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镌绣像麴头陀济颠全传 - 第 2 页/共 16 页
梵光自蒙孝宗恩眷隆重,日夕在净世鸣钟击鼓,唪经礼忏,祝延圣寿,祈保清宁。孝宗立心纯孝,只要怡悦太上,惟太上意旨所向,便着意相迎。一日,太上乘御龙舟下湖游幸,却要点缀太平景象,与民同乐,凡游观买卖细民都不禁绝。画船小舫,密布如云,箫管弦歌,悠扬满耳。一切果蔬美酒,宜男戏具,闹竿花篮,画扇彩旗,糖鱼粉饵,时花泥孩等样,俱为湖上土宜,任其货卖。又有叠翠冠梳,销金彩缎,犀细窑漆,玩器等物,各俱罗列。又有吹弹舞拍,杂剧撮弄,鼓板投壶,花弹蹴踘,分茶斗水,走索踹撬,弄丸吞刀,烟火起轮,流星火爆,傀儡风筝等样,亦无不凑集。俱系梵光闲时指受得来,逢迎为利。外则上下人民,内则宫妃女嫔,无不欢欣,及时行乐。
一日,太上偶于风皇山顶,望见沿江一带风帆沙鸟,烟霭霏微。又见大海茫茫,极目萧疏,不胜呜咽。孝宗即宣梵光商议道:“西湖行乐,已见父王十分畅意,无以再加。昨见太上登高兴慨,朕意欲于江上点缀一番,能于萧寂中幻出一番热闹,以俾太上畅心快意,亦是人子无已之情。”梵光领旨而出,却与兵部堂官酌议,拟于八月十五日恭请太上观潮,至十八日观演水操一事,庶几一举三日恣意游观,以悉人间未有之乐。于是飞檄调动三江、定海、观海、临江等处水兵船只,俱在上江屯扎。海宁、盐官、澉浦、泎浦、金山等处水兵船只,俱在下江屯扎。各部都统司约有二三万人。又命殿司新剌防江水军、临安水军扎于中部,并行操练。
虽然浙江潮信在于十八日为浙水奇观,而十五日候在午时潮头更大。是日太上同孝宗驾幸龙山,只见贵邸豪民彩幕绵亘三十馀里。又见隔江西兴一带山头水面,扎缚锦棚绣幕,各队彩旗蜿蜒映带,犹如铺锦一般。须臾,海门潮头一点将动,即有惯弄潮头的数十馀人,手执彩旗,直到海门,迎潮踏浪争雄,出没于洪波泛涛之内,并无漂没之虞。少顷潮来,欢声喧嚷,又有滚木傀儡百戏撮弄诸人,水面各呈伎艺。潮过之后,太上尽为赏赐,随从诸臣亦俱设席,次第领赏。未几,一声炮响,一艘飞报海上有警,连有数船衔尾奋迅相接而来。中营将官即差数船哨探。少间,数百小船打海国番人号旗,似图入犯,扬帆濆浪而进。又命数十小船,似乎诱敌深入内地,吹螺鼓噪,集于牛头堰之上下。抵晚,点起号灯,有如渔火依江鳞集,上下江边绝无一船埋伏。将至二更时分,一声炮响,满江上下灯火齐明,而所扮海寇小船,灯火尽灭。至次日天明,上下船只亦绝无影响。午后又见小船一只两只,陆续而来,上江于芦汀蓼渚之中,各有埋伏。一炮而出,追剿一番,而小船又不知埋伏何所。上江鼓棹收兵,渐渐分开,又不知藏于何所。次日,又见小船结队而进,停泊中区。将及天午,鳖子门一声炮响,齐涌而进,约有数百大艘,横截中流。而上江又炮一声,亦有数百馀艘,从上而下,将海国番船围困江心,攻冲击斗,往复多番。忽有飞旗报捷,将小船上提获番人尽皆绑缚,执送军前,以候太上嘉功赏赍,奏凯回营,各各散讫。
似此一番举动,费了梵光无数心思,又不知花费多少钱粮,止博得太上回宫一笑。梵光自此圣眷愈隆,趁着一时恩宠,即便在于净慈寺开堂说法。四方之人,听见当今圣上十分尊重,俱各信心瞻礼。复又上了一本,重建净寺前后大殿,约计二十万金。圣上发助帑藏三万,其馀官僚自上自下,无不输心捐助。不一年间,一座净寺,前前后后,尽数盖起,真是金堂宝刹,玉宇琳宫。又起盖万僧堂,立愿要斋十万八千僧众,限以三月完满。殿上设一大柜,凡有金钱随人喜舍。不几日间,收积盈千满万,库中堆叠如山。见者俱各赞叹道:“梵光福缘广大,道力齐天。”梵光到此地步,也把本性迷失,浴孽淹沦。每日逞着机锋,随人问答,都是灵明外觉。本来性地日渐昏翳,连他自己也不觉得,并那要斋十万八千僧众之愿也忘记了。
一日,上座说法,四方观者重足而立,倾耳而听。传谕侍者,将塔上殿中灯火点得通明。本山伽蓝看见梵光天机尽泄,日渐浮夸,变作一个伛偻老者,策杖而前,问道:“今日殿上塔中灯光湛满,可为大地琉璃,足见大师性地朗彻。弟子有一义请问,如何是无尽灯光?”梵光曰:“譬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是终无尽。犹如一菩萨,开导众生,令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其于道意亦不灭尽,是名无尽灯光。”老者曰:“灯尽油干,性灵槁绝,灯亦何有此?”老者分明指示梵光收摄外道,以葆性灵之意。梵光道:“性灵常湛,何用添油。”老者又问道:“释迦世尊到菩提达磨,共有几祖?”梵光曰:“二十八祖。”老者道:“可有名么?”梵光道:“怎的无名?”举指数道却将第一祖摩诃迦叶口口二十八祖菩提达磨止。老者又问道:‘达磨西来传有几祖?”梵光道:“却有七祖。”老者大笑道:“大师这番误了。止有六祖,曷云七祖?就请大师道此七祖来何如?”梵光道:“初祖达磨圆觉禅师,姓刹利帝,本名菩提多罗,号为一只履。九年冷坐无人识,五叶花开偏界多。二祖慧可禅师,姓卢,本名神光,号为一只臂。看看三尺雪,令人毛发寒。三祖璨镜禅师,无姓,本名智光,号为一罪身。见之不可动,本自无瑕类。四祖道信禅师,姓司马,本名大医,号为一只虎。雄猛振十方,声名振寰宇。五祖弘恩惮师,姓周,本名大满,号为一株松。不图标镜指,且要壮家风。六祖慧能禅师,姓卢,本名大鉴,号为一张碓。踏着关捩子,方知有与无。”梵光说到六祖,却也住口。老者道:“七祖安在,如何不说?”梵光大声叱曰:“汝既知六祖,难道眼前却不认得七祖么?”老者又笑道:“你敢说得,我却不敢认得!”道言未已,老者曳杖而下。
梵光重新振衣而起,焚香在炉,闭目暝坐,存养片时,正要将悉达太子雪山修道这段事实,说与大众。只见半空一朵黑云坠地,云中走出韦驮尊天,手持宝杵,踏步而上。梵光正要躬身下座迎接,却被韦驮当头一杵,将梵光打落座来。诸弟子不知甚么缘故,急去搀扶。只见梵光面如土色,目瞪口呆,吐出鲜血满地。门外雪下已深三尺,不知性命死活何如,再看下则。
第三回 看龙舟旃檀显化 住天台嗣接前因
却说梵光是日升座,看见天色昏暗,雪霰缤纷,正在将雪山修道故事敷衍大众听着,却是见景生情,随时立就发露出许多奥妙。不料伽蓝变作居士,拿些话头点化着他。争奈梵光内怙聪明,外添捷给,把自家看得尊大,竟以七祖自居。又将前日皇上赐酒肉之赀,不辞而受。这伙酒肉魔头丛集于身,将来何以消受?这种罪孽,实属深重。所以梵光眼中看见韦驮下来,照头一杵,口吐鲜血而亡。此瞑子里因缘,人却不知。
彼时僧众看见梵光身死,即刻走报戚畹李茂春知道。及四围檀越闻信,霎时皆至,徘徊骇叹,也俱付之无可奈何。独有茂春倍加惨切,乃见梵光为自身替修之僧,日前举荐朝廷,蒙此十分知遇,号咷痛哭,不啻剥肤。况且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只当一身是为二我,一个既然窣地惨死,我这一个身躯想来同命,亦不久长。一面具本奏闻,只说梵光国师为国焦劳,有伤心膂,一时变故。孝宗日常信服久的,即时转奏太上,父子倍为惋惜。即时降旨该部,拟备丧仪,仍着戚畹茂春从厚设龛造塔。只见四方吊者云集,并那些大工小匠,亦无不抢地呼天,伤悲痛哭,焚香化楮,尽哀而散。倏忽之间,过了七七四十九日,一应寻山踹地,华表碑亭,选请道行禅师,指路举火,无不周到。回来复听众议,请了确山大师主座,遵守戒律无异,不在话下。
却说高宗自从上年龙山看了水操,十分喜悦。时及清明前后,忽然梦到龙山,看见江内无数龙舟,波浪之中,不胜飞舞。后有一只青龙船中,立着一尊接引弥陀,逆流而上,不知主何凶吉。次日,太上宣召孝宗,说及此梦,道所见龙舟之上接引如来,恐至端阳节近,大有不祥之疑。孝宗听之,甚有隐虑,即传诸位太尉,言及此梦。内一太尉道:‘三茅观道士唐景清颇知圆梦,吉凶无爽。”即刻降旨,传到景清。朝拜已华,听说梦因,仔细存想,然后奏道:“龙乃圣体,龙舟飞舞,乃太上圣体康健倍常。所见接引如来逆流而上,应在端阳前后,有圣僧活佛显世,乃最上吉祥之兆。”孝宗闻之,龙颜大喜,即刻回奏太上,大加赏赍而出。太上至此想念端阳竞渡,大放龙舟。
孝宗仰体太上之心,实因梵光去世之后,实无一人可堪承旨。踌躇数日,宣茂春进宫,商议制造龙舟,出奇斗胜。茂春不知情节,奏道:“陛下每岁西湖太上宴集,玩赏龙舟,不知凡几,今日如何特有此论?”孝宗道:“朕之所言非西湖之龙舟,乃江中斗胜之龙舟也。”’茂春奏道:“非臣推诿,自梵光国师化后,聪明机巧者,实难其人,臣不敢冒昧领旨。”孝宗道:“卿之不能,朕亦知道,俱梵光向日料理之时,凡匠头工首,伶俐谙练,熟习机智,定有几人,卿举来,朕自谕他。”茂春道:“容臣出去遍召工匠,斟酌回奏。”
茂春一一领旨而出,即集工部司官,唤取大小工匠,及江上舞潮踏浪之辈,一一丛集,酌议起工。工匠即打图画样,预为呈进。旨下,择日起工,限四月二十五日试演,五月初一日太上驾幸龙山。先于江口,造设水殿七十二间,装棚结绣,剪彩为花,上下沿江,约有五十馀里。远近居中,设立五埠。每埠分为五队,每队分开青黄赤白黑五色旗帜。每一埠各有龙舟五十馀只。每船装扮如入蛮进室、八仙过海等样故事。船之前后中央,俱有踹潮踏浪,扒竿撩捎诸奇。锣鼓喧天,冲风破浪,委实奇异。
第一队:青龙头尾,口中喷出百道青烟,青旗、青幔、青号衣,青金抹额上插孔雀金翎一根,手执青鳞划楫,口唱青龙棹歌。歌曰:
青龙头,青龙尾,龙船斗胜天欢喜。海门潮起映天青,雨顺风调收白米。
第二队:黄龙头尾,口中喷出百道黄烟,黄旗、黄幔、黄号衣,黄金抹额上插金鸡长翎一根,手执黄鳞划楫,口唱黄龙棹歌。歌曰:
龙头黄,龙尾黄,龙鳞灿烂耀天光。今日江中多快乐,愿祝君王万寿长。
第三队:赤龙头尾,口中喷出百道赤烟,赤旗、赤幔、赤号衣,赤金抹额上插火鸡金翎一根,手执赤鳞划楫,口唱赤龙棹歌。歌曰:
龙头赤,龙尾赤,龙船划出天颜悦。大家齐声发棹歌,讨得赏来养老婆。
第四队:白龙头尾,口中喷出百道白烟,白旗、白幔、白号衣,白金抹额上插白鹇尾翎一根,手执白鳞划楫,口唱白龙棹歌。歌曰:
龙头白,龙尾白,五谷丰登太平日。大家齐声发棹歌,上下君民同欢悦。
第五队:黑龙头尾,口中喷出百道黑烟,黑旗、黑幔、黑号衣,黑金抹额上插玄鹤翅翎一根,手执黑鳞划楫,口唱黑龙棹歌。歌曰:
黑龙头,黑龙尾,国泰民安天下喜。大家齐发棹歌来,黑云卷尽紫云开。
只见五队五色龙舟,随风鼓浪,左右冲突,十分酣快。两岸人民齐声道好。如此作乐,到了第四日,天地亦为震动。忽见海门水势,平涌数十馀丈,中流拥出大木一株,逆流而上、首队青龙船只,急绕神木,众为扯拽,横伫舟中,异香扑鼻。众即鼓枻飞奔驾前,报道:“中流得一大木,发有异香,诚为奇瑞。”上献驾前,太上即命挽拽而上,到得沙滩,即沉滞不动。费却三五百人,抓架扛抬,方得上岸。太上看了十分欢喜,应着佳梦。日已衔山,命即回宫,赐颁重赏,各个沾恩不题。
却说茂春见此一番骚动,沿江小民因上年看潮,生意怠荒,已经一月。今又大放龙舟,废时失业,未免怨嗟,连及茂春,茂春闻之不胜惶促。一面思忆梵光殁后,胸怀凄惨,饮食减少,渐渐成病,因而杜门注籍,不见宾客。一面具文达部代题,一面具本特奏:
“奏为微臣陡病濒危,恳恩放赦归用,以安愚分事。切臣世受国恩,叨居戚畹,向自从龙抵浙,朝夕左右,切迩天颜,方图尺寸之劳,仰各樵苏之用。不料陡染异疾,寒热交加,饮食少进,步履不能,缘系积劳成疾,未得霍然,必须静养山中方有起色。伏恳天恩,赐臣归田调理,养息山中,以安愚分等情,具题。”
奉旨:
“卿勤劳素著,佐朕歇历多年,心膂胥托。今偶违和,准在籍调理,一月即出供职。部臣代题,已有旨了,该部知道。”
茂春却见此奏辞之不准,又具一本奏道:
“奏为臣病实剧,臣身实危,万恳天恩,准臣出郭调养以活生命事。臣咋伏枕具疏,叩恳天恩,准臣解职归田静养,图望再生。荷蒙圣恩,温谕调理,赐假一月,即出供职等因钦此。但采薪微疾,风寒未入腠理,元气不伤,尚可缓计图生。今则胸腹泻痢,头目眩悬,仅存鸡骨支床,药饵无效。医官某某等谓必须谢绝世俗,远离城郭,心境悠然,元神可复。若仍世事撄心,不能安息,窃恐梵光国师同命,实深危惧,万恳圣恩俯鉴愚衷,曲全生命,实切至情,等因具奏。”
奉旨:
“卿病果深,情词惨切,朕实忧怀,准暂出郭外安置,少俟痊可,不时起用。”
茂春自奉谕旨,即时整束行李搬运出城,移住江口大宅居住。在朝文武官僚俱来候安送行,茂春一概谢却,止以名帖载答。茂春脱离都城,一者藉以藏拙养高,二者避却朝廷般乐逸豫之事,其三者免却万民耗扰之怨。茂春深幸得计,闲住江干,不在话下。
却说太上得了旃檀一株,因思梦中看见接引弥陀金容宝相,即唤装塑佛工就料雕刻。不日成就,妙相庄严,极其欢悦。不料接引如来又从太上梦中要往天台安置,太上说与孝宗知道。孝宗筹划道:“这尊异相金容,逆潮而上,必有异应,怎装塑方完,便欲往天台安置?”思得茂春闲住城外,他因梵光之变,立意清修,不若奉此旃檀佛像,就着茂春护送,前往天台。命知府选择第宅,在彼司香提点,一以旌赏重臣,一以护持佛相,诚善策也。次日旨下,茂春奉旨前往。不烦有司选择第宅,看得乐意之处,用价遍买,不肯亏枉小民,虽住里中,却不知有皇亲国戚声势。前边造了一座大厅,专供旃檀金相。后边住居另造矮小椽屋,七八十间,颇极精致。侧边又造小厅三间,具本请了大藏真经,全部装贮在内。与夫人王氏朝夕课诵,祈求子嗣,延接宗祧。后来不知茂春有子无子,生命修短如何,且看下则。
第四回 国清寺忽倾罗汉 本空师立地化身
却说台州地方国清寺有一长老,法名大本,道号本空。若说他的来头,累世焚修,历经浩劫。不拈花,不说法,不立课,不参禅,只是“古朴”二字,阅历春秋,蔬水三餐,盘旋岁月。比时年终腊尽之际,彤云四布,密霰飘零,未几朔风凛冽,大雪缤纷。诸侍者墐户塞门,拨炉煨芋。只有长老坐方丈禅椅之上,命厨下整理晚斋。云板一声,众僧齐集斋堂。饭罢,长老举盏茶漱口,忽闻半空豁喇一声响亮,过于霹雳。长老大惊,问道:“何处有此一响?”侍者疾忙趋出,四下找寻,旋从大佛殿周遭一转,绝无影响。只见廊后一侍者慌忙报道:“罗汉堂东偏第一百八十八尊,揭波那光梵尊者,从上扑下,连椅而倒,不知何故?”长老瞑目作一观相,点头曰:“我知道了。”佯说:“众侍者,快去扶起。”少间众僧来报道:“头面手足俱已迸裂殆尽,地上止有零零碎碎金光粉片,却没处着手搀扶,只好另塑一尊便了。”一侍者道:“这尊罗汉是苏州人塑的,不然怎的如此空心,毫无把捉。”又有一火者道:“这罗汉却也倒得奇怪,闻得经典上云‘着了金刚宝杵,立时化作微尘’看起来这个不是罗汉,还是一个魔头,不然为何打碎得这般净尽!”长老道:“休得胡说!门前雪大,且去关门。”另去拈香点烛,作一偈曰:
姑射真人宴紫微,双成击碎玉琉璃。
朗然宇宙难分辨,莫惹狂风四处飞。
长老即时正襟危坐椅上,闭目垂肩,入定而去。少顷回来,遂曰:“作怪,作怪,却也去得自在;作怪,作怪,却也来得恁快!”众僧本领浅薄,不知和尚说些甚么,上前作礼,请曰:“愿闻其详。”长老曰:“禅门中无声无臭,平白地作此一响,便是作怪;然而土木形骸,一起一倒,也没甚大作怪处。我便说与你们听着,这位紫衫罗汉,厌静思动,脱漏此躯投往他处。只怕红尘滚滚,白水茫茫,错踏船头,便多翻覆。却要费老僧几个月日,亲往一番,分付他几句话头,才有下落。”众僧散讫。
且说茂春自临安热闹场中急流勇退,买山而隐,到也悠闲。忽一日微雨初晴,寒月微映,茂春夫妇宴坐室中。将及二鼓,忽闻焦灼之气喷薄房中。忽又闻门外枷锁之声,绕连户外。茂春夫妇听之不安,急启户外视之。只见月光之下,一人状貌不类寻常,荷枷带索,火焰腾腾,起而复灭,复以枷尾倚于门閤。茂春问曰:“尔为谁氏,曷受此苦至极?”枷下人曰:“居士竟不识认?某即公平日所供替僧梵光是也。”茂春曰:“汝平日信心奉佛,道行艰贞,创建殿廷,祟修国典,意非四禅不足,处之何苦若是?”梵光曰:“荷檀越捐资饭,我只合自度轮回,潜修正果,不合营心建造,过泄天机,累害工匠许多饥渴而死。且从前立愿斋僧,不料半途抛弃。今遭天谴,毁裂形骸,不知应受何等地狱。意惟居士积福崇厚,还仗道力超度冥途,得证本来,还成正果。”茂春曰:“我已归隐山中,有何伎俩可以救济?”梵光曰:“工匠死亡,生命俱落饿鬼道,丛集索命,无法解脱。只求旃檀佛前设食饿鬼道中,杨枝洒蜜一百二十日,庶可解其嗷馋。还将我半日疏文偈颂,裁答札子,一切焚煅净尽,便可解脱。”春曰:“敬闻命矣。”光曰:“自竭顶踵,无以为报,乃愿托生公家,以超公族。”言讫,门庭阒然,茂春夫妇宛然若梦。因就梵光僧舍,觅取旧日断简残编,一概烧焚。并请名僧,启经荐拔,一百二十日而毕。王夫人本月坐喜,不觉十月满足。却值孝宗七年,腊月八日三更时分,生下一男,红光满室,瑞霭盈门,茂春大喜。
渐至月馀,有国清长老来谒,茂春迎接上堂,茶毕,长老曰:“近闻公相新得弄璋之喜,特来拜贺,请求公子一觐光仪。”茂春曰:“过承吾师盛意,奈豚儿离胎日浅,身体秽浊,岂敢抱见?”长老曰:“贫僧致敬,愿见何妨。”茂春曰:“吾师少坐。”即入内堂与夫人商议。适值夫人之弟王安世在座,茂春言及长老欲见豚儿,必有所说,夫人意尚未决。安世曰:“襁褓之儿,远来求见,有何吝惜,出见何妨。”即令丫环抱出,面见长老。长老接过手,遂曰:“你好快脚,不要差了路头儿。”但微微作笑。长老说毕,即便递过丫环,对茂春曰:“此子日后通天达地,入圣超凡,老僧特来送名,日‘元修’,即号‘修元’,令他保修本命元辰便了。”茂春起谢,长老作别。茂春曰:“本留吾师素斋,奈舍下荤酒未除,粢盛不洁,尚容踵至宝刹,打斋作供,以谢吾师。今日聊设小食粗筵,未足为供。”长老曰:“老僧归至国清,月杪便欲西归,公相不弃,当来一送。”茂春曰:“吾师春秋未盛,正当大施法力,弘长后来,安享清福,何得遽有此语。”是日广设华筵,邀宾请客陪侍。长老次日回寺,时届上元令节,长老即上法堂升座,击鼓三通,僧众云集,鱼贯焚香,两班排立。长老道:“大众听者:
元宵节,放花灯,黎民处处乐升平。良辰令节无敷演,归去来兮话一声。
既归去,弗来兮,自家之事自家知。若使傍人知得此,定被他人说是非。
不说话,作痴呆,生死事不须猜。山僧此日西归去,特报诸山次第来。
话生死,谁谙悟,个个原来有此路。光阴错过几多人,绿水青山还是故。”
长老念罢,各皆跪下,垂泪告曰:“愿我师再留数载。”长老曰:“死是定数,焉可稽迟。”众僧放声大恸。长老但微微作笑,令侍者抄录法语,速报诸山,令十八日早来送我。是日长老下座,遂令打扫龛床,且自闭门,将日常知识往来道友,一概作书留别。或偈或语,或诗或赋,无不详尽。已至十八日,巳刻开门,在山人等咸集内堂,茂春亦已早来。长老俱请斋罢,方丈相见。长老淋浴更衣,走到安乐禅椅上危坐,诸山和尚人等左右站立,先后簇拥。长老呼五弟子,收取衣钵之类列等,均派监寺记数明白。又嘱众等各互勤慎,毋得放肆。五弟子又尔作恸。长老曰:“时候已至,急须焚香点烛。”众僧辞拜,偕声诵经,长老取单,作一偈曰:
耳顺年逾有九,事事光鲜不丑。
今朝撒手西归,极乐国中闲走。
书毕,正值午时,下目垂肩,圆寂而讫。众各举哀,奉请法身入龛。诸山人等不忍恝然,候至二月初九日,尚在三七之辰。是日天朗气清,远迩毕至,举殡发纼而行,乃请祗园寺道清长老指路。长老立于大轿之上,大声言曰:
柳媚花轿二月天,绮罗锦绣是名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