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京华 - 第 13 页/共 14 页

向茶棚中要了块手巾,将脸抹了一抹,跃上马,回头向马回子一笑道:“领教了。”那马便泼开四蹄,向堤上去了。马回子自知青马万跑不过他,照平常便应该说一声抱歉,托故藏拙了。   只今天却有个古怪意思在肚里,不管输赢,笑嘻嘻的向茶棚后面牵出那匹青马,一样翻身上马。   那长堤连绕着十刹海一周的马路,约有三里光景。他的马到堤头时,尾生的马已从那一头跑将回来。看看临近,尾生轻轻一兜,早已两马相并。马回子见了,心里兀自暗暗喝采,却不肯露出面上来。尾生立马笑道:“马君,你那马的肚带怕太宽了,跑长趟儿要走鞍呢。”说着脚不离镫,就马上翻落半个身躯来,替他将肚带紧了一紧。马回子不觉一惊,却也放出手段来道:“不敢当,待小子自己来罢。”说时也脚不离镫,俯下身子,将肚带摸了摸。尾生笑道:“我们从这儿起,到才在那里的茶棚为止,差不多也有五里多,只我们两个人跑着不太寂寞?尽有人在这儿,何不请他们一起来玩一回呢!”马回子拍手道:“不差,不差。”将手一招,七八匹马便一齐放辔奔来。   尾生见那些人都是短缚裤的恶少,便将马一扣,扣(落)后几步,让他们钻在前边道:“放辔罢!”说没有完,几十个马蹄,翻云踏风而起。先是一匹黑马抢在前边,第二便是马回子那匹青马,尾生按辔徐行,慢慢的跟着,让群马一齐过去。   看看第一匹马离茶棚只有半里多路了,尾生将两腿一夹,放松一辔。那马长嘶一声,一束马尾抖了几抖,直抢上去。前边的七八匹马一掠眼便落在后边。追到第二匹马时,那黑马已渐渐支持不祝马回子的马与那黑马头颈相错,差不多赶出头去,不觉大笑道:“燕先生再不赶便要有僭了。”尾生笑道:“来了。”说没有完,马已冲回子过去。   回子故意让他过去,却向尾生的马臀上狠命一鞭。那马吃着痛苦,便直向健斋坐的椅子撞来。尾生不防他这一来,要扣也扣不住,“唿啷”一声,把健斋身旁的桌儿椅儿碗儿盏儿一齐撞倒。健斋被怒马鼻孔中的热气一喷,把眼镜蒙住了,要避也来不及,两双马蹄便直踹上来。尾生知道闯祸了,顾不得危险,从马背上飞将下来,提着健斋领根向旁边一掷,大喊一声,抢住嚼口。那马已发了性,吃尾生拉住,掀起前蹄乱扑。尾生狠命凝着全身气力,镇住了,那马才长嘶一声,兀然不动。   马回子见大功已成,霍的跳下马来,扶起健斋道:“这厮可恶得很!竟撞起大公子来。”健斋的家人见尾生撞倒了主人,早已一边一个扭住了尾生骂道:“好大胆的王八,在公子面前撒起野来,这还了得!”尾生想这原是自己差的,便摆脱了两人,要上去扶健斋。却吃马回子拦住,瞪着眼冷笑道:“你好!   马已到了,还使着死劲的一鞭,不是有意要撞人?大公子须不是同你有什么大仇,你这一来,多管是受了谁的指使,特地来寻事的呢。”说时,举着手直揪上来。满意健端说一声可恶,立刻有那些家将并预备下的一班兄弟们一拥而上,便不把尾生打个半死,也挫折了他数载的威风。   那知健斋先前见尾生时,见他举止轩昂,顾盼甚伟,早已合了意。如今见他力控奔马,越发羡慕了。自己又没有伤,经这一来,正好做个由头来结交他,那里肯受马回子的播弄,正色向马回子道:“你少发昏罢!谁没见你将这位的马夹臀一鞭,才出起趟来。我还没问你,你倒寻上别人来哩。”一壁说,一壁笑向尾生道:“好裆劲,要不是足下,兄弟便难保了。”说完,又问尊姓大名,寓在那里。直把个马回子弄得吐了舌头伸(缩)不回去,自己凿着爆栗,掩旗息鼓,带着一群党羽低头缩颈的去了。   这儿健斋见尾生既擅神力,又富文采,越看越爱,硬教家将替他拉着马同到自己家里。说不尽的酒满金樽,香浮玉碗,曼歌缓舞,绿倚红偎。尾生到此时候,不觉欢然酬对。想平日求而未得者,不图翻被马回子玉成了。从此推襟送抱,尾生的踪迹,没一天不在健斋左右。一时衣服也华丽了,举止也阔绰了,应酬也圆到了,一班故人像荆渔阳等也日渐疏远了。   别人不打紧,只有那荆渔阳是常同尾生一起,平日直心快口,全没一点城府的。如今见尾生变了一个人一般,不觉自己也不信自己起来,想:“难道眼珠儿生在前门石狮子顶上去了?   怎便认识了这半截英雄。”初还含忍着,后来见尾生与健斋出必同车,人必接席,整两三个月不到寺里,简直安心贴意做大公子门客去了,便再也忍不祝发一回狠,将胸脯一拍道:“戒什么鸟酒!他的话也值得听?”从此每日大醉着。一天正喝得醺醺在路上撞,忽见迎面一辆汽车,风一般驶到眼前便停了。   车中走下两个人来,不是尾生随着健斋还有谁?真是:气节轻于春柳絮,一经吹拂便猖狂。   第十回姨娘作遗产公用□   燕尾生以一怒动听   却说渔阳见从汽车上下来的正是燕尾生,心里想:“今天找到了,看他有什么嘴脸给我。”便努出眼珠,挺起肚子,立在当路,专等尾生来招呼。这原是渔阳的不是,他自己也不向身上看看,穿些什么衣服,也值得坐汽车的人来招呼他。怪不得尾生正眼也不瞧一瞧,高视阔步的随着健斋跑进个沤钉兽环的大门内去了。渔阳经这一来,不觉像背上浇了一镟子冷水般,血脉都气得险些儿停住了。停了一回,才看着大门骂出声来,咬紧着牙齿道:“看以后罢,我总认得你呢。”说着,自走开去了。   且说健斋,尾生今天所访的不是别人,是他父执阁老南海瞿傲秋先生。这位瞿阁老平生没有别的奇才,只不发标劲,不计笑骂,不近新人。这三个不字的工夫,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扬历中外四十余载,尽经过了几次丧师割地,国破家亡之惨,他老先生却还是一人之宠,万人之望。有人送了他个绰号叫“改良长乐老”,也算是谑不伤雅的了。   他与健斋、韬庵的父亲方大将军原是至交。方大将军的脾气是最古怪不过的,发起牛性来,别人上去包管碰了一鼻子灰下来,只有瞿阁老会一阵嬉皮笑脸,能将他牛性按祝便是韬庵、健斋在方大将军面前是取得儿子资格的,讲到信用,还不及瞿阁老。所以他们弟兄有不开交事,总拉着阁老去婆婆妈妈充调停使的。这天健斋同尾生匆匆来谒,眼见得又有事来烦这位老人家了。   这时瞿阁老正在监督着几个门客,写生日做寿送往京内各门生故旧的请柬儿。一个个按着上年送礼的簿子计算着,说:“这是记名的道尹,前儿亏我一封信便补了潮循,是有数的肥缺儿,应该给他一个请柬的。”又说:“那是最没良心的混帐东西,两三重世谊不算,便是前年那得贿纵匪的一事,没我疏通着,看他还有脑袋?去年的生日,他竟好意思送了四幅寿屏、八坛绍酒就完了。今年还送这些堆不了的东西来,叫门子掼上街去,说请他自己用着罢。”   正唠叨着,忽听得院子里两个人直笑进来道:“谁冒犯了老伯,又独自抱怨着哩。”阁老见进来的正是健斋同尾生,不觉老面皮上一红,登时放出忧国忧民的态度来道:“那里是抱怨人呢。你想国家今日忧患正多,内有号寒之虫,外有负隅之虎,我们做官的宵旰忧勤,还怕无补国运,那些小孩子们燕安鸩毒的劝老夫做起生日来,那得不令人闻而叹息。咳,人心如此,天道可知。便有我瞿某一人撑持风义,怕也难挽狂澜呢。”   说完,颓然在一张醉翁椅上坐了,指着两个椅子给两人,居然有天道茫茫,予欲无言之概。健斋想:“这老头儿多怕又三日没受炭敬,所以发起牢骚来哩。”   阁老停了一回,待门客等把请柬收拾了自去,才转过颜色来,向着尾生道:“你是读过书本子的,替老夫想想,该气也不该?”依尾生前日的性气,见了这丑态,早拂袖离座,大骂而出了。此时却也叹了一口气道:“士风浇漓,于今为甚。只天下之重,寄于老大人一身。大将军方有事于国,倚老大人如筮卜,还望达观通变,慰苍生斯人之望呢。”瞿阁老听得这几句话可得意了,捻着几根鼠须叹息道:“老夫呢,原也目击疮痍,不忍高蹈。只这班后生小子官还没做大,先学了这一种下流习惯,不得不令人闻而叹息呢。”   接着回头向健斋道:“昨天承你不忘,又送了许多东西来,我竟老实不客气照单全收了。”健斋笑道:“这也值得你老伯说起的?前儿家大将军还说起老伯是人伦之表,吩咐侄儿时来亲近着,多受些教益哩。”瞿阁老抚掌笑道:“算了,算了!   老夫不知道你们父子都是天下第一等有心计人?提得起,放得下,把我当作堆子上泥人般,在你们掌上转着玩的。昨天送那份东西来,我早知父子兄弟间又闯了什么乱子,将木梢辇上肩来哩。今天果然来了。谁来信你这些话儿,有事快说罢!”说完忽的变了颜面,将眼睛闭着,抽了袋旱烟儿,放出一种堂皇听受的把势来。健斋不觉也笑了。尾生暗地向他努嘴儿,健斋才吞吞吐吐的道:“前天家大将军又听了三弟的话了,说侄儿”说到这儿,便涨红了脸说不下去了。瞿阁老闭着眼睛道:“说你怎样呢?”健斋嗫嚅道:“说六姨娘”说到这儿又停了。瞿阁老道:“六姨娘又怎样呢?”健斋又嗫嚅道:“说燕儿呢。”   瞿阁老原是燮理阴阳的大臣,听了不觉将旱烟袋击着椅背道:“老夫知道了。可是说你同六姨娘抢饽饽儿吃,被燕儿瞧见了,告诉给韬庵听了。韬庵帮着六姨娘说你尊长前无礼,上了个弹章。老子动了气,要把你一顿皮鞭子,打个臭烂么?不要紧,不要紧,老夫来使个釜底抽薪的妙策,叫六姨娘代你辩白。说那个饽饽原是两个人互喂着吃完的,正嘴对着嘴的当儿,被燕儿瞧见了,误认是抢不匀,狠命的相咬着呢。这一来可不是你没事了么?”健斋听了这一篇天外飞来的话,不觉骇然,停了一回,才挣出一句话来道:“不是这样的。”瞿阁老睁开眼来道:“不是这样的,我想不过是这样的罢了。既不是这样的,我的妙策用不着了。再来,再来,你也须说得明白一点儿。”   说时,那眼睛又闭了,那旱烟袋又在嘴里了。   健斋要他帮助,没法儿只得直说出来道:“侄儿弟兄间原是互相督责惯的。”瞿阁老点头道:“不差,不是倾轧,是督责,好气象啊!”健斋道:“现在因老人家上了年纪了,保不定一旦归天,那身后的遗产是应先支配好的。”瞿阁老啧啧赞叹道:“谋患未然,亏贤昆仲有这一片孝思,难得,难得。”   健斋道:“只他老人家却像要自己带着走的一般,从没讲到这事过一句。侄儿便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瞿阁老恍然道:“明白了,明白了,可是六姨娘同燕儿两人将来的承袭问题么?那容易得很,老房传下来的,理应归各房公用,这还有什么难分配的?”尾生听了,再也忍不住笑了。   健斋着急道:“老伯怎始终缠夹起来。”瞿阁老睁开眼来道:“难道又说差了?你说,你说。”说时眼睛又闭上了。健斋道:“侄儿想燕儿是六姨娘最宠的,六姨娘又是家大将军最宠的,得他两人吹嘘,便十成八九,所以每日总在他们两位跟前少展间接的孝思。那知三弟眼红了,说我有戾太子干蛊之嫌。老人家听了那得不动气?昨天定省时,见铁青了面孔,一语不发,就为着这个。老伯,这件事非你莫解的哩。”瞿阁老一壁听着,一壁摇着头,嘴里不住说:“难,难!”   尾生明知他又是那毛病发作了,便慨然道:“仆因健斋公子国士之遇,原欲竭忠尽能,举公子所不忍施于兄弟者毅然行之,徒以公子仁爱,不欲因是启齐秦巢刺之争,故求援手于老大人。老大人而终不肯援手者,仆一身何足惜,将杀身以报公子矣。”说完,霍的立起身来。   这可把瞿阁老吓坏了,忙将旱烟袋一丢,摇摇摆摆的向尾生招手道:“壮士请坐,老夫好容易挣了这几十年,有可以商量的事,没有不商量的。好得兄弟不和,是有兄弟人家常有的事,也算不得大难啊!”尾生这才坐了下来,却复朗朗道:“老大人与大将军为一人之友,而健斋公子有同根之祸。若一时排解,则舆台臧获所优为。非所以浼老大人者,老大人苟为大将军计,为键斋公子计者,即不能复为群从计,是则老大人所知,而弗待下士喋喋者也。”瞿阁老一听,想:“完了。”真是:萁豆已伤煎太急,更从空穴起微风。   第十一回杯酒忘形瞿太傅充说客   密函出袖方公子失亲欢   却说瞿阁老被尾生几名话一激,只得撑起肩膀,答应了下来。但是尾生的行径,究竟太也离奇了,著书的若再糊糊涂涂的过去,怕不挨看官的笑骂。如今不能不将他的意思略表一回。   前回不是说尾生在会贤堂救了燕儿以后,握手话别,不尽缱绻么?自与健斋家走动以后,也时时随着到大将军府去,一眼便见了燕儿。一个是白龙鱼服,艰危谋国之雄;一个是铜雀鹓班,感恩知己之子。自然目招心与,借着花间池上,徐徐把心事透露出来。尾生见他聪明谨慎,便把一件很重要的事托了他。燕儿被尾生薰陶之后,慨然应允。从此大将军同健斋肘腋,都伏着两枝奇兵,宫中府中,父子兄弟之间,越发不安起来。   这天见瞿阁老已答应了,在健斋深感尾生谋己之忠,而尾生却别有一种欢喜。辞了出来,各人都放下了一腔心事,少不得要寻些快活了。   一到明天,尾生先怂恿着健斋,暗地请了燕儿来,把上项告诉了他,说瞿阁老今日必到,请他从旁帮衬着。临走时,尾生另密密切切的向燕儿说了番体己话,又从袖中给了他一件东西,燕儿毅然应了。才回到府,见瞿阁老那副悲天悯人的老脸,已在大将军座上了。一见自己,便挤紧了老眼,一手拉住,摩挲着手背道:“好玉郎,何物老奴倚此琼枝!今年几岁了?”   燕儿勉强回道:“十七岁哩。”瞿阁老笑道:“真糊涂死了,前儿不是问过的。”燕儿笑道:“大人秉国万钧,那里记得起这些。”瞿阁老笑道:“算了,算了,谁不知老夫是个著名饭桶,油腻蒙住了肠子,或者是有的事。若说是秉国万钧,则有你家大将军在,我算得什么呢?”说时,将燕儿那只玉莹珠润的手,送到大将军怀里道:“还你罢,我怕没福消受呢。”大将军原因燕儿不知到那里去了,正记挂着。今既睹风姿,复谐莺舌,不觉大乐起来,吩咐:“备酌,我要同瞿大人不饮哩。”   瞿阁老从没拒却过的,况今天还有别的话要同大将军说,自然老实不客气的扰他了。燕儿因受着尾生嘱托,今日十二分的殷勤,推欢送笑,尽替大将军劝着阁老。这位老先生平日是很谨慎小心的,只爱喝几口酒儿。在自己家里时,常向家人道:“我们做大官的,应该以‘勤俭’两字做国民表率。”所以每天不过烫半角麦烧罢了。如今横竖是喝着别人,于自己俭德无损,况且名花美酒,掩映生姿,自然不计杯酌起来。   饮到半酣,猛记起健斋所托的事来,登时觉得世界不平,无逾此事。大将军的听受谗言,韬庵的侮乱骨肉,及健斋的忠不见报,兔起鹘落般拥上心来。又像自己真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竟勃然要替方大将军整顿起家事来。燕儿何等乖觉,一见他眼色,晓得来了,便将酒壶搁下。只见他向大将军道:“大公子呢?”大将军恨恨道:“你不提起这孽障呢!”   瞿阁老假作愕然道:“这是句什么话?”大将军指着燕儿道:“我也懒得说这些,你去问他罢。”   燕儿想机会到了,便整顿全神,含着浅笑容光,向着瞿阁老道:“大公子原也很孝顺的,每日十二时总有七八地陪着老人家说话儿。近来踪迹却疏了。在大公子呢,原也是好意,老人家年纪大了,偌大的局面,精神怕照顾不到,所以在外今夜酒明夜酒的同部下诸将联欢。只由三公子眼中看来,自然要疑心到别处去了,便是一是二的说了出来。老人家气上来了,前儿大公子进来请安时,还挨着几脚的呢。”   这一席话看似平常,却说得锋芒不露,流转自如,向健斋顶上轻轻的敲了一下,却又一点把柄也没有。瞿阁老今天却专替健斋解围来的,亏他异想天开,离了坐次,当头一揖道:“恭喜,恭喜,我还不知府上竟有这桩大喜呢。”这一来,倒把大将军同燕儿两人都蒙住了。瞿阁老却手舞足蹈的随口乱诌道:“木高则风摧,志高则谤至。我不想健斋世兄学问道德,竟值得人嫉妒诽谤起来。自古怀谗遭谤的像屈原哩,贾谊哩,那一个不是学问道德了不得的人。生子当如孙仲谋,何物老妪得此宁馨。老友,这是你家贝也太傅的积德,所以诞降出这天上石麒麟来,亏你还恨恨的屈他做孽障呢。”   瞿阁老信口开河的说得正滑溜,却忘记了在大将军面前,说健斋的是,韬庵的不是,自不觉得,大将军却听出来了,冷笑道:“然则阿韬儿子居然是上官大夫、令尹子兰了。”瞿阁老一听,才知自己说糟了,把老脸涨红了,嗫嚅道:“这,这不过是个譬喻罢了。韬庵世兄,人中鸾凤,天上日星,还有什么说的。古人说得好,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位世兄,一个是才高八斗,一个是勇冠三军;一个是明理辨微这士,一个是暗鸣叱咤之雄。自然一时合不上来。两只碗还有些乒乓,何况是两位人豪呢。老友,我劝你装些痴聋罢!像我这没尾巴猢狲,要半个不肖的还不容易呢。”   大将军见他这一种嬉皮笑脸的样子,不觉一笑,真个把气平了些。燕儿见这样子,暗暗佩服尾生料事如神,想:“这老头儿竟有些魔力的。不给他一个厉害,赤紧的驱逐他去,永远不许上门,以后的事便难了。”主意已定,仍行了几巡酒。此时天已上灯久了,瞿阁老以为大功告成,要紧明天敲竹杠去。   便辞酒力不胜,略用了些干饭,漱漱口便辞着出来。   燕儿殷殷勤勤的提着灯送了他出去,直看他上了车才回转身来。只见大将军手里拿着一张八行书,气得把眼珠都努出来了,一叠连声喊:“揪这言行不符的老匹夫还来!”众人吓呆了,动都不敢动。还是燕儿平日伏侍惯的,赶上去缓缓的将他扶在个醉翁椅上,又柔声道:“大将军可要他还来?只他去远了,要有什么事,明天怕他规避不成?”   说时偷看那八行书时,不觉心中一动,原来是一封瞿阁老给健斋的函,中间有几句道:昔吴朝歌藏簏入邸,陈思之宠遂衰。仆与尊翁同处久,轻重之权,十得七八,苟以万镒相许,则易为谋矣。   又有几句道:   闻宫中宠幸,无逾六姨与燕儿。足下苟感以至情,啖以重利,则浸润肤受之间,当尤易为力。   燕儿见了,不觉泪流满面,跪在大将军膝前道:“小奴自邀殊宠,拔司洒扫,烧茶焚香而外,不敢稍希非分。今瞿某既这样说,小奴何敢置辩!请大将军先治小奴以罪,然后再究瞿某以侮辱闺闼。”说时,止不住眼泪直滴下来,却好又滴在大将军的手背上。大将军见他这春花着雨秋水凝波的娇态,早已怜且不暇,如何肯恨?这经这几点珍珠般的清泪滴在手背,沁人心头,不知不觉扶了他起来,叹道:“原没你的事,你尽立起来。   便六姨也愚不至此,我只向那畜生算帐罢了。”便一叠连声喊传大公子。回上来说:“大公子已出去了。已吩咐着待一回来,便上这儿来呢。”   又是燕儿连夜去通了个信,说这般这般,现正在火头上,还是托故回避的好。健斋听了,急得跺足道:“这老头子怎这样颠倒起来,既是写给我的信,怎又送了大将军那里去!”燕儿道:“那倒错怪了他。原是临走时遗落在地上的,偏又被大将军捡了起来。要是奴才不出去送客时,说不定还掩饰得过呢。”   健斋不觉默然不语。尾生道:“如今只有先扬言着,说骑马掼伤了,托病不出,避他老人家几天,然后再想别法。至于燕儿,以后却也不宜多来。信上既牵涉了你,虽则一时掩饰过了,终究不妥,还是避些耳目的好。其余自有我在这里策画着,有烦你的事件时,再来通知你。”健斋、燕儿也只得大家应允了。真是:一时义利难分别,敌国起于兄弟间。   第十二回鸦片烟中妙计   鸨儿口内佳人   却说健斋托病不出之日,即韬庵预备燃萁煮豆之时。他那老师季穆斋,原是读书人中的下流、篾片丛里的俊品。韬庵那里真个要收罗宋版书,不过借这名目好引他为爪牙。他也何尝肯替起庵仔细鉴别,不过借这名目,好与阔公子联络声气。两人已密商着多时了,想把健斋推倒,好据方大将军产业。现在听得燕尾生已做了健斋谋主,自顾左右,虽也有几个谋士,都不是燕尾生的敌手,便同委穆斋商量着。   穆斋沉吟道:“人才呢,辇毂之下,何求不得。只没什么交情,断不能把这极秘密的事同他共事。现在大将军左右,那三五个心腹秘书,那一个不是娴熟韬略的?向他们里边笼络一个。燕尾生虽利害,究竟只能替大公子画策,不能在大将军面前浸润肤受啊!”韬庵听了这句话,沉吟了一回,抚掌道:“依你说,便非梁翼谋不可了。”穆斋也点头微笑道:“翼谋呢,原与我同举经济特科的。论他的文章,也不过中等脚色,只手段却真有神出鬼没之妙。大将军近来综治朝野的政策,那一件不是他的主意。得此人为助,燕尾生自不禁靴尖一踢了。只此人城府太深,利己心太重。倘不用他,势将被他所用。这一着,却不可不顾备的。”韬庵坦然道:“这也顾不得许多了。”   从此韬庵、穆斋用全力去拉拢着翼谋。不上半月,便已粘成一片。有一天,翼谋在韬庵家里打了八圈一千元底的小牌,时候晚了,韬庵便留住他。吃了饭,同躺在一张榻上抽鸦片烟玩。韬庵便兜着圈儿,说出请他在大将军前帮衬自己离间健斋的话来。翼谋不等他完,便笑道:“我早知道你的意思了。才华一代的方韬庵,何事不可为,而必下交南海匹夫。前天穆斋来达你的殷勤时,便料着了。只令尊的性格你是知道的,要仗着空言,望他倾心相就,是一万个做不到的。必须假一件事情去挟持他,令他不能摆脱,才是正当计较。只什么事可假以以挟持呢?上策太危险,还是用下策的好。”   韬庵急问:“何为上策?”翼谋道:“李世民所以独能得唐高祖爱护者,非以世民为可爱,乃以彼为可畏耳。当日入宿隋宫,私幸帝庞,有许多不能令天下后世知道的事情,世民独与其谋。万一世民怨望,吐露出来,还能腼颜称开国之主么?   更加着重兵在握,羽翼已成,便不令取帝位,世民已力足以自取之,此齐与巢刺所以终不能敌也。今大将军虽无此意,然苟置诸炉火之上,则以后之事,悟吾所欲了。只事体太大,偶一不慎,祸且立至,故我以为太险。至于第二策,现在大将军因一件事,非得巨万金不可。我自问弄钱的本领还有,弄得到这笔钱时,将来许多事权,便好乘机垄断。再加着你另用方法,去日求亲昵,怕燕尾生不为辛毗么?这第二策,功效自然迟一点,却四平八稳,没一些破绽的。”韬庵沉吟了一回道:“将第一、第二两策同时并举,便怎样呢?”翼谋不觉从烟榻上直跃起来道:“不图吾韬庵公子竟有这阔大英卓的见解!梁某不才,既遇知己,不能不誓竭绵薄了。”说完两人又密谈了一回,翼谋自回去了。   一到明天,财政部便发生了那立提八百万元的事情。刘其光因这案也得了个劳绩,连戚少甫都拔茅连茹的升起主事来。   这也算是佛天一滴杨枝水,泽遍人间十万家了。却说刘其光自这一次受堂官青眼后,便充了翼谋的心腹,终日自忙着别种事情,财政部倒反不易见他足迹了。   一天,闲着没事,又去看长鹤山了。门上的瞅了他一眼,说:“公子爷么,他正为朋友太多了,如今连家里都弃着不要哩。”其光心里一动,想:“怎样会大家不晓的呢?莫是他们懒着通报罢。”正想着,有个极俊小厮从中门内转将出来,传着绿筠夫人的话道:“总管呢?”便有个花白胡子的走将上去,问:“怎样哩?”小厮道:“夫人说你们的限已过了,公子还没还来,你们的皮可已不要了?如今没别法,说财政部那老刘是长同公子一起的,多管被他诱在那些不要脸的地方绊住了。   你们快挑齐了人,打到他那狗窝里去,问他要公子去。”   其光听了这一句话,“啊呀”一声,捧住了头跳上车,说了一百多个“快走”,那马泼辣辣拉了车便走。不多一刻,还到自己家里,才算回过了口气来,拍着胸道:“好险哪!只他们说是要打上门来的。堂堂司长公馆给人打着,说要还人,可不是笑话?”便同戚姑太太商量好了,将门前钉着的那块“财政部刘”的牌子除了下来,另粘了张珊瑚笺写的“秣陵戚寓”的门条。布置妥了,自己才偷偷掩掩的出了后门,一脚奔到郑甘棠那里。   那郑甘棠才买了猪仔回来,受着朝廷上赏,充方大将军帐下记室参军,与梁翼谋是一文一武。只天生一副下流相,做鸡鸣狗盗的功臣则有余,充经纬密勿的重臣则不足。所以尽他竭虑尽忠,左不过是方府里一个三等门客罢了。这天正在私寓里同缝穷夫人寻着快活,门子进来说:“财政部刘司长,不等通报已闯起来了。”甘棠不知是什么事,倒也吓了一跳,忙推开缝穷夫人,迎将出来。只见其光满脸不快,一见自己,便指着嚷道:“好呀,你把长鹤山藏到那里去了?自己在家里乐着,却教我来顶缸。”甘棠茫然道:“谁藏过长鹤山来,谁又找你去顶缸呢?”其光道:“好么,谁不知你同鹤山是天天浑在一起的!今天我没事找他去,那门上说不还去几天了。后来又走出个小厮来说,要挑选精壮,打到我家里去要人。亏那小厮是没见过我的,不然多半被他们小鸡般抓进去,押追原人哩。”   甘棠听了,不觉暗暗好笑:“自己饱尝了长家扫帚风味,不图刘其光又要领略那门丁老拳,这也被他们杀尽威风了。”   一壁想,一壁皱着眉道:“你也原常同他来往的,只不过这几天忙着别的罢了。我又那里知道他在那里呢?”其光见他没事人一般,不觉央告道:“你也有用我刘某日子的吓!何苦来看我为难呢。”甘棠沉两位今天是到我家定的哩!小妇人这几天留着这条性命,等两爷的吩咐呢!”满嘴里不伦不类的乱嚼。   甘棠、其光见了这怪相,听了这奇语,不觉骇然。又碍着人家眼睛,看这样子是呼叱不退的,只得等车子到了门口,硬着头皮下车道:“这不是讲话的地方,我们进去说罢!”走便走着,心里兀自别别的跳。呤道:“他走的那几家我都知道的。留得住他的却只有挹芬处。没奈何我便同你去走遭罢。”说完,请其光等着,自向里去同缝穷太太扭股糖儿似的扭了一回,才出来同其光坐着一车,向挹芬家来。   那知还没到门首,早见挹芬的鸨儿蓬头鬼脸的将怪眼向街上愣着。一见甘堂、其光两人,便没命的跟将上来,嘴里嚷道:“甘棠瞅了其光一眼,暗道:“费你的心,拉我来受用哩。”   其光心里也暗抱怨着甘棠道:“你引我到这个地方来,鹤山没看见,先见了这老鸨。着实利市哩。”两人怀着鬼胎,到了里边,觉一些人声也没有。那一庭修竹自在那里摇摆,也没人理他。听得鸨儿在院中说话,才有一个娘姨从墙角中踅了过来。   甘棠止不住问:“挹芬呢?”鸨母冷笑道:“两位爷也不晓得他在那里么?这可上了天去哩!”   甘棠听得口风不对,忙转过口来,装着吃惊的样子道:“敢是今天出去了没回来么?”鸨儿道:“是今天出去倒也放心了,可惜是前天去的,才着急啊!两位爷想才从长府来的,敢是长公子请你们来做媒的?那也没有不情愿的。”真是:才闻骑鹤亡踪迹,又见青鸾入溟蒙。   第十三回凤去台空花场大索   雀残人到客邸潜身   却说其光、甘棠到了挹芬家里,却给鸨儿拉住了。问起挹芬时,才知从前[日]出去了没有还来。心里想:“同他来往最密的算是长鹤山。张伯纯须发都白了,决没这程度的。”只一位门第煊赫的阔公子,既爱上个优伎时,花一万两万银子,怕不跟着便走,何苦来学这下流行为。出于诱掠,且又没一些把柄在鸨儿手里,那里敢冒冒失失的去向长府要人。所以这几天来,东问卜,西拆字,直把个鸨儿急坏了,失魂落魄的,有些痴癫起来。   却好那天五显祠求签去,签上说:“行人大吉,有贵人相逢。用不着去寻,自会还来的。”鸨儿迷迷糊糊的揣着签诀还来,只向街人愣着,怕贵人携着挹芬过去了,却再也不见。差不多到门首了,忽见刘、郑二人同坐着一部车迎面过来,想:“要问挹芬踪迹,端在两人身上了。”便野鸡似的将两人捉了进去,唠唠叨叨的说了一遍,接着道:“如今好了,有了两位爷,怕没这孩子么?两位爷本来便是做女儿保镖似的。什么大人哩,公子哩,都有你们在中间拉纤的。这孩子原不过是个毛丫头罢了,爷们爱着带了去,才是这孩子的造化,只小妇人这张嘴可就要干搁起来了。你们平日照顾小妇人的也够了,如今再请高抬一回贵手,把这孩子给小妇人再见一回,横竖总是感激不尽的。要不然这老妇四五十岁人了,叫再靠那一个活命去!”   说完,一声肉一声儿的哭起没良心的挹芬来。   其光、甘棠听了这番话,不觉目定口呆,把找长鹤山的话再也不敢说出来。说出来时,越发不能脱身了。只得装着吃惊的样子道:“有这样的事么?谁拐着挹芬走的?可恶极了!你且停着哭,我们出去自替你知会警察厅,赶紧搜查去。”说完,立起身来想溜。那知鸨儿是何等刁钻的,明知这不过是逃走势,靠不住的,便带哭带拦着道:“两位爷既来了,便不喝一杯酒去,也坐一回,给小妇人个着实办法。小妇人原要上公馆去请安的,又怕碍了两位爷的面子。如今来了是最好的了,好歹救了小妇人一命罢!”说时,大有要刘、郑二人立刻交出挹芬来的样子。院子里那些乌龟、娘姨、打杂、烧火已站满了,都指着两人嘁嘁喳喳的议论。   甘棠、其光心里一上一下的暴躁着。想:“发作起来,难道不能将屋子捣个稀烂?只闹出来了,给报纸上登上去,说堂堂司长、表表将军同龟鸨打架哩,这可有些不妙。”只得抑着威风,向鸨儿婉劝道:“你放心罢,我们既答应你办了,横竖有个还信给你的。我们是有公事的人,不能同你尽说闲话呢。”   说完又要想走。鸨儿那里肯放他,道:“这原是最好不过的。   只小妇人止有这个女儿,他要是给谁骗走了,小妇人的性命便向谁拚去。凭你皇帝家老子,难道便随便好带人家女儿走的么?   两位爷既担任了下来,可知那孩子是已有着落的了。一两天内来得及有还信么?”其光巴不得立刻便走,随便道:“来得及,来得及。”鸨儿道:“既这样说,那里敢劳着两位爷。到后天小妇人自己到公馆领人去便了。”甘棠原很按捺不住,见其光已答允了,便心里画着策,也便答应下来。这才重围立解,一院子的人一哄散去。   刘、郑二人挥了把汗,仓皇奔走而出。刘其光还抱怨着甘棠,说不应该撞到这儿来。甘棠道:“谁料到有这事呢!如今没别的说,我们分头设法去。莫到了那天,长家的门丁不够,还添着支龟军鳖将打上门来呢。”说完也不坐刘其光的车,自唤着街车走了。你道他真个去知会警察么?那里便会这般。一到明天,一溜烟避到天津,丢着这不了由刘其光去了了。   可怜刘其光聪明一世,懵懂一时,倒向各班子里去探听一会,异口同声的说是长公子做的事。你想:候门如海,金屋深藏,叫他从那里设法去?只得没精打采的从后门还家了。亏得姑太太替他先出了个主意,将门条换了,拼请三天假,缩头老不出门,想总躲得过了。那知一到明日,长家打手同挹芬老鸨一齐光降。   先是长家那个俊俏小厮,想是这次动员的先锋了,到了刘家门口,一眼见门上粘着簇新的戚寓门条,迟疑了一回,便一脚踏了进来。门上原有个看门的在那里,一见那小厮,想这未必是打手,便动手也吃得光他,便挺挺胸脯立起身来道:“找谁呀?”小厮陪笑道:“借问一声,刘司长公馆迁到那里去了?”   门子不防有这一问,顿了一顿道:“对不起,我们是新搬来的,不晓他们搬到那里去了。”小厮便一声“劳动”出门去了。   门子得意极了,一人笑着道:“险哪!几乎被他问住了。”那知这句话没完,小厮早又闪将进来,冷笑道:“险哪!几乎给你骗了去。”门子登时面红过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厮这才向门外一招手。早见一辆雕轮绣幔的马车停在门外,三四个丫鬟先下了车。小厮笑嘻嘻的向门子道:“请你老实些通报进去,说长家姨太太来拜望罢。”门子急得眼睛像铜铃般,几乎迸出泪来,自己凿着暴栗道:“这饭碗砸定哩!”说时抖着身子,一步挨一步向里边去了。   这时其光正同戚少甫、戚姑太太等抹骨牌儿玩着,桌上铺了条毯子,大说大笑也不敢。戚姑太太正做着清一色,等三六饼来和,把眼睛向少甫瞟着,用指儿在桌上画着三个圈儿,接着又画了六圈。戚少甫认是要九饼了,扑的一声把九饼开了一对打将出去,却给其光九饼碰倒了。戚姑太太将门前牌一掳,翻开少甫的底牌来道:“你是瞎了眼珠的么?”一壁说一壁看时,见少甫俨然还有张九饼在里头。不觉气得狠狠的,要是没别人在旁边时,都怕要扯着耳朵咬上两口哩。少甫笑道:“你在桌上连画九个圈儿,我才开对打的,怎又埋怨起我来。”戚姑太太道:“呸,不足兴三六饼的么?”   其光只看着他们夫妻二人笑,却不防那门子蝎蝎螫螯的立在旁边回道:“长家姨太太已进来哩。”其光吓了一跳,跺着脚道:“糊涂蛋,向你怎样说的”说还没完,早听得外边衣裙綷縩,香气遥闻,有五六个女子声气直闯进来了。戚少甫早已溜将进去。戚姑太太有主意,把毯子一圈,连牌拎进去了。   只剩其光一个,眼见避不去的,少不得要见的,只得壮着胆迎了出来。   绿筠夫人早已携着一群婢女走了进来,一见刘其光便笑道:“这位敢就是刘老爷哩。”其光勉强笑迎着道:“还没到府上去请安,倒先要夫人光降。”绿筠微笑一声,就这笑声中,便把全副威风露了出来。其光自觉得见了不寒而栗。刘夫人乖觉,忙换了件衣服,自己捧着茶盘,恭恭敬敬献了盏茶,又请了个安,陪坐下边。   绿筠将翠眉一皱,叹了口气,向其光道:“论理呢,我今天是很冒昧的,只是心里急着,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刘老爷是同吾家公子常在一起的,如今四五天没见还来,别人说不知道都还可以,刘老爷是不能说不知道的。所以特地求告着,请你看长家祖宗分上,将他现在那里说给我听,好教人请去。要是刘老爷不肯赏这脸,我也没面目还家交待人去。还请刘老爷想个法子,不要大家不便罢。”其光一听,不觉面上慢慢红了上来,支吾道:“夫人说是吩咐我去找呢,敢不尽力找去。只我每天在部里的时候多,公子的仔细却也不甚清楚。夫人且放心着,便是夫人不来,难道便不尽这几分力量么?”正说时,忽听得磞的一声,真是:平时接席联车伴,此日脂融粉腻兵。   第十四回嫩掌硬皮肤声如败革   老鹰抓小鸡鸨离于罗   却说刘其光说还没完,忽听得磞的一声,绿筠早将一杯茶砸在地上,霍的立起身来。这是女将军的一种号令,众女兵原摩拳擦掌,预备打仗来的,见号令已下,便莺呼蝶叱道:“夫人还同他讲理呢!他也是个老爷呀,拉他出去评个理,看他将公子藏到那里去?”说时,便来抓其光。其光忙退到屋角去。   他老婆吓得早色色(瑟瑟)地抖了。   其光见声势汹涌,想:“逃是逃不了的,不如把前日对付挹芬家的手段对付他,暂救个急罢。”便壮着胆毅然道:“这也怪不得夫人要急。便是我也深受公子栽培的,公子的不见,实在也奇怪。尽两日总有个还信到府上禀告去。”说完,向这班女兵作一个统揖,吆着他老婆道:“姐姐等站乏了,你也引他们后边去用一杯淡茶啊!呆呆的在这儿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