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宫廷艳史 - 第 5 页/共 32 页
她见了炀帝便拍着手笑说道:“这番刘郎却被贱婢子诱出桃源来了!”炀帝见了妥娘,心中转觉欢喜;便离了小艇,走上岸来,拉住妥娘的手说道:“你这小妮子,却在这里作乖弄巧!”妥娘说道:“陛下在清修院里一共住六七天,丢得众夫人冷清清的,好似失了魂魄。大家满意闯进清修院里找寻陛下,又怕触犯了陛下的清趣,因此贱婢想出这放桃花瓣儿勾引陛下出来的法儿。这条溪水正通着清修院,陛下又是一个多情人,妾在上流头放着桃花瓣儿,从清修院门前流过,陛下见了,怕不是沿溪寻来。如今果然被贱妾把个陛下哄出来了!”炀帝问:“众夫人现在何处?”妥娘用手指点着前面说:“众夫人正在胜棋楼守候着陛下呢。”说着,果然见花团锦簇的十五位夫人,从堤上迎接过来。她们见了炀帝,齐说:“陛下快乐,却忘了贱妾们冷清清地难守。”说着,粉脸上都有怨恨之色。炀帝笑着,一一和夫人拉着手说道:“朕偶尔避几天静,又劳诸位夫人想念;如今朕便伴着众夫人尽一日之欢。”说着,大家把个炀帝簇拥到胜棋楼去,传上筵席,歌舞畅饮起来。饮酒中间,炀帝又问妥娘:“在这寒冷天气,那鲜艳的桃花片儿,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妥娘便奏说:“这是三月间从树上落下来的。妾闲时拿它收起来,密藏在蜡丸里。当时原也无心收着的,不期留到如今仲冬天气,还是不变颜色的。”炀帝见她小小年纪,如此乖巧,越觉可爱,当夜又便在妥娘院子里留幸。
炀帝从此便留住在西苑里,终日和一班夫人宫女追逐欢笑。好似狂蜂浪蝶一般,不管黄昏白日,花前月下,遇着巧便和妃嫔戏耍一回。那班美人见炀帝爱好风流,便想尽许多法子去引诱着。这炀帝又生成下流性格,专一爱和宫女在花前柳下偷香窃玉;倘然正正派派讲究床笫之欢,他又转觉得索然夫味。
因此,那妥娘、贵儿、杳娘、俊娥一班有姿色的妃嫔,又故意打扮得和宫女模样,在花明柳暗的地方,掩掩藏藏;被着风流天子撞见了,便上前拉住,做出许多风流故事来。后来又因炀帝认识她们的脸面,便个个拿轻绡遮着头脸。一时宫里上上下下的宫娥彩女,上至妃摈媵嫱,越是在灯昏月下的时候,越个个披着颜色娇艳的轻纱,在各处回廊曲院里,袅娜微步。远远望去,宛似月里嫦娥,洛水仙女,隐隐绰绰的煞是动人。炀帝见了,叫他如何忍得住;便不管蠢的俏的美的丑的,但是遇到的便有烟缘。因此合一座西苑里的宫女,都深沾了皇帝的雨露恩情。做隋炀帝的宫女的,有这许多好处。那外面百姓人家,凡有女儿略长得平头整脸些的,都巴不得把他女儿送进宫来。这位天子,性格又风流,心肠又温柔,凡是做宫女的,从不曾受过皇帝的责骂;倘然一得了皇帝的宠幸,做她父兄的,少不得封侯的封侯,拜相的拜相。有这许多便宜之处。
那管理挑选宫女的宦官,名叫许廷辅。这许廷辅,他经手挑选宫女的遭数儿也多了,却是一个贪财的太监。有那贪图女儿富贵,愿送女儿听选的,他却百般挑剔,不给她人选。非得那父兄拿上千上万的银钱去孝敬他,他才给你挂上一个名儿。
有那种世家大族,舍不得把女儿断送在宫廷里的,他却又百般敲诈,坐名指索;一面在炀帝跟前诳奏,说某家女儿长得如何美貌,那父兄急了,又非得拿出上千上万的银钱去买嘱他,才给你在册子上除了名。凡是在册子上挂上名字的,他如数拉进后宫去锁闭起来。到这时,那班做宫女的,又非钱不行。炀帝又生成厌旧喜新的脾气,一个上好闺女,给他玩上几次,若没有特别动人之处,或特别歌舞的技能,他便丢在脑后,又玩别个去了。虽说三千粉黛,像这样走马看花地玩着,不多几天,便又厌了。吩咐许廷辅,向后宫去挑选一班新的来。
那许廷辅到了后宫,便作威作福。那宫女有银钱首饰拿去孝敬他的,便选你进宫;你若没孝敬,他便看着你关到头发雪也似白,也不给你选进去。任你有西施、王嫱一般的才貌,他也束置高阁。
因为太监弄权,便活活逼死了一个绝色佳人。这佳人原是侯氏女儿,自幼儿长得天姿国色,又是绝顶聪明,在八岁上便懂得吟诗作赋。她虽生长在贫寒门户,却也是诗礼世家。当时便有许多名门豪宅,前来求婚,这侯女自己仗着才貌双全,便等闲不拿那班公子王孙看在眼睛里。因此一误再误,直到许太监来挑选美女,未曾到这地方,便听得远近沸沸扬扬地传说侯家的女儿,长得如何美丽,如何有才情。这许太监便慕名而往,一文孝敬也不要,把这侯女选进后宫去。在许太监的心意,如此好意相待,你便当曲意逢迎。凡是选进后宫来的,见了许太监,便百般献媚,十分相亲。那班脂粉娇娃,终日围定了许太监,口口声声唤着爹爹,说说笑笑,歌歌舞舞,替许太监解闷儿。这许廷辅又拣那绝色的,左拥右抱,虽不能真个销魂,却也算得偷香窃玉。那班女儿又逢时逢节的做些针线,或是鞋儿帽儿,袋儿带儿,孝敬给爹爹;也有把自己耳朵上挂的珠环,臂上套的金钏,卸下来送给爹爹的。那许廷辅得了女孩儿许多好处,少不得要把她们早早选进宫去,早沾雨露之恩。
独有这侯家女,却生成端庄性格,全不露半点轻狂。她见了许太监,也不肯献媚儿,也没有孝敬。她住在后宫,静悄悄的一个人,点一炉好香,咏几首好诗。一任那班女伴卖尽轻狂,她却兀自孤高独赏。有时这许太监有意拿说话去兜搭她,她总给你个不理不睬。自来有色的女子,和有才的男子,一般宁为玉碎,毋为瓦全。在侯女心想,自己长成这闭月羞花的容貌,任你是风流的天子,好色的皇帝,见了俺管叫你死心塌地,宠擅专房。到那时待俺放些手段出来,虽不愿做吴宫的西子,也做一个汉家的飞燕,做一个千古留名的美人。她存了这个心意儿,因此从不肯屈志求人。谁知这许廷辅也十分刻毒,他见侯女如此孤高,便给你个老不人选;年年寂寞,岁岁凄凉。
这侯女自从十五岁选人后宫来,一住三载,从未见过天子一面。她终日宵是点香独坐,终宵只是掩泪孤吟。虽说装成粉白黛绿,毕竟也无人去常识她的国色天香,虽说打点得帐暖衾温,却依旧是独宿孤眠。挨了黄昏,又是长夜;才送春花,又听秋雨。挨尽了凄清,受尽了寂寞。在晴天朗月,还勉强支持得过去,遇到凄风苦雨的时候,真令人肠断魂销。在白昼犹可度过,一到五更梦醒的时候,想起自己的身世,真是一泪千行。
侯女在起初的时候,还因爱惜自己的容颜,调脂弄粉,耐着性儿守着,只指望一朝选进宫去,说不定有一时的遇合。谁知日月如流,一年一年过去,竟是杳无消息,也便不免对花弹泪,对月长叹。有时虽有几个同行姊妹前来劝慰着,无奈愁人和愁人,越说越是伤心,因此她暗暗地也玉减香消。好不容易,盼到许太监到后宫来挑选美女,眼见那献媚纳贿的同伴一个个中了选,得意洋洋地进宫去了,自己依然是落了后,退回后宫去,独守空院。这一回望不到,再望下一回;每见许廷辅进后宫来一次,她总是提一提精神,刻意地梳妆起来。对着镜子自己看看容光焕发,美丽如仙,料想同院子的三千姊妹们,谁能比得上自己,那许廷辅也知道合院中要算这侯家女儿最美丽的了,无奈他两人只争了这一点过节儿,在许太监总要这侯家女在他跟前亲热一番,送几件饰物,他才平了这口气。在侯家女又因为自己长着这副绝世容颜,将来怕不是稳稳一个贵妃。这许廷辅是下贱的太监,我如何能去亲近他。讲到饰物,她带进宫来的原也不少,她只愿分送给同院的姊妹们,她自以为我长着这副容颜,许太监拿我选进宫去,皇帝看了欢喜,这一赏赐下来,也够他受用的了。两下里左了性子,尽是一年一年地空抛岁月;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叫这青春孤寂的少女,如何不要伤感?
每伤心到极处,便有姊妹们来劝慰她说:“姊姊何必自苦,尽多的珠玉,拿几件去孝敬许爹爹,选进宫去,见了万岁,便不愁一世富贵了。”侯女听了,叹一口气说道:“妹子,听说汉昭君长着绝世容颜,也因奸臣毛延寿贪赃,她便甘心给画师在她画像脸上点一粒痣,不愿拿一千两黄金去孝敬奸贼。她虽一时被害,远嫁单于,后来琵琶青冢,却落得个万世流芳。到如今提起她来,人人怜惜,个个悲伤,毕竟不失为千古美人。妹纵说赶不上昭君那般美貌,若要俺拿珠玉去贿赂小??,将来得了富贵,也落了一个话柄,妹抵死也不愿做这事的!”那姊妹说道:“姊姊如此执拗,岂不辜负姊姊绝世容颜?”侯女拭着泪道:“妹自知一生命薄,便是见了天子,怕也得不到好处;只拼一死,叫千载后知道隋宫中有这样一个薄命人,大家起一个怜惜之念,俺便是做鬼也值得的!”她说着,又止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那姊妹知道劝她不过来,便也听她伤心去。
到最后,侯女打听得那许太监又选了百十个宫女送进西苑去,自己依然落选;她这一番实实忍耐不住了,大哭了一场,说道:“妾此身终不能见君王了!若要得君王一顾,除非在妾死后。
”她打定了主意,茶饭也不吃,在镜台前打扮得齐齐整整。又把平日自己做的感怀诗,写在一副玉版笺上,装一个小锦囊中,挂在自己左臂上。余剩的诗稿,拿来一把火烧了。孤孤凄凄地在院子四下里走一会,呜呜咽咽地倚着栏杆哭了一会。挨到晚上,待陪伴她的宫人去安睡了,她便掩上宫门,悄悄地跪在当地,拜罢圣恩,拿出一幅白绫来,就低梁上自己吊死。待到宫人发觉,慌忙救时,早已玉殒香消。大家痛哭了一场,不敢隐瞒,挨到第二日天明,齐来报与萧后。萧后便差宫人到后宫去查看,宫人在侯女左臂上解下一个锦囊来,呈与萧后。萧后打开看,见是几首诗句,便吩咐转呈与炀帝。
这日炀帝正在宝林院和沙夫人闲谈解闷,炀帝自己夸说:是一个多情天子,虽有两京十六院无数粉黛,朕却一般恩宠,从不曾冷落了一个人。因此朕所到之处,总是欢欢笑笑,从不曾见有一个愁眉泪眼的。在宫中正说得畅快,忽见萧后打发宫人送上侯女的锦囊来,炀帝打开看时,见一幅精绝的玉版乌丝笺,齐齐整整写着几首诗句。第一首是《梅花》诗,道:砌雪无消日,卷帘时自颦。
庭竹对我有怜意,见露枝头一点春。
香清寒艳好,谁惜是天真?
玉梅谢后和阳至,散与群芳自在春。
炀帝把这首诗读了又读,赞道:“好有身分的诗儿!”再看第二首,是《妆成》,道:妆成多自惜,梦好却成悲;不及杨花意,春来到处飞。
又《自感》三首道:庭绝玉辇迹,芳草渐成窠;隐隐闻萧鼓,君恩何处多?
欲泣不成泪,悲来强自歌,庭花方熳烂,无计奈春啊!
春阴正无际,独步意如何?
不及闲花草,翻承雨露多。
炀帝一边读着,连连跌足说道:“如此才华,是朕冷落了她了!”再看后面是一首《自伤》长诗道:初入承明殿,深深报未央;长门七八载,无复见君王。
春寒入骨情,独卧愁空房;飒履步庭下,幽怀空感伤!
平日新爱惜,自恃料非常;色美反成弃,命薄何可量?
君恩实疏远,妾意待彷徨;家岂无骨肉,偏亲老北堂。
此身无羽翼,何计出高墙?
性命诚所重,弃割良可伤!
悬帛朱梁上,肝肠如沸汤;引领又自惜,有若丝牵肠!
毅然就死地,从此归冥乡!
炀帝读到未后几句,也忍不住流下泪来,说道:“这样一个美人儿,怎么不使朕见一面儿,便白白地死了?真令朕追悔莫及!”说着!瞥眼见纸尾上又有一首诗儿,题目写着《遣意》两字,诗道:“秘洞扃仙草,幽窗锁玉人;毛君真可戮,不肯写昭君!”
炀帝不觉拍案大怒道:“谁是毛延寿?却枉杀了朕的昭君!”沙夫人忙劝说道:“陛下息怒,想这侯家女儿,愿是平常姿色,所以许廷辅不曾选进宫来;这痴女子却妄想陛下雨露之恩,所以弄出这人命。”炀帝听说提起许廷辅,恍然大司,说道:“一定是这厮从中作弊!逼死了朕的美人!”当下便一迭连传唤许太监。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谈天文袁紫烟得宠贴人情大姨娘多情
炀帝读侯女的诗,读到“毛君真可戮,不肯写昭君”两句,便知道许太监从中作弊,埋没美人。不觉大怒,一迭连声地传唤许廷辅前来查问。这许廷辅,原是炀帝重用的太监;历来挑选美女,都是他一人经手。在宫中的威权很大,便是这十六院夫人,也是他手里选进来的;大家想起日前的宠幸,全是当日许太监挑选之德,岂有不帮助他之理?当时沙夫人便劝谏着炀帝说道:“也许那侯家女儿,本没有什么姿色;是她心存非份之想,枉自送了一条性命,这也不能专怪许太监的。”一句话却提醒了炀帝,便亲自起驾,亲临后宫去察看侯女的尸身,究竟是否美貌,再定许太监的罪。
这个消息传在许廷辅耳朵里,吓得他心惊肉跳,便和手下的小太监商量。那小太监便出了一个主意,说:“不如趁现在皇上不曾见过尸身以前,悄悄地去把那侯女的脸面毁坏了,皇上看不出美丑来,便也没事了。”许太监连说:“妙计!”便立即打发一个小太监去毁坏侯女的尸身。
谁知炀帝去得很快,待小太监到后宫一看,那一簇宫女,已经围定了炀帝。炀帝在便殿上坐着,吩咐太监们把侯女的尸身,上下解尽衣服,用香汤沐浴。宫女又替尸身梳一个垂云髻儿,抬上殿来。炀帝见一身玉雪也似的肌肤,先已伤了心;待到跟前看时,见她樱唇凝笑,柳眉侵鬓,竟是一个绝色的佳人。
浑身莹洁滑腻,胸前一对乳峰,肥满高耸,真似新剥的鸡头肉;处女身体,叫人一见魂销。再看那粉颈上一抹伤痕,炀帝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走近尸身去,伸手抚摸那伤痕。才说得一句:“是朕辜负美人了!”便撑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一霎时合殿的宫女侍卫,都跟着大哭。炀帝一面哭着,一面对尸身诉说道:“朕一生爱才慕色,独辜负你这美人。美人长成这般才色,咫尺之间,却不能与朕相遇。算来也不是朕辜负了美人,原是美人生成薄命;美人原不薄命,却又是朕生来缘悭。美人在九泉之下,千万不要怨朕无情;朕和美人生前虽不能同衾共枕,如今美人既为朕自尽,朕便封你做一位夫人,也如了美人生前的心愿,安了美人死后的幽魂。”炀帝一边抚摸着尸身,一边诉说着。哭一阵,说一阵,哭个不了,说个不了。左右侍从看了,人人酸心,个个垂泪。
看看炀帝伤心没了,无法劝住,只得悄悄地去把萧后请来。
萧后把炀帝扶进后殿去,拿好言劝慰。又说:“死者不能复生,愿陛下保重龙体;倘然陛下哭出病来,便是死去的美人心中也不安的。”炀帝慢慢地止了伤心,便传旨出去,用夫人的礼节收敛侯女,从此宫中称侯女便称侯夫人。又吩咐把侯夫人的诗句,谱入乐器,叫宫女歌唱着;又因侯夫人的性命全是许廷辅埋没美貌,害她抱怨自尽,便传旨把许廷辅打入刑部大牢,着刑部堂官严刑拷问。
那许廷辅被官员一次一次地用刑,他实在熬刑不过,只得把自己如何勒索宫女的财物,才把她选进宫去;又因侯夫人不肯亲近,又不肯送礼物,因此不与她入选,不想侯夫人便因此怨愤自尽的话,一情一节相招认了。那问官得了口供,不敢怠慢,便一一照实奏闻。炀帝听了,十分动怒,说道:“这厮辜负朕恩,在背地里如此大胆,不处死他却如何对得起那屈死的美人。”便专旨把许廷辅绑到东市去腰斩。那十六院夫人和众宫娥,都是许廷辅选进宫来的;今日亲承恩宠,未免念他旧功。
如今听说要把许廷辅腰斩,便一齐替他竭力劝解,说:“许廷辅罪原该死,但他也是陛下井年宠用之臣,还求陛下格外开恩,赐他一个全尸吧。”
炀帝依了众夫人的劝,便批旨赐许廷辅狱中自尽。那权威赫赫的许太监,空有千万家财,到此时得了圣旨,也不得不在三尺白绫上了却残生!
炀帝葬了侯夫人,杀了许太监以后,心中兀自想念侯夫人,终日长吁短叹,郁郁不乐。萧皇后百般劝慰,又终日陪着皇上饮酒游玩,那妥娘、杳娘、贵儿、俊娥,合那影纹院的刘夫人,文安院的狄夫人,迎晖院的王夫人,宝林院的沙夫人,这班都是炀帝宠爱的妃嫔,终日在皇帝跟前轮流着歌的歌,舞的舞,替皇上解闷。
一日,萧皇后和众夫人伴着炀帝游到绮阴院中,那院主夏夫人迎接进去,一般的也是饮酒作乐。酒吃到半醉,炀帝忽想起侯夫人的诗句来,要吩咐众宫女歌唱起来。萧皇后说:“若讲到歌喉,要算袁宝儿唱很最好。”炀帝便传旨,唤袁宝儿。
谁知众人寻袁宝儿时,却不知去向。后来只见她带领着一班宫女,嘻嘻笑笑地从后院走来。炀帝问:“你这个小妮子,躲在何处?”宝儿和几个宫女一齐跪下说道:“贱婢等在仁智院看舞剑玩耍,不知万岁爷和娘娘贺到,罪该万死!”炀帝听说看舞剑,便觉诧异。忙问:“谁舞剑来?”宝儿奏称:“是薛冶儿。”炀帝又问:“谁是薛冶儿?朕从不曾听说有能舞剑的宫人,快传来舞与朕看。”那太监得了圣旨,便飞也似地去把薛冶儿传来。
那冶儿见了皇帝,慌忙跪到;炀帝看时,见她脸若朝霞,神若秋水,玉肩斜削,柳眉拥秀,果然又是一个绝色的美人。
炀帝心中便有几分欢喜,伸手亲自去把冶儿扶起来,说道:“你这小妮子,既能舞剑,为什么不舞与朕看,却在背地里卖弄?”那冶儿娇声说道:“舞剑算不得什么本领,岂敢在万岁与娘娘面前献丑?”炀帝笑说道:“美人舞剑,原是千古韵事。你且舞一回与朕看。”一面吩咐赐一杯酒,与冶儿壮胆。冶儿听了,不敢推辞,跪着饮了酒,提起两口宝剑,走到院心里,也不揽衣,也不挽袖,便轻轻地舞将起来。初起时,一往一来,宛似蜻蜒点水,燕子穿花;把那美人姿态,完全显露出来。后来渐渐舞得紧了,便看不见来踪去迹,只见两口宝剑,寒森森地宛似两条白龙,上下盘旋;到那时剑也不见,人也不见,只觉得冷风飕飕,寒光闪闪,一团雪在庭心里乱滚。炀帝和合殿的后妃宫女,都看怔了,炀帝口中不绝地称妙。看冶儿徐徐地把剑收住,好似雪堆消尽,忽现出一个美人的身体来。薛冶儿舞罢,气也不喘,脸也不红,鬓丝也一根不乱,走到炀帝跟前跪下,口称:“贱婢献丑了!”炀帝看她温香软玉般柔媚可怜,便好似连剑也拿不动的模样,心中便十分喜欢起来,忙伸手去一把揽在跟前。回过头去对萧后说道:“冶儿美人姿容,英雄技艺,非有仙骨,不能至此;若非朕今日亲自识拔,险些又错过了一个美人。”萧后也凑趣道:“对此美人,不可不饮酒。”忙吩咐左右献上酒来。炀帝坐对美人,心花都放,便左一盅右一盅,只管痛饮,不觉酩酊大醉。萧后见炀帝有醉幸冶儿之意,便带了众夫人,悄悄地避去。炀帝这一夜,便真地在绮阴院中幸了薛冶儿。一连几宵,总是薛冶儿在跟前伺候。
后来炀帝忽然想起这后宫数千宫女,不知埋没了多少美人才女;若不是朕亲自去检点一番,怕又要闹出和侯夫人自尽的一般可怜事体来。他便去和萧后商量,意思是要和萧后亲自到后宫去挑选美人才女。萧后说:“后宫数千宫女,陛下却从何人选起?”炀帝说:“朕自有道理。”
第二天,便传旨到后宫去,不论夫人、贵人、才人、美人,以及宫娥彩女,或是有色,或是有才,或是能歌,或是善舞;凡有一才一技之长的,都许报名自献,听朕当面点选。这个旨意一出,谁不是想攀高的?到了那一日,有能诗的,有能画的,有能吹弹歌唱的,有能投壶蹴鞠的,纷纷赶到殿前来献艺。炀帝欣欣得意地在显仁宫大殿上备下酒席,带同萧皇后和十六院的夫人,一齐上殿面试。萧后和炀帝并坐在上面,众夫人罗列在两旁,下面排列几张书案,把纸墨笔砚笙箫弦管排列在上面。
炀帝拣那能做诗的,便出题目,叫她吟咏;能画的,便说景致,叫她摹画;能吹的,能吹的叫她吹,能唱的,叫她唱,一霎时笔墨纵横,玑珠错落,宫商迭奏,鸾凤齐鸣;便是那不能字画,只有姿色的,也一一叫她在炀帝跟前走过。那能舞的,更是不断地在炀帝跟前翩跹盘旋。真是粉白黛绿,满殿尽是美人,看得人眼花,听得人心荡。炀帝看一个爱一个,后来狠心割爱,选而又选,只选了二百多个美人。或封美人,或赐才人;各赐喜酒三杯,一齐送入西苑去备用。
选到临了,单单剩下一个美人;那美人也不吟诗,也不作画,也不歌,也不舞,只是站在炀帝跟前,默默不语。炀帝看时,只见她品貌风流,神韵清秀,不施脂粉,别有姿仪。炀帝问她:“唤什么名字?别人都有贡献,何以独你不言不语?”
那美人不慌不忙说道:“妾姓袁,小字紫烟。自幼选入掖庭,从不曾瞻仰天颜。今蒙圣恩多情采选,特敢冒死进见。”炀帝道:“你既来见朕,定有一技之长,何不当宴献与娘娘赏鉴?
”袁紫烟却回奏道:“妾虽有微能,却非娇歌艳舞,只图娱君王的耳目,博一己之恩宠。”炀帝听她说出大道理来,倒不觉悚然起敬。萧后便追问道:“你既不是歌舞,却有何能?”袁紫烟道:“妾自幼好览天象,观气望星,识五行之消长,察国家之运数。”炀帝听了,便觉十分诧异,说道:“这是圣贤的学问,朕尚且不知,你这个红颜绿鬓的女子,如何能懂得这玄机?如今即便封你一个贵人,在宫中造一高台,专管内天台的职务,朕也得伴着贵人,时时领略天文,却是从来宫廷中所没有的风趣。”袁紫烟听了,慌忙谢恩。炀帝即赐她列坐于众夫人下首。众夫人贺道:“今日陛下挑选美女,不独得了许多佳丽,又得了袁贵人为内助,皆陛下之洪福也!”炀帝大喜,与众夫人直饮到更深,便幸了袁贵人。
次日,炀帝便传旨有司,在显仁宫东南面,起一座高台,宽阔高低,俱依外司天台的格式。不到十天工夫,那高台早已造成。炀帝便命治酒,到黄昏时候,和袁贵人同上台去。袁紫烟一面伴着炀帝饮酒,一面指点天上的星宿:何处是三垣,何处是二十八宿。炀帝问道:“何谓三垣?”袁紫烟回奏说:“便是紫薇、太薇、天市三垣。紫薇垣,是天子之宫;太薇垣,是天子出政令诸侯的地方;天市垣,是天子主权衡积聚之都。
三星明清气朗,国家便可享和平的福气;倘晦暗不明,国家便有变乱。”炀帝又问:“什么是二十八宿?”紫烟奏对道:“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是在东方的:斗,牛,女,虚,危,室,璧,七宿是在北方的;奎,娄,胃,昴,毕,觜,参,七宿是在西方的;井,鬼,柳,星,张,翼,轸,七宿是在南方的;二十八宿环绕天中,分管天下地方。如五星干犯何宿,便知什么地方有灾难。或是兵变,或是水灾,或是火灾,或是虫灾,或是地震,或是海啸山崩,都拿青黄赤白黑五色来分辨它。”炀帝又问:“天上可有帝星?”袁贵人说:“怎的没有?”便伸手向北一指,说道:“那紫薇垣中,一连五星。
前一星主月,是太子之象;第二星主日,有赤色独大的,便是帝皇。”炀帝跟着袁贵人的手指望去,见上面果然有一粒大星;只是光焰忽明忽暗,摇晃不定。忙问:“帝星为何这般动摇?
”袁贵人笑说道:“帝星动摇,主天子好游。”炀帝笑道:“朕好游乐,原是小事,却如何上于天象?”袁贵人便正色奏道:“天子是一国之主,一举一动,都应天象;所以圣王明主,便刻刻小心,不敢放肆,原是怕这天象。”炀帝听了这话,也不答言,只是怔怔地抬头望着天上。半晌,问道:“紫薇垣中为何这等晦暗不明?”袁贵人见问,便低下头去,说道:“这是外天台臣工的职分,妾不敢言。”炀帝说道:“天上既有现象,贵人便说说也有何妨?”再三催迫着,袁贵人只说得两句道:“紫薇晦暗,只怕陛下享国不久!”炀帝听了,也默默不语。
袁贵人怕炀帝心中不乐,忙劝着酒。一边说道:“天上虽然垂象,陛下但能修德行仁,也未始不可挽救。”
他两人在台上正静悄悄的,忽见西北天上一道赤气,直冲霄汉。那赤气中,隐隐现出龙纹。袁贵人吃了一惊,忙说道:“这是天子之气,怎么却在这地方出现啊!”炀帝也回头看时,果然见红光一缕,结成龙纹,照耀天空,游漾不定。炀帝便问:“何以知道是天子之气?”袁紫烟道:“这是天文书上载明的,五彩成纹,状如龙风,便是天子之气;气起之处,便有真人出现。此气起于参井两星之间,只怕这真人便出现在太原一带地方。”
谁知这夜炀帝和紫烟正在向司天台上看西北方的赤气,第二天便有外司天台的臣工秦称:“西北方有王气出现,请皇上派大臣去查察镇压。”接着又有连关上几道千急表章:“第一道表章,称弘化郡以至边关一带地方,连年荒旱,盗贼蜂起,郡县无力抵御,乞皇上早遣良将,前去剿捕的话;第二表章,却是兵吏两部共举良将,称关可十三郡盗贼蜂起,郡县告请良将,臣等公推现任卫尉少卿李渊,才略兼全,可补弘化郡留衬,责成剿捕盗贼这一番话。炀帝看了,便在第二表章上批下旨语道:“李渊既有才略,即着被补授弘郡留守,总督关右十三郡兵马,剿除资贼,安抚民生”等话,发了出去,只觉心中不快,便信步在内苑中闲走。
才走到一丛沿水的杨柳树下面,一阵风来,度着娇滴滴的歌声。炀帝听了,心中便快活起来,急急寻着歌声走去。只见一个美人,临流坐在白石栏杆上,扭转柳腰,低垂粉颈,趁着娇喉,唱道:“杨柳青青青可怜,一丝一丝拖寒烟;何须桃李描春色,画出东风二月天?
杨柳青青青欲迷,几枝长锁几枝低;不知萦织春多少?惹得宫莺不住啼。
杨柳青青几万枝,枝枝都解寄相思;宫中那有相思寄?闲挂春风暗皱眉!
杨柳青青不绾春,春柔好似小腰身;漫言宫里无愁恨,想到秋风愁煞人!
杨柳青青压禁门,翻风挂日欲销魂,莫夸自得春情态,半是皇家雨露恩。”
那美人正要接下去唱时,炀帝已悄悄地走在她身后,伸手抚着她的脖子,笑说道:“美人为何如此关情杨柳?江南杨柳正多着,朕带你到江南游玩去。”几句话把那美人吃了一惊,回过脸来,见是万岁,忙跪下地去接驾。炀帝认识她是袁宝儿。
这袁宝儿进宫来不久,原是长安令进献的,生得伶俐乖巧,又是天生成一副娇喉,能唱各种歌曲。炀帝十分宠爱她,当下为了到江南去的一句话,又连带想起到西北方巡游去镇压皇气,因此调动百万人夫,掘通御河,盖造江都行宫;这一场大工程,不知道断送了百姓多少性命,糟蹋了天下几多钱财。
这一番情形,都是申厚卿家里一个老宫人传说出来;厚卿的姑夫姨丈,有很多在宫廷里做官的,也常常把炀帝在宫中一举一动传说出来。听在厚卿耳中。如今他在舅父朱承礼家中作客。只因他和表妹娇娜小姐结下了私情,他舅父的姨娘很多,却个个爱和厚卿兜搭说话。厚卿只因和娇娜小姐恩情很厚,怕得罪了她们,于娇娜小姐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因此常常在花前灯下,搬几桩宫廷中的故事来讲讲。上面说的隋炀帝第一次看琼花,秦夫人假装花朵,妥娘花瓣引帝,侯夫人含冤自尽,以及冶儿舞剑,炀帝选美,袁贵人识天文,种种宫闱艳闻,全是厚卿传说出来的。
那班姨娘听厚卿说故事,越听越有趣,却天天成了功课;一有空,便拉着厚卿讲炀帝的故事。厚卿终日埋身在脂粉堆里,原是十分有艳福的;只是厚卿一心在娇娜小姐身上,却也淡淡的。只有那大姨娘飞红,她自从厚卿初来,便有了意思;从此一天亲近似一天,言里语里,总带几分情意。听厚卿讲故事的时候,也只有她挨近身去坐着。平日厚卿的饮食冷暖,也只有大姨儿最是关心。厚卿明知道她一番情意,但一来因自己一颗心被娇娜小姐绊住了,二来又因舅父面上,却不敢放肆。因此一个却成了有意的落花,一个却做了无情的流水。但飞红只因要买服厚卿的心,每夜更深人静,厚卿悄悄地走上门来,在她卧房门外走过,到娇娜小姐房中去,她原是每夜听得的,只望日久了,厚卿也分些情爱在她身上,因此她非但不肯去破她们的好事,还暗暗地在背地里照应他。每到夜里,便悄悄地把自己身旁的丫头仆妇打发下楼去;看房门路口有什么碍脚的物件,便暗暗地替他搬开了,怕厚卿在暗中摸索着,被器物绊翻了身体,跌坏了他的心痛的。这一番深情蜜意,叫厚卿如何知道?一任她和一盆火似的向着,他总是冷冷地看待她。看看从秋到冬,从冬到春,厚卿和娇娜小姐二人真是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在娇娜小姐的意思,自己这个身体终是厚卿的了,这样偷偷摸摸的,总非长久之计;便暗暗地催着厚卿两人暂时分别着,快回家去挽人出来向自己父亲求亲。父亲是十分看重外甥儿的,他看在姊弟份上,总没有不答应的。厚卿原知道娇娜小姐是好话,无奈舍不得娇娜小姐天仙般的一个美人儿,因此一天一天的延俟着。看看考期已近,他舅父便叮嘱他温理文章,准备进京去夺取功名;在厚卿心里,却因炀帝无道,满朝全是奸臣,将来便是得了功名,也和这班小人合不上的,意思不愿去考取功名。无奈何娇娜小姐再三劝他,得了一官半职,也使闺中人吐气。厚卿没奈何,日间在书房中埋头用功,一到黄昏人静,便向娇娜房中一钻。他两人眼见分离在即,便说不尽的恩言爱语。厚卿口口声声答应俟考期一过,便回家去求着父母,挽媒人前来求亲。谁知他们闺房中的恩情说话,却句句听在飞红耳中。她见这表兄妹二人,如此深情蜜意,越发勾动得她春心跳荡。
隔了几天,看看合府上都睡静了,厚卿便按着时候,悄悄地会他心上人去。走上楼梯,正在暗中摸索着;忽觉劈空里伸过一只手来,拉住厚卿的臂儿。厚卿他握手时,纤细滑腻;接着那人贴过脸来,只觉得香软温暖。悄悄地凑在厚卿耳边说道:“我的好宝贝哥儿!你莫害怕,是你大姨娘和你说话呢。我有多少心腹话儿对哥说,趁这夜深时候,人不知鬼不觉的,快跟我到房里去,我们好说话儿。”厚卿是偷情来的,原不敢声张,被她死拉住了臂儿,便挣扎也不敢挣扎,只是乖乖地跟着她走进卧房去。那飞红见厚卿进了房,便轻轻地将房门下了闩,转过身来,花眉笑眼地把厚卿拉在床沿上坐下。又剔明了灯。厚卿看飞红的粉腮儿上,两朵红云,红得十分鲜艳;那水盈盈的两道眼光,不停地向自己脸上斜溜过来。放下帐门,拿厚卿和抱小孩儿一般地抱在怀里。厚卿虽新近学得窃玉偷香,却从不曾见过这阵仗儿,早吓得他胸头小鹿儿不住地乱撞。嘴里只是低低地央告道:“好大姨娘!咱们规规矩矩地说着话儿,莫这样动手动脚的!”娇娜小姐在隔房听得飞红如此揉搓她的心上人儿,她又是气愤,又是心痛,又是害怕,只是暗暗地哭泣。
想起自己终身大事,怕要坏在这大姨娘身上,想到伤心之处,便不;由得不鸣呜咽咽地痛哭起来。这一哭,直哭到四更向尽;是厚卿在隔房里听得了,再三央求着飞红,放他到娇娜房中去。
这一夜厚卿幸而不曾糟蹋了身子,在飞红见厚卿这一副可怜的神情,便也不忍得逼迫他;只是要厚卿答应她,从此分些情意于她,她便肯在暗中竭力帮助,劝她老爷答应他表兄妹两人的婚姻。她指望厚卿和娇娜成了眷属,两家可以时常来往,她和厚卿,也得时常见面;能得厚卿一朝分些情爱与她,便也是终身的幸事了,这一点可怜的痴情,在厚卿当时,正要得她的帮助,也权宜答应了她。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玉环赠处郎心碎锦缆牵时殿脚行
那朱太守姬妾满前,广田自荒;飞红又是一个伶俐妇人,见了这玉也似一般的书生,岂有不动心之理?因此万种深情,一齐寄在厚卿身上。她也明知自己是姬妾下陈,厚卿是一个公子哥儿,万不敢存独占的想望;只盼得厚卿肯略略分些恩情与她已是,终身之幸了。自从那夜一番情话以后,在飞红认作是厚卿的真情,便从此赤胆忠心地帮助厚卿起来。在背地里又百般安慰着娇娜小姐。娇娜小姐原也感激飞红的一片好意;但爱情这件东西,是得步进步的,只怕日久生变。便悄悄地叮嘱厚卿,早早动身赶考去;待到将来婚姻成就,那时正名正气,也不怕飞红变卦了。厚卿听了娇娜小姐一番话,只得向他舅父告辞,说要早日动身赶考去。如今路上各处建造行馆,开掘御河,怕沿路都有阻梗,不如早日启行的为是。朱太守听他外甥哥儿的话说得也是,那荣氏便忙着替厚卿料理行装,又制了许多路菜。诸事齐备,便在内室设下饯行的筵宴;依旧是朱太守和荣氏带着安邦公子和娇娜小姐,以及飞红、醉绿、眠云、漱霞、楚岫、巫云这六位姬人,团团坐了一大圆桌。离筵原不比会筵,分别在即,彼此心中不免有些难舍难分;又加娇娜小姐和厚卿有了私情,在众人眼前,要避去嫌疑,愈是不肯多说话。再者,她心中别恨离愁,柔肠九曲,再也找不出话来说了。那大姨娘飞红,原是一只响嘴老鸦,平日只有她一个人的说话;如今在这离筵上,她心中的委屈便好似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她看看厚卿玉貌翩翩,这几天才得和他亲近,还不曾上得手,便一声说要离去了,好似拾得了一件宝贝,便又失去了,叫她如何不心痛?因此她当时也默默的。那五位姨娘,见大姨娘默默的,大家也便默默的。在席上只有荣氏叮嘱厚卿路上冷暖小心,朱太守吩咐厚卿努力功名的话;潦草饮了几杯,也便散去了。
到了当晚更深入静的时候,娇娜小姐房中,却又开起离筵来。这筵席上的酒菜,都是飞红瞒着众人一手料理的。娇娜小姐在日间筵席上不敢说的话,到了这时候,他二人促膝相对,那深情密意,伤离惜别的话,便絮絮滔滔地说个不完。飞红陪在一旁,一会儿替厚卿斟着酒,一会儿替厚卿拭着泪。看娇娜小姐和厚卿两人,唧唧哝哝地,说一回,哭一回;飞红自己也有一半的心事,在一旁也陪着淌眼抹泪的。这一场泣别,直哭到五更向尽。还是飞红再三劝解,又因厚卿明天一早要起程的,才慢慢地住了哭。娇娜小姐拿出一个白玉连环来赠给厚卿,说道:“伴着哥哥的长途寂寞,玉体双连,宛似俺二人终身相守。
天可见怜,婚烟有圆满之日,洞房之夜,便当以此物为证。”
厚卿接了这玉连环,便随手在汗巾子上解下一个翡翠的双狮挂件来,揣在娇娜小姐的手里,顺手在她玉腕上握了一握说道:“妹妹闺中珍重,他日相见,愿长保玉臂丰润。”说着,匆匆地退出房去。他两人一步一回头地,娇娜小姐直送到扶梯口,实在撑不住了,便伏在扶手栏杆上鸣呜咽咽地痛哭起来。这里飞红把厚卿送下楼去,悄悄地拿出一面和合小铜镜来。揣在厚卿怀里,也说了一句:“哥儿珍重,长保容颜。”便送他进书房去了。厚卿这一宵昏昏沉沉的,到得自己房里,只伏在枕上流泪。一会儿天色大明,荣氏进房来料理起身。从此侯门一别,萧郎陌路,这且不去说他。
我如今再说隋炀皇帝因要重幸江都,带着众妃嫔海行不便,便想出一个开掘御河,放孟津的水直通扬州的法子来。一路上开山破城,不知道费了多少人力。好不容易,掘通了一条淮河,便把盂津闸口放开。那盂津的水势,比御河原高有几丈;待到闸口一放,那股水便翻波作浪滔滔滚滚地往御河奔来。从河阴经过大梁、汴梁、陈留、睢阳、宁陵、彭城一带,一直向东,通入淮水。果然清波荡漾,长堤宛转,好阔大的河面。这一场工役,拘捉的丁夫,原是三百六十万人;到河道开成,只剩得一百一十万人。那管工的节级队长,原是五万人,到后来只剩得二万七千人。此外沿途受害的人民,也有十多万人。总算起来,造成这条御河,共送去三百万条性命。
炀旁见御河已通,十分欢喜,便吩咐工部打造头号龙舟十只,是供皇帝皇后坐的;二号龙舟五百只,是与十六院夫人和众妃嫔美人坐的;其余杂船一万只,一并限三个月完工。那工部接了谕旨,不敢怠慢,忙发文书给各郡州县,分派赶造。大县造三百只,中县造二百只,小县造一百只;那州县官员又照上中下三户分派与百姓,也有大户独家造一只的,也有中户三五家合造一只的,也有下户几千家合造一只的。那龙舟要造得十分富丽,每一船动辄要上万的银两,方能造成。可怜便是上户人家,也弄得精疲力尽;中下户人家,益发不用说起。那沿江沿淮一带地方,家家户户,无一人不受他的祸,亡家破产,卖儿鬻女,弄得百姓十室九空,才把所有龙舟造齐,一字儿排在御河的白石埠头上。
炀帝吩咐在龙舟上排宴,亲自带领文武百官,来到御河上一看,只见碧波新涨一色澄清,水势溁漾,一望如镜。再看那头号龙舟,有二十丈长,四丈多宽,正中矗起了三间大殿,殿上起楼,楼外造阁。殿后依旧造一带后宫,四周围绕着,画栏曲槛,玲珑窗户,壁间全用金玉装或五色图画,锦幕高张,珠帘掩映。满船金碧辉煌,精光灿烂。汤帝在船上四处巡游一回,心中颇觉得意。便在大殿上和群臣饮酒。饮酒中间,炀帝忽然说道:“龙舟果然造得富丽堂皇,只是太长太宽了些,似宫殿一般的,一只船篙也撑不动,橹也摇不动,行走时迟缓万分,不但朕在船中十分昏闷,似此慢慢行去,不知何日得到江都?”说话之间,那黄门侍郎王宏便奏对道:“这不消陛下劳心,臣奉旨督造船只的时候,已将缎匹制成锦帆;趁着东风,扬帆而下,何愁迟缓?”炀帝听了,沉吟了一会说道:“锦帆原是巧妙,但也须有风才好;遇到无风的天气,岂不又是寸步难行了吗?”王宏接着又奏道:“臣也曾把五彩绒打成锦缆,一端缚在殿柱上,一端却令人夫牵挽而行,好似宫殿长出脚来;便是无风之日,也能极平稳地行着。”炀帝听了,这才大喜道:“卿真是有用之才!”便赐酒三杯。说话之间,只见那萧怀静接着又奏说道:“锦缆虽好,但恐那人夫粗蠢,陛下看了不甚美观。何不差人到吴越一带地方选取十五六岁的女子,打扮成宫装模样,无风时上岸牵缆而行,有风时持桨绕船而坐?陛下凭栏闲眺,才有兴趣。”炀帝听了,不禁连声称妙。便问王宏道:“船上共需多少女子,方可足用?”王宏略略计算了一会,便奏道:“每一只船有十条锦缆,每一只缆须用十个女子牵挽,十缆共用一百名女子,十只大龙船共计要选一千名女子,方才够用。”炀帝笑道:“偌大一只龙船,量这一百名娇小女孩儿,如何牵挽得动?朕意须添一千名内侍帮助着,才不费力。”萧怀静接着奏道:“内侍帮助,臣以为不可。陛下用女子牵缆,原图个美观;倘用男子夹杂其间,便不美观了。倘陛下顾怜那班女孩儿,臣却有一计:古人尽多用羊驾车的,不如添人一千头玉色山羊。每一女子,手中拿一条彩鞭赶着山羊,人和山羊一齐牵着锦缆。那山羊又有力,配着娇艳的女子,好似神女牧羊,又是十分美观。圣意以为何如?”炀帝听了,十分欢喜,连说:“卿言深得朕心!”这一席酒,君臣们商商量量,吃得十分有兴,当时散席回宫立刻传下圣旨,一面差得力的太监到吴越一带地方去选一千名美女;一面着地方官挑选白嫩的山羊一千头。那牵缆的美女称作殿脚女;只因龙船得了牵缆的女子,便能行走,好似宫殿长了脚的一般。
那炀帝自从那日观察龙船回宫来,心中十分满意,告与萧后和众夫人知道。那夫人们听说龙舟有如此好处,便撒痴撒娇地奏明皇帝,也要跟皇上去看龙舟。炀帝拗她们不过,到第二天,便又带了后妃,排驾到御河埠头去看赏龙舟。众夫人见了龙舟,便嬉嬉笑笑地十分欢喜,大家在船舱里随喜了一会;你说我爱这个舱房明静,她说我爱那个舱房宽敞。炀帝便替十六院夫人和一众宠爱的妃嫔,预定了舱位。又在大殿上设下筵席,众后妃开怀畅饮起来。众夫人到了这新造的龙舟里,便格外有了精神,大家歌的哥歌,舞的舞,劝酒的劝酒。炀帝是一位快乐皇帝,见了这情形,便十分快乐。看一回舞,听一回歌,饮一回酒,不觉吃得酩酊大醉。众夫人见皇上醉了,忙忙扶上玉辇回宫去。炀帝虽觉酣醉,只因心下畅快,还支持得住,和众夫人同坐在玉辇上,只是调笑戏耍。
车驾方到半路,只见黄门官拦街奏道:“有洛阳县令贡献异花。”炀帝原是爱玩花草的,听说有异花,忙传旨取花来看。
众宫嫔将花捧到辇前。炀帝睁着醉眼观看,只见那花茎有三尺来高,种在一个白玉盆里,花瓣儿长得鲜美可爱,一圈深紫色镶着边,花心儿却洁白如玉。拿手指抚摸着,十分滑腻,好似美人的肌肤一般。最奇的每一个蒂儿上,却开着两朵花;芬芳馥郁。一阵阵送在炀帝鼻管里,心脾清爽,连酒醉也醒了,便觉精神百倍。炀帝捧着花儿,只顾嗅弄,心中十分爱悦。便问:“这花有何妙处?”便有黄门官奏称:“此花妙处,据洛阳令奏说,香气耐久,沾染衣襟,能经久不散。那香味既能醒酒,又能醒睡。”炀帝又问:“此花是何名儿?”黄门官又奏说:“此花乃从嵩山坞中采来,因与凡花不同,便敢进献,实在连那洛阳令也不知道它的名儿。”炀帝听了,略略沉思一会,说道:“此花迎着朕辇而来,都是并蒂,朕便赐它一个名儿,称作合蒂迎辇花吧。”说着,便催动车驾,进了西苑。
众夫人见小黄门怀中捧着那合蒂迎辇花,大家便上前来争夺,这位夫人说:“此花待贱妾养去,包管茂盛。”那位夫人说:“此花待贱妾去浇灌,方得新鲜。”众夫人正纷纷扰扰的时候,炀帝笑说道:“此花众夫人都不可管,惟交给袁宝儿管去,方得相宜。”众夫人听了,都不服气,说道:“这陛下也忒偏心了!何以见得俺们都不及袁宝儿呢?”炀帝笑说道:“众夫人不要说这小器量的话,须知道这袁宝儿原是长安令进贡来御车的。这花朕又取名叫迎辇花:御车女管迎辇花,岂不是名正言顺?”说着,便传袁宝儿来,亲自将这花交给她,又叮嘱好好看管。那袁宝儿自从那日炀帝偷听了她的歌儿,从此恩宠日隆;如今又做了司花女,便每日摘一枝在手中,到处跟定炀帝。炀帝因花能醒酒醒睡,便时时离花不得,也便时时离宝儿不得,因此宝儿受的恩宠越发厚重了。这却不去提他。
如今再说炀帝自从开通了御河,造成了龙舟以后,便在宫中坐立不安,恨不得立刻坐着龙舟到江南去;无奈那一千个殿脚女,还不曾选齐,那锦缆无人拉得,心中十分焦躁。忽然那西苑令马守忠进宫来求见。那马守忠专管西苑一切工程事务的,如今听说皇上要抛下西苑游幸江都去,心中老大一个不乐。
这一天他抓住一个大题目,进宫来劝谏炀帝,说道:“古来帝王,一行一动,都关大典。陛下前次西域开市,受着远路风霜,已是不该的了。但开拓疆土,尚算得是国家大事;如今陛下游幸江南,全是为寻欢作乐,驾出无名,只怕千秋万岁后,陛下受人的指摘。往年陛下造这一座西苑的时候,穷年累月,千工万匠,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机,化了多少银钱,才盖成这五湖四海三神山十六院。这般天宫仙岛也似的风景,陛下何必抛弃了它再去寻什么江南景色?”这一番话,如何能劝得转炀帝的心意?只是驾出无名的一句话,炀帝细心一想,却有几分道理。
如今这样大排场地巡幸出去,总得要借作大名儿,才可免得后世的笑骂。
当下炀帝在满肚子思索一回。忽然被他想起昨日遇见宇文达匕奏章.说辽东高丽,多年不进贡了。朕不如借征辽东为名,却先发一道诏书,传达天下,只说御驾亲征,却另遣一员良将,略带兵马前往辽东,虚张声势。朕却以征辽为名,游幸为实,岂不把这场过失遮掩过去了。当下主意已定。
第二天大开朝议,炀帝把这旨意宣下群臣,又下一道征辽诏书。上面写道:“大隋皇帝,为辽东高丽不臣,将兵征之,先诏告四方,使知天朝恩威并著之化。诏曰:‘朕闻宇宙无两天地,古今惟一君臣。华夷虽限,而来王之化不分内外;风气即殊,而朝宗之归自同遐迩。顺则援之以德,先施雨露之恩;逆则讨之以威,卿以风雷之用。万方纳贡,尧舜取之鸣熙;一人横行,武王守以为耻。是以高宗有鬼方之克,不惮三年;黄帝有涿鹿之征,何辞百战。薄伐俨狁,周元老之肤功;高勒燕然,汉嫖姚之大捷。从古圣帝明王,未有不兼包胡蛮夷狄而共一胞与者也。况辽东高丽,近在甸服之内,安可任其不廷,以伤王者之量;随其梗化,有损中国之威哉?故今爱整干戈,正天朝之名分;大彰杀伐,警小丑之跳梁。以虎贲之众,而下临硙穴,不异摧枯拉朽;以弹丸之地,而上抗天威,何难空幕犁庭?早知机而望风革面,犹不失有苗之格;倘恃顽而负固不臣,恐难逃楼兰之诛。莫非赤子,容谁在覆载之外?同一斯民,岂不置怀保之中。六师动地,断不如王用三驱;五色亲裁,卿以当好生一面。款塞及时,一身可赎;天兵到日,百口何辞?慎用早思,无遗后悔。故诏。’”
却好这诏书发下,那一千名殿脚女也已选齐,便分派在十只大龙舟上。一缆十人,一船百人。有风时挂起锦帆,各持着镂金兰桨,绕船而坐;无风时各牵着锦缆,彩鞭逐队而行。那总管太监也煞费苦心,教练了多日。炀帝便下旨着越王守国,留一半文武,辅佐朝政;又命礼官,选一个起行吉日。
到了这一日,炀帝和萧后果然龙章风藻,打扮出皇家气象,率领着十六院夫人和几位宠爱的妃嫔,共坐了一乘金围玉盖的逍遥宝辇。还有那三千美女,八百宫嫔,都驾着七香车,围绕在玉辇前后。众内侍一律是蟒衣玉带,骑在马上。又因有征辽的名儿,銮舆前,却排列着八千锦衣军。龙旗招展;凤带飘摇,沿着御道排列着,足足有十里遥远。
一声号炮响,正要起驾,忽听得一派哭声,从宫中涌出。
只见上千宫女,聚成一堆,和一阵风似的,直撞在御辇前,拦住马头,不容前进。只听得一片娇喉,齐声嚷道:“求万岁爷也带我们往江都去!”原来炀帝宫中宫女最多,虽有上万龙舟,毕竟也装载不尽;只能带得三千名,留下这一千名看守故宫。
这一千名宫女,看见不得随行,因此撒痴撒娇地拥住车驾,不肯放行。炀帝平素看待宫女,俱有恩情;今见这般行状,也便不忍叫兵士打开。亲自倚定车辕,拿好言安慰众人道:“你们好好安心在此看守宫苑,朕此番去平定辽东,少则半载,多则一年,车驾便回。”那班宫女如何肯听说,便个个不顾死活,上前挽留:也有拉住帏幔的,也有攀住轮轴的,也有爬上车辕来的,也有跪倒在地下痛哭的。炀帝看看没奈何,只得下一下狠心,喝士兵们驱车直前。那兵士们领了旨意,便不顾宫女死活,推动轮轴,向前转去。可怜众宫人俱是娇嫩女子,如何抵挡得住,早被车轮挤倒的挤倒,轧伤的轧伤,一霎时血迹模糊,号哭满路。炀帝在玉辇中听得后面众宫女一派啼哭之声,心下也觉有些不忍,便传唤内侍,取纸笔过来。便在辇上飞笔题了二十个字道:“我慕江都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吩咐把这诗笺传与众宫女知道,不须啼哭。那宫女看了诗,也无可奈何,只得一个个凄凄惨惨地回进宫去。
这里御辇到了白石埠头,也不落行宫,炀帝带了后妃众人,一径上船。帝后坐定了十只大龙舟,用铜索接连在一起,居于正中。十六院夫人,分派在五百只二号龙舟里,却分一半在前,一半在后,簇拥着大龙舟。每条船各插绣旗一面,编成字号;众夫人、美人依着字号居住,以便不时宣召。一万只杂船,却分坐着文武官员和黄门内侍;随着龙舟,缓缓而行。只听着大船上一声鼓响,大小船只鱼贯而进;一声金鸣,各船便按队停泊。又设十名郎将,称为护缆使,不住地在龙舟周围巡视。虽说有一万只龙舟,几十万的人夫,几乎把一条御河填塞满了,却是整齐严肃,无一人敢喧哗,无一船敢错落的。龙舟分派已定,便有大臣高昌带领一千殿脚女,前来见驾。炀帝看时,一个个长得风流体态,窈窕姿容。略略过目,便传旨击鼓开船。
恰巧这一天风息全无,张不得锦帆;护缆郎将便把一千头白山羊驱在两岸,又押着殿脚女一齐上岸去牵缆。那一班殿脚女,都是经过教练的,个个打扮得妖妖娆娆,调理得袅袅婷婷。只听船上画鼓轻敲,众女子柳腰款摆,那十只大龙舟早被一百条锦缆悠悠漾漾地拽着前行。炀帝携着萧后,并肩儿倚在船楼上,左右顾盼,只见那两岸的殿脚女,娥眉作队,粉黛成行。娥眉作队,一千条锦缆牵娇;粉黛成行,五百双纤腰显媚。香风蹴地,两岸边兰射氤氲;彩袖翻空,一路上绮罗荡漾。沙分岸转,齐轻轻侧转金莲;水涌舟回,尽款款低横玉腕。袅袅婷婷,风里行来花有足;遮遮掩掩,月中过去水无痕。羞煞临波仙子,笑她照水嫦娥。惊鸿偃态,分明无数洛川神;黛色横秋,仿佛许多湘汉女。似怕春光去也,故教彩线长牵;如愁淑女难求,聊把赤绳偷系。正是珠围翠绕春无限,再把风流一线串。炀帝在船楼上越看越爱,便对萧后说道:“朕如此行乐,也不枉为了天子一场!”萧后也回奏道:“陛下能及时行乐,真可称得达天知命!”站了一刻,萧后下船楼去。炀帝便也走下楼去,靠定船舷,细细观看。
只见众殿脚女行不上半里,个个脸泛桃红,颈滴香汗;看她们珠唇一开一合的,便有几分喘息不定的神气。原来此时是四月初上的天气,新热逼人,日光又紧逼着粉面;这殿脚女全是十五六岁的娇柔女子,如何当得起这苦楚,所以走不多路,便露出这狼狈形状来。炀帝看了,心中暗想,这些牵缆的女子,原贪看她美色娇容;若一个个的都是香汗涔涔,娇喘吁吁地行走着,不但毫无趣味,反觉许多丑相。便慌忙传旨,叫鸣金停船,那殿脚女一齐收了缆回上船来。萧后见停住了船,不知何故。急问时,炀帝说道:“御妻你不见这班殿脚女,才走不上半里路程,便一齐喘急起来,若再走上半里,弄得个个流出汗来,脂粉零落,还成甚么光景?故朕命她们暂住,必须商量一个妙法,才免了这番丑态。”萧后笑道:“陛下原是爱惜她们,只怕晒坏了她们的嫩皮朕!”炀帝也笑道:“御妻休得取笑,朕并不是爱惜她们,只是这般光景,实不美观。”
当帝后谈论的时候,恰恰有翰林院学士虞世基随侍在一旁,便奏道:“依臣愚见,这事也不难,只须陛下传旨,将两岸上尽种了垂丝杨柳,望去好似两行翠幛,怕不遮尽了日光。
”炀帝听了,又摇着头说道:“此法虽妙,只是这千里长堤,一时叫地方官怎能种得这许多柳树?”虞世基奏道:“这也不难,只须陛下传一道旨意下去,不论官民人等,但有能栽柳一株的便赏绢一匹。那穷苦小民,只贪小利,不消五七日,便能成功。”炀帝称赞道:“卿真有用之才也!”便传旨出去,着兵工二部,火速写告示,飞马晓谕两岸相近的百姓人家:有能种柳树一株的,赏绢一匹。又着许多内侍,督同户部官员,装载无数绢匹银两,沿途按树发给。真是钱可通神。不上一日工夫,这近一百里的两岸,早巳把柳树种得密密层层。炀帝坐在船上,看众百姓种柳树种得热闹,便说道:“这才是君民同乐!
朕也亲种一株,留作纪念。”说着带领百官,走上岸来,众百姓见了,一齐拜倒在地。炀帝走到柳树边,选了一株,早有许多内侍把那柳树移去,挖了一个深坑,栽将下去。炀帝只把手在上面摸了一摸,便算是亲种的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