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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古刹秋风蒲团入定  市楼夜醉灯火催归   却说荆渔阳见燕尾生长叹躺着,向腰内摸出件东西来,送向尾生道:“且请你看这件东西罢。”尾生接来看时,见是个景泰窑打成的三角徽章,一片黑瓷,四面镶着几根银丝,外镶着四围镀金边,衬着条绯色带儿,非常的灿烂,中间铸嵌着三个篆文。这三个篆文车夫固瞒过了不识字的渔阳,却那里瞒得过尾生,被他紧紧捏住道:“你那里来这东西?”渔阳道:“我这来就为着这件事呢,请先生说给我听,这是件什么东西罢!”   尾生道:“你从那里得来这东西呢?”渔阳道:“这是向拉洋车身上搜出来的。”尾生道:“呸!车夫身上那里有这东西,你敢是偷来的呢。”渔阳道:“冤枉,冤枉!教我做强盗还会,偷鸡摸狗的事是从来没学过的。请先生把这件东西究竟是什么说给我听罢!”尾生将那东西向地上一掷道:“还有什么,终不过是个亡国妖孽罢了!”渔阳听了这句话,叫道:“啊呀!   我原恨没抓这厮到先生那里来。”于是把自己怎样喝酒,怎样起疑,怎样坐车,到西直门外打倒车夫,车夫怎样说话,一一讲了出来。   尾生听了,默然不语。停了一回,却回嗔笑道:“不想他倒行逆施到这般地步!也算是天夺其魄,造作这自己出丑为渊驱鱼的政策来。”渔阳骇着道:“这东西我虽不识,只他说的话也还理会得。先生,我预备着你见了这东西骂我放过奸贼的,怎翻笑将起来?”尾生笑道:“你原没懂我笑的意思,待我说给你听罢,大凡一个人苟抱着一肚子的恶心思,面上总是不放出来的,何况是欲谋大事的人。第一件事是把自己抬高,教天下人低头无语。他先嗾使出几个假名士,原也是很有计较的,如今利令智昏,假借到东洋车夫,不是智穷力尽丑态毕露么?   可惜如今的人心大半死尽的了。”   渔阳听了这句话,豪气勃发,拍着自己胸脯道:“先生你莫太觊小了人!先生便没有咫尺兵权,难道吾荆渔阳便一个人都不在左右么?”说完,把桌子乱拍,将桌上一个水晶笔儿打个粉碎。尾生忙拉住了他,那知渔阳怒气正盛,将双手一摔,直走出去道:“请先生看着以后,我荆某是不是个历史上人特罢!”说完,竟岸然走了。不一回又还转来道:“先生,你究竟还有什么教训有?”尾生想了一想道:“你去做你的也好,我是个求死不暇的人,那里还有什么不放心。”渔阳听着,在窗前徘徊了一回,忽然自己拍着自己头脑道:“这便是先生教训你的话,怎还不赶快做去!”说完,一径走了。   尾生独自一个将那三角徽章翻来倒去看了一回,慢慢踱到个破坏不堪的佛殿上。见那弥勒佛金装剥落,兀自向自己笑着,便不忍再去看他。忽见那供桌上一个皇帝万万岁的神牌扑倒在地上,便检将起来。看这神牌的座子时,已被鼯鼪咬残了大半,便是要扶他起也扶不起来,笑向着这牌道:“久违了!想不到你却还在这儿。”   正自言自语时,忽见个游方僧走了进来。稽首道:“居士请了。”说完。虔虔诚诚的礼了佛,自向个霉烂不堪的拜单上坐下,一手却向两尺多的袈裟袋内摸出张纸来,像宣呗一般的念了一回。尾生在旁边看着他,不知道那纸上写些什么。因见他道貌俨然,便也稽了个首道:“和尚何来?”那老僧却没听见一般,合手垂目,一声不出。尾生也算是于佛学很在研究的,却没见这种禅宗,好奇心重,止不住又问了他一声。那老僧张目叱道:“这不是你问的时候!你家孔孟也是个德垂万世的人,不去问他却来问贫僧饶舌。”尾生知道是个善知识的高僧,不敢再去惊动他。   到那天晚上,一个人正对着凉月一庭,寒虫四壁。忽听得庙门“呀”的开了,荆渔阳气吽吽的直闯进来嚷道:“先生,你如今更不许死哩!”尾生问:“怎的?”渔阳摩着肚腹:“简直要气死老荆呢。”原来他自一个人离了枯庙,一路寻思着,想:“燕先生是再没有不管这事的,不过激着我要看我胆量能干罢了。只教我什(怎)么样呢?不要管他,那酒是我平生绝妙的军师,遇到没法摆布时,只索三碗下肚,便有了主意,我今天何不去请教他呢。”想罢,嘻着嘴,见了个酒店就进去,火杂杂的连倒了几碗。还不住唤烫来。把那旁边沽客看得呆了。   店伙又添上了两角酒来。渔阳向着酒杯自言自语道:“军师可替我打了主意么?”酒杯一声不发。渔阳却替他代答道:“还没有呢,这酒薄得很,喝不臊脾,那里打得出好主意来。”便拍着桌唤伙计换酽酒来。伙计见他有些醉意了,赔笑道:“这已是上好的,再没有比这个酽的哩。”渔阳信是真话,痴痴的向酒杯道:“请军师多喝几杯,也是一样的呢。”说完又举杯向喉咙直倒下去。果然模模糊糊的像有许多主意从心窝中拉拉杂杂的生出来,再要想举杯时,不知不觉的倒头鼾鼾睡了。   这一睡真是上天入地不知所之,不知飞行了几千万里,经过了几千万世,忽觉得有三万六千丈的黄巾力士从天外飞来,将自己一推,不觉“啊呀”一声。张开眼见阴恻恻的一盏煤油灯悬在壁上,满嘴酒腥道:“茶啊!”旁边一个人冷冷道:“请你回去喝罢,我这里等着你出去。要关门了。”渔阳仔细一看,原来醉倒在酒家,自觉得有些惭愧。胡乱算了帐,软洋洋的走出店去。隐约听得店伙关着门咕哝道:“从没见白干喝四五斤的,不醉死算是阎王打磕睡呢。”   渔阳虽是醒来,脚步歪歪斜斜的,冲着西风,抢过了两条街。想不如找燕先生去,便走到枯庙门口,见门已关上,轻轻一推,早把根门闩推断,三脚两步走到左厢。忽记起早上西直门外拷问车夫的事来。想:“湖涂死了,我原立刻要到这儿的,怎又进了酒店去。”因摩着肚腹道:“教先生听了我的话也要气死呢。”尾生问他又是什么事。渔阳有头没尾的把早上的事说了许多。尾生听着。只将眼睛向他上下瞧着,不发一言,直等他说完了,要把那车夫身上搜来的东西摸出来给自己看时,只见他变着颜色怪叫道:“奇怪呀!这东西怎不见了!”尾生也不同他说明,冷冷的道:“你仔细想一回罢,或者丢在那里也说不定呢。”渔洋寻思了半晌道:“没丢在那里啊!”尾生道:“既没有丢在那里,怕早送给了个人哩。”渔阳从头一想,不觉羞惭满面,自己拍着自己道:“该死,该死!”真是:杯酒误人多少事,不堪醉后悔当时。   第二十七回香满萧斋酒边戒酒  月明空巷禅外参禅   却说渔阳酒醉归来,见了尾生,因那个三角徽章,忽然记起白天的事来,跃起道:“该死,该死!我幸睡了一觉,不然装着一肚子酒去干这关系全国的大事,怕不闹糟了么?”说完,闭目沉思了一会。尾生冷笑道:“酒原最好的东西,你今天怎糟蹋他起来!”渔阳正色道:“人到了穷极无聊的时候,实在非他不可,我穷极惯了的,也怪不得有些溺爱他。只从今天起,我却不能装没事人了。以后把他暂行弃置,做个半生结束,待将来大志既申,再同他缱绻朝夕罢。”   尾生笑道:“你也不止戒这一次了。这件事绝似多情不相见,明知女为祸水,怕一到脂粉笑啼的时候,又免不得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哩。”说完,从床头提出个巨来。将盖一开便酒香喷射,蓬蓬勃勃的直冲入鼻孔来。不觉喉间痒痒的,暗暗喝采道:“好酒!”却不敢说要喝,硬逼着洒肠才一口口的咽将下去。尾生笑道:“我早预备你立志戒酒的,这一 清供,特地酤着来替你做个戒酒纪念的哩。”酒阳眼看着,见白底青花,油画着一丛残菊,非常清浚那残菊丛中,似一花一叶中都伸出只手向自已招手儿。又听着尾生一番说话,觉得灌他一醉也不为错,便想迎上前来。   正要举步时,忽见尾生那副似真似假的样子,想:“这不是特来试我的么?我若上了他这圈儿,以后便给人拿话柄去哩。”   想到这里,勉强自己激励自己道:“大丈夫不说出话罢了。   既说出这话时,不要说戒酒,便是再大些的,我难道便肯贪着眼前,贻笑千古不成!”主意已定,抬头见尾生炯炯双眸直注着自己,便毅然道:“请先生自尽这一 ,替我做个纪念罢。”   说完,像表示决心的样子,向榻上躺下,其实这一躺实是万不愿意的呢。   尾生见他这个样子,笑道:“既你决意不喝,我可要独酌了。”说完,举倾了一杯出来。渔阳偷眼看着,见琥珀般的佳酿映着个晶融透澈的琉璃杯,格外灿烂,便咽了口吐涎将眼闭着。只听得尾生又向抽屉内移了个碟子出来,张眼看时,见是一碟子胭脂般的云腿。不觉倒抽了一口气,把头撇转向壁,再也不敢张开眼来。接着又听得尾生举杯近唇,一口口从喉咙咽将下去,那声息格外无微不辨。恨得他想要把手掩着耳朵,却又怕尾生瞧见显得不济,没奈何只得听着。但觉得杯声箸声接着不断,约莫长久了,听得尾生微吟道:“但使主人常有酒,不知何处在他乡。”又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吟时接着又饮了几杯。渔阳只是硬忍着不动。   忽听得尾生立起身来笑道:“孺子可教,我今夜苦了你了。”   说完将他拉起,正色道:“不想你竟有这般强制工夫!那酒原不是一滴不能饮的,只忧你因醉误事,故特地来试你一试。   来来,我替你做个纪念罢。”说完,举起巨向窗外一掼,接着“砰”的一声,掼个粉碎道,直捣黄龙,当与诸君痛饮。渔阳,你多张制几回罢!”   谁知道一掼不打紧,那巨处,早惊起一个人来。你道那又是谁?正是殿内破蒲团上低眉合十打坐着的和尚。这和尚正定心入冥的坐着,忽听得一声响,便立起身来道:“善哉,这没叫你喝啊!他自装他的酒,与你什么干涉?巨可掼,你为什么不把天地间这酒字掼了呢?”说完,又冥然打坐着,渔阳要出去问时,尾生忙摇了摇手,低声道:“我们讲我们的事罢。”说完,两个人密议了一回。   那晚两人便同往在寺里。明天一早,渔阳便来寻伯纯。不想被甘棠一阵乌烟瘴气,渔阳便大骂而去。回到到里,见空殿无人,闲阶寂静,推进尾生房去,见一个人也没有。先已受了一肚子闷气,又盼不到知已回来,只箕踞着发愣。等了许久,不见还来,只得一个人惘惘出门。依着他平日性子,早撞进个酒店去喝个大醉了。这天却每过酒店,疾趋而过,只东南西北的去寻觅,却跑了一天没寻得着。回寺寺里,依然没来,只得自还家去了。只苦着他那隔壁的酒家,一连几天见这白干老主顾绝足不来,眼看走掉了一桩生意,如今闲话慢讲,那尾生究竟到那里去了,是件要紧事,不可不将他表白一回。   却说他那天早上见渔阳去了,急着推窗探头一望,见那和尚正预备出去。便草草用冷水洗了个脸,眼看着和尚出寺,便跟踪上去。且喜那和尚直往前走,没觉得有人跟着。便隔着两三丈暗暗跟着,想:“这和尚定有些来历,苟探得了他的行踪,也是热闹场上一件奇特的快事。”那知这和尚煞也古怪,东穿西走再没个目的地,差不都将前西城浇了几遍,兀是没个归宿。   看看日已正午,没吃过朝膳,肚子渐渐饿上来了。要觅了地方买点心时,又怕和尚失了踪迹;要不买点心时,又饿得慌了。   一个有作有为的尾生,到此竟有些进退两难起来。远远看那和尚时,走得飞快,全没半些儿饿意。一先一后,不觉又绕了一周。想:“这样支持下去,怕要厮赶着一世呢,不如想个出奇制胜的法子,偷空买办些食物,再来同他玩。”想罢,见对面有个饭店招牌挂着,看日已向西,再也忍饿不住,只得暂停了停脚。不想那和尚也将脚步放缓,像是寻什么的。   便在临街一个座上坐了,唤快拿饭来,伙计笑回道:“饭熟时已过了,请客官略等一回罢!”尾生立起身来想走。那知尚竟也闪入店来,向堂内拣个座坐了。尾生想这是再好没有的事,我便奉陪着他罢。想罢,听得那和尚一叠连声唤酒。自己原也走乏了。酤了一壶在那里浅斟低酌,却不住的偷眼瞧着和尚。只见他酒哩肉哩不住的乱唤,一个光油油的头上登时热气蓬勃,泛出些春色来。想等他喝完再跟,却只是个不了。不觉暗暗诧异着道:“怎这人比前天破蒲团上活现出两付神情来?”   一个狼吞虎咽,一个触目关心。直到点灯时分,和尚还兴致勃勃在那里。不觉悟了过来道:“呸!我道不是道德坚定的高僧,便是疾世愤俗的隐士,所以特地跟踪着他。那知是个无寺可投的酒肉行者呢。我还跟他作甚,倒不如还去罢!”想罢,吃了碗饭匆匆出店。   行不上数步,渐到了冷落地方。忽听得后边足音跫然总跟着自己。还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那酒肉和尚。心里不觉一动,故意放缓着脚,想让过和尚再来跟他。那知那和尚也放慢了脚步,再也不走上来。看看到了一条寂静的巷中,见满天月色,凄凉萧飒的照满了一街。后边人影似渐渐行近前来,一回相去不到咫尺。觉得来者可疑,于自己很有些儿关系。究竟他跟着自己是什么一回事呢?主意已定,雄心突起,将身子一转。   和尚正跟行脚步顺,吃他一拦,险些儿撞个满怀,便怒道:“你不是也是两个眼珠的,怎拦挡我起来?尾生此时知他不是个寻常庸僧,便站在一边赔笑道:“谁敢来拦住大师,我只想问个讯罢了。”接着又想:“大师来的地方我是知道了。只不知去的地方是在那里?”和尚冷然道:“到来的地方去罢了。”   尾生笑道:“大师撒谎哩!既原要到来的地方去。何如不来;既从去的地方来,何如不去。大师你告诉了我罢!”和尚听了这几句机锋话,不觉说出几句惊天动的话来。真是:禅机欲示犹难示,拿爪神龙一夕来。   第二十八回听梵音故宫开夜祭  辨篡夺秘册落人间   却说尾生将和尚拦住,用“来去”两字的禅机打动那和尚。   和尚听了,一时间觉得四大光明,明心见性,微笑道:“你既晓得来去徒劳,便应自悔,多此一问哩,你看月色阑珊,微霜欲下,我既有此一来,便带你一去罢。”说完,拉了尾生便走。   尾生觉得他已经挑动到心,绝不是含蕴万端,像酒店中的和尚了,便一任他拉着,跟着便走。   不多一刻,到了个地方,只见红墙寂寂,绛殿峨峨,已在故宫左右,有几个寒虫,墙下凄然啼着,只这数声哀韵,已把个十里故宫点染得凄凉幽寂,那些鬼磷青萤更是不必说了,和尚引着他慢慢的沿墙走去,恍惚见有个龙螭蟠舞的大门,原是关系着的,经和尚轻轻一弹,便呀然半启。和尚便引了他挨身进去,起初迟疑着不欲进去,和尚笑道:“既到这里,还想踌躇进退么?”说完,一把拉了他便走。只见千门万户,灯火微茫掩映着森森宫树,凄惨万象。   和尚像走熟的一般,穿过了几重庭院,也没个人来问讯。   到了一个院里,见别有一天,一带耐冷未凋的松柏推着条石皮小径,径尽处。便见几廛寺宇。趁月光看去,见一张青石额上金缕(镂)着“慈云庵”三字。和尚立定脚跟,将寺门叩了几下,笑道:“恨不逢贾岛,不然这推敲之际,等不到韩昌黎来判决了。”说时早有个小沙弥来开门,见了生客,像有些奇怪的样子。和尚也不理会,携着他走到殿上,笑道:“这是什么地方,居士如今可说话了。”   尾生见殿虽不大,规模却非常宏丽。当中供着个佛龛,一帘绣幕都金织着双龙,幕外朱柱丹楹,迥非凡制,便明白了一半,看着和尚微微点首。和尚便领他在殿上参了佛,回到净室里来,一丛紫竹浅映窗纱,四壁寒虫如宣佛号,便拣个座坐了下来。见禅床上推着一册书,上签着《沧桑吟记》四字。正想取来看时,忽听得墙外乐声徐动。和尚忙道:“是宫中秘祭大行皇帝的时候了。贫衲是有职事的。请你自坐一回,倘无聊时,这《沧桑吟记》是略足解闷的呢。”说完,披了件袈裟,匆匆走了。   尾生正想读这一册。如今得了和尚特别许可,便拿着这部书从头看着。只见第一行写着“羊皮褂”三字,下边写着一篇乐府道:羊皮褂,犹如昨,将军跋扈,男儿善骂。骂彼羊皮褂,款段出都卜以夜。先生恩泽及万民,幺么跳荡成书生。朝钓严陵,暮出彤庭。弧压箕服,大祸所孕。   王莽假皇帝,曹操右将军,君不见朱温起自椎埋劫盗之儿子,友圭大怒弑其君。   读着那篇乐府,止不住慨然叹息。再往下看时,却是一段本事道:某相以知兵名,恒舞智驭人,颠倒纲纪,皇太后上宾之日,宰辅例以羊皮褂如礼致奠。某相托足病后至,即日罢去。   正看到这儿,和尚已还来了。一面脱着袈裟,一面笑道:“看完了么?个中消息,端不许人间人知道呢。”尾生沉吟道:“虽没看完,却也知其大略。只你拉我这里来做什么呢?”和尚道:“时候不早,你苟不畏瞌睡,还请耐着等我。”说完,在室中踱了几遍,像在那里想什么似的。听得远远的更鼓声报着三更。四围灯火一处处息了。才坐向旁边低声道:“你晓得汉献帝怎样的亡国么?”尾生知他这句话很有意思,叹道:“大权既失,事无可挽,亡国之君,何止汉献。”和尚道:“那就差了。我直对你说罢,这儿是什么地方,想你是个聪明人,总也知道了。天下尽有许多书籍,读书人没见过,也尽有许多事情,聪明人想不出来的呢。那汉献帝亡国一案,依着载籍上说,自然是曹操做的,岂知曹操还不过是个块垒(傀儡)罢了。   你不读过他“天命在我其为周文王”一语么?这是英雄欺人之语,其实他是不为文王而不得呢。你是个读过书的人,所以我特地引诱你到这儿来,把一册海内孤本给你看呢。”说完,从一个枕箱中取出一册古香古色斑剥陆离的书出来,交给尾生。   尾生接来一看,见上写着《汉宫外史》四字。揭开看着那正文道:文帝天纵睿圣,《典论自序》历述武德,殊未自夸。如仲康文远辈,久托心腹,朝歌令特乃父之荀文若耳。   一夕,文帝自藩邸燕见武祖,武祖方沐,拔足挥洗以出。语不移晷,帝推案以出,告左右曰:“田舍翁得担石蓄,即不复他望。翁而终愦愦者,予必有以拯之。”未几,武祖召吴质入,密语竟夜,质泄诸人曰:“大王病痰,恒一语三晕。且时道东阿贤,而色若甚不愉者。”   武祖雄略足制群俊,独不能驭爱子。东阿偶醉祖前,睨祖以笑曰:“千古英物,惟姬发耳,文王苟不旦夕死者,牧野之师,或反戈西向。”祖嘿然者久之,徐笑曰:“天下事大可为,余老矣,禅让之事,当为儿于门以内试之。”   建炎性顽固,欲以之媲尧舜,此何可哉。惟其臣实不愧四门耳。华歆、王朗久事残汉,而保身之智,切于君国,故露掌折盘之际,即汉非献帝,何损于魏。   天命既改,鼎垂亦轻。若桀纣辈,智犹足以亡国,献何敢望此二人哉。   后不必破壁始出,帝不必筑坛始禅,祥符既定,天实助之。当坛未筑,壁未破时,如崔琰辈目光如豆,犹谓一死可挽,其实死徒死耳。天子何能以鸿毛之生,失泰山之重,故凡崔琰辈者。实可谥之曰不识时务之大愚。   宫中事自九锡既假而后,悉主于武祖。孱主之命,悬于败丝,尝吾武祖曰:“苟得三尽菟裘,门以外事公实主之。”事为东阿闻,因而挟武祖益办。   陈思华采不实,任城雄武少智,苟无东阿为之兄,天下事大未可知,燃豆之诗,或且移以逼人,然魏祚之不永,君子不能无疑于此也。   看到这儿,觉得诸如此说,从没有见过。沉思一回,恍然大悟过来,强笑道:“这书是好的。只见了徒令人不欢呢。”   和尚那时突变了一个样子,颓然躺在个椅上,一双眼泪不住的滚将下来。尾生也黯然了一回,叹道:“看着罢,终有个结果在那里呢。”和尚从椅上直跃起来道:“所不与足下同心协力,有如此月。”不多一刻,两人便静悄悄的睡了。却那里睡得着?   只算是眼泪相对罢了。正在此时,尾声忽然想起渔阳来。那知渔阳这时正把肚子都气膨(鼓)了在那里呢。真是:含情欲语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第二十九回被禁锢离怀通尺素  和秋兴哀唱动江关   却说渔阳那天寻不见尾生,昏盹一觉,霍的立起身来,一出门便撞入伯纯家内。同甘棠闹了一阵。气烘烘的不觉酒馋又发。几次过酒家,想要进去大喝,只觉头上有神明监察着的一般。不放出两只脚进去,没奈何只得又到庙里来。见房门兀自开着,想:“亏是在这枯庙里,不然有一百万家私也被人偷去了。”进了门,见屋主人兀是未还。床上的被褥丝毫也没动。   便向床上躺着,不知不觉的睡去了。   一觉醒来,见尾生已坐在那里发怔,像沉思着什么事一般。   忙竖起来摩着肚皮道:“先生好呀,再不来要把我气死哩。”   尾生一声也不发。渔阳还自喃喃诉说着前事。把同甘棠冲突的事讲完了,指望他说话。那知他轻轻把手向自己摇了几摇,一手提着笔向一张纸上横七竖八的画着。忽而微笑,忽而长叹。   身子虽兀然坐着,觉他心思上的忙迫,比循墙环走的还甚。虽不知自己说的话究竟听见了没有,便也不敢去多问,只默默的立在那里。这也算是他生平破题儿第一回,要是别个人不理他时,早奋臂大呼,骂一个畅快哩。   又好一回,见尾生将那张纸一丝丝扯个粉碎,着枝火柴,一条条烧了,才回眸冷然道:“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这都是不关重要的勾当。我今问你,譬如我为了一件公事,要差你到极危险的地方去,你能顶着个死字去做么?”渔阳正没出气着,听见这句话,不觉勃然道:“只要死得爽快,比活着受气强多。   你尽管使唤罢!”说完等着话,似立刻要走的样子。   尾生笑道:“原也未必定死。只须把死字顶着,便什么事也不顾了。我问你:第一件,能受尽气恼,不恶声相向,把真面目藏去,装出假面目来同人周旋儿?”渔阳道:“能,能!   第二呢?”尾生道:“第二,问你在这儿知己的,有荷戈执戟的人物么?”渔阳道:“有,有!第三呢?”尾生道:“第三,问你”说到这儿时,霍的立起身来,冷下旁(防)向渔阳脸上一掌道:“呸!你会办得这些,也做那无益有损的事了。”   渔阳不觉大怒,想还敬他一掌。忽然颊上掌痕直印入心里,把知识打将开来,恍然大悟,把怒意全般收敛,笑嘻嘻道:“这打也是玩得的。你不信我这句话,便算是我吃多了,放屁罢了!”   尾生不觉大喜,拦头一揖道:“不想你这几天来,工夫长进了许多。”渔阳也笑道:“工夫长进不长进也罢,只面上还辣辣的在那里作痛呢。”尾生见他这样,非常快活,悄悄的附耳向他说了几句,他便欣然走了。   这一去不打紧,那时甘棠、伯纯正在挹芬家,忽见一人送进封信来。见是鹤山的。忙抽出来看时,见上边写道:仆以家祸获罪长者。幽锢之惨,及今五日,重以蛾眉谣诼,遂令鹦鹉笑人。嗟乎,不幸生世家,礼法矩?,触地网罗,挛禁之下,闾巷损其愁苦,而人言乐莫若长鹤山,此际或识者谅之耳。昨晨有粉饰仆事告阿兄者,老人阿柄既倒,卧榻鼾人,闻讯之后,乃为他人作嫁,又怒仆无状,挟雷霆之威以兴。夫仆特一狂生耳,箕裘之罪,诚何足辞。然以视攘羊之子,犹有窃恕,知我者天,曷其有极。然此仅足为君子言耳。君辈以仆故,亦遭疑妒,而献媚者且谓是讷毗之伦,罪逾诛戮。窃恐笙歌未撤,斧锧可怀。谨密以闻。   嗟乎,时日卒卒,生死未知,仆诚休矣,而徐陈应刘,一世人伦,沐浴自归,当亦不失故秩。是在识时务者自策之耳。挹芬何状,为仆劳苦不荆两人看了这信,不觉面色骤变。甘棠放下酒杯,不住循墙而走,一面立刻呼套车。伯纯却不脱书生呆气,拍案叹息道:“这从那里说起!鹤山竟遇这箕之煮。他教我自策,这不是明明骂我么?拼我这付(副)老骨头不着,到今日倒要打个千秋计较呢。”   甘棠见他这样,微微笑着,先自走了。   伯纯也不去管他,只将那信一看再看,叹息不已。挹芬不解所谓。只站在旁边问:“长公子写些什么?”伯纯将张纸递给他道:“公子不能来,却很牵挂你,嘱你自己保重呢。”挹芬听了,黯然不语。伯纯道:“我今天不醉不归。你教他们把这些肴核收拾了去,只留几个碟子,我们慢慢的饮罢。”挹芬叫人上来,将残肴撤了去,把杯碟另移在个矮几上,自陪着伯纯上炕小饮。伯纯喝了几杯,想起自己原是个名宿,不应出处之间,造次到这样。如今临崖欲勒,悔已无及。不觉从良心上一缕缕热将上来,直红到面上,执着杯低首无语。   挹芬知道那信上定有些蹊跷,只不便去问他,但说:“大人万事排遣些,看杯里酒冷哩。”伯纯停了杯,突然问道:“像你们门户人家,一个姐儿忽然良心发现,把旧时生活一概弃去,情愿布衣菜饭,也算得是个有志气的人么?”挹芬知伯纯必定别有个意思在那里,点头道:“怎不能算有志气?只污泥不染,天壤间那里有过这种人来。”伯纯听了,忽然击节大笑道:“挹芬警我不浅!我今夜便要脱弃一切,借你妆阁作我个清修道场哩。”说完,觉得心地开朗,连眼前那只电灯也似光明了许多。   两人又饮了几杯,听得窗外萧萧落叶,远远的送来一阵秋风,带着些残歌余笛吹来。接着一阵笳鼓声,四郊相应,把庭前落叶惊得乱舞。伯纯不觉感怀家国,一段牢骚非诗莫吐起来。   便就几上写了《秋兴八首》道:   落叶萧萧枫树林,鬼来窥户夜森森。   一天霜压关山壮,万里魂归海国阴。   白发未消他日恨,黄花犹识故人心。   西风高处应无禁,倘为征人送暮砧。   太液无波玉蝀斜,颇闻天子字重华。   九秋鹰饱能摩翅,八月河清尚待槎。   仙露擎成双掌泪,暮烟吹落一城笳。   如何灵沼芙渠岸,寂寞开为红蓼花。   西山隐隐起斜晖,南雁冥冥入翠微。   幽谷哀猿能独笑,向阳秋燕故群飞。   过江庚信文章重,入洛机云志未违。   正是长安工进颂,西山无语蕨初肥。   江左人才擅赌棋,不遑涕泪为人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