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京华 - 第 4 页/共 14 页
老尼笑拍着青儿道:“有了这玉人在家,怕屋子里不跑出银子来么?”沈寡妇叹道:“左右是人家的人罢了。皇帝是个没鏏子的,女不采妃不选的,终究嫁个经纪人罢了,那里就会发财呢。”老尼笑道:“阿弥陀佛,你要银子招着手来唤你,怕没这般便宜事的呢。亏你也是个扬州人,难道没听见‘扬州女郎,十人九唱’的俗语么?你又不是孔孟家子孙,倒怕辱没了祖宗。
依我说,青姐儿也快成人了,模样儿聪明儿,那一件比人弱了?
趁早教上几只曲儿,怕还有些出息呢。”
沈寡妇心里自欢喜,嘴上却含笑道:“我看你倒不像修行念佛的师太,竟是为媒作保的干娘呢。人家好好的女子,却教学起戏子来。”老尼也笑道:“我原要好劝着你,你不愿意教青儿学戏子也罢了,又唠唠叨叨的何苦呢!”说完,便回庵去了。
沈寡妇被老尼打动了这个念头,不上几日,竟积(节)衣缩食的替青儿请了个乌师,教起戏来。青儿原是聪明不过的,不到一年,居然声调琅琅,学会了几十出京戏。加着他长眉簇笑,香辅绯朱,偶上氍毹,丰姿无匹,“沈青儿”三字,不知不觉的满城传说起来。那时沈寡妇衣也有了,食也有了,乐得什么似的道:“这是菩萨慈悲,特地教隔壁老师太来点化的。
知恩不报枉为人,女儿,快拣个日子到庵里斋一日菩萨罢!”
有一天,母女两个浓妆艳抹着,带了个小丫头,携着香烛锭段,欢天喜地到庵里来。老尼接着笑道:“可不是前年说错了,今天打上门来么?”沈寡妇不等说完,忙道:“啊呀,我的活佛活菩萨!我家青儿靠了佛法,唱得好戏,赚得好钱儿,磕头还来不及呢。”回头又唤青儿道,“女儿,你还不快给活菩萨磕头呢!”青儿笑嘻嘻的真个上来磕头。老尼忙扯住道:“青姐儿,这是你家祖宗的积福,才生下你这会唱戏的挣气小辈来,干我什么事呢。快起来罢!”青儿便笑着起来了。
老尼一面扶着,一面打量着,见青儿穿着件白灰皱绸的长袍,元色素缎一字襟的马甲。梳着条淌股大辫,却向顶前分出一缕来,把红绒线绾着根一炷香的辫儿,颤巍巍的拢着,更觉得玉笑珠香,非常冶丽。不觉啧啧叹道:“越发出落得标致了。
不是我说句不知足的话,青姐儿,依你的色艺,仅充扬州人的眼福,着实可惜呢。”
说时,一个龙钟老佛婆捧了两碗茶出来,一见青儿,不觉眼都花了,把一杯茶送到老尼面前道:“太太用茶罢!”母女两人不觉粲然,老尼骂道:“你睁着眼睛罢,谁是你的太太呢?”
佛婆才知送差了,将茶移到沈寡妇面前,却咕哝着进去道:“那里来这美人般的公子,怕是善才变的呢。”三人听着自是好笑。
沈寡妇却听了老尼的说话,三月里荠菜又生了心了,问道:“活菩萨,你说青儿怎的又可惜了呢?”老尼笑道:“我说出来时,怕你又要怪我,说是作媒作保的。还是不说罢。”寡妇忙赔笑道:“这是句什么话呢,要怪你活菩萨时,今天也不来这儿啊!”老尼瞧着青儿似笑不笑的,一手将青儿拉在怀里,抚摩着道:“我也算见过阵杖的了,南朝普渡,北上泰山,北京、上海、汉口、广州,那儿没到过,却只没见过姐儿般人才。
要离了扬州啊,这些王孙公子们怕魔着饭也没思量吃呢。
寡妇听了这句话,已乐了,却故意说道:“我不信这话呢。
别的地方不要说了,北京是皇帝脚下的地,什么事不强过人,难道青儿就轮得着美人么?”老尼道:“呸,亏你也活了什么大年儿,连句‘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的俗语都记不上了。
那儿那里有什么美人,不过没真个好的,只好把将就过得去的应个名儿罢了。那些大人先生们,一双眼睛都盖着个牛掩眼般的玻璃儿,那里还辨得出好丑来?”
沈寡妇听了这句话,心里已有了个主意,却立起身来道:“尽话忙了,还没拜佛呢。”老尼也起身道:“佛是很慈悲的。
你看祥光满面的,敢也不在那里望你娘儿们多赚几个钱,好重修佛面,再裹金装呢。”说完,忙点烛焚香,呐呐嘁嘁的上了回供。寡妇便携着青儿,至至诚诚的拜了下去。只不知这位观世音真个灵也不灵,受他们这礼儿不受,这却是件疑案,非向西天问个明白不能杜撰的了。寡妇母女吃了斋,在老尼面前许了个大大的愿心,又千恩万谢的还去。
这夜沈寡妇竟一夜没有睡觉,心里只是五花八门的想不出个计较来。到明儿那青儿的乌师来了,沈寡妇把想离开扬州大出风头,自己没定主张的话说给他听了。那乌师是识几个字的,便长篇大论的说道:“你是个妇人家,莫怪你不晓得,我们那个行业比别人家不同,像押宝般也有个门路的。以前自然是去北京的好,那北京是官府阔人最多的地方。不要说别的,就有了个堂唱。那赏钱的银子比拳头还大呢。如今是民国了,那些阔人溜的溜,走的走,都逃到上海去了。还有一班什么民党老爷的,也像六月里蚊虫一般,都聚在上海。他们这种人,听说撒钱如筛糠一般的,在姑娘面上更是散漫。我瞧青姐儿也算色艺俱全的了,怕到那里不凤凰般的捧起来么?况且我也本要到上海去。那髦儿园子里弟兄师徒还不少,倒也有个照应呢。”
这几句话说得沈寡妇笑着合不拢嘴来,推着青儿道:“你听见师父的话么?合是运气来了,三角六凑的都顺手事呢”青儿却只是痴笑。那乌师讲了一回,立起身来道:“既这么着,你们早打点着罢。我是不过十天要走的呢。”说着走了。
沈寡妇听了这位大咨议的议论,决定了主意。收拾定当,不上十日,母女两人便随着乌师到上海,直指望贵人青眼,垂遍歌常那知这时的上海,正把伶党问题闹得沸反,竟把青儿冷搁在一旁。初还有个园主来招呼进去。不上一月,园主见青儿并不能号召看客,便借着包银做名目,软把青儿撵了出来。
母女两人好不扫兴。依着沈寡妇意思要重还扬州,却给青儿梗着道:“兴兴头头的来了,如今偎灶猫般的还去,要给人笑死呢。横竖是走码头的了,俗语说的好,‘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倒不如拼个胜败,到北京走遭,便不得意,也算是个上过台盘的呢。”沈寡妇听了青儿的话,觉得倒也不差,叹道:“我的姑奶奶,横竖靠你的运气罢哩。你要到北京,我怎好驳还你。只路远迢迢的赶了去,又没亲没戚的,倘又像这儿一样,又什(怎)么样呢?”青儿笑道:“我们是什么行业,还像做官般靠着熟人招呼的么?不是女儿夸口,没运气罢了,要鼻子上没碰着霉时,凭着这身子,还值得人着迷的哩。”
沈寡妇见青儿硬砌着已意,不好不听,便也没什么言语了。
过了几日,托那乌师掮了一笔借款,便搭着沪宁火车离开上海。
在南京住了一夜,过江搭津浦车北上。谁知时来运来,还没到北京,在车上便遇了个识者,早种下了半生孽债。真是:钿车宝马轻驼去,熨到温馨一片心。
第九回不顾而唾嗔莺叱燕
幽然神往屑玉霏珠
却说青儿等上了车,拣个二等干净位置坐了。那时车已快开,青儿正凭着车窗向月台上望着,忽见一窝蜂从头等客室中拥出几个人来。那先走的绮年玉貌,丰致非凡,挥霍谈吐着,大有目无余子的气概。后面送行的,都是些大袍阔服贵官模样的人物。少年一路走着,一路看着车上,瞥见着青儿,止不住盯了几眼,便踏上车来。青儿忙缩回车中。那少年已到了面前,故意的停了停,才走过头等车去了。那些送行的一阵跟了过去。
青儿想着:“咦,这是谁啊?”
正想着,却听见后面头等车中一阵笑声,却吃人将自己身子一挤,回头看时,不觉倒抽了一口气。原来挤着自己的,已向紧靠自己的一个坐位上,将个牛腰般的皮夹一挪,朝着自己坐下了。只见他穿了件青色的对襟褂子,却盖着件湖色花缎窄袖细腰长袍子。三寸长的顶发,把油刷得光亮亮的,却四周青青的留着个才剪辫的发影儿。两只手东摸西索的,闲着双眼珠儿只骨咯着自己。心里兀自好笑,面上却不露出来,向着寡妇道:“时候差不多了。”寡妇正一口痰搁在喉咙口,因要同女儿说话,不问前后左右,“噗”的一吐,却好吐在那人件簇新的花缎袍子上。
那人正看得着魔,忽见一口老黄夹腻厚痰直奔向袍子来,要避也避不及。不觉勃然大怒道:“可恶的婆子!你连簇新时髦的‘公德’,两字也不懂么?”说完,立起身来,气吽吽的一叠连声唤“来”。前头三等车中听得几个“来”字,早有个人趿着双破靴、穿了件青洋布长衫挨了进来。那人便越发高声道:“反了,反了,越发没个上下了!你还不替我大口价唾这婆子。”
青儿见他这行径,料定最多是个八九品大员罢了,一手按住寡妇,一眼斜瞅着他冷笑着:“算得罪了尊驾,也没犯什么王法啊!左不过是同我一样,买张二等票罢了,却吆五喝六的。
要没人打搅,偌大坐位的头等车,可不也装客人的么?”这几句话把那人说得红涨着脸,一句话也回不上来,只把那唤来的人出气,厉声叫他快取袍子换来。偏又不争气,唤来的人回道“老爷敢忘了,就为没出客袍儿,才向叫货庄买了这件来”那人不等他说完,把脸羞得绯红,叱道:“蠢才,还不滚开去,唠叨些什么!”唤来的人自咕哝着去了。只引得青儿母女暗笑个不祝只见他自己扯了张报纸,将痰抹了,自觉得有些烦恼,将皮包提着向别处另拣坐位去了。
正这个当儿,汽笛呜呜的鸣了一声,前面头等车中送行的一齐下车去了。接着便有个胡子少年,向青儿对面的空位坐下。
那时车已渐渐开动,除却轮声笛声,渐渐的静下来。那胡子少年从衣袋里摸出册水彩画面的书来,看了一回。那沈寡妇是不开口不过活的,便同青儿有搭没搭的闲话。渐渐讲到生意上的事来,青儿暗暗地将他衣角一牵,寡妇便不敢讲了。却好那胡子少年正丢了书打量着母女,两边同苦岑寂,不知不觉的兜搭起来。青儿见那册书反搁着,面上画的一枝牡丹,着实红艳可爱,便拿过来看了一回。翻开书面,瞥见第一张玻璃笺上印着个武妆女子。青儿是读过戏本来的,原也识得几个字。见上头写着“坤角小兰芳化妆小影”九个字,止不住仔细端详了一回,附着寡妇耳朵说了句不知什么话,寡妇口快,听着笑道:“你放心罢,横竖总也有这一日呢。”青儿瞅着寡妇一眼,便把书搁下,假作看野景,凭窗不语了。那胡子少年含笑沉吟了一回,却走过头等车去了。
不多一刻,管食车的来一一问了饭菜,青儿母女随便要了几样。正吃着饭,那逆风一阵一阵从车窗中送过头等车中的笑声来。青儿探首向外望时,早见前面窗中也有个人望着。一关眼便识是那许多人送上车来的少年,青儿不觉回眸一笑。这一笑不打紧,那少年原噙着口勃兰地在嘴里,平白地受了这无上恩宠,禁不住冲口喝出一声采来。那口酒便夺唇而出,如零珠碎玉一般随着风直溅到青儿脸上。青儿不觉“啊哟”一声,寡妇忙问怎的,青儿扯诓道:“风尘眯了眼哩。”一面说,一面把巾子向两腮拭着。他原本没吃完饭,便将筷子呆呆的搁下,说不吃了。
正这当儿,那胡子忽走了过来,满脸笑容道:“姐儿受惊了么?敝居停说自己过来不便,特叫某来赔罪呢。”青儿心里明白,却说不出口来。寡妇忙问怎地,胡子笑着把前情说了。
寡妇问青儿道:“你不是说眯了眼么?”青儿只笑着不语。接着又有个当差模样的人走过来,问胡子道:“爷问虞先生,请的客什么样了?”胡子笑着道:“去回爷说罢,横竖总会来的呢。”说完,向寡妇低低说了几句,喜得寡妇笑逐颜开道:“只什么意思好来领赐呢。”一面说,一面替青儿掠了掠鬓发,笑道:“横竖在车里,不怕人家笑话。青儿,你跟着这位爷去走一遭罢!”
青儿心里已明白了一半,便似愿不愿的向身边摸出面牙镶小镜,并一贴花粉纸来,略匀了匀脸道:“妈呢?”寡妇笑道:“爷又没把恩典赏我,我去做什么呢!”胡子将寡妇轻轻一拍道:“好嫂子,青儿这一去,还怕冷淡了你不成?”说完,径自领着青儿走过车来。
才进车门,青儿仔细看时,觉得金漆烂然,那里是平常头等车装饰。只见一个小大菜间,四面窗上都垂着织锦窗帘。对面一架镜屏晶荧四射,把紫檀架镶着,称着满间雕银镂玉的桌椅。不要说车中,便是精室里也没这般陈设。不觉呆了一呆,却听得笑语盈盈,尚在别室。便随着胡子走过大菜间,从镜屏旁转过去,却另是一间精室。酒浮碧筒,席掩银屏的正在那里欢饮。一见青儿,都立起来笑道:“佳客来了。”
青儿虽是走过几处的,到了这儿,却有些含羞不讲起来。
禁不起那少年殷勤出席,揽着自己的纤腕,笑着陪罪道:“冒昧得很了!这酒痕没污着香辅罢!”说完,将他捧向个锦垫绣围的椅上坐下,又亲自送了杯酒过来。青儿兀自羞得抬不起头来。好一回才胆大了些。将席上看着,见围坐着五个人,都是神态华贵的人物,还有一半是丰颐长髯,居然达官模样。心里不住忐忑着,却又禁不起几双眼睛都射在自己身上,那里打发得开。亏得那胡子比丑角还会说话,一阵风把他羞态按住了。
胡子又一一替他通了姓名,才知少年是长白长鹤山,胡子是淮安虞仲甘,其余一个白脸多髯,一个短小精悍军人装束的,却一时记不清了。
酒过三杯,青儿便活泼了许多,殷勤执壶而起,向席上一笑道:“爷们既赏脸,唤了青儿上来,没什么孝敬,请大家干一杯罢!”众人如奉了懿旨一般,都说什么叫赏脸,说领赏还来不及呢。说时一齐干了酒。
壶到长鹤山面前,青儿笑道:“爷可赏脸不赏呢?”鹤山故意道:“那有不干的。只一口气直禁不起,请你担待些,替喝半杯,我再来干罢!”青儿低头一笑,出不得声。仲甘早将鹤山杯子递在青儿手中。青儿羞喜不禁,真个喝了半杯。鹤山禁不住魂销心死,就青儿手中把杯酒干了。众人一声喝采,把个青儿羞得伏在桌上,抬不起头来。那知采声未断,翩然又进来了个丽人。真是:才见洛妃乘雾至,又逢神女弄珠来。
第十回限字画古人翻新令
寻消息孤鹤忆离鸾
却说鹤山就青儿手里干了杯酒,众人喝得一声彩,早喝出个丽人来。只见他梳着一个燕尾堕马髻,穿一身窄袖长裙,扶着个小丫头,似笑不笑的,一声也不出,立在那里打量着青儿,鹤山出席去携这丽人过来,鉧在身旁坐下。青儿正不知他是谁,却不敢托大,忙将坐位挪下了些。却也奇怪,本来席上是谈笑风生的,自这丽人出来,一个个都不敢喧哗。连那惯会说话的虞仲甘,也如反舌一般的无声起来。只鹤山却同丽人搭讪着。
那丽人不甚答话,却一手拉过青儿的手来,笑问道:“可不是上北京去么?”青儿道:“是的。”丽人啧啧道:“好个标致模样儿,上北京做什么呢?”凭你青儿洒脱,这句话却答不出来,只是低头不语。鹤山笑向丽人道:“你也喝一杯罢。
巴巴的把人家问得腼腆得什么似的。”丽人微笑道:“我正攀谈呢,你又来多嘴些什么?”说时,携着青儿的手笑道:“我们不犯着在这儿,到里边自吃喝去不自在?”说完,竟立起身来,由不得青儿不跟着姗姗的进去了。
仲甘见两人进去,忙把舌头一伸,悄悄指着鹤山只是笑。
鹤山也只好笑着。那军人装束的轻轻拍着桌笑道:“我如今服了南方美人了,那操纵手段,竟比束发入军的老将还厉害。”
鹤山听了这话,不觉有些讪讪的。
那白脸多髯的将脚踢着他,一面说道:“我们行个令罢!”
胡子忙凑着道:“行什么令呢?”鹤山听他们这样说,才高兴了些,道:“我前天见一部笔记,说古人姓名在十画以内的为数不多,我们何不多想几个出来呢?”军人装束的忙道:“不来,不来。那是坑了我了。”鹤山笑道:“酒令严如军令。不遵令的罚三声狗叫。”军人装束的才没话了。鹤山道:“只是把什么字飞觞呢?”仲甘道:“天缘凑合,青字如何?”众人齐声称好。
鹤山道:“如此我就起令了。”说时,喝了杯酒道:“宋朝名相王旦,是十画以内的。”众人贺了一杯。鹤山的飞觞是:“踏青人去也。”数去正轮着军人装束的,急道:“我原说不来的,叫我从那里打起呢?”搔头爬腮了一回道:“我就是王八罢。”仲甘正喝着口酒,笑得直口烹出来道:“你原来就是王八么。”军人装束的道:“呸,我的令是王八呢。”鹤山道:“不兴,不兴。王八那里是个人名?快喝罚酒。”军人装束的挨不过令官命令,只得干了一杯,却咕哝着道:“世上叫王八的正多呢。”长髯的道:“你快飞觞罢!”军人装束的想了一回道:“我只有一句,可换不出了。”便飞觞道:“江南江北青山多。”仲甘笑道:“好,好。坐上四人,却好轮到你自己,快再过令。”军人装束的喝了杯酒道:“怎的第五青字是飞不得的么?”仲甘道:“飞得,飞得,你飞一百次也不怪你。”
鹤山笑道:“不要难为他,再飞过个罢!”军人装束忽然又记起一句来道:“青字多着呢。”便得意洋洋的飞了句“青山一发是江南”,道:“这是《花月痕》上飞过的,难道又错了不成?”仲甘笑道:“不错,不错!飞得,飞得!快再喝一杯重飞过。”军人装束的急道:“第五个字是自己,第一个字难道又是自己不成?”长髯道:“不是自己倒是别人么?”军人装束的赌气又喝了杯酒,想了长久,亏他又想出《红楼梦》上的“此日青州土尚香”来。鹤山笑道:“将就罢。该是仲甘接令呢。”仲甘笑道:“你吃了韦痴珠的亏,倒请贾环来害我。亏我早想着了呢。我的令是‘士’,飞觞是‘千秋事业传青史’”。
长髯的道:“可不是轮到我了。我就说是‘比干’罢。”鹤山沉吟道:“也还可用,只飞觞呢?”长髯的道:“古人白骨生青苔。”仲甘接令。仲甘摇头道:“你这句衰飒得很。”
说时将令酒干了,道:“你说得比干,我也说得‘羊干’哩。
鹤山,我飞‘这侍臣缓步归青琐’。请你收令罢!”鹤山道:“方氏《通雅》称介之推姓王名光,我就把这个收令罢!”
正说时,那丽人又携着青儿出来。见酒还没罢,笑道:“你们做什么呢?”仲甘道:“行个令消酒罢了。”丽人同鹤山说笑一回,又凭着车窗看回野景,将青儿的手交给鹤山道:“还你罢。也知你早等得不耐烦呢。”鹤山真个把青儿的手握着。
却只青儿弄得伸又不可,缩更不得,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丽人却自笑着还进去了。
青儿又同鹤山众人说笑了一回,也回到自己位置上,悄悄的向寡妇说了。听得寡妇登时如登青云,合不拢口的笑道:“运气的孩子,不知前世做了什么大功德,一上车便得了这彩儿。
将来到了京,这位长爷怕不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护法么!”那时津浦已开通车,不比起初到了徐州、济南要下车觅宿的,所以便利了许多。
青儿自得长鹤山赏识以后,常在特别车中殷勤凑趣儿。连沈寡妇也蹑手蹑脚的向长鹤山请过一回安。车行甚快,不到两昼夜,早离天津不远。鹤山料定车一到站,必有人来迎接,不便与青儿说话,便先叮咛他道:“你到了京里,好歹先到府里来一次。我是不便常在外边混的,待你搭定了班子,我再来看你罢!”说完,向身边摸出只打鐄金钱表来,递在青儿手里道:“这给你带着玩么!”
青儿恋恋不舍的谢道:“一到京自然先给爷请安去呢。”
说时,仲甘却立在旁边。鹤山指着仲甘向青儿道:“他是在胡同混惯,你有什么事只找他去,总得便宜呢。”说完,不知不觉举起青儿手来,向自己嘴边送。青儿迷迷糊糊由他吻了吻。
那时汽笛屡鸣,已到了天津老站。鹤山怕有人来,忙放了手道:你也去收拾下车罢,我们横竖总会再见的呢!”青儿居然会双眸凝泪似的辞了出来,那时车已傍着月台。人声上下,嘈嘈杂杂的。独青儿动也不动伏在窗上,直待几辆华丽马车将鹤山等拥簇去后,才欢然随着寡妇将行李检齐,雇车离站,自寻下处不提。
且说鹤山一回北京,自在一翻酬酰隔了几日,身心一闲,便记起车中事来。正预备去探个消息,那知早有人暗暗的窥出他破绽,用着全力来防御这一着。看官,你道那人是谁?便是那车中携着青儿出席的丽人。那丽人的来历,在下也记不清楚,只知是鹤山这次南游归来的成绩品罢了。他姓甚名谁,不要说在下,便是这位长爷怕也未必晓得。从进了长府,内外男女都唤他做绿筠夫人。在下随俗从众,也只得唤声绿筠。只因在下并不是长府的人,那“夫人”两字便斗胆捐除了。
却说绿筠在车中见了鹤山同青儿的行径,早知不怀好意。
别的事还罢了,只这件事是女人的切肤之痛,那里可以不管。
况且自由真理,第一须不妨害人的自由。鹤山若把这件事做将出来,明明妨害着自己,自然自己应该伸张权力来干涉起来。
只是一件事,自己才进长府,对于一班男女仆役,不啻新君才立,旧臣未去,到处有些窒碍。便只得不动声色,先将门禁整顿,不准有青儿半点消息传到门内。以后再把别的事慢慢摆布。
因此,鹤山在府里朝朝暮暮望着青儿,一连十多天,竟影子也没进来过半个。自己想:“难道他们到了天津,遇个别个机缘,竟搭了天津的班子么?可恶仲甘这辈人正各自忙着前程,奉天的奉天,湖北的湖北,落花流水的去了。要是他们在京里时,总得寻出个青儿来。”沉吟了几日,没奈何,只得差几个二等客去探访着。
那些二等清客爷们得了这个风流差使,一声得令,便如围场鹰犬,直冲向前门一带,飞腾奔突,爬搜剔刮,把全挂子武艺拿出来,忙了几天,都是低头垂手而归。说:“要是天上去了,不然没觅不着的。”鹤山听了默然不语,想这是定在天津了。这时绿筠已得了门上的秘密报告,心里早已明白。只可惜鹤山没向绿筠磕上几个响头,请他寻去。要是请他寻去,不上两点钟就得把个明妆丽服的青儿携回府来了。真是:人间真有珊瑚网,会看西施含笑来。
第十一回论优伶奇情发妙语
斗艳曲白首倚红妆
却说青儿母女到了北京,原也向鹤山府第请见过几次。只那些管门太爷们,平日声势已是不小,又受了新夫人的密令,越发的凸着肚子,努着眼珠,比哼哈两将还要凶上几分。青儿想:“原不应到门求见,放着个特命代表在京里,怎不去先找他来。”便连日去找仲甘去,那知他已公干出京去了。
两翻落空,只得先打点起本分来。亏得原有几个同业熟人在京,帮着租了个房子,请个帮闲名士另取了挹芬的名字,开张延纳起来。那时是南花鼎盛的时代,只须门口有“姑苏”两个字,便是轰动一时。不上半月,险些把门户都挤破了。
那时有个人也算是热肠冷眼的,问挹芬道:“你原是要唱戏来的,氍毹一上,京国蜚声,原是件极名隽的生涯,怎变了面目,做起这窑子生涯来?”青儿微笑道:“一时有一时的机会。前儿的北京,把窑子瞧得是下等人走动的地方。如今光复了,南方来的不是元勋,便是伟人,北京的眼光慌忙兜转过来,大家说道:“‘如今比不得从前了,南方是交着运的,不要说窑姐儿,便是狗尿猫屁也有些香气的呢’。”那人道:“便依你这样说,他们既把南方人当做宝贝,唱戏也好,何必又跑到这窑子里来呢?”挹芬又笑道:“戏子是产在北京的,窑姐是出产南方的。现在北京人心理,不把同戏子比肩的官吏放在眼里,却把窑姐同乡的革命党抬到天边。我又为什么定要守着旧例,去上戏园呢?”那人听了,不觉拍手大笑道:“好好!瞧你不出,竟有这些见解。这京华风月,被你占定的了。”说了几句,起身走了。
挹芬方送他出房,忽有个人从床后笑将出来道:“如何?
今天可信了老夫了!”原来那笑将出来的不是别个,是京里著名的破靴名士杜丁卯。挹芬回头笑骂道:“你没先讲过,怕奴便讲不出几句么?”丁卯笑道:“好呢,我好意教了你这句话,借他口舌,替你登个奇妙无比的广告,还来反骂我呢。你等着罢,看我杜丁卯以后还肯多嘴呢。”挹芬回嗔笑着,将他向个洋式榻上一推,自己向妆台支颐道:“你怎说这是个奇妙无比的广告呢?”丁卯道:“你还不晓得,他是个京里出名的花丛呆子,平日仗着一点科举资格,常有人请他应个座儿。他要不见姐儿罢了,见了时,他总装出副怜香惜玉视窑姐如子女一般的神情来,问原姓哩,原籍哩,怎样堕落哩,亲生父母死也没有哩。那一派肉麻骨绉的说话,竟像刻板传单一般,不问是谁,总要分赠一张的。有识得他脾气的,装模做样的说了几句顾念恩私不甘沦落的话,他便至诚恻怛的逢人便说,谁是污泥不染,谁是沦落可怜。在他不过借这几句话,来装个花丛宗匠、知已倾城的场面。那些后生听他这样一说,少不得信他是老成典型,奔走恐后起来。他今天来时,我在后房早听见了,所以特地招你进来,教了这翻话。他这一去,包管替你装头镶尾的说来似巨眼红拂哩。”丁卯这一席话说得挹芬非常感激,不知不觉的坐向丁卯身侧道:“这样说来,倒是错怪了你哩。”
丁卯笑道:“既知是错怪了我,还不与我赔罪?”挹芬笑道:“措大入花丛,有何大欲,一杯浊酒,便教你快活了。”
丁卯跃起道:“你原是个聪明人,快叫他预备罢!”挹芬见他揎起了六七寸的大布褂袖儿,掷下了油渍污着的帽儿,长眉秀目,比轻裘窄袖的时下少年却俊爽了许多。便笑着叫新雇的丫头拿着体已钱去酤了几壶酒、几碟菜来,自己陪着他小饮。丁卯执杯笑道:“沈挹芬也配陪杜丁卯么?幸没人撞来,不然就给小报主笔做资料去了。”挹芬听了这话,若有所思。丁卯暗暗叹息着。
外面忽然送进张条子来,丁卯向挹芬手中一看,笑道:“恭喜!这便是即刻一席话的影响哩。”挹芬问那叫条子的是谁。
丁卯笑道:“绝妙人才,绝轻年纪,包管称心如意。”挹芬不语,却将那条子一横一竖的折叠着。丁卯道:“你不赶紧去么?”
挹芬道:“且还陪你一回儿。”丁卯笑道:“我倒也不必你陪。
只这些人的脾气,见一呼便到,是不欢迎的。定要望他眼穿,等得他口渴,才给他见这么一面,他才肯视为至宝,奉若神明呢。”说完,立起身来,笑指着壁上悬的那个镜屏道:“挹芬,挹芬,你准备着做京华尤物罢。”径自去了。
挹芬知道丁卯熟人很多,说的话是不差的,欣然到了那里。
只见席上围坐着的全是几个须眉皓然的人物,那里有什么轻年妙质。想要回身时,吃他们走下个人来,鉧了自己坐在个其老无比的老人身侧。只见那老人穿了件紫酱缎的袍子,一字襟的玄缎马甲,戴着个瓜皮帽儿,帽沿上却镶了个猫儿眼帽。正苍颜白发,却还有一二分的神彩。一手执着支雪茄,一手揽着挹芬道:“还没修谒,翻难了一双莲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