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镌绣像麴头陀济颠全传 - 第 6 页/共 16 页

“禅门广大,岂不容颠!”   批讫,付与首座。首座接过与众僧看,众僧道:“我师之言,将无过于护惜。”长老曰:“佛祖入门,原是一例,你们听着。”说曰:   “世尊拈花,达磨面壁,分宗剐派,各有门庭。故或瞬目扬眉,擎拳举指;或行棒坐喝,竖拂拈捶;   或持义张弓,滚球舞笏;或拽石搬土,打鼓吹毛;或一默一言,一呼一笑,   皆合宗门之妙,得超象教之机。信哉,妙道不可以语言文字传也。”   长老说罢,众僧自此俱也听他往来自如,私下另起一个名儿,不唤道济,叫他济颠。三日之内,只得一日正经,到有两日痴颠,搅得满寺僧人无可奈何。有时告诉长老,长老听见,只是护短。亦将改名济颠二字说与长老,长老道:“这是我前日批定,你们那里道得破的。”自此上下俱以济颠呼之。道济见人改了颠字,十分得意。自此见了便有颠态,接谈便有颠话,行步便有颠势,吃食便有颠状。出门便有许多小子跟着,不是打瓦,就是抛砖,不去下水,就是上树。凡遇工做之处,就去出力相帮。疾病之人,就与烧汤煎药。凡经济颠之手,无不应手相成。以故寺前寺后见了他,无不大生欢喜。只在寺里上下作吵,却不雅观,虽然长老识得他是道器,其如众僧忌嫉,不知将来何似,且看后来便知端的。 第十回 选佛场独拈僧顶 济颠师醉里藏真   却说一日长老升座道:“我看大众,近日有负笈远来的,有担锡远去的,有安单参学的,有行山乞食的,玉石不分,鱼龙混杂。我今要照丹霞禅师,起一个选佛道场。”随出一张题目,任人参来。以定高下:   “一觉,二障,三明,四暗,五衍,六趣,七漏,八正,九结,十定。   有能参悟了彻,便是佛门龙象,即将衣钵、袈裟、拂子付之。”济颠出口道:“五祖座下,四百九十九人,俱会佛法,到是一个不识字的卢行者,得了衣钵。”长老道:“他虽不会佛法,却能悟道,乃是过量人,所以传他。我且问你,你是会佛法的?会悟道的?”济颠道:“悟道也会,佛法也会,只是坐禅不会。只是无拘无束,让我做个自在菩萨,到是好的。”就去将拈贴的选佛题目一把扯得粉碎,放在纸炉一火焚化,大笑道:“快活,快活,省了许多千椎万结。”长老道:“格外狂徒,焉能作佛?”济颠道:“个中种子,不是外人。”长老立起身,就下堂进去。众僧茫然不知甚么头脑,也就散去。惟济颠大拍手掌,哈哈笑了一声,也径外走。   到冷泉亭栏杆凳上,伸手躺脚,睡了半晌。就有许多小厮,拿着草枝签他鼻孔,树叶掠他耳根。起来打了几个呵欠,就同小厮们唱山歌,斗百草,翻筋斗,竖贴子,胡乱顽耍。小厮们有拿酒的,有拿肉的,却要他吃。到了日蹉西时,也就离离披披,走到殿上。看见众僧诵经,冷地伸了一只油腥臭手,夺着引磬帮敲,和尚厌恶之极,忙去夺,他索性将两只手照脸照嘴乱挞。和尚慌了乱跑,他偏赶得要紧。众僧道:“济颠,你是真颠还是假颠?若是真颠,我们还饶得你过;若是假颠,我们各拿竹片,打你个死。”济颠听见,便笑倒坐地。有一僧道:“这是长老心爱的道器,说不要与他一般见识。”济颠笑道:“这就是我相识。”正说话间,却见长老出来,济颠即便敛容躬身,垂手而立。长老道:“你没正经,连累老僧受气。”济颠道:“我师不可信这班贼秃,成群结党,排挤着我。明日上堂选佛,我却不来。你须不是五祖,我须不是卢行者,落得省了许多葛藤。”就去拿个木鱼乱敲,口中念道:   “五百僧中五百禅,大家瞎过两三年。   何须着意多分别,惹得蛆虫闹里钻。”   长老道:“明日选佛场,看你如何说话。”众僧各散。   到了次日,却是选佛场期,众僧齐心早起,鸣钟击鼓,单候长老升堂。众僧挨次俱要照单登答,证取菩提。长老座上打眼一看,果然不见济颠,长老心中想道:“济颠不来赴选,今日之举,却是蛇足。”命监寺速去寻来。监寺忙得没前没后,添上几个侍者,四下赶寻,谁知依旧稳睡床上,大肆鼾呼。侍者们就在床上平空扛了上堂。长老问道:“济颠,今日是选佛场期,如何登答?”济颠把手一摇,仍旧一交睡倒。长老曰:“你怎么道?”济颠又把手摇。长老遂说一偈云:   “旧日丹霞选佛场,今朝舞袖太郎当。   须知此日成糟粕,惹得人来笑郭郎。   他委顿,我踉跄,别人骨血认爹娘。   休言自扫门前雪,不管人家屋上霜。”   诸弟子合掌上前问道:“老和尚今日之言,却是两来船,双头马,弟子们委实领会不来。”长老又大声道:“大众不省得么?”众僧曰:“不省得,还求老和尚明白开示。”长老道:“咄!两来船,才过去;双头马,还未来。认着真时也是呆,场中有佛谁堪选,五马三枚恁你猜。”又有一侍者,头顶钵盂,跪于师前道:“头上钵盂到不得口,脚下芒鞋着不得手,再求我师开道一个实际。”长老瞑目静坐久之,遂道:“昔日邓州丹霞大师,少年业儒,应举长安,偶从旅邸遇一禅者,问曰:‘仁者何往?’霞曰:‘选官去。’禅者曰:‘选官何如选佛。’霞曰:‘选官当往京都,人所知道。选佛当在何处?’禅者曰:‘目今江西庐山马大师出世,那里却是选佛之场。’霞即往江西参见马祖,霞以手招幞头额。马祖视之曰:‘南岳石头长老,是汝之师。’霞即抵南岳,见石头,仍以手招幞头额。石头曰:‘快往槽厂里去。’霞礼而谢,走入头陀房,随次执帚扫地,持斧劈柴,历役三年,精进不怠。一日,石头长老告大众曰:‘来日铲去佛殿前草’,及期,大众各各锹镢刈草。霞独以盆水洗头,跪石头前。石头笑而为之剃发,又从而为之说戒,霞遂掩耳而口。再见马祖,袒肩而坐,不开一言。马祖见而笑道:‘日用事无别,惟吾自偶谐。头头非取舍,处处没张乖。朱紫谁为号,近山绝点埃。神通并妙用,运水及搬柴。’丹霞听见马祖说了数语,即便走入僧堂,坐在圣僧颈上。马祖曰:‘我子天然。’次日,即担锡而去。此是选佛场实事,今日却有此举,大众各须参悟。”正说未完,却被济颠疾忙抡着一笔,照着心口上写着四个大字:“即心即佛。”长老道:“作一转语?”济颠又将唾涎将两个即字揩去,换写两个非字。长老道:“多却四个字了,还有三十年功行未了。”长老即便下堂。众僧全然不懂,惟有面面相觑,摸个头脸不着,俱葫芦提过了两月。正是:   百足竿头不动人,虽然得入未为真。   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是全身。   济颠嗜酒,量却不深,只是无聊寂寞之时,借他名色搭淘吃些荤菜,接力陶情之意。若说他沉湎不羁,肠宽似海,却也冤他。若是金身罗汉轮到酒肉境界,不是十分酩酊,十分滥觞,也不算是酒肉菩提。   这一日,秋尽冬初,西风乍凛。济颠正在身寒口淡之际,坐在禅床之上,低头作想。只见云堂门外走进丈二长人,红头赤脸,舞袖张拳,走近前来,把济颠一拳打倒。袖中取出一个小小朱红葫芦,拨去捻子,取出一条赤色虫来。一手把一尖刀,将济颠鼻子尖上挑破,将虫儿安上。转手一抹,鼻子尖上觉得痒痒难熬,把手去摸,绝不见一毫踪迹。那长人也就渐渐缩入地去不见。济颠陡然立起,不觉一个懵然大梦。自此之后,到了下午,鼻头边阵阵酒香,十分馨馥。奈何得济颠没地钻入,渐觉禅床上不能安稳。   交到正月十三日,杭州街上例要试灯,济颠乘机走出。看见街上小厮买灯耍子,济颠就夺了一盏便行,惹得小厮沿街叫喊,他却打着哈哈。就有人知道他心事,请他吃酒,便道:“日利,日利。”那人次日的生意,果然加倍利市。到了元宵之日,济颠不知何处拿了一盏伞灯,引着二三十个小儿,唱着山歌,醉熏熏走入寺来,看点塔灯。长老撞见说道:“颠子越不像了,你说众僧排挤,今日我却实看见的。”济颠道:“元宵之夜,金吾不禁,偏你佛门恁般严紧。”长老道:“今日既是元宵,令侍者撞钟伐鼓。”须臾,众僧上堂焚香点灯,长老升座。念罢净土真言,曰:“大众听者:   闹处莫入头,净处着眼看。明暗不相干,此各分一半,一半作贵人,教谁弄柴炭。   不可毁,不可赞,望着虚空免近岸。相呼相唤,去来休看,取明年正月半。”   长老说了这几句偈语,众僧理会不来。有的说是长老正月半的套子话,又有的说道有些古怪蹊跷:“平白地怎的说‘相呼相唤,几时休看,取明年正月半’?此中却有些不祥。我们且把语录抄送各山,到那时节再看光景便了。”正是:   禅心净处有谁知,道得真时是又非。   身在蒲团心似镜,无台无镜总忘机。 第十一回 冷泉亭一棋标胜 呼猿洞三语超群   请问看官,济颠在瞎堂座下,约莫三年,做出许多榜样,拈出多少禅机,都在灵隐寺中。可见灵隐寺不但是临安府的梵刹,也是天下有名的丛林。山川秀丽,泉石幽深,先代贤圣托迹其中,历有传纪,固然是人杰所致,也是地灵使然。说了半日,到不曾把灵隐寺的始末,灵鹫山的佳景,洗刷明白,也是阙典。此寺起于晋朝咸和七年,僧慧理所建。山门一匾曰“绝胜觉场”,相传葛洪所书。景德四年,改为香月林、白云厂、松隐岩。此山去城西十二里,高九十二丈,周围十二里,有灵苑,有仙居,俗称西山。汉时呼为虎林,以其先有白额虎于槛下听经听法,后因避国讳,更名武林。骆宾王有古诗一首:   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扪梦登塔远,刳竹取泉遥。   霜薄花更发,冰轻叶互雕。夙令尚遐异,披对涤烦嚣。   待入天台路,看余渡石桥。   其山脉发自新安,而至睦州,跨富春,控余杭,蜿蜒数百里,结脉于钱塘,一路脉络相接,如引两臂。其岭则有胭脂、屏风、驼岘,其峰则有飞来、北高、鸟门、石笋、杨梅、日观、香炉、狮子。其岩则有玉女、莲华、龙泓、射旭。其涧则有南涧、北涧、大涧。其泉则有月桂、伏犀、永清、倚锡、冷泉。其庵则有韬光、白沙、石笋、茶井、无着、松偃。其阁则有望海、超然、永安、弥陀、云来,是天造地设,古朴名贤。大地山门,对着巉岩峭壁。峭壁之上,神工鬼斧,凿出许多世尊罗汉。岩壁之下,俯临清溪,大涧中有怪石齿齿,碧水淙淙,回环委曲。山门下有亭巍巍,名曰“冷泉”,开悟世人,红尘扰扰,火宅炎炎,到此坐下,万念顿空,雄心忽冷,所以名曰“冷泉”。自从造了亭子,来往游人都要在亭息足,说些超世拔俗之话。亭子右首,不止里许,有峰曰“莲华”。山势葱菁,石辨搓枒,远远望之,宛似莲花一朵。峰腰有一小洞,其口不过二尺,望之黝黝黯黯,峭绝不可跻攀,此中有老大黑猿,窟穴其内。峰下有一老僧,名曰守一,或朝或夕,叩木鱼,数声,老猿即便下来,与老僧作伴,或烧香换水,或洗菜担柴。闲暇之时,能与老僧奕棋赌胜。凡事俱也领会,只是不能言语。老僧有此黑猿,不但朝夕不至落寞,人来要看猿的,都有布施斋衬,并那黑猿吃的果品,甚是有馀。济颠时常与他相戏,黑猿亦时常将果品献他。更有制的仙酒,没兴时就索他的吃,常是醉归。   忽一日,临安府知府姓袁,名元,打了执事来看长老。坐在方丈与长老叙茶已毕,即便修斋。知府偶然问道:“宝山有个呼猿洞,洞中有个千岁猿,能知人事,可是真么?”长老道:“灵性相通,人物无间,都是有的。”长老就请知府到冷泉亭上坐了,随唤支宾到守一长老处,呼取黑猿到亭上来。守一将木鱼敲了三下,老猿即从洞中走出。守一道:“本府袁太爷,要请你相会,只索去走一遭。”黑猿听见出来,就把身子蹲了一蹲,似有不欲来见之意。守一道:“凡事随缘,岂容拣择,先天一着,却要留心。”守一道了四句,那黑猿也就随了支宾,走到知府面前,两手作一问讯状,然后问讯本山长老,知府也就觉道灵异。长老道:“还有许多妙处,且会下棋。”知府道:“果然会下,敢问何棋?”长老道:“不论围棋象棋,俱已精妙。”知府心内道:“天下国手,惟我为尊。”就命取棋子来,先把象棋摆上。黑猿却让知府,知府就把一个海中捞月之势,绝顶一着,从来没人赢得。那黑猿不慌不忙,走了几着,也只平平。临后几着,知府着忙道:“我输了,输了。”若论知府平日极是高手,着着有解,犹未容心到至极处,所以输了。知府心里道:“围棋我有仙传,从来国手推让。”知府即道:“取围棋来。”着了一盘铁网势数,到后来黑猿输了半子。知府大喜,又要再着一局,黑猿摇手不欲再着。知府对长老道:“学生围棋,原系天下一手,老猿只输半子,也争差不多。今要再着,他便作难,未免惧怯国手之故,烦长老转喻他,再试一局何如?”长老转语黑猿,黑猿也就勉强点头。知府又要起手,老猿把手格住,右手就将一子放在当心。知府道:“从来无此一着。”也便随手应去,着到局终,知府却输了半着。知府道:“我二十年来,天下柯枰国手,从无一局相对,今日不料与老猿着得三盘棋子,却输了两盘,到是异事。只怕外人知道,我的国手却输与异物。”心中怏怏。不料济颠走来,把黑猿头上一摸,说道:   先天一着已多年,黑白盘中没后先。   今日天机殊太泄,有缘缘里却无缘。   道罢,把手将黑猿脑后一拍,那黑猿挺然直立在棋抨之侧,推攘不动。仔细看之,竟是冰削成、石琢就,天台山上老僧峰一样。知府讶叹称奇。长老即命侍者取些干柴,叠作柴楼,众僧念些往生咒语,立时荼毗去讫。长老立地说一偈曰:“咄咄,   断峡髯公,傲来小友。不计年华,那知子丑。   踢碎虚空,劈开枷杻。世外耡然,洞中藏丑。   太液池头,寻莲觅藕。费了聪明,橘中逢叟。   一着先机,阿谁参剖。口不谈天,手能摩斗。   却被顽仙,当头一掊。大汗浃身,从空作抖。   急走急走,日已到酉,唱彻渭城,前途有酒。   咦!八万四千谁是你,世间没有闲花柳。”长老道罢,只见黑云卷起,云中看见黑猿向太守作礼,拱手而去。守一长老亦拈诗一首,诵云:   总是三生石上缘,黑箍圈里又箍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