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镌绣像麴头陀济颠全传 - 第 4 页/共 16 页
次日,长老同了斋主尊官,持帖来拜,茂春迎进。礼毕茶罢,长老开言道:“昨日公子到敝寺,偶值行童合尖,无人道得后句,却承令郎有缘立就,此诚灵山瑞应,千古道器。因此今日不识忌讳,特偕斋主大人叩府踵求,不知尊意可否?”茂春道:“感仰上人德意,固是妙事,但学生一子单传,宗祧所系,何敢应承?”长老曰:“一子出家,超升九族,十年前本空长老临化有言,昭昭耳目,何故顿忘?”茂春也觉语塞,忽从屏后走出修元,上前行礼:“昨日感蒙长老盛情,学生却有三事,难以出家。”长老曰:“何三事?”修元曰:“学生年方弱冠,不谙正事,一也;父母在堂,乏人奉侍,一也;还有一事,学生不敢唐突说出。”长老曰:“有话当说,何得含糊。”修元曰:“遍观天台僧众,无可为师。”长老曰:“贫僧年已老大,何不能为汝之师?”修元曰:“学生有一语相参。”长老对茂春曰:“公子年幼,不宜如此猖狂。”修元道:“请问长老高寿?”长老曰:“贱腊六十有二。”修元曰:“既年六十二岁,前此灵光在于何处?”长老默然无答。修元曰:“只此一句,尚未省悟,安可为我之师?”长老曰:“此来奉求,故不敢以机锋相晤,前此灵光全在舍人身上,你若坚辞,我也只得将这点灵光散却矣。”长老正要辞别起身,那尊官道:“且住,还要话说。不是下官斗胆造府相求,内中却有个极大往因,不嫌絮烦,也说个明白。下官姓朱,名郎,号泰峰,北朝四甲进士出身,排行第一,小名化郎,登科录已载过御览。前岁奉旨,册封安南,赐一品服。舟泊蛟门,不识海上忌讳,放了一炮。顷刻乌云四起,上下迷漫,鼍鼓喧阗,云山倒卷,没边际的水光顿成火海。下官慌了,请出观世音经将来顶了,跪在船头磕头礼拜。须臾苍龙旋绕,风息浪平,得济彼岸。忽见水面有五百馀圣僧,脚踏莲花,渡海迎接。国王十分加敬,得竣封差,已经复命还乡,立愿捐舍赀财万贯,剃度名僧,以毕此愿,所以昨日见了公郎道器十分敬受,又闻往昔曾有出家之说,所以同长老叩府相求。”修元不待他说毕,袖中拿出帖子一口,口口尊官,上有绝句一首道:
因缘各说自家知,我饱何曾救你饥。
割得人家二指肉,可能贴得自家皮。
尊官看了比诗,遂道:“我省得了。自从出海,万死一生,悟得此身,原是多的。今我也不回家,从此斩断葛滕,就到寺中拜长老为师,立时披剃,公郎日后或有相印证处,也未可知。”起身便行,果然到山立地祝发,始见英雄面目,不在多言,就把泰峰,改为别峰。倒是修元几句话头一激而成,也是慧业菩提一段佳话。正是:
入海分明得宝珠,性身原是有真如。
生天不必先灵运,却好渠成水到时。
第七回 李修元双亲连丧 沈提点掖引杭城
却说修元,是那一个帖子,激动印别峰自行祝发,心里十分钦服,道他立地回心,没有一些沾滞,真也似百炼锢的道器。坐在家中吟诗作赋,消遣无聊。或时随了父亲,课花莳竹,较雨量晴,务作山林逸事。不料母亲王氏,二竖相侵,十分沉重。修元食不沾唇,衣不解带,万种忧思。不是求神拜佛,便是煎药调汤,不离左右伏侍。孰知大限将临,到得五十五岁,不但母亲呜呼,兼之父亲染了疫气,相继而殁,全家撩乱。竭尽含殓之礼,自是修元分内之事,固不待言。倏忽三年之服已阕,哀毁之念未忘。母舅欲与议婚,修元再三推阻,父母重丧,哀毁骨立,安忍留心。然心中却因印别峰毅然披剃,自是英雄本色,切欲要去访他。闻得别峰早已离了祗园寺,杖锡他往,不知何处寄迹。一日探得有信,现在临安径山做了住持。因思径山馀杭所属,计程不远,即欲禀过舅氏,前往探视。
其舅安世曰:“瓢笠之流,孤云野鹤,乃无定迹,你去则甚?且汝上下并无弟兄,惹大家私谁为主管?”修元曰:“仰仗舅舅表兄料理无妨,已择吉二月之朔,束装起程。”安世曰:“远道抛离,万分牵挂,须令全儿同去方好。”修元曰:“家伴无人,何必贤兄同去,止带两仆足矣。”遍观群仆,都不当意。只拣两个老而蠢者,在家专一打柴,唤名此木,一个专会舂米,唤名八木,挑了琴剑书箱,先在门首等着。修元拜了父母灵祠,拜了舅舅表兄,正要出门,又有两个家人,一名三酉,一名草军,也要随行。修元道:“我出门用你不着,只在家罢。”三酉道:“只怕还要用着我们,不要一句就回绝了。”修元也不多言,竟与舅父表兄一拱就别,出了天台,便从黄岩一路,徒步取道而行。
始初出门,脚步健旺,走了两日,到了黄岩地方,脚酸腿肿。两仆信步前行,修元每每落后,十分狼狈。只见一人,跨着一个蹇驴,后面赶来。看见修元步履苦难,状貌偃蹇,上前问道:“先生何往?”修元道:“要往临安。”又问:“到彼贵干?”修元曰:“要去访个故人。”又问:“故人何处?”修元曰:“闻说在径山,未知果否?”那人遂下驴,牵着慢慢同行。修元问道:“尊兄尊姓?”那人答道:“小于姓沈,名通,贱号望湖。以舍下住在吴山望见西湖,故以为号。”修元曰:“西湖美地,心窃慕之,今蒙尊兄一见如故,不愁西湖乏主人也。敢问尊兄何来?”望湖道:“小子蚁职提点,常到台州提取钱粮,道路极熟。看得先生行路倦息,不若将小蹇让先生骑走一站,小弟是走惯的,却不要紧。”修元谦谢不遑,提点再三逊让,修元也就遵命。提点又问:“先生姓名尚未请教。”修元接口道:“小弟姓李,名唤元修,号为修元。先君原在临安驸马府内居住,因爱清净,弃职隐居天台。”提点就道:“失敬相公,多有罪了。”两个轮替骑着牲口,不觉二日,到了萧山地方。提点道:“相公先到江口等待,小弟尚要到萧山县里,取角文书就来,同过江去。若到西兴地方,须雇小轿过江,此辈最是凶恶,不可软弱,被他欺弄,切嘱,切嘱。”修元也不着心。
到了彼处,要雇小轿。只见许多轿夫,袒肩赤脚,掉臂昂头,把后边行李瓜分星散。急得两个管家连声叫苦,一个主人两眼彷徨。只见一个轿夫,长长大大,卷拳勒膊,大声道:“行李不妨,拔出大等吓,要每乘轿子足纹五钱。”两仆道:“我们自走。”轿夫又道:“过江过水与走山路不同,水沙高低,潮头汹涌,就是肩头背你,上船也要三钱。”修元也只得照价雇了三乘。抬到江水中央,前井轿夫故意将腰一松,坠落石块,嚷道:“不好,不好,相公与我的银包掉下水了!”即叫:“相公下来,我好拾取。”一派汪洋江水,如何下脚?相公只得应承,如数偿还。后边的又道:“腰边夹剪跌落,又要照例。”一霎时抬到船上,又被船家把船戗在江心,索足重价,方达彼岸。不觉提点也到跟前,看见如此凶状,拔出鞭子照头打去,只要送官。那些轿夫认得提点,目瞪口呆,即时拿出原银,分文不缺。修元才晓得,行路之人,十分艰苦。
过了钱塘江面,便是临安会城。提点同了修元,进了候潮门,引到吴山上自家门首。敲开门扇,请修元书房住下,安插管家停当。因过午饭,提点就引了修元,城隍山十庙前后,转到三茅观等处,游玩一番。觉道清雅,望见西湖,心境一豁,提点又指说一番,十分爱慕,不觉走到伍公庙,下了鼓楼山坡,先到皇城前,下马牌、棋盘街看了,就往临安府前转身。一路喧喧嚷嚷,毂击肩摩,都是贩夫贩妇。前前后后,都是官府衙门,牌坊铺店。修元是耽幽爱静之人,如何耐烦,次日即便别了提点,要往径山问路。提点抵死不肯放手,未免罗列破费,款待一番,十分隆重。修元心甚感谢,只为生死事大,锐意西行。提点道:“西湖胜概天下名区,不得到者犹然梦想,安有在此经过不一玩游?未免为一生缺典。”修元道:“我意也是如此。”挽手同出钱塘门外。正是:
握手相知不忍离,濒行把袂复踟蹰。
心交不论初倾盖,白首如亲也不移。
第八回 访径山西湖驻足 拜瞎堂剃发潜形
说那修元出了钱塘门,离城不远,已到昭庆寺前。此木道:“相公,这寺前柳阴之下,许多小船停泊,船家喊叫,我们趁船去罢。”修元道:“游山玩景,行去有趣,若坐在船里直头摇过,何不坐在家中,与那赶路的脚夫何异!”八木道:“昨日江口受了船家多少恶气,见了此辈,委实害怕。”说话之间,已就过了许多名胜。走到大佛寺前,看里边殿宇崇高,迥出云际,廊房委曲,上下逶迤,修元就上高坡,进内瞻仰。果然就山鎚凿,着壁镂锼,圣相庄严,金容灿烂,半身拥现,口出层云,髻顶菁葱,鲜如翠黛。瞻仰甫毕,转身别殿盘桓。看见过廊壁上,画着西湖十景,琳琅璀璨,俱是名公手笔。
第一幅“苏堤春晓”,题《蝶恋花》词一首。词曰:
十里瑶台花雾绕,宜雨宜晴,山色笼春晓。杨柳梢头残月小,海棠枝上犹眠鸟。
兰帐主人初睡觉,试问楼前,画舫开多少?报道寻芳人起早,紫骝嘶过香尘袅。
第二幅“平湖秋月”,题七言二绝句:
平湖秋色浸楼台,万里无云霁景开。
只道江妃乘月下,却疑环佩自天来。
其二:
万里寒光一夕销,冰轮行处片云无。
鹫峰遥度西风冷,桂子纷纷点玉壶。
第三幅“麴院风荷”,题《南乡子》词二首,词曰:
麴院水风凉,高柄擎荷掩镜光,露挹翠盘何所似,璃浆泻下,波心水亦香。
花底浴鸳鸯,五月西湖锦绣乡。画舫采莲谁氏女,红妆唱得,歌声最断肠。
第四幅“雷峰夕照”,题《蝶恋花》词一首,词曰:
古塔斜阳红欲瞑,西崦人家,半在桑榆景。水印残霞如濯锦,烟笼佛国非凡境。
十里画船归欲尽,渔唱菱歌,别是湖中景。待月玉人楼上等,珠帘半掩阑重凭。
第五幅“南屏晚钟”,题七言二绝:
慧日峰高巨刹开,钟声随出暮云来。
风生古岸蒹葭响,月上严城鼓角哀。
其二:
迢递乍兮灯火市,依微还傍说经台。
摩空归尽松间鹤,多少楼舡未拟回。
第六幅“两峰出云”,题七言二绝:
层峦叠巘已岧峣,南北双峰挂碧霄。
千古兴亡成底事,秋风落木送寒潮。
其二:
浮图对峙晓崔巍,积翠浮空霁雾迷。
试向凤凰山下望,南高天近北烟低。
第七幅“三潭印月”,题《蝶恋花》词一首,词曰:
秋静寒潭潜见底,玉色蟾蜍,飞入清冷水。睡熟骊龙呼不起,颔珠充照冰壶里。
宴赏此时能有几,遥忆同欢,今夜人千里。试问龙渊深几许?骑鲸欲共姮娥语。
第八幅“柳浪闻莺”,题七言绝二首:
缗蛮好鸟唤游情,散入香风满郡城。
最是关心听不得,柳洲亭外两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