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奇侠传 - 第 7 页/共 13 页
再言钟夫人、小姐、大脚丫头坐在船上,好不悲伤,想起:“丈夫在长城吃苦,弄得家破人亡,料想今生难会了!”那一日行到一个去处,名叫毛家滩,离西湖还有八十余里。因风阻泊了船。到了三更时候,夫人正睡蒙眬,忽听得船头一声响,上来两个大汉。夫人惊醒,在月光之中看见有人,大叫:“有贼!快快起来!”小姐和丫鬟唬得战战兢兢,起身一看。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章员外仗义疏财 钟公子母子相逢
剪断闲言,言归正传。话说那玉环小姐和夫人、丫鬟见船上来了两个贼人,一齐叫道:“有贼!有贼!船家长快些起来!”那船家只有夫妻两个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儿子,听见中舱内有贼,慌忙起来,拿了根竹竿,开了后舱门,出来大喝道:“甚么人?敢上船来!”那两个贼见舱内无人出来,便放大了胆,大喝一声,骂道:“大胆的亡八肏的,大王爷爷在此,好好献出宝来送咱,免咱一齐动手!”那船家用蒿来搠,被个贼一把接住,顺手撑开,将他一交跌倒,捺在船中,用绳子捆住,放在岸上,由他喊叫。复上船来,劈开中舱门。正是:屋漏又遭连夜雨,行船更遇顶头风。
可怜钟夫人那里经过这宗事?唬得战战兢兢,只是乱抖,连话总说不出来了。小姐、丫鬟扯着夫人往后舱,躲在船板底下去了。这两个强徒进了中舱,点灯一照,只见铺了两床铺盖,并无一个人,那个贼也不管好歹,先将两床行李铺盖、衣衫打了一个包袱,放在半边,然后来舱寻人要宝。多亏那大脚丫鬟本是装着书童的模样,穿男人的衣服。拦住后舱门,见事不偕,迎舱跪下,口叫:“大王爷爷饶命!小的是奉主差往江南有事的,随身一人,只有些须行李、衣服,并无甚么宝.要求大王爷爷饶命!”那强徒大喝道:“你既是远行的人,焉无元宝之理?快快献出,免得动手!”那丫鬟再三哀告,这两个贼便掣出一口明晃晃的刀来,一把揪住道:“快快献宝!”正是:清清世界胡生事,朗朗乾坤出歹人。可怜这丫鬟唬得魂不附体,叫道:“大王爷爷不要动手,我---我有几两盘川银子献与大王罢。”那强徒喝道:“快快献出来!”丫鬟爬下中舱,到夫人卧榻之下,掀开锁伏板,拎出一只箱子,里边还有三百两银子,头面首饰一总在内。丫鬟开了箱子,拿出一半银子,双手献上道:“大王爷爷请收。”那强徒贪心不足,喝道:“连箱子献来罢了,还说长道短做什么?”一个捺住丫鬟,一个来拿箱子。丫鬟大叫道:“大王,里边还有许多书信、纸札,大王要他无用!”那强徒也不睬他,扛着箱子上岸去了。这个扛着行李也上岸而去了。丫鬟来扯行李、衣包,被强徒一脚,“扑通”踢倒,飞身而去。正是:严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单奔失时人。
可怜钟老夫人,也是家运乖张,前生定数,被奸臣凌逼,弄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险些儿丧了性命,多亏陈玉冒险送信,方能逃出来;也指望上杭州寻着公子,再作计较,谁知走到半路,又遇强徒打劫一空,连衣衫、行李都去了。真正苦中之苦,悲上之悲。后人有诗叹曰:
皇天何事陷忠良,家破财空实可伤。
骨肉一家分几处,天涯漂泊断人肠。
那丫鬟被贼一脚踢倒舱中,半晌方才爬起身来,望外一看,只见两个强徒倒去远了,只有船家在那里喊叫救命。那丫鬟忙叫船家的儿子上岸,解了绳子,船家扒上船来。丫鬟向后舱叫夫人、小姐:“太太快些出来里,贼已去远了。”可怜夫人、小姐惊得目瞪口呆,爬到中舱。夫人抬头一着,只见船舱中抖得稀乱,铺盖、行李都去了,大叫一声:“我好苦命呀!”登时气塞咽喉,跌倒在那船板上。正是:三分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话说夫人跌倒在舱中,把个小姐、丫鬟唬得慌在一处,忙近前抱住,救了半日,方才悠悠苏醒。叹口气道:“叫---叫我如何是好?怎生过活?”放声大哭不止。小姐在旁劝道:“母亲少要悲伤,哭坏了身子。自古道: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钱财乃身外之物,去了,可以挣得回来,倘若哭坏身子,如何是好?那时叫孩儿怎生摆布?”夫人哭道:“我儿虽是这等说,如今四海茫茫,若无盘费,寸步难行,叫我如何不哭?”小姐道:“只好且说且走,哭也无益了。”劝了一会。查查失物,一切都去了,幸亏丫鬟有个旧行李,扎在船底下,不曾拿去,里边是丫鬟积的八九两散碎私房银子、两三件小衣衫,小姐身上每日零用的银子还剩了五六两,且做盘费再讲。
查查点点,早已天光大明。船家开船,叫道:“太太不要哭了,恐前边营汛知你失了盗,报起官来,反要连累小船耽误日子。”夫人听了,不敢作声。可怜这一口怨气闷在心中,连饮食也不吃了。小姐在旁,惟有心中悲苦,暗暗流泪。
一路行来,日落西山,却到了杭州东门的码头泊了船。船家问小姐道:“相公还是投亲朋家去,还是寻下处安身?”小姐一想,并无投奔,倒回答不出。正是:凄惶好似孤飞雁,失队离群没处栖。
小姐想了一会,道:“船家长,这件倒要难为你:我们也不投亲朋,也不要下处,要寻个尼庵静处与家母居住。船家长你是两头走惯了的,路还熟识,托你领小价去寻,寻了回来打酒请你。”船家答应,带了那假小厮上岸,沿西湖去寻。这西湖上有七十二个有名的静室,其余的小庵也不计其数。那日般家带着丫鬟寻来寻去,寻到一个去处,地名叫做雪峰坛,坛边有个小小尼庵,名为雪峰观。观外湖中就是雷峰塔,乃当年白蛇精在西湖上迷许仙,后来被金山法海禅师用塔镇住蛇精,雷火焚烧,故名雷峰塔,乃西湖第一个胜景。当下那船家进了雷峰观,会了老尼姑,讲明了房租,复回到船上,向玉环道:“相公,静室租定了,乃是雷峰观,是西湖第一胜景,十分清雅,每月房租一两银子,相公还是如何?”小姐道:“难为难为。”遂收抬了,叫两乘轿子,同夫人上轿。丫鬟同船家押着行李,一直往雷峰观而来。
不一时早到观门口,下轿入内。老尼早来接进去。拜过佛,见过礼,小姐安下行李,打发轿夫、船家去了。看着铺了床帐,不觉天晚,老尼备了晚斋,夫人、小姐略用些,也就去睡了。谁知夫人因心中悲苦,又受了惊唬,不觉感冒风寒,染成一病,睡到三更时分,可怜浑身发寒发热,哼声不绝。那玉环小姐惊醒,叫声:“母亲,母亲,怎样了?为何声唤?”连叫几声,那老夫人昏昏沉沉,并不答应。慌得小姐连忙起身,下床剔剔残灯,近前叫声:“母亲,怎样了?”
只见夫人二目微舒,昏昏沉沉不醒。小姐看见这般光景,不觉一阵心酸,腮边流泪,哭道:“奴指望今日暂住,明日找着哥哥,便有下落,谁知母亲如此大病,叫我如何摆布?”
可怜哭了一夜。这才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小姐哭到五更,早惊动了一个支客尼姑,走来看问。小姐道:“家母不知怎样染了一病,十分沉重,夜间吵闹师父了。”那尼姑道:“原来如此,既是太太欠安,待我去煎些开水来。”那尼姑去煎开水,端进来与夫人吃了两口,略略清爽些。
到了天明,小姐梳洗已毕,叫丫鬟同尼姑去买些柴米等件,又请了两位医生,称了个月房租,可怜那剩的几两银子早已完了。一连几日,夫人病势十分沉重,小姐心慌道:“客邸财空,如何过活?”想了一会,道:“有了!我自小儿学的梅花神数,倒也精通,只好拿他糊口了。”遂同尼姑商议,明日就在观门口挂起招牌,上写着“武进山人敬演梅花神数”,下写“小事三分,君子自重”。小姐每日男妆,坐在那里卖卦,每日转有些生意。
那日是四月初八日,每年年例,雷峰观这日做佛会,凡施主人家宅眷都来拈香,十分的热闹。那日却来了一个救星,你道是谁?就是那章员外,同了院君并紫萝小姐和章江,带领家人、妇女,来到观中看雷峰塔的景致。果然正是:
七层冲白日,百尺上青天。
那章员外因进了香无事,带领院君、小姐、公子等在外闲游。看了一会,回转雷峰观内来,只见观门外搭了一个小小的布篷,蓬下挂了一个招牌,招牌上写着“武进山人敬演梅花神数”,章员外道:“招牌上字迹好似水月庵钟兄的模样。”遂挤进去一氰 只见一位年少先生坐在那里演数,生得唇红面白、杏脸桃腮,不上二十岁的年纪,十分美貌,同钟山玉的相貌不相上下。章员外道:“这又奇了!难道天下有同像的人不成?却又同乡,年纪又差不多。也罢,待我去起一数看。”遂近前坐下,起了一数。玉环道:“何事用?”员外道:“就问今日之事如何?”玉环遂提笔判出四句诗道:
金木水火土,五行步步生。
阴阳颠倒内,必遇有缘姻。
章员外见他笔走龙蛇,十分风雅,连声赞道:“妙才!妙才!真真敏捷!”便问道:“先生尊姓?”小姐道:“不敢,小生姓钟。”员外道:“贵处有位钟山玉兄,表字林云,想是贵族么?”小姐见问着他哥哥,十分欢喜,正要动问,忽见丫鬟跑来道:“太太昏过去了,快快来看!”小姐吃一惊,向员外道:“家母病重,失陪了。”回身就往后跑。正是:风吹荷叶东西折,雨打梨花南北飞。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钟夫人将女联姻 章员外教儿伴读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话说玉环正在起数,听得太太昏过去了,他也不问哥哥的下落,忙别了章员外,飞奔回来,一面叫人去请医生,一面奔后房。来到床前,叫声:“母亲怎样了?这会可好过些了?”只见夫人二目扬扬、四肢冰冷,只有心口内一点之气,连话也说不出了。小姐见了这般光景,不觉一阵心酸,不由得凤目中扑簌簌掉下两行伤心痛泪,哀哀的道:“娘呀!娘呀!你倘若有些长短,这客途之中举目无亲,叫我如何是好!”可怜小姐哭得凄凄惶惶,难分难解。小姐只是哭,不防章员外爱才心重,见玉环有些来历,便跟进来,小姐哭的话都听见了,便叹道:“好个少年美貌,可惜穷途落难!”便推门进来劝道:“钟先生不要哭,且等医生看了脉,看是如何,老夫帮你。”小姐收泪谢道:“多蒙老公公盛意。”正是:纯良终有报,穷途遇好人。
不一时医生到了,入房看了脉,道:“此症皆因心思过度,苦痛伤中,要用二两人参做两帖药方好。”小姐道:“寒士家风,这二两人参如何备得起?”章员外在旁道:“不妨,老夫这里倒有两把人参在此,不知可用的?”遂在荷包内取出一个小小包儿,双手奉与先生道:“请教先生,可用得否?”那先生打开一看道:“用得。”遂撮了群药,一拱而去。章员外道:“钟先生,先将此参煎头一剂与令堂吃,二剂不够,老汉返舍叫人送来便了。”小姐道:“怎敢当公公厚赐!”员外道:“先生不要过谦,医病要紧。”
小姐只得收了,谢道:“家母若得回生,皆公公所赐矣,何日报此大德?”向员外倒身就拜。正是:萍水相逢如骨肉,谢君高义实难忘。慌得章员外忙忙扯住道:“些些小事,何须如此!老汉暂回,煎药要紧。”遂出房去了,玉环自和丫鬟在房煎药。不提。
且言章员外和玉环说话等件,却被章江和紫萝小姐在外看得明自,等员外出来,使问道:“爹爹,此位是谁?爹爹因何如此待他?”员外道:“可怜,再不要提起!方才在观外闲游,见一个起数的招牌,上写着‘武进山人’,与水月庵钟兄差不多,又是武进人,因近前看着年纪、面貌,又与钟兄一样,因请他起一数。不想他的才情敏捷,与钟兄又是一样。及至问起他姓来,却又姓钟,你道奇也不奇?正要问他细底,不想他的小厮报说他母亲要死,就彼此相别了。及至跟他入内,听他哭声甚哀,因怜他年少多才,半途落难,故而赠他人参救母。你道惨也不惨?”说着说着,员外眼中倒掉下泪来。公子章江和紫萝小姐等听了此言,大家叹息。正是:合家俱生慈悲念,问道穷涂恻隐多。
话说章江和紫萝小姐听了员外之言,都有怜念之心,章江道:“我平日曾问过钟兄,他道并未有本家兄弟等人,家内只有家母和一个妹子,年方十五岁,尚未联姻,他所以每日思乡,时的啼哭。几次写信,并无回音,每日挂念。前日还在我面前说要回去,不知可曾动身?难道就是他母亲不成?他却没有兄弟,只有妹子,年纪又小,此位却是何人?”
员外道:“等他母亲吃过了药,待我再向他一问,便知端的了。”公子道:“说得有理。”三人说说笑笑谈谈,也就各处顽耍去了。不想紫萝小姐,他因爱上钟山玉的才貌,有心与他,听得恐是他的家眷到了,小姐就背着公子,私自前去窥探。正是:此日猜疑总不识,谁知总是一家人。
话说章小姐带了一个小丫鬟,在钟夫人客店前走来走去张望,却好玉环出来取碗水洗药,顶面遇见章小姐,两下一望,彼此留神。玉环是有心事的,遂取了碗进去了,不提。
单言章小姐一见玉环,留神一看,只见他:
娥眉尖上轻云淡,犹如柳叶春晴,
凤眼梢头露未干,好似梨花含雨。
说甚么美貌潘安,强似风流张敞。
章小姐口内不言,心中暗想道:“我不信天下有这等美貌男子!倘若是钟郎的弟兄,就是天生一对美貌才郎了!”
不知章小姐在外思想,再言钟玉环服侍太太吃了药,看着太太睡了,坐在旁边思想道:“方才不知是谁家的女子在我房前顽耍,甚是多情。我看他珠翠遍身、香风扑鼻,正如广寒仙女、月里嫦娥,我钟玉环若是个男子,倒是天生一对了!想奴在家之地,随着母亲看花玩月,也是这等穿金戴翠、倚绿偎红,谁知今日被奸臣陷害,弄得一家骨肉四散分离,可怜奴瘦损腰肢、花容憔悴!”想到伤心,不由得泪下。正是:愁人莫怨从前事,想起愁来愁更长。
玉环想了一会,又道:“方才难得这位公公高义,萍水相逢,便赠我人参救母,甚是可感!不知他姓甚名谁?若是母亲病好,还要去拜谢他才是。方才他又问武进有个钟山玉,我可认得,难道我哥哥昔日进京之时从此经过,认得他的?不然,我哥哥竟不知可在这里了?也罢,去问他一问,不知可在这里了?”想罢,忙吩咐丫鬟看好太太,就走出房来,来寻员外。员外却同院君、公子、小姐在客堂里吃茶。玉环来到客堂,见了员外,便深深一揖道:“方才多谢员外!”
员外道:“岂敢!先生请坐。”玉环遂与院君、公子、小姐见了礼,就在侧边坐下。外边尼姑又捧进一巡茶来。玉环吃过了茶,员外道:“令堂此刻好些么?”玉环道:“多谢员外,家母此刻定规睡了。”员外道:“这就好了!”玉环道:“请问员外尊姓大名?尊府何处?”员外道:“岂敢。在下姓章名曲,字文高,舍下就在西湖上住。请问先生大名?尊府在武进那一门居住?”玉坏道:“不敢。晚生双名玉环,舍间在武进城外丹凤村居住。”员外一听此言,正是:心中越发生疑惑,却把新朋问旧朋。
那章员外听得玉环又在丹凤村居住,越发又是与山玉同村了,便问道:“那丹凤村共有几家姓钟的?”玉环道:“只有寒舍一家。”员外道:“这等说,那位钟山玉兄却是先生何人?”玉环道:“不敢,就是家兄。敢问员外是那里会过的?”员外便把山玉当日如何流落杭州,如何卖画,如何与章江相好,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玉环听了,不觉喜上眉梢、春风洒面,对员外道:“多谢盛情,家兄又蒙照应!”正是:话逢知己言言好,强似他乡遇故知。
员外道:“还有一言不明:昔日听得令兄曾说,他井无令弟,不知先生还是同胞的弟兄,还是远房的宗支?”玉环听了此言,不觉羞红满面,含糊应道:“是同胞的。拜托员外寄一口信与家兄,就说母亲病在雷峰观中,十分沉重,叫他速速前来,要紧!要紧!”员外道:“老汉回去便说。”玉环道:“如此,多谢了。”一拱而别。正是:相逢不相识,犹如路旁人。
玉环小姐自去服侍母亲不提。单言那章员外父子二人见玉环去了,大家疑惑道:“事有可疑。怎么向日山玉说没有兄弟,这个兄弟又是那里来的?”章江道:“回去一问,便知明白了。”那紫萝小姐在旁道:“哥哥也不须问,我也猜到九分了:此人并不是钟相公的兄弟,有几分是钟相公的妹子。”章江道:“何以见得?”小姐道:“哥哥不曾留心听他的言语,方才他道丹凤村只有他一家姓钟的,除非宗族可知;又道他名玉环,分明是个女子的名字,及至爹爹问他还是同胞还是远房,他红了一红脸,却像回答不出的意思,含糊过去了;后来他去时作揖低头,我留心看他,只见他双耳有眼,分明是除去了耳坠的模样,这还不是他妹子女扮男妆来的么?”正是:聪明还有聪明客,伶俐还有伶俐人。
章小姐这一席话,把个员外与院君、章江听了哈哈大笑道:“会猜!会猜!有理!有理!”章小姐道:“但是一件,他们女道家这样远路迢迢的奔到杭州,又非看山,又非看水,家中必有大故,单人逃出的。”员外道:“女儿之言有理。”遂在身边取出二三两散四银子,拿到客房边,叫道:“钟先生,我得罪了,些许菲意,权为小菜之需,再同令兄来奉候便了。”玉环道:“怎敢又劳厚赐!”送至大门而别,不提。
单言章员外等下了船,不多一刻到了家门,章江也不回,即到水月庵来送信与山玉。山玉见礼已毕,章江道:“特来恭喜,令弟来杭奉候!”山玉道:“又来油嘴了。我并无舍弟,何得相戏?”章江道:“还要强辩!小弟现在会来,那名唤玉环的是那一个?”山玉听说“玉环”二字,吃了一惊,便道:“那是舍妹,章兄如何晓得?”章江听说“舍妹”二字,果是女子了,暗暗称奇,便把雷峰观拈香,怎么会见,怎么谈心的说了一遍。山玉听了大惊道:“如此说,是家母到了!章兄,托你坐坐,弟去看来!”说罢,一直去了,竟奔西湖大路而来。随着星光一气跑去,不觉走下五里大路,抬头一看,只见一派茫茫大水,并无去路,又无渡船。原来是山玉心急,不曾细问,却走错了。正是:足下此回迷了路,不知又起甚风波。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感时光钟生流泪 思父母云姐伤情
剪断闲言,词归正传。话说钟生只为思亲心急,一气跑来,却跑错了,只得敲门问路,问明白了,方才依路找去。
转弯抹角,不一时望见雷峰观,只见雷峰观的山门已关了,山玉叩门。里边老尼姑问道:“是那一个?”山玉道:“是城里章府上来看钟太太的。”尼姑听见是章府上来的,开门引他到内客房边叫道:“钟相公,章府上有人在此看你。”
玉环听了忙出房来,一见是哥哥,尤如:一朝得了珍和宝,犹恐相逢是梦中。
大叫道:“哥哥,你为何久留在此,也不回家看看?可怜苦得你妹子日日悬望!”山玉一见妹子,不由得放声大哭道:“果然是妹子在此!母亲怎么了?”玉环道:“方才睡了,莫要惊他。”山玉道:“你为何到此?”小姐见问,一阵心酸,正是:愁人莫与愁人说,说起愁来愁更长。
玉环道:“哥哥,你妹子同母亲几乎丧命,你还不晓得么?”山玉惊问道:“是何原故?”玉环便将陈玉送信、奉旨抄家拿问、因此逃走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山玉听了,大叫一声:“罢了!罢了!”登时跌倒在地。正是:悲伤忍痛心难忍,气塞咽喉跌在尘。慌得小姐、丫鬟忙忙扶住。救了半日方醒,哭道:“刁贼,刁贼,我与你何仇,害得我家破人亡!”哭个不止。小姐又问道:“哥哥,你进京的,为何在此处?”山玉道:“一言难尽!”遂将进京、云太师不在家,如何云太太留他,如何云文设计,如何刁虎陷害,如何问罪充军,如何遇红元豹相救,如何落在杭州,细细说了一遍。玉环小姐听了,说道:“如此说来,都是死里逃生了!”二人说到伤心之处,兄妹抱头大哭。正是:同胞兄妹情无限,诉到伤心欲断肠。
兄妹二人正在痛哭,忽听得钟太太醒了,哼声不绝,大叫道:“山玉儿呀!”山玉听了,忙同玉环入房,跪在床前,叫道:“母亲,孩几山玉在此。”太太听了声音,回过脸来仔细一看,哭道:“儿呀,莫非是做梦么?”山玉道:“母亲,是孩儿在此。”太太道:“你为何在此的?”山玉便道:“等母亲痊愈了,再慢慢禀明便了。”太太当日一者得了人参之力,二者见了儿子,心中欢喜了些,登时病就好了一半。
当下山玉就在观中歇了。兄妹二人谈心,小姐道:“难得章员外父子十分高义。”山玉道:“章江他与我犹如嫡亲一般,日日不离。”小姐道:“他有位令妹,甚是尖伶美貌,我与他员外说话之时,他一双眼睛只是上下看我,莫非看出我的破绽来了么?”山玉道:“甚么破绽?”小姐道:“我妆扮的破绽。”山玉道:“怪道章江口音有些隐话呢!”小姐道:“不好了,明日怎么好见他?”山玉道:“落难之人,这有何妨。”兄妹二人谈谈讲讲,直到三更时分,还是夫人催他二人安歇,方才去睡。正是:三年别绪怀情重,一日相逢话更长。
话表兄妹二人安睡片时,早已东方日出了。丫鬟取进脸水,二人梳洗,小姐改了妆,伏侍夫人用过开水、丸药,正在商议搬家之事。忽见尼姑报道:“章公子来了。”山玉听了,忙忙整衣出接,道:“昨日多感厚赐。”章江道:“岂敢,岂敢。”二人见礼,章江道:“请令弟奉揖。”山玉道:“并无舍弟。”章江道:“昨日会过,何出此言?”山玉道:“那是舍妹。”章江道:“就是令妹,也要求见。”
山玉无奈,只得叫妹子道:“章仁兄在此,快来拜见。”玉环小姐改了妆,羞惭满面,只得轻移莲步,走出房门,向章江道个万福道;“前日多谢。”章江忙忙答礼:“岂敢,岂敢。”见礼已毕,小姐便进去了。章江暗想道:“好一个才貌双全的佳人!我章江若得与他偕配百年,也不枉为人一世。”正是:怜香爱玉多情处,才子佳人信有之。
那章江向山玉道:“令妹真乃才子,偌远的途程,能女扮男妆,随母到此,可敬,可敬!”山玉流泪道:“也是万分无奈。”章江道:“却是为何?”山玉道:“仁见有所不知。”遂将抄家之事细诉一遍。章江叹息道:“从来好人多难,也是大数该当,不必忧愁,等尊兄鳌头独占之时,自有报仇之日,且自觉怀!”山玉道:“目下无地安身,如何是好?”章江道:“这有何难!今有家父吩咐,命小弟特来奉请太太。道待养好了病,再作道理。”山玉道:“这断不可打扰尊府。”章江道;“又来呆了!令堂年尊的人,庵中不大清静便宜,对我舍下,就是一切的药饵也顺便多少。不要推辞,船与轿子就到了。”遂即命家人再打一乘大轿,家人去了。章江又叫雷峰观的尼姑来,吩咐道:“钟太太是我舍亲,今日接到我家那里去了,所有东西再来查。”尼姑答应道:“晓得。”章江又催山玉道:“快叫令妹收拾收拾,预备动身。”正是:多仁多义真君子,爱朋爱友重金兰。
山玉见他来意真诚,遂入房将章江的话向母亲、妹子说了一遍。夫人道:“好却好,只是怎好打扰他家?”山玉道:“只得如此。”小姐遂去收拾随身的物件,服侍太太梳洗,穿了衣衫,下了床,吃了粥,坐在窗前,叫山玉请章江。章江入房,向太大道:“伯母在上,小侄拜见。”太太慌忙扶住道:“相公请起,老身少礼。”章江起身坐下。太太道:“方才听得小儿之言,多蒙盛意,只是不当打扰。”
章江道:“只恐有慢。”正在谈论家常,忽报家人领轿子到了,章江遂请上轿。山玉同小姐搀扶老太太上了轿,小姐也上了轿,章江引路,同山玉与丫鬟回章府去了。正是:青山绿水西湖景,玉面朱唇舡内人。
夫人、小姐等上了舡,不一时到了章府的码头,早有家人伺候,伏待太太、小姐等坐了轿,一路行来。不一时到了门口,家人通报,章院君同紫萝小姐迎出前厅,接进后堂。
行过礼,宾客坐定。茶过三巡,钟夫人道:“小儿在此,多蒙照应,老身又如此蒙爱,叫我何以为报?”章院君道:“岂敢!”二位夫人言来语去,谈得知心合意。二位小姐、公子也是你亲我爱,十分相得、亲热不过。
当晚章院君设宴相待钟夫人。前厅是员外、公子陪山玉饮酒,后堂是二位太太、二位小姐饮酒,那大脚丫鬟也改了妆,在旁边伏侍。正是:一家骨肉团圆乐,多感恩多义广人。
章院君正席,细看玉环小姐,改了妆比先越发标致了,便向钟夫人道:“令爱这样才貌双全,真是女中男子,但不知青春多少?可曾纳聘?”钟夫人道:“尚未联姻。”章院君道:“小儿今年一十六岁,只是顽劣不堪,意欲求偕秦晋,只恐高攀不起。”钟夫人道:“岂敢,岂敢。今朝老身会见令郎,也有此意。既蒙不弃寒微,定当如命。”章院君大喜,遂在手上抹下金镯一双,双手送与钟夫人收了。玉环见许了章江,心中暗喜,面上含羞,只是低头不语。
不表后堂之话,且言前厅章员外见山玉才貌双全,久欲将女儿许配与他,不好启口,今见钟夫人、小姐到了,便向山玉道:“钟兄,老夫有句话,不知意下如何?”山玉道:“老伯有话,但说何妨,小侄无不听教。”章员外道:“老夫有一小女,钟兄有一令妹,意欲彼此共联秦晋,不知尊意如何?”山玉一听此言,心中大喜,暗想:“章小姐乃绝色佳人,配了我,也不枉我胸中才学;章江乃有情才子,配了妹子,也不枉妹子的风流。”遂离席深深打了一躬道:“敬领老伯的尊命。”正是:一言彼此心如愿,天赐良缘千里逢。
章员外见山玉允了亲,心中大喜,遂吩咐章江道:“你二人亲虽做了,只是要等你们名登黄甲、联步青云,方许花烛。”章江大喜。员外又向山玉道:“你如今也不必在水月庵了,就搬到舍下,同孩儿苦读。倘有好处,一者代令尊报仇,工者又不负老夫之意。”山玉答道:“是。”当晚尽欢而散。钟夫人同小姐在章小姐楼上住了。次日,山玉收拾行李,别了水月庵内僧人,来到章府,同章江在外书房读书。
郎舅二人乃天生的才子,不用请师,每日间就是他二人彼此讲究讲究,每日三更.十分用心。正是: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自此山玉在章府读书.倒也相安,这且不表。
话分两头。再言云小姐自从被刁虎一抢一闹,他逃到山东赵府上母舅家中过了三年。京中来往虽有信息,他每日只是忧愁,闷怀不展,面带忧容。思想父母,只不知父亲何日还朝,只不知母亲可还康健,又忧着云文不孝,母亲无人侍奉,可怜他每日厌厌瘦损,暗来愁怀。那一日春光明媚,梳洗已毕,同了几个表姊妹们到花园游玩,散散闷怀。偶到书房内里一走,却见哥哥不在书房,桌子上头堆积了无限的书籍,正是满架经籍,四壁图书。云小姐遂人内看看经书,翻翻史籍。忽见一本京报,云小姐从头一看,遂大叫了一声:“痛杀我也!”登时粉面焦黄、桃腮雪白,忽然一跤跌倒在地。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下南闱夫妇相逢不识 会东床宾朋聚会谈心
剪断闲言,词归正传。话说云小姐见了京报,登时哭倒在地,惊得那些丫鬟、妇女不知是何原故,忙忙前来扶住,道:“小姐因何如此?”小蛆只是哀哀啼哭,并不做声。扶至后房,登时睡到了牙床,悲哀不止。慌得赵老夫人也来动问道:“我儿,为何今日这般悲苦?”小姐见是不言。你道云小姐却是为何?他因看见京报上写的某日御史钟佩私投北番,奉旨命锦衣卫抄没钟宅家产,拿问家眷进京严讯,所以悲苦。睡在床上,心中暗想道:“我素晖好生薄命!自小儿我爹爹将奴讲配钟生,也指望佳人才子百年同欢,谁知今日被刁贼害得四分五落、骨肉凋残!可怜我年老婆婆,怎受得朝廷的刑法?钟生也不知生死存亡,奴的终身,想是孤灯一世了!”哭得凄凄惶惶,难解难分。正是:上天飞下无情剑,斩断人间美意情。
话说云小姐足足哭了一夜,茶饭不思,见次欲寻自尽,又舍不得爹娘,只是哀哀凄楚。连赵老夫人也劝解不下,心中忧虑道:“甥女不知为何只是悲苦?问他原由,又不明言,看他茶饭不思、花容憔悴,倘若有些长短,岂不惹姑娘见怪?欲要送他回去,怎奈家下无人,璧全孩儿又随他父亲复命去了,闺中之女,无人相送,如何是好?”只得仍来相劝,早晚到小姐房中解说解说。谁知云小姐一点贞心,思想姑舅、丈夫,那里劝解得开?仍是终日悲悲苦苦、闷闷厌厌。后人有诗赞他曰:
一诺终身不二夫.松筠节操果贞坚。
谁知忠孝蒙神佑,富贵荣华到底全。
话说云小姐苦了几天,心中想道:“奴想公公逼走番邦,他年尊的人也难回来了;我婆婆、丈夫拿到京中,问成反叛,不是长牢,便是斩首,料想也不能有命。可怜我爹爹又是南岭封王,万里风尘,到如今一去三年,并无音信,也是吉凶未保。我们两家的冤仇何人来报?岂不造化了这刁贼了么?奴想自古以来,有多少女子,他会领兵打仗,出仕做官,报仇雪恨,难道我云素晖就不如他们不成?我就回到家中,这云文不肖的哥哥也是到刁家把信的,那时反惹风波,反为不美。不如我如今纳个监生,到江南寻个下处,仍是女扮男妆,在那里读书,等到南场科学,倘若皇天保佑我,一路功名青云直上,那时合了文先生并我母亲,同上一本,就好报仇了!”
思量已定.遂叫带来的两个老夫妇上楼,说了备细。先命老苍头拿了银子,就到兖州府,报名云素,纳了监、行了文,诸事齐备。那日清早起来,梳洗已毕,来到舅母房中。见过礼坐下。茶罢三巡,赵老夫人问道:“我儿为何今日起得大早?还该安歇安歇。”小姐道:“正是。甥女今日有句话要来告禀。”赵老夫人道:“我儿有话,但说不妨。”
小姐道:“甥女多谢舅母大人收留,在此不觉三年,日夜思想老母,悠悠成病,今日特来告禀,要回家去看母亲。”赵太太道:“我儿,你一片孝心,理当送你回去,怎奈你哥哥不在家内,无人相送,这样路远山遥,叫老身如何放心?倘有差池,岂不惹你母亲见怪?好歹再住几时,待老身送你回去便了。”小姐道:“不妨,甥女还是女扮男装,一样好走。”赵太大再三不肯,怎当得云小姐执意要去,太太没奈何,只得允了。备了花银三百两为路费.又备了多少礼物,晚间治酒饯行,云小姐诸事俱已现成。
到了次日,改了粉黛油头,换上方巾片玉,摇摇摆摆,便是一个俊俏书生。丫鬟也改了妆,扮做书童,苍头夫妇押了行李,小姐拜别舅母并一众姊妹,大家洒泪而别不提。
单言云小姐上了轿,出了城,到了水路的所在,换了船只。下了大舡,打起篷来,往南京进发。正是:龙飞天上风云起,雷震空中际会来。
那云小姐在路行程不上一月,那日到了南京,上了岸,进了城,就在贡院旁边寻了个大大的下处,有名叫做“王寡妇饭店”的,房子高大,摆设精雅。这王寡妇年方三十岁,只有一个五岁的儿子、一个老妈、八九个伙计。这王寡妇生得甚是风流。当下云小姐扮着公子去租他的房子,王寡妇见了云相公这般风流,心中大喜,便道:“云相公,后边有上房。”遂引他到卧房旁边一间小小的书房,十分精雅。云小姐大喜,搬进行李铺下,四面一望,只见窗外花树荫浓,十分可爱。
当晚王寡妇治酒,款待云小姐主仆四人。老苍头夫妇同书童在外面吃酒,云小姐在里边独自一人坐席,那王寡妇就坐在横头把盏道:“云相公青春几何?”云相公道:“十六岁了。”王寡妇又问道:“可曾恭喜呢?”云素道:“尚未联姻。”王寡妇听了,暗暗欢喜,殷勤奉酒,笑迷迷的只是言来语去,卖弄风流,前来挑逗。正是:弄月邀风空费力,错将神女认襄王。
那王寡妇眉来眼去、送暖偷香,勾引了半日,心中想道:“好一个稳重的书生,毫无邪意!也罢,他今日才来,慢慢再弄他到手便了。”又劝了两杯。云小姐道:“醉了,大娘收了罢。”王寡妇道:“再吃一杯好睡,莫要半夜三更睡不着,要寂寞呢!”说着笑嘻嘻收了杯盘去了。正是:临去秋波一转,怎不引吊人魂。
王寡妇去了,云小姐心中暗想道:“你在我面前卖弄风流,岂知我与你是一样的人。”正在思想,忽见王寡妇亲自打了一桶水,送到房中道:“云相公,来洗手脸。”云小姐道:“放下罢。”王寡妇去了。云小姐用过了水,当晚就同丫鬟在书房居住。苍头夫妇在耳房居住。云小姐每日足不出户,苦读诗书,那王寡妇有心爱他,早晚小心照应服侍,云小姐倒也安心。正是:若非错中错,焉能亲上亲。
不表云小姐身在南京,再言钟山玉住在章员外家读书,深蒙章江照应,倒也相安。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早已到了七月初旬。那日员外到书房向山玉道:“今年南场科举,你二人还该早去。”山玉道:“小侄乃是钦犯,怎敢出头应试?”章江道:“这有何难,改了名字,捐了监生,就考去了。”员外道:“有理,在理,快些改了名字,待老夫就代你捐去。”山玉遂改了名姓,将个钟字拆开,改名“金重”二字。员外道:“改得好,今科必中。恭喜!恭喜!”即刻捐监去了。正是:假名姓作名,真德才为德.
话休絮烦。当日章员外拿了银子,就代山玉捐了监,起了文,诸事齐备。次日员外和院君治了两席酒,封了三百两银子,收拾了琴剑书箱,当晚代他二人饯行。内堂是二位太太、二位小姐,外堂是员外三人饮宴。那两个小姐见二位公子乡试,多多欢喜,巴不得中两个解元。当晚无话。
次日清晨,员外叫家人将行李多件先发下船,备了早膳,二位公子用过,穿了衣巾,各人到后堂拜别母亲、妹子。拜过之后又是章江来拜别钟夫人,钟夫人亦命山玉去拜章院君夫妇。彼此拜别一番,二位公子送出门开船而去。正是:时来风送滕王阁,起凤腾蛟上紫霄。
话说二位公子上了江船,正来顺风,打起篷来,往南京进发。一路上看不尽青山绿水、野树荒烟,那一派长江的景致。非止一日,那天已到南京,上了岸,进了城,到贡院衙门口来寻下处。却好就在王寡妇家紧隔壁租了一个下处,家人们安下行李物件。少不得房主人也治酒接风,自不必细说。章江和山玉的卧房却紧靠云小姐的卧房,每日两边书声,彼此听见,却好作伴,这也不在话下。
单言那王寡妇一心爱上云相公,每日好酒好食,前来服侍,得个空儿便将些风流的话儿前来勾引。岂知这云素晖也是一个女子,毫不介意,只是用功苦读,却真真像个书呆子一般。话休絮烦,一日三,二日九,云小姐在王寡妇店中住了一月有余,足不出户,苦读诗书;隔壁章、钟二位公子也如此,这也不在话下。
那一日是八月初五日,新月初升,王寡妇在房思想云素不得到手,十分耐烦不住,想道:“我每每将风流话打他,却并不动心,天下有这样至诚君子!想他年轻胆小,不敢轻动,也罢,今日只好送上门了。”想罢,打了一壶好酒,先将苍头夫妇并书量勾引出来饮酒,命家内的人陪定他,不许放他出来;自己换了一身衣服,悄悄的出了房门,到云小姐房内。只见月色沉西,花荫寂寂,他轻轻的走进房来,在云小姐背后一把抱住道:“相公,此刻还不去睡么?我特来陪你的!”云小姐吃了一惊。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步青云同登北阙 思白发独步西关
(西江月):
枫叶江边垂钓,芦花滩里停舟。得鱼沽酒饮滩头,看尽江山锦绣。
多少英豪豪杰,一齐付与东流。黄沙白骨与荒丘,知道谁先谁后?
话说云小姐回头一看,见是王寡妇来调戏他,忙忙站起身来道:“王大娘,你名节要紧!”王寡妇笑道:“云相公你好呆!如此美景良宵,岂可空负?”云素道:“不是这等讲。小生临考日近,读书要紧,断不图此,快快下去!”二人正在你推我扯,忽听楼下一声咳嗽,走上一个人来,唬得王寡妇慌忙站开。原来是云小姐的丫鬟,在下面吃了几杯酒,不见王寡妇来了,他心中明白,忙丢了酒杯,在楼下听了一会,见有些不尴尬了,奔上楼来,向王寡妇道:“原来王娘你在这里呢,你儿子在家找你呢,快快去看看。”王寡妇听了,面涨通红,一场扫兴下楼。正是:空劳神女高唐梦,怎奈襄王不是真。王寡妇去后,云小姐主仆二人笑个不止,这也不表。
不觉到了初九,章、钟二人并云素备了考食,领了卷子,过了头场,十二、十五三场已毕,各人无事,静候放榜。那云小姐思想:“自到南京,住了三月,没有出去顽顽,今日天气晴明、秋光满目,不免出去游玩一番,也见见外边景致。”遂问王寡妇道:“王大娘,你们贵处可有甚么有趣所在游玩?”王寡妇道:“多得紧哩!离此不远有座东园,园中有百十株桂树,连日花开,十分有趣。相公要去玩耍,就到那里甚好。”云小姐大喜,遂命苍头备了春盒,往东园看桂花去了。
一路行来,到得东园门首,见园门外一带疏柳垂杨、红栏曲水,十分幽雅。入得园来,只见上有一匾,写的”广寒仙境”。左边有个亭子,紧靠着太湖山石,四面桂花围绕。云小姐吩咐家人提了春盒,就在这边亭子内坐下。正是:天香缭绕飘云外,桂子萧疏落月中。
话说云小姐独自一人坐在亭子中,苍头和书童在旁边伺候。云小姐思想:“昔日在家中,桂花开时,便随母亲赏玩,谁知今日身在他乡,孤身独自,好不凄凉!”想到伤心处,不觉泪下。不由得见鞍思马、触景伤情。正在思想之时,忽见来了四位书生,也来看花。前边二人生得顶平额满,目秀眉清,齿白唇红,如同美女,穿一套淡淡衣服,十分丰韵;后边二人却虽锦绣,却生得额大眉粗、一团俗气。
只见他四个人,带了几个书量,进了亭子,见了云小姐,拱拱手,就在旁边一张桌上坐下。——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章江同山玉,搭了两个本处同寓的秀才,也到东园看桂。
当下四人坐下。山玉眼快,看着云小姐独自一人坐在那边,生得玉面朱唇、眉清目秀,独自在栏杆旁边,沉吟看桂,犹如芙蓉出水、玉树临风。料想是外来应试的秀才,遂向章江道:“你看那人,倒生得秀气。”章江道:“也是我辈。”遂拱手道:“请问先生尊姓大名?贵乡何处?”云小姐见问,欠身答道:“不敢。小弟姓云名素,敝籍山东。敢问先生贵乡何处?尊姓大名?”章江道:“岂敢。小弟姓章名江,敝处杭州。”云小姐道:“久仰,久仰。”山玉在旁,听见一个“云”字,又是山东,心中疑惑。正是:只为更名和改姓,夫妻对面不相逢。山玉便问道:“先生既是山东云府,那云太师想是大族了?”云小姐道:“不敢,乃是家叔。请问先生尊姓大名?在何处会过家叔的?”山玉道:“岂敢。小弟姓金名重,先曾在京中三年,瞻仰过太师的尊容。”又道:“云太师往南岭封王,不知可曾回来呢?”云小姐见问,不觉心酸流泪,叹息道:“至今并无消息,家中亦甚悬望。”山玉有心盘问云家消息,又问道:“闻得太师只有一位千金,目下与刁国舅大人二公子结了亲了,已经过门。不知可有这话?”正是:一言问到知心处,若问旁人那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