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京华 - 第 5 页/共 14 页
挹芬含笑不语,打量那些座客,觉得北京人物究竟比扬州盐商清贵些。便见对面一个老人笑指着叫自己的道:“这位是帝师李伯纯,从没倾倒过人的。今天还是自己出主叫的条子呢。”
挹芬才知是个名满全国的才子,不觉黍谷春回瓠犀微绽的笑道:“乡间蒲柳,那里够得上名公品题。还请李大人包涵着罢!”
说完微扭姣躯,斜贴向伯纯肩际。
那位老才子不觉把老花眼险些挤了个没缝,一手取过挹芬手里的执扇来。见一张素绢还没有题款,便随手摇了几摇,笑向挹芬道:“你拿着这个,不怕做班婕妤么?”挹芬原不懂这句话,却晓得总是句调谑,便含羞不语,微把溶溶眼波斜注着伯纯。众人见了啧啧赞道:“秀外慧中,沈挹芬佳人哉。”
正说时,挹芬的琴师来了,挹芬全神贯注唱了段《汾河湾》。到那曲中妙处,将眼光不住的过去,直把伯纯做了当年平贵。伯纯那里经过这些,自己也不知那里来气力,把挹芬那手握得紧紧的,只怔着发呆。直到挹芬唱完了,问他还要唱什么,才醒了过来。合座击节道:“不料挹芬有此绝技。从今宣南菊部要重翻旧案了。”
正说着,忽然帘子一起,一个人直笑进来道:“这算得些什么,你们还没听过他的绝唱呢。”众人看时,却是杜丁卯,忙起身让坐。挹芬纳闷着道:“怎的他也来了?”丁卯却笑向挹芬道:“我说的话如何?”伯纯问是什么话。丁卯道:“我说你是个耆年硕德,最疼女孩子的呢。”挹芬一笑。众人道:“丁卯,你说我们没听过沈娘绝唱,是那一出呢?”丁卯笑指挹芬道:“那出他轻易没为人唱过。说出来时,这妮子要怪我多嘴呢。”说完,眼看着伯纯,见伯纯正怔怔地的听着。
挹芬听了丁卯的话,早明白了一半,却半嗔半喜的向丁卯道:“这杜爷今天可醉上来了。自己来迟了,没赶上奴《汾河湾》,却把这些话激李爷。便是李爷真个激上了,奴那里有什么绝唱呢?”说完,将纤手摩挲着伯纯肩上道:“请大人赏鉴支昆曲罢!”伯纯喜着还没及答应,丁卯把箸击着桌道:“着,着。”挹芬道:“偏不唱给你听,看你乐些什么。”说完,回头一笑,就伯纯面前的茶盏润了润喉,唱道:[山坡羊]忆春宵栖迟死帐,挨承漏沉酣佳酿。
丁卯笑道:“沈挹芬不输王美娘,只问伯纯先生何如当年秦小官呢。”挹芬向丁卯看了一眼,接着唱道:悄阳台匆匆会难,杳巫山铭刻情和况。
伯纯道:“下该是小生唱了。丁卯,烦你充一宵秦种(重)罢!”丁卯点头,笑向挹芬道:“你不要着急,我是代李大人的呀!”挹芬一笑,丁卯便唱道:[五更转]扰情怀夜依卿旁,啼痕点点青山上。
今朝堤畔萍逢,洵是良缘天相。
挹芬笑道:“你既先说明了,奴且假认你是个秦种(重)罢。”接着唱道[园林好]感深恩山高水长,痛微躯残膏剩香。
挹芬唱着这几句,含笑向着伯纯。丁卯将箸击着桌沿道:“可恶,可恶。明对着秦小官,却偷唱与李伯纯,这醋钵是惯定的了。”众人哄然大笑,挹芬自润了润了口唱道:[江儿水]恨入章台肮脏,昔日青青,偏愧问东风飘。
唱到这儿时,声韵便低了许多:
[玉交枝]门楣厮仿,遇天涯双双故乡,蚊龙伫待风云壮。
丁卯急接着道:
羞煞奴四海一空囊。
[五供养]自揣萍踪浪荡,叹旅店羁栖,晨昏鞅掌。玉人空有意,金屋向何方,论十斛明珠岂易商量。
唱完了,笑指着伯纯道:“落魄穷儒,何来金屋,我不过是代伯纯先生唱着的。真要量珠下聘,还请伯纯先生自己出场罢!”伯纯欢然道:“真个让老夫来献丑罢。”众人认是伯纯要接下去唱,都纳罕静听。那知伯纯竟霍然立了起来。真是:清歌檀板春明夜,头白分司老尚狂。
第十二回李伯纯诗贻沈挹芬
破落户途窘书呆子
却说众人正喝彩着,忽见伯纯笑嘻嘻的立了起来,自向靠壁桌上研浓了墨,拣起支笔来,竟向挹芬纨扇上作起蝇头小楷来。众人都随着来看。见他喜孜孜的,一壁吟一壁写,不一时便成了七绝两首,掷笔而起,笑向众人道:“三十年老翰林,轻易不敢作楷。今日竟为挹娘破例哩。”说完,把扇递给挹芬道:“随便用着罢,手腕生涩,怕被人笑作老娘绷儿呢。”众人要向挹芬手中看时,伯纯遮着道:“这也值得看的?”挹芬自向扇上看了遍,殷勤谢着走了。
那知这一出来,便在车中同鹤山打了个照面。料定不见罢了,见时必不罢休,便驱车先回,似说是:“奴自慢慢行,君便快快随罢!”鹤山果然也是个聪明人,一直跟将下来。挹芬想要向下车时候先行招呼,又想:“这是海上下等倡伎的行径。
况北京人是讲体面惯的,这一来分明是拦着叫人不进这门了。”
便头也不回径自进去,一面却差个丫头出来接引。
鹤山随着丫头正在庭中咀嚼那羽琌山人十六个字的神味,帘子一动,挹芬早迎了出来,笑携着鹤山道:“里边坐罢!这方寸庭心,也直你伫立呢。”一壁说,一壁携着鹤山入室坐下。
鹤山痴痴笑道:“你好!我镇日价望着你,你倒会自在呢。”
挹芬道:“谁没来拜过你呢?第一次门上说出去了,第二次说又出去了,第三次说你病着呢。奴急得什么似的,说的爷既病了,奴越要亲到床前请安。门上的道是夫人吩咐下的,说爷的病都被外边混帐女人牵引起的,无论是谁,要是男朋友还有个商量,是女子时,一概不见呢。奴哀求了好一回,他们那肯依,只得罢了。今朝爷还抱怨着奴呢。”说完,眼波溶溶,竟似抱着满怀幽怨一般。
鹤山明知是那位新宠施的手段,却不好意思向挹芬说明,含糊道:“这都那班混帐奴才懒得通报,捏造着谣言来欺侮你。
还去给他顿结实板子,看再敢也不敢!一面说,一面拥着挹芬,把手摩挲着他香腮道:“向那里多喝了几杯了,颊上烘得红红的。”挹芬笑着不语,却将手捻着鹤山拇指儿,看带着的班指。
鹤山瞥见挹芬身侧横着把纨扇,便拾来看道:“是谁替你写的啊?”一壁说,一壁将扇上题着的两绝读道:仙奏云璈记十洲,九天珠玉落歌喉。
春明门外花如锦,谁数当年菊部头?
脱弃人间脂粉气,时于清俊见芳姿。
旗亭应有双鬟识,唱遍“黄河远上”词。
沉吟道:“好诗,好诗!是谁做的呢?”接看见诗后写着“入海钓鳌客”五字,惊道:“这是李伯纯替你题的么?挹芬道:“才在席上写的呢。”鹤山笑道:“不想这老子婆娑,兴复不浅,今日竟替你题起纨扇来。”挹芬本不晓得伯纯是个什么名公,便趁口问道:“这位老人倒还精神圆满,很体恤姊妹们的。
你也见过么?”鹤山笑道:“什么没有见过!论名分,我还得称他声太世伯呢。”挹芬道:“这样说,还是你祖太爷的相知哩。”说时,止不住格格一笑。鹤山道:“好,我便叫你祖太爷如何?”挹芬笑道:“不敢当。”鹤山同他谈了许久,才套车还去。
从此挹芬家中,平添了一老一少的阔客,转辗援引,挹芬的三间精舍,竟做了冠盖渊薮,声华自然鼎盛起来。那知不多几日,便生出个大笑话来。
却说八大胡同一带,有个著名的破落穷汉乌大褂子,没家没室终日在前门外私设赌窝儿,做个伸手将军。生性混混沌沌的,没钱撩了,却只睁出双乌溜溜的毛眼,向人丛中乱撞。撞出些事来,被警察拉进厅去关了几日,他倒落得了安居饱食。
有时撩得几个大钱在腰包里,又爱喝着白干,说几句大话儿,却总给人驳回个干净。他自知说糟了,也会卷旗息鼓而去,到明天再说,因此人又叫他乌鬼话儿。
一天从赌窝里出来,一手摸着自己的搭膊,皱着眉头,七横八竖的撞到金鱼胡同西口。劈面来了辆胶车,向东跑得飞快。
乌大褂子走路是从没把眼放在前面过的,拉车的要避也不及,碰的一声撞个正着。大褂子总算垫了个底,拉车的双脚一跛,却好伏在他身上。两人正挣扎着。那位坐车的正跷着腿衔着烟,仰头顾盼的得意着,忽然车子一颠,身子向外,直扑到两人身上。两人才挣扎得起,被他一扑,这连一连二的倒了,过路[的]都立着拍手笑。乌大褂子觉得背上重得很,拼命的一掀,坐车的同拉车的咯碌碌从他背上滚下来了。他爬了起来,一声都不言,只睁出两个乌眼珠盯住两人。两人爬了起来,也对着乌大褂子看。三个人一声也不言语。众人见了越发好笑。
三个人发了回愣,大家开口了,坐车的跳上车子道:“走罢!”乌大褂子一把抓住他道:“早得很呢,还撞回儿玩罢!”
坐车的将他一摔,那知大褂子动也没动一动,反揪住了他胸脯道:“我们茶篷中去讲罢!”说着,拉了便走。坐车的吓得面如土色,却一手画着圈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这人真是我夫子所谓好勇斗狠者矣,不屑教诲者矣。”路人见是个书呆子被惫懒汉缠住了,越发好笑。坐车的愈生气起来,摇头簸脑道:“乡邻有斗者,披发缨冠而往救之。汝等见而不救,反窃笑于其旁,如秦人之视越人肥瘠者,是亦可谓妄人焉矣,是亦可谓妄人焉矣”话没说完,被乌大褂子拉着,脚不点地的走了。
再说挹芬家里有一个打杂的,唤做刘狗儿。是扬州世袭的龟奴,在北京窑子里混了几年,出名的是捣鬼伙计。挹芬的母沈寡妇起初贪他是在北京混惯的,又是个亲同乡,到处有个招呼,便招呼了他进来做个伙计。那知狗儿有一种天生的本领,无论是谁,只要不是男人,他总能无老无少无美无丑,拍得他骨酥肉麻。沈寡妇原还是个四十左右的人,又不是什么大家命妇,见狗儿说话知趣,不知不觉的被他勾搭上了。经不起狗儿竭力报称了半月,竟打得火也似的热起来。起初从伙计不次迁擢的升了帐房,又从帐房得了个异常劳绩,竟又赏了个记名内用的头衔。
狗儿职分一天大似一天,事情便一天少似一天,除晚上依例签了个名外,终日在外边鬼混。人见他充了挹芬的未来掌班,便都十二分的奉承他。也有求他荐个帮闲的,也有托他出个名儿组织些龟界联合事业的。那拜把子、吃扁食种种活动,更不必说了。
那天他吃了饭没事,见沈寡妇也歇了中觉,便悄悄换了身玄缎高领窄襟叉裆直管的衫裤,三镶密行的快靴,斜戴了顶毡笠儿,挺胸凸肚的出了院子。慢慢从前门大街逛过来,却好见乌大褂子把那书呆子拉到茶篷内去了。真是:茫茫人鬼难分别,不数当年鼎铸来。
第十三回煊赫头衔龟能人语
殷勤晋接免解客嘲
却说狗儿全装披挂了,瞒着沈寡妇,得意非凡的出了窑儿。
一路过观音寺一带,见了银楼便心中计划着道:“金镯一对、金戒子两只不算什么,问这老婆子要去,怕不照数的给我?”
见了衣店,心中计划着道:“银狐袍儿、草上霜褂儿,不算什么,不算什么,还来问老婆子要去,怕他不照数的给我?”一路云里雾里般的一个计划着,早出了街口,向南信步走来。只见一个茶棚前拥住了许多人,在那大声价笑。
狗儿横竖闲着,拨开众人想挨进去看时,忽听得一个人嘶声唤着道:“狗君子,狗志士,狗先生,夫子有言曰:‘水氽浮尸,心不寮其如命何!’”狗儿虽听不清说的什么,那“狗”字是自己的尊篆,那有不关心的理,况这声音又是很熟的。便探首进去看时,不觉一声奇怪,那人早没命的扑上来,带哭带指着个惫懒汉说道:“是亦妄人而已矣。予方凭轼而观,辱于泥涂。彼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反绥之使来。非事之以珠玉,不得免也。救人如不及,先生其许之乎”话没说完,引得围着看的哄然大笑。那惫懒汉见了狗儿,也不敢猖獗,放了那人,静悄悄的立在一边。
原来大褂子、书呆子厮扭入茶篷之际,正狗儿排众探首之时。打量着那书呆子时,不觉心中一动,想遮莫是表兄席终南,便睁眼向着乌大褂子道:“你又作怪呢。”乌大褂子不敢倔强,嘻着脸道:“穷得慌了,斗着这呆子玩罢了。”狗儿冷笑道:“且教你认识这呆子。”说时携着那位终南的手道:“表兄不是来应知事试的么?他日得了宛平县缺时,先处治这厮罢了。
啊!”
乌大褂子听着慌了,碍着众人,又不敢跪下来。狗儿向身边摸出张五千钱的票子来,向乌大褂子一掷道:“还不走你的路!平日一吊两吊的周济了多少,可不喂了猫,倒知恩报恩些。”
看官,这句话里的“猫”字,原不见得妥当,只出在狗儿嘴里,却碍着佳名,自不得不以猫易狗呢。闲话慢表。且说乌大褂子得了五吊钱的票子,那里还有工夫去听狗儿的话是骂是赞,早一溜烟走了。
狗儿引终南出了茶棚,到青云阁楼上,泡了碗茶坐定了,才悄悄的道:“表兄,你怎不顾些我的颜面儿,在人丛中直呼起小名儿来。你兄弟现在靠着全身本领,挣到比嫖客差得一级了,走出门时,谁不掇臀放屁的唤你兄弟声老哥。你却狗哩狗哩的乱叫起来。”终南道:“君子也,志士也,特别改良之尊称也”这句话没说完,狗儿早止住他道:“不要掉文罢。
我肉也麻起来哩。”终南才竭力打叠起语来道:“比嫖客差一级么,怎便就算阔呢?”狗儿道:“你不晓我那里的嫖客,多是些特任大员,比他差一级,不是个简任官么?怕还不止中大夫呢。”终南笑道:“依你这样说,不是充了个窑子相帮么?”
狗儿正色道:“我原说你到底是才进京的,一些也不懂,却爱充内行儿。我这身分那里肯去做这下流生活去?只因生性吃情,挨不过那班大老们请求,暂担任个花丛招待罢了,那里便算是相帮。只你怎无缘无故进京考起知事来呢?”终南忸怩着道:“说也惭愧。我是在外省当了一年什么法政学生,总算有了知事的资格,特来应和事的呢。”狗儿道:“那也算不得什么惭愧,虽不能像我接近贵显,到底也是个命官。来来,我们喝了杯,到下处去喝酒罢!”终南本来没什么事,况又承他解了围,殷殷勤勤的邀着,自然应了。只一个是方袖长袍,一个是高领叉裤,一起走着,很有些碍眼呢。好在两个人倒也不计较这些。
走了一程,狗儿道:“里边坐罢!”终南向门上打量了一回,不觉一楞,随笑道:“这是什么地方呢?”狗儿笑道:“你问他做什么,横竖进去就知道了。”狗儿便随着进了二门。
见拦头迎出个妇人来,手里托了支烟袋,觊着狗儿冷笑道:“你倒还来了,可知远着我眼睛,便会捣鬼哩。”说时,瞥见了那方袖长褂的席终南,忙问:“这位爷是谁啊?快女儿屋子里坐罢!狗儿,你怎不引爷进去?”狗儿笑道:“莫忙罢,这是我家表兄呢。”那老婆子便不言语了。狗儿却引着终南相见道:“这是我们挹姑娘的亲娘,左右是自己人,行个常礼罢。”终南不知所以的作了个揖。沈寡妇少不得也将身弯了一弯,自招呼着别事去。狗儿领终南进了个屋子来。终南见那屋子却在二门的左角,里头拦着张凉床,壁上满悬着月份牌并胡琴弦索等。
当窗一只桌子,一顺倒也有三张椅子。狗儿便让终南坐了,自己赔笑道:“表兄且在这儿坐一回,我出去便来呢。”
终南原也有些纳闷,却又只得应了。等狗儿去了,向那桌上翻弄着,见都是些泥版的剧本,什么刘鸿声的《斩黄袍》哩,谭叫天的《空城计》哩,五花八门,也不晓得个中的好歹。最后翻出了本帐簿也似的来,开首第一条便是某王爷的堂差,接着某总长哩,某督办哩,都是些了不得的阔人。不觉一遍遍尽出神的看着想:“瞧不出这一间斗大屋子,倒有这国务院的签名簿呢。”起初心里原有些不自在,想托辞走开,到此不觉那尊臀竟似铁浇在椅上的一般,再也立不起来,只静悄悄的听着门外车声、马声、请安声、笑语声,一刻热闹似一刻。伏首向壁缝中望时,只见一个个锦衣华服向内走着。那位表弟狗儿,穿了大青布袍子,颠头簸脑的在那里引接。挺胸凸肚的站了一院子,风回云抱,煊赫万端。把自己禁得气也不敢大呵半口,伸着舌头悄悄的缩还头来。
一会外面的电灯明如雪月,自己屋里却仍黑??的。望狗儿时,影踪也没有。自思不料今日竟被表弟软禁了半天。正想时,一个人直闯进来唤:“狗儿呢?”终南也没看清楚,突然道:“我也在这里等久了,请你同他说一句,说我要走哩。”
谁知那人啐的一声,唾了口沫,转身便走了。终南心里一怔,想:“我也是个老爷,只没考取指省罢了,不是尼姑和尚,见了就要唾沫埃”又等了一会,才见有个小厮携着盏洋灯走了进来,向自己看了看,把洋灯搁在台上了,道:“掌班说今天是魏督办的酒局,正忙不下来。请你老人家好歹候着罢!”终南看那小厮时,秃头长袍,眉弯眼媚,说话含笑不笑的,着实有些可爱,便颠头簸脑的应了。又问他叫什么名字,当什么职事,每月有多少出息,小厮笑道:“我那里有什么职事,就替掌班的倒痰盂揩烟袋罢哩。一个月的出息,看和酒多少,多时也不过拆三四十元的小帐罢了。”终南惊道:“什(怎)么有这许多!我考了个三等,分发做县佐,就补了缺,也没你倒痰盂的出息呢。”
小厮听他说得不伦不类,知道是个呆子,没趣的,便笑着道:“我替爷去催着掌班的罢。”说完,竟是去了。只听那里一片繁丝哀竹的歌声,并夹着些庖凤烹龙的香味。不觉肚里空落落的,有些饥饿上来,仍不见狗儿影踪。愈候愈久,愈久愈饿,愈饿愈急,愈急愈不见狗儿到来。一个人只在斗大的屋子中乱转。
又隔了半日,忽听得里边一阵笑声。接着传呼伺侯,外边答应一声,门外马嘶车动。龟儿鳖儿一齐站着,灯火照耀,从里边簇拥出一窝蜂的贵客来。忙向壁缝中张着,见一人一人过去了,门外轮蹄辗动,一时星散。不觉又雄心勃然道:“他日得志,我席终南也要葫芦依样呢。”
正痴想着,接着里面唤将出来道:“姑娘出去哩,把轿灯打着罢!”终南听了,整顿全神的重复张着。一回人面未来,香风先到,衣裙纟悉縩的,一个俏侍扶出个绝色丽人来。真是雨涵菡萏,洛川神女之姿,烟润芙蓉,月窟姮娥之色。不觉呆气勃发,不住将手指画着圈道:若非群玉山头见,曾向瑶台月下逢。
不知不觉放浪形骸的出声朗吟起来。正发着呆,忽听得背后拍的一声响,不觉大惊。正是:磨砖邂逅成平视,销尽刘郎一段魂。
第十四回中人十家贵官一掷
掌班推食知事登天
却说终南正风魔着咏那“若非群玉山头见,曾向瑶台月下逢”那两句,忽听得背后拍的一声响。忙回过头来,见正是狗儿满头流汗的道:“好累坠!整忙了半天,呼茶唤酒的。”说完,将那件大青布袍儿向床上一掼,坐着只是喘。即刻的小厮早端上盆热水来,把香皂抹着手巾送过一把来。狗儿一面揩着,一面问:“姑娘上了车没有?”小厮道:“早上车呢。”又问:“他妈呢?”小厮道:“正折并着残菜,唤烫酒呢。”狗儿才回头向终南道:“劳你候久了。再候一刻便有酒喝呢。”说着便向小厮附耳说了几句,小厮笑着自去了。
狗儿正色向终南道:“表兄,我替你在这儿想,现在别样事都改了共和了,只‘卖官买官’四字,还是照从前一样。你这次带了多少钱来做使用呢?”终南道:“有,有。我已预备着在这儿。”说完,从靴掖子里摸出个皮包来。狗儿不觉一呆,想:“谁说他是个书呆子,看他这一来便着实不呆呢。”一壁想,一壁看终南从皮包里一张张检出来,花花绿绿的,把狗儿看得眼都花了。欢欢喜喜检起来看时,谁知都是些一元两元的打折军用钞票,满堆了半桌,还不到一百张,不觉大笑道:“这是带来坐皮车儿用的么?”
终南毅然道:“足足的二百元,还是偷手摸脚在光复时攒下来的。我这前程全恃着这几张纸呢。”狗儿道:“呸,你这全份家私,还不够今天上房的幺九一对呢。劝你把这‘知事’两字打叠起来罢!”终南愕然道:“这已是民间十年柴米哩,怎还说不够么九一对呢?”狗儿笑道:“不说你也不晓得,前天财政部何大人三条牌九,赔了二十余万元。就今天魏督办是爱文赌的,一个庄还输了三万多两。这不是不够幺九一对么?
京里的事情,眼阔手阔,又全靠财神招呼。你这区区百元,不要说要谋知事不禁大人们一瞬,便是我那小厮,也未必喜欢你的孝敬呢。”
终南听了,黯然变色,几乎把一眶功名热泪都急了出来,惨然道:“这便怎样呢,难道忍着羞还去么?也给人笑话啊!”
狗儿沉吟了一回,笑道:“你真个只想做知县时,我却有个计较。只到了任时,你须认做个傀儡。”终南回愁作笑道:“你莫是逗着我玩罢,一个为民父母的知事,那里便由你做主?你不过是个”说到这里,自知说差,把下半句咽住了。
狗儿笑道:“你道我不过是个乌龟罢!同你说句亮话,我这乌龟可比候试知事强多哩。你不信时,我们丢开手罢了。”
终南先前看见那帐薄上的名字,原也知道此龟非寻常小龟,乃京中特别之龟,又见他这时的气概,早已贴耳摇尾的笑道:“信你,信你。我把什么都是交给你!”说时,小厮跨进屋子来,向狗儿努嘴儿,狗儿笑道:“你既信我,便随着我走罢!”说完,把终南领了出来。
过了个院子,电灯雪亮,香草缤纷,一阵阵兰麇余香,微风送到。狗儿低低向终南道:“我今天领你到神仙洞窟哩。”
一壁说,一壁将左屋的软帘一掀,全屋的陈设便飞舞到终南眼前。只见锦屏檀榻,绣幕华灯,恍惚似琼楼玉宇。中间陈着张紫檀大案,满列着七碗八碟。才进来见的那个沈寡妇踞坐在中央,像在那等什么似的。瞥见了两人,似笑不笑的道:“你们也来坐罢!”
狗儿在终南身上连曳了几曳衣襟。终南也算福至心灵,忙向上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道:“还没向嫂子正式请过安呢,倒承嫂子赏起饭来。”沈寡妇是最爱趋奉的,心里便乐了,却骂道:“谁是你的嫂子?也混叫着。快替我坐着吃罢!”终南才恭恭敬敬的坐了。见桌上放的虽是些残肴,尽有许多认不出名目的东西,想:“怪不得人说充了三年乌龟,官也不要做呢。”
一眼见狗儿嬉皮笑脸的另换了一付面貌,替寡妇斟了杯酒道:“酒冷喝了会伤血呢。”寡妇道:“呸,谁喜欢你这些!
也替席老爷斟上罢。”终南忙道:“我那里便算得是老爷,替嫂子装烟袋还不配呢。”沈寡妇越发乐了,道:“就这样识趣,才是配做老爷呢。”三人一杯两杯喝了几杯。终南原饿慌了,又眼对着珍馐罗列,巴不得提着碗直倒下肚子去。却碍着“知事”关系,“老爷”体面,只得硬把馋涎暗咽。他们两人却有量尽喝,狗儿又不住的替寡妇斟着。寡妇喝上兴来,不觉口涩目饧的向着狗儿丑态毕露。狗儿向他附耳说了几句,寡妇扬起手来,拍的一声正打在狗儿颊上,笑骂道:“猴儿,我早知你最会弄古怪的呢,把木梢教我抗着,你却向别人买情。”
狗儿掩着颊,只嘻着嘴不语,却一眼瞅着终南。终南知道为着自己的事,立起来替寡妇满斟着一杯酒道:“嫂子打得该。
我原说这件事成时,冤有头,恩有主,我总感戴着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女菩萨呢。”沈寡妇听了这句话,早已软化了一半,笑道:“论事呢,不要说一个绿豆般的知事,就是大几倍的,也只消我家姑娘一语。只老爷将来被人识破了,说这是沈挹芬裹脚带上拖来的,也有些不便埃”终南笑道:“嫂子说那里话来。嫂子是个菩萨,挹姑娘是个下凡的仙子。靠菩萨仙子带挈着,体面也体面不过来,那里还有什么不便呢。”
沈寡妇笑道:“我晓得你们串同了来弄我的呢。”狗儿嘻道:“要弄你,也用不到串同了人啊!寡妇脸上不觉也红了一红。终南道:“谁还敢来作弄嫂子呢。”狗儿不觉狠狠的把终南瞅了一眼。终南忙改口道:“嫂子要不担承了这事,我那里敢勉强着。只被不明白事情的人知道了,说平日何等的威风,到头连一个知事也包办不来,可知是个没担当的。这句话却有些听不上来啊!”
沈寡妇被他们两个人一叠一声的挑拨着,不觉软洋洋的道:“我也强不过你们,且由着你们要什(怎)么样就什(怎)么样罢。”两人齐声道:“这才是聪明热心的呢。”正说着,外面一阵风的脚声,说:“姑娘还来了。”终南吓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
狗儿暗暗将寡妇衣衿一牵,先自溜出去了。接着帘子一起,挹芬姗姗进来。终南忙立起身来,倒把挹芬吓了一跳。寡妇忙指着终南向挹芬道:“这位也是个老爷,只资格差些罢哩。”
终南接着便是三揖,嗫嚅道:“草莽下士,得觐仙姿。正同嫂子在这里说姑娘是人中鸾凤呢。”挹芬听他说得不伦不类的,先已有些好笑,又见那一片足恭局促的神气,更觉得不耐烦起来,便推着更衣,到别屋去了。寡妇埋怨他道:“你怎发了昏似的,既承认是个老爷,却又酸头酸脑的唤起我嫂子来。”终南爽然道:“我见了神仙般的姑娘,心上虚飘飘的,那里还有什么主意。嫂子你恕我则个罢!”说完,千恩万谢的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