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京华 - 第 7 页/共 14 页

不多一刻,挹芬来了,登时采声雷动。那知他一眼看见鹤山,便双泪滢然,凝眸苦注,在伯纯那里请了个安,便走过来抚着鹤山的肩,惨然道:“公子,你怎要起挹芬的命来!”说时,低随(垂)粉颈,几乎下泪。鹤山摇头叹道:“这教我怎样同你说呢!”伯纯早已看见,心里兀是有些不舒服,只碍着鹤山面子,只得笑向挹芬道:“公子是我世交,你就坐在那里招呼着,原同招呼着我一样的呢。”   挹芬便向鹤山身侧坐了下来,不敢多说,只拿着鹤山的手,教他向自己胸前背人按着,低低道:“挹芬这心,被公子惊碎了。”鹤山不觉凄然欲绝。忽见一个绝色伶人走向自己身畔,请了个安道:“请公子赏一出罢!”鹤山见是畹芬,心里更觉得难受,却又不好被挹芬看破行径的。一时新愁旧恨,拼成一念,竟把知觉失了,想不出什么戏来,随口道:“就是那《金雀记》的《乔醋》罢!”畹芬见他独点了这一出,早领会了一半,向挹芬微飘了一眼,翩然辞退。   挹芬听他点了《乔醋》,把纤手不住将鹤山的手搓着,却把众人看得呆了。倘别个人做出这行径来时,早已全体鼓噪嚷起罚酒来了,独有鹤山面子上却发作不出,只好向背地里啾啾唧唧的议论。甘棠是个主人,势不能不管些闲事,便拦住畹芬,携着他的手笑道:“乖乖的,成日价问我要长公子,今天可交给你了。”畹芬红上双腮,酣然一笑道:“啐,你替我规规矩矩的陪客罢!要差了点时。喏,东首上坐的不是妾大执金吾么?   看他会走下坐来,拉你交校尉老爷们呢。”说完,夺手走了。   不多一刻,《乔醋》上常畹芬扮演潘岳夫人,半嗔半喜的,只向鹤山唱来,把众人听得涎垂一尺。连那位姜大执金吾也隔坐向鹤山笑道:“劝世兄以后割爱些儿罢。不然怕畹芬不易给你罢休呢。”鹤山一面含笑应着,一面细嚼那曲中神味,竟同昨夕一般。只畹芬那一付娇喉艳韵,到底比夫人胜了许多,不觉悠然神往,把昨晚信誓全忘了,只向台上畹芬痴痴笑着。   挹芬明知个中必有个绝妙的机锋,只一时不敢喝破,只得把话去打断他红氍毹上心事。那知鹤山呆呆的直看到潘岳夫人进去了,才回头向挹芬叹息道:“你当知这戏中人是眼前事哩。”   说完,立起身来想走。挹芬含泪请他到自己家去,鹤山答应了。甘棠、伯纯见鹤山立起身,一齐走过来拦住他。伯纯道:“还有文章没给你看呢。”便一手拉着鹤山,一手携着挹芬,走过庆祝的正厅来。   只见灯烛辉煌,锦绣掩映,中间供着尊元首摄影,下边悬着块金质采绶的勋章。在鹤山自然司空见惯,甘棠则已觉得荣宠非凡了。两边挂着许多幛屏,谅来总是京里大官阔府送的居多。伯纯却指着上首朝西一幅祝辞道:“六十老妪最会倒绷孩子。世兄你是个海内赏鉴家,请你读一遍罢!”鹤山走近前去看时,却是篇绝妙的散文,便读将起来道:今天子御宇之岁,君以关东豪俊徙至自淮扬,能以术游公卿大夫间,众称之曰能,举以告。天子曰:“昔酂侯以发纵指示获上赏,朕尝薄之。世之豪俊,苟有从予游者,今国家多难,诚欲得追兽者耳。”君曰:“唯乃试以事,无不克者。”天子乃进而命之曰:“国有常刑,亦有常赏。今江以南,狐鼠之所窟也,昔益烈山泽,禹铸魑魅,勉旃无方朕命。”君乃道:“河洛涉江汉,下赣皖而东,越一月功成归命,盖已尽揽东南之秀于王庭矣。”天子称之曰:“能克懋尔绩,朕能富贵尔。”邦人士之聚都下者,谓君为荣,称觞为君祝。予维天命所在,乘时以立功者之别有庆焉,乃为文以祝之曰:嗟乎,民之好恶庸有常哉?得一豪隽者,假威力以为驱,讴歌且随之矣。大江以南,圣主所谓窟宅狐鼠者,得君一行,隼鹗枭獍,尽登于明堂。然则天下事亦大可知矣。司马迁曰:五年之间,号令三嬗,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吾今乃知之。虽然,士之处功名亦大难也。今天子起行阵,好与下同甘苦,必能垂霖泽于无既。顾法非陛下所立,亦非臣所立,昔人有能言之者,君傥然凛念之哉。吾闻诸古之祝人者曰:“歌于斯,哭于斯,聚骨肉于斯。   君傥懔然念之哉。淮阳李伯纯拜祝。   鹤山读完,不住赞道:“好大手笔!现在的祝辞,那里有这种古茂谠直。”伯纯拈髯微笑道:“世兄原是个识者。只老夫不敢当此谬赞哩。”说完,自己得意扬扬的激昂顿挫读了一遍,向挹芬道:“前天给你的那纨扇呢?”挹芬笑道:“公子早读过了,还说是奖励得太过,怕我当不起呢。”伯纯不觉大笑道:“一行作吏,此事遂废。自问口舌生涩,取笑大雅。只自觉比那些时髦名士稍胜一筹呢。”因回首向鹤山道:“我们一起到挹芬家去罢!”鹤山那里肯不依,便含笑应着,仍携了挹芬走到席上。草草坐了半刻,便同伯纯辞了甘党,先吩咐自己的车照例候着,自己便搭着挹芬的车走了。真是:别有情怀留不得,同车有女出东门。   第十九回妖怪娶妻莫名其妙   怒马歧路突如其来   却说伯纯同鹤山出来,正预备向挹芬家里去,忽见一个人直迎上来,喘着气道:“那里没寻过大人,却在这里呢。”伯纯见是自己的当差,忙问做甚。那当差道:“家里出了妖怪哩!”   伯纯听了,不觉一呆。当差接着说道:“这妖怪妖法大得很,现把姨太太剥干净了,捆在那里呢。”伯纯听到这句,登时雪白的胡子旁边泛出两朵红云来,又羞又恼道:“呸!那里有这些事,还去仔细你的皮罢!”   鹤山见这个样子,知挹芬那里是独去定了,便劝伯纯回去。   伯纯红涨着老脸,勉强敷衍道:“这是那里来的混帐话!兄弟虽不会治家,只这镇压门内的威力还有,那里会跑出这不识时势的妖怪来?”一路说,一路早踏上车儿,匆匆归来。可惜天公渴睡,没知道这老名士心内着急,不然也合差费长房下世,把地缩成咫尺哩。好容易一到门口,连跌带走赶到上房,不觉倒抽了口气,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眼见着自己姨太太,真个裸着上身捆在床柱上,只向着自己冷笑。   伯纯仗着通经博学,勃然向着他道:“朝廷命官,自有百灵呵护,你是个什么妖精,却敢来扰乱我的治安,说完,上前来把捆解开。姨太太忽然清醒。向被窝里一钻。门外隐隐有人笑着。伯纯那里理会,只余怒未息的向四壁瞧着。一时仆从星散,灯影幢幢,不觉自己有些胆寒起来。忽听得一缕哀丝,从被窝中微微起,姨太太竟在那里呜咽起来。伯纯只得强作少年,温存慰语,把前事都忘了。   原来伯纯那位姨太太是个再醮过来的。丈夫未死以前。因忒贤慧了,一封休书将他休去。他原也有些愤激,从此长斋绣佛,忏悔生前。只可惜色相未空,凡思易动,禅心假作沾泥絮,又向春风舞鹧鸪的竟充了伯纯下陈。只伯纯是个颓唐白叟,那里供奉得周到,近人诗上说的:“中年妾似方张寇,怪不得姨太太有些自由博爱起来。别样不要紧,只这件事是凭你什么名士脱略不来的。况伯纯身为显宦,体面攸关,少不得对着姨太太有些抱怨。姨太太心里明白,却只说不出苦来。   那天伯纯正出去着,忽有个绝俊俏的当差,当面献了条妙计道:“南方畏五通,北方畏狐狸。倘舍得这两字虚名,真个想百年美眷,这‘妖怪’二字是捉摸不着的,正好请他充个排难解纷的鲁仲连呢。”姨太太听了这话,居然采及刍荛。京城原是个取精用宏的地方,那一件没有。不上一日,居然被姨太太找着了个妖怪。登时帷开风动,烛灭灯销,一阵脚步声,飞也似向上房奔去。接着,便有人见姨太太雪肤袒露,芗泽微闻,娇喘停时,情丝牢缚。众人不觉慌了,当先一个伶俐俊俏的家人嚷着道:“不好了,这不是遇着妖么?我们莫犯他,犯他时会寻上自己婆子去呢。大人是簇新大僚,这金纽紫绶的印儿,凡人见了也会头胀,敢还压得下妖怪来呢。”说完,飞一般来找伯纯。   伯纯好容易把娇怪叱退,比平日加几分的怜惜来慰姨太太,姨太太汍澜满枕道:“大人须索救妾。妖怪被叱以后,恨恨的说早晚便来携妾向洞府深处呢。”伯纯听了也自吃惊,却碍着正印官的面子,不敢说出,喘吁吁的着意保护了一夜。到早上起来,向床畔一看,止不住失声惊骇道:“那小铁箱呢?登时觉得一阵心痛,把满身精神抖搜起来,要唤人查问。姨太太在床上霍的坐起,硬把伯纯的口掩着道:“大人便忍弃妾,也应顾着自己生命,还是莫声张罢!”伯纯惊问:“为甚?”姨太太哭倒怀中道:“这也是妖怪做出来的呢。他说仙界不日大计,依自己资望,原得升擢上天,只圣母那里的运动费还没法筹措,故特来一借。还说天下多美妇人,原不是定恋着妾的,只为这笔借款上,才纡尊降贵,借易妻之谊,加大人以同靴之荣呢。”   这几句话,直把伯纯气得目睁口呆,好一回才向空大骂道:“你这畜生!也懂得金钱运动么?便要运动时,有本领自己对付去,却找上我来。我可不是牺牲自己的权利替人家运动的呆子!你不快将箱子还来,我决不甘休。谁又喜欢你这同靴虚荣呢”那知伯纯还没说完,妖怪又来了,姨太太登时自揪自捽道:“你骂我么?人间拿着人钱充运动费的正多着呢。就现在最阔的人,不是积铢累锱的在那预备将来大举么?他那里向人谢过了半声。便我就效法不得么?我不看新人面上,还把你这宠姬撕个成片呢。”说完,姨太太大叫一声便晕了过去。   却好那些伏侍的才起来,听得上房又起了风潮,一个个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只是伯纯颓然倚在榻上叹道:“你们快唤着姨太太罢!”众人七张八嘴的乱唤着,姨太太居然悠悠醒来。   却闭着眼呜咽。伯纯见了这种形景,觉得满眼牢忧,再也躺不住,便摇头叹息的走出上房。不想一脚跨出房门,却同一人撞个满怀。心惊惯了的人,以为又是妖怪来了,那知那人“啊呀”一声,连退几步。   伯纯睁眼看时,原来就是昨夜来找自己的俊俏当差。伯纯勃然问做什么,当差的嗫嚅道:“奴才听得上房又出了事,预备来侍候着的呢。”说时,见伯纯喘吁吁的,便扶出他到书房来。伯纯因问他昨天来找时,见妖怪怎样来的。那当差道:“吓也吓坏了,那里还知怎样的来!大人怎不问上房丫鬟去?”   伯纯原装着一肚子闷气,只找个人来晦气,自然迁怒着道:“呸,你会挺撞主人么!还不给我赶着滚,我这里用不着你。   当差的冷笑道:“大人也不犯来找下人出气埃我倘知道妖怪来时,也不给他弄得姨太太到那样哩。”伯纯那里还忍得住,一叠连声唤滚。那当差从容不迫道:“大人既用不着奴才,奴才自然会走呢。”说完,请了个安,竟自出去了。   那知当差这一去,如有电话一般,把妖怪又唤了来。登时上房内姨太太又带骂带哭的闹将起来,说:“妖怪已打发花轿来迎娶了,我不去时,又说要大人的命呢。”这时真把个伯纯急得没法。忽然记起东华门外有个日本医院最会看疯病,便忍痛将姨太太送了进去。却痴痴的向着空中道:“我拼化费些,送他到正走旺运的大日本医院去,托他保护着。看你有胆量,向那里找去罢!”说完,自觉人去楼空,百般懊恼。再也不耐烦在家里住,愤愤走了出来,想找个知已说话去。   要唤人套车子时,那知自那当差的去了,再也没人来伺侯。   便怒容满面,自己走到门房口。只听得里边一阵笑声,夹着一人道:“总统脚下也出了妖怪,不知那些警察做什么事?”又一人道:“警察虽凶,但能治人,不能治鬼。凭你宣布着戒严命令,那里防得住妖怪呢?”伯纯听了大怒,喝了一声。门房里便鸦雀无声,寂测测的溜出个人来。一见主人,忙道:“车儿已套着送姨太太向医院去。大人要出去时,怕要雇街车呢。”   伯纯不觉长叹一声,自己惘惘的徒步出门,却不知到那里去的好,一想昨天见鹤山,把一件极大人情送给了他,倒不如找他去混一天罢。主意已完,便一步走向前去。   好容易到了胡同口,忽转念道:“不好,自己叫大不大,到底也是个老前辈。如今徒步跑上门去,那些门吏是见惯朱轮华毂的,一见我时,不说老人家安步当车,倒要说李某做京官穷糟了,把一辆瘦出骨的驴车都卖去,吃在肚皮里呢。”正踌躇着,忽然一辆马车飞也似的撞来。伯纯那里还来能(得)及避,两边都收不住,那八尺高的马头早已直压上来。伯纯不觉“啊呀”一声,手足颓然,也不待车子撞来,早跌将下去,两个前轮便直向伯纯身上卷下。说时迟,那时快,车中早钻出个人来,惊道:“这不是李大人么?”真是:一鞭敲破长街影,名士几成车下魂。   第二十回洗兵马将军应诗课   破鸳梦名士作花郎   却说伯纯正徘徊歧路,蓦地来了辆马车,马头一举,将自己吓倒。正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候,忽听得车窗里一个人正唤着自己,睁开眼看时,忙喊道:“甘棠救我!”原来那车里坐着的正是某棠。却好车夫见要闯祸,把马狠命扣祝甘棠忙叱着车夫,唤将伯纯扶上车来,笑道:“得罪了!   还没伤着么?”伯纯喘着道:“你再迟说一声,怕不止个伤字呢。”甘棠替他掸着衣裳,问:“可是到鹤山那里去?这正是件奇事,我才向他那里去,说昨天没有还府呢。”伯纯听了一楞。甘棠笑道:“这都是你老人家昨天勾引出来的事啊!我今天有要事找他,还该向你老人家要还这人来呢。”说完,吩咐了车夫一声,车便向前门来。   伯纯这时也无可无不可的,只要不再遇妖怪,那里也是敢去。甘棠却趁着在车里,触动了一件心事,笑向他道:“你老人家这几天诗债忙罢?”伯纯摇头不语。甘棠又笑道:“前天被几个大名士逼上了,说武人吐属,到底雄壮些,如今有个大题目,非借着武人力量,作几首金鼓铁马的诗不可。我又不好不答应的。只一介师范修业生,那里诌得出半个字来?你老人家左右摇笔即成的,好歹替我做个捉刀人罢。”伯纯叹道:“我那里还有心情做诗,都怕平日太喜做这捞什子,竟做出些祸事来了。”甘棠忙问什么事。伯纯便把妖怪要娶姨太太说给他听,甘棠抚掌笑道:“‘子章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   只这两句便驱退的疟鬼。我这题目比花卿歌还要气概,包管一句写完,妖怪便会形销影息呢。”伯纯见他说得慎重,便问是什么题目。甘棠欣然从靴统里抽出个小皮夹,向皮夹内检出张纸,递给伯纯。伯纯接着看时,见上写着“洗兵马”三字,下面还写着几句小序道:神武既作,景运斯开。江上红旗,狼烟尽扫,寰中黔首,龙驭犹虚。将帅有环阁之呼,闾阎深倒悬之望。天时如此,人事宜然。方今新祚鼎亨,余孽釜伏。   天作之宰,自降福于下民,武以戡黎,傥媲踪于有古,为宣宏德,著威泽于诗歌,同纪殊勋,列音声于雅颂。   伯纯看了,正要想说话,那车已停在一家门首。仔细看时,竟是挹芬的艳窟,不觉有些不愿意进去。却禁不甘棠一拉道:“我们且去做个惊好梦的门外花郎罢。”说完,拉着伯纯进去。   只见静悄悄没一个人出来,两人便闯将去。到了内院,才见个打杂的在那里呵着腰扫满阶落叶,却没理会到两人。   伯纯心想:“平常这个时候,正拥着姨太太在锦衾角枕边。   不想被妖怪一缠,竟会破清晨来做起惊破好梦人来。”便伫立在闲阶,黯然无语。甘棠却摇着屈戍笑道:“日高三丈,犹是不明眸,你好懒懒(惰)。”这句话把那打杂的惊还头来一看,忙唤道:“姑娘还没起来呢。”说时,一个丫鬟梳妆懒散的笑着开出窗来,一见甘棠、伯纯笑道:“(这)早就来了,姑娘还没起来呢。”说时把帘子打起,让两人进去。   甘棠笑道:“姑娘没起来,且不要惊动他。你只请长公子少恋着姑娘一刻罢。”正说时,隔壁隐约有了声息,只这声息是不应给伯纯听得的。倘是平时,这老人家不免不答应了。亏是他新膺奇感,觉得脂香粉腻,原不是白发人享受得起的事,深深藏在金屋里的尚不免如此结果,况门户人家的女子,那里认真得来。这样一想,原不愧是个博学多文的名士,非但不动气,翻叩着壁道:“春宵易尽,蚕茧难完,客来得久了。”甘棠也笑道:“再不出来,莫怪杀风景,要排闼而入哩。”   正说着,听得一个人微吟道:“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接着,便趿着拖鞋出来,原来真是长鹤山。他家里现盘据着个辣子,却敢出来向挹芬妆阁停眠整宿,也算是胆如天大了。一见伯纯,不觉也有些忸怩,却急向甘棠道:“昨天托你的事什(怎)么样了?”甘棠就鹤山耳边低低说道:“撒谎是我第一件本领。昨天客散了,便向府上去说,有国家机密事会议,不得还来。你那夫人还说:‘既这样,请郑大人好好招呼着,莫散了会议又胡行乱走’呢。”鹤山听了才放下心,向伯纯招呼,那知伯纯正向窗前书桌上检出张纸看着。鹤山走去看时,见正是自[己]昨天兴到写了两句没做完的《洗兵马歌》,便向伯纯手中夺去道:“这有什么看的。”说完,又回头唤道:“李大人在这儿,你快出来罢!”甘棠喝采道:“这‘你’字真唤得甜!我郑甘棠拉了一世的皮条,成就了无数‘你’字,只听着还有些肉麻呢。”鹤山问他看了一眼,甘棠便不说了。   伯纯见一个丫鬟连忙捧了盆水进去。不多一回,挹芬睡眼惺忪的出来,向伯纯至至诚诚请了个安。伯纯点头叹息的扶了他起来。挹芬却指着甘棠骂道:“你嚼的是什么?还来仔细着罚酒罢。”甘棠也笑道:“好啊,我好容易昨天三更半夜的替你们撒着弥天大谎,成就你们,却过河拆桥的来寻我的事了。”   鹤山又看了甘棠一眼。甘棠便转言道:“我们讲正经事罢,你们两人今天都应谢谢伯纯先生,我是特地替你们邀客来的。”   鹤山笑道:“捣鬼的,你莫说这体面话罢。谁不知你借着今天这一局,要请他老人家做枪手呢。”甘棠道:“哼,不是我早出来替你邀客去,管怕伯纯先生还在你胡同口等着车撞呢。”   伯纯不觉一笑。鹤山问:“笑什么?”伯纯把家内闹妖怪,清早出来撞在车下的话说了一遍。挹芬忙上来替伯按摩着道:“没跌伤么?”   正在这说话时,外边说:“朝饭已预备下了,还是开上来罢。”鹤山吩咐开上来,说:“我们作个卯饮罢!”甘棠自然没有不赞成的。剩伯纯一个,要反对也反对不来。不多一刻,开上席极丰美的菜来。挹芬见是都是熟人,也不客气,自己向下首站了,替各人敬了杯酒,也随便喝着。   席上不觉谈起国事来。甘棠道:“祖国有幸,诞生了这不世伟人。我们以后尽着喝太平花酒了。”挹芬道:“不是说新皇帝快要登极么?”甘棠笑道:“皇帝登极,你们也交运了。   开宗明义第一章,自然要大选宫女。你沈挹芬艳名素著,怕不荣膺中选?那时你为要做鹤山的”说到这里,伯纯不觉一笑,鹤山正色道:“甘棠,你总是捣鬼惯了,有一句没一句的。”   甘棠自知失言,不敢再说下去,自己掌着嘴道:“你以后再这样,便不砍下你这脑袋,也将你胸前如法泡制的一枪。”   伯纯不觉想起了一件心事,默然不语。挹芬道:“李大人酒冷了,换一杯罢!说时,走过来亲自把冷酒替他倾了,斟上杯热酒来。伯纯突然向甘棠道:“请你把《洗兵马歌》托别人去做罢!”甘棠笑求道:“现在这些名士,那里还有闲工夫。   便是你老人家怕也不免自己要做这一首。横竖要做的,把笔头上多蘸一点墨,留下余沈来,一挥就完了。”伯纯沉吟不语了一会,才道:“既这样,取张纸来罢!”   这句话出来,非但甘棠乐了,边鹤山也欣然,叫挹芬取笔砚来,替李大人亲捧着砚,正由不得伯纯不动笔。忽见外面走进来个人,说:“李大人府上有人来请。说有要事,请赶紧回去呢。”伯纯搁笔绉眉道:“又是什么哩。”那知一句话没说完,外边接二接三的传进话来,说:“长公子家人也来了,郑将军家人也来了,都是有要紧事请快还去呢。”三人不觉你对我看,我对你看着。真是:芳辰卯饮依妆阁,恶耗无端次第来。   第二十一回豚犬才名景升儿子   野鸡口吻苏小乡亲   却说鹤山、伯纯、甘棠在挹芬家卯饮正酣,忽一叠来了三个家人,都说家中有事,把三人惊得草草走了。鹤山、伯纯原有各人心事,一跨上车,便吩咐快赶。只甘棠却尚坦然,慢慢的还到家里,家人说有个客在书房等着呢。甘棠骂道:“什么事总这样大惊小怪的。客来教他等着罢了,也来张张智智的。”   家人笑道:“是江南来的,说有机要事商量呢。”甘棠也不言语,一脚跨进书房来。   一见那人,不觉诧异道:“尚白,你来怎的?”原来那人正是猪仔经手,却笑道:“一来上峰知我这笔猪仔贩卖不易,特地召我入京荣膺宠典。二来前天那张名单原是好好的,不知怎样竟闹出了个乱子来。”说时,向靴统内摸出名单来送给甘棠,却满面堆笑道:“请你从中想个法罢!”甘棠接来看时,见单上写着几行道:陈久馨查得未经签约,先已病故。   王伦口头更正,云身家清白,不愿替人作工。   秦竹孙以阃内反对,已申明确守妻约,取销注籍。   周既通虽已列名,其实并无其人。   甘棠看了,变色道:“这是件什么事,也儿戏似的!我不能替你分谤,少不得要向上头说个明白呢。”尚白见他这样,忍着气道:“这不是你说笑话么(吧),那便肯向上头说去。”   甘棠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只你有什么法子自己弥补着呢?”   尚白笑道:“我原料你必有这下半句话,所以特地来说给你听。我何必想什么法子,这事闹破时,我便说我原是洗心改过的,只郑甘棠逼着我没法子胡乱充数的罢哩。”   甘棠一想:“这厮好可恶,竟来挟制起我来。不如且同他敷衍着,以后再细细的收拾他。””便含笑道:“算了,算了。   尽他们死也罢,更正也罢,我们难道真要实足额数么?不要说只死这几个人,便再多几十个,难道就坏事?只你到了京里办的是什么事?”尚白向甘棠耳边说了一句。甘棠不觉向他身上从上至下看了一遍,点头微笑。正两心相印的时节,忽见个家人送上副帖子来,说是陆军将校团送来的呢。甘棠将帖子看了看,唤外边套车。尚白知道那陆军将校团是个特别机关,定有些机密在那里,并不是碰和喝酒的事,便辞着走了。   甘棠这一天在将校团里直忙到傍晚才完,所议的事自然是非常秘密,局外人不得而知。直到后来才从京里各报登出了一篇甘棠的演说稿来,里边有几句道:我们军人生当盛世,原有万能的作用,万不可自甘菲薄,无声无臭的让书生降虏独有千秋。要知我们这双铁靴尖上,已踢得翻公理舆论呢。   这几句话传将出来,直把一班应天顺命的书生吓了一跳,里边便恼起个有作有为的名士来。你道那人是谁?正是苏蕙璇玑《织锦图》的主人谢应辰。   他自结交显贵以来,仗着满腹聪明,已做了一时刘应。近来方别有建树,自负不凡,常对人说道:“英雄造时势,古人真不弃我。我自布衣入京,曾几何时,拥尘作王侯上客。在别人看来,总算是心满意足了,只我却前途无量,不上几日,教你们听着我谢应辰三字要斡乾旋坤,震惊一世呢。”众人见他说得眉飞色舞,变化无方,自然心里羡慕,说:“生子当如孙仲谋。”那知这一句话又惊动了个大名士,唶鉆道:“众人岂欲以刘景升子豚犬污我耶?”真是国祥家庆,应运而生的才士,凤翥龙翔,一时竞爽。你道这人是谁?自然是个姓刘的了。   那姓刘的字复初,是个维扬俊人。幼有江北文豪之目,在十多岁上便中了个经魁。却可惜功名心太急,犯了个急不择食毛病,便东溜西钻,镇镇颠三倒四了十年,才得了个开府幕僚。   有人说他是个全没经纬的人,这幕僚一席,还靠着几分靴谊才谋干得来。只做书的人不敢尽信,靴谊自靴谊,究竟也要本人争气。若是个全没经纬的,那里能款段入京,一日三迁,来与谢应辰赌豚犬闲气呢。   俗语说得好,物以类聚,那刘谢两人,本都是名士,大水冲坏龙王庙,鱼虾龟鳖那里真会一家不认得一家。多谢这“生子当如孙仲谋”一语,两个竟联成一起,志同道合起来。   有一天,复初正一个人吃过午饭没事,在大棚栏一带散步,心里想:“他们一班人忒也可恶,都说我是个呆子,不配同他们一起玩。其实我何尝呆来,只算计小钱,又说话时舌音不清些罢了。总有一天拼化几块钱,充个洋盘给他们看看,显得我老刘呆也不呆。”   正低头痴想着,忽听得后边呼呼喝喝的赶上部马车来,慌忙站在旁边。定睛看时,见车中坐着个脂浓粉重的少妇,不知为什么事探出头来问赶车的道:“快到了么?”只这四个字,竟丢下一天风韵,把个刘复初听呆了。原来车中人说这话时,娇娇滴滴全是淮扬一带打连钱的土音,复初被这乡音一逗,不知不觉“啊呀”一声。那车中人认是什么,忙回头看时,正同这失神落智般的刘郎打个照面,不觉格格一笑,那车早辚辚去了。   复初人急生计,拨步就跟。可怜他是个读书先生,没赶过车的,喘嘘嘘的直赶到广和楼门首,才见那车停住了。复初失神落智的撞将上去。却好车门一开,那钱唐苏小携了个小丫鬟大踏步出来,险些儿撞个满怀。   那妇人不觉带骂带笑道:“要死呀!”说着,一扭身走进去了。车子自转弯卸去,只剩复初一人,眼睛直望着里发愣。   忽然向衣袋里一摸,毅然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今天放不过他了。”便大着胆子向里进去。远远望着那小丫鬟踏着楼梯上去,便跟将上来。四面一看,见一个案目早将那妇人引到个包厢里去了,接着丫鬟也自进去。   复初冒冒失失也跟将进去,却给那案目一手拦住道:“这是包定了的,请爷到别处坐罢!”复初心内一愣,直似到口馒头被人夹手抢去了似的,不觉发起书呆子的威风来,向案目叱道:“唗唗,你还不识我么?”案目认是一起来的,忙道:“是同来的么?说完,引着他进去。复初竟向那妇人一排凳上坐了。案目见不像是同来的,却又不敢问,只得替他也泡上一碗茶来。那时电灯雪亮,复初向灯下仔细看时,觉得比车中更出色了许多。不要说是主人,便是那小丫鬟已生得有笑有说,仪态万方。不觉摇头簸脑,乐得不知所云,嘴里曼声低吟道:“搴帷成一笑,感蜕卜三生。”原来到底不愧是个名士,早不假思索的做起即事诗来。只是那口齿不南不北的,很觉得有些惹人注意。   那妇人坐还没暖,正打点拼命看戏,忽听得嗡嗡哼哼的发出一种怪响来。回头看时,见正是那险些撞个满怀的人物,又只隔开得一张椅,不觉又是一笑。这一笑,直把个刘复初的魂灵都笑去了,眼睛里花花绿绿的,那一个酸秀才脑袋越发簸得筛糠一般,身子不觉渐渐的挪了过来。   正在这魂不守舍的时候,忽听得一个人向自己肩上一拍。   他那里觉得,还在那里做他的即事诗道:“隔坐成平视,良宵订宿盟。”忽觉得自己身畔软温温的坐下个人来,把自己眼线隔断,笑道:“做得好诗啊!”复初那时才仔细一看。这一看不打紧,却把他一张橘皮般面皮吓出许多颜色来。真是:自然名下无虚士,狂态无端隔坐如。   第二十二回瞎追欢书呆遭呼斥   恶忏悔名士落狴犴   却说复初正在那里做诗,忽来了个人将他惊破。急回头看时,千巧万巧,那人正是志同道合簇新结交的郑甘棠。一时不觉讪讪的说不出话来。甘棠心里那里不明白,也不来理他,向妇人嘁嘁喳喳说了几句。妇人也笑容满脸的答着。复初心里又恨又愧,一股酸气止不住从囟门冲出,想:“甘棠可恶得很,竟硬来割起我的靴子来。他既先丧朋友交情,少不得发挥他一常”便冷笑向着甘棠道:“佳人陌路,一见如故。你的艳福无双埃”那知甘棠接着冷笑道:“刘先生赶车不易,拙荆还没道谢呢。”   这句话直把个刘复初惊得魂不守舍,眼前一黑,面上平涌起一重紫血,一个头最(再)也抬不起来。又听得甘棠拍着桌子骂那案目道:“你有脑袋么?包定了的全厢,却故引进人来!”   复初一听不妙:“他是个武人,书生鸡肋,不要挨上了几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