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奇侠传 - 第 3 页/共 13 页
不一时摆上酒来;就在留香亭上饮酒。饮酒中间,刁虎有意问道:“请问云兄,尊府有几位亲丁?”云文道:“不敢。就是家父、家母二人,一个舍妹。”刁虎道:“令妹可曾恭喜?”云文道:“昔日家君在酒席上,曾许过那钟鸣珂之子钟山玉。虽有此言,至今数年,并来纳聘。”刁虎道:“莫非那奉旨和番、修长城的北御史钟佩的儿子么?”云文道:“正是。”刁虎道:“好好好,幸而未曾受他之聘,险些儿害了令妹的终身。那钟佩不过是个穷御史,自从出使之后,四五年没有消息,连家小杯无踪影了。这万里长城,那一年修得完?将来是不得归家了。依我愚见,令妹年已及笄,令尊又老了,也该早许一个,门户相当,尊兄也有个照应。”云文道:“正是。蒙赐金石,当铭肺腑。”包成在旁道:“等晚生来做媒,若是许了刁二爷,倒是门当户对,可谓十二分美满姻缘。俗语说:虽打千条火把,只怕还没处寻着呢!在晚生看,十分之喜。况且刁千岁堂堂国舅,将来怕不保举云大爷做个大大的官儿吗?岂不各有照应?”云文道:“如此最妙。只是不知家母意下如何。”那包成道:“云大爷差矣!自古道:家有长子,国有大臣。太师爷不在府上,就是大爷做主了,有甚不妥的么?”张英在旁道:“老包做媒,等我请家叔刑部大堂来保亲。”刁虎道:“只怕高攀不起呀!”四人皆笑。又吃了一会,不防雁公子躲在亭子之后,一一听个明白,大怒,骂道:“我把这淫荡畜生,不知那一日撞在我手里!”遂进去了。四人只吃得酩酊大醉,然后各散不表。
再言那刁虎回府,同包成商议谋婚。包成道:“明日请云文来太平庄饮酒,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还怕他不写下庚帖不成么?二爷得了他庚帖,便是个把柄,随便择日迎娶就是了,难道还怕他飞上天不成么?”刁虎听了,心中大喜,不住嘴连连赞道:“真真好计!好计!虽诸葛复生,尚万不及一,真教小弟佩服死了!”遂依计各样收拾得现现成成,叫人去请。
次日,云文骑马清早就到。原来,这落贤庄离太平庄只有四里之遥,一在桃花店北,一在桃花店南。那时云文到庄,刁虎远远来迎,二人并辔入庄,到行宫后院下马。登堂行礼已毕,云文道:“何事又来多扰?”刁虎道:“岂敢,岂敢。屈驾甚为不恭,但今日并无外客,特请尊兄来对面谈谈。”二人遂游玩了刁后的行宫。顽耍了半日,下午时分,就摆上酒来,二人对酌。刁虎道:“昨日所云令妹之姻,不知可曾言及?”云文道:“小弟言及,奈家母不肯,道已许钟生,不便更改。”刁虎冷笑道:“如此就是了!”遂又饮数杯。刁虎道:“哑酒难饮。”遂吩咐道:“叫我那爱姬来饮酒。”不一时,两个小丫鬟引一个歌妓出来,打扮得十分清丽,轻移莲步,到了席前。刁虎道:“这云大爷便是,快来见礼。”那歌姬道了个万福。云文忙道:“不敢,不敢。”送一同坐下饮酒。
谁料这云文本是个酒色之徒,见了歌妓便十分欢喜,怎当这歌妓又以目送情,他二人只顾眉来眼去,这刁虎只做不知。又饮了几杯.忽屏风背后有丫鬟叫道:“二爷快来.今有千岁的书信到了。”刁虎听了,忙起身道:“爱姬,陪好了云爷,我去去就来。”遂将手一拱道:“得罪云兄,就来奉陪,少怪,少怪。”忙起身出去,正是:空中移下迷魂阵,奸狡多端识不真。
不表刁虎进内去了,这歌妓同云文对饮,饮了两杯,歌妓故意将眼送情,殷勤劝酒。自古道:酒是色的媒人。这云文本是个不长进的酒色之徒,怎当得这歌妓少年女子,百般献媚,卖弄风流,只顾眉来眼去的引逗,云文心中欲火如焚,那里按捺得住?又见刁虎去了,四顾无人,他就色胆如天,起身向那歌妓道:“小娘子青春几何了?”小娘子故意以两指一竖,复以大二两指慢慢一拃,似若无限含羞,示以二八年华的意思。云文道:“妙呀,且与小生同庚,倒是天生一对。”那女子带笑道:“只怕不对呀。”云文便一把扯住他的手道:“偏要求对一对。”女子道:“看人进来看见,我和你到那房中去。”云文大喜,遂到厅旁一间暖房内,便解衣带。
正在半推半就之间,忽闻云母围屏后一声大喝,转出刁虎,带领张英、包成二人,拦住房门。刁虎执剑在手,骂道:“好不识抬举的东西,我把你当为心腹之友,并以上宾看待,谁知你是个衣冠禽兽!胆大包天,公然戏我爱妾!真是不共戴天之仇,如何可恕!”恶狠狠的就执剑砍来。正是:江边撒下钓鱼线,钓得宝鱼入网来。
欲知后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刁相公独探桃花店 雁公子一闹太平庄
词曰:
追唐虞,远夏殷,卷东周,入暴秦。争雄七国相兼并,文章两汉空陈迹。
金粉南朝总废尘,李唐赵宋慌忙尽。最可叹蟠龙踞虎,尽消磨燕子春灯。
右调(耍孩儿)
话说那刁虎手执宝剑,大喝一声,便照云文身上砍来。云文一唬,一个筋斗跌倒在地,忙跪下讨饶。那包成在旁做好做歹,忙劝住刁虎道:“二爷不要动气。”刁虎假怒道:“他戏我爱妾,岂不是与我加上忘八的头衔么?如何教我不气杀?我也何能饶他!”说罢,假意又要执剑砍来。包成忙道:“二爷请先住手,我有一个分剖,他戏你一妾,还你一妻,这就过了,有甚难处?”张英道:“此话甚为公道,也说得过,日后令妹过门之时,就叫刁兄将此女送你为妾,岂不为美?”刁虎假意不肯,那包成假意劝道:“事已至此,只得还望你从权一点,不必深说了。”遂扶起云文道:“我二人为媒,你快写庚帖。”云文只得起来,写了庚帖,递与包成道:“拜托,拜托。”包成接过庚帖道:“恭喜,恭喜。”双手送与刁虎。刁虎道:“一来看你二位媒人分上,二来既然做了亲、换了心,如此我也不说了。待过五日后,行聘过来便了。”云文只得答应,四人重新又吃了几杯酒,然后各散。
原来那歌妓是刁虎接来的妓女,做成计策,逼他写年庚的。当日云文中了计,回家只得又向夫人说小姐的媒,道:“今日刁公子请了六部大堂,到太平庄说妹子的婚姻,逼勒再三,孩儿只得写了庚帖与他.免得不时烦渎。二月初一日就要行聘。”老夫人听了大怒,喝道:“胡说!你妹子已许了钟府,你这畜生,胆敢自为自主,擅将你妹子私许了这奸贼!难道你不知,被这奸贼害得你老父身入数万里重洋之外,死活存亡尚难预料,你与他真是不共戴天之仇,不思图报,反与他结下朱陈!难道你畜生别具一副心肠吗?廉耻丧尽,全不顾生生世世为人唾骂,枉在人间,何殊禽兽!”说不尽老夫人越骂越气,只道:“你好生大胆!但看你如何处置。”云文强颜道:“母亲差矣!当日虽许钟府,并未受聘,况今日钟佩又无音信,将来也是不得归家的,岂不误了妹子终身大事吗?况这刁府现任皇亲,堂堂国舅,门户相当,不见得辱没了我云家。若论如此门楣,哼哼,恐别人只怕还高攀不上呢!”夫人听了,喝道:“胡说!钟家虽未受聘,但古人指腹联姻,一言为定,难道你撮出妹子,想独吞家产吗?”叫丫头:“与我打这畜生出去!”云文想不是势头,一溜烟走了。
夫人气得哭将起来。小姐在后知道消息,便到前边劝夫人道:“母亲不必忧虑,我这落贤庄是奉旨不许一切朝臣擅入的,他若行聘到来,乐得收下扰他;若要迎娶,只回他等爹爹回来发嫁,谅刁贼也无法治到我。我今日若回他,他倒要生出别的事来,不可不防。不着如此而行,等爹爹回家,便有法治他了。”夫人听了,道:“也说得是。”遂商议停当不表。
到了二月初一日,刁虎请了张英、包成二人来收拾行聘。禀过父亲,摆齐礼物---真是黄金万两、锦绣千端,自太平庄发到落贤庄,四里路都摆满了。张英、包成押送礼物,带领人众,来到云府。大门是太师封了,不能行走,一对对家人,都从角门而进。来到大厅,摆齐礼物,云文接着。张英、包成二人行过礼,二人道:“要请老伯母太夫人见礼。”
云文见过母亲,禀明二人恭敬之意。夫人道:“请二位入内进见参赞。”拜了四拜。夫人答礼.道:“二公请坐。献茶。”茶罢,夫人道:“今日虽是小女受骋,然则花烛之期,必待太师回来,老身不能发嫁。拜托转答。” 二人听了,含糊答应:“正是。”云文也是一样。二人辞出后堂,来到正厅,云文收了礼物,赏了行人,摆酒款待张、包二人,尽醉而散不表。
单言雁公子在后厅听了此言,大怒道:“夫人好没分晓,平白的怎受了刁家之聘?昔日闻得已许过钟兄,怎么又许刁贼?好胡话!”正在动怒,忽见夫人房中采苹丫鬟来请道:“雁大爷,夫人有请。”雁公子随到后堂。见过礼,夫人遂将上项事告诉一遍.道:“倘刁府强来迎娶时,托贤任照应。”雁羽答应。
过了数日,张英、包成二人奉刁虎之命,择本月二十日吉期迎娶,来到云府,知会了尊舅云文。云文若似喜事临门,郑郑重重人内禀告夫人。夫人步出大厅道:“当日受聘之时,原说过等太师回来发嫁的,今日怎又如此?”二人道:“伯母在上,太师南岭封王,未知何日才回。此是刁公子一番美意,各事从俭,并不要府上花费,将就格局,成其此事,以免你老人家年高之人,的常因小姐的婚事常常记挂呢!从此以后,可免无限烦恼,而女婿即为半子,故刁公子实在是体谅老夫人一番的美意。况今有云兄在府,一样行事,而小姐百年大事,也要合年庚恭喜,不可错过吉期,反为不美。”夫人道:“这个万万不能!俗说:一家有主,况太师是奉旨出使,落贤庄又是奉圣恩御禁过,无论何事,一概无许擅专,谁不知道,何况婚姻大事?一定要等太师回来方可。”
二人道:“岂有此理!既受过聘,便随他择吉,岂有羁婚之理!”夫人听了,大怒道:“胡说!岂不知书里至人云:父在,子不得之专。我是女流,我儿无知,我家是奉旨,等太师回京,方发落诸事,你既等不得,叫人把聘礼发回,休只管烦絮!我这落贤庄也是难欺的呢!”二人见夫人发怒,不敢再言,只道:“请伯母息怒,等小侄回去转达便了。”遂起身而去。
云文送出庄门。包成道:“云文爷,你不能发嫁令妹也罢了,只是你那位如夫人几时到手?岂不是两边耽搁住了?”云文道:“不要忙,我有道理。”包成见云文说话有因,便问道:“有何道理,快快说来,莫要连累我二人受气。文章总是要做的,何不早些,两下快活。”云文道:“你先去,我就来商谈便了。”三人一拱而别.云文回庄,夫人故意叫云文道:“儿呀,非是为娘方才发怒,只是你父亲不在家,你若发嫁,恐有甚事不到,他回来连你也是要受气的。”云文道:“是。”不表那母子谈心。
且言那张英、包成二人回太平庄,见了刁虎,将上项事细诉了一遍。刁虎急道:“这还了得!倘云老儿回来变了卦,岂不撒开?”包成道:“不要管他.等云文来时,只逼他便了。”三人正说话时,忽家丁报道:“云公子到了。”
三人接住,见礼已毕,刁虎道:“大舅,自古道:女生外向,一千年都是要嫁的。不知令堂太夫人为何羁令妹的婚姻?是何原故?我这里是奉父命,择吉迎娶,倘若耽误了我的吉期,终身攸关,非同儿戏,只怕我家父定要寻你淘气,那时反为不美,岂不连累他两个媒人?”包成道:“我不管闲事,今日便要云大爷作主,有何商量道理。如不然,你们请坐,待晚生去请刁大人来便了。”张英道:“那就不得干休了。”云文见三人发急,便道:“不要急,事已至此,不必说了。自古道:三讨不如一偷。我家母年例:清明日早,到桃花店一带地方祭孤,同舍妹等祭过孤,便到水月庵游青而回。那日只须如此如此便了。”众人道:“好计!好计!”正是:准备窝弓擒猛虎,安排香饵钓鱼钩。四人商议已定,只待临期行事,当日各散不表。
再言光阴迅速,不觉就是三月初六日。清明佳节那日,云老太太早起,梳洗已毕,吩咐家丁收拾祭孤。那些家人年年办惯了的,不一时备了春盒.装了几担亡锞纸钱,安排了轿马。夫人在家祀过祖,用过早膳,同小姐装扮已毕,便叫云文同去桃花店祭孤。云文推病不去。老夫人道:“你既不去,看好了家。”遂叫人请雁公子同去。当下天人、小姐坐了大轿,丫头等坐了小轿,雁公子骑了马,带了弓箭,预备跑马,一行人挑了盒担,出了在门,过了濠河,到桃花店一路而来。
那日天晴日暖,云淡风和,只见一路上柳绿桃红、山青水碧,看不尽途中春景。夫人、小姐卷起轿帘而坐。走了二里路,忽见前面一簇人马远远的窥探。夫人只道是上坟的人,也不觉为意,遂命家人沿路上饶化纸钱、包袱。只见那些路上人三五成群,来来往往,也有男,也有女.也有拜扫,也有游青,纷纷不一。忽见远远山脚边歇了一乘大花轿,一骑马打面前过去。夫人道:“蹊跷,那有清明日子人家娶亲的?”也不觉为意。祭过孤,便同小姐到水月庵歇脚。抬进春盒,进过香,那庵尼僧便留茶。夫人、小姐坐下,那些家人、仆妇便回:“下去游青顽耍。”雁公子也自跑马射箭,只有夫人、小姐同采苹丫鬟在店内坐下。
方欲吃茶.只听得一声呐喊,那庵前后跳进三五十个打手,团团围住,大叫:“我们是来迎娶云小姐的!”小姐一唬,同丫鬟到尼僧房中去了。夫人大喝:“你们是那里来的?胆敢如此放肆!”言还未了,只见一人,头戴紫金冠,身穿团龙直摆,上前打躬道:“岳母大人休惊,小婿这厢有礼,我乃子婿刁虎便是。只因求娶会爱千金,岳母无故不许我择日过门,今日无奈,只得亲自来迎,巳打了花轿在外,诸事现成.求速命令爱上轿,休误了吉日吉时,不费多事。”夫人不听犹可,听了这一番不经人道的话,顿时无名火乱冒,七窍内生烟,便拍案大喝道:“清平世界,不料你宦门之后,尤胜强盗行为!满口胡言,何堪人耳!况婚姻须大礼之周,为何前来强娶?难道你老子娶你妈妈,谅想也是如此,不然官家之根,何得如此非法举动?快快滚出去!”刁虎听了,也不回答,喝道:“众妇女们快快动手!”一声吩咐,那带来的七八个大脚老婆子便扯住夫人,那几个抢进尼僧住房,推倒采苹丫鬟,抱了小姐出来。刁虎叫抬进花轿,将小姐轻轻抱入。老夫人同几个丫鬟、妇女来夺,都被推倒,哭在一处,闹在一堆。刁虎封了花轿,喝声:“快走!”来人抬起,如飞而去。有几个挑盒担的云府家人来赶,刁虎大喝一声,拔出宝剑,众打手看见,也执短棍在手,云府家人怎敢近前?眼睁睁看着他抢了去了。一行人马如飞而走,早去了一里之遥。
云老夫人大哭在地.众人正在无法、面面相觑之际,忽见雁公子到了。说了备细,雁公子大怒道:“反了!反了!有这等事还好!”夫人道:“只好回去告他一状便了。”雁公子道:“此事何等紧急,告状原是慢事,加之现在贪官污吏,全是他门下的走狗.告他也无益。那太平庄是无人敢搜的;况且太师又不在家,如何弄得过他?不若伯母请回,待小侄单人独马去救小姐。”夫人道:“他人众兵多,势焰又大,你如何救得来呢?”雁公子道:“夫人休得多虑,自古道:一人拼命,万夫莫当。我自有道理。”遂改了装,带剑上马,飞赶去了。夫人只在庵中痛哭不表。
再言刁虎抢了云小姐,回到太平庄,好不欢喜,遂吩咐内里的丫鬟、妇女扶进小姐,道:“你们劝好了小姐,我二爷自有重赏。”众人答应。遂又吩咐:“收拾洞房花烛,就是今晚成婚。有话明日再讲。”那些家人一个个欢天喜地,张灯结彩,设席铺毯。不一时,预备停当,只待天晚成亲。正是:假富贵为真富贵,恶姻缘认好姻缘。那张英、包成二人忙来贺喜,刁虎设宴相待,三人欢宴,专等天晚洞房不表。
再言雁公子上马加鞭,不一时赶到太平庄,只见四面濠河上有小桥往来,一带黄墙,宫门紧闭。那官门四面,又有几座小帐篷,乃是三百羽林军在那里护宫的,十分严紧。思想:“怎么去救?若是冲进去,他先将小姐藏起,越发难救。”
想了一会道:“有了。”遂藏了宝剑,住了马,挂了弓箭,步行到庄门口道:“我是云大爷的心腹家将,有心腹话要面见刁二爷的。”门公听了,进去禀刁虎。刁虎道:“叫他进来。”门上遂引雁公子到内跪下。刁虎坐在席上,道:“有话禀来。”雁公子思想:“要遣去了众人,方好下手。”遂禀道:“乞退左右。”习虎道:“左右退后。”雁公子抢上一步,左手一把扯住刁虎,右手拔出剑来,大喝一声道:“有问话说?只叫你好好放出云小姐来,万事俱休。若道一个不字,先赏你一剑!”刁虎大惊,只吓得魂不附体,手脚无处安排,话都说不出来。包成来救,被雁公子一脚踢一个狗吃屎。将刁虎捉下阶,左右大叫。正是:杀人龙潭虎穴内,闹昏雁阵群鹏中。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云小姐女扮男装 雁公子改名换姓
词曰:
想当年,论富翁,数陶朱,让石崇,金银此日谁家用?有钱难买君王寿,
无药能医禄命终,阎王不受人间俸。甚来由忙忙碌碌,依然是渺渺空空。
右调(要孩儿)
话说那雁公子一把提起刁虎,扯下丹墀,左右那些家将、打手和张英见这般光景,一个个都执出兵器向前来救,到面前正欲动手,怎奈俨然单刀会上关公执定鲁肃臂的故事一样,大家故不敢动手。只听雁公子大喝一声道:“你们这些狗头,敢来动手!等我先杀你主人,然后杀你们的狗头!”
说罢,右手一扬,宝剑向刁虎脸上晃了两晃。刁虎喊道:“不要!不要!左右快些退去!”众人不敢动手。雁公子道:“快些送云小姐回去,我便饶你!”刁虎被扭,没奈何,只得叫左右:“快些送云小姐回落贤庄去吧。”众妇女遂将云小姐拥出后宫。雁公子扯了刁虎,送出庄门。看着云小姐上轿,过了壕河,去了两箭路,方才自己扯了刁虎到小桥边,解了马,取了弓箭,跨上马,方才把左手一撤,放了刁虎,道:“公子受惊了,改日再会。”把马一夹去了。正是: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那刁虎与张、包二人气得目瞪口呆,一场无趣,不表。
再言雁公子同云小姐来到水月庵,老夫人一见,好不欢喜,道:“难为贤侄了!”忙上家人收拾,即刻回府,不一时到了家中。云文听了这信,暗中叫苦,假意到后堂安慰了母亲、妹子,致谢了雁羽。夫人叫女儿拜谢了恩兄,治酒压惊不表。
单言刁虎气了个昏,叫道:“罢了!罢了!我拿住此人,碎尸万留,方泄我胸中之气!”本是犯法之事,又不敢声张,只得吩咐家将、打手并三百军兵道:“你们有人拿得此人,我赏白银千两,还要重用。”那众人领命,每日三五成群,到落贤庄缉拿。包成道:“何必如此,二爷改日问云文便知端的了。”
不表刁虎寻踪问迹。再言那公文一吓,躲在家中,也不敢见刁虎的面。过了几日,云小姐因着了惊,心中结闷,同采苹在后楼开窗玩景.忽见庄外有无数弓兵,三五成群,来往窥探,一日数次。小姐心中明白,道:“不好,这必是刁贼差人前来缉拿雁羽,倘若拿去,连奴也不保了。爹爹又不在家,哥哥又是他的人,恐他奏闻刁后,择吉娶奴家去,并搜雁羽,那时怎了?”
不表小姐心忧。再言云文一日到庄外闲行,不想遇见包成,一把拉住道:“好人呀,刁二爷请你呢。”不论好歹,就扯云文到太平庄。见了刁虎,刁虎道:“总是你鬼供我,费了多少事抬了来,你却又叫人来夺了去,凡乎将我唬死,今见我有何分说?”云文道:“真真冤枉!前日不知家母叫那个来抢了回去,我恨了这几日。”刁虎道:“不管你闲事,你只将此人送来,然后我请娘娘旨来娶亲便了。”云文道:“此人是---是母---亲的侄子,叫我如何进来?只有我同你去捉。”刁虎道:“你庄上是奉旨不许人进出的,哄我去拿我的?”云文道:“小弟怎敢?”张英、包成二人道:“如有失误,再领三百羽林军来,一发连小姐抢了,有官司再打。”刁虎道:“也说得是。一不做,二不休!”遂向张英道:“张兄,托你保我一行。”张英道:“将众打手只好埋伏在外,再叫了有本事的同我进去才好。”刁虎道:“有理。”遂叫他一个贴身的家将来。此人姓季名德,山西平阳府人氏,因犯罪投在刁府。三十以外的年纪,有三百斤膂力,会些拳棒,善能飞墙走壁。那日领命,同张英扮做家将的模样,带了暗兵器。商量已定,同了刁虎,骑了马,黄昏时分,都隐到落贤庄来,云文引路,众人随后而来,不表。
再言云小姐刻刻留心,那日在楼窗口,又见四下有人窥探,心中明白,忙到母亲房中,说了备细,即请雁公子到来告诉一遍。雁公子和夫人大惊道:“他众我寡,怎生是好?恐他来一齐抢了去,明日再去告他,也是迟了,况且也是受过他家聘礼,就是到了官,也无大罪,反张扬出来。”小姐道:“我自一法,只得如此如此便了。”夫人大喜,各去装扮不表。
且言深黑时分,云文回家,先寻雁公子。寻了一会,并不见踪影,问家人,也回不知,心中疑惑。来到后堂,只见夫人、小姐又同一位少年书生坐着说话,细看却认不得,心中越发疑惑。走到面前,夫人道:“云文,快来见礼。”云文道:“此位是何人?”夫人道:“是你舅舅的公子。是你表弟赵素。”云文听了,认以为真,忙作揖道:“不知老弟驾到,失迎,失迎。”礼毕坐下。云文有心问道:“雁兄不知那里去了?”夫人道:”他今早来辞。说往关西去了。”云文一听,半喜半忧;忧的是雁羽去了,无人交与刁虎;喜的是刁虎来抢亲,无人阻挡,无人夺回。想了一会,道:“表弟请坐,我就来奉陪。”说罢,走出后堂,来到后园,命了刁虎差来的人传了消息,复进后摆家宴,陪表弟饮酒。假赵素同云文并坐,夫人同小姐并坐,饮了数杯。
约有一更时分,正饮酒时,猛听得一声嘈嚷,拥进三个人。夫人大惊,抬头一看,不是别人。乃是刁虎,带了张英、季德闯将进来。说时迟,那刁虎跨上一步,抢进来一把抱住了小姐往外就走。云文同夫人假意来救,被张英、季德大喝一声,明晃晃掣出腰刀道:“谁来送死!”众人按应,一溜烟走了。夫人赶到门口.只见无数灯球火把、人马轿夫,将小姐捺入轿中,如飞而去。夫人假意大哭,喝叫:“云文,快些到顺天府、九门提督那两处衙门递报呈去,老身明日亲告御状便了!”云文这一吓非同小可,忙忙躲出去了。
不言云府之事。再言那刁虎抢了小姐,心中大喜,一行四十余众回太平庄而来。行到半路小桥边,把马一夹,才上桥,忽见迎马头“呼”的一棍,刁虎避不及,叫声“不好”,“扑通”跌下水去了。张英叫声“怎样了?”忙上桥来看,“扑通”也跌下水去了。左右家丁一齐叫道:“不好了,二爷同张爷不知怎样的,忽然都撞下桥去了,快来,快来,救人要紧!”那季德忙叫歇下轿子,赶到桥边,一气“扑通”、“扑通”跳下十数名家人,闹在一处,慌在一团,下水救人。这季德心中疑惑道:“怎么好好的会跌下去?”
叫众打手:“随我来看。”一行人都摆了轿子,跟随季德来看,只见那刁虎、张英被众人救起来.早淹得半死,湿淋淋的蹲在那河边上,乱舞乱救,救在一处。猛回头,见岸上的轿子有人抬回去了,季德大叫;“谁人抬轿?为何反到河那边去了?”那轿越走得快了。季德叫声:“不好,遇见歹人了!”忙领众人来赶。上搭桥来,猛见一人大叫道:“桃花山大王全伙在此,往那里走?吃我一棍!”就地滚来。李德大惊,忙举棍来迎,杀在一处。这小桥上又不能容多人,季德又斗不过,看看斗到二十回合,那人回头,见轿已去远,便一棍将季德搠倒,喝声:“饶你狗命罢!”回头走了。
这边张英换了于衣,喘息方定,见季德大叫:“张爷,不好了,人又夺去了,快快赶来!”刁虎昏头昏眼的,听了此言,不论好歹,踉踉跄跄的爬起来道:“快赶!快赶!”一行人又赶过桥来。只见那人奔河边下去了,众人拼命赶来。
来到河边,只见河内一只小船,那人跳上船,一棍点开,四个人摇桨,如飞而去。原来就是雁公子和云小姐定下的妙计。那家内的赵素,就是小姐装的,那抢的小姐是采苹装的,那桥头的强徒是雁公子装的,那船上、轿上人等,是众丫鬟装的。只说是桃花山的强盗、一者使刁虎绝望,无处拿人;二者使老夫人次日假意告状要人,使刁虎无辨。这都是才女的妙计,后人有诗赞曰:
天生才女果风流,定下机谋胜武侯。
虎穴龙潭能闯出,凡夫俗计尽皆休。
话说雁公子上船而去,这岸上刁虎,只气得目瞪口呆,如活死人一般,便大叫:“众人快快与我沿河赶去,如赶回,我公子定有重赏!”并说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尔等果实力帮我的忙,但看这狗强盗走到那里去?”一齐赶来。雁公子哈哈大笑道:“先叫做试试我的本事。”便左手取弓,右手搭箭,扣满弓喝道:“我射你第一个的左眼罢。”
说着“嗖”的一声,正中那前头第一个家丁的左眼,大叫一声,往后一跤跌倒。众丁吃了一惊,呐喊一声,回头就跑,连刁虎也唬走三魂,吓掉七魄,忙救起家将,回身就走,不敢追了。这雁公子哈哈大笑.摇橹缓缓而回。不一时到了落贤庄,上了岸,夫人早着人悄悄接回后楼不表。
再言刁虎回庄,气了个臭死,自己又跌伤了,吃了一肚皮的水;家将又被射瞎了眼,哼声不止,又不知是那里的强盗,十分凶恶,自叫痛苦,闹了一夜。次日起来,忙传捕快并地方,四路缉访强盗。正在忙忙碌碌,忽见云又跑得气喘吁吁的走来,口中不住的叫道:“不好了!祸到了!”刁虎忙道:“甚么事?”云文道:“你---你---你昨日抢了舍妹---妹,今---今---老母要喊御状---状了,岂---岂不连累了我?快些---些把我的那舍妹,仍然送回---回去还可以,以免生出别的事来罢。”刁虎听了,大惊道:“这还了得!如今令妹又被强人抢去了,叫我拿甚人还他?”云文急道:“怎怎怎么讲?”刁虎道:“令---令妹又---又被强人抢---抢去了。”云文大惊道:“今番是完了!完了!”二人急在一堆。包成在旁插嘴道:“事已如此,急也无用了,只好如此如此,先安住了老夫人再讲。”刁虎、云文无奈,只得依计而行,不表。
且言云府中雁公子次日起来,到后堂向夫人道:“我想刁贼此番吃了大亏,怀恨既深,访拿必紧,侄与小姐都在家不得了。倘他闻知消息.带人来搜,反有大祸。”小姐道:“恩兄所言极是。况哥哥不是好人,看出我在家中,必要走漏风声,如何是好?”老夫人道:“计将安出?”小姐言道:“只有孩儿避一避才好。”夫人道:“你爹爹去后,举目无亲,只有常州武进你舅舅家,可以放心住得。只是路远山遥,女孩儿家如何去得?”小姐道:“不妨,奴还是女扮男装,带老苍头夫妇并采苹去便了。”夫人哭道:“叫老身膝下无人,如何舍得?恨只恨这不肖育生,弄得如此!”夫人无奈,只得写了一封备细的书子,叫苍头王大夫妇并采苹都装扮已毕,大哭一场,小姐女扮男装去了。下文自有交代。这雁公子也改了姓,姓双名飞,以号为名,悄悄投文翰林家去了。
老夫人思想:“此气难出,不如告他一状再讲。”遂穿了诰命,写了状子。才要动身,忽见刁虎同云文现了无数的礼物前来请罪。夫人一把扭住刁虎道:“来得好!来得好!我同你去见皇上去。”正是:凭空万丈风波起,搅得三江水不清。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文翠琼私定终身 刁国舅求偕佳偶
词曰:
论贵人,是君王,乘凤辇,坐龙床,九州四海由他掌。八年治水劳神力,
七载桑林祈祷忙。凶荒水旱劳心上,倒不如终南羽士,无得丧,荣辱俱忘。
右调(耍孩儿)
话说那云老夫人见女儿避去了,心中苦楚,在没处出气,见刁虎来了,一把扯住,驾道:“小畜生,我同你面圣去!”刁虎跪下磕头,如捣蒜一般,口中不住哀求道:“望岳母大人息怒,令爱已是我家的人了。只是小婿昨晚得罪,今日特备两件菲礼前来谢罪。”遂叫家人搬上礼物来。只见千两黄金、十端细缎、四套衣服,又是无限果品食物、果酒羔羊。夫人暗笑道:“这畜生折了本了,人又没有抢了去,倒花了多少钱钞。”便问道:“我的女儿如今在那里?”刁虎不敢说是又被别人抢了去,只得含糊答道:“在小婿庄上,好好的呢。”夫人也不顶真,便道:“我也要接回来看看老身呢。”刁虎硬着嘴应道:“是。”夫人方才假意放手道:“且看我女儿面上如何,再同你讲。”云文遂扶起刁虎,到书房坐下谈心。刁虎道:“罢了!罢了!是那里说起,真真晦气!晦气!今日虽然瞒过一则,久后老夫人要看,怎么处?”云文道:“那就要现相了。”刁虎道:“且回去访拿强盗,便有着落了。”遂打轿进城,到刑部大堂张宾那里,说了备细,要了火牌、令箭,又到顺天府,要了快手兵丁,四下里画影图形,寻访踪迹。按下不表。
且说雁公子当日改换了青衣小帽,藏好了弓箭,腰间挂了剑,打扮做家将的模样,备现成了马,乘云文不在家,到后堂拜辞云老夫人道:“小侄一向多蒙照应,今日要进城到文老伯那里探探家母的消息,特来拜辞、”说罢,推金山、倒玉柱,朝上就拜,云老太大忙忙拉住道:“贤任,你去城中须要小心,无事还来悄悄的看看老身。小女也去了,你今又去了,云文又不孝,叫我好苦!”说毕大哭起来。雁公子看此光景,不由得一阵心酸,二目中不禁滔滔流下虎泪来,口称:“伯母不要忧愁,小侄自然要来的。”说毕起身。夫人忙取出五十两银子送与雁羽道:“倘有风声不好,你就将这银子做路费,远走高飞去罢。”雁公子再三不受,谦让一番说道:“多谢伯母。”方才收了。雁公子原是生就的英雄气概,硬着心肠说道:“小侄就此去了。”二人哽咽流泪。夫人送至中门,雁公子拭泪悄悄上马出庄门去了,夫人流泪而回。暂且不表。
单言雁公子恐人看见,上马加鞭,赶过了太平庄的地界,然后缓缓的进城。不敢走大街,转小巷,曲曲弯弯到了文府,叫道:“门上有人么?”门公道:“是那个?”公子道:“烦你通报一声,说是落贤庄来的。”门公急忙通报过,引公子到了书房。见了文正,说了备细。文正吃了一惊道:“自从云太师去后,令堂宝眷软禁在刑部衙中,老夫去看过两次.令堂知你在云府,倒已罢了。忽然昨日在顺天府衙中,见刁虎递报呈,说太平庄、落贤庄二处被盗,老夫吃了一惊。今日正欲到云府探望一番,因不见学生云文来报,只道无甚事,也就罢了,谁知这畜生弄出这些事来。罢了!只是外边风声甚紧,四路访拿,画影图形,十分利害,如若是你,罪上加罪了。你如今既到我家,只躲在书房,不要出去,就叫你做双飞,连雁字儿也不要说出来,便说是远方来的亲眷便了。”公子答应。当日文老爷瞒了家中大小,只叫雁公子做双相公,在书房宿歇,只有夫人、小姐晓得,余皆不知。
次日,文正又到刑部内班房,会了雁夫人,悄悄将雁公子如何闹了太平庄、如何装了强盗、如何救了云素晖的话,—一细说了一遍。夫人听了,吃了一惊,暗急道:“这冤家现在犯罪隐藏,还如此惹祸,倘若被刁贼拿住,连我都是死了。”遂向文正道:“多蒙文伯伯留他,只是他在京住不得了,等外面风声略宽些,就叫他远走高飞去罢。”文正答应辞回,将上项事向雁羽说了一遍。雁公子会了意,遂自在文翰林家悄悄住下了。正是:鱼潜大水埋踪影,鸟入深林隐羽毛。
话说雁公子住在文府书房歇宿,那书房紧对文翠琼小姐的后楼。这文小姐也是一位有才有貌的千金,识见过人,与众不同。日间做些针线,天天晚上温习诗书,吟诗作赋,过目不忘。那四书五经、六韬三略无所不知,更兼琴棋书画无不精通。这也不在话下。
不觉光阴似箭,又早六月炎天。这雁公子是个武将之才,性情暴躁,自到文府,每日坐在书房,又不能出门,心中烦闷。那日天气暑热,在书房睡不着,他便端条藤凳,在天井内乘凉,在芭蕉树下,舞了一会剑。困了就睡在芭蕉树下。也是天缘凑巧,赤绳系定,那日文小姐也因天暑.无心刺绣,开了楼窗,乘凉玩月,凭空而望。只见天空云净,暑退风清,十分爽快。忽闻接下天井内鼻息之声,回头一看,只见芭蕉树下、月光之中,睡着一只吊额金睛斑斓猛虎。翠琼小姐吃了一惊。正是:白虎星光现,赤绳系足成。
那文小姐仔细一看,只见那张藤凳上睡着一位少年书生,面如满月,两耳垂肩,真是非凡之品。心中暗想道:“此必是雁公子乘凉睡着了。方才见他白虎现形,后来必是一员大将,必有大富大贵,只不知他内才何如,不免待我试试他看。”遂取石子往下一抛,一声响,将他惊醒,自己取本诗依窗而诵。这雁公子惊醒,坐起身来,正在揉目伸腰之际,忽听得耳畔书声朗朗,抬头一看,只见一位千娇百媚的一位佳人,手捧诗书,倚窗吟哦,颇类文君之风。听他念了一遍,又自言自语叹道:“天下的凡夫甚多,全才甚少。也有能文而不能武的,更有能武而不能文的,像这月色横空,能舞剑吟诗便妙了。”雁公子听了这番言语,心自想道:“这分明是笑我只会舞剑,不会做诗的话,也罢,待我吟一首诗与他听听,也见我能文能武。”使抬头向那一钩新月道:“如此好月,不可无诗,不免高吟一绝,以赠知音便了。”遂向那一轮新月朗吟道:
是谁红指甲,画就碧天痕。
影落长江里,鱼龙不敢吞。
雁羽吟罢,文小姐吃了一惊道:“看他才情敏妙、口气高强,必非凡品。”遂步下楼来道:“适聆妙句,令人拜服,诚不亚子建之才,可敬可敬。”雁公子忙道:“珠玉在前,未免造次,还求小姐改正为是。”小姐道:“久闻雁兄蠖居舍下,不知有如此大才,一向失敬,尚望海涵,只是方才冒渎了。”雁公子见文小姐言来语去,甚是多情,然而十分庄重,尚不失千金体态,倍加钦慕,便道:“小生粗鄙,深蒙小姐错爱,但不知可能长聚否?”说罢,凄然泪下。小姐沉吟半晌不语:“看此人尚且诚笃,迥非轻薄者流。”转想到终身之事:“佳人配才子,自古宜然,岂可当面错过?”遂含羞答道:“寸心千里,只要得遇知音,何愁聚散!”公子见说话有因,心中会意,便身边解下白玉连环,双手递与小姐道;“但愿如此玉坚贞,请小姐终身佩服,千金一诺,永矢弗谖!”文小姐含羞收下道:“愿君早干功名,以完终身大事。”遂转身进楼去了。二人真是美玉无暇,惟天可表。
自此二人定下终身,暂且慢表。
再言刁虎自失了云小姐,十分气闷,道:“再也没有这样标致的女子了。”那日进城,同张英、包成二人到顺天府催拿强盗,会了话,三人到御园后面看荷花,打从文翰林后楼经过。无巧不成词,也合当有事,那日文小姐在后楼开窗乘凉闲坐,恰恰刁虎等一行人骑了马从墙外经过,刁虎也没有留意,打马过去了,不防包成在后,骑在马上,见那一带粉墙掩映、绿树浓荫,便赞道:“是谁家的房子?好一座院落呀!”赞不绝口。猛抬头,见楼窗边文小姐乘凉,他便仔细一看,道:“好位姑娘!真是天姿国色,与云小姐不相上下。”遂纵马赶上刁虎马前:“二爷,你一向谓再没有比云小姐标致些的女子了,你回头看看这楼上的女子如何。”刁虎道:“在那里?”包成用手指道:“那绿柳荫中、红楼窗内,不是一位美人么?”刁虎在马上回头一看,道:“果然好!比我那云小姐也差不多呢!”只顾呆着。不防文小姐回头,见墙外有人窥虽,忙一闪进去了。这刁虎道:“好个亲亲,怎么不见了,就躲进去了,可惜!可惜!”包成道:“二爷你好呆呀,望也无益,如若爱他,就想法弄他家去,有何难处?”刁虎道:“不知这是那家女子?姓甚么?访真了再讲。”
一行人说说笑笑,到御花园看过荷花,依旧回来,打原路径而回。刁虎在马上问包成道:“老包,你代我去访访来,看是甚么人家,我们缓缓的等你。”包成答应,纵马前去。去了半日,回来笑道:“容易,容易,明日叫徐令叔做媒。”刁虎道:“怎么容易?”包成道:“你道是谁?原来是那文翰林的女儿。”刁虎道:“莫非是真儒么?”包成道:“正是他。”张英道:“如此说未,容易,容易,明日定叫我家叔叔做媒,还用文正不肯么?”刁虎道:“家父已知定了云家这头亲事,却不知我弄出这些事来,好说甚么又定亲事?那时连令叔也难说。”包成道:“如此说,更容易了。明日叫云文在千岁那里报声云小姐病故就是了。”张英道:“也不消云文,随便叫个人假报一声便了。”三人商议已定。
回到太平庄,刁虎先叫人在父亲那里说声假信,然后自己打轿,同张英带了礼物,到刑部衙中。张宾接住,道衙内见礼已毕,茶过三巡,张宾道:“舍侄在府,一向多蒙照应,尚未来奉候。”刁虎道:“岂敢。令侄在舍,多有怠慢,望老伯大人见恕。”张其道:“不敢,不敢。”二人叙了些闲话,刁虎不好启口,张英在旁道:“刁世兄此来,非为别事,只因他有一头系事,要求叔叔作伐,故而同侄儿来禀。”张宾道:“这有何难,但不知是那位府上的千金?”
张英道:“就是向日来看雁翎家眷的文翰林。”张宾道:“可是那文正?”张英道:“正是,正是。”张宾道:“容易,容易,我今日去会会令尊,明日便到文府代世兄作伐便了。”刁虎称谢。当下辞去,张宾相送而别。正是:无端俗子思才女,又起干戈不太平。
话说刁虎托过张宾,辞出内堂,同张英回去,到在静候佳音不表。再言强宾次日朝回无事,思想:“受了刁虎之托,必须代地做成才好。”遂打道先到侯府,会了刁国舅。
言道:“今有一门好亲,特来代令郎作伐。”刁国舅问了备细,道:“如此拜托。”张宾辞出,遂打道望文府而来。不一时刻了,门公即忙通报道:“刑部张大老爷到了。”文翰林正与公子闲话,闻得此言,吃了一惊道:“此人莫非有甚么风声?”慌在一处。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必多后事与前因。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文翰林考才择婿 刁国舅设计强求
词曰:
夫妇非同儿戏,姻缘本是前缘。贪花爱色总徒然,天瞋怎随人愿。
女貌虽然可爱,郎才方得周全。图谋设计反成冤,结下冤仇无限。
右调(西江月〕
话说那文正听得刑部大堂张宾到了,只道是雁公子躲在他家,有甚风声,他来缉获,唬得面如土色,忙叫雁羽往后躲去,整衣开中门迎接。张宾入内,二人到正厅行礼已毕,茶过三巡,文翰林道:“不知大人到舍,有失远迎。”张宾道:“岂敢,岂敢,无事不敢造府。今有一件美事,特来奉候。”文正道:“请问大人,有何美事,敢劳大驾?”张宾道:“只是做妥了多请我吃几杯喜酒就是了。”文正道:“不知大人所说何事?敢求明示,自然请大人吃酒。”那张宾拿班做势嗟道:“闻得先生有一位千金,尚未恭喜,本部有一门上好的亲,特来做媒。过门之后,连皇上都是亲眷了,你道好也不好?”文正道:“敢问是那一家皇亲有劳作伐?”张宾道:“不是别家,就是当今天子第一个当权的皇亲太平侯国舅刁千岁,他的二公子刁虎尚未娶亲。本部昨日在朝会见国舅,言及此事,托本部作伐。本部因想起贵翰有位令爱千金才貌双全,特来作伐。望即发一庚帖与本部,好到刁府做媒,便可合婚,择吉行礼。”文正听了此言,心中不悦。平日知道习国舅为人横暴,必无结果;又知云府一段故事,怎肯允亲?想了一会,又不好明回他,只得说道:“大人在上听禀:小女多蒙作伐,感之不尽。只是小女平生为人耿直,曾立过誓,凡有人来做媒,不论贫富,只要才貌双全,小女要亲自出题,在厅前垂帘考一考他才学,方肯允亲,倘若才学平常,宁可终身不嫁,断不允亲,连卑职也拗他不过。既是大人代刁公子作伐,卑职放肆,改日就请刁公子到舍面试一试,然后方能发帖。”张宾听了,心中不悦,道:“女婿那有先考之理?只要父母作主、门当户对就罢了,那里费这些事!”文正道:“这是他终身大事,也要一生相安无怨,故此连卑职也不好拗他,求大人原谅。”张宾道:“既是这等说,待本部改日同刁公子到府,请面试便了。”说罢,张宾起身辞去,文正送至仪门,一躬而别,张宾去了。
文正回到后堂,将张宾来做媒的话对夫人、小姐说了一遍。夫人埋怨道:“你就回绝了他也好,又要甚么面试,到惹鬼上门做甚么!”文正道:“怎好明回他?据闻,刁虎乃是不学无术之辈,饭囊衣架之徒。改日他来考时,如果才情风雅,就许他也不害人事,若学问不好,他也不敢来考了,有甚么鬼上门?”小姐在旁边听了,便道:“倘若来考,须要女儿出题,爹爹面试才好。”文正笑道:“自然。”
不表文府谈心。单言那刑部张宾来代刁虎做媒,只说手到擒拿,开言就妥的,谁知文正如此为难。他一路回来,心中想道:“这文翰林真真书呆,放着这头好亲事,寻也寻不着,他还要面试才学!又不知刁二相公腹内何如,不知可得成呢?”不觉回到衙中,命家人去太平庄请刁虎来商议。家人领命,即忙上马,出了城到太平庄来。不一时到了庄门,门公通报了刁虎。刁虎听见说是刑部大堂张宾请他,想道:“莫非文家的媒做妥了?”好不欢喜。忙换了两套新鲜衣服,备了马,打扮得十分整齐;同张英带了家人出庄门,上了马。不一时进了城,早到了刑部衙门,投了帖,会了堂官。堂官报与宅门,宅门进内禀张宾。张宾吩咐道:“请。”
不一时,只见两番吹打,开了中门,家丁分列两边,张宾迎出中门。刁虎忙打一躬,同到内堂行过礼,张英也过来见了叔子。分宾主坐定,刁虎道:“连日多烦大人费心,尚未道谢,不知是何消息?”张宾道:“不敢,只恐效劳不周。今日访世兄到来,正为此事。”遂将文翰林要面试的言语细细说了一遍。刁虎听了,心中想道:“却是晦气!我自小也没有念过书,他要面考,这便怎处!若回他不去考,又相张宾见笑。”想了一会,便硬着嘴道:“既是如此说,亲事允不允尚未知道,倒要见我才学。”张宾见刁虎说话硬铮,满心欢喜,便说:“既是世兄大才,可以面考,以见我说亲不差,今日何不就送世兄到他家一考,以见我媒人的言下无虚,也争争光辉,脸上好看了。”刁虎本不过是信口胡吹的说了句大话,不防被张宾几句话老住了,倒不好回他,便说:“就是明日去罢了,只是诸凡要求尊叔遮盖才好。”张宾道:“岂敢,岂敢。”二人叙了几句闲话,刁虎告辞出来。张宾送出宅门,一拱而别。
上马回庄,一路思想,心中踌躇:“允是允了他,但只是明日到文家怎生应考?倘若关防严紧,题目利害,岂不要现了相?”一路踌躇。回到太平庄,入书房坐下,却好包成到了。刁虎将上项事对包成说了一遍,道:“想甚法才好?”
包成道:“这有何难?明日待晚生扮作二爷的家人,紧随左右,不是晚生夸口,任他四书、五经出甚题目,都也领教得来。那时晚生代二爷做就写起来,就说是二爷做的.有甚难处!”刁虎大喜道:“老兄,你果然有本事代我做成,过门之后,重重赏你了!”包成道:“全仗二爷照应。”当日商议已定。
次日绝早,刁虎起来,梳洗已毕,浑身上下都换了簇新的鲜明衣服。早膳已毕,忙请包成改妆,扮作随身的家人,同了张英,骑了马,带了十数个家将---都换了新衣,骑了马,一行人出庄,不一时进城,到了刑部,会过张宾,张宾随即吩咐打道,摆齐执事,陪刁虎骑马,一行奔文府而来。
不一时到了翰林衙署,长班忙忙通报,投了二人名帖,文翰林听了,忙开中门迎接、二人入内见礼,分宾主献茶已毕,张宾道:“这刁世兄文章饱学,诗赋俱佳,久仰文先生大名,今日特来请教。”文正道:“不敢,不敢。久仰世兄大名,实为幸会。”刁虎笑道:“幸会,幸会。”文翰林邀张宾、刁虎、张英到书房小花圃内闲坐。坐了一刻,张宾道:“世兄在此请教文先生指示,不要搅乱你的思文,失陪了。”刁虎道:“岂敢。”文正不留,遂起身送张宾去了。
这刁虎在书房,只见小小书房十分幽雅:一阶花影、四壁图书,他在那里光着眼乱哼乱念,假装斯文.不防文小姐躲在楼上,在空中张见,见刁公子乱哼乱念,满脸俗尘,鬼头鬼脑,并无一点清秀之气,文小姐见了,不觉好笑。正在窥探,忽见父亲到了,小姐忙忙闪开。文正道:“今日刁公子前来面试,我见他不像是斯文模样,还是怎样考他?”小姐想道:“这等人,也不足考他了。”又一想:“雁公子那首咏新月的诗,本是记得。”便道:“孩儿前夜有一首咏新月的五言绝句诗,就叫他依韵和了,和得好,再来领题目;不好便罢。”文正道:“说得是。”遂取一幅花笺,写了题目、韵脚,走到书房,便向刁虎道:“久仰世台风雅,本不敢班门弄斧,但既蒙下顾,只得请教。老夫前日偶吟了一首新月诗,敢求教和。”遂在袖中取出题目花笺,递与刁虎。刁虎接了一看,道:“领教。”文正送命家重端过文房四宝,摆好书案,命书童伺候,遂携了张英的手道:“张世兄,老夫陪你外边顽顽,不要吵了刁世兄的诗思。”
张英道:“是,是,”文正遂同张英向花圃外去了。
这刁虎铺开笺纸,假意吟哦思索。却好包成扮家人在旁服侍,看看题目,是咏新月,韵脚是“痕”“吞”二字,足想了半会,一字也做不出。刁虎暗暗催促道:“快些来好。”
包成道:“韵难得狠,这月如何用吞字?”刁虎道:“难道不做罢了?”包成被摧,便诌成四句道:“你看何如?”刁虎喜道;“有就好了。”拿来一看,上写道:
明月当空挂,四面总无痕。
老天张大口,平白把他吞。
刁虎念了一声佛道:“好,好,就是他!就是他!”忙忙写了,叫书童送与文翰林着,书童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