,是营里一个兵丁,粗恶凶暴,我委实的怯他。”盛希侨道:“你如何欠下他的?你一向下作,想必是输账。”绍闻道:“原是输的。”盛希侨叫满相公问道:“营里将爷常在咱家走,他的兵丁,你认的这虎什么邦不曾?”满相公道:“这姓虎的我认的,你也认的。”盛希侨道:“我不记的了。”满相公道:“前六月间请城内师爷、将爷,在厅上斗牌,有一个兵丁在将爷背后站着指点。你没说:‘这位头脑,汉仗太大,我见了就要热起来,不住的出汗。请到下边躲躲,我这里有人伺侯。’那人就姓虎,一定是他。”盛希侨道:“谁还记得哩。不拘是他不是他,他要赌账,叫他到这里。我开发他,只怕要省些。”谭绍闻正愁不好意思要银子,又虑虎镇邦在门前无礼。
因说:“此时在我家索讨,也未敢定。我叫德喜回去看看,若果在,即叫他到这里清白,何如?”盛希侨即叫德喜,吩咐了话头回去。
恰恰虎镇邦在谭宅门首发那躲着不出来的话头。德喜迎着,说道:“我家大叔在盛宅弄下银子,叫我请虎叔去那边,一五一十清白。”虎镇邦听说盛宅,本不欲去,却因清楚账目,少不的跟着德喜,到娘娘庙大街。盛宅门首,虽有些家人在,却也没人理他。德喜先进去,少时出来说:“我家相公在厅上等着,说叫算算拿去哩。”这虎镇邦又从新拐起腿来,跟着到了厅前。看见谭绍闻、盛希侨在厅上坐着,上的阶级,少不得到槅子外边站下。问道:“少爷一向好呀。”
原来这些小人,在草茅媟亵之地,不难气雄万丈,一到大厅广厦气概森肃的地方,便不知不觉把气夺了。况且盛宅是虎镇邦平日跟随本官常到的所在,如何能不拘挛?此可见门第子孙望清誉贵,那些狐犬小辈,怎敢平等看视。今日盛希侨已成渐近破落的乡宦,犹能藉父祖余荫,令小人们神慑意怯。像那些混人下流,反招其侮的,非其自取而何?此是中间夹出正论,暂且按祝单讲盛希侨看见虎镇邦,也仿佛依稀是见过的,便问道:“谭爷欠你银子么?”虎镇邦道:“些须有限哩。”盛希侨道:“多少呢?”虎镇邦道:“不过八九百两。”盛希侨道:“八九百两,你还说有限哩,这话叫谁听呢?谭贤弟,你一定是叫他哄赌输下的,是也不是?他们营伍吃粮,有了什么,你就与他动偌大的输赢。”虎镇邦道:“不是我敢哄他,我彼时拿着六个元宝兑着赌的。你问谭相公,有也不曾。”盛希侨道:“呸!你那六个元宝,不知是你几十个兵丁公分的粮饷。谭贤弟呀,你趁未分时哄你,你就上当。不说你不能赢,即如你赢了他,你只拿一个元宝儿在你家放上一夜,他们次日就要告你盘赌兵饷;急忙原封缴回,他们还说你夜间敲了元宝边儿。你通是书谜子,他们有多大家私,就赖你输了八九百两。”虎镇邦道:“赌场有甚多少,一文钱还许赢一万两哩。”盛希侨道:“我面前休说这些话!来来来,我兑上一百两,我兑上啥哩?咱就来一场子何如?”虎镇邦道:“我如今把粮开拨了,没啥兑。”盛希侨道:“就兑上老婆孩子。你掷上一个快,就把银子拿的走,我不寒寒脸儿;你掷上一个叉,是孩子给我伺候十年客,是老婆给我做上十年饭。”来来来!宝剑取色盆来。说来就来,我若改口,许你使脚踢我的脸。”虎镇邦道:“这事不与少爷相干,何必替别人这样用力。谭相公,你只说话罢。”
谭绍闻倒不敢搀言。盛希侨道:“我两个是生死弟兄,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若是不识趣,说硬话,惹我恼了,时刻叫过七八条大汉子,抬起来打你,还算零头哩。”虎镇邦也恼了,高声道:“不用如此作践我,三尖瓦儿也会绊倒人!”盛希侨哈哈大笑道:“绊不倒!绊不倒!你那意思说,你是革退兵丁,营里管不着你?我拿个帖儿,送你一个革退目丁冒称行伍,指赌讹人。只怕三十杠子,你没啥优免。”虎镇邦发话道:“这场赌已经县里断过,料着罪无重科。我只是要银子。”盛希侨道:“谭贤弟,这事经过官么?”绍闻道:“经过官。”盛希侨笑道:“姓虎哩,收拾起罢。赌博经官,这悬赃就是该入库的。你家有库,我就缴;你若无库,俺弟兄们就不欠你一分一厘。我有罪,请回罢。俺还有正经话计议哩。”虎镇邦无言可答。满相公扯住说道:“咱到门房里坐坐,有事商量。”虎镇邦少不得跟着走去。
不多时,满相公回来说道:“无水不煞火,这些人若不得一个钱,将来谭相公支不住,怕激出事来。要破个皮儿。”谭绍闻急口道:“给他一百两行了么?”盛希侨道:“呸!咱们都是该穷的,你要比我先穷二十年哩。既是你吓的恁个腔儿,我自有主意。”谭绍闻道:“少了怕不行。”盛希侨道:“行,行,行。满相公,你去叫他来。”虎镇邦又跟着满相公到了槅子边站下。盛希侨道:“谭爷说了,与你一向厮跟的好,见你开了粮,心下不忍。我借与他十两银子周济你,你有啥说没有?”满相公说:“二十两,二十两。”盛希侨道:“就借与他二十两。”虎镇邦只是不言。盛希侨摇头道:“野地里拾的柴薪,将就些儿罢,休要嫌湿。从前话,一切拉倒。”满相公道:“虎将爷你看罢,我的情也尽了。”虎镇邦道:“我通作情,一厘儿也不要。”满相公道:“天已将晚,虎将爷还没吃饭,我引你门房吃饭去。”又扯的走了。
满相公自向账房称了二十两交与虎镇邦。虎镇邦说道:“平白遇见少爷多管闲事。”满相公推着脊背说道:“见不的官,撒开手罢。公子性儿,休撩的不妥了。”虎镇邦只得半恼半喜去讫。
满相公回到厅上,盛希侨道:“今日这事,若是舍二弟撞下的,我再也不肯与他这样吃力,叫他试试他那副榜体面。一来我与谭贤弟相处的好,二来谭贤弟若撑不住他,这一千银子就要破群哩。我所以极力杜挡。舍与他二十两罢。”谭绍闻道:“我明日取这银子,只扣一百八十两罢。”盛希侨道:“贤弟,你罢哟!那二十两只算缴你二百两的息钱,我不叫你还。但只是这二百两你却不得拿走。满相公今日又揭三百两,余下八十两留在账房使用,把二百两添在这一千之内。算一家兑上六百两做生意,各认利息。这一千两,是我昨日揭到关帝庙山陕客人积的修理拜殿舞楼银。每月一分行息,利钱轻。原只许他山陕社中人使着做生意,我硬要一千。比不得满相公揭的,左右是三四分行息。”满相公道:“要做生意,少不得我效劳。或吃小分子,或(贝青)劳金,凭在二位财东作成。”盛希侨道:“你休说这话。舍二弟抽了一半子账,他各人自去料理。你若走了,无人掌管出入,叫二弟也笑我竟与他一样。”满相公道:“我荐个人何如?”盛希侨道:“你说是谁?”满相公道:“舍表弟何如?”盛希侨道:“那人不能发财,且心术不正,我看出来久了:头一件,脚步轻,人在屋里,他到了跟前,人还不知道:第二件,说话声低,对面听不得他说的是什么。这两件不但是贱相,必定是心术奸险,怎能发财。”谭绍闻道:“近来看相书么?”盛希侨道:“谁看相书来。”《麻衣相》《柳庄相》,我看过图像,也不懂的。那有字的,我一发不爱看。只是他的表弟,在这里住了半个月,我见了他就急了。所以彼时就撺掇,叫你开发他。今日又举荐他做伙计,我不耐烦。”
满相公道:“生意合伙,也是遇缘的事,毫末强不得。但二位财主,今日做什么生意哩?”盛希侨道:“看酒碟来,我们慢慢的斟酌。”
须臾,移座衔杯,商量生意的话。盛希侨道:“谭贤弟,你听我说:你一向乱赌,近况不佳;我被舍弟抽了一半,家母舅逐样均分,俱是一物剖为两件,庄田地亩我东他西,牵牵扯扯,典卖俱不顺手。我想这一千二百两银子,先做个小营运。
异日再设法添些本钱,好干那本大利宽的事。只是请那一样伙计,做那一样款项呢?”谭绍闻道:“不如开药铺罢。我对门姚杏庵近来极发财。”盛希侨道:“如今走医道的,多是学而未成,到了半路上落下时,咬不动‘之、乎、者、也’,就要钻到‘望、闻、问、切’路上去。你说那个生意,咱立刻就分账;我是要立个字号,不是要纸糊匾写上个堂名,羞死我哩。”
谭绍闻道:“依你怎么说?”盛希侨道:“我想做生意,或是海味铺,或是绸缎店。伙计们下南京,走苏杭,说着也好听。家里用些儿又便宜,又省钱。若是药铺,不过是鄚州、汉口弄些包包子、捆捆子,整年整月,等着谁害病哩。”满相公道:“海味铺,家中厨役便宜;绸缎店,家里针工便宜。今日写个条子取去,明日写个条子取去,到算账时,伙计取出支使账来,只一束红图书条子,把本钱就没了。”盛希侨道:“不叫你合伙计,你便说出扫兴话来。”满相公酒已微醉,便侃侃说起来道:“不是因为我不得入伙,便说扫兴话。总之,揭账做生意,这先就万万不可。将来弄的山岗看放荒,再不能扑灭了火哩。况且本地人,再做不的本地生意。”盛希侨道:“这话奇了。即如这省城做生意的,多是山、陕、江、浙,难说他本地铺面,都又要他省人开张么?况且这省城铺面,也尽有许多祥符人开着哩。”满相公道:“本地人原做的本地的小生意儿。二公却万万做不的。是什么缘故呢?门户高,身份重,面情软,气概豪。这四样是怎的做不的呢?赊出去讨不上来,撇的去气不动他。总之做生意的人,只以一个钱字为重,别的都一概儿不管他。即如我们生意人,也有三五位先世居过官的。因到河南弄这个钱,早已把公子公孙折叠在箱角底下,再不取来拿腔做势。且如生意人,也有许多识字的,也是在学堂念过书的,也有应过考的,总因家里穷,来贵省弄这个钱,少不得吃尽辛苦,奔走道路,食粗咽粝,独床独枕的过。每逢新年佳节,思念父母妻子,夜间偷哭,各人湿各人的枕头,这伙计不能对那伙计说的。我问二公,能拽倒自己架子,还到外省别府受这些凄楚么?况且谭爷犯了面情软,少爷犯了气概豪。俗语说,‘面软的受穷’,谭爷能在钱字上硬了面皮么?自古道,‘仁不统兵,义不聚财’,少爷如今,能在钱字上,减了自己的豪兴么?即如我外省人做生意,在四样上犯了后二件毛病,财神爷便赶出大门外去。总之,钱钱钱,难难难。这心若不时时刻刻钻到钱眼里面,财神爷便不叫你发财。就如读书人,心不时时刻刻钻到书缝里面,古圣贤便不曾替你代过笔。”盛希侨道:“你不胡诌罢。难说我两个做生意,该自己坐在柜台里边,到了秋夏,自己牵着大白叫驴,往乡里亲自讨账么?不过请几个伙计经营,我们分个长头,手里闲花消而已。”满相公酒更半酣,接说道:“俗话说,‘本钱易寻,伙计难讨’。休把寻伙计看成容易事。若说银钱窝里,由的我使用,使费账上,由的我开消,非一百二十四分正人君子,不能一毫勿欺。少有一点不至诚的人,官礼使费,用了一两,账上写上二两;香蕈一包,开上官燕一匣;乌绫三尺,开上摹本半匹;宅门茶房门包赏钱,随意开销,不曾见财主到衙门内去照验。火食账上,待客一盘菜,写上割肉三斤;请客一只鸡,开上熏鸭四掌,这财主如何稽查哩?所以说伙计难讨。”盛希侨道:“你与我掌账房,就如伙计一般。你先说你是个至诚的,你是个不至诚的?”满相公道:“我是半至诚、半不至诚的。像如旧日全盛时,我也不肯一定至诚;如今二少爷分去一半,我就不得不至诚。”盛希侨道:“老满呀,你肚里有了两盅儿,竟是一张好嘴。”满相公道:“不是我一张好嘴,争乃生意是不许你两位做的。况海味铺、绸缎店,一发做不得。俗话说:做小生意休买吃我的,做大生意休买我吃的。假如贩牛贩马,张口货儿,一天卖不了他,就草料上有盘绞,吃折了本钱。假如海参、燕窝、蛏虷、螺蛳等物,是我吃的,半年卖不消,就吃折了本。”盛希侨道:“据你这样说,这生意做不得,那生意做不得,你拣一样他不吃我、我不吃他的,做将起来。”满相公道:“我想了这会,惟有开书铺子好。你是自幼儿恶他,谭相公是近年来恶他。若是到南京贩上书来,管定二公再不肯拿一部一本儿到家,伤了本钱。”满相公有了酒意,所以径说至此。盛希侨略带怒意说道:“照这样说,不如开棺材铺罢。谭贤弟恶他,我更恶他。管情我两个一发再不肯捞一口到家,伤了本钱。”谭绍闻笑了,盛、满二人不觉一齐哄堂大笑起来,遂把生意话头煞祝宝剑儿道:“门外有人拍门,说是瘟神庙,如今移到城隍庙后夏,要进来说紧要话。要是叫他进来,好领钥匙开门。”
盛希侨道:“夏逢若来了。满相公可给他钥匙开门。”满相公道:“在账房桌子上,宝剑儿你自己拿去。”盛希侨道:“你休要发懒,你亲去领他进来。”满相公只得亲去开门,领的夏逢若进来。见了厅上灯烛辉煌,杯盘狼藉,拍手大笑道:“你们好呀,竟把我忘了,我就不依这事。”盛希侨道:“你坐下罢哟,遭遭少不了你。”夏逢若道:“我在城隍庙里听道官说,你昨日在关帝庙里了。”盛希侨道:“我在关帝庙取了山陕社一千银子,你听的说就来了?这是我与谭贤弟做生意的本钱,不许你管。你要吃酒时,现成的酒。若是饿了,叫厨下收拾东西你吃。总不许你说银子的话。”夏逢若道:“金砖何厚,玉瓦何薄,一般都是兄弟,如何两样看承?我一定要插一分儿。”
盛希侨笑道:“吃酒罢哟,生意事不但不许你说,也并不许你问;你是见不的银子的人。有了你,就坏事。吃两盅,你就与谭贤弟东书房睡罢。我瞌睡了,我要回去睡哩。”说罢,扬长而去。
却说满相公之言,也像有一点理儿。有诗为证:朝暹矞珥月黄昏,南泊海洋北塞门;商字上头加客字,本乡莫讲浚财神。
第七十回 夏逢若时衰遇厉鬼 盛希侨情真感讼师
却说夏逢若为甚的黄昏到盛宅?只因他行常在城隍庙道房,与黄道官闲话。黄道官道:“我前日在关帝庙,见娘娘庙街盛山主,好大派头,真正是布政使家。”因说起怎把山陕社银子拿了一千两,说下一会还要拿哩。夏逢若听在心上,遂到谭宅探听。却听的说把虎镇邦叫的去了,开发赌债。随即寻虎镇邦,要问曾否清楚的话。寻了日落不见面,因此到了盛宅。
也自揣向来不为人所重,只是天下事料不定,或者就中取个事儿,亦未可知。到盛宅轻敲门环,果然满相公开门邀进去,听见盛希侨说话直撞,只得满饮数杯。这盛希侨一个呵欠,便说道:“瞌睡了,我睡去。”那客之去留,早已置之度外。
谭绍闻道:“我要回去。”满相公带酒身倦,便道:“取个灯笼来。”夏逢若道:“我有借的现成灯笼,只要添上一枝烛。”满相公道:“叫你住下哩。”夏逢若道:“家母这两天身子不爽快,我要回去。”满相公道:“既是老人家欠安,就不敢留了。”家人重开大门,满相公送的二人出来,自锁门回讫。
谭夏二人走到娘娘庙门口,谭绍闻道:“天黑的要紧,你独自一人难走。你我两个走着胆大些,就到碧草轩住下罢。”
夏逢若道:“家里老人家有病,我一定是该回去。”谭绍闻道:“既然如此,就该分路向西去。”夏逢若道:“往西要过周王府门口,怕校尉们拿住了。我往北去,向王府后边耿家大坑,过了冥府庙半里地,就到我家后门。全不过一个栅栏。”谭绍闻道:“天黑的要紧,那大坑沿一带没人家,不如从王府过去。问你时,你仍说你取药请医生,或是接稳婆。难说混不过去?”
夏逢若道:“王府校尉那管你这些闲话,拿住了锁在一间闲屋里,次日才放去。他若忘了,只管锁着。要喊一声时,开开门打顿皮鞭,还算造化哩。难说你还不知道么?我从北边卢家巷走罢。”谭绍闻道:“我离家不远,街上铺子有灯光,你拿灯笼走罢。”二人分手各行。
单表夏逢若进了卢家巷,只听路东一家哭娘声音。心下好不怏怏,急紧走过。出的巷往北,过了双旗杆庙,便离耿家大坑不远。这一片就没人家住了。走上一箭之地,只见一个碧绿火团,从西向东飞也似过去。池中睡鸭,也惊的叫了两三声。
夏逢若只说是天上流星的影。往上一看,黑云密布,如漆一般。
远远的又有三四处火星儿,忽有忽无,忽现忽灭的。心下晓得是鬼火了,好不怕将起来。猛然想起平日行径,心中自语:“我若是个正人君子,那邪不胜正,阴不抵阳,就是鬼见我,也要钦敬三分。还有甚怕呢。争乃我一向犬心鼠行,到了黑夜走这路,心上早已做不得主。可惜他两下俱留我,我就住下也罢,为甚的一定要走?这凉风凄凄飒飒的,像是下了雾雨。鬼火乱飞,还有些学不来想不到的怪声。不如回去,还到大街,不拘喊开谁家酒馆门,胡乱倒一夜也罢。”因此扭头而回。远远望见巷口那家,掌着一盏灯,仿佛依稀有两三个穿白的人在哭,又有女人哭娘的声音,也不晓怎的出巷口哭。夏鼎觉着母亲害病,犯着忌讳,只得硬了胆,复向耿家大坑边来。
到了冥府庙旁。那冥府庙倒塌已久,只有后墙、前边柱子撑着,这靠路边的墙已久坏。自己灯笼照着,那阎王脸上,被雨淋成白的,还有些泥道子。判注官,急脚鬼,牛头马面,东倒西歪,少臂缺腿,又被风雨漂泊,那狰狞面孔,一发难看。
夏逢若疾趋而过。觉着头发一根一根儿直竖起来。却望见一团明火,自城隍庙后小路迎面而来,心中忖道:“好了!好了!这一定是卖元宵汤圆担子,不则是馄饨、粉汤挑儿,黄昏做完生意回去。我还怕啥哩。”说时迟,那时快,早已撞个对面。
只见当中一个有一丈来高,那头有柳斗大小,脸上白的如雪,满腮白髯三尺多长;旁边一个与活人身材一般,只是土色脸,有八九寸长,仅有两寸宽,提了一个圆球灯,也像有两个篆字。
夏逢若一见,哎呀一声,倒在路旁,那两个异形魔物,全不旁视,身子乱颤着,一直过去。这夏逢若把灯笼也丢在地下,那灯笼倒了,烘起火来。却看见七八个小魍魉,不过二三尺高,都弯着腰伸着小手,作烤火之状。夏逢若在地下觑得分明,裤裆撒尿。额颅流津。心里想道,人人说鸡叫狗咬鬼难行。谁知此时喔喔响沉,狺狺声寂,身上只是筛糠的乱搐乱抖起来。须臾一阵凉风,连烛火一起吹灭。登时天昏地暗,伸手不见掌,一些树影儿更望不见,只听得芦荻萧萧,好不怕人。夏逢若无奈,只得爬将起来,摸着乱走。自言道:“我一定是做梦哩,快醒了罢!醒了罢!”正走时,左脚滑了一跌,早已溜下坡去。
忙攀住一株树根,不曾溜到底。听的声响,乃是鱼儿拨剌、虾蟆跳水之声。说道:“不好了!鬼拉我钻到水里了。”自摸鞋袜,却又是干的。少不得爬着上岸,摸着车辙儿走。
一连跌了几遍,直走了多半夜,并不知是何地方。忽然一件硬物磕腿,摸着一个驮碑的龟头,说道:“这是城里那一座碑呢?”猛听的一声咳嗽,几乎惊破了胆。又一声道:“什么人?”夏逢若不敢作声。那人又道:“什么人?问着不答应,我就拾砖头砸哩!早已听见有人从南边来了,怎么不答应?”
夏逢若晓得是人,方答应道:“是我。”那人道:“你是谁?”
夏逢若道:“城隍庙后夏,因赴席带酒,走迷了路。摸到半夜,不知此是何地。”那人道:“夏大叔么?”夏逢若道:“你怎的晓得我?”那人道:“我在这里出恭哩,我是苏拐子。”夏逢若道:“我怎么摸到这里,这是什么所在?”苏拐子道:“这是西北城角,送子观音堂。我白日街上讨饭,晚间住在这里。这几日肚子不好,作泻,我才出头一遍恭,天色尚早。我送夏大叔回去。”二人摸着向城隍庙后来。
夏逢若到门叫了一声,内人早已开门。苏拐子道:“我回去罢。”夏逢若道:“你看北边那一块火,又是那里呢?”苏拐子道:“那是教门里回子杀牛锅口上火。”苏拐子自回。
夏逢若进家,见灯儿点着,问道:“你们没睡么?”内人道:“母亲病又添的重了。”夏逢若道:“不好了,时衰鬼来缠。不假,不假。”他母亲哼着问道:“你回来了?”夏逢若道:“回来了。”母亲道:“我多管是不能成的。你回来了好,省我萦记你。”
这且不述。单说又过了两日,夏逢若母亲竟是“哀哉尚飨”讫。夏逢若也有天良发现之时;号咷大哭。声声哭道:“娘跟我把苦受尽了呀!”这一恸原是真的。
夫妇哭罢,寄信儿叫干妹子姜氏夫妇齐来。姜氏也哭几声干娘。干婿马九方到街上,领人抬的一具棺木。请了一位阴阳先生,写了殃式:“棺木中镇物,面人一个,木炭一块,五精石五块,五色线一缕;到第七日子时殃煞起一丈五尺高,向东南化为黄气而去;临时家人避之大吉。”
打发阴阳先生去讫,盛殓已毕。姜氏陪夏逢若夫妇罗泣一常这夏逢若想起换帖子弟兄,央姜氏家老仆,与王隆吉、谭绍闻、盛希侨送信。这老仆到了盛宅门首,看见那宅第气象,并不敢近前通言。却把曲米街、碧草轩信儿送到。这王隆吉看丧吊纸,助白布四匹,米面两袋,各自去讫。
谭绍闻到了灵柩之前,行了吊礼,送银十两。那姜氏恰在夏家做干女儿伴丧,见了谭绍闻,想起瘟神庙递汗巾的旧事,未免有些身远神依之情。
原来当日被夏逢若说合,这姜氏已心愿意肯,看得委身事夫,指日于飞。不料因巫家翠姐之事,竟成了鸳判蝶分。今日无意忽逢,虽不能有相如解渴之情,却怅然有买臣覆水之悲。
听说央谭绍闻到他家写讣状,绍闻方动身而往,姜氏便道:“家中既然有客,我回去好替哥款待。”夏逢若道:“诸事叫贤妹吃累。”姜氏径从后门进家。知谭绍闻在前边料理帖式,那呼茶唤酒之声,真似莺声燕语。这谭绍闻好奈何不下这段柔情也。
这姜氏把本夫叫回后院说道:“那院丧事,既托咱办理帖子一事,要好好的替他待客。一定留客住下。”马九方道:“我知道。”马九方到前边留客。谭绍闻略为推辞,也就说:“今晚住下也罢。我们弟兄情肠,遭此大事,岂可便去。”马九方道:“你与夏哥是弟兄么?贱内是他的干妹子,咱还是亲戚哩。”谭绍闻道:“正是呢。”马九方回复内眷,便说客住下了。这姜氏喜之不胜,洗手,剔甲,办晚上碟酌,把腌的鹌鹑速煮上。心下想道:“只凭这几个盘碟精洁,默寄我的柔肠曲衷罢。”
谁知未及上烛,德喜儿来接,说:“家中盛爷到了,立等说话,万不可少停。”谭绍闻心中挂着那二百两银子,只得作别而归。这马九方回后院对姜氏道:“客走了。”姜氏正在切肉、撕鹌鹑之时,听得一句,茫然如有所失。口中半晌不言。
有两个猫儿,绕着厨桌乱叫,姜氏将鹌鹑丢在地下,只说了一句道:“给你吃了罢。”马九方道:“咳,可惜了,可惜了。”
姜氏道:“一个客也留不住,你就恁不中用!”
且不说姜氏无言自回寝室。单说谭绍闻回家到轩上,点上一枝烛。盛希侨道:“你上那里去?叫我等死了。”谭绍闻道:“夏伯母不在了。”盛希侨道:“我也不听这些闲话。舍二弟在边公案下,告我那宗事,批下准讯。你说叫我怎的见人?”
谭绍闻道:“是为什么呢?”盛希侨道:“我全一字不知。只是老婆不是人,背地里叫手下家人,偷当了两顷地。舍二弟如今稽查着了,说我弃公产而营私积,欺弱弟而肥私囊。干证就是产行并佃户。我一周查,当约果是我的名子。我若知晓一丝儿,我就不是个人骨头。我若叫老婆干这个事,到明我就叫他干那个事。争乃当地有约,说合有人,佃种有户。我全无一点儿猪狗心肠,竟是被老婆做的,叫我拿着狗脸见人。到了明日衙门赴审,人家看见,定说他祖当日做过布政,他父做过州判,怎的养下这个不成材的子孙,瞒了自己同胞兄弟,弃了公产营他私积。我明白人家心里是这个骂法,可惜我又不得听见。我真是要吊死不活着了!”谭绍闻道:“把地分给他一半,他也就没啥说了。”盛希侨道:“我何尝不是说,爽利分给他一半。争乃老婆虽是个旧家之女,却是一个天生的搅家不贤,抵死的不依。我向舍二弟说,舍二弟又说我弃了许多祖业,背地里化公为私,所瞒并不止这两顷。即作地止此两顷,入私囊的银子还不知有多少哩。叫我白张嘴没啥说,真冤屈死了人。我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那日晚上说那一千二百两做生意,咱在厅上说,他使人偷听。如今也成了我的私积子。”谭绍闻道:“你就说那有我的银子,我急紧要讨的。”盛希侨道:“我说有关老爷银子他还不依,何况说你的。”谭绍闻道:“现有满相公可证。”盛希侨道:“满相公叫他骂的如今要辞账房。说他吃一家饭,如何偏兄陷弟,平日弄鬼开销假账,如今我独留他,正是通同一气。他如今定要打这没良心的门客。”谭绍闻道:“如今这事,你心下要怎么处?”盛希侨道:“听说你这西边胡同内,有一个人叫做冯健,是个有名的讼师。我如今借你这地方儿,把他请来,替我写一张呈子,明日我着宝剑抱呈投递。事结之后,我与他五两银谢礼。”谭绍闻道:“这却不难。”
即着德喜去请。
不多一时,冯健提个小灯笼,到轩上来。为礼坐下。冯健道:“咱虽是近邻,不曾到过这书房,委实幽雅。承相公见召,不知有何赐教。”谭绍闻道:“非我之事,乃盛兄有个小事相烦。”盛希侨道:“说起来我身上即气软了。贤弟你也知道此事之始末,你替我说说,好烦冯兄起稿。”谭绍闻怕二百两银子有闪,即叫冯健到厢房,说了原委详悉。二人仍到轩上,冯健道:“盛大宅若叫——”盛希侨道:“不是我当的地。我也瞒不住你,是我的老婆当的。”冯健道:“说不到那里。盛大宅若叫令弟输个下风,这张状非我不能。管保令弟不能免县上爷的耻辱,不怕他身有护符。”盛希侨道:“不是这话,不是这话。若是同胞兄弟为几亩土,或是一二尺过道,匍匐公堂,跪前跪后,纵然得了上风,断的给我,我那神主面前也烧不的香;清明节也上不的坟。俺家这宗事,总是贱内不贤,舍弟性躁,平白弄得我在中间算不得人数。我从来并不晓得怕人,今日叫我见了人,就会羞起来。我只相央,求县公开个活路,恩准免讯。只要你会写这张呈子,状榜上批个销案二字,我就致谢。只要能在家下私处,不拘舍弟怎的,我宁丢东西银钱,只不在公堂上打官司,丢了我这个人。免的远省亲戚传笑,近处街坊指脊梁筋唾骂,这就是了。”冯健诧异道:“我不料盛大宅是这个厚道。我情愿替写,万不受谢。我平日为人兄弟写状,都是同胞共乳之人,你叫我死、我不想叫你活的话头。今日得写一个保全骨肉的状,也把一向刀笔造的罪孽减减。谭相公拿纸来,再添上一枝烛。”只见冯健挂上眼镜,濡墨吮笔,写将起来。不多一时,写完,递与二人。烛下同念:具呈人太学生盛希侨,住娘娘庙大街保正田鸿地方。呈为骨肉情重,甘愿让产,恳天俯悯,恩准免讯事。缘生弟希瑗,具告蔑弟营私一词,蒙批俟查。生捧批惶惧,不知所云。窃惟祖宦粗有薄遗,尚不至较多而计寡;慈帷现际晚景,又讵忍幼瘠而长肥?弱弟三龄失严,从未闻过庭之训;长兄十年当户,遂莫免私囊之疑。析爨而居,已成昆仲凉德;具牍以控,更征手足情保倘再震以雷霆,势必至紫荆永瘁;苟过核其裒益,亦难望脊令重圆。异姓相交,尚有管鲍之谊;同母而乳,岂乏祥览之情。叩乞仁天老父师俯悯乌私,曲全雁阵,姑容私处,恩免庭推,则生存者固衔结于无谖,即没世者亦感佩于罔替矣。
嘉靖□□年□月□日抱呈家人汪宝剑
谭绍闻念完,盛希侨道:“我不懂的,你只说还叫我戴着驴遮眼,进衙门打那同胞兄弟争家业的官司,去也不去?”冯健道:“八九分是批个准销案,也还保得十分不上堂。”盛希侨道:“你这一张纸,能救出我这个人来,还许我在人前说话,你就是我的恩人。异日重谢。”冯健道:“罢罢。我自今以后,再也不给人写状子了。我这一枝黑枪头子,不知扎坏了人世间多少纲常伦理。只为手中没钱,图人家几两银子。其实睡下心中全不安宁。今日写状。心乐神安,我何苦要做那暗地杀人的毒手?若再与人写状子,子孙永不如人。”谭绍闻道:“你尚如此后悔,那些请你写状的人,该不知怎样的后悔哩。”冯健道:“不悔,不悔,且不悔之极。前三月间,曾有人与他兄弟打官司,请我做参谋。或是晚上关着门儿向我说,或是清晨起来坐在我床沿上说,那悄悄的话,真正是叫人听不得的。要我生法写起状来,竟把兄弟告倒了。其实他争的,还没有谢我的多哩。还不说在衙门三班六房,见人就请席,见衙役就腰中塞银子。真正是争得猫儿丢了牛。谁知那人昨日在曹门上见了我,请我到酒馆内,又对我说,今冬还要告他兄弟哩。这一号儿人,那的会悔?除非是他兄弟一家儿死个罄尽,方才是个歇手。我从今以后,立誓不做这唆讼的营生。”
盛希侨道:“谭贤弟替我誊誊罢。”谭绍闻道:“满相公哩?”盛希侨道:“舍弟认的满相公笔踪,若到了承发房查出笔踪,定骂他个狗血喷头。”谭绍闻道:“我就不怕认出笔踪么?”盛希侨笑道:“你在我家从来到不了字儿上,并没用着笔,那里有踪呢?我今日就在你家央你。”冯健道:“何用如此。明日早晨,着盛价送到代书铺写完,用个戳记,三十文大钱就递了。”盛希侨道:“既如此可行,我要回去哩。”冯健也告辞。三人出胡同,恰遇盛宅来接,各自分手。谭绍闻道。”
那一宗银子,我明日去取去罢?”盛希侨道:“不叫你拿的回来。”谭绍闻淡然而归。
这一回单讲兄弟构讼,人间不少,惟有盛公子归咎内人,冯讼师改悔写状。看官若遇兄弟有交相为愈者,肯用一两句话劝的歇手,这就功德无边矣。俚言诗曰:非是同室忽操戈,争乃膝前子息多。
想尔弟兄当少日,骑竹为马舞婆娑;
牵襟携裾庭前地,口授乳喉叫哥哥;
一个跌倒一个挽,爹妈顾之笑哈哈。
今日匍匐公堂上,舌锋唇剑淬而磨;
须知父母骨虽朽,夜室泣语没奈何。
第七十一回 济宁州财心亲师范 补过处正言训门徒
且说谭绍闻近日光景,家中费用,颇欲赋“室人交谪”之句;门外索讨,也难作摧沮败兴之诗。夏逢若虽日日着人来请欲求帮助,争乃手头乏困,无以相赙。初丧送过十两,已属勉强。只得推着不去,也顾不得姜氏一段深情。日日只向盛宅想讨本身二百两银子,以作目前排遣之用。
一日携德喜径至奶奶庙街。到了大门,满相公陪着,上了大厅。盛希侨恰在厅上,同一个苏州戏子讲唱戏的话,说:“本日戏闲一天,唱一本儿,明日再往城隍庙去唱。”戏子见有客来,缩身而退。盛希侨道:“来的正好。”谭绍闻未及坐下,盛希侨早向条几上拿过有字的一张纸,递给绍闻道:“你看这罢。”谭绍闻接纸在手,只见上边写道:本县莅祥已久,每遇兄弟构讼,虽庭断剖决,而自揣俗吏德薄,毫无化导,以致人伦风澌,殊深退食之惭。兹据该生所陈,情词恺恻,尚不失故家风规,可矜亦可嘉也。姑免伏阶,以杜阋墙。准销案。
谭绍闻道:“这是何日批的?”叩盛希侨道:“就是昨日批的,叫宝剑儿对你说。”宝剑道:“小的那日递字,老爷坐大堂。有许多人递状递呈子,老爷叫站东过西。点罢名,就在大堂上看一张,批一张。也有问住原告,说要打他,赶下去的;也有吩咐本日即拘,午后候审的;也有批过刻下发于承发房填状榜的。小的央承发房写个批稿带回来,承发房说:‘忙的要紧。旧日老爷都是接了状,迟了一两日才发出来。惟有这位老爷性急,并不与内边师爷商量,当堂就批,发房就叫填榜。堂上问完了事,就要过朱。你去外边少等,俟榜发后,你各人抄了去罢。’小的又随即与原写代书十个钱,少刻就在照壁上抄的回来。”谭绍闻道:“这事怎的与令弟清楚呢?”盛希侨道:“我昨日已处明了。这种事若请人和处,不说我的亲戚都隔省,就是央本城朋友街坊,我就羞死了。我只把舍二弟叫到后楼下,同着家母,我说:‘把那两顷地,你与你嫂子各人一家佃户分了罢。’舍二弟尚未说不依,我老婆就说是外父做官,在任上与他的私积,毫不与盛宅相干。只是信口儿胡嚷。我想着打他,他上了楼,放上门帕子,一片胡吵。舍二弟又提起一千二百银子,说是我旧日卖业偷剩下来的。我懒得与他分辨,也不提山陕社、贤弟银子那话。我只说:‘与你一半五百两何如?’舍二弟又跳出院子嚷。我只是气的要死。我说:‘娘说句话罢。’母亲说:‘地全是他嫂子的,银子全与瑗儿罢。’我说:‘好极!好极’我即刻到账房,取了那一千银子,在楼下过与他。他说听的极真是一千二百两。我急了,赌了个咒,这才依了。你说是该这样处不该这样处?”谭绍闻道:“但只是我那二百两,用的甚急。”盛希侨道:“咱的生意是做不成了,我扣下你的二百两做啥哩?我已叫满相公安插。——老满,你问的银子何如?”满相公道:“原有一宗,只是三分四分息,说不妥当。我已托人与他三分半,今日日夕等回信哩。”谭绍闻道:“如此,我回去罢。”盛希侨笑道:“我不骗你的银子。日夕有信,明月我着人送二百两。倘不足用,咱再商量,倘今日揭不出来,晚上先把账房八十两带回使用着。我叫老满再与咱酌处。”
话犹未完,宝剑儿来请看戏。盛希侨道:“快请二爷去。”
那个苏班老生拿着戏本儿来求点戏,盛希侨道:“不用点,就唱《杀狗劝夫》。”戏子领命而回。只听得一声号头响,锣鼓喧豗,盛希侨道:“咱去罢。”谭绍闻、满相公俱到东厅。戏子说了关目,演将起来。
盛希侨道:“二爷哩?”宝剑儿道:“二爷去王府街说一宗紧话哩。”满相公走到盛希侨跟前,附耳道:“王府街姚二相公,与二少爷合伙计做六陈行哩。”盛希侨哈哈笑道:“发财!发财!咱就看咱的戏,不必搅二老爷的贵干。”
却说谭绍闻眼中看戏,心中有账,遂不觉背上有芒,毡上就有针了。意欲挨至晚上,那满相公日夕见回信的事,必有实确,只得强坐着。那戏唱到杀狗时,盛希侨问宝剑道:“大奶奶在后边看戏不曾?”宝剑到堂帘边问了一声,帘内丫头应道:“大奶奶在这吃茶哩。”宝剑回复了。盛希侨大声道:“看!看这贤德妇人劝丈夫,便是这样的。满相公,取两吊钱来,单赏这一个旦脚。果然做戏做的好,我心里喜欢。”满相公到账房取了两千钱来,盛希侨吩咐宝剑儿赏在场上。那《杀狗劝夫》的旦脚,望上谢了赏。盛希侨道:“世上竟有这样好女人。”
满相公道:“戏是劝世文。不过借古人的好事歹事,写个榜样劝人。”谭绍闻道:“这做劝世文的人,也是抱了一片苦心。其实与他也毫无要紧。”盛希侨道:“正为他说的毫不干己,咱自己犯了病症,便自觉心动弹哩。”
不多一时,见宝剑儿向满相公耳边唧哝了一两句,只听得满相公说:“不行也罢。”谭绍闻料到揭债无成,不觉暗叹了一句道:“事不谐矣!”
霎时戏止饭熟,都到厅上用馔。饭毕,谭绍闻要走,盛希侨再三挽留,谭绍闻坚执不允。盛希侨道:“戏今日只闲一天,我所以说叫他唱唱。若明日还有戏时,我断断不叫你走。老满,你把账房八十两,交与谭贤弟。你明日再问一大宗,除交谭贤弟一百二十两外,剩下咱使唤。”满相公到账房拿上厅来,盛希侨道:“权收下这八十两,你且济急。后边事咱再商量,迟早咱要做个生意才好。”谭绍闻道:“是了。”德喜儿将银子包封拿着。盛希侨道:“老满送客。”又细声道:“我到戏上再叫他加上些做作,好劝化那搅家不贤的人。叫他再添上两句,说:‘这是俺丈夫家兄弟,不是俺娘家孩子他舅。’”谭绍闻笑道:“这才化的太太们明白。”说着,盛希侨已跑过东院去。
满相公送谭绍闻至大门而回。
却说谭绍闻到家,双庆历数了今日讨债之人,谭绍闻好不闷闷。到了晚上睡下,左盘右算,端的无法。忽然想起娄师爷来,现在升任济宁州,路途不远,何不弄些货儿,走走衙门?
一来抽丰,二来避债,岂不两得其便?
算计了一夜,次日早晨,便使人到城南把王象荩叫到家中。
谭绍闻道:“我一向不曾叫你管事。如今我要上娄师爷任上去打个抽丰,想叫你跟我去,与你计议。咱几日起身呢?”王象荩道:“要上济宁去,只可备些土物瞧瞧师爷,不可弄东西销售。”谭绍闻道:“你说的是太平车儿话。我如今诸事窘迫,是要借娄师爷做官体面,把东西出脱。或是同僚属员,或是盐店当商,或是本地交官绅衿,送他些东西,价一偿十,得了银子济急的意思。”王象荩道:“这事娄师爷必不肯做。娄师爷念大爷旧交,与大相公师弟情肠,要送银子时,胸中自有定见;有东西销售也不得多,无东西销售也不肯少。况销售东西,荐长随,未必不与官方有碍,且先薄了娄师爷与大爷相交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