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镌绣像麴头陀济颠全传 - 第 9 页/共 16 页
杀人三千,自损一万;
仔细思量,得不偿半。
此第一事,乃枢密与黄太尉比邻有仇,意欲乘黄太尉起造私宅,暗将火药刀枪,买嘱工匠,预先填砌墙内,首他反叛,欲兴大狱。自济公写着这四句,恶念遂寝。
其二:
天上桂香餐兔子,人间龙暖浴桃花;
只因未许通仙籍,却使张骞泛海槎。
此第二事,乃为女婿秦鹏中了秋榜,要图会榜鼎甲,恐曳白不成,因有此问。后夤缘果中会榜,磨勘败露,割去两榜,谪戍海州,故有此答。
其三:
才子佳人信有之,何曾觌面与吟诗。
秋高得藉南来雁,月桂高攀第一枝。
此第三事,乃因爱妾房中拾得情词一首,心疑西席吴邦玉相通,意欲置二人于死,却无实迹,故有此问。自得济公之诗后,值御史南有台相晤枢密,偶见邦玉试卷赞赏,枢密遂以此妾赠之。后果登鼎甲,皆是后话,载在别传,不在正本。大凡隐微祸福之事,平常下等之人与富贵势利之人,大是不同平常之辈。福力浅薄,佛子神仙,一照便破,不烦思索而得。惟是富贵之人具有孽福,他的智慧机巧,另有灵机包藏,福胎恶念未曾出口,虽佛子神仙,无从觉察。只有究问三尸之法,凡人善恶,俱从庚申日奏报天庭,或从梦寐中自己口中说出,虚空藏经中载得明白。当枢密势位通天之时,济公若不联床对榻,叫枢密自己说出,何从而知?不是济公批出三段诗话,与枢密意中顶针相对,他的邪念也不肯顿然而止。此是济公大点化处,就是神仙佛子,也猜度不出的。正是:
孽福方张日,神灵亦被欺。
三尸终不隐,泄漏与人知。
第十九回 放虾蟆乞儿活命 看蛇斗闲汉逃遁
朝廷旧例,每年于四月二十日后,工部街道厅官出牌,仰五城兵马司指挥,在各坊、每坊取要花子一百名,予城外坟园草荡、山厂区处,捉拿虾蟆万馀,以候五月初五日。早晨差御马监太监一名同太医院院判一名,摆列旗帜伞盖,鼓乐喧天,出城捉拿虾蟆。彼时花子们已照数将虾蟆捉就,盛满筐篮,只候内监到时,一一交上,然后将龙旗龙袱掩盖,护送进城,发付太医院官。遂将虾蟆整治蟾酥,修合太乙玉枢丹、神仙解毒散,及神应金刚杵、败毒保元丸等类,一年也花费许多钱粮。所以京中花子,最怕这一日当差。
却说济公自从汤府走出,四处优游,无日不得醉饱。一日,偶到凤凰山上闲玩,看见一班花子,却有五六十个,每人肩上驮着一个圆口细篾筐篮,摇旗呐喊,团簇而来。看见济公,大声吆喝道:“和尚快快回避!”济公也不知甚么来历,只得从旁大树之下站着。只见花子手中俱拿着一个不知甚么物件,内中一个花子叫道:“和尚过来,你可晓得大灵芝么?”和尚也随口应道:“灵芝怎的不识。”花子遂拿物与看,却原来是个五色大蕈,此草乃湿热地气郁勃所结,最毒之物。济公问道:“你们拿此物做甚?”花子道:“今日是朝廷爷差我们捉拿虾蟆,也是个小小钦差,偶然在此山中捉拿此物,看见一堆灵芝,我们俱要带去候见内监爷们,讨个重赏。我们内中一个弟兄说道不是灵芝,乃是大蕈,素食中一件美品,山中人一件下饭。少刻有赏讨赏,无赏我们拿回家去,各人享用罢了。”济公道:“你们又是遇我识得此物,若不遇我,拿回去吃了,一个死两个,十个死五双,快快丢在僻静去处,免得害人。”内中一花子道:“不可听这油嘴秃厮,分明哄我们撩下,他就取去受用。我们辛辛苦苦弄得来的,他便轻轻松松哄了将去,天地间最是这些和尚奸巧贼滑,会捉现成。”济公道:“你们都来坐下,索性与你们说个明白,省得和尚设法骗你。你们共多少人?”花子将手点着数道:“六十四个。”花子俱伸手,将蕈放下道:“此蕈刚刚也有六十四朵,分明均均匀匀,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把与我们吃的。”济公道:“今日天气尚早,这蕈从何处取来?”花子道:“不远,不远。”回头指道:“就是这山嘴边,大银杏树下。”济公道:“你们不信我的说话,那蕈下还有许多绝妙东西,你们拿着随使用的器械,在那蕈下掘将三尺,自见下落。”众花子道:“不难不难,就去就去。”众花子把济公一拥便走,果然锹的锹,镢的镢,不到三尺之数,却见一窟火赤链蛇,盘盘曲曲,聚作一堆,结作一块、众花子大惊小怪,顷刻将一坑蛇打个稀烂,仔细数来,也是六十四条。济公道:“这却是我造下孽罪,却不害了六十四条生命。”众花子道:“这长老又来迂而阔之了。伤人之物,若不打死,你就是伤人之蛇,造孽不浅。无论伤人之物,将来刑害不知多少人命,今日我辈六十四条生命口口是你师父救的。”众花子俱各磕头礼拜。
少时内监到来,众花子将虾蟆一一交过,即将此段情节禀过内监。内监听见,大声骇异,即唤花子:“快快追请救人的师父转来。”济公去得不远,果然追转相见。原来内监乃是陈公,与济公平素识熟,握手称喜。就请济公并辔回朝,到了御药局内,许多做药的人立时将虾蟆倒在缸内,逐个剁下头来,剥取蟾酥收用。济公道:“不可,不可。取蟾酥我却有法,只要将竹蔑一条,虾蟆眉棱上一括,将这酥汁拌在些须绿豆粉上,候干应用。这些生命依旧放去超生,明年还用得着,何必害他生命。”济公一言之下,救了万数生命,至今取蟾酥法流传下来,这都是济公仁民爱物,功德不浅。
却说陈公留济公住在府内,终日请他吃荤吃酒,俱也不在心上。到有十来个吃素的闲住太监,思想修行,却没个和尚引头,今遇着了济公,便要拜师。济公道:“和尚不是你们做的,要念经,要坐禅,要参讲,要了悟,吃得二十四分苦楚,方可做得。”和尚再三推却。他内中有一个道“不要睬这个和尚,如今的人,若要出家,就有许多奖诱激劝,不是谋作师父,就是谋作道友,哄他人的资财,作自己的道粮。偏这和尚到要阻人善心,短人善念。”又有一个道:“不要怪他,我晓得他的心病,口里吃着酒肉,肚里却是空虚,想他也不知甚么经典,甚么精修。我们到去盘诘他,他若说知道经典,就要问他大藏真经有多少名目,多少卷数,我们才让他是个和尚,不然也是个鏖头无赖,无论我们不去睬他,连叫陈公也不要尊敬他了。”众道:“是,是。”
一面就到房中寻这济公,问道:“济公,你知道佛门中有多少正法?藏经中有多少名目?”济公摇手道:“都没有。”众道:“如何,我说济公是个油花和尚!难道佛法经典都没有的?”济公道:“说没就没,说有就有。佛法变化无穷,捉摸不着,怎说得没,亦说不得有。若说经典,我说出来,你也没工夫去唪着他。”众道:“我们在家,终日唪着罢了。”济公道:“你道我不晓经典,就此照数写出。我晓得你们都是没正经的,落得写出名目,教你们看看也罢。”
只见一人忽然报道:“老爷管的草场对面,大桥之中,左边堍下,蜒出一条大蛇,右边堍下,也有一条大蛇。其长各有十四五丈,两边相斗,将有五六个时辰。桥上看的约有三五千人,捱挤不开,到也是件绝奇之事。”济公道:“蛇斗乃大不祥。”众内监道:“我们不若同济公出去一看也好。”济公道:“我也有这个意思。”大家一伙将出大门而去。又有一人道:“到在后门草场里走去,就对桥下看得明白。”济公也就转身出了后门,就到草场,却也宽敞。只见对面两条大蛇,一个昂头摆尾,一个露齿张牙,正斗到酣美之处。济公道:“不好!不好!”悄悄回去,带了一个火种,不令同伴知道,一下吹着,将草场一堆大草放起火来。桥上人看见草场火起,飞也俱奔将来救火。众人俱道:“烧了朝廷的草场,地方人俱有罪了。”拼命相救,桥上人为之一空。未经茶时,大桥倒下,蛇也不见踪影,人也一个不伤,乃是济公知道桥坍,故作此举,究竟不知此火从何而起。后来朝廷查问蛇斗因而起火,亦不深罪。济公亦从火场上走散,不知下落。再看后则,另有奇处。
第二十回 古独峰恶遭天谴 陈奶妈雨助龙腾
自古临安会城素多火灾,其故何也?盖天下的房屋舍宇,俱用砖墙砖壁,四围包裹。惟临安府城地方窄狭,寸地寸金,凡造房屋,四下俱不用砖,大半比屋贴邻,皆以泥竹为之,多致破损。或以芦帘篾席遮拉风雨,苟且栖息,相习成风,不以为异。偶遭火星飞灼,顷刻焰起,连片沿烧。这些百姓也并不去打灭扑救房屋,只用力搬抢破家破伙,填街塞巷。加以市井光棍成群结伙,竟以抢掳为事。甚至其家抢得几件要紧箱笼,拼命捱得出头,又被抢火的火棍照头打得昏晕,平空抢夺而去。也有无赖之徒,眼见大火烧到面前,还要冒烟冲火进去搬抢物体,常把性命陪伴在内。以致火起,少则数十,多则数百,或盈千累万,连日连夜,不肯休熄。虽有地方官府禁示,日常挨家设备火钩火索,水帚水缸一切器具,终日戒严。仓卒间不能觉察,一时焰起,仍旧如此。地方总甲捉拿火头,解送官府,或枷或责,号令通衢,俱是马后之炮,过阵之雨,何益于事。
如今且说临安城中有个孽恶财主,姓古名豪,号独峰。少年也曾挂名读书,后来得了横财,时运康泰,将此钱钞滥肯结识当道衙门,联络地虎羽翼,专以打点贿赂相通。人上渐渐呼为员外,门下呵脬捧屁者甚多。地方中稍有语言相忤犯者,即便倚逞势要,横以恶孽加人,轻则科派些小小差使,重则以奇祸中伤。故此里中之人,不敢正视。他住的宅子,相近府部衙门,正当热闹区处。他也只怕火灾,门前一带,俱是大风火墙垣,墙里又是一带夹沟,沟有七八尺阔,沟内俱种荷花,周围水绕。内边厅屋楼房,层层叠叠,不知多少,委实城中虽有火灾,千年万载也沿烧不着。宅边只有一间小房,数丈开阔之地,乃一贫儒张姓者祖居。日常独峰要买他的,只因他口气轻薄,抵死不卖与他。独峰又任气性,毕竟要吞并方圆,倚官托势,俱也没奈何他。后来央出许多亲友劝处,只得改作一座神庙,供着火德星君。门前搭一棚子,夏日施茶,冬日施汤,愿为地方作福。这也是张姓朋友拖绳假脱,两面光鲜之意。独峰也暂放下,尚在缓图。地方上人也俱道和处得,却好一面将茶棚盖起。
只因茶棚投有僧人承管,正在料理,忽见济公撞来,众道:“正好,正好。茶棚住僧到是济公妥贴,他热心任事,又平易近人,虽要寻些酒吃,到也明明白白,人俱晓得,不是假素偷荤之辈。”大家丛集留他。济公道:“我这个身子逍逍遥遥,今日山南,明日岭北,随缘随分,或素或荤,或茶或酒,那里不住几日。若是坐定施茶,这茶棚就是我作主了。临安城里旧规,住庵堂,住净室,俱要带些道粮使费,请了地方,方肯留住。我这穷和尚,穿得这件破直裰,脱落来便赤条条露出膫子,那里住得起?”众道:“我们要留你住,如何要你破费?只要先到那员外里边说知,并邻舍街坊说声便了。”济公道:“如此我就来,只要柴水茶叶端正便了。”一面取了匙钥,开了门,济公也就歇脚坐定。一霎时,日用零碎,锅灶碗盏桌凳,俱已齐备,又叫一个挑水的懒道人在内相帮。次日烧起茶来,左近人家晓得是济公有些颠的,大大小小俱来顽耍,因而寻些酒吃,兼就带些荤菜。他也不厌人杂,人也不嫌鄙他,颇觉相安。
不料独峰知道,当日茶棚空着,还不觉得,如今住了和尚,十分着相,便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门下就有几个帮闲的道:“甚么好的和尚,却是吃酒吃肉,无赖秃徒,容留住此,也不稳便,万一窝囤些不良之人,到属可虑。况且又与员外宅子相近,倘若做出事来,员外处固是不妨,带累地方不得安静,也不见好。”独峰道:“这和尚来不多时,料无事犯。”众道:“若待犯出,却又迟了。”独峰道:“如何法子遣得他去?毕竟寻个极重题目方好。”众道:“何难,何难。这和尚终日吃酒吃肉,明日我们去拿着他的讹头,只要员外一个帖子进去,或司或厅,着实奉承,无不了当。”独峰道:“你们明日就去做来,我这里拿帖子去,极便当的。”次日,两个恶少年果然挨到棚子里,胡言乱道,哄着孩子们拿酒拿肉请他。恶少年趁着人送酒时,便去添买几壶烧酒帮上。济公不知是计,却爽爽快快一啜而尽,面色熏熏,手麻脚软。却见两个虞候走来,一条铁练,牵了就走,地方不知甚因,齐心跟到衙前。只见两个少年,拿着三四个酒壶,一盘猪肉作证。那厅官又是个尖酸刻薄的人,知道独峰要驱逐他远去,也不打他,只叫一个屠户走来,着要一个圆囵猪身,立刻回话。屠户将猪身取到,厅官叫屠户将猪身凿个窟窿,把济公枷在颈上。着两个牢子,一锣一鼓,推到茶棚之下,以为荤酒和尚做个榜样,放在烈日之中,烤着示众。
济公尚在醉中全不觉着。烤了一日,只说大热炎天,那猪身必有蛆虫钻出,奈何着他。那知枷了三日,全然没有气息。众人围着观看,却也称奇。忽见一位闲住监司陆公,轿上远远望见道:“好吃肉的和尚,不过三块五块,怎的连头也钻在猪身子里了?”左右道:“就是济颠和尚,厅官枷的。”陆公听见说是济颠,即便下轿,分付拿个帖去厅官,快快放了。不一会也即差人放枷。陆公一手拉住济公,即叫快取轿来,抬了济公一同回府。
陆公道:“我日来正要寻你,不料你在茶棚之内遭此无妄。”济公也只嘻嘻嘻而笑。陆公道:“我有个奶妈,怀孕三年,尚未分娩,你看一看,是甚么奇病?”济公道:“我又不做郎中,如何晓得。”陆公道:“你前月在陈太尉处,三口水医好肿毒,如何说不会医?”济公道:“待我伸手去摸一摸。”陆公取笑道:“骚和尚,不要摸他的奶,叫我疑心。”济公道:“我没有这心。”陆公随唤奶妈到来,济公将手向胸一摸,便道:“这病要火攻。”陆公道:“我取艾来何如?”济公道:“今日不便动火。”陆公道:“为何不便?”济公道:“今日火神正在古独峰家,我先要去救他,此时却没有工夫,让我去了即来。”陆公也就送他出门。
济公急急走到古家门上,却是紧闭不开,济公将石块乱击。街坊人道:“想是济公晓得古家用智枷他,今上门来想要报仇,故此急急打门。”谁知济公全无此心,反要出力救他,却未说破。内边的人又道:“颠子打门,故意不开。”济公只得寻了一个砚台,拿了一枝墨笔,粉墙上大书道:
快些走,快些走,今朝撞了空睛犼。
冤家四路不相饶,笔管煨鳅齐出丑。
济公写完,丢笔就走。不上半个时辰,只见墙内紫焰烛天,金蛇绕地,百道火光,漫空倒卷。前前后后,围墙严密,池水周通,门上重重上锁,叠叠加闩,分明防备外火沿烧,怕人抢掳。那知内房火起,先把出路塞紧,内外无人扑救,真如笔管煨鳅真死而已。自午馀烧到半夜,可怜一家五十馀口,尽为煨烬。外边看火者,俱见火神骑着火龙、火马,火将持着火鞭、火轮,绕墙围转。此真平日恶孽贯盈,上天震怒,乃有此惨烈之报。临安都城,大小民人,无不称快。可见济公佛子心肠,分明晓得他作此孽害,也还尽心救他,天意已定,只得歇手。
一直跑到陆家,见了陆公道:“古家之火,却救不得,今却来你们炙火。”此时古家之火尚未腾发,陆公亦未省得,只教奶妈出来,坐在一间雪洞小房,将上身衣服脱下露出胸膛,将手缚定。拿了碗大一个艾饼,将头发分开,顶心中把艾饼放上,点火灼动,大声叫痛。唤人走开,把门关上,窗上留一豆大之眼。到了半夜,雷声大作,风雨陡然而来。肚中之物却化作一条小蛇,从窗隙中飞身而出,便成一条黑龙,数十馀丈,腾空而去,人都看见。少时,风息雨收,开门进看,奶妈如醉如痴,尚是不知,那艾饼上火气微微烟起,陆公大是骇异。外边人来报道:“昨夜古独峰家,天火降烧,满门受害,到得下雨时节,已经煨过。也是他积恶所致,故上天有雨不肯早发一刻救他。”并将奶妈之事说着,一时两事奇异异常。陆公正要回头作谢济公,竟不知济公何处去了。
第二十一回 过茶坊卧游阴府 看猛虎夜啖邪髡
却说济公自陆监司家走出城外,要到江干望个道友,走到茶坊岭,忽然鼻子边一阵酒香,鼻子上又作起痒来。两头张望,都是空山寥廓,又无人家酒店,只得就到石坡上,半眠半坐。自言自语道:“这岭叫做茶坊,又不叫做酒坊,算来无处拆拽,如何有此香味飘来?”正没理会,抬头忽见一老者曳杖而来,也来插身同坐。济公仔细一认,却原来是当日在嵊县过溪遇着赠酒药的老者,连忙起身揖道:“老居士相违久了,日前蒙赠酒药,随时遣兴。后来遇着鏖僧,得他救了性命,至今想着念念不忘,只是用不多时,也就完了。不料今日又遇着老居士,喜出望外,神丹妙药,老居士必定又带些来,还求老居士这番多布施些,强如拿了饭米斋僧。”居士道:“天下贪酒的也见了些,没见你这和尚贪饕得极别的,寒温不叙,开口就要酒药。你还吃些荤腥,我再拿起荤药与你,方凑趣哩!前日你将此药在路上灌醉了两个行脚和尚,死在松树之下,至今那地方上要我寻你偿命,尚未结案,今日撞着,正好同去完了这宗公案。”惊得济公面如土色,口也不开。居士笑道:“这是取笑的话,你也不必着惊。”济公道:“你说别的,我也不在心上,若说起两条人命,却是真的,我却心上有些惧怕,如何抵赖得过?”居士道:“这宗公案,原也有个往因,死的两个鏖僧,当时盗了净慈寺梵光长老钦赐酒肉,折干银三百两,害了两个内监,墩锁在松木墩椿之下,没了性命。这两个鏖僧,应该有些报应,不过假手与你清楚销帐,原也不在你帐内,但是吃酒吃肉也要有个结局。”济公道:“怎么结局?到了要吃酒的时节,鼻头边阵阵香来,到了要吃荤的时节,喉咙头寡淡难过,不知不觉要寻几杯香醪,几块肥肉,才过得去,我心里原也不要吃的。”居士道:“不难,不难。我同你一个所在,游玩一番,你就晓得这个吃酒吃肉的缘故。”居士策杖而起,扯了济公,慢慢踱去。
不上三四五里,走到一个大松林内,只见古树萧森,阴云惨黯。又转一深坡,层层级级下去,却又有三四五里,两手交搀,撞着石壁。济公道:“阿呀!怎的没去处了?”居士道:“你往上瞧一瞧看。”迷濛中却有两行大字,分开两边,一边写着“日月森罗殷”,一边写着“风霜孽镜台”。济公扯着居士道:“呀,分明走到地府中也。”居士道:“你道地府有多少远,只在咫尺之前。”低头再看,中间却有两扇铁门关着。立了许久,只听得里边发起梆来。又立许久,里边梆发绝,只见许多牛头马面,把门开了,让着居士进去。随后就把济公拦阻道:“这和尚如何也混了进来?”居士道:“他就是我本山济公长老。”鬼众即时散去。到了一层门上,见了判官,坐在上边,分判诸事。忽见居士、济公两人到来,即便趋出恭迎进内。原来这位判官不是别人,就是前日在翠池相见的河泊水官,今升任在此作提牢总判。那总判也就对济公谢道:“前日蒙大师法语解释,水魂俱已托生人类,惟小判上帝鉴怜平素忠直,升任此处提牢。法驾既到此间,小判即命鬼卒导引进入,逐一游观,也好传语阳间世人努力为善。”将手一拱,只见前边两对幡幢,众卒随后,吆喝引导而进。
却又另是一重铁门,门上许多荆棘,上有小匾一块,上书着“第一重狱”。鬼卒一到,内门即开,有一判官迎接而进。目中所见,俱是赭衣皂服之辈,亦有随常冠服之人。济公问道:“此辈你是何人?”判官道:“这俱是初次勾摄人犯,或现在听审来结诸人,所以俱属宽松。或有同名同号,因而诖误得有佛力周旋,虽在幽冥之中,尚可转回阳世。”幡幢又往前进,又是一重铁城紧闭,外边就有许多摇铃击柝,相接戒严。济公对居士道:“弟子始初只道地狱下一层又是一层,却原来就是一重一重,平平走进去的。”又有一判官迎接而进,留茶叙话片时,只见东边一鬼,牵一罪囚,西边一鬼,以铁叉接住,往着树上一抛,罪人不见,只挂得些零零落落衣裳在上。济公问道:“罪囚何在?”鬼卒云:“已抛向别司受罪去了。”居士与济公连走十馀重,每重又有十馀司,俱是刀山、剑树、汤锅、碓磨、锯解、剐割,或危桥、冰堑、铜蛇、铁犬、攒嗾、咬噬、铁床、铜柱、裸形炮烙,血污狼藉,伤惨之状,种种变现,不可胜数。
又过一方城,上写着“变形地狱”,只见两廊数百局吏,对较文书。凡伤生者,当作蜉蝣狱,朝生暮死,不久身亡。凡劫财伤命者,除现身阳世报应外,馀即变作猪羊,受人屠割宰杀。淫恶者,变鹤鹜獐麋。两舌者,变鸱枭鸺鹠。赖债者,变驴骡牛马等报。
又过了数层,却见一狱独高丈馀,城上俱系铁叶包裹,铁锁俱属熔铜浇灌,永锢不开。济公问是何狱,判曰:“此唐朝武三思、周兴、来俊臣、吉温、侯思止、李林甫、卢杞、崔彻等狱,罪恶贯盈,受诸苦毒,百千万劫,无有出期。”济公道:“如何止是唐朝罪囚?”判曰:“历代俱有大狱,惟唐最近,故以示君耳。”
又过一狱,此狱最低最小,中有罪囚,亦俱黑形藐小。问是何狱?判官对道:“此狱由来久矣,此中乃杜康、易牙及制造博奕、纸牌、骰子、校筹作俑诸人,淫迷本性,惑溺世人,贪婪落局,丧身败家,莫过于此,所以另成一狱。”又有一狱,所见都是蜂目豺声,獐头鼠脑,人面兽心之辈。济公问道:“此何等人?”判官道:“此乃阳世教唆词讼,起灭害人,面是背非,离间骨肉所致,现受火珠铁丸、滚汤冰窖之苦。”济公转一想道:“这种人受罪似乎不差,但杜康制酒之人,享天祭地,顺世和人,无如此物;易牙烹饪滋味,饱饫口腹,都极妙的,如何受此苦切之报?难道我们吃酒吃肉,也该受恶孽之报不成?”大有不平之意。居士道:“凡人一饮一啄,都是前生派定,譬如你今生该吃酒多少,吃肉多少,都有簿籍注定。”济公道:“不知我还该吃多少酒肉?趁便央居士转对判官,与我查一查看。”居士即便转言,判官寻觅簿子,即唤鬼吏逐一查来,道:“清字号簿内六十四万五千七百八十一号内,济公名下应有一万五千贯酒肉帐,今已享过一万二千五百贯,止存二千五百贯未销。”济公听了此语,大是骇然道:“难道我只剩得这些酒肉缘分不成?看见杜康、易牙做酒烹调的头儿脑儿,尚在亘古狱内,受无限的苦,这酒肉不吃他也便罢了。”虽则如此,那鼻子边又阵阵香来。只见有些闲空的鬼卒,拿了一大瓮酒,一蒸笼肉馒头,托来要卖与众鬼吃。济公走得肚饥口渴,看了二味尽用得过,却是身边并没一文,又不敢向居士开口称贷,只得熬着。鬼卒道:“这是十七重地狱,趁早买吃,过了这一重,你们想买也没得了。”济公问道:“为何过此就没处买吃?”鬼卒道:“过此以往,里边是十八重,那都是邪教,吃素的斋公道人在内,不动荤酒的。”济公问道:“这些罪囚,可是先吃了素后来到这里的,还是到这里方才学吃素的?”鬼卒道:“大约不甚相远,还觉道先吃素后来的多些。”济公心中存想道:“可见世上吃素吃荤,俱差不多,但是到了十八重,才见尽是此辈,到觉吃荤吃酒的较量便许多。”济公又道:“此十八重后还有地狱么?”鬼卒道:“阴间旧制,只到十八重地狱,乃是至极之处。昨日闻近来又有一种恶孽,极千古来有之变。上帝有旨,又要添设一重安设此辈,犹未见有实信。”济公又问道:“毕竟此后通着何处?”鬼卒道:“此后只有一条黑线隔着,那边黑线之外就是天堂,如今的鬼只是走不过这条线去。近日只有一位目连尊者,走到这里念着一卷《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便朗然而过。”济公对居士道:“若说念了一卷《心经》就可过得,这却何难?”济公走到黑线边,正待要念,只见一阵罡风黑焰从空而起,煽得山摇地震。居士招手道:“快快回来,你的荤酒之缘未断,如何便到得天堂去?”道言未毕,只见火势撩空,风威刮地,灰沙卷起,扑着济公头面。猛然一跳,却依然睡在茶坊岭大石之上。口里还不住连叫:“居士快来,居士快来。”却是一场春梦。
正欲起身,望着江干路走,不觉天已黑暗,寸步难行。虎啸猿啼,绕山皆是。济公没奈何,只得瞑目石上。少间便有许多鬼众提了无数灯来,打着圈子照着济公。济公见惯鬼卒,却不畏惧,遂道:“许多鬼卒在此,怎的不见一个拿酒拿肉供养着我?”众鬼道:“我们在荒山之中,都是穷鬼,那得有酒有肉奉供。日常间只见有人走来,寻地做坟,葬父葬祖的,想是此地风水平常,葬后并不见有人来烧纸上祭。即使有几个祭祖,备着荤酒而来,我们咽喉久已封闭,坟头一滴,不过聊应故事,喉间徒自火出,那得咽下一些,所以见了酒肉索性不作想了。”济公道:“如此,你们今日走来何用?”鬼卒道:“不然我等也不敢来,今日却有一宗公案,要来销算。”
道言未毕,只见跳出一个斑烂猛虎,口中咬着一个和尚,就在济公面前,咯吱咯吱,吃得畅快。济公道:“你这孽畜,那里衔了这个僧家,偏要在我面前放肆嚼作,你故意弄个榜样,唬着我么?”济公唤鬼卒:“拿块石子,与我打开他去!”那虎不慌不忙,把身子上下吃得精光,单单留着一个光头,撩在面前,冉冉而去。到了鸡鸣丑时,耳边听得一声鸡唱,众鬼散去,天已大亮,依旧剩得济公一身。济公伸腰而起,只见山坡之下剩着的人头,上前仔细一看,却原来就是灵隐监寺长老,近来寻了净室,住在不远,也是他恶贯满盈,被虎衔到此地,受此一报。济公反生不忍,将他头颅寻些树叶包裹,埋于山脚之下,一路感叹而去。正是:
地狱天堂一线差,阴阳报应只些些。
若非此夜通游彻,怎识弥陀是故家。
第二十二回 看香市沿途戏谑 借雷公拨正邪萌
杭州惹大西湖,天下尽夸绝景,不但山水秀丽,楼阁峥嵘,亦不但人物风流,俗尚奢侈,只说三春天气,上天竺一个香市,也整整闹了半年。若不描写一番,天下的看官也不知天竺名山是为西湖领袖。盖天竺道场,起于石晋朝代,名为圆通寺,又名观音院。其山自天目左乳发派而来,与灵隐寺相悬上下,不过三五里之近。与净慈寺相距,亦不过十馀里之遥。若止将灵隐、净慈两寺发明,而天竺一大名山置之不说,则山郁无所统宗,而林峦亦无媲美,灵隐、净慈亦不增壮。且自正月初一日,杭城之人,俱从五鼓而起,都到天竺进香,殿墀之间,跪拜便元隙地。日渐一日,各乡各镇,月渐一月,外省外府,如蚁似织,昼夜不断。钱塘门外松木场,便有许多香荡,停泊下路船只,倚荡俱开杂货铺店,骈集如鳞。店内之物,如灯笼、草纸、木屐、雨伞、泥人、纸匣、书籍、画片、箫鼓之类,比户相接,直至九里松香烛饭店而止,填街塞道,擦背挨肩。也有茶汤果品,摇鼓吹笙;也有调丝唱曲,卖解打拳;也有星相医卜、摆滩说撤;也有剪绺调包、装村乞丐等辈,不可胜数。上下三百馀僧房,四方香客,相沿满座,饮食若流。门前轿马喧阗,纵横满道,看来却也繁华。总皆指着观音大士圣像慈悲显化,养活这万万千千口腹。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济公自在杭州城里,风风耍耍,住了多年,人俱晓得他是活佛罗汉,具有神通,然是相貌离披,衣衫破损,即有半多知重,仍属视有如无。其年已至四十五六,忽然想起香市热闹,要去顽耍。偶然走到松木场香荡闲看,那知所卖香货,俱是败坏不堪之物。至如皮箱物,所卖者止有几个真皮的,做个幌子,馀皆纸糊油漆铜钉,外貌大约相似,及其交易成了,却以纸者抵换,相习成风,最为恶薄。又有一人伪造低银,不拘何物,撞着便买。偶然遇见皮箱,两假相对,各不见钱,交易而去。一个恐怕低银败露,一个恐怕假箱看出,分头疾走。济公看得明白,疾忙上前道:“莫往前去,那人来换银了。”又转身向箱者道:“莫往前去,那人来换箱了。”两人惶惧,一时乱窜,不想两个依然撞着。济公高声向前道:“捉用假银的。”又向后道:“捉卖假箱的。”两个没命奔走。假银的背着箱子落在桥下,箱已浸化,止留得一个筐子。卖假箱的落在粪坑,银子俱已触了秽气,变作漆黑。各现了原身,两边俱归乌有。济公作诗两首,分送二人。其一诗曰:
设心俱是一般人,你假何曾我是真。
落得一场劳碌碌,总然不得半分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