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京华 - 第 11 页/共 14 页
又留得春光几日,供愁人眼前消遣。
头陀叹道:“佳人犹舞琼台月,已报周师入晋阳。误国的何止一人!只现在大错已铸,天道难回,就便悔过恐也迟了。”正想着,那美人又唱第三支道:[绣带引宜春]输与他楼头春镜,陌上香鞯。收拾起画舫珠帘,打当着酒香歌艳。深浅,妨他红上樱桃靥。占尽了韶色闲香,博得个酒阑人倦。一刹时红雨纤纤,困恹恹冢冷埋香,惨凄凄人来别院。剩枝头绿肥红瘦,绮恨年年。
头陀听了这一只,不觉悲从中来,不住的咀嚼着“绿肥红瘦,绮恨年年”八字,道:“人事无常,沧桑万变。就是侥幸成功,到头自问,也不过像这桃花空留绮恨罢了!”正想着,忽见台上风过处,将一树碧桃吹成红雨,一瓣瓣飞入个池潭里去。那美人临水徘徊了一回,唱第四只道:[东瓯连]风过处,春去也。流水天涯夕照天,教人忒觉春光贱。托游丝黏花片,怕经红怨绿愁边。
已成沧海桑田,玉楼人去恨绵绵。
那美人才唱完,忽然台上灯光全息,一阵风奔雨走,座中飒飒,居然有无限秋气扑上心来。头陀不觉惄然变色。忽听得台上隐隐唱着尾声道:[尾声]天公不管人憔悴,特地的团丝作茧,造作穷愁付简编。
头陀听到这儿,看到这儿,不觉将手向桌上一拍道:“谁实致之,而至于此。”手才拍下,忽听得豁琅一声,有一个人拍着他大笑道:“睡够了,又该发脾气哩。”头陀经这一惊,蓦然醒来,模模糊糊的见台上正做着韩奎喜的《虹霓关》呢。
桌上的一把茶壶已被他拍翻,自己一件宁绸棉袍上淋淋漓漓沾了一大片的茶渍。因失神落智的向着隔座的朋友道:“做什么呀?”他原坐在台前第一行上,韩奎喜这时正串着辛夫人,同王伯党阵前调戏。猛见台下一个牯牛般的肥人,形容古怪的从睡梦中将茶壶泼翻了,还问人做什么,不觉回眸一笑。头陀抚掌道:“不有此梦,怎赢得美人一笑!我吃肉头陀今天牺牲了一领袍,消受得无双艳福哩。”说完也不去顾棉袍上的茶渍,竟低首沉吟,默诵起梦中的曲文来。
那知这一句话不打紧,却恼了一位满头白发的少年。这人的岁数,差不多比着台上的韩奎喜至少也要加上两倍。只他生来有一种古怪脾气,最不服老。除了头上的白发、面上的皱纹是老天掌着大权,没法违拗的,其余总没一件不曲尽少年态度。
穿的是窄袖浅色一字襟密行团镶的衣服,敷的是夏士莲雪花香粉。这且不要说他,最惹人肉麻的,有时见了奎喜,还赶着叫妹子,自己竟屈尊纡贵的称小生呢。他是没一天不到这园子里的,没一天不坐在第一排上的。跷着脚儿,撑着眼儿,一见奎喜出场,便以一颦一笑专来供他赏鉴的一般。其余满园子的人,在他看来,不过是托庇宇下,随从鼓吹的一般。今晚突然见奎喜向吃肉头陀一笑,接着又听见吃肉头陀说出这无双艳福的话来,真是钻心剌脑,把几根白发气得根根欲竖。想要发作起来,却又看着那台上的奎喜,妖艳旖旎正做得神彩飞扬,怕乱了美人心曲。只得长叹一声,盯了头陀一眼,咬着嘴唇忍痛不语。
头陀却那里理会得到,立起身来向着同来的人道:“你自看着罢,我回去录一篇绝妙的文章,给你明天下酒呢。”说完,径自出了园子。
不管东南西北,一直撞过了一条街,才仔细看着胡同口的牌楼。自己止不住笑道:“呸,摸了半天,才知是金鱼胡同,再一直下去,怕不出平则门去。”因唤了辆皮轮,回到自己寓里。兴兴头头的灯剔亮了,墨磨浓了,笔提起了,想要写,忽然自己问自己道:“那梦中唱的是什么呀!第一句是什么呢,是什么曲文呢?呸,一个字也记不得了,还写些什么!不如困他一觉,到明天再喝个烂醉寻梦去。”说没有完,笔还在手里,早已齁齁的睡着了。
糊糊涂涂的镇(整)忙了一夜,到明日醒来,早有个人搴着帐子,指着他笑道:“呸,日高犹是不明眸,你好醉醉。”
头陀将手拭着眼,一骨碌竖起来看时,见正是知己的朋友,昨日同着入戏园的杜丁卯。忙起身下床,自有人来伏侍他洗漱。
头陀一面洗脸,一面笑向丁卯道:“这样早就来了,昨天都(多)半是宿在胡同里的了。”丁卯道:“呸,人家差不多吃晚饭了,你还说早呢。”头陀不觉一愣。看壁上时计时,真个已指到三点半了,不觉猛记起一件事来道:“了不得,我今天约着个人,上午十时见面的。不想竟昏睡了。”因问着当差的道:“有人来过没有?”当差的道:“人没来过,只内务部齐老爷却打过电话来,说上午等了许久,没见爷去,今晚准在团云阁家碰头。”头陀笑道:“我早知他等得不耐烦呢。”丁卯道:“不是齐东野么,他如何居然找起你来?”头陀叹道:“那里有什么事,不过又要变着方法,多买几只走狗罢了。”丁卯道:“他不是现在在黄开宝面前很红的么?你是个歌场惫懒汉,酒国荒唐鬼,便要收买走狗,也轮不到你啊!”
头陀此时盥漱已毕,抽着口雪茄烟笑道:“你说我把给不到这走狗两字么?不知这‘吃肉头陀’四字,还是经黄总长朱笔圈出,特委齐东野来按图索取的呢。”丁卯听了,愕然不解。
头陀叹道:“痴儿,痴儿!我吃肉头陀做了半世的名士帮闲,文场供奉,大江南北,故人不少。现在天开洪运,什么都有,只少了几篇堂皇冠冕的文章,几个有文无行的名士来妆点圣功。
这拉纤掇梯的能手,除却我吃肉头陀,还有那个呢?”丁卯停了一回道:“你究竟去不去呢?”头陀道:“这种风流罪过,那有不造的”说没有完,忽听得窗外拍的一声,把两人吓了一跳。真是:艳曲梦痕疑蛱蝶,帝城秋色走鹰鹯。
第二回金榜亲题姓名有价
玉郎艳唱本事成诗
却说吃肉头陀正同丁卯说着话,忽听得窗外拍的一声。急推窗看时,见院子里一个粗做丫头执了根竹梢正赶着小厮打。
那小厮隔了个石磴,嘻皮笑脸的对丫头作着揖。那丫头又笑又恼的,举着竹梢狠命的向石磴打去,像舍不得伤着小厮,把石磴做着榜样的一般。丁卯只掩着嘴笑。头陀咳嗽了一声,小厮掇着臀便向外跑。那丫头举着竹梢撩着屋檐道:“这倒运的蛛儿,又织起网来哩。”
丁卯听了这话,不觉悠然神往,眼看着他拖着竹梢,讪讪的走进去了,还不住的在那里咀嚼这倒运蛛儿一句。头陀回过头来,见他这出神样子,不觉笑拍着他的肩道:“你爱上他么?
今天便叫他伺候你去如何?”丁卯听了这句话,也有些讪讪的道:“你说些什么话?昨天说的那绝妙文章呢?”头陀笑道:“惭愧,惭愧,我竟一句都记不起来了。”因把昨天的梦境说着。丁卯道:“可惜一篇绝妙曲文,给你这醉汉装到糟坑里去了。”两人谈了一回。看日己将次下墙,丁卯见自鸣钟上已指到四点三十分,因问团云阁的约何时。头陀道:“早哩,我们出去走走罢!”两人便出了门。
头陀因没吃过点心,要拉丁卯至美斋去。丁卯原是无可无不可的,两人便进了至美斋。头陀是没酒不动箸的,自然唤了几碟菜并半斤白干,慢慢的对酌着。正没到两杯三杯,忽听得楼梯上一阵声响,接着对面房间里走进四个人来。见当先那个人穿着一件蓝绸袍子,那褶影齐齐整整的,似新从小衣店里捆出来的一般。头上剃得光光的,只带着几个剃刀划破的脓包,才结痂的脓盖映着深青色的头皮,格外明白。接着后头三人,一色的窄襟短袄,松管黑裤。一进房,那脓包便向桌上一爬,搭起狗肉架,便三斤绍兴、四碟牛肝猪肠的乱喊。头陀暗暗将丁卯衣襟一扯,两人便一声不出的尽看着他们。
只见一个人先开口道:“三儿,你也算是走好运的了。我们不是老弟兄,论平日行业时,我也算得比你高了一等,只可怜没投着好缘法,到底还是个赶车的罢了。”那脓包冷笑了一声道:“这算得什么?将来皇帝老子登极以后,便算不得一个开国功臣,像郑恩、高怀德一般,只(止)少也得个知事老爷呢。”三个听了他这句话,几乎把涎多挂了下来道:“你又不识字的,怎也懂得‘俯允民意,早正大位’这些事。这八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脓包一手将筷击着桌子,唱着“在月下惊碎了英雄虎胆”,一手端了杯道:“我管他什么民意不民意的,只那天财政部当茶房的老朱同我说:‘现在乌龟王八也是皇帝老子脚下的人民。
你是要想发财的,现有张签名单在这儿,只要你自己写得成姓名,便有五十块钱的酬劳。这还不算,将来把这姓名写在黄龙缎上去,皇帝老子见了,喜动颜开,保不定将来有为官作府的把望呢。’我也不望别的,这五十块钱是整整的一卷,搁在我面前向我抬手的,我自然把这姓名写上去了。并且老朱还托我多找几人,说送给皇帝老子时好看些呢。”三人听了欢然道:“这样说,我们都情愿写三个字,换他五十块钱来喝个爽快。
好兄弟,你便不要别处去找,就作成了我们罢!”
这时的脓包却变了个样子,将眼睛向上望了望,冷冷的道:“那里都有五十块的酬劳。我是个特受财政部茶房委任的,所以有这些。像你们由我介绍着,自然应该比我降一等,大约十块二十块是必有的。”三人道:“难道一个皇帝才值十块二十块么?”脓包冷笑道:“你们还说这些呢,前儿住在火神庙的乞儿阿三,不是也由我介绍签了个名儿,他那里得过一块整钱,不过十个铜子罢了。”说时三人齐声大笑起来。这一阵笑,话便隔断了,一时唱戏的乱唱,猜拳的乱猜,虽只四个人,却闹得盘翻碗倒。
丁卯回头含笑向头陀竖起个大拇指道:“一个财政部茶房委员已阔到这样。你是个内务部司长齐东野所委的,着实不可一世哩。”头陀正含着一口酒在嘴里,听他说着这句话,不觉笑得将酒直喷出来道:“呸,你仔细着我来运动你哩。”丁卯叹道:“你原不是这样的人。只我想登极践祚是何等事,那些大人先生竟掩耳盗铃,胡拉乱搅到这般地步,不禁要替二十四朝太祖、太宗痛哭哩!”说时天已黑了长久,丁卯还有别的约,知道头陀到团云阁去也是时候了,便饭也没吃,大家走了。
单说丁卯别了头陀,走到这个地方。那地方门口挂了个门灯,却没点着,他是出进惯的,一直走了进去。到了书房外边,有个清俊小厮迎将上来。丁卯忙向他摇手,自己从窗棂中偷瞧着那书房中的人,正是昨晚戏园里的那位白首少年。只见他才将雪花粉向一张寿纹百皱的面上敷好,穿了件一字襟红钮扣的马甲,小袖窄襟长袍。自向镜中端详了一回,笑嘻嘻的从书案抽屉中检出张泥金扇面来,向灯下读着。丁卯不觉一笑,打帘子进去道:“老伯好呀?没到一天,就把这蝇头楷写起来了。”
那白首少年举起头来,见是丁卯,忙将扇面递过来道:“你好。说着凑夜便来的,实把我等急了,要自己送去哩。”丁卯笑着不语,只将扇面展开看时,见齐齐整整密如蝇头的写着一首长歌道:既幸非毛惜惜,又幸非邵飞飞,美人不畏将军威。
既免作陈圆圆,又免作关盼盼,美人肯附尚书传。既耻为苏小小,又耻为李师师,美人岂愿天子知。既懒嫁赵闲闲。又懒嫁王保保,美人甘作女伶好。女伶者谁刘喜奎,或言沦州或南皮。似把喜神呼小字,宜为奎宿作旁妻。女伶三绝声艺色,声艺易得色难得。小菊芬艺真无双,小香水歌真第一。孙一清与王克琴,色佳便入侯门深。亡国久无杨翠喜,破家空有李红林。
(破余家也)金玉兰与彩喜凤,色逊艺佳堪伯仲。小荣福与金月梅,色衰时过谁推重。津门近岁品群芳,独有喜奎称擅常岂但名声超菊部,直推颜色比花王。
人言十九二十矣,我谓十七十八耳。碧玉何曾似小家,姑射居然真处子。多少王孙枉坠鞭,登台才得望婵娟。
哀梨并剪歌喉脆,荆玉隋珠色相圆。倘生天宝唐宫苑,娇过念奴定无算。差伴诸郎二十五,多费八姨三百万。
牙旗玉帐镇临淮,选色征歌十二钗。更慕绿珠筑金谷,曾拈红线到桐台。任他痛哭还长跪,那要英雄作夫婿。
美妇空思阴丽华,佳人岂属沙叱利。还君明珠泪双垂,枉是相逢未嫁时,才知世上奇男子,不及民间好女儿。
都人初见夸容态,座比叫天更多卖。几压兰芳与蕙芳,休论白菜与菠菜。谁说梅郎是雅音,若论貌可配南金。
日停骢马陆公子,愿解貂裘夏翰林。翰林怪我多奇遇,亲见星眸向西注。认得狂奴喝采声,博来天女横波顾。
公道慈心爱大士,任人饱看舞台仙。莫言无与苍生事,我已多添寿十年。
上款写着“恭呈玉芙仙子妆次”,下款写着“寿阳叶笑庵沐手谨撰书”。不觉暗暗好笑。那位笑庵先生却赶着问:“写得还过得去么?”又道:“你把这扇面送去时,千万说叶某是当今第一才子,平日不轻容易替人写字的,写小楷是越没有的事。这次见了玉芙,不知怎样直从脑门上佩服到脚跟下,才破例出此呢。丁卯你赶快送去,我们在园子里碰头罢!不然怕赶不及他在家了。”正说着,忽听得门内嘤咛一声,叶笑庵便矮了半截。真是:灯前初试调莺手,帘外惊闻叱燕声。
第三回禁风狂兰闺定清课
探秘密瓜子寓痴情
却说叶笑庵正与丁卯说着话,教他送扇面给刘玉芙去。那知帘外有个丫头笑着推帘进来,见有客人在屋里,便不敢多说,立在一边。笑庵问:“做什么?”丫头吞吞吐吐的笑道:“姨娘问大人的字写完了没有呢?”丁卯意是这扇面上的字,想叶笑庵现在竟大建乾纲,把赠女戏子的诗都在闺中明白宣布了。
那知笑庵听了丫头的话,嗫嚅道:“今天客来多了,竟没有写,明天补着罢!”那丫头欲说不说的出去了。笑庵暗暗捏了把汗,想:“好险啊!亏他没听见扇面的事,不然这事又闹大哩。”
原来笑庵在广东罢官过沪时候,清(轻)狂裘马,名遍北里,曾费六千金娶了个妓女名雪雁的。这雪雁原也识得几个字,一经名士帮忙,便居然算娴习翰墨。自娶了回来后,因他原姓是薛,便上上下下的唤做薛姨。六十岁老人得了这盛年宠妾,自然越发爱怜,薛姨见他头发也白了,还在外边装着少年胡行乱走,便下了一番苦工,定出一条规则来。起初要他每日替自己上书一课,后来教的倒没有什么,读的可着实不耐烦了,便将书包向床顶一搁道:“闹得人头都涨了,不学这劳什子罢。”
笑庵巴不得他这一声,也立起身来呵了个腰道:“这我也觉得怪腻烦的。”说完搭讪着想要溜。
雪雁笑着一把位住道:“还有事烦你哩,好意思便出去了?”
一路说,一路替他磨着墨儿,润着笔儿,焚了一盒细香,展开一张雪花笺,将笑庵软丢丢的向椅上一揿,将香扑扑的樱唇直凑到笑庵耳边,低低道:“焚名香,对美人,磨隃糜,抽珊瑚,这清艳福分,尚不值你写二百个蝇头小楷么?”笑庵经雪雁这一来,不觉熨熨贴贴的居然一笔不苟的写起小楷来。雪雁暗自好笑,越发添香拂纸,伏侍他得甜蜜非常。
笑庵这一天的二百字真写得舒服。从此被雪雁逼着,每日写小楷二百,算是一定的功课,把他那双胡行乱走的脚跟,管束住了一半。这日功课没完,要紧着玉芙的扇面,便在书房里瞒着雪雁写好了。一双手腕已有些酸酸的,正要预办(备)出去,那知索字债的来了。勉强将索债的打发了出去,不觉向丁卯将舌头一伸,笑道:“我们分头进行罢!丁卯两人便出了门,各自坐着车去了。
那知雪雁听丫头回来说着明天补写的话,早已明白了一半,想多分是又约着金哩玉哩。便独自一个人走到书房里,见墨床上余沈未干,一枝新开的鼠须笔搁在架上,因自言自语道:“写些什么呢?这样整齐停当的。”说时,将抽屉拽开,见满堆着零稿断简。随手翻弄着。突一张信纸上写着几句道:“此儿已有所天,出入监视綦严,骤难代致思慕”等,后面笑庵自己批着八个字道:“唉,这相思害定了也。”雪雁含笑将信纸藏在袋里。再翻弄着,见一张照相中间映着个遗翠花的翠香小影,上边又是笑庵亲笔写着:“上天下地纵今横古第一美人之影。”
下边写着:“私淑寿阳叶笑庵谨题。”将那小影端祥时,却也有几分姿色,便也藏在袋里。再看时,又有东西发现了,见一枝戴残的粉红香水花,花瓣的颜色已褪成灰黄色了,蒂上系着一根丝线,丝线上系着一张纸,又写着几个字道:“前夕以燕卿之介,得尽诚意于玉娘,灯烛跋,黯然强别,投我琼葩,以矢不忘。”雪雁又将这花藏在袋里。想:“可了不得,再找下去,怕袋都装不下哩。”随手再翻着,那知竟一件有趣一件。
又发现了东西是一个纸包,解将开来看时,却是包磕过的瓜子壳,却个个磕得四瓣齐整。雪雁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仔细看时,那包纸上也写着八个字道:“口泽所存,弗敢弃也。”雪雁见了,止不住叹道:“可怜竟痴到这样!”便也藏了起来。正再要翻弄着,丫头来请吃夜饭了,便将抽屉关上,出了书房。设法要等他回来治他一下。
这时的笑庵正呆呆的坐在中和园第一排上,老等着玉芙登常他本是一句唱都不懂的,那里听得了一句半句,只模模糊糊的像有许多花花绿绿的人在台上转着罢了。偏是越要看的人越不肯出来。眼看着一个个戏子出来进去,刘玉芙的影儿半个也没有,真急得他好苦。好容易挨到十一点多钟,大轴子要出场了,才伸了伸腰,嘘了口气,将眼镜脱下,用手帕拭了个一尘不染,郑重的戴好了;又吐了口痰,摸出支雪茄烟来吸着了,将衣襟一整,抬头望着。兄见一个值场的从后台捧出块牌子来,把牌面向着里。想这牌必定是压坐的戏目了。见那值场的慢慢走到台前,将牌一翻过来,挂在柱上。
不挂时万事全休,这一挂可挂出了祸来了。第一个便是他,将两只眼睛射在牌上,见写着“刘玉芙病嗓请假”七字,不觉“啊呀”一声,眼前登时漆黑,几乎晕了过去。勉强定着神,禁不住全身发起颤来。满园子的人一时哗然大闹,拍着台子,喊着定要玉芙出常几个和调惯的,早已立在桌上指手划脚的大骂起来。后场见不是路,忙再挂出一声牌子来,说明日准演双出。看客那里肯休,一哄拥到卖票处要还票。他们尽闹着。
可怜叶笑庵是近六十岁的人了,又新受了一肚子的气,先已撑不住了,又经他们这一拥,忙摇手道:“闹不得!闹不得!你们闹着把我踹死了,大总统要问你们要人呢。”众人那里理会他,自撩拳捋臂的寻园主为难,渐渐的椅飞碗走起来。笑庵挤了几次挤不出去,不觉泪如雨下道:“不想我今夕死于此地”说没有完,忽听得有个人唤道:“笑庵老伯,我们来接你哩。”笑庵见正是丁卯,忙喘吁吁道:“快来救我。我一步也不能动的哩。”只见同来的一人将两手一分,便分出条路来,一把将他拉着。尽人泼天价闹去,两个护一个的出了园子。笑庵得了性命,才问拉着自己的那人名姓。丁卯道:“你只叫他吃肉头陀罢。”笑庵忙作了个揖,要他二人同车回去。丁卯道:“不必罢,我们还有事哩。”笑庵红着脸向丁卯道:“那件事呢?”丁卯抚掌道:“有趣得很。明天上午准有好消息报告。”
笑庵才欢欢喜喜向吃肉头陀谢了一声,自上车回去了。他们两人那里有什么事,不过胡同瘾还没有过,同这老头儿一起着很没有意味,才托着说有事,将这老头儿赶掉,好游行自加罢了。
如今且说吃肉头陀那天到了团云阁,齐东野已先在那里。
还有几个人是从没见过,由东野介绍了。大约第一卷内几个漂亮人物总有几个在里边。头陀有一件绝顶的本领,无论见了什么人,总是半痴不颠的挥洒自如。他从没向人客气过,也从没得罪人过,所以京里中等老爷里边,十停中倒有七停认识他。
这天,那几个人都是漂亮人物,自然谈笑风生。东野这天是个酒局,客齐了便抬呼入席。左不过是几件例行嫖务,不必去叙他。
酒到半酣,齐东野渐渐说上来了,指着头陀向众人道:“敝友虽以头陀自称,却了不得的热心。京内外当道,大半都知道的。今天介绍给诸君,将来同类相应,同气相求,前程正远呢。”说时,众人都客客气气的向头陀拱了拱手。头陀忽然纵声狂笑道:“我道你请我来喝酒吃菜,所以赶着奔来,不想竟是赚着我来当众出丑的。罢了,罢了!我亏是把面皮改造过来的,你要骂尽骂。我是吃喝要紧。”说完,将箸指着盘里的鸭子道:“你听听,我可不容你吃啊!”众人听了,不觉大笑起来。真是:扑人十斛京尘软,不是佯狂不易居。
第四回揽人才齐东野肆席
护名花杜丁卯解纷
却说吃肉头陀在团云阁家听了齐东野几句话,不知不觉狂态复发,半笑半骂的将齐东野才出口的谈锋拦头挡祝东野原是个交际上的能员,便趁势转过口锋来叹道:“国事蜩螗(凋丧),纪纲莫振,用人如积薪,庶政如儿戏,怪不得你郁着满怀清泪,变作不恭玩世哩。”头陀心里暗暗喝采道:“好个机警圆活的齐东野,要不是遇我这吃肉头陀,今天他全占胜着了。”
因也故意现出一付忧时悲世的神情来,叹道:“世无知已,我安不狂?东野,你尚算是不寂寞的了。”
东野一听这话非常欢喜,想有了间隙了,便正色道:“我算得什么?昨天宛平总长说:‘主席鉴于交涉失败,国势日岌,就这几个月里,要举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只人才是少不得的。’现在通谕内外当道,访求贤俊,蒲轮送觐哩。”头陀道:“这话真么?那便可惜我半生清狂傲俗,没先结识几个大老,不然好靠他一纸荐剡(笺),飞而食肉了。”东野见头陀口齿已活动了,便拍着掌笑道:“今天由得你装痴作态哩!实对你说,这一席酒的主人不是我,是宛平总长呢。他常向我说,现在京华寓公中,明达多文的无过某某。只他素性跅弛,一朝施以羁勒,还怕有缺酬之患。所以教我借这一席酒来做个先容的。”
众人一听见东野这几句话,才知吃肉头陀是宛平总长特赏的人,不觉肃然起敬。头陀笑道:“这有什么酬的,只要喂得他酒酣饭饱而外,许他走胡同,弃老斗,还怕他不依人如小鸟,供役如驯犬么!”说完,众人大笑起来,接着便有满席的人来殷勤敷衍。头陀打点全副本领,有笑有说,神彩飞舞,席上那一个不佩服他,那一个不羡慕他。连齐东野也暗暗纳罕着,想:“我今日才知名士是有价哩。你看他平日何等桀骜,除去正阳门前两个石狮子外,差不多没一人没被他骂过。今天一听有人引荐,便变了个熟于世故老到圆活的人。可知磨而不磷,涅而不淄,不过是古人欺人之语罢了。”心里自这样想,面上却堆满喜色的敷衍众人,趋承头陀。直到酒阑人散,还拉着头陀密谈了一回。头陀一味给他个点头应允。东野便心满意足的送了他出来。
那知他一出团云阁门口,便跳上辆皮车,将手摩着肚腹向天干笑道:“由他去怎样,我且受刘玉芙色声供养去。”正走着,却遇见了丁卯,便同他救了笑庵。胡行乱走了半夜,才回去睡觉。一到明天,丁卯自到笑庵公馆来报告昨晚的事。
原来昨天晚上,丁卯携了笑庵写的那个扇面,怕过了时候,玉芙便要进园子去,便急急到了玉芙下处。他原是花间浪蝶,没一处不熟的。一问还没进园子去。便直走进去。见一个小丫头,在廊下喂哈叭儿呢。丁卯向里边努着嘴,小丫头低声道:“才同人拌过嘴,现赌气躺在床上呢。”丁卯也低声道:“不进园子去么?”小丫头道:“早催过两三遍哩,都(多)分今天是不去的了。”正说着,玉芙在屋子里问道:“谁讲话呀?
鬼鬼崇崇的。”
丁卯含笑将帘子一揭道:“我呢。好端端的,姑娘又发脾气了。”玉芙见是丁卯,便一声也不言语,将一块丝巾覆在脸上呜咽着。丁卯见他玉容寂寞,幽怨可怜,不知不觉坐向床沿上去,将手抚着他纤腕道:“何苦来又同他们闹着!快些起来,吾送你到园子里去。”玉芙将他的手推开道:“你不要来管我,横竖我这个人是花葫芦儿,空着肚子给人家受用的。这劳什子做得成也罢,做不成也罢,何苦又喂哈叭儿似喂饱了,教他咬人呢。”
丁卯听了这句话,知道又同他假娘拌嘴哩,正要安慰着他,忽听得鸮一般声音,从床背后屋子里冷笑出一个人来道:“姑娘说得也太可怜了!我原是只哈叭儿,忘恩负义的,吃了姑娘的,着了姑娘的,还来咬着姑娘。这也怪不得姑娘人大气大了。
平日价来往的大人哩,老爷哩,那里还有孩子时把尿把尿的穷娘在你眼里呢?”
玉芙受了这几句数落,那里还顾得丁卯在侧,霍的坐起身来,急泪直下道:“谁又没妈在眼里了?从十二岁上学了戏子起,眼泪咽在肚里,少也有几担了。恨上来时,只少个一抹地向阶上撞去,却又为着妈同弟妹,硬不起这肠子来。如今翻说我眼中没起妈来。妈嫌我恨我,要我死也容易,何苦来又朝一次晚一次的来零碎磨折我呢?”说完,痛哭不止。丁卯见他像荷露垂珠,杏烟润晕,十二分的怜惜着,却又不好岔嘴着,只拍着他肩劝他住哭。那知他假娘被玉芙揭着了痛处,不觉又羞又气,竟忘了忌讳,厉声道:“我那里敢磨折姑娘!姑娘是天上凤凰儿,一出一进。都有百鸟保护着的。我便颈根里伸得出几个头来,也不敢动姑娘身上一根毫毛啊!阔姑娘,有权有势的姑娘,请姑娘担待了小妇人罢!”说完,不住冷笑。
丁卯一听,这明明骂起自己来,不觉大怒,向那婆子道:“玉芙是你女儿,你骂他打他原不干我的事,如今你既七拉八扯的说出这般话来,我倒要问讯了!”说完,立起身来,指着那婆子道:“你是几岁上买玉芙进门的?他原姓是什么?卖身的契纸在那儿?快说给我听。”那婆子不料丁卯说出这两句话,不觉一愣,勉强支撑着道:“杜爷,这是我们母女的事。做母亲的管教着女儿,没有便算犯了法呀!杜爷,你受听着瞧着,便多请坐一回。不爱听着瞧着,便候我们拌完嘴再请过来也不要紧,又何苦来护着这小妮子,自己烦恼呢!”
丁卯觉得这婆子口风逼人,非给他个利害不兴。幸亏平日玉芙将身世约略同自己讲过,不怕压不住他,便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走到门侧电话旁边,将手一摇,招呼接外城巡警总局。
玉芙听了,舍命奔过来,夹手将丁卯手里的听筒抢去,摇断电路,含泪向丁卯道:“你饶我多活几年罢!你便同母亲拗气,也不犯惊师动众的闹到这样埃”丁卯原不忍见玉芙受他假娘的委屈,所以一时提上火来,想做一个杀辣。被玉芙哀音婉转的拦着,因想这事闹将出来,玉芙也有许多不便,便长叹一声,两只眼直瞅着那婆子。
那婆子起初见丁卯打电话给警署,贼人胆虚,早已转泼为惧,却又不好意思哀求着,后来见玉芙替他拦住,才放下了心,呆呆的立在一旁道:“罢了,我这娘也不要做了。”玉芙忙将他推进里房去道:“妈你少说几句罢。人家才饶了你,又由得你说话哩。”
丁卯见那婆子不经自己一吓,便掩旗息鼓而去,心中暗暗纳罕。却携着玉芙的手低低笑道:“我好意替你解围,你倒做起和事老来,把我扛上刀头去了。”玉芙黯然无语,眼泪便珍珠断串般滴了下来。丁卯知道自己说差了,又挑动他的伤心来,便软软款款的安慰了他一番,又道:“以前我原不过闲着没事,来同你说着话儿消遣。今天既有这一来,你母亲必定越多了一层恨毒,保不定要找你出气。这事原是我闹出来的,我从今天起,倒要把你的境遇当作自己的苦乐哩。”玉芙听了他这话,心里非常感激。
这时差不多已有十一点钟了,那婆子吃了丁卯一个败仗,早已气吽吽的撅着屁眼睡他的觉去了。丁卯又同玉芙说了几句话,便出来了,那笑庵托他送给玉芙的扇面,到底还在袋里,想到中和园去把没有转送的原因说给他听。
正一人慢慢走着。忽听得一个人唤着自己,抬头看时,却没见熟人,接着又是几声。真是:护花心事看花眼,强替人间说不平。
第五回盛德园作饯春雅集
琼瑶馆逢捧砚云郎
却说丁卯正走着,听有人唤着自己,回头看时,却又不见,一连几次。便立着看着,见墙角下隐隐约约钻出个人来,将自己一把拉祝丁卯定睛看时,不觉倒抽了一口气道:“你不是燕儿么?怎弄到这样?”那人忸怩着道:“一言难荆原想到贵寓请安去,却自顾不堪褴缕,所以还没来。今天,今天”说到这儿,低着头不说下去了。
丁卯原是最喜揽着事的,又见那出人意外的燕儿,那里不明白他的意思,即向袋里摸出张一元的纸币来给他道:“今晚对不住得很,算了一杯酒资罢!明天准在寓候着。你我都是熟人,还怕什么褴缕不褴缕的。”说着便走了。
原来那燕儿是河内将军方叔虎门下第一个娈童。方将军典兵京畿,佩大将军印,声势权位无与伦比。府第在铁狮子胡同,连廊复厦,为京师第一名郏邸中盛德园为钱塘名士黄泽夫布置,山回水抱,金辉碧映。脱胎圆明旧址,而逊其富丽,持比三贝子园,则无其清旷。却一处处锦幛珠帘,一簇簇花羞鸟媚。
方将军总绾虎符,却萧(逍)闲自得,每日延引着几个名士在园里宴会。不是钟声唱遍,当筵斗刻烛之诗,便是菊部征来,缠头掷柘枝之舞,那些名士有了这又阔又富的主人,有吃有喝有看有听的胜地,自然络绎不绝的来点缀这名园花木了。
有一天,是上已后三日,满园春色,正乱烘烘的飞舞着。
将军便邀了几个最合意的,开了个饯春小集。在白琼瑶馆布置了两席,烹茶捧盒的都有些十四五岁的雏婢。看看差不多已正了。花间一阵笑声,隐隐约约的在隔池山窿外走过了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