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京华 - 第 8 页/共 14 页
还是抱头一走,拼明天再挽人调停罢。”想罢,掩了面便走。
出了包厢几步,才喘吁吁道:“对不起得很,明天见罢!”一路说,一路抱头鼠窜的走了。
看官试想,这不是笑可喷饭的事?一个淮扬呆子,自己的老婆还保不周全,自己菲薄些才算乖了。却偏要不甘落寞,充起世界上第一等漂亮人做的勾当来,瞎赶盲撞,竟把朋友的内眷看做轻而易举的知已。自己鬼掩了鬼睛似的,却翻向人家丈夫说:“一见如故,艳福无双”,你道可笑不可笑呢?
闲话丢开,且说那妇人原是郑甘棠平生第一个知已。看官应还记得上回说的那段缝穷艳史。这吴门校外夕阳斜倚的缝穷,便是今夜广和楼中珠围翠绕害刘呆子大糟特糟的将军宠妾呢。
甘棠把刘复初吓退以后,不觉与姨太太相视而笑,欢然听戏。
按下慢表。
再说复初这一次的懊恼,真是平生未遇,一路搓手跌脚的自言自语道:“不该,不该!糟了。糟了!”心神惶惑的还到寓里,独自个人对着灯,书空咄咄,想起总是风流误了自己,便把那在广和楼上铅笔起稿的即事诗撕个粉碎,向灯上烧了。
忽又记起戏园门首搴帷一笑的丰度来,长嗟道:“人皆有艳妻,我独无。”不觉大有四顾茫茫谁为知已之感。
勉强打叠起牢愁,想要安睡,忽见甘棠排闼而入,指着自己骂道:“平日当你是读书人,与你来往着,不想竟是个衣冠禽兽!”复初不住作揖认罪。甘棠那里容他,一声唤:“来!”
门外早拥进三四个兵士来,不管皂白,将复初一捆,甘棠押着直向军政执法处。复初自己狐疑着想:“便是我行检上差了一点,也有别个衙门来捕捉,用不到到军政执法处啊!”因曼声来哀甘棠。甘棠冷笑道:“你自己不知道么,你犯的罪正大呢。”
说完,再也不来理会。
那车又跑得飞也似的快,直向军政执法处来,连自己也不知怎样的一问一答。只见堂上坐着的虽不是青面獠牙,却也威风可掬,把自己判了个乱党罪名,直下在死囚牢里。只见那自己住的房子,如浴房一般,矮矮的四周铁栏,那铁楞(栏)都有碗般粗。中间铁栏上雕了一穴,一支惨绿不明的电灯闪闪的透进些光来,把自己一生的哀欢喜乐凭空勾起,只觉得四壁冤魂萧萧欲出。一回看见个人从铁栏孔中送过碗冷水泡饭来。那肚子早给半生懊恼填满了,那里还有空装他,便叹口气道:“不必了!”那送饭的人在栏外冷然一笑,把那饭向地下一泼道:“谁来受用你这种东西呢。”说完便走,只丢着复初冷冷清清的含泪静听。
却听得隔壁一人叹道:“不想今晚又平安过去了。只不知一觉醒来,这灯亮不亮呢?”又一个人道:“这灯原也徒乱人意。只到了这里千思万想摆脱不来,匆匆一生,付诸此灯明灭的时候,觉得着实可恶呢。”一人道:“那灯早熄一天,便是早摆脱苦恼一天。既来此地,死生已定,我还望他一觉醒来,便成异世呢。”复初听了,不住问道:“我是新来犯人,什么都不懂,请你们把这灯的作用告诉吾罢!”一人叹道:“你既来到这儿,还是糊糊涂涂的好,何必问这灯的作用呢?”
复初正想答话,忽听得远远有了灯笼脚步声,登时四壁寂静。一盏灯笼从隔拦一挑一挑的慢慢近来,觉门穴内几条狠狠的眼光向自己射了一回,又到别处去了。过了好一回,听四边寂静了,才又向隔壁问道:“这灯究竟是什么样作用呢?”隔壁人叹道:“这灯啊,便是我们的运命呢。这儿监狱内的规矩,要是判完了罪行刑了,这天早上门口那盏电灯是不开的。所以虽是个长不满三寸的东西,倒是七尺躯生死记号呢。”
复初听了一呆,把身子冷了一半。举头看那电灯时,犹自惨然明着。镇(整)一夜把半生事迹从头梦着。一回见自己夫人同着一个不认得的老者在花园里携手软语哩;一回见许多人捧着敕命袍笏来说自己宠赐新爵哩;一回又见广和楼上同乡少妇来探监送饭哩。正乱梦着,忽听得耳内一阵脚[步]声,惊回过来,觉得眼前漆黑,再也寻不见那电光,接着便走进几个人,将自己一抓,直抓到门外,冷笑道:“刘先生,恭喜了!”
这三个字知道明明是行刑时普通消息,不觉长叹一声,泪如雨下道:“不想我读破万卷书的刘复初,一朝失足,结果如斯,死归泉壤,有什么面目对故旧呢!”
说时,早被几个人拥着出去。那时秋风肃肃,星月无光,还是将晓未晓的时候,见外边已预备着一顶竹轿,几个擐戈荷枪的警察等在那里。一见出来,把自己推进轿里,吆吆喝喝的直向菜市口来。一时恨到极处,也是悔到极处,神经混乱,血脉狂涌,渐渐失了知觉,颓然蜷坐在轿里。要哭也哭不出来。
不多一刻,到了菜市口。太阳已渐渐上来了,草白云黄,悲风扑面,知道转瞬便要一枪毕命。都因心思乱了,翻想不起肉身上的痛苦来,将眼闭紧了,一凭他们拖扯。觉得他们先把自己手脚捆定了,又从腰内缚着根绳束,把身体拴在个木桩子上,又把自己的头也扶正了。
正这个时候,偏那两耳又灵活起来,听得四边人声杂乱,有一个议论道:“这是绝好一种不信不义的榜样,教天下人看见了,知道士可穷不可屈,是保身要道呢”说没有完,听得一声行刑,枪声起处,胸前一阵火烫,不觉大叫一声道:“我悔也来不及了!真是:失足竟遗千古恨,独将痛泪入泉台。
第二十三回见歪诗名士作和尚 入垂地群婢战将军
却说复初到了刑场,听得一声行刑,觉颈根一冷,止不住“啊呀”,把半生罪孽一句忏悔道:“悔也迟了!”谁知那“悔”字还没绝声,早有个人把他身子摇着,道:“老爷梦魔了,外面有客来呢。”复初突然惊醒,张眼一看,见是自己的当差。
仔细看时。一些也不差。还不敢信,将自己头颅摇着,却还牢牢的装在颈根上,一些痛也不觉得,才知真个是梦了。不觉双眼一闭,长叹一声。心里将梦中经历一一回想着,默然不语。
当差的见他这个样子,不敢出声。隔了好一回,才见主人回过头来低问道:“又是谁来了啊?”当差的道:“这客原也来过一两次,却记不清楚,怕是李老大人呢。”复初一听是姓李,早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分明记上心来。又停了一回,蹶然坐起道:“妖梦无凭,君子不信,我且顾念眼前,待将来忏悔罢。”
说完,披衣而起,草草梳洗了,走将出来,见正是及时应用的李伯纯。
原来伯纯那天被人唤将回去,心里着鬼胎,想:“必是妖怪来了。我听了他声响,头也胀得疼,那里还能摆布他。”一路想着,早到家里。那知并没有什么妖怪,大家都安安稳稳的在家,伯纯原只怕个妖怪,其余都是奴视婢蓄惯的,一见没有妖怪,自然放出了主人体段来,问:“平白地张张智智的唤我来做什么呢?”一个当差的从靴统中抽出件公事来送上。伯纯接来一看,见赫然朱印,竟是个不次升擢的好消息。心里自是欢喜,嘴里止不住骂道:“该死的奴才,这是当今至尊无上的命令,怎放在靴统里!”那当差的笑回道:“奴才不识字,不认得是件什么东西。”
旁边有个识得几个字的偷看见了这命令,向那当差的道:“你怎还老爷老爷的,如今应唤老爷做大人了。”伯纯点头微笑,尽把那右腿跷着打圈儿,原来感激恩私,早在那里打谢表的腹稿呢。名下自无虚士,不多一刻,喝退从者,将一篇绝妙的四六谢表写了出来。自己读了几遍,觉得非常得意,道:“斯文一出,管教冠冕群英。我李伯纯别的不见得出人头地,倘论到制诰才华,也不弱当时苏颋呢。”说完,恭恭敬敬的誊正了。
看时候还没晌午,便叫家人收拾了套大礼服出来,齐齐整整的装扮好了,吩咐套车,预备亲赍这谢恩表上去。忽见一个人慌慌忙忙的送上了封信来。伯纯接来看时,见上写着几句道:“验得令妾别无他病,现已由贵介亲领出院。”不觉问道:“谁去接姨太太的呢?”众人听了一愕,都说没有去接过。伯纯想:“这不算件什么事,且待谢恩还来,商定姨太太再寻公馆,不怕妖怪再来搅扰。”便坦然出门。
谢恩还来,正欢欢喜喜预备同姨太太商量另寻公馆的事,那知还没有还来。问众人时,仍都说不晓得谁去接的,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却想到主恩深重,文章得意,又非常的喜欢。胡乱着过了一夜,还没见姨太太回来。想:“敢是怕妖怪缠扰,避向朋友家去也是应有的事。自己第一天升擢,不可不早些去画到。”便穿了衣服,唤了套车,一个人踱将出来。见几个当差的正围着,拿了张红纸条儿议论。一见自己出去,慌忙散开。
伯纯唤将纸条拿来。一个人笑回道:“大人不看也罢。这是闲着没事的人粘在照墙上造的谣言呢。”伯纯道:“放屁!
凭他谣言也罢,不是谣言也罢,快给我看。”那人没奈何,只得把纸条儿递将过来。伯纯接来看时,气得险些儿跌了下来,叹道:“做了半生诗伯,想不到今日受这七言糟蹋。”说完,匆匆还进去了。原来那纸条上不写别的,竟是首失粘出韵的歪诗。
诗道:
装妖作怪骗老奴,李大夫家小老婆。
名士文章余涕泪,尊姓今朝改作乌。
这首诗不是明明说是姨太太假装遇妖,私奔出去,好好一个名士,变成乌龟。你想伯纯看了气也不气?掩着面还到房中,见衾枕依然,奇羞难濯。不要说别的,便是那菱花春镜也像有知识的一般,嘻嘻对着自己冷笑。伯纯不觉嗒然若丧,向床上躺下,只自己问着自己:“羞也不羞,羞也不羞!”
那送条子给他的人知道这事不妙,忙赶进房来看时,见伯纯一手掩着脸,一顶礼帽已被头压得如风干荸荠一般侧在一旁,领巾歪在项下,礼服披住半身。这一副形景实在笑也难笑,怜无可怜。便先把那帽子收拾了放在桌上,屏息静气的立了一刻,才低声道:“大人把礼服宽了下来罢!”伯纯气喘嘘嘘道:“什么礼服不礼服,我要做和尚哩!还用得着他?”那人听了这话,知道动了真气了,劝也不中用。便悄悄走将出来,同众人计议着,说这件事非请个平日最言听计从非常尊敬的人来不可。
大家便想着了郑甘棠,忙选个人到甘棠家里,把这件事说给他听,请他来劝慰一回。
甘棠笑道:“我是平日听着怕着你们大人的,去有什么用呢?我看要劝他时,还得个人是你们大人听他怕他的才有用呢。”
去的人道:“将军原是很明白的。既这样说时,还请你老人家设个法罢!”甘棠沉吟道:“人原有个在这儿,只这人家是你们是踏不进去的,又什(怎)么样呢?”去的人求道:“将军说得总是不差的,既我们踏不进去,还求你老人家走一趟罢!
不然,我家大人怕还不止做和尚呢。”甘棠拗不过他,只得答应下来,那人才千恩万谢的去了。
甘棠没奈何,只得去到伯纯怕的那人家里。你道伯纯怕的是谁?原来就是那长鹤山。却不晓得长鹤山这几天苦得正没摆布处,这天甘棠从自己家里出来,高车骏马的到了鹤山府前,请阍人把自己名片传将进去。阍人看了甘棠笑道:“爷是常来的人,原应替爷通报着。只公子这几天实在不能见客呢,请爷后几天再来罢!”甘棠听了话一愣,却倚着自己是个熟客,带骂带笑道:“你莫向我弄恁乖罢,我可不是别人呢。凭你不通报,我怕不会闯进去么?”说时拔步便走。阍人拦他不住,只得放他进去,却在后边冷笑道:“爷自己要进去,将来莫怪我不先说啊!”甘棠胆大心粗,那里理会到阍人的话,一直闯到书房里。见静悄的没一个人,这也罢了,再仔细看时,见那书案上笔床砚匣尘厚寸许,心里诧异道:“难道长久没进这书房来么?只他的书僮不少,为什么连打扫工夫也没有呢?”
正自己在那里想时,忽见窗外人影一闪,接着听得个丫鬟声气道:“谁在这儿啊?”甘棠忙撩起窗帘,向外探首道:“请你向公子说,有个姓郑的来拜访。没事时请他到书房来闲谈罢。”那丫鬟将甘棠上下打量了一回,问道:“爷不是前天同公子一起在沈挹芬那婊子家的么?”甘棠也笑道:“什么婊子不婊子的,你只说是姓郑的就知道了。”丫鬟听了这句话,再也不说什么,飞也似走了进去。甘棠想定是请鹤山去了,便把个椅子抹拭干净了坐下等着。一时又要吸烟,见案上还有几支绝好的雪茄搁着,便划了枚火柴吸着了,坦然倚在椅上,自言自语道:“这公子哥儿脾气是难缠得很的。不把话激着他,怕不肯去伯纯家里呢。
那知这句话没绝声,忽听得窗外有了几个人脚步声。接着便是几个黑影贴在窗前望了一望,嘁嘁喳喳的道:“这不是姓郑的么?”又道:“那里不是他,我们进去罢!”甘棠正不知什么缘故,突然听得窗外一声呐喊,便如千军万马冲进书房来,一阵门闩扫帚,直向甘棠身上卷来。真是:将军身手原无敌,咫尺惊逢娘子军。
第二十四回竹帚先锋脂雄粉怒 虬髯丈夫剑拨弩张
却说甘棠在鹤山书房里坐着,忽见一队人多是些明妆衣服的婢女,一个个都拿着门闩扫帚直拥进来,当头阵的正是那个方才讲话的丫鬟,圆睁秋波,乱舞纤腕,举着把竹根扫帚向甘棠直劈下来道:“你好!把我们公子引诱到什么地方去了?夫人今天问你要人呢。”这个时候凭你甘棠再足智多谋些,也慌得没摆布了。忙立起身来,将身子一闪,那扫帚早着在肩窝上边,鼻子里觉得一阵狗屎气味,险些儿把宿饭都呕了出来。
接着那丫鬟挥动全军,直抢过来,身上便觉得如雨点一般,也分别不出是扫帚是门闩。只得将两手一分,冲出匚В牡某隽耸榉棵牛饩吞印D且欢由ㄖ憔阕犯铣隼础8侍哪抢锔一赝罚恢碧映鲆敲牛啪踝繁ピ丁H刺美锩嬉徽笮ι溃骸笆裁词墙词遣恢杏玫模》衬愠鋈ネ思宜担院蠡褂欣匆展拥模趟浅⒊⒐肥荷ㄖ愕淖涛栋眨 ?BR> 甘棠捧着头不敢出声。逃到门房口,才定了些神,见自己一身族新袍褂上。黄的是屎,黑的是泥,五颜六色的像个画师没着全色的神像。不觉摇头吐舌道:“好厉害!不是学惯了三只脚的,今天管狗屎送到嘴上呢。”
正说着,那阍人走到面前,冷笑道:“想是见过公子哩。”
甘棠又羞又怒,却碍着自己前程,不敢发作,手掩着脸跑到门外,将身上向车上一钻,蹬着唤快还去。那车夫见了这副形状,莫明其妙,只得听他,一拎马缰。
回到家里,甘棠溜进书房。想进去换衣,又怕缝穷太太知道了学了乖去。只得掇诓说陷在泥淖里了,叫人向上房取了身衣裳鞋袜来,从头到脚换干净了,才回过口气来,躺在个榻上叹道:“这是什么一事呢!”说完,还不住叫险。
正这个当口,那李伯纯的家人又来了,问:“郑将军请到劝解的人没有呢?”甘棠一肚子肮脏气正没发泄处,便勃然变色道:“请不到那人。你自还去想法罢!”那家人呆了一呆,却只是不动身。甘棠愈怒道:“我因你家大人,腰里还隐隐的酸呢!你还不回去,难道要我真个吃人家狗屎么?”说到这“狗屎”两字,觉得到底不容易出口,面涨通红的缩住了。想那家人经这一来总得走了,那知他还是个不动身。甘棠想:“那里来这些霉气,才脱离了辣手丫鬟,又遇着个装聋侍者。”
也算他聪明圆活,被他参过个绝妙机关来,将一天羞愤从头收拾,坦然向那家人道:“你尽先回去罢。我即刻就来望你们大人呢。”那家人欢欢喜喜道:“既将军肯到那里去,什么事也没不了的呢。”说着,自辞了出去,甘棠沉吟画策了一回,便分咐备车,车夫道:“可又要向长府去么?”甘棠觉得不好意思,摇摇头道:“不,我要望李伯纯大人去呢。”那京里的车夫别件事没长处,只缙绅录是记熟在肚子里的,不要说常去过的,便是没去过时,只要晓得是车主人的朋友,没有不认识的。现在听甘棠说要到伯纯那里去,便问也不问,转弯抹角恰恰好好的在伯纯门首停下。
众人见甘棠来了,欢然引将去。甘棠暗想:“这个地方,总不至再逢娘子军哩。”便放胆走到伯房纯里。只见伯纯圈膝坐在床上,双眼紧闭的兀是在那里念佛。甘棠已先决定了劝解的方法,便兜头一揖,笑道:“老先生好秘密,得了这天大喜事,却不给一个人知道么?”伯纯张眼一看,不觉把“做和尚”三字丢个干净,大怒道:“我正万千懊恼,你怎敢来取笑老夫!”
甘棠心里想:“第一句话便一箭中鹄。这老头儿要入我彀了。”
便正色道:“谁敢来取笑老先生?人家正苦着有了姨太太摆布不脱,这是件搁货,待要脱手时,送也送不掉他。如今既自愿下堂,还你老先生一身自由,不是件绝可贺的事情么?”
伯纯将眼向甘棠愣了一回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啊?”甘棠笑道:“没说什么话。我只可惜老先生没与长鹤山易地而处呢。”伯纯这时圈着的脚渐渐放下来了,问道:“鹤山又什么样呢?”甘棠便把自己心里悬猜着的事说道:“鹤山为了前晚挹芬家一宿,被如夫人幽禁起来,连客也不许见呢。”伯纯点头不语。甘棠道:“这倒也罢了。我今天好意去望他,他被禁着不能出来不打紧,那如夫人竟领着一班丫鬟,将我一阵扫帚门闩赶将出门”伯纯不等说完,拍桌道:“天下竟有这样的事!叫我做了鹤山,还不把这醋罐子一脚踢翻,赶他出去!”
甘棠笑道:“怕老先生做了鹤山,也要烦旁人替你拍桌不平呢。”
伯纯便不言语了。
甘棠知道大功已成,再凑着一句道:“鹤山既不能出,挹芬一复可怜。除却你老人家,还有谁能慰他寂寞呢?”这几句话明明说鹤山被禁,是伯纯的绝好机会,况且床头人已去,更没个干涉行乐的人,何不及时一走。伯纯听了,那里参不透这哑迹。登时将衣服整了整道:“依你便什(怎)么样呢?”甘棠道:“我那里有什么主意。老先生既爱禅悦,还是做和尚功德的好,我却要告辞了。”伯纯到此,早已丑态毕露,笑道:“猾贼,把人家心说动了,自己却装这幌子。老老实实的今日同我玩一天罢!”说完唤进个人来,要换便服,那人见伯纯有说有笑,绝不似先前样子,暗暗佩服甘棠,不知把什么话竟将主人劝过来了,便欢欢喜喜把伯纯衣服检了出来。待他们换好了,便随着两人出门。
那知才出门口,见一个虬髯伟干的人直闯进来,把伯纯一把拉住道:“这不是李老大人么?”伯纯见这人从没见过,问做什么。那人冒冒失失的道:“老大人可也吃着国民的饭的,我们常说现在读过书有良心的人是都死完了,只有老大人是最会做文章的,敢还有些良心,如今遇这天大事情,不靠着几个读过书的有良心人,好歹劝着贵人把这事收还去,免得大家吃苦,怎你老大人还一声也不言语呢?”伯纯听他话说虽没分寸,却见他正言厉色的是个汉子,不欲去挥斥他。只甘棠那里忍得住,跌足叱道:“那里来这吃了豹子肝的,敢到这儿来撒野!”
唤自己车夫:“快替我撵他出去!”几个车夫阋晃逊沈侠础?BR> 那人放手大笑,睥睨着甘棠道:“劝你把威风收敛些罢!莫得意过分了,看将来不知是我撵你还是你撵我呢?”说完,举两手将车夫一分,长叹一,挥手走了。真是:晨鸡唱处惊残梦,谁是天涯解事人。
第二十五回假排场新恩到舆隶 祈速死痛哭向天涯
却说甘棠同伯纯走到门首,忽见个虬髯人将甘棠发挥了一场,推倒车夫,飘然走了。原来那人姓荆字渔阳,是个京东著名的大帽子儿,虽没读书,却最敬重读书人,常说读书人是懂得道理的,凭我们铜拳铁腿,总跳不出读书人几个圈儿。所以他结识的倒狠有几个明白事理的君子。只那些明白事理的,因满怀志趣,绝不与时下官僚相同,所以没一个得志的,最多也不过是卖文度日。这天渔阳一早起来,他是有酒癖的,劈头第一事,便是白干大饼。他隔壁有个酒店,一到太阳上来,知道他是来定的,总替他先预备着酒点,一年来没一次失约过。这天他照例踏进那店,检日常坐惯的临街座位坐了。伙计也不问讯,便送上一角白干,三张大饼,一碟咸牛肉来。
渔阳慢慢喝着吸着,见街上还是静悄悄的,有几辆洋车儿。
一个车夫呵着手,瑟瑟索索的一手拉将过来,在店门口停住了,张着眼望着渔阳吃喝,一手却向搭膊里摸将进去,摸出几个角子来。渔阳心里想:瞧不出他,这搭膊内倒装着偌大家私在里头。一面想着,一面见他向车肚内探出个酒甓(瓶)来,向店内打了半甓(瓶)高粱,又买了几张大饼,提回车边,自坐在踏脚上自得其乐的喝起酒来。接着便有个人在对街招手唤车。
那车夫理也不理。渔阳止不住向他道:“做了趟生意再喝罢!”
车夫将头摇了几摇道:“谁耐烦去跑,怕没别车拉他走么?”
渔阳不觉纳罕道:“你不接生意,又拉什么车子呢?”谁知车夫向他看着笑了一笑,再也不说话。哈哈,这算是渔阳生平第一回受气,要发作时却又忍住了。
谁知无独有偶,竟又来了一辆洋车,两个车夫像熟识的一般,对面把车子停住了,一般也摸出几个角子来,也向酒店内买了高梁、大饼。两块踏脚板上坐着一对车夫,居然有笑有说的对酌起来。渔阳看在眼里,他是个最爱管闲事的人,见着这种行径,早打定了个主意留心着他们。他自己照例的酒点赶着吃完了,再叫打着半角,又喝了一回。见先来的车夫把酒甓(瓶)塞在车肚,立起来打着个呵欠道:“这也算是三年来第一次朝酒呢。”
渔阳一见,立起身来走出店外,向四面望了望,笑向那车夫道:“此刻可做生意了?”车夫饧着眼点了点头。渔阳便霍的坐在车上,向西一指道:“三角钱一点钟,你依着我走罢!”
车夫道:“请你等一刻,我还没买纸烟呢。”说时,奔到左近一家烟店,买了盒纸烟,吸着一枝衔在嘴里,将烟盒塞在腰里,才拉着车依着渔阳转弯抹角滔滔走来。被渔阳东指西挥,直跑到西直门外荒僻地上,喘嘘嘘的回头向渔阳道:“还没有到么?
再下去是海淀哩。”
渔阳四面一看,见一片荒芜,没人走动,便道:“就这里停下来也好。”说时迟,那时快,早已一跃下车,夹颈将车夫向地上一按。车夫回身要反抗时,早被渔阳用力一按,扑在地上,便杀猪也似的唤起来。渔阳将左手向他两颊一叉,便骨朵着上下唇涎水直流。再也唤不出来。只睁着眼发抖。便一脚踏定他胸脯,指着他厉声道:“你这搭膊里的钱是那里来的?说给我听,万事全休。不然,哼哼,可要对不住你了。”说时,举起醋钵大拳头劈面打将下来。
车夫忙道:“我说,我说!这钱啊,是昨天向京兆衙门依样描了几个字换来的呢。”渔阳道:“呸!你这嘴脸走得进京兆衙里去么?”车夫道:“谁敢去来。只因有个人先来招呼了,又送了我件蓝呢袍儿,说不管是谁,苟是情愿去描两三个字儿,京兆大人非但不怪,还要屈尊行贵的来欢迎呢。”渔阳点了点头,问:“进去时是什么样的呢?”
车夫道:“那可真是生平第一次的威风哩!我穿了那送来的呢袍,杂在许多大人先生里头,才入头门,那位京兆大人已迎到滴水檐前,深深的一拱,说了些什么我却一句也不懂。见来人说什么要投嫖哩,我心里纳罕着,千嫖万嫖,从没嫖京兆大人过。且随着众人进去,见那里是嫖,规规矩矩的有个人上来把一张两寸长的纸条给我,叫我照样描着,好累坠,笔画又多,足费了半个时辰才描成了。我那背后的人急着也要描,向我屁股上不住乱捶乱拱。那人又领到我中间,把纸条儿丢在个新式邮政箱里,我止不住问他道:“这就算投嫖么?只嫖的是谁,也得让嫖客见一见啊!那人向我笑了一笑,忙着走开去了。
后来热闹的了不得,随着京兆大人嚷了三声,便见那人将五块钱塞在我手里,大开辕门的把我们送将出来了。实告你老人家说,这几角钱便是把昨天五块钱兑换了放在身边的,并不敢做强盗小偷。请你饶了我罢!”
渔阳听了半懂不懂。向他搭膊中一搜,除几个角子以外,却还有一块景泰蓝打成的三角徽章,仔细看时,花花绿绿的似有几个字在上边。却识不出来。心里想:“这东西定有个道理在里头,不如揣着去问人罢。”想罢,将脚一松。车夫便一咯碌立了起来,拉着车子便走。渔阳放他自去。不多一刻,猛然又想起件事来。要追问车夫时,早已跑得影踪都无哩。只得依原路回来。到了个地方,直撞进去。
那地方原是个枯庙,没人拦挡的。渔阳便一脚跨进左边耳房。见一个人正点着香当窗,在那里对香通神。渔阳见了,不敢去惊动他,一声不响的站在旁边仔细听着。只听他向天祷告道:“某浙西燕尾生,遭时不造,始愿竟违,生也何欢,死无可恋。伏乞上天把我燕某生命注销,早降病魔,俾成一死,以报先灵。愿上天万勿因生我不易,姑息余生,重我罪孽。”说完,拜了几拜,立起身来。一回头却见渔阳站在旁边,惊问道:“你又来做什么?”
渔阳一声不语,眼睛里早滴下几点泪来,也不顾尾生,趁着残香未烬,伏地痛哭道:“天呀!你莫听燕先生的话呀!他是个仁人君子,不过为了一时不平,来向天公伸诉罢了。天若把先生收了回天,天上自多了位神灵,教地上众生还去靠谁呢?”
说完,磕头不止。
尾生见他这样,止不住抚着他的背道:“你何苦呢!”说着,声泪俱下,一滴滴点在渔阳身上。渔阳霍的跳将起来,正色向尾生道:“先生,你的见识原来不及我一字不识的人!天教你识字读书的,好容易保全你,令你不死于火,不死于水,不死于狂疾,不死于国难,可知天是不准你死的,天不是爱你,令你不死,实因现在人道丧绝,没有个读书人出来撑住着是不得了的,所以特地来保全先生。怎先生翻向上天求起死来呢?”
说完,举手将炉内几枝香向窗外一掷道:“先生莫怪我粗疏。
这不是你一身的事,我也做得些主的呢。”
尾生见他这样,不觉长叹道:“时局如此,生何所幸。早死一天,少多少罪恶!你何苦来呢。”渔阳知他正愤恨着,不敢同他说话,只呆呆的向窗外望着。见那两枝香在丛草中微微吐出几缕烟来,一圈一圈的被微风漾着,渐渐没入清空中去。
不上一刻,香便烬了。回头来看尾生时正躺在个椅上闭目叹息。
渔阳笑道:“香也完了,你我的心事也随着香上天去了。我们还是把不爱讲的话来讲一回罢!”说完,向腰内逗出件东西来。
真是:
伤心事说伤心话,失意时看失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