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仙外史 - 第 9 页/共 38 页
遂夷公之九族既尽,又屠公之门生朋友廖镛、林嘉猷等,凑成十族,计八百七十有三人。然后磔裂孝孺,并燔其祖宗坟墓。
公之弟孝友临刑,见公含泪一顾,乃口占一诗云:阿兄何必泪潸潸?取义成仁在此间。
华表柱头千载后,忠魂依旧到家山。
却说这个登基诏书,凡属在廷诸臣,皆系进士出身,原是人人做得来的。燕王只因自己反叛,僭号登基,所以要求一位端方有望的名臣,借重他的笔墨,以掩天下人之耳目。素闻得大理卿胡闰文章品节与方孝孺相埒,询之群臣,又奏“彼亦倔强,须以天威临之。”燕王笑曰:“焉得有第二个方孝孺不怕夷十族的?”即遣中使召闰至陛。公身衣衰经,哭声震天,大骂曰:“我岂从反贼草诏耶!”燕王恚甚,命武士以金瓜击落其齿。
齿尽击去,骂犹不绝。乃乱捶杀之,以灰蠡水浸脱其皮,剥下来揎之以草,仍旧缝作人形,悬于武功坊示众。抄提全家及亲党二百十有七人,尽行屠戮。唯公一幼子传福,将死系狱。夫人王氏临刑,有周岁女孩自怀中堕地,为刽子手提去,没入功臣之家。
于是燕王又命群臣公举一人草诏,且下令曰:“凡恃有才望不属草者,方、胡为榜样。”群臣奏曰:“监察御史高翔名重海内,可以属草。”燕王姑令召之。有顷,翔亦丧服至,背立,厉声大骂曰:“我腕可断,我首可碎,反贼之诏不可草!”燕王大怒,即拔剑挥为两段。夷公之宗族,又发公之祖先丘墓,杂犬马骨烧之,扬其灰于溷厕。不得已,乃命翰林院修撰胡靖草诏。初,靖与编修王艮比邻而居,曾约同殉国难。艮方服毒时,闻靖呼其仆曰:“外已大乱,尔等可看猪,毋使逸出。”仆人皆不应,乃白呼猪与之食。艮叹曰:“一猪不舍,宁舍命乎?”
于是人称曰“呼猪状元”,以所草之诏,亦称为“呼猪状元之诏”。而诏书内称述天命,褒扬圣德,十分阿谀。燕王大喜,即遣官分颁各剩有佥都御史司中、刑部尚书暴昭闻知,不约而同,赴阙痛骂,武士执之以献。司公咬碎钢牙,指着燕王骂曰:“汝乃大明之反贼,焉敢称为诏书!这帝位是汝篡的么?”燕王喝令卫士将公牙齿箝尽,又以铁帚刷扫肤肉;糜烂至断筋露骨而死。
暴公大呼曰:“我为高皇帝之臣,汝为高皇帝之贼!我今日与司中同死,去见高皇!”以手指两班文武曰:“不与这等狗彘不食之徒同生也!”燕王又羞又忿,怒目如炬,喝令以尖刀刺入口中,剜公之喉,又崿公之手足。而公毒骂益甚,复断其腹,细锉死尸。二公并夷三族。又有监察御史五人,齐约诣阙,放声痛哭,大骂“燕王反贼”。一巨公名敬,剐死赤族;一董公名镛,腰斩,女发教坊,屠及姻党二百三十余人;一谢公名矟,死于拷掠,妻韩夫人与四女皆发教坊,一幼子名小咬住,下锦衣卫狱;一甘公名霖,一丁公名志,均弃市。
又礼部尚书陈迪,工部尚书侯泰,皆奉命督理军储在外,俄闻京都失守,燕王颁下登基诏书,二公地方各别,恰好先后至京,访问帝之所在,为羽林军执见。燕王叱迪公曰:“汝曾劾朕者耶?今天命在予,更有何说?”公骂曰:“太祖高皇帝即天也,汝乃逆天之贼。我曾受高皇顾命,特来讨贼!”侯泰亦同声辱骂。忽午门卫士执数人至前曰:“是二人之子弟,在外号哭。”燕王冷笑曰:“我有法处汝!”令割迪公之子凤山耳鼻,纳入公口曰:“好吃否?”公曰:“忠臣孝子之肉,有何不好!”唾而大骂。燕王即令武士拽公至阙下,与四子同磔,夷及三族。侯公子弟并斩,抄灭全家,妻曾夫人发下教坊。陈迪公死后,衣带中有诗云:三受天皇顾命新,山河带砺此丝纶。
千秋公论明于日,照彻区区不二心。
燕王又闻礼部侍郎黄观征兵江上,而其家属住在京邸,遂先收公之妻翁夫人与二女,发配象奴。公之夫人多智慧,即脱钗钏,佯哄象奴去质酒肴,便携其二女与婢妾辈共赴淮清桥水中而死。又发缇骑去拿黄侍郎时,而公已先一日具朝服东向再拜,自投于罗刹矶下矣。缇骑只得公蛛丝棕帽以献,燕王命束草象公之形,戴之棕帽,细细锉碎,以当凌迟,并籍其家,连及姻党百余人,谪配边戍。时有逢迎小人,密告建文尚在,户部侍郎卓敬、副都御史茅大方等潜谋复位。燕王立发宫校锁拿解京,亲自勘问,叱卓公曰:“尔当日密奏建文,要徙朕于南昌,今朕受天之命,得膺大宝,尔尚敢为逆么?速供出同谋诸人来!”敬与大方厉声齐应曰:“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普天皆同心也。”燕王令下法司,道衍从旁怂恿曰:“速杀之,毋庸再鞫。”即将二公骈斩于市。大方三子同时受戮,妻张夫人发教坊司,两孙添生、归生尚在童稚,皆囚于狱。卓公以为首论,夷三族。又连及户部侍郎卢迥、给事中陈继之,皆责问不屈,含笑受刃而死。茅公于燕师南下时,曾有诗遗于淮南守将梅殷,当时争诵之,今寻于此:幽燕消息近如何?闻道将军志不磨。
纵有火龙翻地轴,莫教铁骑过天河。
关中事业萧丞相,塞上功勋马伏波。
老我不才无补报,西风一度一悲歌。
副都御史练子宁变易微服,追寻乘舆,路由临安,为指挥刘杰擒献阙下。子宁见燕王,睁目裂眦,恶声辱骂。燕王令断其舌,子宁手探舌血,大书于地曰:“反臣逆子。”燕王忿极而颤,立命寸磔,屠公之九族,又九族亲家之亲,被抄没谪戍死者,不啻千余人。
又佥都御史周璿,与礼科给事戴德彝,以扈从不及,追访行在,为兵校盘获,械至京师。燕王素识璿,冷笑而叱曰:“汝曾为燕山卫经历,奏朕谋反,今日不怕碎尸万段么?”公亦冷笑而对曰:“汝前日谋反未行,就是我一人敢言,今者谋反已成,天下后世,也没有一人不骂你反贼的。”燕王咬牙切齿,喝令乱棒打死。搜拿家属宗党,时先已远遁,公妻王夫人又早吞金自毙,止获一小奚奴,名曰蛮儿,实公之少子也。蛮儿自幼聪颖而且有膂力。谬称鬻身于周氏,因系于狱。德彝临刑曰:“我生不能讨贼,死有余憾!”公已无妻氏,只有寡嫂项夫人家居,料必有赤族之祸,乃藏德彝二子于山中,令家人尽行逃匿,并烧族谱,独自留家。及校尉至,一无所得,械项氏入都,受尽烙略惨毒之刑,至于遍体焦烂,竟无一言而死。
监察御史魏冕,与大理寺丞邹瑾,在建文时,憾徐增寿与燕潜通密信,倡率廷臣共殴于朝,又力请于帝诛之。及燕兵入金川,二公皆自杀。至是拿问家属,尽灭其族,死者九百余人。
同邑御史邹朴,与二公善,亦不食死。
时兵部尚书齐泰、同监察御史林英,征兵于广德州,冀图兴复,而太常卿黄子澄走至吴门,欲潜往日本国借兵,均被捕获。齐、黄并腰斩,屠九族,妻女及妹悉发教坊。林英先自经死,妻宋夫人系于狱,亦自毙。
而有合家从容殉国者,如工部侍郎张安国与妻贾夫人,乘舟入太湖,命榜人凿沈于中流,曰:“舍却此水,无我葬身之处。”又修撰王叔英与其夫人金氏,同缢于吴门之玄妙观银杏树下,有二女年方及笄,俱赴井死。公衣襟上有数语云:“生既久矣,未有补于当时;死亦徒然,庶无惭于后世。”又监察御史曾凤韶,当建文皇帝祝发时,请从出亡,帝以其名重,难掩耳目,勉麾之去。回家属其子公望曰:“汝图报国!”即自杀,妻李夫人亦缢死。兵部郎中谭翼,朝衣朝冠,端坐小阁,令家人从下举火自焚。妻邹夫人,子谨,皆白荆又孑身殉国者,衡府纪善周是修,入国学,拜孔子毕,然后自经。晋府长史龙镡,服毒而死,其冠中有自书赞云:“捐生固殒,弗事二主。
别父与兄,忍恸肝腑。尽忠为臣,尽孝为子。二端于我,归于一所。“再有兵科给事龚泰奉命巡城,刑科给事叶福协守金川门,见李景隆迎入燕王,大骂:”内应外合的逆贼!“二公均触石死于城下。
又有讹闻帝驾已崩而殉节者,太常少卿廖矟,闻报痛哭,与家人诀曰:“我既不能救国家之难,分宜一死以随圣主。”遂仰吭而死。又编修王艮,亟沐浴衣冠,北向叩首,三呼圣主,从容饮鸩而卒。外有殉节于途路者,如佥都御史程本立,出为江西副使,已行两日而闻国变,即缢死于邸舍。刑部主事徐子权,已告假出都,行至半途矣,恸哭赋诗,有“翘首谢京国,飞魂返故乡”之句,随自经于邮亭。又中书舍人何申,奉使在外,于荆门道左,适逢燕王诏使经临,不胜惨伤,拊心呕血而卒。又户科给事韩永,久在林下,燕王有命复其官,永笑曰:“我乃王蠋,何以官为?”即自杀。再有通政司参政郑居贞、吏部侍郎毛太亨、礼部侍郎黄魁,皆殉节于家。又宾州牧蔡运、东平州吏目郑华等,各尽节于官署。其誓死不屈者甚众,史皆失之。后人有诗曰:椒房一举火,凤驾已无音。
五百同仇士,三千殉国心。
金门血肉烂,玉殿鬼魂侵。
更惜坚贞女,香名万古忱。
尚有外郡官员起兵勤王讨贼者。苏州府太守姚善,敦请高士钱芹为行军祭洒,进士俞贞木为行军司马,率乡勇数千,已至丹阳。时燕王募公首级,爵三品,赏千金,竟有千户陈斌、许忠等,潜构奸谋,以富贵耸动其众,随于夜半鼓噪倡乱,公披衣出帐安慰,误为贼所执。俞贞木率百人赴救,亦被擒。唯钱芹微服脱去,许忠等搜寻不获,遂将公与贞木解至阙下。燕王叱公曰:“若一郡守,竟敢举兵抗朕么?”姚公善发尽冲冠,厉声应曰:“我生不能斩汝之首,死当为厉鬼戮汝之魄!”燕王震怒,命断其舌,剜其心,抽其筋,碎剐而死,并屠戮全家。
俞贞木亦以死殉。时钱芹返在金陵,潜收公与贞木之骸骨,不知所之。姚公有友黄钺,曾为给事中,誓同许国,闻公殉难,乃登参川桥,酹酒恸哭,西向再拜曰:“我忍独生,背君负友乎!”遂跃入水。时家人俱已窜伏,公友杨福,日夜泣于桥侧,捞尸不得。越数日,公尸忽自出,端立水中,福以礼葬之,弃家逃去。
又乐平县尹张彦方兴起义师,与燕兵战败自刎,燕王令暴尸于谯楼。大暑经旬,肌容润泽如生,无一蝇蚋来集,父老窃尸葬之。燕王按户抄捉,多自尽于彦方墓前乃止。袁州太守杨任暗募勇士,谋求旧君以图大举,未发而事泄,被同僚擒送至京,磔于市曹。子礼益枭斩,并夷全族,亲戚庄毅衍等百余家,皆戍边徼。徽州府太守陈彦回、松江府同知周继瑜,各募义勇,合兵进讨,被燕将朱能、丘福等生擒以去,皆凌迟处死,抄洗全家。陈公之妻屠氏,发入教坊。蓟州镇抚司曾氵睿起兵讨燕,为部下所杀,献首于燕。又有宁波府太守王琎募兵勤王,渡江至临安,为守将邀截混战,不克而遁。
燕王见人心不服,乃谋于道衍曰:“京中大势虽定,其奈草野兴兵反乱者甚多,恐为患不小,须豫以制之,计将安出?”
道衍即取笔在砚上,疾书百来个“杀”字,说:“草野怕他恁么?只这建文的人拿一个,杀一个,凡其子若孙,皆永远禁锢,则无倡首之人,更有何患?”燕王深善其言,严行各省郡县,凡在建文时做过官者,每月朔日按名查点,不许离家出外,子孙亦不许应举出仕。又先经挂冠遁去者,内外官员计五百四十余人,饬令所在有司,搜拿家口,并悬赏格,召人首告,有藏匿者以谋叛论,知情不举者一体坐罪。
有户部侍郎郭任,设建文帝位于家,朔望朝贺,曰:“君在,臣未敢死也。”为有司侦知,密奏燕王。立发缇骑拿解,与长子经对面受刑,少子金山保拷掠下狱,三女皆发教坊。又大理寺丞刘端、刑部郎中王高,早同弃官,访求乘舆所在,为人出首被获。燕王曰:“汝等潜逃,意欲何为?”端与高齐应曰:“存其身以讨贼。”燕王令割下二人鼻子,笑曰:“如此面目,还成人否?”端、高齐骂曰:“我犹有面目,即死可见高皇帝。汝反贼有何面目见人耶?”燕王惭忿之极,令割其舌,剜其眼而杀之,并将二公妻子发配边塞。诚意伯刘公之子,长名璟,次名璿,挂冠家居,燕王罪以逃叛,逮至京师。璟抗言曰:“造反者是殿下,怎说我等逃叛?”燕王怒曰:“若不看汝父元勋之面,立行斩首,且下锦衣卫狱定罪。”弟兄相谓曰:“我与汝岂可向逆贼案下,对簿求生耶?”于是争欲自杀,苦五金刃。璿曰:“汝为长子,才智超群,可以继武先人之遗烈,且有老母,宜延性命。弟无能,唯有殉国也。”是夜,辫发自经而死。宗人府经历宋徵,在建文时已谢官归里,因尝上疏请削有罪宗藩属籍以防祸衅,为怨家举出,械至阙下。燕王责问:“汝疏也有用否?”徵对曰:“今汝已反,我言已验,千古流传,怎说无用?”燕王令碎剐之,并毁其疏,灭其宗族。辽府长史程通,曾上防御燕兵诸策,为卫士纪纲首告,械通拷死,全家皆戍辽阳。宁国府知府黄希范,传闻建文驾崩,遂素服不治事,悲恸竟日,解组而去,亦被人讦告到官,解至京师。燕王杀之,并抄其家。北平佥事汤宗,曾奏廉使陈瑛为燕心膂,建文帝因谪瑛广西。燕王即位,召瑛为副都御史,逮宗至,下狱论死。候补知府叶仲惠,私修建文帝实录,斥靖难师为逆党,亦论死,并毁其史,戍其家口。
又穷搜方孝孺之党,如监察御史王度与郑公智,常有孝孺往来书札及誓死社稷之盟,坐罪边戍。而二公大骂“无父无君之贼?,皆枭首于市,并至赤族。刑部侍郎胡子昭,坐方党受戮,临刑朗吟曰:”两间正气归泉壤,一点丹心在帝乡。“其弟佥事子义,挈兄之子与己之子,逃于西川,蜀献王怜而匿之,得免于难。太常少卿卢原质,少从方孝孺游,名重于世,燕王初欲召用之。公曰:”乱贼慎毋污我。“遂被害,全家受戮。公之乡人教授刘政,闻卢公殉节,亦不食而卒。又镇抚司牛景先,素交于方、卢二公,后从帝出亡,无处缉拿,乃执景先之妻妾,俱发教坊。
燕王又憾贵戚中多不附己者,先召徐魏公辉祖,公不受诏。
徐妃亲至其第,亦闭门不纳。遂捕下廷尉,必欲杀之,究以妃言,止于削爵。公终其身谨守臣节,常曰:“我未殉国,有遗恨也。”梅驸马名殷,尚太祖之女长公主,与魏公同受顾命,建文帝令守淮安,已募得新卒数万。燕王倩公主啮指血作书,召令还朝。陈瑛密告驸马私匿女秀才刘氏,行巫蛊诅咒之术。
未几,有都督谭琚指挥赵曦,刺死梅驸马于笪桥之下。公主恸哭不止,王令法司勘问,二人直对曰:“此奉上密旨,非我等敢于行刺。”燕王羞赧无措,立令武士以金王蚤剔落二人之齿,寻复斩首。惜哉梅驸马之死也!始而拒燕王之进香,可不谓凛然大义?当燕兵渡淮之时,鼓行而蹑其后,成败尚未可定,即使没于疆埸,不亦荣乎。有诗云:强兵十万控淮南,投大遗艰任未堪。
徒割燕王使者鼻,还朝应合寸心惭。
有国子监博士黄彦清,与其友典史金兰,向在梅驸马军中,以私谥建文帝,并追崇刘皇后徽号,亦提来勘问。彦清为首论绞,又连及从子贵池,同金兰皆下诏狱。又驸马都尉耿璿,尚孝康帝之长公主,其父都督炳文。讨燕之日,璿与弟瓛同在行间,并皆处绞。
自此而天下人民,莫不震栗,凡登基诏书所至,无敢抗者。
唯有浙江臬司王良独不受诏,奋然大骂曰:“反贼敢称诏耶!”
立执燕使斩于辕门。而诸文武官弁等,皆群起鼓噪,良知同僚尽是贼臣,乃入署谓夫人曰:“我欲殉国,汝将焉往?”夫人应曰:“我何难,第君止一幼子,未知所托。”一妾名霜筠者,毅然应曰:“小婢不才,愿为相公抚孤。”夫人即以幼子交付妾手,自投于池水溺死。公乃纵妾出走,南向再拜,置薪户外,抱印阖室,自焚而死。又闽中漳州府学教授陈思贤,闻名官员悉去接诏,大恸曰:“明伦之义,正在今日。”遂集其弟子伍性原、吕贤、曾廷瑞、邹君默、陈应宗、林珏,设建文帝位于明伦堂,痛哭如丧考妣。郡守等大怒,执送南都,思贤与六生,皆慷慨就刑,人称为七君子。四川都司断事方法,闻燕诏至,曰:“纲常灭矣!”不出迎诏。诸司表贺登极,亦不肯署名。为燕使执去,舟下长江,乘间跃入波中,葬于鱼腹。又指挥张安自使燕归,见国势目蹙,遂隐于乐清,采樵为业,人莫知其姓氏。一日,负柴入城,适闻燕使赍诏至县,呼天号哭曰:“国篡君亡,我岂肯偷生于此世!”即弃柴奔还,投死于石崖之侧。
临海县之东湖有樵夫者,竟不知为何许人,燕诏至日,皆纷纷传语曰:“新天子登极。”樵夫愕然曰:“旧天子安在?”或应曰:“已烧宫自焚。”樵夫掩面大哭,抱石投湖而死。又昆山人姓龚名翊者,为金川门卒,见谷王槵与李景隆开关迎入燕王,大哭而去。已闻燕诏至县,又痛哭数日,呕血而毙。尤奇者,燕山卫卒储福,当靖难兵起,逃归缙云山中。三年而燕诏至,语其妻范氏曰:“吾虽一介小卒,义不愿为叛逆之民。”抚膺大恸,绝粒而卒。范氏方在韶年,姿容明洁,有当道谋欲娶之,范誓死守贞。其事在三十九回,且演下文听者。第二十二回 铁兵部焦魄能诛卫士 景文曲朽皮犹搏燕王
说的燕王登极诏书颁到济南府,又特赍一敕,召铁铉还朝。
这是恐铁公兴兵,要来收罗他。百姓却讹传了勤王诏书,在铁公亦未知京都的信,遂谕文武官员且出郭迎去,看是如何。到了皇华亭,见赍诏官是燕府长史周铎,心中已是了然。铁公厉色问道:“是建文皇帝诏书么?”周铎亦厉声答道:“你们想是没有耳朵的,建文已阉宫烧死,是当今永乐万岁爷登基的明诏,尚不跪接,还敢说白道黑么?”众官员着了急,一齐跪倒。铁公大怒,喝令左右:“与我拿下燕贼使!”军士吆喝一声,早把周铎绑住,随从人等,皆已打得星散。铁公指着周铎道:“你这狗贼,向为燕逆的心腹,当日潜居帝京,窥探动静是你;结纳权贵,谋欲倾太孙,立庶孽是你;阴谤魏公徐辉祖,暗害长史葛诚又是你。今尚敢赍逆诏来此!”遂掣军士手中大刀,将周铎挥为两段。铁公问众文武官员:“我今起义讨贼,尔等谁能从者?”皆鞠躬唯唯,战栗不能言。
铁公回至府城,竖起义旗,召募豪杰,并将周铎首级悬在旗端,以徇于众。半月之间,无一人应募者。且住,铁公向有义士三千,何不就此兴兵,还要召募呢?要知道铁公向因王师交战,盛庸、平安等军饷皆取给于济南,仓库久矣空乏,又是个真正清官,囊无私蓄,日惟蔬食菜羹,那里养得起这班义士,因此渐渐散了。不说别的,就是瞿雕儿,也自投了卸石寨去。
这番诏书到来,都知道燕王已做了皇帝,谁肯自己备了口粮鞍马,弃了父子兄弟,舍着性命,去换一个“义”字?各官员当面虽勉强应承,今见铁公孤掌难鸣,谁肯丢了现在的爵位,拼了夷灭九族,去博一个“忠”字?铁公见此光景,不胜太息,谓二子福安、康安曰:“那些官员百姓,原不能概责以忠义。
我今欲挺身赴阙,死于社稷,汝等能从否?“福安曰:”儿闻守土之臣,死于封疆。况帝驾已崩,救卫不及,同一死耳,大人何必远至都下。“铁公曰:”是非儿曹所知。死于封疆者,谓城存则身存,城亡则身亡,此外臣之义宜然尔。我受帝恩为大司马,自当与社稷存亡。且此土未当失守,封疆现在,乌得死于此耶?“二公子即慨然时曰:”几乎错认了大义所在!古人云:忠臣死忠,孝子死孝。儿等愿从。“阶下有苍头二人,毅然前禀曰:”奴辈亦愿从主死。“于是铁公即日起行,有旧参军高巍,送至二十里以外,拜别以后,即自杀于邮亭。铁公叹曰:”偌大济南,仅有此君忠义!“挥泪而去。
星夜驰至浦口,觅一渔舟渡江,进了西门,转向正南大街上,正遇着都御史景清大轿,喝殿前来。铁公方欲驻马问讯,而景公在轿中见了,佯若不相认者,反掉转头去。铁公亦不顾,径到正阳门,大骂燕王:“背祖灭宗,弑君篡国的逆贼,铁铉生不能斩汝之首,死当殛汝之魂,还我建文皇帝来!”说了这句,泪如泉注,擗踊痛哭。两子二仆,亦齐声大恸。羽林卫士即时擒下,飞报燕王。
燕王升殿,文武咸集,卫士掖铁公至陛。燕王尚欲降了铁公,以慰四海士民之望,亟令释缚曰:“卿之忠义,朕所素知。”
铁公背立骂曰:“反贼逼死我君,焉知忠义?速求东宫奉立为帝,庶可免高皇之殛。”燕王曰:“朕为太祖之子,受天之命而有天下,理所当然。汝竟不知天道么?”公又骂曰:“天道即是人伦,人伦首重君父。君父之命,即天命也。你受谁之命而擅居此大位?千秋万载之下,逃不得‘国贼’两字!”燕王变色说:“朕与建文总是一家,汝既尽心于故主,宁独不可尽心于朕?苟能北面而立,即以揆席相待,若更无知,方孝孺便是榜样!”铁公曰:“我与孝孺,岂若在廷狗彘,屈首为篡逆之臣哉?”痛骂不已。燕王大怒,令割公之耳鼻,以火灸之,纳公口中,叱曰:“此味甘否?”公厉声曰:“忠臣血肉,流芳千古,有何不甘?”寸磔至死,犹喃喃骂不绝口。燕王痛忿已极,令舁大镬至,熬油数斛,投公尸于其中,顷刻如煤炭。呼卫士导之朝上,而尸转辗向外,终不向内,数十人各用铁棒四面夹持之,尸才面北。王笑而詈曰:“尔今亦朝向我耶?”语未毕,公尸效然跃起,滚油蹙沸数丈,直溅龙衣,诸内侍手皆糜烂,弃棒而走。公尸仍然反背如故。有顷,侍卫二十余人咸吐鲜血,毙于殿上。群臣莫不畏怖,共请埋之。燕王叱退,令将焦尸投入粪窖。收公二子系狱,两苍头皆腰斩。又命缇骑逮公妻氏杨夫人并二女,发教坊司,灭公之族,一夕,雷霆大作,环绕于粪窖者数匝,化为一泓清水,至今名曰“铁公潭”。有诗赞曰:社稷先云覆,封疆尚尔存。
义师频进战,燕孽几亡魂。
枯骨犹能跃,焦躯谁敢翻。
一泓清冽水,英气至今尊。
却说景公路遇铁公,回到私第,疾忙托病告假,意欲夤夜请来,商议大事。不意是日已遭惨死,乃大恸曰:“天丧吾君社稷矣!”设了铁公灵位,沥酒祭奠,痛哭者数次。这是何故?
原来两公素日神交,彼此极其敬慕,只因隔绝千有余里,铁公亦未知景公别有作用也。当燕王造谋伊始,朝廷曾遣景公任北平布政,侦探消息。景公一见燕王,决其必反,返与之深相交结,俟其一有举动,即便擒之。无奈朝中小人,多谤公与燕交通。建文帝初虽不信,然十夫挠锥,众口铄金,曾参大贤,不免见疑其母。即以左佥都御史召公还朝。景公谒帝奏云:“臣能制燕藩之命,不知何以召回?”帝慰公曰:“社稷方倚卿为重,岂可久居于外?燕王为朕叔父,天伦至戚,岂可以兵刃相加?朕当以德化之。”景公嘿然而退。迨燕王既反,王师屡败,铁公倡起义兵,两次告捷,景公密奏:“今日能敌燕王者,唯铉一人,请专以北伐之事畀之。”而朝中多畏铁公,恐成了大功,为帝所柄用,又极力于暗中谋沮,建文帝只命铁公扼住济南中路,燕王遂由大名绕出馆陶,径趋徐泗而下金陵。登极之后,即召景公。公抚膺曰:“我不能存社稷,誓必与燕贼俱死以报我君。”乃诡自归附,入见燕王。王大喜曰:“我故人也。”
升公为左都御史。自是恒伏利剑于衣衽中,委蛇从事,觑个方便。寮漷多有疑公者,所以与铁公绝不交接,以杜人之耳目。
在景公正喜铁公之来,为生死之计,若己一刺燕王,此身必遭屠戮,今有铁公,则身虽死而社稷可复也。大英雄之处事,一柱足以撑天,而忽倾折,能不伤感悲恸乎?
未几,中秋节近,闻赐群臣宴集,公喜曰:“好机会,我当献酒于贼,逆而刺之。”先一夕,钦天监密奏文曲星犯帝座甚迫,其色赤,其人当衣绯,宜为严察。燕王初不疑为景清也。
诘旦,内束滉猊,外罩衮龙,又令心腹侍卫百人列于殿上,方行视朝。遍察百官,唯有景清独衣绯袍,心甚讶之。公见燕王色动,知为所猜,待不得会宴了,遂奋跃而前,掣出袖中匕首,直刺燕王。燕王大呼杀贼,左右卫士蜂拥齐上,扯衣的扯衣,拖手的拖手,抱腰脚的抱腰脚,夺匕首的夺匕首,即时拿下。
清知志不得遂,植立嫚骂。王令以刃抉去公齿,且抉且骂,含血直OK燕王之面。王大惭大怒,立命将公剥皮揎草,以索系于长安门,碎剐骨肉,投之溷厕。既而夷公之九族,又株连乡里,因亲及故,屠戮数百家,名日:“瓜蔓抄”。好些村社,尽作丘墟。越日,燕王过长安门,顾所系之皮,宛似人形,笑而诟曰:“汝犹能刺朕耶?”言未毕,公之朽皮,顿然跃起,绳亦挣断,奋趋数步,直薄燕王。王大惊,左右以金瓜乱捶之。
王亟还宫,即令武士烧公之皮,化杰灰烬。凡举火数人,莫不口吐鲜血,立仆于地。燕王痛憾之极,复又波及公之朋友,而公最寡交,止有青州教谕刘固,与公莫逆,时居京师,遂连坐之,并其弟刘国、母袁氏,一家五口,同日受刑于聚宝门外。
刘固之子名超,年方十五,生有神力,仰天一呼,捆索尽断,刽子手中的大砍刀,早夺过来,左挥右击,斩馘十余人,众皆披靡。监斩宫亟呼兵士四面围住,忽人丛中突出一道姑,袖内飞出一剑,将监斩官砍作两截。刘超见有助他的,又夺一刀在手,纵横旋转,刀光奋跃,如飞霜激电,但见人头滚滚坠地。那道姑的飞剑,飕飕风响,腾空而下,如鹰击兔,血肉狼籍,顿杀百人,余皆四散逃去。道姑收了神剑,同刘超竟奔江口,路上迎着几个汛兵,尽行砍杀。见江边有个空渔舟,道姑便呼超同跳下船,荡起桨来,顷刻抵于北岸。刘超拜伏在地,道:“承道姥活命之恩,独是我一家受戮,今投何处去好?”
道姑说:“有个去处,既可以建功立业,又可以报冤雪愤。”超又拜谢了,道姑就作起缩地法,如飞而去。
明日燕王视朝,应天府府尹将法场上事情逐一奏闻,燕王大骇,命兵部行文各省,画影图形,缉拿刘超与无名道姑二人。
朝罢回宫,猛见景清仗剑而来,王亟跳下步辇,向内亟走,绊了槛,一交跌倒在地。宫女们疾忙扶起,徐妃询知缘由,便奏道:“陛下何不学唐太宗,用猛将把守宫门呢?”燕王道:“不怕外廷笑话?”既而倒在御榻,又见景清掣剑,照顶门砍下。
燕王闪过,跳将起来,浑身冷汗,乃秉烛而坐,拔剑在手,而景清已在背后。燕王大喝:“景清能为厉耶?朕有命在天!”大踏步转身砍去,景清却又在前,即便翻身迎他,而清或左或右,随其所向,面面盘旋。燕王使尽气力,轮剑击刺,直到天明。
从此白昼现形,凡燕王止息之处,清亦在焉,舞刀试剑,直逼将来,阴风飒飒,毛发皆竖,把两三个所幸妃嫔,活活吓死。
又见铁铉带赤金帕头,衣绛红衮袍,指挥猛士数十,杀进宫来。
燕王大叫左右,似梦非梦,霍然而醒,心甚着急。告于徐妃。
妇塞曰。“人言景清、铁铉皆系上界列宿,英灵特异。以妾愚见,陛下赠其官爵,赐以祭典,则气平而精灵散矣。”燕王欲依徐妃所奏,又不肯以胆怯示人,乃密谕胡氵荧、金幼孜等公具一疏,言“景、清、铁铉虽心在建文,然忠烈可嘉,请特旌之,以风在位”。燕王批示曰:“建文时之奸党,均宜夷灭,而铁铉则系外吏,景清是朕素交,据钦天监奏皆上应列宿,姑颁格外旌典,并以原衔加赠宫保,各赐祭一坛,命蹇义、菇王常代朕行礼。”自此以后,方得宫中宁谧。有诗吊景公曰:文曲星芒赤,中宵杀气分。
心能藏一剑,胆直压千军。
十步皮能跃,一灵火不焚。
英魂空杀贼,天意在燕君。
燕王之世子高炽,素性仁厚,向以父亲杀戮过惨,几次要谏,又怕性子利害,惹出事来,不敢启齿。今见褒奖了景、铁二公,略有悔悟之心,遂乘间奏曰:“当日离间宗亲之奸臣,不过数人,皆已族诛。至于遁去官员并殉难之妻女,似可原宥。
若搜拿紧急,恐人心震骇,激出事端,未免有烦睿虑。孩儿浅见若此,愿父王察之。“燕王曰:”此辈颇有节义,朕原欲用之,乃敢骂朕为反贼,是自取诛戮,非朕必欲杀之也。今依吾儿所奏,凡遁去官员与殉难之妻女,悉免逮解,止禁锢其子孙,不许出仕。“世子又奏日:”前日泗州与临淮,被勤王贼寇杀死大将三员、官兵四千有余,以孩儿之见,当亟加天讨,父皇置之不问,何也?“王笑日:”非汝所知,此乃乌合之众,急之则聚,缓之则散,散而缚之,一捕快之力耳,若急之则必挺而走险,啸聚益众。相传建文未死,人心惶惑,倘有摇动,安能保得中原耶?我已密敕青州守将与登州总兵,伺其消息,聚则讨之,散则擒之矣。“世子曰:”足见圣算周详。“
忽大常寺密本奏云“奉发教坊司罪人妻女若干,于昨晚忽然不见,门户紧闭如故,事出异常”等语。王默然良久,以奏摺付与世子详察。世子奏曰:“据孩儿看来,此必有妖人以邪术摄去,恐即是劫取刘超之道姑,亦未可定。”王曰:“是也。
彼能飞剑斩人,妖术无疑。“世子又奏曰:”泗陵守监来时,儿曾问及贼寇情形。据云中军有女将,号太阴元帅,有金甲神人护持。由此言之,劫法场之道姑,即此贼寇矣。“燕王曰:”报来文书,云系响马作乱,并未言及女将情由。俟朕临朝讯之。“
忽又刑部密奏云:“狱中墙垣不动,门户不启,罪囚逃去无存。”
燕王大怒,令将提牢司狱官吏勘问。世子又婉奏曰:“此亦教坊司一辙,非防范不严之故。大约妖党必与青州响马合成一局,不可不早加剪灭也。”燕王正在筹画,兵部又一密本奏进云:“据青州都指挥使高凤飞报,益都卸石寨中,盘踞响马数千,奉一女将为主,竖起黄旗,招军买马,日盛一日。亟请进剿,以除祸本。”王谓世子曰:“汝之见识良是。”遂飞颁密敕与高风并登州总兵,令会兵合剿。但不知那锦衣卫狱与教坊司忠臣的子孙妻女,是怎样一齐走个没影的,总在下回分解。第二十三回 鲍道姥卖花入教坊 曼陀尼悬珠照幽狱
前回在法场救取刘超者为谁?乃是一位剑仙,叫做聂隐娘也。到卸石寨去辅佐月君的,路过皇都,适见刘超怨气冲天,满腔忠义,所以拔刀相助。然还没来由,且分明些个。要知道掌主人间劫数,不是仙真列宿临凡,即系魔王出世。如汉高祖为赤帝子,明太祖为娄金宿。魔王如汉之项羽,秦之嬴政,唐之黄巢、朱温,皆至杀人千百万。为之羽翼将相者,真人有真人之部属,魔君亦有魔君之种类,皆应劫运而生。今唐月君是太阴女主,就有一班女仙真,也是数中人物,不期而自至的。
究竟聂隐娘救取刘超性命,也是数该同归卸石寨,不该遭燕王杀戮的,方有这等凑巧之事。按下不题。
且说鲍、曼二师来到金陵,随向神乐观去会王昪. 昪惊问道:“鲍道长可是不曾回去,怎来得这样快?”鲍师道:“太阴圣后又差这位曼道兄来,路上遇着了,要同在此干些机密事。”
王昪道:“不敢请问,是何勾当?”鲍师应道:“太阴圣后闻得燕王杀戮忠臣,把妻女发人教坊,甚为可惨,要设法救他几个,暂借这里担阁两日。谅道兄忠于建文的,必不相拒。”王昪道:“难,难!如今忠臣义士差不多杀完了,唯狱中有几个忠孝子孙,重重锁钥,都带着九条铁链,你就是飞得进去,他也不能勾出来。那教坊有几位贞节的夫人小姐,都是窄袜弓鞋,行动要人扶持,就是放他去,他也不能勾走的。昨日有个道姑,在法场上救了刘教官的儿子,一者他有飞剑的神术,二者刘超有万夫不当之勇,杀伤许多兵士,京城内惊天动地,这不是当耍的事!”鲍师也不知是聂隐娘,遂将机就机应道:“这也是太阴圣后差来救去的。只要间僻静房屋,自有救法,管教神不知鬼不觉的。”王昪心上一想,刘青田所托的梦,件件都应,又疑救去刘超就是的姑,将来富贵荣华断然不错,就应承道:“我房后尚有一个夹道,三间空屋,可以安歇数人。如今二位就在我房内下榻,小道暂移别处,日间锁着门,我白有应答人的话。”
鲍姑道:“这极妙,到事完之日再会罢。”王昇别了自去。
曼师谓鲍师道:“我的性急,不耐烦与女人做事,教坊司是你去,狱中是我去,何如?”鲍师道:“我也正是此意。”当下二师各自分头行事。却原来教坊共有四司,虽然门户各分,总有一座大门内出入,每日卖刷牙梳子、针线花粉的,不论男女老少,闯来闯去,从无禁忌。鲍师妆做了卖花粉的老妪,闯到各司。见这些忠臣妻女,分散四司,都另住一房,悲悲切切,双泪横流,像要寻条死路的光景。也有病在床上,痛苦呻吟,觅死不能勾的。鲍师触目伤心,十分不忍,亟回观中书符写咒。
至二更以后,飞人教坊。先到铁兵部的杨夫人住房门首,运动神光,照见两小姐,因母亲有病,坐在床沿,相对垂泪,孤灯半明不灭的。外房有个老汉老妈,悉悉簌簌,未经睡稳。鲍姑遥向他脸上画道符儿,昏昏然鼾寐去了。方在房门上弹了两弹,叫声开门。两小姐道:“他们恐我母子寻死,又来敲门了,不要睬他。”鲍师又低声叫道:“我是远来寄信的,求小姐开开门。”
杨夫人病虽沉重,心却清明,听见“远来”二字,有些奇怪,遂叫小姐开他进来,小姐把灯剔一剔,开了门时,见是个道姑。
杨夫人道:“可是阎王差你来的?我相公定在黄泉路上等我,你曾看见么?”鲍师看夫人是要死的,就朗声答道:“我是南海大士差来的,你家铁相公是上界武曲星,已经升天,而今夫人也是要升天的。但两位小姐还有大贵的日子,所以特来救他。”两小姐含泪应道:“我姊妹二人只因母亲尚在,暂活几日,待母亲去时,总要同去的。说什么大贵,不知你是人是鬼,休来戏弄。”鲍姑又转口道:“我奉大士的命,不独救取两位小姐,还有康安公子,现在狱中受苦,也要同救去的。将来建文复位,尚可报这大仇哩。”夫人听说的公子名字对准,不由不信,遂问:“你也是女流,有何救法呢?”鲍师道:“南海大士与我灵符三十道,把合教坊的夫人小姐并狱中的各位忠臣子孙,都要救去的。”就在袖子内取出两道灵符,说:“一符放在发内,我看得见人,人看不见我。一符系在膝磕子上,可以日行千里,不费厘毫毛力。有个救不得的么?”随把一符塞在小姐发内,暗念神咒,连影儿也不见了。杨夫人道:“也罢,我自寻你父亲去,你两个休得短见。闻得前日救去刘公子也是个道姑,必定有些来历,若得把你哥哥救出,自然有个好日子。”鲍师即权辞应道:“那劫法场的道姑就是我,别无第二个。”杨夫人就叫两小姐拜了鲍姑,问:“几时可行?”鲍姑道:“教坊中数位,要一齐走的。我一夜一处去劝他,尚要等数日,小姐但请调养贵体。”言讫,忽然不见。
次日,鲍师又向教坊剔探。夜阑时,到的谢御史夫人住处。
夫人正坐在床上,抱了个十来岁的小姐,在那里啼哭说:“我儿,你姊妹三个先去了,我为母的,只待你同到黄泉路上寻你父亲,一家儿好相见哩。”鲍师想,这个门是敲不开的,不免径自进去,站向床前,朗朗的说道:“南海大士令送仙丹在此,救小姐的玻”谢夫人吓了一跳,便道:“我母子今夜该毕命,鬼也来了,咳,正是早一日好一日。”鲍师道:“夫人休苦,看我手内的灵丹,可是个鬼呢?”夫人道:“是鬼不是鬼,我也不怕,只是我母子要同死的。你好不晓事,难道这个所在,是有志气女人活着的么?”鲍师道:“夫人未知贫道的来意,救好了小姐的病,原要连夫人并狱中的公子总救出去,一家母子团聚。到建文皇帝复位之日,御史相公尚有追赠,公子拜了官爵,夫人别有封诰。若说救活在教坊司,倒是坑陷夫人了,那有此理。”夫人听说公子在狱,心上愈加悲酸,吞声问道:“你如何知我的家事?”答道:“我是观世音的弟子,凭是吉凶生死都晓得。”夫人又问道:“那建文皇帝真个还复位么?”答道:“近日山东有位女真人兴起义师,大败燕兵,只在来年迎立旧君,多少忠臣的怨恨皆泄了。”夫人见他说话明爽,不是鬼怪,遂下床来谢道:“我是女流,纵能救我,也不能勾出去。若还再被拿住,不如不走为妙。”鲍姑就将灵符的话细细说了,把手中丹药递与夫人道:“明晨以姜汤凋服,小姐病可立愈,稍等几日,我来接取各坊的夫人小姐们,一齐隐形而去。”说毕,拔开门闩,走向房檐,腾身半空而去。谢夫人始信为真仙,静心等候。
从此各忠臣家眷处,鲍师一一随机应变,都说得信服了。
乃密谕王异道:“今夜四更月上时候,你可开观门等着,救的夫人小姐,都要到此。”王昪允诺。有顷,鲍师飞人教坊。众人刚刚睡觉,就送了个魇禁的咒,都像死一般睡去了。然后到各房去,看这些夫人小姐,皆在妆束等候。除铁兵部的夫人与牛景先的妻妾、黄子澄的妻女及妹,并郭侍郎的一位小姐,数不该救去,先已死了。现在四位夫人、六位小姐,鲍师各与安置灵符,引出大院子内。院门是落锁的,鲍师喝声“开”,锁即脱落,就一齐出去。鲍师又喝声“锁”,那大院门竞像有人关锁好了。领着各眷属竟走,一路上的狗跟着乱吠。可笑仙家隐形之法,瞒不得狗眼,鲍师以咒禁之,寂然无声。又见栅门口有巡更打锣的,鲍师遥向他吹口气,便一个个体软筋麻,浑如醉倒。将到观门,王昪正出来迎,见鲍师问道:“没曾救得么?”鲍师道:“都在此。”正昪想,莫要是鬼魂,且掩了门,随到卧房。鲍师教将灵符去了,整整齐齐,共是十位。王昪大骇。鲍师向着众夫人道:“这位是住持王道兄,当日建文皇帝是他救去的。如今有此一番,观中不可住,也要同行的,夫人们不妨相见。”王昪心中正要随去,以应梦中富贵的话,便恭恭敬向上作揖,各小姐都背立,只四位夫人还礼。鲍师向王昪道:“你救建文皇帝的船只,如今要取来救夫人小姐了。明日这个时候下船,放到水关口,黎明便可渡江。”随向卧榻里取出碎银五十两,递给道:“这是前路的盘费。”王昪道:“盘费该我备,也要不得这许多。”鲍师道:“自有用处,你且收着。
再有一根青竹送你,临起身时将来盖在被内,这是壶公授费长房的替死法,岂不去得干净。“王昪心喜,自去暗暗收拾行装。
夫人们正要拜谢鲍师,忽一阵风响,曼尼落在庭中,便道:“道兄事早完了,我还有一日,然只怕倒是我先回去哩!”鲍师对着众夫人道:“这位仙师,是往狱中救公子的。”张夫人道:“两位仙师请上,受贱妾们一拜。”礼毕,引到后房坐定。鲍师问曼师是怎样救了狱中诸公子,曼师道:“我还未问你是怎样救这些夫人。”鲍师遂细述一遍,曼师大笑道:“这是我容易了。我生平不会与女人做事,道兄实有干材。”鲍师道:“休得谬赞,且把狱中如何救取公子说来,夫人们也好宽心。”曼师道:“我第一夜先去探探,见这些公子个个身盘铁链,手有铐子,脚有镣子,逼立直押在柙床上,就是鼠子来挖眼珠,只得由他,动不得一动儿的。也没有一点灯,黑珮珮地,竟是阿鼻地狱。我就回到无门洞天,取了那五颗夜明珠来,乘他合眼时,各处挂着一颗,并托个好梦与他。将近五更,有一个说道:”那悬挂明珠照我们的,定是个大慈大悲菩萨。我才得一梦,是要救众人出狱的话,不知可有这样造化?‘我便应声道:“有造化,有造化,大家出狱骑天马。骑天马,走到青州卸石下。列位公子休害怕,我是南海大土差来救拔你们的。’即教他诵句宝号,那镣铐锁链登时尽脱,共有九个,都跪在地上?哀哀说道:”若菩萨不救我等,尽愿就死,把个冤魂带出去,强似沈于牢狱。总是求死不得,所以活着,我们父母想在黄泉路上眼睁睁的盼望呢。‘我说:“若不是救拔你们,到这里做恁么?独是京城严固,关了九门,千军万马也杀不出。须要学我的道法,便可遁去。你们日里照旧锁铐,二更以后,我来传授,尽心演习,只消九日功成。若有学不会的,也是各人的命。’从此每夜去教导,今已第七日了。我用个你们仙家壶中天的法儿,这样小法术,只好在这个地方用着哩。”鲍姥道:“胡说,此乃壶公的妙法。只隔堵墙,就在里面厮杀,外面也听不见。不知被你几时盗去的,如今救出公子来,将功折罪罢。”
二仙师正好笑谑,王昪早进来说:“船已在后门口,就此下去甚便。”众夫人们出教坊时,只走得个身子,一些行李没有,心下迟疑。鲍姥宽慰道:“一切应用物件都已备下,不消虑得。”夫人们见鲍姥洞鉴衷曲,不胜欣感,就一齐下船。王昪棹出水关,天已黎明,急急转到江口。鲍师就呼阵顺风,轻轻渡到北岸,袖中取一帐,付与王昪道:“雇车雇骡,以及置买被褥梳抿等物,只要吃亏,不要便宜。”王昪问是何故,鲍师道:“与彼争价,就担阁工夫。我在二十里以外蜡神庙等着,务于午刻必到。慎勿有误!”王昪去后,鲍师各给了夫人们隐形灵符,作起神行法,倏忽已到古庙。等不多时,王昪押着车辆来了。夫人们相扶相搀,上了车儿,即向大路进发,中途无话。
却说月君在卸石寨中,日与军师及诸将佐操演兵马,练习阵法,并令制造盔甲枪刀旗帜等物,豫备出师。远近豪杰闻风来归者,已有十余人,总委周缙先登册籍,然后引见,量材擢用。设有女将来投,则系满释奴接待。一切大小诸事,各有掌司,虽小小山寨,纲矩严束,胜似管子治国。一日,忽报有位道姑来谒,叫做聂隐娘,月君知是剑仙,疾忙请进,自起迎之。
隐娘趋上露台,打个稽首,说:“小仙特来效半臂之力。”随命跟着的一个少年,向上叩首,真好相貌:皎皎乎颜如烂银,似方而实圆;炯炯然睛如流电,虽露而能藏。广额修眉,有冲汉凌云之气;重颏方口,具餐霞辟谷之心。燕王杀不得,聚宝门前神威奋迅;道姥救将来,卸石寨中英概飞扬。但看今日的剖露出义胆忠肝,谁识得前生锻炼就仙风道骨。
聂隐娘就将刘超的始末,并法场上救的缘由备说了。月君道:“如此英勇,真虎儿也。”于是军中号为“刘虎儿”。
又一日,赳然有阵大风从东南来,刮得山谷震动。曼师与九位公子,皆跨着天马,从空而下。那马到地,现却原形,悉系青竹。请问这九位公子,是何名姓?一为诚意伯刘青田之元子名璟,一是铁兵部的次子名康安,一佥都御史周讳璿之子小名蛮儿,一谢御史讳异之公子乳名小咬住,一郭侍郎讳任之少子号金山保,一大理寺卿胡公讳闰之公子名传福,一博土黄彦清之犹子小名贵池,一茅都御史大方公之长孙乳名添生;原只有得八位,其第九个,乃是典史金兰。月君见渚公子皆鹑衣跣足,蓬头垢面。令沐浴衣冠而后行礼。
就是当夜二更,飞报鲍仙师也到了。月君亟起相迎,见二辆大车,载着十来个妇女。鲍师逐一引进,说:“这位是侯尚书之曾夫人,次是茅都御史之张夫人,次谢御史之韩夫人并小姐,次陈太守彦回之夫人屠氏,次铁兵部之两位小姐,长名炼娘、次名柔娘,次郭公任之二女,次董御史镛之少女。”都向月君拜谢。其铁公子认着姊妹,谢咬住认着母亲韩夫人,金山保认着两个姐姐,茅添生认着祖母张夫人,自然哀恸伤感,皆不必叙及。诘旦,月君大设筵宴,与诸夫人等洗尘,传令军师暨一班旧文武:“共陪诸公子并新来各位义士,畅饮一宵。来日霜降,汇集演武厅,候孤家点将兴师,进讨逆贼。”只须一旅下齐东,先诛他卖国的元凶;三军临济北,再讨平助纣的余党。胜负如何,且听敷衍。第二十四回 女无师延揽英雄 诸少年比试武艺
建文四年秋九月越有九日,庚申霜降。月君赴演武场,祭旗纛,考校新旧文武诸将士。那些众夫人小姐,死里得生,到了山寨,见有多少女将,也就不避人了,随着鲍师、素英、寒簧,同到耳房内观看。见月君素绫披风,鹅黄衫子,翠叶云冠,鲛丝鸾带,略似道家装束,端坐在沈香九盘龙交椅上;左首曼陀尼、右手聂隐娘,皆带斜坐着;厅前站着两员女将,满释奴与柳烟儿;阶下两行列着武士健卒。队队的五方旗帜,灿烂鲜明,尽是雀蛇龙虎;林林的十八样军器,闪烁精华,半是戈矛剑戟。各将军皆铠甲兜鍪,或带束发金冠,穿绣花战袄,众谋士皆袍服儒冠,或披鹤氅衣,纶巾羽扇,整整齐齐,都到演武场内向上参谒。满释奴朗声传说:“圣后有令:各文武免礼,旧将士都站在西边,新将士都站在东边,听候将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