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镌绣像麴头陀济颠全传 - 第 13 页/共 16 页

居士又得了两句,心竟稍宽,谢了济公,并谢了王公,仍回庵内,谢了住持,走下山坡,穿出大井巷去。身上既寒,肚内又饥,又因疏头写得不畅,一路上低着头颅,十分懊恼。胡撞将去,不料闯了王府丞的马头,喝声拿住。徐居士只得跪下哀告道:“小道因往净慈寺,浼济颠和尚写个疏头,被他写坏了,心中闷闷,因此走来冲了相公马导,乞求相公饶恕。”府丞道:“取疏头我看。”居士怀中取出呈上。府丞看了大喜,便令虞候带进府内。府丞升堂,居士跪下。府丞道:“你真实有缘,昨日太后娘娘发下一百道度牒,未曾舍动,你却好是头名。”便教左右取一道,填了名字,付与居士,接过大喜,拜谢而去。   且说济公捏了酒杯,兴致复勃,王公却又殷勤,尽着荡出酒来。只是济公之量,不及当初十分之三,便已胡涂上来,天已将暝,不说起身。王公打扫内房,便留住下。济公道:“不必内房,就此便是安乐窝了。”言之未毕,鼾呼勃然,王公却就地一条大板凳上,放倒睡去。主人把门关上,各自方便。睡到半夜,济公却见当初那个红脸长人,就地上透将起来,把济公颈子一把揿倒,口中道:   杜康杜康,恼乱天堂;   易牙易牙,荤秽佛家。   言罢,袖中取出小刀一把,依旧将鼻子挑开,只见鼻子尖上一个红虫,长了两片翼翅,往外飞了出去,仍旧把鼻子揉上几揉,把济公扶起。那长人依旧从地下缩得没影。济公连忙叫地方,乱喊四邻,猛然惊醒,依旧是当初之梦。主人惊问道:“为何叫喊?”济公道:“我连日辛苦,不料做此一梦,惊动你们。”乇公道:“想是你昨日吃酒不醉,以至于此。”济公道:“明日是二月十五,我的酒肉之缘已满,此时便觉酒气冲人,十分厌恶之极。天已亮了,我却要到黑观音堂看个老友,就回净寺去也。”言毕,竟披上直裰,走出城门。却好遇着一只便船,船家见了济公,即使扯他趁船道:“今日定有十分财喜。”济公道:“划船人日趁日吃,安得十分财喜?”船家道:“师父有所不知,今日九里松董斋公家,为了人命事,午后县丞要去相尸。衙门中有许多人,勾合光棍,认亲认眷,要去诈他。来来往往,都要坐我们的船,个个饱了,难道划船的不要赚块大的银子?”济公问道:“既是斋公,怎的打死了人?”船家道:“冤屈,冤屈。董斋公是忠厚人,偶然一个外路人,走到他家门首讨碗茶吃,不料登时死了。地方光棍生起情来,装亲装眷,硬证苦主,便有许多走来。可怜这斋公,本分一世,却遭这场冤屈官司。”济公一一听在肚里,便一脚跳上岸去,谢了船家,径寻到九里松。   到了董家门首,只见许多人,队进队出,打点搭厂,铺设尸场,围屏坐褥,朱匣笔砚,十分撩乱。济公走到死尸边一看,却是北人打扮。记得当初看过《藏经》,内有一段移尸神咒,暗中念了七遍,就往空处坟园之内,勾挕一个无主枉死孤魂,一手拿定,问他姓名生年月日,藏在袖中。走到董家门内,道:“这死的是我舍亲,不要慌乱,待我沾亲带骨的叫他,魂醒也未见得。”众人俱也让开。济公就向死尸耳边叫道:“赵大哥,醒来,醒来。”约有七八十声,只见那死人颜色红活,手脚蠕蠕欲动。众便道:“活转来了,括转来了。”济公道:“你们莫要乱嚷,恐惊了魂。”众人俱也安静。不及两个时辰,那人翻身跳起,打了两个呵欠。开眼便道:“济公哥哥,你在这里,这里却是何处?”济公道:“你昨日在何处吃了酒,今日却醉在这里,都说你死了,几乎害这董斋公吃没头官司。”指着那一班一伙道:“是你的尸亲,可是果否?”那人就对众道:“你既是我尸亲,你晓得我姓甚名谁,住在何处?”那一伙人看见死人活了,俱也渐渐走散。少间,县丞却来相尸,也不想要多少烧香,多少使费。却见那人与济公捱肩搭背,一路说话而去,却把一场热闹官司顿成冰炭。济公送那死尸到荒郊僻静去处,依然:   头脚横南北,两手指东西。   庄生成浩叹,月落夜乌啼。   看官道济公却又痴了,既死的度了活来,那活的便不消死了。不知人生躯壳原是假的,冤家却是真的。董斋公做了一世善人,到后来却受这场冤屈,怎生辩白?济公一念不忍,顿生怜悯,就把移尸的咒借用,解却本分斋公无数苦楚,扫却地方光棍许多波澜。若死的人念个咒,借个魂便活了去,世上的躯壳倒像一间空的房儿,随人赁住,可不将世上人搬来搬去,再没死的人了,可成得一个世界么?可恨世上人心叵测,一经有事,便变幻出许多人头鬼面来。得济公偶然试出这个法儿,也把此辈扫尽兴致,破尽奸顽,强如讲经说法。要见天下为善的,到了最凶极险之处,都有解救,不是济公也做不来,若再要济公做此一法,也做不来了。此乃济公小露神通,以后的神通更有大于此者。 第三十一回 倚巍栏吐成飞走 进图画赈济饥贫   济公大展神通,救了董斋公一场没头人命。府县前那伙光棍,扫了半天之兴,心知济公弄了神通,却是拿不着头脚,都蓄在心里,说不出口。   一日,济公偶在城隍山走过,只见一人叫做野火鬼牛三,上前把济公背上一拍,问道:“济公何往?”济公道:“今日无事,要到紫阳庵洞中闲戏。”又问道:“这几时净寺大兴工作,不在寺中相帮正事,到在城里山上闲行,却不真是颠子。”济公道:“你们俗家不知僧家的事,募化只管募化,料理只管料理,他们虽忙,我却闲着。”牛三道:“你既闲着,我与你吃酒去。”济公道:“我已戒酒除荤两月馀矣。”牛三大声笑道:“你又来谎我,天下岂有戒荤酒的济公?”正说间,又有两人走来,一个叫做铁娱蚣刁八,又一个叫做瓦将军骆四,向在府前惯造无梁殿,能煮没米粥的一班。前日九里松董斋公家不曾遂得所欲,胸中正没理会,却好撞着济公同牛三说话,一手就拉济公,要到酒店里小坐,原要寻济公事头。却见济公身上,止得一件破直裰,却没奈何。骆四道:“放他去罢,我们几个好汉那里不去寻出几个孔方,搜寻这个穷秃,有何意味!”刁八道:“你不知道,前日九里松的事,是他打了我们的醋炭,今日正要奈何着他。”骆四道:“奈何他这件齐整直裰?”刁八道:“他身上虽穷出屁来,处处人晓得尊敬他,到是个香菜头,若有事人便肯来兜收,也好出我们前日的气。”牛三道:“济公真不吃酒,他要去哩。”刁八把眼一瞅,道:“留着我们商量酒资哩。”骆四道:“我们且寻个幽雅处坐定,诱他吃荤吃酒,就好乘机理论。”只见店里一个靠着假山座头,颇极精雅,让济公朝南坐了,一面叫拿酒拿肉来。那店里所卖的却是野味,老鸦、鹭鸶、山雀、八哥、鸽子、麂兔等类,制得五香辣味,极是可口,一一摆在面前,再三逊看济公。济公道:“我吃素两月馀,连酒也不沾唇,有素菜素面,或者拢列位尊兄盛意,若是荤酒,断不奉命。”刁八嚷道:“济公你不要拣人布施,认佛斋僧。虽然我们下贱之人,比不得张皇亲、李国舅、陈太尉、朱府尹、冯太保一班贵人,我们将酒劝人终无恶意,怎的装着膀儿,拿着架子,一些也不吃我们的?分明欺压我们,装模作样。杀人可恕,情理难容。说不得我拼性命撞杀在这个秃厮身上,他若怕偿人命,自然有个法术叫醒我们来的!”将头正要撞去,却被牛三、骆四劝定。店主人慌了,跪在地下哀求道:“济公你原也有些不是,日常间都晓得你吃酒吃肉,怎的独独在他们面上做些身分?怪不得他们懊恼。”济公道:“我之不吃,也没甚么诚心,只因心上实不要吃。你们定要勉强,也不难的,只怕我要吃起来,你们又不肯把我吃。”牛三道:“济公你尽力量吃,我尽力量还钱。”济公道:“既如此说,店主人尽着搬来。”店主人道:“我也要说过,你们既尽力量斋济公一个醉饱,知道吃到多少为止?三位大爷须先会钞明白方吃,若吃不够,再会再吃。”牛三道:“不差。”腰边先取出一块银子,约有五六钱重,递与店家。即便搬出许多下饭菜蔬,荡起酒来,吃得风卷残云,汤浇积雪。约将数够,店主人又来会钞。骆四与刁八瞪着眼看,济公连叫酒叫肉不止。刁八道:“没奈何,汉子家说过的话,如何悔得。”手上有一个银口子,只得勒将下来,称得八钱五分重,又照数吃了。济公也不叫止,又不起身。刁八对骆四道:“老弟,如今该你设处甚么东西,撑着这光棍架子。”骆四左思右想,没些打算,只得走到邻近一个相知处,只说吃酒身上畏寒,借件背心一穿。借来也抵在店中,只是不够。刁八故意假装醉态道:“济公今日吃得扫兴,板板坐定,一些趣味没有。我与你后面高楼上登眺一回,开怀散诞,再来尽兴何如?”济公道:“也待客人告止,你们方好动身,你们自去,我却还要吃哩。”骆四还强着口道:“连店吃光了,也是有限。”济公道:“你们既有心请我,须让我吃个畅快,明日也好答席。我今要吃个故事你看。”刁八道:“有甚故事?你且吃来。”济公看见店主人房门口有个极大铜面盆,就取来,放在桌上。又取两个大碗,放在前后,叫做一头一尾。四个小碗,放在两边,当做四爪。叫取酒来,连坛斟满。又叫店主人将架上摆着的野味都取来放在面前。吃的故事叫做“灵龟褪壳,百鸟朝凤”,就把一头一尾四爪,一气饮干。后将铜盆竖起,汩的一声,饮干无滴。俱把盆碗覆在桌上,依旧翻转摆开,就将鸟兽之肉,两手拆得粉碎,哔哔叭叭,吃得精光。连叫:“酒来,酒来。”惊得三个闲汉神情沮丧,魂不附体。店主人又见荤菜吃完,尚未会钞,即便着急。向那三人道:“你们请人须要打算,我却现要会钞。”众人呆看店主,酒已不肯拿来。济公只是嚷道:“要酒,要酒。”牛三、刁八道:“今朝请客,吃出祸来也,三个好汉,一个东道,都煎干了。店主人就要会钞,不肯赊的。我们三人齐去扯他上楼,谅他一个断坐不定,再作商量便了。”牛三扯济公道:“桌上龌龊,地下狼藉,且到楼上顽耍,待他收拾一遍,我们再来。”济公道:“我吃酒从来不嫌龌龊,既是要我同到楼上登眺,少时再来,另吃一个故事,了此残醉,才有兴趣。”   济公只得同了三人上楼。四面推开窗子,看了许久。济公道:“如今再去撞醉何如?”牛三道:“实不瞒你说,因前日九里松不曾得手,今日原要寻你出气,故意要说请你,谁知弄假成真。你的肚皮却是绉纱搭膊相似,始初装不进口,后来便没捞摸。如今我们的杖头告罄,只要济公几时答席,要晓得我们的东道,也不容易吃的。今日放你回去,过几日我们也就寻到寺里与你说话,难道荤酒二字是你封赠该吃的么?”济公道:“我吃了半日,却一些不曾扰你。”刁八道:“天下最是和尚要打诳语,适才吃得白骨如山,还道一些不扰,除非把我们三个嚼在肚里,方算得数?”牛三指着济公肚子道:“只怕五脏神开得一个鸟兽行在肚里哩。”济公道:“我吃的也都还你。”骆四道:“你怎么还我?”济公一手扳着窗棂道:“你们都过来,今日我原不要吃,你们变了脸,故意强我,我也故意吃的。若要还你,可去请店主人来,一一还你。”店主人也到。济公道:“那窗外飘来的,不是酒么。”济公把门一喷,只见随风扑面而来都是酒点如雨打来,三人淋头满脸都是酒渖,揩抹不及。三人道:“果然是酒。”济公道:“不但此处是酒,店家酒瓮也俱满了。”三人道:“吃的野鸡、兔子等物,却在何处?”济公伸头在栏杆外一吐,只见鸽子、野鸡、八哥、鹭鸶、鹿麂等物,一件件从济公口中飞将出来,走下地去。众人吓得奇异,大家跪倒道:“如今方晓得活佛罗汉的作为,我们向来狂妄,那晓得佛门广大如许灵通,从此不敢再放肆了。”一齐拜倒,感激而去。店主回看酒缸俱满,那些馀剩的鸟兽,都飞的飞,走的走了。店主亦回心改业,念佛修行终身。   济公那日下楼,回到净寺,却见大殿已经立柱上梁,不两三月,已成极大规模。众官僚也常来看工,十分喜悦。只是烧香的人来稀少,也因年岁荒歉,四野萧条,渐渐米价腾涌,乡间男女淘淘阵阵,哭哭啼啼。济公看了光景,惨目伤心,没有法术救济贫民。正在苦恼之际,只见太后娘娘差了张公来到寺中,与德辉长老取要大殿图影来看。长老请济公商量,如何打造图样呈进。济公道:“大殿图样须要细细开造,画得明白,才好叫话,这霎时间如何料理得及?今日且作启本回复,三日后绘造图样呈进。”张公取了启本回朝,约定三日呈造样本。德辉长老道:“可急寻个画士来,方好商量作画。”济公道:“画工来不可令人知道,来时叫他到我房中,与他细细商量方好。”不一时画工已到,济公请到房里,也不叫他画上殿规模,竟教他别做一道文章。不令长老得知,装造停当,黄绫包裹,直送到朝中,寻着张公,赍呈上进。   太后打开一看,却猛然着了一惊。画的不似净慈寺大殿,却原来都是饥荒穷民,写的都是流离困苦之状,饥寒濒死之形。太后见之十分酸楚,即宣光宗皇帝。太后道:“你做皇帝,却不知民间疾苦,饥荒凶岁委之不知,成甚么万姓之主?”光宗也将流民图仔细看了一遍,心中委实惨伤。次日早朝,问之六部九卿,俱称不知,推说外边官儿未有灾荒申文到来,不敢唐突奏闻,实臣等之罪。一面行文各省去查。太后一面将太仓老库一宗赈济银两,即时颁发,按地方灾伤轻重,照例赈济。四方人民无不感戴当今圣主深仁厚泽。皇上又道德辉长老留心济物,关切民膜,不但专以佛教流通,愈加尊礼。连德辉长老也不知此段来由,只感激皇上尊崇佛教,大衍宗风。那四方百姓只说道:“太后神慈,特散内帑救拯灾荒,诚为圣神尧母之颂。”而济公实不露一毫声色,神鬼不知。此为慈悲救世,正觉菩提一段功行也。时济公年已五十六矣,尚有正因,恐看官絮烦,未敢详说。 第三十二回 梦旃檀移归天府 剃梵化衣钵犹存   是年济公五十有八,忽然一日到德辉长老库房中,寻了一件细襟直裰,一双极重八缝僧鞋。左手持了一条鬼面藤杖,右手捏着一串口骨素珠,走到大殿参理大佛。又到两廊参了圣贤,及韦驮诸天罗汉等像。又转到东堂拜了伽蓝,然后走到方丈,见了长老参了四拜,全无一毫颠气。两序僧人反道:“济公今日又来颠了,装出恁般景相。”个个将指头背后鬼魋,济公只做不知。叫梵化拿了一张禅椅,往监斋神前打侧放着。然后济公走来,向监斋神问讯一通,坐在椅上,闭目澄心,不作声息。少停打板,众僧俱来吃饭,看见济公状貌如此,也俱来作个鬼脸,拿着碗箸,喧喧杂杂,在那边吃饭。济公看见众僧不成规矩,待等吃饭将毕,遂开口道:“大众知道么,有四句旧诗,说与大众听者。”诗曰: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众僧道:“今日老书记之言,虽是旧诗,字字皆是提醒人处。我们终日吃了常住十方供养,无以为报,自深愧悔。”济公道:“有甚愧悔,只是一心念佛,报答国皇水土,除了念佛,却无他事。”众僧道:“老书记之言,说得直截痛快,扫却多少葛藤,我们领受指示,不敢有忘。”众僧俱来朝了济公,一一参拜,站在两傍。济公道:“我今日也别无他事,心只有旃檀佛一尊,尚在天台,香火久缺,昨日梦中示现,意欲请来供在寺中。虽道路不甚遥远,只是佛力宏大,山路崎岖,一时不能移动。两序中有能任事僧人,代我老汉行动一番,也是无漏胜因。”并无一个答应。济公走到方丈,与德辉长老商量,也并无人答应。只有徒弟梵化走上堂来,道:“我师之事,即我之事,移请旃檀圣像,只要人力齐备,却有何难?”济公道:“我看你平日不曾任纤芥之事,这事你怎么就看得容易,便好移来?”梵化道:“这尊圣像可是天台山石头上长出来的,还是就山上石头錾凿成的?即不然或是天台山上木头连根塑就的?”济公道:“俱不是。乃是海上逆潮而上,大内中取进塑就的。”梵化道:“既是大内装塑,怎的到得天台?”济公道:“当时也是差动人工移送去的。”梵化道:“人力可送得去,人力可请得来,我师聪明一世,怎的这霎时便胶柱鼓瑟起来?”济公点头道:“这小子却也有些领悟,也不负我收录一番。”就请长老择个日子,与他披剃光头,讨了度牒,不似头陀旧样。也是梵化从苦行中磨炼多时,一时开悟。德辉长老择到四月八日佛诞之日,打了合山斋,与梵化披剃,授了三衣,传了五戒。梵化一一向佛前参过,拜了堂上长老,然后才拜济公师父。也就晓得看经念咒,行文书疏,也不减一位大善知识,两序僧众也就尊敬起来。济公平常也不出外,只在堂中端严庄重,应对酬应。将有两年,人上来往,也俱不敢谑浪诙谐,不在话下。   且说太后娘娘一日在内宫参拜观音圣像方毕,只见前日取收济公之像,挂在旁边,又无风吹,忽然蠕蠕欲动。太后道:“这个和尚却也作怪,怎么忽然动将起来?”旁边一嫔妃道:“他原是活的和尚,又不是祖师罗汉,如何挂在此间?”太后道:“我梦中常常见他,想是我与他有缘。”嫔妃道:“既与娘娘有缘,怎的趁他活着,却不宣召他来,问些过去未来之因,传些佛法,也好得他指示。如何舍却现在,到去向泥塑木雕的求签打卦,做那依稀仿佛之事?”太后道:“你们不谙事理,所以如此说。前朝武则天娘娘,假借这些形迹,做了败伤风化之事,惹了多少官儿谈论,至今人人唾骂不已。如何我们可做此事?只好差遣内侍们走去,问些影响之话,也不是泛常去的。”妃嫔跪谢娘娘指教。   一日,太后梦中看见丈六金身佛像走入宫来,朝着太后娘娘稽首道:   “自入天台,陡绝尘埃;飘摇风雨,埋没霉苔。   安得香花晋供,依然当日如来。”   娘娘梦中句句记得真切,传语张内监,宣召冯太保入宫禳梦。冯公道:“臣愚昧不谙,容臣往问净慈寺德辉长老,他毕竟知道来历,然后回奏娘娘。”娘娘道:“净慈寺大殿想已造完,尚未见来奏报完工,想也不甚远了。你可到汉经厂,取八十一卷《华严经》来,送到梵僧经堂唪诵。再到番经厂,取编金梵字供花一对,送到大殿宝瓶供插。然后问金身佛像,透解天台梵语因由,即来驰报。”冯太保领了娘娘懿旨,捧了经花二种,直到净慈寺殿上。阖寺僧众出来迎接太后懿旨,撞钟伐鼓,刚刚凑着大工告成之日,内外大小僧众无不欣然快意,迎请太保冯公坐在方丈之内。一面将经典铺设经坛之上,供花插在大佛之前宝瓶之内。四方瞻仰之人,将有万数。冯公就将娘娘梦中之言说与长老。却也茫然不知所对,只说天台因缘,乃是济公本乡,他定然知道。一面请济公,此时尚在佛前持咒,听得长老和冯公相请,即便持杖慢慢的走将出来。到方丈内,冯公一见便道:“济公怎的装出这个模样?”济公道:“贫僧老了,却不似数年前放诞胡为的形状了。”冯公也便加礼尊敬,因面坐定,说起太后梦中天台之语。济公道:“这事人都不知,却是贫僧知道。当日太上皇祖,及先帝孝宗在时,我父亲茂春存日晓得这尊旃檀佛,乃是海上逆潮而上来的。本来一段旃檀大木,迎入大内,唤选工匠,塑就一尊旃檀佛。后来佛祖从太上皇梦中,要往天台,适值我父亲心爱清净,厌薄繁华,退隐天台。先帝特遣我父亲护送前去,即另造一座净室供养。我父即奉上命司香,到今将有五十馀年矣。”说到此际,济公不觉泪下沾裳,道:“当时我父母在时,尚有人供奉洒扫。自我先大人弃世,贫僧锐意出家,离了天台,不觉四十馀载。连我舅舅王安世,表弟王全,也俱亡过,至今家下想已无人。今日乘此一问,贫僧即草一疏,烦太保公为贫僧启奏。倘请得来,供之大内,或供外庭,使辇毂之下,四方瞻礼,也是人天极乐胜事,不知可遂得愿否?”太保道:“如此说,也还要济公自去一番,方可请得。”济公道:“我这里料理有人,数日前已曾商量,徒弟梵化去得。佛到天台,乃我之事,佛回临安,又是梵化之事,暗里因缘紊乱不得。”冯公也就据济公之话,回疏内写得明白。太后拆开一看,额手称道:“善哉,善哉。佛门因果委是针芥不差。”即遣张太监打点人工盘费,同了梵化,到天台国清寺住下。   然后去拜旃檀佛相,却去国清寺数里之遥,见一荒落之区,门墙倒坏,屋宇倾颓,虽有几间高房,却是有柱无梁,有粱无瓦,可怜一尊旃檀佛像,风雨剥蚀得金光灭没,眉目蘼芜。梵化一见,就把圣像上下拂拭了一番。即把文书行到台州府中,起了一百名人夫,找起扛架,将要扛抬,众力攒扶,那里抬得他动。又加了一百名人夫,仍复如钉入木,似石沉泥,推攮不动。张公着忙想道:“这尊佛像,恋住荒草坡中,不肯起身,故意如此。”梵化道:“我们奉了太后娘娘懿旨,来请佛像,也不曾把太后旨意在佛前宣读一番,百神也不来呵护,佛灵也不可轻意亵渎,天人总是一理。比之请一位尊客,也要将主人诚敬之意,申说一番,那尊客方肯起身。”张公道:“言之诚然有理。”即时把破屋拆去,搭起一座厂来。国清寺长老去请了本府太尊,协同本县知县,将太后懿旨,于香花斋供之前,誊黄布告。然后扛抬起来,不上百人,云驰雨骤,迅疾如飞,不一日到了江口。仍复地方官,差夫搭厂,铺设供具,过了江船,一直抬到净慈寺中,听候太后娘娘旨意。   本日太后娘娘又得一梦,梦见金容已抵净慈寺中,后有五百罗汉随着在后。太后想道:“这位旃檀圣像,想是罗汉领袖。”次日,却报旃檀佛已请到,候旨示下。太后道:“梦中既见罗汉相随,净慈寺原有罗汉五百名,大殿罗汉虽未塑就,不若就供在罗汉殿前。”济公出来接旨。却好殿前一间洪敞之地,安置金容,端正如意。只是金光剥落,连唤塑匠,上下装金。却也作怪,一张金片贴上去,并不沾妍。济公踌躇几日,不得其故。问之塑匠,塑匠也道不得其解。济公重到伽蓝神前,说了几句,似不过问他甚的缘故?要请他示一方法之意。次日夜间,济公得了一梦,梦见伽蓝神道:“我有四句话与你说知,你却自去解来。”   日月精华,风雨磅礴。   须得玉津,才生金粟。   济公得了此梦,依然理会不来。梵化道:“我到参出一个意思:日月精华者,圣像露处口了日照月临之下,受了风霜雨打,檀香泄了元气,香味全无,木质坚顽,不受金制。金生於水,水能生木,须得水以制之方可。”济公道:“我知之矣,养生家以吐津为玉津。”明日煎了许多檀香汤,济公旁着香梯上去,就着佛顶一口一口,把香汤从上至下,喷得淋淋漓漓。那木头得了檀香水味,从外噀入,润润泽泽。塑匠将金一贴,顷刻之间,宝相金容,光辉灿烂。张太监一见大喜,即刻驰奏太后,满容欢悦,皆说济公师徒皆有奇处。四方瞻礼的人,尽道济公酒后吐出金来,佛身光彩。这都是好事者传闻太过,那有吃酒肉和尚吐出金来?若果如此说,天下游食僧道,都好借此名目,终日吃酒吃肉,只要让他吃得饱满,等他吐出金来,却不便宜这班无赖之徒。看官们仔细想着,可有这个理么? 第三十三回 显水族烹而复活 护高松不至为薪   (上缺)上一一写道:金鼓门旗二对,炮手十名,六丁神旗三对,五色绣幡二十四对,五色彩幢二十四对,接引佛幡一座。   马上鼓手二十四名,中鼓一十六名,文武执事全副,衙门执事全副。   方相氏二尊,五丁开山神十尊,金甲神十二尊,八方神将八位,二十八宿天将全部,丧门凶宿全部。   上八洞天仙八位,中八洞神仙八位,下八洞地仙八位,大罗天仙十二位。   马上鼓吹二十四名,中乐一十二名,御前卤簿半部,旗牌衤剗衤散二十四名,将军力士二十四名,优童故事三十六队,锦装抬阁二十四座,锦绣神亭一座,绣叠香亭二座,衣亭二座,珍玩供亭十二座,十三级塔幡二座,閤朝文武祭轴挽章彩亭三百座,教坊司杂耍两班,教坊司女乐二十四名。   盥沭亭一座,食案二具,提炉二十四对,把花雪柳三十二副,黼翣功布一十六名,明暗灵车二乘,翁仲仪制全部,百花彩亭二座,方圆花伞二十四栖,采莲仙舡一只,金童玉女二十四对,五色神灯二十四对,百寿行香二十四对,清尘洒道棕拂一十六对。   祠堂神主一座,魂魄行幡二座,五色绣幢一十二对,上方仙乐一部,走马卖解一十二名,弄刀舞剑一十二名,汉经僧道三十六名,番经僧道三十六名,队舞两班,宫装细乐两班。   金螺鼓钹二十四名,黄冠缁素老人一十二名,梆鼓铃铎一十二名,挽歌蒿里八名,   敲钟杙纼四名,交歌薤露八名,绣结旌亭一座,剪彩宫花四对,   大辇一座,男女丧帏二棚。   济公看了半日,无处入身,只见大辇相近之际,孝子执杖,匍匐哀呼而来。又有冯太保、张内监诸人,一伙丛聚而至。济公捱出身子,走到面前,朝着大辇问讯一回。众官僚俱道:“济公今日来迟,可惜没酒在此,该罚十大觥。”济公道:“丧仪盛极,贫僧年老,步履迟重,挨不上来,列位大人俱齐,又天气晴爽,真也难得。”众大人道:“济公今日此来,却没济公执事,你只看丧仪还有甚么未备?”济公道:“色色俱备,件件齐整,只是十三级塔幡之上,少了仙鹤二只。”众位大人道:“济公所言不差,制造冥器的却是缺典。”济公道:“贫僧来迟,补却两只。”道言未已,只见天边两鹤鼓翅鸣翔而来,飞到塔幡顶上,驯然停止。那些送殡之人看了,无不称奇。不知者皆道孝子至诚,感格天也遣鹤相助,那知乃是济公显出神异。   大辇已到城外三台山上,诸宾俱在山庄,四散备席,荤素分开。济公径到素席而坐,只见儿位大人吆呼济公荤席上来,济公再三辞谢。内一人道:“众人耳目所集,济公却要遮满,我近处有个小庄,邀了他寻些小荤试他,看他吃也不吃?”众人遂拉了济公,到了庄上。一面叫人整治湖中鲜品来小饮,强着济公吃酒,济公抵死不受。众人道:“我为你备下小荤,却要小饮。”济公道:“小荤何在?无论已烹未烹,俱要拿到面前我看。”厨役也就搬出。济公张开袖子,一盘一碟、俱将倒在袖中。众喊道:“你这腌臜人,如何淋淋漓漓笼在袖中,难道你要拿回去吃不成?”济公道:“拿去放了生罢。”众人大笑道:“真颠子!买干鱼放生,犹然惹人笑说。况且安排成熟,你尚哄我们放生,可有此理么?”济公道:“我晓得鱼是油煎,虾是白煮,蟹是干蒸,螺是断尾,蛤是汤口,俱是水菜。你们可随我来。”走到一个池边,济公把袖一倾,只见鱼是焦背,虾是红衣,蟹是赤壳,螺是断尾,蛤是开口,无不在水中,围围洋洋,翻身跳动。众人极口称奇叫绝,尽道济公佛力宏人。从此俱各奉斋终身,以杜口腹之欲。送殡之人,尽来看过。也是济公正觉菏菩提一椿异化。四方传诵道:“净慈寺济公,活佛显化。”都来参拜。况且大殿初成,人来瞻礼更多。   近姓有六通寺的书记,平日与净慈寺监寺僧小有口过,看见净慈寺兴造热闹,门前一带引路高松,盘旋茂盛,乃与风水相关。一日,因新任太守赵公相知,乘着兴造鼓楼,需用大木,六通书极口道:“净慈寺前长松五百馀株,尽堪采伐。”赵太守道:“以寺院无碍之树,为公家吃紧之需,有何不可!”也不令本寺长老得知,即时差了土工一二百名,即来砍伐。本寺长老早已得知,一时慌了手脚,即与济公商量。济公道:“长老休慌,待我去见。”长老道:“这是新来官府,最是利害,你去见他,须用小心。”济公道:“我师放心,待他来时,随机应变便了。”只见太守轿子,吆吆喝喝,到了寺前,没一个僧人来接,太守十分震怒,就分付公人进寺内,逢见僧人便拿。此时僧人躲得绝影,只见济公扶着拐杖,站在方丈之前,公人应手拿去。见了太守问道:“偌大一个丛林,难道止得一个僧人么?”济公道:“僧人尽多,闻得大人到了佛门便多震怒,恐怕坏了佛门体面,所以俱避过。”太守道:“怎么你又不避?”济公道:“若俱是众僧引避,佛门使灭绝了。”太守道:“你叫甚么名字?”济公道:“贫僧法名道济。”太守道:“可是会做诗的济颠么?向闻你善于赋诗,今来见我,你有何说?”济公道:“闻知公相要伐敝寺松树,有诗呈上。”诗曰:   亭亭百尺接天高,曾与山僧作敌交。   满望枝柯千载盛,只愁刀斧一齐抛。   寺前不睹龙蛇影,耳畔无声风雨号。   最苦早间飞去鹤,晚回不见旧时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