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仙外史 - 第 13 页/共 38 页

春露欲晞秋蝶老,刘郎已不认仙乡。 秋蟾诗云:不夜瑶台月似霜,素鸾亦学舞霓裳。 儿家独倚娑罗树,消受天风浩劫香。 黄姑诗云:人间乞巧信无端,乌鹊何能接羽翰。 我是天孙旧侍女,明河一笑倚栏杆。 月君击节道:“黄姑贤妹之诗,可谓千秋吐气!曹唐、李群玉辈,何物竖子,辄敢冒渎帝女?我若为阎罗天子,当碎割其舌,罚他做个哑狗!”素女道:“尤可恶者,世人以黄姑为牛郎,不知上界之牵牛星,犹之乎人间之有牵牛花,命名若此,乃说是牛郎,银汉是素秋金炁之精,犹之乎山川之有金银气,乃认为江河之河。仙人御风乘雾,弱水三千,莫不飞渡,何藉舟梁?而乃妄设乌鹊为桥。天半刚风,无论是人是物,一吹即化为尘。当二三月暮春,风气上行,飞鸟从风而上,化为游丝,岂乌鹊可以直登青冥耶?此皆梦寐呓语。愚人固不足责,乃文人才士,竟有形之咏歌者。”瑶姬接口道:“文人才士之妻女多喜淫者,即此报也。”曼尼道:“彼且云天上犹然,况人间乎?所以庶民之家,妻女淫者,或杀或出,反要振作一番。至于宦绅人家,则多纵之听之,而恬然不以为怪,虽云报之,反若从其意者。”骊山姥道:“真正快论!且请教素女娘娘之雅制。” 素女道:“我到忘了。”乃吟云:珠宫宝阙郁岧蕘,帝女高居绛节朝。 双剑劈开千百劫,英雄无数一时消。 月君赞道:“真是掌劫法主之诗!黄钟一响,我辈瓦缶无声矣!”曼尼道:“不妨。二雅之音,与郑、卫同列。”云英道:“且祝我等遵骊道姥之命,勉强以无情吟作有情,何至比之淫声?真个太欺我道家了!我也要你做一首。若再恃强,我定……”曼尼道:“我定怎么?”云英道:“我定把你光头做木鱼儿敲!”众仙子道:“这个曼师也难却了。”曼尼道:“小尼头儿,当不起众位娘娘看上了他。待我吟来。”乃援笔挥云:我是比丘尼,不解风流诗。 触恼众仙姑,吟出须菩提。 骊山姥道:“是了,是了,看大士面,让他罢。”月君道:“十八仙中一个尼,这诗是少不得的。” 鲍师道:“请举箸儿再耍。”杜兰香道:“看这肴馔,又是簇新式样。”董双成道:“味儿清芬,反觉后来者上。”金精女道:“怪得果核都成了精?”萼绿华说:“天厨星也没有这巧思。” 樊夫人道:“太巧了,天心所不用。天台妹子是地仙,可将此方去试试。”曼尼道:“刘郎不来,谁与试呢?”天台女道:“曼师忒利害!凭你怎样要罚的。”云英道:“罚酒便宜他,罚一杯凉水!”曼尼道:“情愿!情愿!云英妹子的凉水,就是裴郎的琼浆呢。”月君道:“这是要罚的。”曼师笑饮了三爵。骊山姥道:“我们如今该说些本分话了。”曼尼道:“本分是第一种的妙话儿。”金精道:“尚未曾说,怎知其妙?”曼尼道:“妙! 妙!本分是个玄牝儿。“月君与众仙子笑得都像弥勒佛的口合不上来。 于是起身作别。云英附耳与曼尼道:“日后月君归到瑶台,可带这一座美人屏去。”曼尼大声:“利害!利害!”众仙子惊问,曼尼道:“云英妹子看中意了屏上美人,要几个与他裴郎为妾。我想这美人的主儿,是狠恶不过的,所以说个利害。” 月君道:“我未曾说得,这屏从刹魔宫中借来的。”众仙子道:“原来怪不得有些妖气。”曼尼道:“原是与妖精看的。”弄玉道:“我们今日都输与曼师了。”遂各向月君稽首而散。你看众仙姑:吟吟浅笑,乘素鸾,跨紫凤,非烟飘渺;淡淡微醺,骖玄鹤,驭彩鹓,佳气氤氲。或驾绿琼车周,罡风道上,不闻转毂之声;或御班麟辇,太虚影里,难窥践趾之迹。正是:翠盖霓旌,凌乱一天斜照;朱玉节,贯穿半个清蟾。 片刻之间,飘然而散。 月君独自倚栏凝望,半轮明月,早已出海。只听得曼师在背后笑道:“望什么?”月君回头,见刹魔主从中阁出来。月君疾忙迎上,笑说道:“愚妹望眼将穿,我姊姊却在家下。所谓睫在眼前常不见,于道远矣。”曼尼道:“这就是舍甥女的古怪。”刹魔主道:“这就是家姨娘的今常。”曼尼道:“是怎说?” 刹魔主道:“今之常人,见了大英雄豪杰,皆道是古怪哩!”月君大笑,与刹魔主行姊妹之礼,各叙了几句寤寐怀思的话。鲍师亦已到来,与刹魔主稽首毕,同逊刹魔面南而坐,月君向北,曼尼在东,鲍姑在西。阁后忽走出绝色美人,都是番装胡服,百来个,送上礼物。端的希奇无价,旷古未见的。一猫儿眼,二祖母绿,三龙鳞簟,四雾雀扇,五狮发靴,六是须箸,七能言石,八解语松。又有半寸来的猴,一寸来的人,蝇大的仙鹤、孔鹤、凤鸾之类,尚有不能知名数种。月君起身拜谢。命素英、寒簧收进,又命聂隐娘陪诸魔女在右阁设宴。 刹魔主道:“昨夜这些俏丫鬟在这里做怎么来?”曼尼答道:“为见了屏风,都却了春心哩!”刹魔主道:“如何这等易动?”月君道:“爱之耳,非动也。这是曼师的戏言。到因骊山姥要做风流诗,奈何了诸仙子一番。”刹魔道:“诗安在?” 月君遂令素英呈上。刹魔主逐幅看毕,见了曼尼的四句,笑道:“不意姨娘如此出丑,竟自画出供招。待我题一首来压卷。” 遂取笔大挥道:一拳打倒三清李,一脚踢翻九品莲。 独立须弥最高顶,扫尽三千儒圣贤。 月君惊赞道:“三教一笔抹杀,真乃大雄也!”刹魔主大笑。 月君遂命摆上酒来,说:“下土尘羹,恐污姊姊之口。”刹魔主道:“我自己也带着。”曼师道:“他是回回的女儿,不肯吃别人东西的。”月君道:“虽然,也要求姊姊略尝尝。”刹魔主吃了些,道:“这个西施舌、珠柱鱼乍与偏凉汀鲫鱼,都有味,但是没筋骨,清客吃的东西。”又呷了琼浆,道:“太清冷,不能熏蒸神气。”遂令众魔女将龙肝、凤髓、麟脯、鸾胶之属献来。片时,用了十数盘,又连饮扶桑酿七八壶,乃向月君道:“我最恼的这些歪男女,修持错路,都说着了魔头,他那里知道着的是迷,到了黄泉路上,化作尘埃,还想着家下亲人哩! 若着了魔,就是我道中人,会得通灵变化。“曼师接住说道:”怪得月君灵变,原来着了甥女的魔了!“刹魔道:”他在将着未着之间。我看姨娘,到着了南海的道儿。“鲍姑笑道:”曼师本质还存,在半着半不着之间。“曼尼瞅了一眼。刹魔道:”南海不男不女,非阴非阳,这个道儿最不好。若说是女身,何以称为大士?若说是男身,何以不是妙庄公主?“ 月君见说得可骇,就支断道:“曼师昨日如龙,今日如晰蜴,已降服了。姊姊留着些罢,妹子要执经问难哩。”刹魔主道:“尔所执何经?所问何难?”月君道:“问三教轮回。与魔家之同异。譬如从魔道中转而为人者何等样?由儒释道转而为人者何等样?如今只就女身论之。”刹魔主道:“问得妙!问得妙!彼儒释道中轮回者,有贵贱、贫富之不同,有强弱、智愚之各异。或男转为女,或女转为男,或转而为禽、兽、虫、鱼。 若我道中出世者,有富贵而无贫贱,多刚强才智而无昏愚庸弱。 其无异类,不待言而可知。男女大概如此。若只论女人,名垂青史,可以历数者,如妹喜、妲己、褒姒、骊姬、西施、始皇太后、夏姬、郑袖、虞姬、吕后、飞燕、合德、梁冀之妻、阴丽华、迟昭平、甄后、潘淑妃、张丽华、太真、花蕊夫人、胡太后、萧太后、太平公主、虢国夫人、秦国夫人、韩国夫人、洗夫人、吕母、貂婵、上官昭容、徵侧、徵发陈硕真,大都色必倾城,才必绝世,其谋猷智略。驾驭丈夫,操纵帝王,不颠倒一世不止也。若有与之争宠夺能者,如吕雉抉戚姬之眼目,而投诸溷厕;武曌之断萧妃手足,而埋诸酒瓮,未有不至糜烂者。彼必败,我必胜,千古同一辙也。若论其淫,必异乎寻常;若论其烈,亦越乎殊类。守节者则未之有,性不能消受冷静之况也。“月君道:”妹子闻一知二,总是三教与魔道适相会合,势不并立也。但或丈夫而同出于魔道轮回者,当何如?“ 刹魔主道:“此妹喜、妲己、虞妃之所以身殉其主也。”月君道:“更有请者,如吴王夫差,是由何道来的?”曰:“我道中来。” 月君曰:“若然,西子何随范大夫乎?”刹魔曰:“西施自沉于江,后百余年有渔人网得,颜色如生,曷常从范蠡耶?世之黠者,造此言以笑夫差,遂相沿于后耳!”月君曰:“始皇之母,何以受制于其子?”曰:“彼已亡秦,是将衰之候,且始皇亦由魔道,女固不能敌男也。”月君又问:“甄后何以为曹丕所杀?”曰:“甄氏原有憾于袁熙,熙死而归丕。丕亦由我教中来者,岂能容其私怜子建耶?”曰:“洗夫人又何以故?”刹魔曰:“彼掌兵权,杀戮甚繁,足以消其性气。如吕母、徵侧、徵发昭平、硕真,皆然也。” 月君又问:“然则三教轮回为后妃者,可得闻其略与?” 曰:“观其因,可知已。如薄太后之好黄老,班妃之好佛,邓后之好经书,各有其夙好之因。然而忘却本来,不过为寻常妇人而已。至于我道,则全是煞炁,岂特不忘,且有已甚! 又必有故而出,应运而兴,数完则仍归本位。非若三教日夜轮回,颠颠倒倒。量其功过、善恶而为升降者,“因指着左右侍立的道:”他们前生,总是当权之妃后,次亦王公之夫人。今若转生,依旧如此。其才与福,毫发不爽。其运与数,锱铢无误。是生来夷灭三教的。“月君曰:”世多有大官之妻,而能使丈夫畏之如虎者,不由魔道乎?“曰:”皆是也。是则彼之女婢,其福虽略差,其才却亦不减,是以能行杀戮。即如上官昭容,系阿环之爱婢。大抵婢之至下者,犹得为二、三品之妻,再下则绝无也。“月君曰:”如明妃、钩弋、韦后、萧后、羊后之类,是彼教中来者耶?“曰:”明妃不偶,钩弋无权,韦后被戮,萧羊偷生,我教焉得有此?“ 月君尚有欲询,鲍师道:“旷劫奇谈,不可尽泄,且听笙歌如何?”刹魔道:“是何笙歌?”鲍师道:“昆腔子弟。”刹魔道:“好。”即命演来。曼师道:“戏没有点,演恁么?”月君命演《牡丹亭》。刹魔看了一回,笑道:“是哄蠢孩儿的。” 看到《寻梦》一折,刹魔主道:“有个梦里弄悬虚,就害成相思的,这样不长进女人,要他何用?”向着扮杜丽娘的旦脚一喝,倏而两三班梨园都寂无影响。刹魔主道:“恁般虚晃。”遂大笑起身,向月君道:“你若到了月殿,何时再会?”曼师道:“那月儿不从须弥山顶上转么?”刹魔主道:“只这一句,姨娘可谓收之桑榆了,究竟是我道中齿牙。”即呼众魔女曰:“去。” 都冲屋而上。月君忙向窗外看时,但见月色惨淡而已。 月君道:“神仙御风踏雾,都由空处。有能透山石而走者,亦必破裂一道。今屋瓦寂然无声,神通之大,真不可测。”曼师道:“若无神通,何能与如来三清抗衡?我自皈南海,也怕见他。”鲍师道:“怪道你学了太庙金人,三缄其口。”月君道:“这是曼师以大事小之义。”次日后土夫人,五岳圣妃来贺,又四海五湖龙君之夫人,及各山川神女,次第朝谒,到十六日才止。满释奴早传进奏疏一摺,是吕军师留下的。月君览之大惊。那知道王师神速,寂无声,似从天降;更堪嗤番将雄强,陡惊心,恰逢狮吼。要看何事,只在下回。第三十二回 两奇兵飞救新行殿 一番骑廛战旧细君 建文五年春正月,有塞外俺答,闻知中国内变,燕王自称年号为永乐,便统精骑三万前来,叩关请贡。实系窥伺衅隙,需索金币之意。边报到了南京,燕王这一惊不小,因集百宫廷议。姚道衍进曰:“北平以居庸为锁钥、辽阳为屏蔽,密迩诸部落朝发夕至,脱有疏虞,长驱莫御。我太祖起义在南,故都南京。陛下兴王在北,宜都北阙。今宜迁都于燕,临之以天威,示之以信义,彼必屈而自服。此目前之形胜,万世之良策也!” 燕王曰:“卿见与朕适合。但寇临门户,未遑迁徙。朕今亲率六军,直临关外,相机进战。一面修整宫阙,驻驾北都。卿仍辅佐太子,留守南京,俟平青州,然后北迁。但必得几个威望重臣,以安江南黎庶之心。卿可公举荐来。”道衍与廷臣共荐文臣杨荣、茹常、夏元吉、蹇义、刘竣黄淮、古朴、芮善等,武臣张辅、陈璮、王佐等。燕王准奏,以姚道衍为少师,总理军国大事,夏元吉为户部尚书,蹇义为兵部尚书,杨荣为礼部尚书,茹常为吏部尚书,古朴为工部尚书,刘俊为刑部尚书,张辅为镇国大将军,陈璮为护国大将军,王佐为留守将军,黄淮、芮善为经筵学士,共辅太子。其余文武大臣,随驾北行。 至桃源地方,羽檄报到,登州已失,寇势甚大。燕王曰:“此疥癣疾耳!但恐遁入海洋,结连倭夷,亦为后患。”乃命李远为平寇将军:“汝可统领二万雄兵,为朕踏平三郡。若大兵未经临城,先迎接者,方准纳降;倘敢抗拒坚守,破城之日,尽行屠戮。”李远曰:“此寇起于大盗,多亡命之徒。请选猛将二员,为臣臂指之使,克日便可扫平。”燕王大喜。随拣骁勇番将两员,一名火耳灰者,一名王骐为先锋。自把玉杯,执李远之手,酌而送之,曰:“当日卿救永平,不出一月,建立奇功。今次奏绩当亦如是。”李远曰:“诚如圣谕。”于是叩辞燕王,分路进发,直薄青州。 城中早已整备,开门迎敌。燕阵上王骐,与董彦昇大战三十余合,骐拖枪佯败,彦昇骤马追去。不妨王骐善用标枪,飞手一掷,正中左眼,坠于马下。张伦、余庆两将齐出,舍命救回,伤重身亡。燕军每日索战,无敢出敌。李远便令军士解鞍散甲,裸体辱骂。铁定九年少性刚,按不下心头的火,点起二千将土,飞奔杀出。燕军跳起来,乱窜而走,都穿入山坡、树林内,且走且骂。定九马到林边,恐有伏兵,方欲勒住,忽一声呐喊,定九已连人和马,跌入陷坑。挠钩、套索乱抛将来,活捉去了。林内弩箭如雨,将士不能奔救。火耳灰者又率番骑掩至,二千军逃回城者,不上五百余名。燕兵遂四面围定,昼夜攻打。新附诸文武等,皆欲逃去。李希颜与王琎,朝衣朝冠,哭于行殿曰:“臣向者偷生,只为欲图恢复。今若脱有不虞,臣即抱圣像、玉圭,自焚于行宫,决不为贼子所辱!”于是诸文武皆涕泣,誓死坚守。 飞报到登州,已是二月十二,月君正与女仙真宴会之日。 吕军师传集将士,下令曰:“青州危在旦夕,若有意外,则新立行殿必遭焚燹,难以号令天下。此行即勤王救驾,非同小可。 谁敢先行?“董彦杲、满释奴同声愿往。阶下诸将,个个争先要去。”军师随下令:“董彦杲、宾鸿、刘超、卜克、小皂旗五位大将,尔等于各营中各挑一百名敢死勇士,健马一千匹,限今夕酉刻起身。十三日夜子时,攻劫敌寨,务获全胜。违限一刻者斩!”众兵士皆披软甲,不带弓箭,不执旗帜,手中只用笔管钢枪,腰间只跨两刃钢刀,衔枚而走,马倦即易,砍寨之时,却要人人呐喊,如千军万马一般。追奔不过十里,疾回守城,俟后队兵马来到,别有军令。“董将军等遵命,即结束星驰去了。军师又命阿蛮儿、孙翦、楚由基、彭岑、瞿雕儿五员大将,各领军一千,于十三日卯刻起行。限十六日夜半劫寨破敌,追奔二十里,便回扎营城下。自率大军,于十三日申刻进发。 满释奴见调不着他,大声道:“军师以番将火耳灰与小将有旧耶?不可调遣么?小将与他要决一死战,上报公仇,下泄私愤!只用女兵一百,不必烦动大军!”军师谕曰:“非此之故。 汝乃圣后亲近之人,现掌启奏,未经奉旨,不便私调。今有奏章留于将军转达。“满释奴不得已退去。于十六日清早,方得送进。月君展视毕,赞曰:”军师之断,利于銛锋。“满释奴奏道:”火耳灰者骁勇无敌,小将颇能制之。愿得女兵三十名,前往取其首级。“月君笑曰:”夫妻反目至此!“顾谓聂隐娘曰:”汝可用缩地法,于今日午后,令其交锋。“释奴大喜,与隐娘同去不题。 且说李远亲自督率,并力攻城。自初七日起,至十一日未刻,打破西北角,燕军奋勇齐登。正值新来武将宋义带领数百军士,都拿的乱石头,雨点般打去,皆纷纷坠死城下。两边排着强弓硬弩,射住来军,登时修筑完固。燕兵又攻两日,反多折伤。兵士困惫,皆出怨言。李远只得传令退军二十里下寨。 业已九昼夜不解甲,一闻令下,正如死囚遇了恩赦。到得黄昏,各人拥被而卧。李远又料城中胆裂,断不敢夤夜出兵,随传下暗号,令小心巡更,自己亦觉神思昏沉,归帐安寝。时正二月十三夜三更时分,董彦杲等五将,拔寨而入,人人呐喊,杀声震天。燕军在梦寐中惊觉,有和衣枕戈者,尚能奔逃性命;其脱衣安寝者,惟有伏地受砍,一个也走不脱。那时李远在中军,急得走头没路,扯断缰绳,骑匹划马,望后营而逃。二员番将,随后赶来保护。幸亏青军只有五百,紧紧赶杀了一程,自回青州去了。 李远走到天明,方知后面并无追兵,坐于地上痛哭道:“我自随皇上起兵,百战百胜,何曾如此败衄!有何面目见我主上?”随欲掣刀自刎。二番将亟止之,曰:“黑夜误中贼计,何足为虑,主将何短见至此?”李远曰:“卿等有所不知,此非青州之兵,乃登州之兵也。计算程途日子,止一昼夜工夫,其内必有善用兵者。眼见此城难破,大功难成,不死安待?” 二将曰:“主将高见,虽看得透,然一死不足以塞责。还须招徕兵卒,再进决战。我二人誓不与他干休!”李远收泪谢之。 残兵稍稍聚集,差不多折去其半。李远抚恤一番,休息两日,摇旗擂鼓,大张声势而进。 正遇满释奴、聂隐娘率领三十名女兵,一字儿摆开,当道拦祝火耳灰者见止数十个妇女,一骑马、一条枪,直冲过来。 满释奴舞动双刀,劈面架住,大骂:“反国逆贼,有我在此!” 火耳灰者定眼看时,却是老婆,吃了一惊,随骂道:“泼贼妇! 有何颜面见我?“释奴道:”你是反贼,罪该万剐!到有颜面见我么?“火耳灰者大怒,挺枪劈心刺来。满释奴闪过,双刀齐下,一夫一妇,大战五十余合。天色已晚,各自收兵,安立营寨。隐娘道:”我们止二三十人,要防他夜劫,这却须用道术了。“遂令砍伐树枝一大束,剁作四五寸的数千条,暗画灵符,运口气噀去,都变作关西大汉,四围团团守住营外,方与释奴回帐安息。 火耳灰者进禀李远道:“敌人兵止数十,辄敢对立营寨,小将夜半前去,尽斩首级,以献麾下。”李远道:“用兵之道,或强而示之以弱,弱而示之以强,如何料得定?”王骐道:“主将也太谨慎了!眼见几十个泼老婆,就都是一丈青,也杀他个尽情!主将请安守寨栅,我们两个也只各用三十来人就够了。” 李远不能拗他,听其自去。正是十六日夜半,登州来的瞿雕儿、楚由基、彭岑、孙剪、阿蛮儿五员大将,奉吕军师将令前来劫寨,恰好与二番将相遇。火耳灰者见兵马甚多,心中吃了一惊。 只道老婆也来劫寨,拍马挺枪向前杀进。谁知多是生力兵,把六十余人卷在重围之内。二番将左冲右突,脱身不得。正在心慌,忽西北角上喊杀连天,稍稍分开,甫能乘势拼命杀出。乃是李远恐怕有失,亲来接应。月色朦胧,互相混战。青军皆奋勇争先,以一当十。燕兵乃惊弓之鸟,十不敌一,大败而走。 追有三十余里方回。 却见大路上扎下个大寨,寨外都是壮士守着,又无旗帜。 诸将勒马看时,既不是燕兵,又不是自家的人马。昨夜如此相杀,怎不见这枝兵马?心甚狐疑。阿蛮儿便拍马向前,厉声喝道:“是恁么贼兵,敢在此立寨?”连问者三,全然无应。瞿雕儿焦燥,挥兵径杀将去,砍倒了几个,却不见有尸海中军满释奴只道燕兵砍寨,同隐娘飞奔杀出。见是瞿雕儿等,隐娘大笑,询其来由。雕儿道:“我等奉军师将令,来劫燕寨,已杀得他大败去了。请问仙娘何因在此?这些壮士大为奇异!” 隐娘遂收了法术。诸将方知仙师妙用。满释奴又将来由说过,合兵一处屯扎。候至申刻,军师已到。五将备述交战,并隐娘立寨之事。军师道:“满将军报仇心切,随营听战。外有一事,奉烦隐师。”因书数字付之。隐娘看毕,飞跨蹇卫去了。 军师安下营寨,带领数员将士,入城去朝行阙。李希颜、王琎等接着,相陪朝觐毕。军师于袖中取出两函密札,一付与董彦呆,令同小皂旗去行事,一付与宾鸿,令同阿蛮儿去行事。 各照札内所言,须极秘密,漏泄者斩。军师方出朝,别了诸文武回营。诸将佐进禀道:“探知燕军连败两次,兵马折去五停之四。主将李远甚是胆怯,唯有番将恃其骁勇,要来决战。又闻得各处请救兵去了。”军师道:“请救只有济南、临清两处,我旦夕间一鼓擒之,救何能及哉!”随下令将大兵撤回城内,只用三千勇士以骄其气,待他自来送死,按兵不进。 那时李远计点部下兵士,只剩得六千余名。既不敢向前,又不能退兵,又不好埋怨二番将,心下筹思无策。有王骐偏将高强进言:“今上以一旅之师,南向而定天下;主将以二万之众,丧于草寇之手。失律之罪,又乌可逃?与其退守而死于法,不若进斗而死于疆场,尤不失为勇也!”王骐道:“这是好汉子的话!”火耳灰者毅然作色道:“今日有死无生,有进无退!” 于是李远心中决一死以殉国。安息了两天,大犒军士,贾勇而进。望见青兵营寨,零零星星,兵不满三千,中军尤为单弱。 李远私喜道:“今日胜之矣!”遂在平原列成阵势,下令曰:“若胜敌人一将,看我鞭梢扬起,合力攻其前营。前营一破,余皆自溃!”早见对阵上飞出一员女将,怎生打扮? 头戴一顶紫金凤翅掠鬓冠,内衬黑绉纱,包裹着乌云细发;身穿一领蓝纻团鹤卷臂袍,外罩银叶甲,拥护着菱花宝镜。腰细如狼,束一条织就玄丝带,上扣着碧玉连环结;脚大于熊,穿一双辫成黑线靴,下踹着镔铁雕花镫。锦袋内藏着打名将的铁弹子,绣簰中插着堕飞禽的铁胎弓。手执三尖两刃刀,坐下一日千里马。 燕阵上门旗开处,冲出一员大将,便是火耳灰者。看他怎生打扮? 戴一顶兽吞头、乌油亮铁盔,稳簪着两根雉尾;披一件鳞砌体、水磨熟铜甲,牢扣定数缕绒绦。七宝丝蛮带,拴勒的窄削猩红袍,紧紧随身;双珮铁连钱,摇撼的锋棱赭白马,斑斑流汗。左悬一张雀画硬角弓,右插一壶狼牙钅比子箭。 手挺丈二梨花枪,更不打话,径取满释奴。释奴轮动神刀,劈面相迎。这一场好杀,但见:一来一往,一上一下。一个枪似蟒翻身,点点不离心窝上;一个刀如电掣影,几几只在顶门间。一个要复建文安社稷,谁更念当年鱼水绸缪;一个要助永乐定江山,全不思昔日雨云狎昵。一个嚼碎钢牙,大喝道:“泼贱人!我虽曾床上求饶,今日定然取你首级!”一个竖起剑眉,大骂道:“反贼子!我而今战场再胜,夜来定然吃你心肝!”直杀得天地昏霾日月,尘沙飒飒乱风云。 两个之中,早输了一个,原来是释奴知道武艺半斤八两,拨马佯输而走。火耳灰者待要追赶,忽想起老婆铁弹利害,返勒马跑回。释奴亟背翻身一弹,打中火耳灰者铁盔左侧,把个盔打歪在半边。火耳灰者又恼又羞,正欲回马再战,王骐大声道:“将军且祝待我拿来凭你处治!”一骑马飞出阵去。刘超舞动大刀,叫道:“满将军暂息,看我斩这贼颅!”释奴见不是丈夫,遂让刘超迎敌。两将在阵前各逞威武,斗有三十余合。 王骐虽勇,如何敌得刘超?只自尽力支持,被刘超卖个破绽,大喝一声,神刀落处,夹左脖子连右肩胛,削去小半个身子。 燕军见王骐被斩,个个齿噤股栗。这里军师羽扇一挥,三千猛士,如烈风卷将过去。燕军谁敢接战,唯有弃甲丢盔,抛旗撇鼓,各自逃生,把个阵势如灰尘一般的散了。 李远见此光景,只得与火耳灰者带着中军百余骑,向西南奔走。早见旌旗招飐,两员大将当先,大呼:“休放走了李远!” 认旗上,一是“先锋小将小皂旗张”,一是“左军大将军董”。 两骑马,两条枪,搅将进来。李远便从刺斜里向南而逃。诸将合兵追赶,燕军罗拜求降,拥住去路,李远方得脱身。走至酉刻,已近齐河地方,距济南止四十多里。又饥又渴,方欲下骑暂息,忽林子内早丢出纸炮五六十团,都是十个一束的,轰然大震,马皆辟易。跳出一员步将,却是宾大刀,向着李远马头就砍。那马直立起来,把李远掀翻在地。火耳灰者疾忙举枪来敌,李远跳起,抢匹马先奔去了,火耳灰者亦随后逃来。其残败兵马,被这数千纸炮打昏了。跌下地的,都被踹死,下得马的,尽遭砍杀,跟得上主将走的,只有十余个。忽见又是一将当前,舞动大刀喝道:“反贼!认得阿蛮将军么?”后面追兵看看又近,李远自忖被他拿去,张信是个榜样,即拔刀于马上自刎。火耳灰者见主将已死,跃马来战阿蛮儿,只一合,奔路而去,单身走脱。阿蛮枭了李远首级,与宾鸿合兵一处,连夜回来。次日即到大寨。各献功毕,满释奴见说只走了火耳灰者,怒气更增一倍。 看书者,要知道董彦杲、小报旗统领的止二百名马军,伏在背后,邀其归路,赶他南向的。宾鸿、阿蛮儿,各统的一百名步卒,是截其去路的。恐被燕兵探知消息,所以在朝内授计,各带着暗器,悄然前往。又恐步兵难胜骑卒,所以用纸炮夺其惊魂残魄,且以壮己之威势。军师当下计点将佐军士,一个也不少,只受伤的有二、三十名。外有新降的燕将高强一员,兵卒二千余名,分散各部。随申表奏捷,并请以张伦暂摄青州将军,仍兼护卫行殿。 忽报高军师来到,忙出寨相迎,入帐就座。咸宁举手道:“前圣后驾过莱郡,早料及青州有虞。原奉命交代之后,即行入卫,不期林知府染病来迟。小弟闻知围城信息,正在集兵赴救,沿路报来,已有大将五员,奉先生将令,星飞前去,谅必克敌,所以中止。今有一策,候尊旨裁夺。”吕军师道:“且不必说出。各写一摺,看是何如?”遂各背写了,互相递看,两军师鼓掌大笑道:“英雄之见,大略相同。即今言别罢了!”咸宁仍故返青州,却悄然于夜间潜向济南,自去行事。吕军师随传董彦杲、宾鸿,授以密计。然后下令曰:“各营军士,于三月朔起,操演一月,听候起兵。”一面发表奏请出师日期。到第五日亲下教场阅视。 巳牌时分,忽探马飞报,济南大兵前来攻打青州,接连两次。军师大喜道:“正好来送死!”即传命就此起兵。弓强马壮,人人擦掌磨拳,向大路进发。行够两日,并不见济南军马。又有探卒飞报,燕兵三万,已在济南城外七十里,下着三个大寨。 看书者,要知道此信方是真的。大凡用兵者,两边俱有间谍及缉探之人,若明示三月初五日发兵,则济南探知,城门戒严,就要盘诘奸细。高咸宁已往济南,若有差池,将何是了?所以军师先令操演一月,故示缓局,无非待咸宁入济南城也。然又恐忽而发兵,则号令不信,将佐或有后言。所以先授计于董、宾二将,密遣心腹健卒,佯报燕军来袭,即于教场发兵。一以释军心之疑,一以鼓赴敌之忾。兵不厌诈,不特诈敌人,并以诈自己将士,此因时制胜之道。且看下回。第三十三回 景公子义求火力士 聂隐娘智救铁监军 前回书说吕军师的人马已到济南,此处要接着如何相杀了,而竟不然。譬之乎山,虽断而亦连;譬之乎水,已分而复合。山川之根本既大,其衍而为别派,发而为别干者,盘旋回顾,总是龙脉所注,结成灵穴,乃自然之势,亦自然之理也。 当日佥都御史景公讳清者,与教授刘固为素交。公有少子名星,抚于刘固之家;固有次子名超,亦继与景公之夫人为子,即聂隐娘救归卸石寨者。景公被难,夷及九族,固之兄与母,以在京邸,并遭杀戮。唯原籍临清,尚有一孙与妻氏及景星,幸皆得免于祸。然恐官司捉拿,日夜忧惧。景星展转筹思,定了主意,跪请于教谕之夫人曰:“儿向承太夫人视之为子,今者父罹毒刑,继父亦遭显戮,此仇此恨,骨化形消,终难泯灭! 儿今已一十八岁,略通文武,即于明日拜辞母亲,前去为父母报仇,为九族泄恨。太夫人膝下有孙,可无虑也。“刘夫人痛哭道:”燕王势力能夺天下,儿茕茕一身,怎样报得仇来?我意待汝终丧之后,结得一门好姻眷,以延景姓宗祧。若虑有风波,改名易姓,潜迹乡村,料无他事。报仇一语,岂不是汝孝思,但恐枉送了性命!“景星泣道:”具见母亲深爱之意。但儿在于此,保毋有逢迎燕贼、暗暗首告者。况我父亲一生清介,忌嫉者多,谁肯说公道良心的话?若到缇骑一至,儿即为杌上之肉矣!且伯父止有幼孙,倘若因我干连,岂不两家同时尽绝? 圣人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愿母亲勿复留我!”刘夫人见景星说的话甚是有理,只得允其前去,唯再三叮咛避难为主。 次日景星恐伤刘夫人之心,竟不再辞。收拾行囊,黎明就出了城,望南进发。 到得金陵,寓于西门黄姓之家。身边藏了利刃,每日东走西闯,打听燕王并无出宫之期。住有月余,心中焦燥,对着旅店孤灯,常常流涕。店主人觉着景星有些古怪,假意来问长问短,扣其籍贯、姓名。景星会意,便答道:“姓京,名日生。 因探亲不遇,甚是愁烦。“店主道:”令亲是何姓名?在此做什么的?“景星却不曾打点得,信口应道:”是做过教谕姓刘的。“ 店主人道:“刘令亲可与景都御史相知么?”景星便转问道:“我在路上,闻得人说景都御史剥了皮。我想人的皮,岂是剥得下的?老丈是京中人,必知详悉,求与我略说一二。”店主人道:“在下也不是此间人。客官若问起这事情,是人人伤感的!”就把景都御史与刘教谕被害之事,略说一遍。景星不觉失声痛哭,店主人亦堕下泪来。景星道:“刘教谕是舍亲,原有关切,所以悲哀。老丈何故也掉泪?”店主道:“咳!客官既是刘教谕的亲戚,我不妨直说。在下姓王,名彩。有个堂兄名彬,与景公原是同衙门御史,也与刘教谕相好家兄巡按扬州,为守将王礼等所害。后来燕王登极,又拿寒族问罪。在下正在江湖作客,就改姓了黄。不敢回家,倒在此开个歇店。这一番变革,也不知绝灭了多少忠臣义土!想起寒族雕零,又遇着客官也是同病,不禁酸楚起来。”景星又问:“我闻得忠臣义士皆是燕王所杀,怎么令兄却为守将所害?”店主人道:“家兄因燕兵南下,倡义坚守扬州,募得一火力土,如周仓一般的为心腹。那守将不轨,已被家兄拿在禁中。其党羽假传力士母病,把他唤去,就反将起来。家兄一门尽遭屠戮。守将遂献城与燕王了。”景星太息道:“原来老丈都是忠臣一脉!但此力士后来何不与令兄报仇?”店主人道:“他一个人做得甚事?”这句话打动了景星的意,便拱手道:“舍亲既遭荼毒,明日即当告辞。今夜深了,老丈安息罢。” 次日,景星打叠了包裹,算还饭钱,径往扬州。思想着幼时一个蒙师,叫做黄友石,是广陵人,着实有些意气,敢认得火力士。我今且去寻他。到小东关问着了,一直闯进门去。见友石拄了根杖,在堂前闲走。景星便下拜道:“旧弟子远来相访!”友石年近七旬,两眼朦胧,注视久之,道:“我已不相认,请道姓名。”景星道:“想是弟子面容,不像幼年光景了。姓名有些难说。容少顷密禀。”友石察其情形,便引入内室。景星双膝跪下,说:“门生父亲是都御史景清。”友石恍然大惊,扶之起坐,凝思半晌,说道:“贤契只宜远举高飞,以避网罗,何乃至此?”景星含泪道:“老师见教极是。但门生切慕博浪沙之事,是以南来,窥伺动静。”友石道:“差矣!留侯所仗是力士,究未成功,几乎丧命!贤契之才与智,岂在留侯之上耶?” 景星道:“门生有何才智?但学留侯此一举耳!所谓力士,就在老师身上。”友石道:“因何在我身上?”景星道:“此间火力士,闻得素有侠气。老师自必识之,但求指示。”友石道:“此人大可。他也欲为王御史报仇,未得其便。住在乎山堂西火家村。我固未识面也。”景星道:“我就此去寻他!”友石道:“天色已晚,往回不及了,贤契在此过宿去罢。”景星谢了。 明早出城,径寻到火力士住处。见两扇木板门,铁锁锁着,又没个近邻。景星走来走去,问着了个老叟,却是力士的亲母舅。说是京口于太爷家两个公子请去做教师了。景星得了这话,就如飞的转身回家,拜别了友石,取了行李,径渡江至镇江府。 问到于知州家,冒认了力士的表侄,说有紧要事要见表叔。原来火力士有个表侄,就是景星所遇老叟的孙儿。门上人传了进去,火力士出来,左右一看,问:“我表侄在那里?”时景星恐被于家人看破,先已站在斜对门,便应声道:“在这边!”火力士才转身来,景星早趋至前,鞠身弛礼道:“久仰大名赛过荆卿!恐不能拜见虎威,所以借称表侄。请到前边僻处说句话。” 力士见景星体态轩昂,仪容俊雅,不是寻常的人,其来必有缘故,遂同到一个酒馆内。已是残年,无人饮酒,拣个小阁里坐定。景星取一锭银子,递与酒保,说:“不论价钱,但有好吃的肴馔,只顾买来。”酒保去了。景星就跪在地下,火力士连忙也跪着扶起,道:“兀的不折杀我!有话请说。我这颗头,向已卖与知己,到今未曾送去,还是负心,郎君且勿过礼!” 景星便问:“这知已是谁?”火力士道:“王御史。”景星接口道:“义士非负王御史也!这事小可久已知道。若不为王御史,也不敢千里远来,实实与君是同仇的。”火力士道:“郎君也受王礼弟兄之祸么?”景星道:“非也。这仇有个大主儿,王礼只算是个鼠子。值得甚么?我今要用屠龙手哩!”火力士道:“那大主儿是谁?”景星道:“博浪沙的事,就是今日的事了。” 火力士略识几个字,那晓得这句话?焦燥道:“郎君说话甚是糊涂,我却不晓得什么浪不浪!”景星道:“恐有人窃听,所以说个隐语。”遂把子房结识力士击秦皇的故事,备述一遍。力士道:“这个我做得来,就是这样做罢。但我尚未知道郎君姓名,因为何事,发此大念。” 景星正要对答,酒保已买了风鸡、酒蟹、黄雀、熏蹄、板鸭、羊羔,各种野味、海味之类,堆满一桌,并高邮皮酒一坛。 景星分付酒保取个风炉来:“我们自会暖酒,不用你伺候。”酒保将各件肴馔装起十来个盘子,送上炭火,就走去了。景星温起酒来,斟一大杯送与力士,自己小杯相陪。力士说:“你把你的话说完,我吃酒也快畅!”景星就说出真名字,并父亲被祸的情由,细细告诉。力士道:“原来郎君是景大老爷的公子! 我的故主王御史,与尊公大人是同寅,又是同年,平素极相好的。咦!我把燕贼一锤,打做个肉饼,拿来连骨都吃在肚里,才解得我心头的气哩!明日是小除夕,我在于府只说回去度岁,就同郎君到南京何如?“景星加额道:”天以义士赐我也!“又下席拜谢。两人开怀痛饮到晚。力士送景星至歇店,然后仍返于家,即告辞道:”家母舅令表侄来接我回家,度了岁再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