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仙外史 - 第 11 页/共 38 页
只见几个魔女,都捧着九彩火玉五色水晶盘子,盛着肴馔,送到阁上。请问魔女是恁么姓名?却就是史鉴上所载妲己、褒姒、飞燕、合德、潘淑妃与花蕊夫人之类。这是何故?只因他所修的福分甚大,生前虽极造孽,死后原归魔道,若再出世,仍得为后为妃,只是淫根终不得改的。那盘中肴馔,不过是龙肝、凤髓、豹胎、猩唇诸品。唯酒更为特异,其名曰“若木精华”,又名“扶桑露”,竟在扶桑花房内酿成的。那花朵有椰瓢般大。刹魔主亲取两朵,将指甲轻轻挑开,款款的倾向八宝玻璃盏内,异香发越,透彻琼霄,递将过来。曼师一吸而尽,曰:“较之我所酿百花露又好。”刹魔主笑道:“百花露是樊老妪的古董方,我这扶桑酿是独出意造。甥女要做个开辟造化的主儿,岂肯随人脚跟而走?不是我唐突姨母,为恁么皈依那个苦恼的观音,把自己这样豪奢门庭,却倒撇下?”曼师道:“非也。
彼释氏方借我以争光,非我借彼以生色,犹之乎高刁-盛名之士,为当事者必欲罗而致之座上以为荣耀?岂是那一班干名希誉,求托门墙,希传衣钵,称为弟子门生者比耶?“说罢,皆拊掌大笑。
曼师随起身凭栏一看,东见东胜神洲,南见南赡部洲,山岭如菽,人马如蚁,历历不爽。曼师曰:“咦,彼方争荣辱于弹指之间,正所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也。”且住,这话说得忒大了,且分明些个,方不落看者褒贬。要知道佛家所谓四天下,总在须弥山之四面。这须弥山就是世界,世界是侧的,只因大到极外,世人道是个平的。那日月原在须弥山上周回旋转,照耀东西南北四个世界,转到东南,则西北是夜;行向西北,则东南是昼,并不是出于东,没于西,从地下、海底回环也。上界在其巅,中界在其腰,下界在山脚之阴。日月不到之处,即阎罗天子所居,种种地狱所在。今世人认做地狱在于地底下,那有这个道理。即所谓四海,也就是须弥山之涧水四面汇注的,如沣水出于终南,镐水出于太乙,济水出于王屋,淮水出于桐柏,五溪发于武山,三峡下自岷山是也。
闲话休叙。当下曼尼辞了刹魔公主,回至卸石寨,述与月君。到次日酉刻,忽有黑气冲天,掩了夕照,几乎对面不见人影。曼师道:“甥女来了。”鲍姥、隐娘皆白回避,唯曼师、月君腾身九仙台上相迎。见那魔主,随从有八个魔女,前两个,都拿着翻山搅海灵蛇矛;次两个,拿着绕指柔掩月飞霜剑;随身两个,各执一柄九彩风翅火云蒸日月掌扇;后两个,一执倭银锤,一执乌斯金瓜。簇拥着刹魔公主,骑着一匹怪兽,月君端视他怎生打扮:玄发青鬟,生成堆叠,千秋不用妆梳;玉骨脂肤,天然芬烈,历劫何须熏沐。穿一领胜鲛绡,天孙织就无缝缕金衣;罩一件赛鹤氅,神女裁成有带飞霞帔,裙拖八幅云华,波纹簇簇;靴着一双锦礻幼,莲瓣齐齐。颜和皎月争辉,眸光溜处,纵然佛祖也销魂;神将秋水争清,杀气生时,恁尔金刚亦俯首。虚度了三千余岁,豆蔻含香的处子;实做他亿万百劫,枪刀出色的魔王。
刹魔主见曼尼与月君相迎,遂下了坐兽,执了月君的手,自发至足,看了一回,笑道:“真个风流煞!”月君笑答:“若不风流,怎得到人间一走?”刹魔又说:“好个伶牙利齿!”月君又道:“齿牙不伶俐,怎见得刹魔公主?”公主大笑道:“我若是男儿,定要与汝做个颠鸾倒风的夫妻。”月君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刹魔主道:“真乃我辈中人,与尔结为姊妹何如?”月君大喜,遂交拜了四拜,称魔主为姊。月君向着曼师道:“我还要拜姨娘哩。”曼师笑道:“一个甥女,尚且把我劈头支扛,开口不得,何况又添一个?来不得,来不得!”三人胡卢一笑,方才坐下。
月君先问魔女姓名,刹魔主道:“执矛的,就是武陵蛮王征侧、征罚执剑的,一名空空儿,一名青青儿,就是聂隐娘所闻名逃避的。执扇的,一名摄魂姑,一名吸神娃,还是处子。
落后两个,一即鸠盘茶,一即桃花煞。“八个皆辫发盘成的高髻,鸟羽织成的衣裳,光华闪烁,有万般颜色。足着销金龙风朱履,都是一样妆饰。月君看那兽时,狮头九尾,龙身麟趾,翠毛金鳞,狠觉异样,又问魔主:”此是何兽?“曼师代答道:”西母之麟与应元天尊之狮交合所生,才产下来,即飞至须弥山顶,我父王阿修罗收来用作坐骑,所以瑶池将石麟锁着,恐他又去偷那吼狮子,生下个不像样的杂种来。“月君道:”只怕是吼狮子去偷汉哩。“三人又笑了一回。
随命摆上酒肴,四海九州的珍品毕具,酒是女真国奶子烧,半侵酒酿,又加百花自然汁,出自月君杜造。斟人玉斝,亲递于刹魔。刹魔接来一看,其色如海棠花,其气如郁金香,呷了半杯笑道:“味虽芳烈,却不是天然酿就,多用人工杂凑的。”
月君道:“总是尘土之物,何足当姊姊一噱。”随命素英、柳烟,邀众魔女去宝华寺妙香轩内饮酒。
刹魔指着柳烟问月君:“此女何由在此?”月君略把情由-说,刹魔道:“此女有二十年风流之福,原来到是贤妹作成他的。”月君不解,请叩其故。刹魔道:“他曾为后羿宫人,始而被宠,后即见杀。自后托生为夏姬,又为羊后,及太平公主,在我魔道中轮回的。淫福未尽,如何可以守节?到那时候便知。”月君随问:“武墨还有福分否?”魔主道:“正是他将贤妹的玺文来投于我,我已收了他。待过二三百年,教他转个男身,做个风流帝主。”月君谢说,具见魔道大方,不在此计较。
大家通天彻地的讲论,早见月上东山,翠阴满座,魔主遂起身挽着月君的手,行至水帘洞口。月君道:“此内即小妹卧室。”刹魔步进看时,正中设一张沈香七宝床,四角皆悬夜明珠,两行各六把盘龙楠木交椅,下面一张大理石几,左右各十二扇织锦围屏。刹魔道:“亦是人间洞天。”随向曼尼道:“烦姨母分付侍女们,各自安寝,不必伺候,我与月君只就此同榻了。”
曼师去后,刹魔道:“我还要问句私心话。”月君笑道:“姨母都听不得,一定是那话。”刹魔道:“好猜!我自无始以前,万劫以后,恒河沙世界之事,莫不知道。唯有那话儿中滋味,却不知是怎样的?汝是过来人,须要与我尽情说说,以完我心事。”月君道:“妹子纵于此中过来,也只算得门外汉。然而虽未心尝,却曾目击。大抵女子先销魂而后失精,男子先丧精而后销魂,所以男女媾精,自始至终,皆有趣味。然男子以妇人好淫为乐,而妇人亦以男子善淫为乐。男子善淫,则女子之乐更深一层。女子好淫,则男子之乐更超一等。其乐有不可思议,至于死而复活者。”刹魔道:“这也通达到尽头地步,怎么是目击而心未尝呢?”月君道:“妹子元体尚存,但尝看玩公子与侍女交战,是以得之。”刹魔道:“也亏你不动心,真可做得我的妹妹。”月君道:“我闻魔教不禁男女之欲,何姊姊数千年尚为处子?愿闻尊旨。”刹魔道:“妙哉问也。释、玄二老子所以胜我教者,只为魔性好淫,历劫以来,几希泯灭。自我掌教之后,能与三清、如来鼎立称雄,只为我是个处子。若一涉邪淫,能不受制于彼耶?”月君道:“是则姊姊以一人之贞,而庇亿万人之淫也。”刹魔道:“是亦不然。三教之徒,皆为奸为盗,此又何说!”
二人直说到天明。曼师悄步进来笑道:“两位新人,可出洞房了?”于是携手复登九仙台上,正见太阳升起,陡然有一道赤虹,其长竟天,贯于日中。曼尼道:“此必是我姑母鬼母天尊下降。”月君亟命取袍带服毕。忽红光千丈飞至面前,定睛向那红光中看时,现出一位女天尊来:面如红玉,棱棱乎凝万道霞光;眸若春星,凛凛乎射两行杀气。端严福相,较南海大士却少慈悲;潇洒风神,比西池王母更加飞动。穿一领五铢无缝天衣,风飘起几行电带;戴一顶九珠吐火金冠,云拖着数缕绀丝。手执三尖两刃八环刀,袖藏六臂三头九鬼子。
原来这天尊,是大力鬼王之姊,其妹即是阿修罗大魔王之夫人,所以曼师称为姑母,乃刹魔主之祖姑也,皈于正道,现在二十四诸天之列。当下与月君等各相见施礼毕,天尊开言道:“昨见黑气直冲灵霄宝殿,知是公主在此,所以特来一会。”
刹魔谢了,问鬼母道:“便是那天狼星,可以刻下使他了当,何故与他慢厮条儿?”天尊道:“他熬修了五百劫,方得此天位,数该做三十三年人间帝主。我辈神通虽大,亦不能拗数而行。前者文曲星景清归天,告他杀戮忠良,大伤天道。众仙真皆云,应俟数尽鞫问。我就出班执奏,必要减他禄位,已减却一纪。月君,记得参奏他时,我在上帝前要助你报仇么?”月君躬身答道:“愬虽谪尘寰,已能略知前因,自顾何人,乃承天尊眷佑,历劫不能仰答高厚也。”刹魔主道:“若论为人报冤雪耻,还是我教中人,肯烈烈轰轰做他一常”曼师道:“不意这些仙真,怕犯杀戒,倒像那世上的公卿都要保守官爵,箝口结舌,没个肯出头露面的。”天尊大笑,随向月君道:“如今这朝世界,就在家里争王夺伯,天伦都已灭荆可惜了忠臣义士,便宜了贼子奸臣,真是神人同愤!尔须大加刑赏,慎勿当权错过,此为千古光焰之事,若夫尘埃富贵,虽帝王何足道也。”
月君道:“谨遵天尊明教。在姬之本意,原不过为天下后世存此一点天彝,泄此一片公愤,俾知忠义者若此,奸邪者若彼已耳。至于功成,则归之太虚,于我何有?而况夫草露之富贵哉!”
天尊道:“如此则上合天心,下孚人望,而又完全已之本来,深慰于怀。”月君起谢。天尊又问:“有几位仙真在此?可请来一会。”
月君随请鲍姑、聂隐娘,与天尊并刹魔公主各相见毕。鲍师道:“九仙台只见得西南境界。”手指东北一峰说:“此峰高出天界,可望蓬莱,何不一登,留个胜迹?”曼师笑道:“此峰尖尖矗矗,棱棱层层的,是要人坐立不得。”鬼尊道:“不妨。”
就把三尖两刃刀向着那山峰掷去,端端正正,在峰顶劈下,裂开两半,望空写个“亭”字,那东半边裂的峰头上,就现出一座金顶五岳朝天,按着八卦方位,八面玲珑的亭子。刹魔主随取魔女所带绕指柔抛起空中,化为复道,直接着劈裂峰顶,六位仙灵一齐上去,都到亭子内坐下。若是凡夫目力,不过七八十里,极望之处,周围唯一道青晕。今月君等皆是法眼,如日月之照临河沙世界,虽千百里外秋毫不爽。正见莱州东大路上,列着两阵,四员大将,如走马灯一般盘旋交战。刹魔主将手指向东一弹,那边阵上一将,双泪迸流,不能措手,就被这边一将,挥起开山大斧,连盔带脑劈去半个。那一员将见砍翻了一个,心中吃惊,也被这边一将拦腰斩为两断。这里阵上军士涌杀过去,那边大败亏输。刹魔道:“待我把他们全军了当罢。”
月君急起身称谢道:“我等法力,不可与凡人计较。”天尊道:“诚然,今且别过,容有缓急来相助罢。”月君就稽首婉言禀道:“人天路隔,恐微诚不能感达,尚求天尊指示。”天尊乃取出信香一片,递与月君道:“焚此即到。”月君再拜受了。刹魔道:“你们偏有什魔香,我却没有。”遂在头上拔下一茎青丝,亦付与月君道:“这是烧不得的,恐怕有些腥,你只是放他飞去,这发儿自然来报我,比祖姑母的什么信香还灵快哩。”月君谢道:“所谓‘发皆我头,毛孔皆我身’也。”天尊道:“我劝公主从地底回去罢。黑气所至,地方多遭灾害,生民无辜,良为可悯。”刹魔道:“我自遵依。独是我教这等利害,为何姨母与祖姑母皈佛的归佛,皈道的皈道,不替阿修罗争口气呢?”
天尊亦不回答,别了月君,仍显出万道红光,冲霄而上。刹魔主道:“如今世人总是该杀的,慈悲他做什么?鬼母是我长亲,不好不依他。”遂招呼众魔女及怪兽等,飞上劈裂峰头,说声“去”,都向石峰内钻人,无影无踪了。
从来龙之神通,游行自在,不碍山石,所以古人云“龙不见石,鱼不见水”。但是龙去处山石皆穿,随龙之大小而裂为洞穴,此则山石依然无恙,尤为变幻莫测。道家神通,能藏世界于一粒粟中;佛家神通,能安须弥山于一针锋上,总皆不可思义。而今好看下回厮杀。第二十八回 卫指挥月明动寨 吕军师雪夜屠城
话说登州张总兵,就是北平都指挥使张信,建文皇帝曾颁给密敕,令他觑便擒拿燕王,他反将密敕奉献于燕,助成谋逆的。迨燕王南下淮扬,恐山东沿边有防海的兵掩袭其后,因命张信招抚登、莱诸郡,就升为总兵官,镇守其地。今却奉了燕王密敕,会剿御石寨:闻得青、莱二府相继陷没,亟统兵二万前来,正迎着吕军师大队人马,列成陈势以待。张信手下有两员家将,一名戎英,一名仇武,皆力敌万夫。当日两将齐出搦战,吕军师阵上,阿蛮儿迎敌戎英,朱飞虎接战仇武,差不多有五十来合。正在酣斗,仇武忽觉左眼胞上有指一弹,火星进裂,眼珠已碎,被朱飞虎脑门一斧,劈于马下。戎英着了忙,亟欲脱身,被阿蛮儿大喝一声,措手不及,斩为两段。吕军师羽扇一挥,掩杀过去,张信策马先逃,众军士皆弃甲丢盔而走。
追逐五十余里,幸有宁海卫指挥向泰正奉张信之檄,提兵前来策应,混战一场,各自收兵。
张信计点军马,折其大半,遂集众将商议,皆言:“戎、仇二将军与彼大战,看看要赢他,不意仇将军双眼忽闭,被他杀了,一定是妖法,没有破他的妙诀,怎能抵敌?”时向泰帐下有一书记,姓林名中柱,出来抗言道:“攻城难,野战易,为今之计,大元戎莫若退守登州,坚壁清野,密令胶州卫与满家峒两处兵马,伺彼进攻,一截其粮饷,一从背后袭击,那时元戎以大军掩之,可致全胜。”张信道:“此计固好,独是满家峒卫指挥巡海未回,所存兵马不多,亦无良将,奈何?”林中柱道:“这不妨,元戎可速发令箭,调取回来,一面令登州城外百姓星夜搬入城中,将房舍林木尽皆焚毁。目今隆冬天气,野无禾稼,坚城在前,粮饷不继,彼进无所获,必将宵遁。俟卫将军到,然后合兵恢复青、莱,未为迟也。”张信大喜,即发檄胶州冷指挥,令断青州饷道,俟满家峒兵来,合攻敌人之后。向指挥仍回宁海防守。遂带了林中柱,连夜拔寨,返至登州,尽驱城外居民人城,各处放起火来,将远近房屋与仓屯露积之物都烧做灰烬。可怜众百姓号哭震天,抛男弃女,仓皇奔向城内。又苦无处可依,张信就编人兵伍,分给器械,以壮军威。并整备擂木炮石,药弩火箭,灰瓶飞炮之类,御守城池不题。
这边吕军师诘旦下令蓐食秣马,统兵前进有三十余里,不见燕军旗帜。军师道:“彼退军甚速,必有奸计。”就屯驻军马,令董翥、瞿雕儿、董骞、阿蛮儿各领骑兵一百,分左右哨探虚实,如遇冈林所在,切勿轻进。四将得令去了。忽见马灵飞来,备说刹魔圣主弹指神通,助我阵上斩他二将。军师道:“幸哉犹未报捷,几乎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不多时,董翥四将次第回来禀道:“前哨二十余里,登高了望,并无伏兵。但相近登州地面,有无数黑烟冲天而起,像个失了火的一般。”军师道:“是了,他算胶州卫、满家峒两枝兵马皆在我后,可以邀我饷道,故将民居放火为清野之计,俟我顿兵坚城之下,然后三下合攻耳。”分付马灵:“你去胶州与满家峒两处,看有多少人马。”
只片刻回报,胶州东路,约有二千余兵,扎下一个大寨;满家峒寨中,不过数百人屯守。吕军师即召董彦杲分付道:汝与庄次蹻、马千里二将,统领一千二百骑卒前往胶州,距贼人大寨二三十里扎个营盘,不必进战,俟彼来截饷,然后杀他个寸甲不存。若无动静,须候军令。“彦杲统兵白去。又传宾鸿分付道:”我闻满家峒指挥卫青饶有谋勇,定系巡海去了,今乘其不备,捣破巢穴,就是丧家之狗。汝可带领谢勇、卢龙二将,挑选一千二百军土,步骑各半,星夜前往。破寨之后,即便占住,等候军令。“宾鸿道:”小将只须三百人便够。“军师道:”你但去,别有用处。“宾鸿也遵令去了。
遂命雷一震兼摄左军、中军,刘超兼摄右军、中军,挥兵直抵登州城下。那些烧倒的房屋烟煤,犹然未息,军师下令:趁此城内人心惊惶,并力亟攻,如有能先登者,即授为本郡将军之职。一连攻打三日,西南角已陷,一将校手执藤牌,奋勇而上。适值张信部下骁骑谷允率骑巡城,跃马来敌,力斩数人,皆纷纷坠下。张信亟命军士,登时修补完固,更加严紧,不能得拔。吕军师即传令退军五十余里,密令兵士斩伐大小木值五百余根,并缝就大小布口袋五千余个,贮在后营备用。正值腊月望夜,军师出帐看月,偶吟杜工部《前出塞》诗“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句,仰天长啸道:“不谓我身膺此任。”时交三更,七营皆已饱睡,‘唯刘超侍立于侧。只听得喊杀连天,正不知有多少兵马,攻人先锋寨内。军师立于营门,命刘超速传左右两军救应,其有妄动者先斩。
你道那里军兵敢来劫寨?原来是卫青巡海回来,闻知信息,且不到满家峒去,一径乘着月色,各披软战,疾趋而来。
见下着七个营寨,有些奇形怪相,自顾兵少,不能兼攻,便先杀人第一个寨内。皂旗将军等总在睡梦中惊起,如何抵敌?军士慌乱,逃命不迭,被卫青杀得七零八落,又砍人前军寨内。
瞿雕儿闻变方才起来,疾忙挥刀步战,争奈部下大半受伤,不能支持。幸亏左右营人马,呐喊来救,彼此混杀一常卫青皆系步卒,恐有疏失,唿哨一声,各自退去。这里不知深浅,亦不敢追赶。吕军师计点将士时,被杀伤兵卒一千余名,偏将及将校三名。左哨将军董骞面中一矢,逃回中营,已自昏晕仆地,箝出箭头看时,是枝药箭。军师亟命载人巾车,送到莱郡调治。
即修表白劾,差马灵去讫。
且说卫青得胜,竟向登州去报功,城上一声梆子响,守陴军士踏起硬弩,弩矢如雨点般身来。卫青部下大叫:“休放箭!
是巡海卫将军,昨夜已劫了敌人寨也。“城上将弁虽然认得,不敢专主,便答应道:”这几日军令甚严,暂请略等。“即飞报与总兵。有顷,张信来了,遥见卫青立马在濠边,令人招呼问道:”卫指挥,元帅已发令箭来传汝,目今差官何在?“卫青道:”将军少礼。小将海面回时,并不曾见有差官,大洋内比不得道路上,如何能够遇着?小将在黄昏时分到来,闻知贼寨不远,径率部下军士前去劫寨,大获全胜。“就叫兵士们,将割的贼人首级挑起与张将军看,张信知非虚伪,方教放人城中。
张信握着卫青手道:“将军此功不校”卫青道:“仗朝廷洪福,元戎虎威,小将何功之有。今者正有商议。”遂同到帅府。
将次天明,忽而彤云密布,纷纷下起雪来。张信即命设酒在蓬莱阁赏雪,便与卫将军把盏,又请了满城文武官员都到阁上,那雪越下得大了,有诗为证:碧空惨澹寒云冻,几阵严风吹不动。
甲兵凛凛杀气生,六花偏向旌旗弄。
将军阁上玳筵开,重帘乍卷望蓬莱。
三岛送将琪树月,六鳌涌出玉楼台。
仙人羽衣飘飘起,皓鹤飞腾素鸾舞。
一声铁笛压空来,水宫忽动龙孙怒。
掀起波涛似雪山,玉龙鼓鬣满山间。
滕六郎君骑海马,飘如白练逍遥者。
忽惊壮士酣舞剑,冲破寒威如激电。
那知道喧喧鹅鹳乱军声,李愬雄师袭蔡城张信与文武各官,行酒数巡之后,命卷起重帘,四周一望,但见楼台城郭,都是镂晶琢玉的一般。平沙之上,纷纷滚滚,无异梅花乱舞。海面上雪浪翻腾,真个有千百条玉龙争斗。阁外的寒林枯木,就是三岛的珠树琪葩,也没有这样光辉皎洁,端的好个海天雪景。谷允大呼道:“饮酒寂寞,小将舞剑侑觞何如?”即立起来拽扎好袍袖,掣剑在手,先缓后疾,踊跃盘施,飕飕有声,不啻万道霜飞,千行电激。诸将皆喝采,张信亦赞了几句。独有卫青嘿然,手斟一大觥奉与张信道:“小将非敢阻兴,愿且商议军机。”张信道:“都挥之言甚是。”谷允想,这句话明明嫌着他舞剑,即掷剑厉声道:“向来原是总戎要守,若依小将,这乌合的草寇,何难一鼓擒下。卫将军不喜舞剑就罢,谁不知道军事为重,说这样燥皮的话!”卫青道:“谷将军有所不知:昨夜小将去劫寨时,见他联络着七个寨栅,有似药师六花,孔明八阵,击其前寨,后寨已应,只因兵少未获全胜。况且假称建文为名,煽惑人心,正不是草寇作为。”
谷允不待说完,便嚷道:“不是草寇,到是个真命天子不成?”
张信便喝道:“毋得妄言!愿闻都挥妙策,同心破寇。”卫青道:“登州僻在海隅,青、莱已被贼据,四面全无救援,须得三面夹攻。小将满家峒之兵袭其背,发胶州卫之兵攻其胁,元戎督率诸将击其前,克日齐举,方可奏绩。”张信道:“我差官调汝,就是此计。昨报满家峒已失了,为之奈何?”卫青大惊道:“这是我的汛地,还了得!小将只今就去夺龋”张信道:“如此大雪,天已晚了,军士也难走,不如白日去的为是。”谷允遂接口道:“卫将军暂留,看我明日出战,斩他几个贼将,然后去复满家峒寨。只怕这班贼,都站不稳了。”众文武官皆齐声挽留,卫青便议:“谷将军久随今上用兵,身经百战,自非戏言。
杀他一阵,则军声大振,小将借此恢复,亦有破竹之易。只要成功以报国家,不争此一夜。“卫青本意要去,反因谷允口出大言,要看他本事,到就住下。依旧入席饮酒,至更余各散。
张信又发下令箭,传谕各门守城军士更番巡逻提备,方回帅府。独自在炕上假寐,打算战未必胜,孤城难守,要与道告急表章,从海道至京求救,腹内打个草稿,神思昏沉,朦胧睡去。顿听得号炮三响,呐喊震天,这一惊不小,连忙起来,还道是部下内变,随传家将登屋瞰望。时已雪止云收,一天明月,但见满城都是裹红巾的将士。张信着了急,率领数骑冲出帅府,教投卫将军处。正遇着瞿雕儿,一枪刺下马来活捉了。刘超挥起大刀,把这几员家将连人带马砍翻,杀人帅府。署内林中柱,方巾阔服,抢将出来,大声喊说:“我是处馆的南方人。”刘超命军士拿下。卜克已从后门杀向前来,一家大小,不留半个。
卜克占住帅府,刘超即杀向游击谷允衙门去,早有小皂旗将谷允赤条条的绑缚解来了。就找至卫青公馆,直至东门,杀进去时,寂无一人。原来卫青回去,又暖酒与将士同饮,尚未睡觉,听见炮响,就说:“不好了,此李愬袭蔡州之故智也。”如飞上马,军土报说城池已破,情知不济,率领部下数百人,竟出水城,浮海而去。
那时天已黎明,军师进城,传令招降,早见街道上尺余的雪,都被热血浸入,冻结成片,竟是下了一天的绛雪,死尸堆叠,哭声震地。随到帅府坐下,诸将皆来献功。凡生擒的贼将,军师点验过,钉人死囚牢,候请旨行刑。随责问众将:“何得故纵部曲,妄杀良民?”刘超、瞿雕儿躬身禀道:“小将等适已问明,只因张信将城外迁入的百姓都给兵器,充作行伍,他们乱窜逃走,黑夜莫辨,以致尽遭杀戮。若是闭户在家的,谁敢去问他。”军师嗟叹了一‘回,即命出榜安抚百姓,一面检点府库钱粮,散给被杀之家。其合城大小文武官弁,尽在劫中。
点视各将佐,单不见了朱飞虎。即命四下找寻。
且住,你道军马是怎样进城的?就是吕军师在数日前,令军士各缝布袋出装沙土,为爬城之具,伐林木来编筏,为渡濠之用,乘着大雪,即从卫青回城之后,挑选猛将勇士,竟来袭城。城上几个提铃喝号的,尽都跑了,所以如此神速。那朱飞虎是久惯爬城的,堆叠沙土布袋,离城堵口尚距三尺许,一心要夺头功,就把挠钩搭住城堵,奋跃而上。不知雪冻冰滑,挠钩一脱,翻身跌下,昏晕在雪内。军士那里知道,一拥将来,把个有力如虎的身躯,都踹裂了。当下找着死尸,便来回缴将令。军师洒泪道:“虽拔登州,却折了虎将!”命厚礼棺殓,又具牲醪祭奠;‘军士莫不感激。
仝淳风前禀道:“胶州卫负固未服,不才与胶州姜牧是旧识,愿奉檄文,前去说他归命。”军师大喜。又发令箭二枝,一命董彦杲疾速进兵,攻打胶蚶敌寨;一调宾鸿兵马,进攻宁海卫。淳风又禀:“小可往说,军师又命进兵,恐不免郦生之烹,无补于公也。”军师曰:“此事同而势异。汝若说下胶州,专等他败兵回来,不许人城十彼进退势穷,亦必投降。是一举两得,我岂赚汝哉?”淳风方悟军师妙用,欣然去了。
那胶州知州姓姜名渭,原是苏州太守姚善的从弟,从幼在外家抚育,所以改姓。姚善勤王殉难时,,长子襄游学在兖州,闻了此信,亦即变姓为姜,逃向胶州,认姜渭为父,藏在署内。
年方十九,素娴韬略,兼精武艺,日夜饮泣,每以不能复仇为耻。在姜渭初意,原要挂冠而去,倒因姚襄报国念切,以此隐忍做这官儿,等个机会。后闻唐月君兵起,姚襄就改名勤王,要去献策军门。姜知州闻是女流,尚在迟疑。高监军初下莱州时,便发檄去提钱粮,又被冷指挥闭关不纳。今又闻知登州信息,叔侄二人商议,正没个头路,忽门上传进名帖来,是故交仝相士。姜知州大喜道:“侄儿之志,成在今日。”忙教请进。
姚襄从屏风后窥那相士,见他昂然正容而言说:“小可旧承老父母错爱,敢于不避斧钺,特来保全此州万姓的性命。即如登州城内,猛将百员,雄兵数万,尚且立时破灭,何况蕞尔之城,止此冷匹夫,济得恁事?老父母如欲尽忠永乐,即斩某首;若肯报效建文,宜速奉表。慎毋犹豫,致令玉石俱焚。”姜牧答道:“下官幼习诗书,颇知名教,岂敢昧心靓颜,以事二君?
所以羁留于此土,亦有志也。久知先生献了莱郡,高明自然不爽,请略言举义兴兵之概。“淳风就把审月君志在迎复建文为忠臣义士报仇雪愤的话,并自勤王起至今破登州止,细述一遍。
姜渭大悦,即命姚襄出见曰:“是先兄某之长子,在此拱候已久。”淳风道:“当日舍间有司公子,今日老父母署中又有姚公子,足见同心王室。”淳风方出军师檄文,递与姜渭。即令将府库册籍并修表笺,差人先往登州投纳,又附耳授了密计。
不几日,冷指挥被董彦杲杀败,连夜逃回胶州,见城门紧闭,大喊道:“我是本州指挥,快速开关。”姜知州与仝淳风在城上用手指道:“我等皆已弃邪归正,今不赚汝入城,斩首献功,便是同官情谊。尔家口在城无恙,请自裁之。”原来冷指挥名钴,也知燕王夺了建文皇帝的天下是不义的,只因舍不得这个官,又舍不得这些妻子,一心怀着两意,而今听了这番话,更无他说,就下马卸甲,向董将军马前投降,彦杲遂率诸将到城下,却见仝淳风与知州出来迎接,惊问其故。淳风具说军师之计,并述姚公子的始末。彦杲即令睛孝与诸将相见,就别过了姜牧,率领一行人等,径返登州。恰好宾大刀也降了向泰回来,在城外遇着,合作一处,同至帅府,谒见军师。军师即命董、宾二将,各收两指挥为部下。
正在缮表奏捷,请圣后驾临,忽报马灵回来,颁有圣后谕旨,内开:“吕律偶尔失备,变出意外,乃功归于将,罪归于己,即自举劾,抑何忠耍暂降为参军,摄行军师事,有功之日开复。”军师谢恩毕,随又命马灵赍奏去讫。这一请不打紧,有分教:建文正朔,再称二十几年;女主威风,远震三千余里。且看下回分说。第二十九回 设玉圭唐月君朝帝朔 舞铁锹女金刚截仙驾
话说月君,自鬼母尊与刹魔主去后,下令青州府选公署一所,暂为建文皇帝行宫,图画圣容一轴,悬挂殿中,朝贺来岁正朔,并令诸文武会议仪制。青州府知府周缙奏言:“有原任御史曾风韶,亲见建文皇帝祝发,卸去衮龙,掷圭于地。风韶拾圭,请随圣驾,帝因其望重,恐为人伺察,再三挥去。既而燕藩僭位,风韶与妻氏同心殉节,付玉圭与长子公望日:”见此圭,如见故主。‘遗命岁时礼拜。又宁波府太守王斑,当日起兵勤王,曾写有圣容一轴,悬在军中,号召义士。今凤韶之子公望与太守王斑,皆不期而来,现带玉圭圣像在此。再有原任左赞善李希颜,并文武忠臣子弟等一十三人,先后投臣及监军铁鼎衙门,闻圣后奉建文朝正朔,莫不踊跃蹈舞。今行殿已经告竣,随与李希颜、王助等酌议朝会仪制,共言圣后勋德兼隆,不宜用大元帅职衔,仍应称旧日徽号,入朝不趋,赞拜不名。朝贺宜行三拜礼,百官谒圣后,亦行三拜礼。诸臣行次,不分新旧,以已受职者在前,其未拜爵者在后,奏请睿裁。谨列新到忠臣及子弟等姓名于左:原任詹事府赞善李希颜。
原任宁波府太守王琎,原任蒲台县尹周尚文,殉国监察御史曾凤韶之子名公望殉国衡府纪善周是修之子名辕,殉节户科都谏韩永之子名钰,殉国兵科给谏龚泰之子名霆飞,殉国御史林英之弟名菁,殉难邳州知州颜伯玮之侄名无为已故武定侯郭英之子名开山,阵亡越隽侯俞通渊之子名如海,殉难都督宋忠之子名义,殉难都指挥余瑱之子名庆,殉节镇抚司牛景先之子名马辛,原内宫少监王钺。
月君览毕曰:“且看军师奏至若何。”又莱郡高监军议上,略言“后字之义,在古为帝,今则为帝之配,虽尊亦臣也。宜易旧号为玉虚上圣太阴君,掌劫戡乱,正名崇统,摄政帝师,师则非臣爵也。朝贺宜三稽首,百官见帝师,行四拜如拜金仙之礼。建文时旧臣在前,义士已受爵者为次,其殉难之子弟未仕者各在后,已移文军师吕律会复”云云。月君以示鲍、曼二师,皆云监军议当。不数日而军师及登、青两郡奏至,皆以莱府为是,议遂定。
月君乃敕下青州府:“建文五年春正月朔,孤家亲率百官,朝谒圣容,以诰天下。”乃点阅新旧女弟子,挑选七十二名,令隐娘、寒簧、素英、释奴统率随驾,前往青郡。先是,周太守素知月君雅好幽素,因搭蓬厂一所,高台三层。最上一层,布为帷幄,黄绢扎成栏杆,摆设的湘竹交椅,墨弹山水人物椅披,秋香色哔叽茵褥,建漆嵌芙蓉五色石字画屏风;中层,大理石藤榻一张,松、竹、探春、水仙、天烛、绿萼、玉蝶、红梅、腊梅、山茶、风尾草、贺正兰、仙人掌、菩提树、石柏、苔树十六盆;下层,皆用素绫扎作广寒宫殿,又以大灵槎削作娑罗树的景象。月君至厂,见所费简而文,甚为得体。
小除前一日,周太守、铁监军与新来各官员,启请先谒帝师,以便正旦朝会。月君允之,设坐层台下,召文武诸臣进见。
李希颜涕泣再拜曰:“本朝之变,开辟所无,山薮野氓,莫不痛心切齿。臣以扈从不及,遁亦夹谷,自愧靦颜偷生于世。今闻帝师首揭大义于天下,誓讨乱逆而复乘舆,不独孤臣遗老相庆,即太祖在天之灵,亦安且慰也。”月君曰:“孤本太祖高皇帝之子民,建文皇帝为太祖之元孙,当日告之于天,稽之于大臣,而立为太孙,主守重器,四载之间,仁德洽著。燕藩以庶孽恃其强梁,倡不轨之徒,反戈向阙,遂致乘舆播迁,存亡未卜。草野同仇,誓与君等戮力以靖国难。”王琎欷歔顿首曰:“职前勤王,一败不振,无益于国,每常中夜饮泣。今愿执鞭坠镫,效死疆场,以报君恩。”周尚文曰:“职本欲殉难,闻知帝师起义,挂冠而行。愿得再复乘舆,重见故主。”月君曰:“卿真蒲台父母,孤受栽培之德良多,今者枉驾勖勃,更为可幸。”曾公望、周辕、龚霆飞、韩钰等皆曰:“我等先人皆殉国难,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汤火唯帝师所命。”牛马辛曰:“先父景先,扈从建文皇帝,均无踪影,痛入骨髓。愿为前驱,幸则君父之仇可洗,不幸则涂肝脑于疆场,无庸马革裹尸也。”
又郭开山、宋义等皆哭泣顿足,誓愿效死讨贼,复兴帝业。少监王钺进曰:“奴婢向侍建文皇帝,自圣驾南行之后,即逃出宫闱,潜居浦江郑洽家内。今愿守护行宫,候主复位。”月君慰谕曰:“大军皆在登州,我当亲去安抚人民。即命军师统兵,先取济南,创立宫阙,一面访迎銮舆,一面征讨叛逆,何如?”
众皆叩首,月君乃退。
次日,周太守等先习仪于行殿,安设黼康,悬挂建文皇帝圣容,龙案上置一沉香座,供着玉圭,一切规模草创,略似阙廷而已。又次日,为建文五年春正月元旦,月君及众文武等,朝于行阙,一如所定仪制。行礼毕,月君宣谕诸臣曰:“孤欲设坛于南郊,昭告太祖高皇帝之灵,卿等意下若何?”王琎等皆曰:“此第一件光明正大之事,非帝师圣见不及此。”随命胡传福撰拟表文,略曰:臣某济南府蒲台县孝廉唐夔之女也,幼通道术,少谙兵机,素有超世之怀,略无向荣之意。然而性秉忠贞,颇识春秋大义;事关僭逆,难忘草野同仇。即日奉上帝斩除劫数,事属无稽;若云为我君征讨罪人,宁非共睹。夫建文为高庙之太孙,远过汉宣之受命;燕藩乃懿文之庶弟,实同管蔡之兴戎。万古纲常,首重君臣之分;千年社稷,宁论叔侄之私。是以同室操戈,犹之异姓篡国,罪既无殊,诛所不贷。况乎擅削元储之谥号,并叛高祖之顾命哉。前者逆初犯阙,臣与义士某等戮力勤王,旋正大名于四海;今者逆已僭位,臣与旧臣某等盟心誓死,爰申大节于千秋。迎故君而复位,成败虽在乎天;告神明而讨贼,忠义则本乎人也。高皇陟降,在帝左右。爰达精诚,俯垂昭鉴。
云云。
正月三日甲子,月君率文武诸臣出郊,设太牢牲醴,昭告皇天后土,并太祖高皇帝。焚表灌瓒已毕,莫不掩面而哭。陡见坛南有一道素彩冲天而起,诸臣拭泪视之,互相惊猜。月君令兵士掘土,下二尺,得蓝田玉玺一枚,径二寸,围方八寸,文曰“大哉坤元,承天时行。”众文武皆称贺,月君曰:“此皇帝复避之兆,孤家谨承天意,奉帝为行在,草敕曰承制。”新旧诸臣又皆顿首。遂回至阙下,称正朔为建文五年。凡有章奏,悉如旧典,正本藏行殿之东序,命颜无为为掌奏官守之。李希颜为大宗伯,周尚文为少司农。王琎为大司寇,共参政事。韩钰、龚霆飞为给事中,张彤、曾公望为御史,胡传福、黄贵池、周辕为学士,郭开山、俞如海充五军合后,调张伦、倪谅为殿前侍卫、王钺为尚宝监。又授林菁为莱郡知府,宋义、余庆暂行协守青州。
部署已毕,乃令牛驿领兵三百为前导,满释奴领女健军三百为后队,聂隐娘、素英、寒簧统率女真七十二名,随驾启行,向登莱迸发。看那七十二名女弟子结束如何?
一个个羽衣浅淡,都用的的水墨色,鹰背色,象牙色,鱼肚色,灰白色,驼绒色,藕合色,东方亮色,色色鲜妍,不是染匠染成,却是画家画就,斗合的或冰纹,或方圭,或桐叶,或圆璧,或波纹,或云气,或小折花样、大折花样,样样精奇,不是针神指绣,却是天孙梭织。青丝梳绾,不是点梅妆、堕马妆、鸦翅鬓,蟑翼鬓,是叠成灵芝五朵若堆云;翠冠飘动,用不着白燕钗、紫鸾钗、穿风髻、盘龙髻,是缀来娑罗片叶若轻烟。裙拖八幅湘江水,带束双绦冰藕丝。真个缥缈香风吹十里,氤氲佳气遏三霄。
前头两乘是素英、寒簧的香车,各领着二十六名,两行分开,都骑的小川马,手中各擎着执事,是:绛节霓旌,宝幡翠盖,星旒隼旖,赤旗黄旄。玉壶皎皎,贮莲井之冰;金鼎丝丝,吐鹧斑之篆。秦娥之箫,素女之瑟,双成之笙,少玄之笛,间以金钟玉磬,如奏云璈之曲;蕊珠之花,蟾宫之桂,玄圃之芝,度索之果,间以竹根如意,松梢麈尾,宛睹瑶池之会。五明扇,九光扇,孔雀扇,风尾扇,鹤羽扇,挥动时灵风飘扬;分景剑,流星剑,青萍剑,白虹剑,绕指剑,掣来时紫电飞驰。论年纪不出三旬以内,看姿容只好三分以上。
一对一对的排过去了,才是月君的大轿。那轿是龙王所献沉香树根雕成的九龙戏珠交椅,上嵌着夜明珠一大颗、八小颗,黑影里走动,有如明月照乘一般。原是在卸石寨中常坐的,而今用了水磨光的香楠木杆子八根,就是一乘大亮轿。那抬轿并打伞的,共是九个壮健女人。说的错了,女人抬轿,那里走得长路?要知道这是月君的道法了。却是如何打扮:头上青丝挽的角鬃儿,或三或两;脚下赤足穿的搠履儿,或大或小;手臂上、足胫上带的镯儿箍儿,或金或银,或珠串。身上各穿的金黄绣凤窄身短袖秋罗袄,外罩着绛红销金蟒纻丝磕腰比甲,下穿着素绫长棍,直裹在小腿肚下,用五色丝带紧紧拴祝看去那九曲柄黄罗伞下,端端正正坐着一位万劫不老,赛西母、胜大士,先天一炁帝王师。这些文武官员都在郊外候送,众百姓无男无女,若老若少,执香顶礼,都称是活佛降世。月君令满释奴慰劳众人,并谕各官不须远送。又谕董将军、铁监军:“青郡是我根本,须防燕兵来袭,宜紧守地方。”二人领命。百官等皆自回去。
是日行五十里止,仍下五个寨栅,月君居中,余各四面环绕。次日早行不三十里,前面聂隐娘人马过去,就是素英、寒簧的香车左右并行,各领着三十六个女真,雁行分列,鱼贯而进。忽有一壮妇,大踏步奔至车前,手横着铁锹一柄,喝道:“且住,有本事的,敢与我比试武艺么?”遂将铁锹轮动,双足跳跃,口中咤叱,滚滚风生,迸出万道寒光,如掣电一般,那妇人的身子,只在风电内旋转,看不见他的影儿。舞毕又喝道:“可有人来比武么?”素英问道:“你是人是怪,可也闻得太阴圣后么?”妇人道:“恁私太阴不太阴、圣后不圣后,与我斗得十合,放你们过去;若不敢和我比斗,只好一千年站在这里!”素英正要用个道术儿奈何他,早有聂隐娘纵着骞卫回来,问知缘故,笑道:“待我把你颠倒竖着,只恐底下臬气,触了穹苍。且报知圣后定夺。”只见满释奴驰马向前道:“圣后有旨召那妇人。”那妇人随着隐娘、释奴一马一驴的脚后跟,如飞的奔去。
时月君大轿停于中道,看那妇人时,生得:眉横眼竖,唇卷鼻掀。一头短发似虾须,裹着棋子花织成的帕儿,两臂硬毛如虫胃刺,约着锟銛铁炼就的镯儿。上身穿一件锦纹白额虎皮秃袖的短袄,下身穿一条金钱玄豹皮紧裆的长棍。腰系牛筋绦,足穿猪皮靴。手担着铁锹一柄,是轩辕皇帝制造干戈以来无名的兵器。
他望见月君的轿子,扑地拜倒在地下。月君笑曰:“何侠妇之先倨后恭也!尔系何方人氏,恁么姓名,因何当路遮拦?
请起来细说。“妇人便站起答道:”我住在本郡乱山内乱苎村,父母止生我一个,今年二十五岁,也不嫁人,人都唤我女金刚,恃着几斤气力,打生为活,就是我身上几件衣服,也靠着些畜类送来的。向闻得圣后起兵,要做个武则天女皇帝。“隐娘、释奴齐喝道:”该割舌!“月君笑道:”这是你要来皈诚效力的意思了?为何不到卸石寨来投名,却在此处说些大话呢?“女金刚道:”我没有这脸面,学这些名士山人,鞠躬屏息,伺候衙门的调儿。“月君道:”有异材者,自不同于流俗,难为你想这激我召见的法子。我正少个主守大纛的,你任此职何如?“
女金刚道:“我愿尽力向前,不愿落后。”月君道:“守纛旗是紧跟着我,最重大的职任,若有向前之处,自然调用。”女金刚拜谢了。月君又问:“你的铁锹多重?”答道:“七十多斤。”
月君道:“这不像兵器,可用得钺斧月铲么?”女金刚道:“我本无师传受,将他来锄地打牲口,使得惯了,别项兵器却不能用。”月君就令给与劣马一匹,命满释奴:“拨十名女壮丁随着,专守纛旗,随我大轿行走。”女金刚自来不曾骑马,把个手在鞍背上一按,那马几蹲下去,遂腾身跨上,用腿一夹,马即向前直撺,顺手勒个祝满释奴赞道:“好劲!”仍各依伍次,一齐趱行,当晚无话。
次日至莱郡界,高监军早来迎接。月君谕道:“吕律荐尔文武全才,孤今拜为副军师之职。本郡知府,已用的林菁,待他一到,汝即赴青州调度,以防燕兵。”高监军谢过,请月君入城,暂止一宿,以慰士民之望。早见父老辈数百,执香跪请,欣欣然簇拥着大轿进城。到了公署,月君坐定,传令几个年老的进来,抚慰道:“寡人兵饷不敷,别无金钱可酬父老,止有丹药一瓢,能祛病延龄。”尚未说毕,老人等忙跪拜道:“何幸得赐仙丹!”月君谕令满释奴、女金刚,凡年五十以上,各给一丸,五十以下有病者亦赐之。二人引出父老,按名给散。散了十数瓢,来的越多了,有那性急的人,一口把丹丸就吞下肚,真似醍醐灌顶,顿觉精神爽健,却又使个乖来混来,直到瓢尽丹完,天色已黑,然后散去。月君恐明日缠扰愈多,又没有丹药了,随传令半夜出城。满释奴道:“须谕高军师多备火把。”
月君道:“不必。”于袖中取出一颗大珠,望空掷去,端端正正,挂在当天,比明月还亮。牛驿不知是月君道术,只道是天公特地送出明月,照他一班忠义之士,遂各启行,早到了东门,叫开关钥,向前进发。比及高咸宁闻知,已去二十八里,追送不及。
行至申刻,有个地名叫柏香村,但见占柏参天,苍翠浓郁,其下参差累累,多是荒冢。忽闻大吼一声,一条黑魋魋的丑汉,纵有四五尺高,突然跳出,恰如天上掉下个赵玄坛来,手持两把巨斧,径奔月君。月君正欲伸出玉臂,待他砍十来斧,一显道术,令其心折而降。早已恼动了女金刚,舞动铁锹大喝道:“强贼,有我在此。”那汉被女金刚拦住,恨不得一斧就剁做肉泥,没上没下的横砍进来。女金刚略侧一侧,取他的右半边。那汉亟转身拦架,两把大斧飞起,正迎着铁锹进来,一声激裂,火珠爆散。两个盘盘旋旋,斗有五六十合,不分胜负。
满释奴道:“原来两个武艺,一般是没有家数的,只凭着气力混杀,待我助他。”遂后挽铁胎硬弩,一弹飞去,正中那汉左手背大指骨朵上。那汉大吼如雷,急得撇下一斧,只仗右手一斧迎敌。女金刚踏进一步,喝道:“看锹!”那汉就着地滚来,直取金刚的下部,大喝道:“着了!”那柄大斧如旋风一般,卷在两脚踝骨上去。女金刚轻轻一纵,却砍个空,便乘势在那汉肩窝里尽力一脚尖,踢翻在地,劈手掣他斧来就砍。不知黑汉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吕军师献馘行宫 唐月君燕飨诸将
这黑大汉是谁?原来就是赛李逵,当日把监押的四五人打倒了,奔出东关。树林中歇到天明,打听得蒯指挥全家被戮,一心要报大仇,如飞的径向卸石寨来。黑夜里相了几次,旌旗严密,关寨坚固,真如铁瓮一般,巡逻的兵丁,又都挟着鸟铳,宛然临大敌的光景,插翅也不能飞进。心中思忖道:若杀他手下人,就一千个也算不得帐,毕竟把这个婆娘砍他十来截,我哥哥在地下也得个快活。不几时,听说唐月君要往登州安抚人民,赛李逵道:“好了,这番着了我的手了。”就先向大路上,寻这个柏香村方便去处,藏身等候。到夜间也只睡一觉,便起来呆呆地望着,诚恐三不知过去了。那一日等个正着,不意遇了女金刚一个对手,又遭满释奴的铁弹子,打折了左手指骨,倒被撷翻在地,大叫道:“哥哥,我今日以死报你了。”女金刚正要下手,月君道:“且勿伤他性命。”满释奴遂令十来个女壮士一齐上前,用挠钩套索捆翻活捉了。月君分咐载向后车,就令女金刚押着。那些女真们笑说道:“到好做一对儿夫妻。”看书者,要知道这七十二女弟子,是从来不曾经历战场的,那黑大汉奔来,就该都慌张了,怎么声色不动,看到如今,还说着趣话?只为素常知道月君神通广大,不要说一个黑汉,就是三十六员天将都来,自然有抵对的法子,所以齐齐的立着马,却像看戏一般,带着嘻笑,全不在心。
又行两日,已近登郡地面,吕军师率同诸将远接,皆戎装掼带,躬身声喏,一路副将、偏将、牙将、将校等,欢声如雷,都称万岁。忽当道割然一响,从地下钻出个女头陀来,大笑道:“万岁万岁,从来活不到百岁!”月君见是曼师,即欲下舆,曼尼顿足道:“我在蓬莱阁等候。”已不见了。又前进十余里,各营军士都兜鍪甲胄,吹波罗,击刁斗,摆着队伍来接。望见麾盖,两行跪下。
顷刻驾进南关,至帅府坐定,满释奴传令各卸戎衣进见。
诸文武趋至丹墀,分班叩首,月君慰劳令起。唯司韬、姚襄二人仍然跪着,双泪交颐。军师代奏:“一是殉难都御史司中之子,一是勤王苏州府太守姚善之子,皆痛伤君父,志报大仇。”
将二公子来历各述一遍。月君道:“如此,汝二子已建功勋,将来上安社稷,下奠苍生,名标青史,先尊公九原含笑,又何悲哉。”二人顿首受命。时满释奴、女金刚将赛李逵押至阶下,月君谕军师道:“此义士也,可勘讯供词,同俘犯张信等一并奏夺。孤家暂退。”
次日,各将官会集帅府门首,早见军师来具奏,共是三个本章:一请决叛俘,一请补缺员,一请恤阵亡将佐。满释奴即行传进,不片刻,早已批出。其决俘一疏道:建文皇帝以张信为心膂,密发手诏,令执燕藩。信乃乘妇人车潜入燕府,悉告于逆,设诱藩司张昺、都挥谢贵等,一时屠戮。反机猝发,势及燎原,国母灰烬,乘舆颠覆,皆由信以成之也。凌迟虽系极刑,乃国之常典,不足以快人心。着制铁帘一片,架于炭上,慢慢炙烤,用喂犬豕,以报殉难诸臣死于种种毒刑者。首级宜露火外,勿使焦烂,献馘行殿。
谷允为燕寇前锋,王师屡遭挫辱,罪亦滔天。第彼向系燕藩厮卒,犹之桀犬吠尧,是为反贼之从,一斩足以蔽辜。
赛李逵思报蒯捷结盟之义,劫孤家于中途,可为豫让之流亚。本欲宥而使之,今既执性不降,着绞死以全其义。仍备棺衾礼葬,表石于墓,以示来兹。
林中柱游荡小人耳,为人训蒙作礼,求苟活也。乃妄谈兵事,彼岂知孙吴之法耶?据称老母倚闾,情或有之。姑免其死,割去一耳逐释。余皆依议斩决施行。
缺官一本批道:胶州知州姜渭,以死难之节,移作复仇之义,保护孤侄,可谓通权,着升为登州府知府。胡先补胶州知州,庄莅授文登县知县,郑庄即墨县知县。
董彦嵩特授镇守登州将军,司韬为监军道,仝然参赞军事。
陈亡将佐一疏指道:朱飞虎才膺简用,屡奏肤功,今以奋不顾身,爬城坠死;董骞年少英雄勇,随孤起义,所向克敌,今以黑夜苦战,中箭身亡,均为可悯。可遣官致祭,候帝复位,奏请建祠,以表忠勇。余优恤阵亡装士,均如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