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镌绣像麴头陀济颠全传 - 第 7 页/共 16 页
瞎堂有路无人领,仗汝前途打一尖。
知府笑道:“分明是颠和尚一掌打死的,还该拿他来偿命。”济颠闻知,即便在人丛中打一筋斗,飞也似跑入山上去了。知府起身,长老别过,将欲回寺,日色正晡。众僧道:“各山长老俱已同着许多居士,坐在方丈等候我师。”长老点头道:“塔上佛灯俱点齐否?行者可去看来。”不知长老今晚有甚法语,听了下则便知端的。
第十二回 济公师大分衣钵 出明珠救范回程
说那长老,自冷泉亭上送了知府,即便回院,先吩付侍者,看点了塔灯。侍者道:“今日是正月十五日,职事僧早已留心,塔上打扫洁净,此时灯已彻上彻下通明了。”长老才到方丈,看见各山长老居士,遂信口道:
鸿雁一声寒有信,蟾蜍半吐月无尘。
语毕,即唤侍者烧汤沐浴进去。众僧也还不知来历,问着各山长老居士,今日却是为何而来?长老道:“旧年曾有语录,诸山各刹抄写遍的。到了今日,在城官府俱已留心相约,齐到山来。”说言未罢,侍者报道:“十六厅朝官已齐到山门下了。”长老沐浴之后,换了洁净衣服上堂,依次而见。礼毕,升座道:“大众听者:
正月半,正月半,又见一年时节换。
今年不见去年人,不觉韶光似轮转。
眼前大众息喧哗,且听山僧自决断。
咦!白云吹散太虚空,皎洁一轮呈碧汉。”
长老念罢,命侍者取出衣钵、匙钥,留与道济。众僧道:“道济不知何处去了。”长老曰:“不要他来受拂,只要他来下火。”言毕,敛目坐化而去。众僧举哀,扶进龛子,同堂挂孝,设灵备祭,一切尽礼。
到了七七四十九日,众僧才欲举殡,却不见有济颠,众僧即欲别请长老下火。只见济颠一只脚穿着蒲鞋,一只手提了草鞋,口内唱着山歌,走入院来。众僧道:“你便好放得下,师父圆寂了四十九日,今日举殡你方走来,师父分付将衣钵留付与汝,专望你来下火。”济颠听了大笑。众僧已请金明寺松隐长老,挂真起龛。长老立在轿上道:“大众听者:
远瞎堂,远瞎堂,这般模样甚猖狂。
方袍员顶如来相,皓齿明眸尊者装。
无嗔怒,有慈祥,禅心耿耿只如常。
不但真容传得好,名字从来到处香。
咦,他年若在灵山去,认得今朝远瞎堂。”
松隐赞罢,鼓钹喧天,簇拥龛子,到了佛国化局松口亭下解去扛索。济公上前手执火把,大声念道:“大众听者:
师是我祖,我是师孙。着衣吃饭,尽感师恩。临去一别,弃我断襟。火把在手,王法无亲。”
大众且道:“如何是王法无亲?”
“咦!与君烧却臭皮袋,换取金刚不坏身。”
举火烧着,舍利殡纷,迸出如雨。只见长老圆神现出云端,举手称谢,化阵清风而去,众僧膜拜不已。少时烟销火灭,打扫火场,收骨入塔,济颠全然不来照管,越加风发。
到了终七之日,众僧拜经礼忏,设斋请众,无非曲尽弟子之礼。完毕之日,首座也不敢直呼济颠,则曰:“今日请济公上堂说话。”济颠也就上堂。首座曰:“师父升天之日,将这衣钵交付我等,说是留与你的,今师父斋期已过,应当交付明白,你可收下匙钥。”济颠道:“别的和尚以付衣钵为荣,我这个和尚却不落这个窠臼,你们要的竟是拿去。”首座曰:“师父口命,谁敢抗违。”济颠道:“如此,取匙钥,照数俱抬出来我看。”首座令人一一扛出,放在云堂之上。济公曰:“与我扯去封条,开了锁子。”济颠即便开了箱笼之盖,一一撩将出来。说道:“你们要的悉尽拿去。”道言未已,众僧上前莺拿雁找,虎噬狼餐,打成一团,扭做一块,却恨手无六指,脚有三条,伶俐者抢了还来,蠢夯者那移不去。济公看了快活,连在地下翻了许多筋斗,揪着耳朵,摸着光头,大栗爆打将过去,笑了一阵,方各悠悠散去。
济公看见众僧抢散,云堂阒然,遂道:“这些畜生饿鬼,见利则趋,利尽则散。难道长老的衣钵东西,抢得恁快?只怕还有馀剩,抢不完的。待我细细搜索些,叫他们来抢,再哭一场。”济公往内一看,四下找寻,却是水洗干净,了无一物。只有长老许多语录,有已刻的,未刻的,或日常抄录的,壁上拈贴的,狼狼藉藉,满地铺摊,没有一人收拾。济公道:“这不是长老平日的多事。”俱细细捡拾在废纸篮内。又向屋中寻觅,只见东壁角头一堆灰土,万斛尘氛,一件千层百补破坏禅衣,以手提之,到有六七十斤沉重。济公看了,呆想半晌道:“有一处用着。”用尽平生气力,背着破衲,往香积厨下。
小房内有一病僧,犯了大麻疯症,终日躺在破草荐上,捱的是冷,熬的是痛,不能行走。济颠因他有病,不曾来抢衣钵,遂将这衲罩他身上,撒网的相似,盖在居中。病僧大声喊叫,只道墙壁倒翻,十分着急,伸头一看,却是破坏流丢一口钟。济公竟自去了,收拾语录,一概付之丙丁,然后走来看这病僧。孰知破衲沉重,病体不能转侧,倏忽压出一身大汗如雨,一时手足俱轻,筋骨松动,三日后竟已霍然。病僧将衲衣上下仔细摸索,只见领上一个疙瘩,暗将厨刀割开线缝,露出晶光闪烁、滚圆簇绽一粒明珠,迸将出来,却有一钱三五分重。病僧一时错愕,两手握定,急急来寻济公还他。济公道:“这是你的造化,众僧抢不着的。”因问病僧来历,病僧道:“我姓范,名珩,太原人氏。为因游览来至临安,带银一百五十两,误被无赖棍徒诓骗,流落于此。想念父母不得还家,染成病疾无处栖身,蒙圆寂长老慈悲,收作火头,法名半来。”济公又问道:“平日作何伎俩?”半来道:“不会看经念佛,也不会打坐参禅,只说一味老实话头,记得几个海上仙方,一本《太上感应篇》逢人传诵。”济公道:“你再把少年在家及到杭州来的光景,备悉与我说个明白。”病僧道:“我范珩也是晋地世胄之家,十五六岁曾读几行书史,只因资质卤钝,学做文章不得成篇。到了十七八岁习学弓马,与朋友较射马箭,常中五枝,步射常中六七枝,膂力也有千斤可举。只因误听人言,说道南方苏杭地面人物秀美,若要做豪杰好汉,须要游览一番,结识些高人杰士,大开眼孔,后来方有受用。不料到了南边,果然见了几个朋友,初时肝胆意气却是不同。于中就有几个奸险无赖之人,帮嫖劝赌,我却拿定主意,不落这班恶道。谁知暗地窥我单身他出,竟将我行李一罟窃负而逃。举目无亲,泛交朋友,因而厌薄,遂尔流落饭店之中。欲要告官追究,却无闲费。欲要起身回去,又少盘缠。日来冻馁交加,心事苦切,思念父母,缩地无方,蓦忽染成这个病症。店主驱逐出门,宵啼露处,无处栖身,带病匍匐来到湖滨,直欲投渰水底。偶逢殿主长老窥见,问我原由,道出始末,遂蒙收留入寺,寄迹火房。近来身子略安,只是手脚软瘫,不能动履。日日卧在藁上,瞑目凝心定气,念佛五百口口,消此朝夕而已。”济公道:“勾的了。这颗明珠乃安南国王朝贡米此,曾与长老说得投机,解赠长老,做个遗念。长老用他不着,缀在领中,也非常物。城中自个小佛儿张公,前日来此打斋,与我相契,明日同你去献与他随他赏些钱钞,急急收拾回家,以慰父母,也不枉你平日行善之报。”次日,济公同了半来拜了佛祖,辞口口口之灵,与济公城中口发,见了张公,就送三百两银子,与范珩为还家之费,众僧绝无一人知觉。正是:
善事不从明处显,明珠偏在暗中投。
第十三回 渡钱塘中途显法 到嵊县古塔重新
且说佛门旧例,寺中住持回首过了七七之后,要请诸山长老会汤,然后议论别请长老住持。是日首座道:“众位和尚在上,自长老西归之后,将衣钵留与济颠,其如济颠,颠病越加沉重,搅得禅门不成规矩。今日列位在此,敢烦劝戒一番,倘得归正,也好承接本山香火,不枉师父认识一番。”众位道:“今日不知济公却在何处,趁我等未散,可速寻来劝诲,省得错过,再请不便。”首座即遣行者去寻。济公方在城中,送了半来起身,同到飞来峰牌楼下,唤了许多小厮,往溪中摸鹅卵石。红的一堆,白的一堆,青黄黑的共分作一堆、领着小厮们周围旋转。有人问他何事,济公曰:“我与师父做法事,串五方。”侍者看见,即忙唤道:“济公,济公,今日首座请了许多师父,在方丈会汤,特令我来奉请。”济公道:“我有正经佛事,说甚么会汤,竟说请我吃酒,我就来了。”提着草鞋,走进方丈。大笑道:“你们坐的好似子孙堂,中间少个太君娘。”首座道:“你且莫颠,师父已作古人,只有你在这里,你可作些正经,也与师父增气。”济公曰:“气是增不得的,我若增气,只好与你们终日打闹,那得这许多肚皮袋气。”众僧听了大怒道:“某等清净禅门,如何容得这等没正经歪乌辣的狗种!”济公道:“看你这伙秃驴,有甚正经!正是冰炭不同炉,你看我不在眼上,我看你不在眉尖。长老方终死的,便有许多说话。日常间还是我的肚皮宽容,包含你们许多贼头狗脑的歪事。如今你们到趁着众位之势,花唇巧舌,仗义执言,虚敬虚恭,鬼心鬼眼。请问你那一句佛法你讲得来?那一句佛法你悟得透?怎么前日抢衣钵的时节,不见你们说正经话?今日就是说正经话的,也在里边成团打块,手长脚快,恨不得一口吞在肚里。今朝的口气,果然正经体面,果然冠冕,想起前日光景你们的形神,屎肚子俱透露在外。”众僧却被济公数数落落,说个畅快,众僧不觉无名火发,内中一个出尖长老,绰号叫做孙行者,提了一条禅杖,飞也奔将出来。
济公早已收抬包袱停当,背了就走出门。就往师父骨塔前拜了几拜,离了灵隐寺,过了六条桥,迳到净慈寺投宿一宵。次旱到浙江亭过了渡,往台州进发,到了诸暨地方。只见一个年少头陀,同着一个年老的妇人,抬着一乘竹兜,兜上挂着黄布帐子,帐用一尊观世音菩萨,座下有空采袋一只。一老一小,却是来路远了,扛抬不动,光景甚是狼狈。济公问道:“今日那里佛会?抬着观音,可是去助会的么?”那婆婆道:“没奈何干这勾当。这小子是我孙儿,他父亲旧年死了,目下他母亲病势沉重,没有调理,无计设处。近边有个小庙,庙里一尊观音,勉强做个竹兜,抬出化缘。不料化缘全要口嘴伶俐,才有利市。似我老小两口,不会念经,不会说咒,光光念着一句观音菩萨,谁肯布施。所以清早出来,已到日蹉,仍旧空袭一只,分文也无,如何是好?”济公听见他说得苦楚,便道:“婆婆放下,待我与你孙儿抬着,我包袱内有木鱼一个,破钹半扇,取出来,每人拿着一件,到了人烟凑集之处,我自有法,包你满载而归。”
果然到了市上,济公打起钹来,孙儿打看木鱼,高声念起颂子,四下里俱来打围拱听,济公念得有兴。那市上的人,有银的钱的米的、布头线索的,一霎时,人头上接递将来,袋已满了。天已晚了,济公依旧帮他抬了,慢慢回去。到得家时,不料他婆婆孙子两个走了出门,病者没人照看,早已呜呼哀哉了也。济公见此光景,益觉惨然,即忙将钱米变易,了却后事。婆婆伤心太过,不觉一晕倒地,急救方苏,又无料理之处。济公只得向人说道:“我是婆婆外甥。”央了邻妈看守婆婆,勉强又同孙儿抬着观音上街,抛着颂子,或说因果。市上的人淘淘阵阵,俱来听着,那银钱米谷之类,一时凑集,众人看见挑抬不起,不用米谷,都是银钱布帛。如此做了七日,婆婆见了许多东西,病也好了。此时只恐外甥要去,极意奉承济公。济公道:“够了够了。”
次日,连那衣包也忘记背了,竟自走路。到了飞云渡边,溪水正溜,见一老者手持竹杖,将要过溪,济公疾忙上前道:“溪流汹涌。”老者仔细一看。济公道:“我驼你过去罢。”到了彼岸,老者道:“我却无物相酬,袖中有干酒一包送你,只怕你出家人不用酒的。”济公听见说是干酒,却也稀奇,正是对科之物,但不知何以叫做干酒。老者道:“每一日,只用一粒放在壶中,一日尽醉,若用两粒,就狂醉难当,若用三粒,七日不醒。”济公得了,致谢别去,回头就不见了老者,异叹久之。
又走了数里,只见一长一矮两个和尚,挑着高担走来。见济公是个孤身,却就放下担子道:“小子休走!”济公晓得遇了鏖头,即便站住。矮的和尚即在担上抽出一条戒尺,照头就打,济公只得跪下求饶。那长的道:“快快挑起担子。”济公也其得挑了随行。济公心思一计,道:‘师父来得远了,不知可用酒么?”和尚听见酒之一字,却就和软问道:“此处你有熟识酒店么?”济公道:“熟识却无,方才一位老者送我干酒一包,只要一个瓶子,可吃一日。走得倦了,可以接力。”和尚道:“我担子有个葫芦,取出可以藏酒,就在此松林之内停憩片时。”济公就将葫芦取水,放下一粒红药,霎时馨香扑鼻,两个不觉流涎,一啜而尽。还道:“不够,不够。”济公看见有些光景,依着老者之言,放下三粒,和尚尽兴而毕。济公立在边头,一滴不敢沾唇。只见一对手软,两个头悬。眼乜斜,不知南北;脚转折,怎辨东西。济公道:“这干酒是老者与我闲常解渴的宝贝,那知是今日救命的仙丹。”两个倒地酣呼,不知人事。济公怕他醒来,身子难脱,也就放出手段,将担上索子解开,把两个凶徒捆缚在黑松林下,到得醒来,也须七日,济公方得取道前去。这也是罗汉魔头,金星化解。
且说济公离了鏖僧,直趋嵊县。那知嵊县是个富庶之乡,却不好佛,见了和尚,大约似眼内之钉,肉中之刺,不大有缘。济公脱了鏖僧之厄,一口气走了许多路头,肚中饥饿,寻得一个竹简盛水,取出干酒放下一粒,只好消遣微醺,却是软饱。走了许多人家,不得一碗饭吃,如何再走?偶然走到一座古塔之下,前无僧寮,后无廊舍,止有一块高大莲花石座可以息足,山坡之下,却是行人大路。济公周围看了一番,就爬上石去,趺膝袒肩而坐。心中记得金粟如来放大光明咒,嘿持七遍,便可以放大光明。心中作一观相,持诵此咒。少时,一缕青光吐起,就有白光红光黄光,五色迸现而出,盘盘施旋,直绕塔顶。四方观者,男男女女,杂沓而来,仔细看时,却不是塔上起的,原来俱在济公顶门放出。济公闭目瞑坐,就有近村人家来烧香的,礼拜的,供香花的,供素食的。济公也就随意饱餐,仍复瞑坐,收回光彩。正待下座行走,只见乡绅朋友,财主里老,填街塞道而来,曰:“敝地从无圣僧高士到此,所以不识礼貌。今见毫光满道,瑞霭千层,方知活佛降临,就请到后面净室住下。”济公道:“云本无心出岫,风来有意扬幡,信有机缘,何妨驻锡。”从此声名远迩传播,就有许多僧众,内外护持,俱道活佛降临。破悭旋舍,先搭了几间蓬厂,造了两层大殿,即便修起古塔,层层点起塔灯,不一年间,就成一个丛林。虽然济公日常有干酒暗中助兴,奈何胸中浩浩落落,不得荤腥爽快,却是闷怀。兼之起了还乡之念,一刻难熬,遂于次日五更起来,披了旧日破坏褊衫,挥手而去。人俱不知踪迹,只说活佛依旧归天去了。至今传下法派,古塔重光,绵远不绝。正是:
古佛临凡没去来,忍教塔顶长莓苔。
孤云一片栖黄鹤,七级灯光照九埃。
第十四回 天台山赤身访舅 檀板头法律千钧
却说济公从古塔脱身,随路化缘吃饭。带得一个破瓢,紧紧藏在身傍,却是为何?只缘酒兴不时勃发,就往池中取水,放下一粒红药,吃了一日。人却不知是酒,只说是个清水和尚。人多拉定他要问佛法,他只嘻嘻作笑,不言一字。或有强横取笑他的,他只当头当脑,一个噀唾,那个人回去整整醉了三日。若遇着有兴致人,即便盘桓三日五日,一时远去,人亦不知。费了两载光阴,才走到台州城下,望见故家,即便走入。只见家下之人,如此木、八木、三酉、草军之类,成群聚块,说着闲语,却不认得主人,即道:“那里来这老佛,本家不斋僧,又不看经,却来为何?”济公立着不言不语。众人道:“是哑叭。”众人将手推他出去。济公即便提起拳头,照脑一下,道:“旧日主人,便不认得?”众人方才细细将眼睛摸擦,“呀!果是当日大相公,怎的如此破坏阑珊?得紧急进报与舅爷奶奶相公。”出来迎请进内。一见光景如此,窣地惨然,急去寻了几件簇新衣服,精巧鞋袜,要与他换。济公看了,一竟推开不要。舅舅道:“这是为何?”济公道:“出家人怎的用得着他?”舅舅道:“出家修道的我已见过千千万万,难道如此腌腌臜臜过得日子的?平日没你消息,只见有杭州来的,常常问信,却说不知。虽是不知,也还道你在甚么丛林古刹,做个善知识长老,即不然也是个有职事的僧众。不料你面皮黧瘦,骨骼离披,衣服败坏,一至于此。若不是家人们进来称说,我若路上见你,也全不认得的。如今既已还家,你还依我换了衣服,穿了鞋袜,也还像个家主,不落家人们讪笑。”济公道:“那个是主人,那个是家人,那个是舅舅,那个是外甥,东海老张南山李,大家都在皮袋里。谁是冤家,谁是亲,相逢尽作苍蝇声,只有皮囊旧窟宅,回来却拜灵山佛。”说罢,竟到旃檀佛前,父母前,拜了几拜,即唤剃头的来,把头上四围短发剃下,埋在父母灵前。一句寒温不叙,走出门外,扬长而去。急得舅舅没手拉扯,急着家人赶上邀他转来,道:“你何必又往他处,就在天台地方寻个净室,也好过了光阴。”济公只回头,一笑一拱,并不停脚,走得速疾,倏忽不见踪影。有人见他走到祗园寺长老塔前,拜了几拜,题诗一首而去。
当年拾得打门砖,一下敲开没了船。
今日抬头门外看,举头依旧是青天。
济公回家一番,便是这个光景,却也是个异事,今人猜摸不出。禅家所谓中流一篙,不着边岸,凡所解脱,是真解脱,这也是句空话。
却说济公依旧寻山问水而来,到了嵊县古塔地方,数里之外,见风铃摇曳,塔顶峥蝾。济公想起前日不别而行,恐人识认,却摘了一张荷叶,把头包裹,手中拿了几茎竹叶掩盖而行。只见宝殿巍峨,金容璀璨,改作飞来佛寺,盖为济公当日去来无迹之故。济公见此,益觉悚惶,遂悟人间天上,佛子仙官,俱是依稀,仿佛若一说破,便阻善心,不觉两脚破空疾走。远远望见黑松林,便道:“前日两个凶魔,几乎被他魔倒,又是那个老者送我一包干酒,解了这厄。”转到林中,认那旧日绑缚两个凶徒之处,却见两堆枯骨委地,惊道:“前日怕他酒醒赶来,所以捆缚着地,不料此地幽僻之处,无人解免,却就枯死于此,魔固当除,命亦可悯。”心上转生悲恻起来,添了一场冤结,只得将树枝掘土为坑,将二骨殖掩覆而去。沿途化些斋米,买棹渡江上岸。济公自思:“我若别处安身,却不怯气,灵隐寺是我披剃所在,还到那里,看这伙驴头肯着我否?”走过慈云岭,径到飞来峰,遇着藏主。藏主道:“济公,你回天台去许多时,寺中换了住持昌长老,混名叫做檀板头,戒律威严,不假情面,比五殿阎罗还利害哩!”济公道:“如此却难打伙,且到寺里再看光景。”才到山门之下,见一首座道:“济公,你来了么,如今长老,不比你师父。”济公道:“若得利害,我就不怕你们欺我。”首座道:“我同你去见长老。”到方丈下,济公下拜。首座向前道:“此僧乃先住持长老的徒弟济公是也,因返天台,两年才回。”长老曰:“莫不是好酒的济颠么?”济公道:“弟子出游两年,荤酒俱戒了。”长老曰:“如此可挂名字,收了度牒。”济公但在云堂止静故参,念佛诵经,十分信心。两三个月,并不走出山门一步。
时值残冬大雪,济公身上寒冷,走到香积厨下向火。露出一双光腿,火工道:“你师父有许多衣钵与你,倒令人抢去,如此大雪,露出一双精腿,想来也觉难过。”济公道:“冷自我受,冻也无妨,只是年馀不曾吃酒,苦渴难当。又见老和尚的戒律森森,我才来,不好犯戒,如何了得?”火工见他说得伤心,便道:“我有一小瓶药酒在此。”济公道:“你有药酒,我有酒药,打个平和。”火工道:“只怕长老知道。”济公道:“阿哥难得一片好心,我不累你。”躲在灶下,一个遮前,一个在后,一瓶药酒吃完,全无意味。只得拿出药来,放些清水,加药一粒,又放又吃,连吃三瓶。吃罢,便出厨下。原来这酒不去吃他,便没有事,谁知吃了胆大如天,大踱步走上殿来,见了熟识的就勾肩搭背,掂头簸脑,说起疯话。那监寺当日闹过一番,心中不觉见了这个旧病,即便报与长老,长老就叫监寺唤他。济公便道:“晓得你们旧病,暗地打帮欺我。如今的长老,虽是另立规矩,我是旧人,却也不同,若要装模做样,我却不理。”监寺又去报知。长老是个执性拗撇之人,立时叫五六个侍者,平空提头揿脚,扛去见他,跪在监斋菩萨前,打了二十竹片。两块清规,一块重一百斤,一块重二百斤,却把重的清规照头压下。谁知酒后之人,手脚酸软,痿瘫在地,动也不动,未几鼾声如雷。长老道:“如何吃得如此烂醉?”监寺道:“看他走下禅床,没有半个时辰,就到这个光景。当时见他吃了一日,酒坛翻倒几个,尚不如此。”长老道:“速查来历。”挨出火工做脚,藏酒与他作伙。火工跪在地下,拿着小瓶禀道:“济公到山整坐两三个月,众所共知,昨方下厨,看见火工自吃的疯痛药酒,勉强要吃,与他吃了就上堂来,不料醉得十分酩酊。”长老接过小瓶,看了半晌,想道:“他的酒量,也知如此。”火工道:“小瓶药酒,还道味浓,添上三壶冷水吃的。”长老摇头,越发不信,道:“待他醒来再行罚令。”长老回房。众僧拍手大笑,有说尖酸话的,有编造歌谣的,有嘲说笑话的,有吟诗作对的,只要他醒来,大家笑哗他。谁知济公当此寒冰天气,躺在地下,热气冲天,汗流浃背,有如女月浴堂内才出汤的光景。长老出来看了,也称奇突。一日不醒,三日不觉,到了七日,满寺内外都来看他。长老道:“济颠却是活化的了。”叫侍者抬出去,取些松柴荼毗了罢。济公听见这话,大笑一声,立将起来道:“长老不消活化,却是化活的了。”众僧一笑而散。不知济公日后如何?再听下则,便知端的。
第十五回 十锭金解冤张广 八功水拔救王筝
却说济公醉了七日,一笑起来,长老也道奇怪,似乎弄甚么法术侮弄大众,心里不耐烦他。济公看见光景,也就走出山门之外,撞见卖酒腐的张公。张公几日没有生意,看见济公,连声就呼道:“济公,济公,如何一向不见你的踪迹?往常你肯来吃酒,我家生意兴头,一向不来,委实寂寞。”张婆在内连忙两壶热酒,叫道:“师父进里面坐。”一面打点许多菜碟,一面买了一尾鲜鱼,做起汤来请他。济公进内坐下,仔细把张公脸上看了一回道:“你不像连日没生意的,目下却有一宗大财,是你分内应得有的。”张公笑道:“你要酒吃,却把好话哄我。开这个豆腐酒店,一分一厘积攒不起,那得大宗财来,除非地下掘着宝藏,山里汆出财乡。若说要我去明火执杖,暗里希偷,我两老口却没这种本事。今日请你吃酒,只要保佑我日常利市,过得朝夕,便感激你不尽,不要你说这种假风风没巴鼻的话头。”济公道:“老张,你与我相处久了,我何曾是这种人。叫你老娘出来,待我将面孔上看看气色,夫妻两个一般,便稳当无疑。”张婆道:“难道这样准的?不要是你把我老婆子将就看上,故意哄我出乖露丑,也未可知?”济公道:“此言越发谬甚,我济公从来可是这等样人?”婆子道:“如此你把我气色看看,果是如何?”一步步纽着头颈,含着微笑,立在居中,绷着面孔。济公一看道:“不差,不差。”引得两老口欢天喜地,手忙脚乱,罄将家中所有尽着搬出。济公道:“吃得不够,今日在你家宿了,我平日想着佛印和尚烧猪头吃,明日可到清波门里,十字街口,肉架上有一个十五斤四两重的猪头,买来烧了请我,包你有这注大财,别的猪头大小不对斤两的不要。”张老想着钱财,连声应道:“我去,我去,只是囊中没有买大猪头的银子奈何?”张婆道:“不妨,我有只古折簪子,约有四钱,认着对斤两的猪头,将去抵押就是。”打发济公睡在客房。
次日,即入城去。俟开城门,天气尚早,十字街头店门未开,等了半晌,只见一人背着半边猪身,手提一个猪头。张公问道:“猪头多少轻重?”那人道:“方才准秤秤过十五斤四两。”张公道:“千万卖与我罢。”那人道:“称银子来。”张公拿着簪子递与他,他却不要首饰。张公将夹剪夹下簪脚,约有五六分重,递与他做个定钱,千万留卖与我。那人应允:“你可速来,少迟就卖与别人了,你不要怨我。”张公道:“我将簪子煎了就来。”正去寻店煎银,肚里却痛起米,一时站立不起,急去寻找东厕大解,解了许多宿粪。立起身来,将往外走,不料当头一磕,仔细看时,却一青布搭膊,沉沉重重,却讶不知何物,且将拴在腰边。仍旧将簪子押那猪头,那人将簪子估看,尚有多馀,就把猪头过手,约他明天来赎。
张老提了猪头出城,走到僻处,打开搭膊一看,却是十锭雪花,每锭约有五两。急急走到家中,便叫“妈妈快来”,便道:“济公的口嘴眼睛,真也奇怪,看我气色,说有横财,果然灵应,你看这般松纹雪白,整整十锭,那里造化得有此物?”张婆道:“你我面上气色,红黄相关,却是我命中该得有的。”张公道:“若不是济公先看气色,不要十五斤四两的猪头,也不见得有此一椿宝物。”张婆道:“若是我不把簪子与你,你若有银子,竟去买他猪头,也不肚痛,也不去寻东厕,那里撞得着他。但是这十锭银子,也不知甚么人掉下的,此时那人又不知作何景状?”张公叫张婆快烧起猪头,献个利市,再去寻济公吃酒。四下找寻,却不见有济公。张婆就要将一锭银子剪边使用,买些果品等类。张公道:“且住,我们穷人只怕消受不起,我仍旧带去看甚么人来寻,还他也罢。”张婆道:“你且空身去,倘遇失主,同他来取亦可。”张公道:“你说得是。”即就起身进城一走。
走到东厕边一看,只见许多人拥挤不开,道有人吊死在东厕里,说是失脱了一宗银子之故。张老看见,目定口呆,心上十分难过,欲待承认,却不见有尸亲。况且银子又在家里,万一说得不伶不俐,惹出祸来,只得转身急走,到家来寻济公商量。
只见济公慢慢走来,早已看见张老,便道:“十五斤四两的可有了么?”张公道:“不但有十五斤四两,还有个三斤二两的在家,快同你去商议。”济公坐定,张婆便道:“请济公里面来坐。”张公将此事始终说了一遍,意思还要觅他亲戚还他,乃是张老好心。济公道:“莫忙,你取了烧猪头,烫起酒来,与你说个来历。”霎时间酒肴俱备,张婆坐在旁边。济公袖里取两幅图画,递与张老细看。只见一幅画上画着树林中一人跪下,一人提刀要杀,旁边一个担子,许多鸡鹅在里边。一幅画着一个提着猪头,腰间缠着搭膊,又有一人吊死在一间草房之下。张公看了,一味茫然,请问济公。济公道:“持刀者大盗胡行是也,跪下的经纪张广便是,终日贩卖鸡鹅。原是孽钱,遂受胡行一劫,伤了性命。这幅提猪头者是你,即前世之张广也。劫去本银五两,原系宰杀鸡鹅孽钱,今转世加利十倍还你。这东厕吊死的人,乃是偿你旧日杀命劫财之冤。”济公把酒杯撩地,_一声响亮,遂道:“从今勾却路头债,免得再来冤报冤。”说罢,只见张公张婆满身寒战,遂道:“今生他固然偿我命债,我前世杀生害命之孽尚是未了。”济公道:“这也不难,你前世冤苦一场,今世得了十倍利息,也好放下心肠,不如及早修行,诵经忏悔,还好修个来世。”张公张婆也遂拜了济公,立时就在清波门外寻个净室,夫妇双修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