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宫廷艳史 - 第 3 页/共 32 页

众官员再三苦谏,他只是不听。从榆林地方去,有一条小路,称做大斗拔谷,两旁全是壁立的高山,中间山路,只有丈余宽阔,又是崎岖不平。莫说这硕大无朋的行殿行城通不过去,便是那平常的车驾,也是难走。但是炀帝一定要打这大斗拔谷中走去,他也不顾后面的一班官员嫔娥,如何走法,便丢下了行殿行城,独自一人骑着马向前走去。慌得那班护驾的侍卫,和亲随的大臣,都颠颠扑扑地跟随着。可怜那班宫娥彩女,没了行殿行城容身,或三五个在前,或七八个落后,都啼啼哭哭,纷纷杂杂,和军士们混在一起走着。到晚出不得谷的,也便随着军士们在一处歇宿。时值深秋,山谷中北风尖峭,嫔娥军士,相抱而死的,不计其数。   朝中大臣,只有高颖和贺若弼二人正直些。高颖看了这凄惨情形,对贺若弼叹道:‘如此情况,朝廷纲纪丧失尽矣!’贺若弼也说道:‘奢侈至极,便当受报。’他二人说话,早有讨好的奸臣去对炀帝说知。炀帝因为在路上不好发作得,后来圣驾回到西京,又吩咐宇文恺、封德彝两人,到洛阳去监造显仁宫。因洛阳居天下之中,便改称东京,以便不时临幸。那不知趣的贺若弼和高颖二人,又来多嘴;趁早朝的时候,便出班奏道:‘臣等闻圣主治世,节俭为先;昔先帝教杨素造仁寿宫,见制度奢丽,便欲斩素,以为结怨天下。以后痛加节省,二十余年,故有今日之富。陛下正宜继先帝之志,何得造起宫室,劳民伤财?’炀帝听了大怒,喝道:‘这老贼又来多嘴!朕为天子,富有四海,谅造一座宫殿,费得几个钱财?前日在大斗拔谷中,因死了几个军士,便一个谤朕丧失纲纪,一个谤朕奢侈过分。朕念先朝老臣,不忍加罪。今又在大庭之上,百官之前,狂言辱朕,全无君臣体统。不斩汝二贼之首,何以整饬朝纲!’二人又奏道:‘臣等死不足惜,但可惜先帝锦绣江山,一旦休也!’炀帝愈怒道:‘江山便休,也不容你这样毁谤君父的人!’说着,喝令殿下带刀指挥,推出斩首示众。   “众官员见天子动怒,吓得面如土色,抖衣战栗,哪个敢上去讨一声保。只有尚书左仆射苏威,和刑部尚书御史大夫梁昆,同出班奏道:‘高颖、贺若弼两人,都是朝廷大臣;极忠敢谏,无非为陛下社稷之计。纵使有罪,只可降调削职,万不可处以极刑,令天下后世,加陛下以杀大臣之名。’炀帝冷笑说道:‘大臣不可杀,天子反可受辱吗?尔等与二贼,都仗着是先朝大臣,每每互相标榜,朋比为奸。朕不斩汝,已是万幸,还敢来花言巧语,保留他人。’便喝令削去二人职位,乱棍打出。苏威和梁昆二人,又得了罪名,还有什么人敢来劝谏。眼看着高颖和贺若弼两人相对受刑。   “这里宇文恺、封德彝二人,领了造仁寿宫的旨意,竟到洛阳地方开设匠局,大兴土木。一面相度地势,一面差人分行天下,选取奇材异木,和各种珍宝。水路用船,陆路用车,都运送前来。骚扰天下,日夜不得安息。不用说几十围的大树,三五丈的大石,搬运费事;便是那一草一木,也不知花费多少钱粮,害死多少人命,方能到得洛阳。不用说经过的地方,百姓受害;便是在深山穷谷里面,因为寻觅奇花异兽,也搅得鸡犬不宁。弄得百姓怨恨,府库空虚,只换得一座金碧辉煌和九天仙阙一般的显仁宫。   “显仁宫造成以后,炀帝车驾,便向东京进发。宇文恺、封德彝二人领着皇帝,走到显仁宫前。果然造得楼台富丽,殿客峥嵘。御苑中百花开放,红一团,绿一簇,都不是平常颜色。   炀帝便问:‘这些花木,却从何处移来,这般鲜妍可爱?’宇文恺在一旁奏道:‘花木四方皆有,只那碧莲、丹桂、银杏、金梅、垂丝柳、夹竹桃,诸品艳丽的花草,都是扬州出产的。   ’炀帝听说‘扬州’二字,心中已是万分艳羡;说道:‘怪不得古人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诗句儿。’接着封德彝又奏道:‘御苑中这许多花木,还算不得扬州的上品;臣闻得扬州蕃厘观,有一株琼花,开花似雪,香飘数十里,远近遍天下再无第二株,这才是扬州的第一名花呢!”炀帝说道:‘既有这样的神品,何不把它移植到禁苑中来?’封德彝奏道:‘这琼花原是扬州的秀气所钟,不能移动,一移便枯。’炀帝听得高兴,便问:‘东京离扬州共有多少路程?’宇文恺说:‘约有一千余里。’炀帝听了,踌躇起来,说道:‘朕欲往游,只苦道路遥远,不能多带宫妃,恐途中寂寞,这便奈何!’封德彝道:‘这却不难,以臣愚见,只须三十里造一宫,五十里造一馆;造得四十余座离宫别馆,便可从东京直达扬州了。那宫馆里多选些美女佳人住着,分拨几个太监,掌管宫馆里的事务;陛下要临幸扬州,也不必行军马,动粮草,只消轻车减从,一路上处处有宫有馆,有妃有嫔,陛下可以随心受用,任意逍遥,胜如在宫禁中苦闷,何愁寂寞?’炀帝听了大喜道:‘既如此,朕决意往游。二卿莫辞劳苦,那些离宫别馆,还须二卿督造,不限年月,却须尽善尽美。’当时炀帝赏宇文恺、封德彝二人在宫筵宴。   “宴罢,便各各领了圣旨,依旧号召了一班奇工巧匠,拉捉了几万人民夫役,往扬州地方,相度地势,起造宫殿:或隔三十里一处,或离五十里一处,或是靠山,或是临水,都选形胜的地方,立下基础。从东京到扬州,共选了四十九处地方,行文到就地郡县,备办材料催点人工。可怜那些郡县,为一所显仁宫,已拖累得仓空库尽,官疲民死。怎当他又造起四十九所宫馆来,早见得四境之内,哭声遍野。宇文恺和封德彝二人,却装作耳聋眼瞎一般,一味地催督郡县,一毫也不肯宽假。在东京点出二百名官员来,专去催督地方;如有迟误,即指名参奏处死。那郡县官,看自己的功名性命要紧,便死逼着百姓,日夜赶造;不上半年工夫,百姓的性命,却逼死了十万条。你道惨也不惨!那隋炀帝却安居在显仁宫里,新选了几位美人,昼夜行乐。”   “这隋家天下,全亏文帝在日节省,各处兵精粮足,外国人都畏威怀德,年年进贡,岁岁来朝。炀帝到东京的时候,又值各国使臣前来朝贡。炀帝要夸张他的富足,便暗暗传旨,不论城里城外,凡是酒馆饭店,但外国人来饮食的,都要拿上好酒肴哄他,不许取钱。又吩咐地方官员,把御街上的树木,全拿锦绣结成五彩。在通宫门的大街一带,处处都有娇歌艳舞,杂陈百戏。使外国人见天朝的富盛,便不敢起藐视的心思。百官们领了旨意,真的在大街一带搭起了无数的锦栅,排列了许多的绣帐,令众乐人或是蛮歌,或是队舞。有一处装社火,有一处打秋千,有几个舞柘板,有几个玩戏法。滚绣球的,团团能转;耍长杆的,高入青云。软素横空,弄丸夹道,百般样技巧,都攒簇在凤楼前。虽不是圣世风光,却也算是点缀升平;把一条宽大的御街,热闹得拥挤不开。   “那班外国人一路看来,果然个个惊诧,都说‘中华天朝,真是富丽!’引得他们三五成群,四五结伴的在大街上游赏不厌。也有到酒肆中饮酒的,也有到饭馆里吃饭的;拿出来都是美酒佳肴,吃完了给钱时,都说道:‘我们中国是富饶的地方,这些酒食,都是不要钱的。’外国人见有白吃白耍的地方,都欢喜起来;便来来去去,酒饮了又饮,饭吃了又吃,这几个醉了,那几个又来,那几个饱了,这几个又来,好似走马灯一般,不得个断头。“后来炀帝又在殿上赐各国使臣御宴,便问波斯国使臣道:‘汝外国也有俺中华这等富盛吗?’虽知这使臣,却十分狡猾,他当时回奏道:‘外臣国里虽无这样富盛,那百姓们却个个都是饱食暖衣,不像上国还有没衣穿没饭吃的穷人!’又随手指着树上的彩绸说道:‘这绸子施舍与那穷人穿穿也好;拴在树上,有何用处?’炀帝听了大怒,便要杀外国人,众官员慌忙劝谏道:‘这班外国人,生长蛮夷,原懂不得什么礼节;但他们万里跋涉而来,若因一言不合,便将他杀死,只道陛下无容人之量,恐阻他向化的心思。’炀帝才把气平了,传旨一律打发他们回国去。”   厚卿只因心中瞧不起炀帝,所以把这些淫恶的故事,尽情说出来,那大姨儿、三姨儿、五姨儿、六姨儿、和一班丫鬟,在一旁听一阵笑一阵,她们越听越有精神。正讲到热闹的时候,忽见荣夫人身旁的一个大丫头,名叫喜儿的,匆匆跑来说道:“太太请诸位姨娘快去替老爷饯行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眼波当筵会心默默火光匝地群盗凶凶   一抹斜阳,挂住在杨树梢头;轻风吹来,那柳叶儿摆动着。   在柳阴下站着一个英俊少年,他两眼注定在一涯池水里出神。   柳丝儿在他脸上抹来抹去,他也化作临风玉树,兀立不动。池水面上一对一对的鸳鸯,游泳自如;岸旁一丛一丛的秋菊,争红斗绿的正开得茂盛。这少年便是申厚卿,他到花园里来闲步,原指望遇到他表妹娇娜小姐,可以彼此谈谈心曲;他两人虽在灯前月下,见过几面,只因有丫鬟在一旁,也不便说什么话。   又因瞒着母亲,来去匆匆,便到底也不曾谈到深处。不想他到得花园中,却遇了一群什么大姨儿、三姨儿,被他们捉住了,围着他要他讲隋炀帝的风流故事。厚卿没奈何,只得把炀帝西域开市的故事,一情一切的讲给她们听。五七个娘儿们围坐在湖山石上,足足听了有一个时辰。直待荣夫人打发大丫头喜儿出来传唤,她们才一哄散去。   这里丢下厚卿一个人,站在池边出神。他嘴里虽和一班姨娘讲究,心中却念念不忘那娇娜小姐。他想出了神,不觉耳背后飞过一粒石子来,打在池面上,惊得那一群鸳鸯,张着翅儿,拍着水面,啪啪地飞着逃去。厚卿急回过脸来,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娇娜小姐身边的一个小丫头;她在柳树背面抛过石子去,惊散鸳鸯,猛不妨柳树前面却转出一个人来。小丫头见了厚卿,只是开着嘴嘻嘻地笑。厚卿问她:“小姐在什么地方?”那小丫头把手指着前面的亭子,厚卿会意,便沿着柳荫下的花径走去。果然见前面亭子里,娇娜小姐倚着栏杆,低着脖子,在那里看栏外的芙蓉。厚卿走上亭子去,笑着说道:“这才是名花倾国呢!”娇娜小姐听了,愠地变了颜色,低着头,半晌,说道:“这样的娇花,却开在西风冷露的时节;它的命,却和俺一般的薄呢!”说着,又不觉泪光溶眼。厚卿忙拿别的话去搅乱她。他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出亭子来,顺着园西小径,慢慢地走去。迎面一座假山,露出一个山洞来。厚卿先走进去,娇娜扶着小丫头,后面走来。洞中只有外面空隙中放射几缕微光进来,脚下却是黑黝黝的。厚卿只怕娇娜滑倒,走一步便叮嘱一声:“妹妹脚下小心。”娇娜笑说道:“你不用婆婆妈妈的,这洞里夏天来乘凉,是俺们走熟的路。哥哥却是陌生路,须自己小心着。”一句话不曾说完,只听得厚卿嚷着啊唷一声,他两手捧着头,急急奔出洞去。娇娜小姐也跟在后面,连问:“怎么了?”厚卿说:“不相干,只顾和妹妹说话,冷不防山石子磕了额角。”娇娜小姐走近身去,意思要去攀他掩在额角的一只手。嘴里说道:“让我看,磕碰得怎么样了?”厚卿放开了手,让娇娜看。只见他左面额角上,高高地磕起了一大块疙瘩。娇娜连声问道:“哥哥痛吗?”她从袖里掏出一方罗帕来,上去按在厚卿额角上才揉了一下,便觉粉腮儿羞得绯红,忙把那罗帕递给厚卿,叫他自己揉去。   厚卿这时,被娇娜脂光粉面,耀得眼花;又闻得一缕甜香,从娇娜袖口里飞出来,把个厚卿迷住了。他接了罗帕,也不搓揉,只是笑微微地看着娇娜的粉腮儿。娇娜羞得急低了粉颈,转过身去,看着路旁的花儿。正一往情深的时候,忽见娇娜身边的大丫头,正分花拂柳地走来。说道:“我找寻得小姐好苦,谁知却躲在这里!”娇娜小姐听了,啐了一声,说道:“谁躲来?”那大丫头说道:“老爷明天要起身接钦差去,今天夫人排下筵席,替老爷饯行。六位姨娘都到齐了,独缺了小姐一个,快去快去!”娇娜听了,也便转身走去。走不上几步,便回脸儿去,对厚卿说道:“哥哥回房去歇歇再来。”厚卿站着点点头儿。这里大丫头扶着娇娜小姐,走出内堂去;只见他父亲和母亲,带着六位姨娘,团团地坐了一桌。见娇娜来了,荣氏拉去坐在她肩下。朱太守便问:“怎不见外甥哥儿出来?”那大丫头,重复走进花园去,把个厚卿唤了出来。大家看时,见他额角上起了一个大疙瘩。荣氏忙拉住手问:“我的好孩子,怎么弄了这个大疙瘩?”厚卿推说:“是走得匆忙了,在门框子上磕碰起的。”荣氏把厚卿揽在怀里,着实揉搓了一会,便拉他坐在自己的左首肩下。厚卿和娇娜两人中间,只隔了一位荣氏。   厚卿偷眼看娇娜时,见她只是含羞低头。荣氏对厚卿说:“你头上磕碰坏了,快多吃几杯酒活活血。”说着,擎起酒杯来,劝大家吃酒。   今天这桌席,是饯朱太守行的,所以叫六位姨娘,也坐在一起,是取团圆的意思。朱太守对厚卿说道:“老夫明天便要赶到前站去迎接钦差,此去有一个月的耽搁。衙署里的公事,自有外面诸位相公管理;内衙里,只有一个安邦是男孩子,他年纪太小,不中用的,其余都是女娘们,我实在放心不下。好孩子,还是你年纪大些,懂得人事。我去了以后,你须替我好好地看管内衙里,门户火烛,千万小心!”当时厚卿一一答应了。   丫鬟送上热酒热莱来,大家吃喝了一阵。朱太守见今天吃酒人多,便想行令。吩咐丫头传话出去,把外书房里一个酒令匣儿拿来。停了一会,帘外的书童捧着一个锦缎包的大匣来,交给帘内的丫鬟,送在朱太守跟前。打开匣子,厚卿看时,见里面横睡着五个碧玉的签筒;此外便是一个一个小檀木令签盒儿,上面雕着篆字的酒令名儿。朱太守随手拿了一个“寻花令”签盒儿,打开盒儿,拿出一个象牙令签来,点了一点人数,见是十一个人,便把十一支牙签,放人签筒里,又把签筒安在桌子中央。先由朱太守起,挨着次儿,每人抽一支令签去缩在袖里。大家低头看签上刻的字,知道自己是什么,便含着笑,不告诉人。   忽然听得飞红娇声嚷着道:“这可坑死我了!怎么叫我这个莽撞鬼寻起花来了呢!”大家看她牙签上,刻着“寻花”两字。荣氏便笑说:“你快寻,寻到谁是花园的,便和花园对饮一杯完令;倘寻错了人,便须照那签上刻的字意儿吃罚酒呢!   ”飞红听了,只是皱着眉心,摇着头,拿手摸着腮儿,向各人脸上看去。大家都看着她暗暗地好笑。飞红看了半晌,忽然伸着指儿向娇娜小姐指着说道:“花园在小姐手里!”娇娜拿出牙签来给大家看时,见上面刻着“东阁”二字,下面又刻着一行小字道:“无因得入,罚饮一杯。”飞红看了,便拿起一杯酒来,一口饮干。漱霞在一旁拿筷子夹了些鸡丝儿,送到她嘴里去。她一边吃着,一边又向别人脸上找寻去。厚卿看她乌溜溜的两道眼光,不住地向众人脸上乱转,真是神采奕奕,那面庞儿越觉得俊美了,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飞红听得了,急回过脸来,拿手指着厚卿笑说道:“好外甥歌儿!不打自招,这一下可给我找到花园了。”厚卿听了,忍不住大笑起来说道:“大姨儿你找到醉人,这可尽你吃个烂醉的了!”说着,把手里一支牙签送在飞红眼前,给她看,只见上面有“醉人”两字,下面又刻着一行小字道:“拉寻花人猜拳无算,饮爵无算。”   荣氏看了说道:“这够你们闹的了!”   飞红见说猜拳,这是她第一件高兴事体,当下使唤丫鬟一字儿斟上十杯酒来,揎拳撸袖地和厚卿对猜起拳来。只听她娇声娇气地一阵五啊六啊嚷了半天,谁知她手气真坏;十拳里面却整整输了十拳,这十杯酒却都要飞红一个人消受。飞红看了,不由得娥眉紧锁,向厚卿央告道:“好外甥哥儿!你素来知道你大姨儿量浅,受不住这许多酒的,请你醉人饶了我吧!我还要往下找寻去呢。若找寻不到花园,还不知道要罚我吃多少酒呢!好外甥哥儿你也疼疼你大姨儿吧!”几句话说得合座大笑起来。眠云在一旁也帮着说道:“外甥哥儿,你听你大姨儿说得怪可怜的,便饶了她,一杯也不叫她吃吧。”厚卿说道:“一杯不吃,令官面上也交代不过去。这样办吧,吃个对数儿吧。   这对数儿里面俺再帮助大姨儿吃两杯,三姨儿帮着吃一杯,大姨儿自己两杯,也便交过令去了。”飞红听了,忙合着掌说道:“阿弥陀佛!谢谢外甥哥儿的好心肠!”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两杯酒吃下肚去。接着又寻花园去。   这一遭,她不瞧人的脸色了,便随手一指,指着楚岫说道:“五姨儿一定是花园了!”那楚岫笑说:“我不是花园,我却是个柴门。”她拿出手中的牙签儿来一看,见上面果然有“柴门”两字,下面也有一行小字道:“胜一拳,方开门。”楚岫便擎着粉也似的拳儿,豁过去,一拳竟被飞红猜赢了。没得说,楚岫饮干了一杯酒。飞红这时又猜醉绿是花园,醉绿拿的牙签上,却刻着“深院”两字,又注着:无花饮一杯。飞红依令饮了一杯。接着又猜荣氏是花园。荣氏拿出牙签来,却写着“小山”两字,又注着招饮一杯。飞红又饮了,去拉着安邦说:“好哥儿!你可是花园了?”去拿过安邦手里牙签来看,上面是“酒店”两字,小字是“拉寻花人饮酒”。安邦说:“我还要拉姨娘吃三杯酒去呢!”飞红笑说道:“糟了!连哥儿也要捉弄你自己妈起来了!好哥儿!你店里的酒太凶了!我这个酒客量浅了,和你做一杯酒的买卖吧!”大家听了她的话,忍不住拨笑起来。飞红吃干了一杯酒,安邦便拿筷子夹一片火腿去送在她妈的嘴里。飞红一边咀嚼着一边说道:“出得酒店来,去找一处花园游玩游玩!”说得众人又哄堂大笑起来。在这笑声里,飞红便走出席来,去拉住朱太守的袖子说道:“花园一定在老爷手里,拿出来放大家进去游玩游玩!”朱太守笑说道:‘我帮你去寻花吧!”说着,把手里的牙签拿出来一看,见上面是“仙蝶”两字,下面小字注着“请其寻花”。飞红说道:“天可见怜我也找到替身了。”眠云接着说道:“老爷最疼你,老爷不替你,谁来替你呢!”飞红回座儿去,正走过眠云身旁,听她说这个话,便悄悄伸手去在她粉腮儿上轻轻地拧了一把,急急逃回座位去了。眠云狠狠地向飞红溜了一眼。   接着听朱太守在那里说道:“我做仙蝶的寻花,一寻便着——花在六姨儿身上。”果然巫云拿出牙签来一看,上面是“花园”两字,下面一行小字是“寻得者,对酌完令”。朱太守便和六姨娘对饮了一杯酒。飞红在一旁笑说道:“怪道老爷常常到六姨娘房里去,原来六姨娘身上是一座花园!老爷又是一只仙蝶,怎不要唱起蝶恋花来呢!”一句话说得合座大笑。荣氏笑指着飞红说道:“也不见你这个贫嘴薄舌的促狭鬼。”笑住了,眠云、漱霞交出令签来。眠云的令签上是“石径”两字,下面小字是“无花饮一杯”;漱霞的令签上是“水亭”两字,也注着“无花饮一杯”。朱太守说:“你们各饮一杯吧。”   完了令,这一场热闹,只有飞红酒吃得独多。看她两腮和苹果似的鲜红,眼珠儿水汪汪的,看一眼愈觉勾人。听她拍着手说道:“有趣有趣!老爷再找一个令出来行。”荣氏笑说道:“你还不曾醉死吗?”说着,朱太守又拣出一个“捉曹操”令来。大家说:“这个令又热闹,又有趣。”朱太守依旧拣了十一支牙签,放在签筒里,依次抽去。各人把牙签藏在袖子里不作声,荣氏却抽得了一支诸葛亮,便寻捉曹操。荣氏笑道:“曹操是大胡子的,老爷也是大胡子,老爷是曹操了。”朱太守拿出牙签来看时,是“张辽”两字,下面注着“七拳”。荣氏便和朱太守三啊五啊的猜起拳来。七拳里,朱太守却输了五拳,荣氏只输两拳,各人依数吃了酒。接着又找了厚卿,拿出牙签来看,上面是“汉寿亭侯”,下面注着“代捉曹操”,又注着“遇张辽对饮,余具猜拳。”荣氏笑说道:“好了!我也找到替身了!”厚卿笑说道:“俺奉丞相军令,来到华容道上,拿捉曹操。曹操,曹操!你还不快快跑出来下马投降,更待何时?   ”说得众人又大笑了。飞红接着说道:“外甥哥儿,我便是曹操,你为什么不来捉我?”厚卿道:“我便捉你这个曹操。”   待拿出令签来看时,上面写着“赵子龙”,下面注“代捉曹操”,又注“猜过桥拳”。   厚卿先找他舅父充张辽的对饮了一杯以后,和飞红猜起过桥拳来。飞红又输了,饮过了酒,两人便一起去代捉曹操。飞红说道:“我知道,曹操再没有别人,定是小姐拿着。”娇娜笑说道:“你们找错了,我是老将黄忠!”那牙签上注着“代捉曹操,遇夏侯渊加倍猜拳。”厚卿说道:“这倒有趣,三个人一块儿捉曹操,不怕曹操飞到天上去!”娇娜说道:“这屋子里的曹操,年纪还小呢!”厚卿接着说道:“我也这般想,一定是安弟弟。”安邦听了,先脸红了;娇娜把他的牙签抢过来一看,果然是曹操。小字注道“被获,饮酒三杯;一捉即获,饮五杯。诸葛亮与五虎将,各饮一杯庆功。”飞红替安邦讨饶说:“哥儿年纪小,酒量浅,三杯改作三口吧。”朱太守也点头答应。安邦便吃了三口酒。这里荣氏点五虎将,除厚卿拿的“汉寿亭侯”,飞红拿的“赵子龙”,娇娜拿的“黄忠”,大家已知道了以外,眠云拿的“张飞”,巫云拿的马超”,六个人各饮了一杯庆功酒。签子上写明:张飞遇到夏侯惇,是要加倍猜拳的;这时漱霞拿的“夏侯惇”,他两人便对猜起拳来。   一连猜了六拳,漱霞却输了四拳。她不肯服气,还要找眠云猜拳。是荣氏拦住了说:“猜拳的时候多着呢。马超和许褚是要猜十二拳的。”这时醉绿拿的“许褚”;这醉绿的酒量很大,巫云的酒量很小,听说要猜十二拳,吃十二杯酒,早巳捏着一把汗。待到猜拳,谁知巫云却完全输了。丫鬟酌上酒来,十二杯一字儿排在巫云跟前,把个巫云急得紧锁眉心,说不出话来。   醉绿满意要吃几杯酒,却没得汔;见巫云跟前摆着许多酒,她便抢过去,一杯一杯的十二杯酒一齐倒下肚去。安邦在一旁说道:“许褚投降到蜀国去了!他帮着马超吃酒呢!”说得巫云和醉绿两人也大笑起来。   黄忠遇到夏侯渊,是要加倍猜拳的;这时楚岫拿的是夏侯渊,便和娇娜对猜起拳来。一连五拳,娇娜却输了三拳。丫头斟上三杯酒,娇娜是不能吃酒的,正在踌躇的时候,厚卿便伸过手去,把三杯酒拿来,统统替她吃下了。安邦看见,在一旁拍着手道:“关公在那里替黄忠吃酒呢!”把个娇娜羞得低下头去,一边却溜过眼去,看了厚卿一眼。厚卿笑着对安邦说道“黄忠年老了,吃不得酒;关公原是酒量很大的,替人吃几杯酒,算不得什么事。”安邦说道:“怪道关公把一张脸吃得通红。”飞红接着说道:“如今关公的脸不曾红,却红了不吃酒的黄忠!”大家向娇娜脸上看时,果然粉腮上起了两朵红云。   荣氏怕她女儿着恼,便催着朱太守道:“老爷看还有什么好的令儿,俺们再行一个?”朱太守见说,便随手在户签盒子里拿出一个访西施令来,把十一支牙签,放在碧玉筒里,各人依次抽去一支藏着。这令儿抽得范蠡的,便声张出来,去找寻西施。这时厚卿却抽得了范蠡,朱太守便催他快寻西施。厚卿便在满桌面上看人的脸色,娇娜小姐怕厚卿找不着西施,要吃罚酒,他两人坐得很近,便低着头向厚卿递过眼色去,又把那支牙签在桌下面摇着。厚卿会意,却故意沉吟了一会,先故意猜错,拉着荣氏的手,说道:“舅母是西施了。”荣氏笑说道:“你看我这样年老,还像得西施吗?”拿出牙签来一看,上面是“越王”两字,又注着“赐酒慰劳范大夫立饮”一行小字。   厚卿看了,心里欢喜,便站起身来。荣氏把酒送在他嘴边,便在荣氏手里饮干了酒,坐下来,指着娇娜说道:“妹妹美得和西施一般,妹妹一定是西施了!”羞得娇娜把手里的牙签向桌上一丢,转过脖子去,看着别处。大家看桌子上,果然是西施,那小字道:歌一曲,劝范大夫饮。众人都说:“妙妙!小姐原唱得好曲子,只是轻易不肯唱的;如今天可怜见,小姐恰巧抽得这唱曲子的签子,酒令重如军令,小姐快唱一支好的,赏给俺们听听。况且外甥哥儿是客,小姐也不好意思怠慢这位范大夫呢!”   娇娜小姐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劝得无可推诿,便背着身子,低低地唱道:“芋萝村里柳絮飞,几家女儿制罗衣。怪的西家有之子,乱头粗服浣纱溪。乱头粗服天姿绝,何物老妪生国色?向人含颦默无言,背人挥泪娇难匿。一朝应诏入吴宫,珠衫汗湿怯晓风。歌舞追欢乐未央,运筹衬席建奇功。奇功就,霸图复。画桨芙蓉瘦,胥台麇鹿走。响屟廊空馆娃秋,遗香残月黄昏候!”   唱来抑扬顿挫,十分清脆。娇娜小姐唱完了,合座的人都饮一杯酒,庆贺范大夫,厚卿也跟着吃完了一杯酒。飞红却不依,说道:“俺小姐却为范大夫唱的,你做范大夫的只吃了一杯酒便算了吗?”厚卿笑问道:“依大姨儿说不算便怎么样呢?”飞红道:“依我说,范大夫还须拜谢西施。”厚卿巴不得这一句,真地站起身来,抢到娇娜小姐跟前,深深作下揖去,羞得娇娜小姐急向她母亲怀里躲去。大家看了,又笑起来。   荣氏把厚卿拉回座去,朱太守叫大家拿出牙签来看:见朱太守自己拿的是“文种”,小字注着:和范大夫对饮,厚卿便和他舅父对饮了一杯酒;安邦拿的是“诸稽郢”,小字注着:对饮各一杯,便也和厚卿对饮了一杯酒;飞红拿的是“吴王”,注明“犒赏范大夫立饮,劝子胥酒,酌定拳数。”飞红笑对厚卿道:“大夫站起来,待寡人赐酒!”说得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厚卿真的站起来,饮了一杯酒。飞红又看着娇娜小姐道:“小姐从此做了我的妃子呢!这样的美人,怎不叫寡人爱煞!   ”一句话说得满桌的人大笑。娇娜小姐啐了一声,低下头去,又偷溜过眼波去向厚卿笑了一笑。眠云拿的是“伯嚭”,注明“范大夫说笑话,奉酒太宰饮。”眠云笑说道:“大夫快酌酒来,待老夫痛饮一杯!”朱太守听了,也撑不住大笑起来。厚卿真的亲自执壶,走到眠云的跟前,满满地斟了一杯,双手捧着,说道:“丞相饮酒!”荣氏看了,笑说:“都是老爷引得大家都成了疯人呢!”   眠云饮过了酒,还催着厚卿说笑话。朱太守说道:“今天大家也笑够了,不说吧,还是罚他唱一支曲子吧。”厚卿听了,也低低唱道:“六宫谁第一?天下负情痴。耽闷岂独癣?为看不多时。   卧而思,影何翩翩而垂垂?立而望,步何姗姗而迟迟?真耶幻?是耶幻?瑟瑟兮帷风吹,盼彼美兮魂归,细认还疑不是伊。”   大定听他唱完了,都说好,独有娇娜在暗地里溜了他一眼。   接下去漱霞拿的是“东施”,注明“作媒吃谢媒酒,回敬范大夫”,厚卿和漱霞都依着饮了一杯;楚岫拿的是“王孙雄”,注着“拇战一字清五拳”;巫云拿的是“华登”,注着“一认五,一认对,哑战三拳”;大家都照例行了。醉绿拿的“伍子胥”,注明“拇战无算,由于胥定数”;醉绿原是爱猜拳的,当下她便娇声叫着嚷着,和合席的人猜拳,满屋子嚷得十分热闹。厚卿的酒量原是浅的,这天他又多吃了几杯酒,便觉得头昏眼花,胸颈一阵作恶,便哇地吐了出来,大丫头心来扶住。   荣氏说:“快扶哥儿回房睡去!”这里大家也散了席。   厚卿这一睡,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清醒过来。急急到他舅父房里去送行,他舅父早已在清早动身去了。厚卿陪他舅母谈了一会话,精神还觉十分疲倦,便入房睡去。到了晚上,荣氏便吩咐把外甥哥的晚饭送进房去,丫鬟伺候着。厚卿吃完了饭,见窗外月色十分明亮,便独自一人步出院子去,在一株梧桐树下,仰着脸看天上的月儿;只见一个十分明净的月儿,四周衬着五色的薄云,飞也似地移向西去,照得院子里外透彻。   正静悄悄的时候,忽听得身后有衣裙窸窣的声儿。厚卿急转过身去看时,见娇娜小姐,正傍花径走来。看她身旁也不带丫鬟,厚卿心中一喜,忙抢上前去,两人并着肩。娇娜小姐靠近了厚卿的肩头,迎着脸儿,拿一手指着天上,低低地问道:“哥哥!   天上的牵牛织女星在什么地方?”厚卿看月光照在她脸上,美丽清洁,竟和白玉雕成的美人一般。夹着那一阵一阵的幽香,度进鼻管来,不由得痴痴地看着,说不出一句话来。正在出神的时候,忽见娇娜又向西面天上指着,只嚷得一声:“啊哟!   ”早已晕倒在厚卿肩头。厚卿急抱住她的腰肢,看四周天上时,早巳满天星火,那火光直冲霄汉,反映在院子里,照得半个院子通红,连他两人的头脸上也通红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燕子入怀娇魂初定才郎列座慧眼频亲   范阳太守府里,忽然失了火。一刹时,火光烛天,人声鼎沸。起火的地方,在后衙马槽。那马槽四面紧贴监狱,东面紧贴花园围墙。那火头一球一球和潮水似地向花园墙里直扑进来,正当那厚卿和娇娜小姐站立的地方。可怜娇娜小姐,自幼儿娇生惯养,深居在闺房里的,如何见过这阵仗儿?早吓得她倒在厚卿怀里,玉容失色,不住地唤着“哎哟!”厚卿一条臂儿,扶定她的腰肢。伸手到她罗袖里去,握住她的手,说道:“妹妹莫慌!俺送妹妹到母亲跟前去。”他两人正向通内堂的廊下走去,耳中只听得天崩地裂价似的一声响亮,那西面的一垛围墙,坍下一丈多宽的缺口来,恰恰把那座通内堂的月洞门儿堵住。那火炎滚滚,一齐向这墙缺里直拥进来。接着墙外一阵一阵喊杀连天,越喊越响。看看喊到墙根外面了,娇娜实在惊慌得撑不住了,她一转身,伸着两条玉也似的臂儿,抱住厚卿的颈子。只唤得一声:“哥哥救我!”早已晕绝过去了。这时火已烧到花园里的走廊,那喊杀的声音,越逼越近;厚卿也顾不得了,把娇娜小姐拦腰一抱,转身向园东面奔去。直奔过荷花池,向那假山洞里直钻进去。   那洞里原是有石凳石桌的,厚卿坐在石凳上,把娇娜坐在自己怀里。又低低地凑着娇娜耳边唤着:“妹妹快醒来!”娇娜慢慢地转过气来,两行珠泪,向粉腮上直淌下来,点点滴滴落在厚卿的唇边。厚卿忙搂紧了娇娜的身体,脸贴着脸儿,低低地说了许多劝慰的话,又连唤着“好妹妹”。这时,听山洞外兀自汹汹涌涌的人声火声,十分喧闹。厚卿抱定了娇娜的娇躯,一个一声一声唤着“哥哥”,一个一声一声唤着“妹妹莫慌,有哥哥在呢。”他两人静悄悄地,躲在山洞里,足过了半个多时辰。听那外面的声息,渐渐地平静下来。厚卿才放下娇娜的身躯,扶着走出了假山洞。看时,四围寂静无声,只那西边半天里,红光未退。那一轮凉月,照得满地花荫。树脚墙根,虫声叽叽。再看娇娜时,云髻半偏,泪光溶面。月色照在她脸上,真好似泣露的海棠,饮霜的李花。不由厚卿万分怜爱起来,拢住她的手,又伸手替她整着鬓儿,嘴里又不住地唤着妹妹。   他两人手拉着手儿,肩并着肩儿,缓缓地在月下走去。   看看走到小红桥边,娇娜说道:“俺腿儿软呢!”厚卿便扶她去坐在桥栏上,自己却站在她跟前。那月光正照在娇娜脸上,真觉秀色可餐,厚卿不觉对娇娜脸上怔怔地看着。娇娜这时惊定欢来,见厚卿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忍不住噗哧一笑,低下头去。厚卿这时,真是忍不得了,便大着胆,上去搂定玉肩,伸手去扶起娇娜的脸儿来;娇娜也乘势软绵绵地倚在厚卿怀里,厚卿俯下脖子去,在她珠唇上甜甜接了一个吻。接着紧贴着腮儿,四只眼儿对看着;在月光下面,越觉得盈盈清澈。   彼此静悄悄的,只觉得她酥胸跳动。半晌,娇娜把厚卿的身体一推,两人对笑了一笑。   正情浓的时候,忽听得池那边有唤小姐的声儿,厚卿替娇娜答应着;那四五个丫鬟和娇娜的奶妈,慌慌张张地寻来。见了娇娜,气喘吁吁地说道:“小姐快去,险些儿不曾把个夫人急死呢!”便有两个丫鬟,上来扶着娇娜。这时月洞门口已挖出一条路来,他们都爬着瓦砾堆儿,走进内堂去。荣氏见了娇娜,唤了一声:“我的肉!”一把拉进怀里。娇娜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荣氏再三抚弄劝慰着,娇娜才住了哭。停了一会,丫鬟传进来说:“外面伍相公候着。”那飞红、醉绿、眠云、漱霞一班姬妾,正在淌眼抹泪;一听说伍相公来了,大家便躲进屏后去,那奶妈也上去把娇娜扶进房去。   这里荣氏才说一声“请”,丫鬟出去把伍相公领进屋子来。荣氏见了,站起身来让坐。那伍相公上来请过了安,才退下去打偏着身儿坐下,说道:“夫人和小姐哥儿二夫人都请万安,外边没有事了。那班死囚徒,也已一齐捉住,不曾漏走得一个。只是累得夫人们吃了这一场大惊吓,全是学生们防范不周的罪,还要求夫人们饶恕这个。”说罢,又站起来请下安去。   荣氏忙唤老妈子拉住,说道:“如今火已救熄,囚犯不曾走得一个,这都是相公的大功,和老爷的宏福。内宅女眷,虽说受些惊慌,亏得不曾给囚徒打进来,这真是一天之喜。只是如今须打发一个妥当的人,赶到前站去通报老爷,请老爷公事完毕,赶快回来。再者,这花园是通内宅的,那墙垣坍倒了,赶快须传唤匠人来修理完好,方可放心。这几天须点拨几名兵丁来,早晚看守这个缺口,是要紧的。”荣氏说一句,那伍相公答应一个“是”;吩咐完了,便站起身来,请了一个安,倒走着退出去了。   这里众姬妾和娇娜小姐,见伍相公去了,便又走出内堂来。   厚卿向他舅母打听,是怎么样起火的。荣氏说:“全是那看守囚徒的节级不小心闹出来的。那班囚徒,买通了小牢头,打听得俺老爷要出门去,他们便约在今夜。先点派小牢头在马槽里放一把火,接着那班囚徒打破了狱门,一齐冲出牢来。到那时,这个节级看事体闹大了,手下虽有几个士兵,如何抵挡得住?   便急去报知伍相公。在这个时候,已有三十多个囚徒,逃出在外面。他们若只图逃去性命,原可以脱得身了;不料内里有一个领头的囚徒,他打听得老爷姬妾众多,便起了不良之念,重复打进衙门来。趁火势拥进马槽院里,意思要打从花园外面推翻墙头,冲进内宅来。当时三、四十个囚徒,扛着大木柱子,拼命地撞着墙,嘴里乱嚷乱喊,这是何等可怕的事?”荣氏说到这里,娇娜不由得向厚卿偷偷地看了一眼。那飞红也接着说道:“那时吓得我搂住安哥儿,只有打战的份儿。后来还是太太出了个主意,吩咐俺们一齐钻进地窖去躲着。太太又因不见了小姐,急得她四处乱找。亏得皇天保佑,那都尉官得了消息,立刻带了人马,赶进衙门来。这时那班囚徒,正撞翻了花园的墙垣,当头已有几个凶悍的囚徒,从火窟里爬进园来。那都尉手下的兵丁,把个马槽院子团团围住,又把那爬进墙来的几个囚徒捉了回去,才算把一天大祸,平服了下来。”荣氏说道:“这一场功劳,全亏那都尉,和俺衙门里的几位相公;明天吩咐厨房里,须办上好的酒席,把都尉请来,请伍相公陪着,好好管待一天。便是俺内宅里,也须摆一席酒压压惊呢。”   那班姬妾,听说要办酒席,便把愁容泪眼收去,个个欢喜起来。那安邦听了,快活得在屋子里打旋儿。荣氏说:“时候不早了,大家睡去吧;明天早点起来,俺还要痛痛快快地喝一天酒呢。”说着,一眼见了厚卿,又笑说道:“我几乎忘了,如今花园的墙垣打破了,园子里也住不得人了。外甥哥儿快搬进来,在我后院睡吧!”厚卿巴不得这一句话,当时许多丫鬟听了,便到西书房里七手八脚的一阵,把厚卿的铺陈书籍,一齐搬到荣氏的后院的东屋子里。   当夜各自散去,厚卿也回房去。听更楼上已打过四更,他兀自在床上翻来覆去地不能入睡。他做梦也想不到今晚一场乱子,却给了他一个亲近娇娜的机会。他爱娇娜的心,原不是一朝一夕,此番见他心上人出落得异样风神,更惹得他魂梦难安。   他在灯前月下,常常想着,今生今世不知可有和他握一握手亲一亲肌肤的机缘?他万想不到在今天这一夜里面都得到了。当他在月光下和娇娜小姐唇儿相接,腮儿相揾的时候,早已神魂飘荡。如今静悄悄地一个人睡在被窝里,细细地咀嚼着,越想越有味儿,心里甜腻腻的,心花也朵朵地开了,却叫他如何得睡?   他这个好梦,直到第二天日高三丈,还不曾睡醒。直待外边摆下酒席,荣氏打发丫鬟到后院去请,才把他的好梦惊醒。   丫鬟去揭起他的帐门看时,只见他抱住了枕角儿兀自矇矇眬眬地睡着。丫鬟伸手推醒他,他第一句便问:“小姐呢?”丫鬟说:“小姐和几位姨儿,都在内堂候哥儿入席去呢。”厚卿听说小姐候着,忙跳下地来,急匆匆地梳洗完了,跟着丫鬟走出内堂来,果然见荣氏带了姬妾们团团地坐了一桌,看娇娜小姐时,坐在荣氏右首肩下,左首肩下却空着一个位儿。荣氏拉厚卿过去坐下了。他第一句话问着娇娜妹妹道:“妹妹夜来安睡吗?”娇娜向他溜了一眼,一阵红云上了粉腮儿,答不出话来。   荣氏也问着厚卿:“哥儿夜来想不得安睡,所以直睡到中午才起身?”一句话也不觉把厚卿说臊了,回不出话来。这个心事,只有他二人会意,大家一时也不留意他。一时丫鬟送上酒菜来,荣氏劝众人吃喝了一阵。那三姨儿便又催着厚卿,要他讲隋炀帝的故事消遣。   厚卿见有娇娜在座,心中也便高兴。他思索了一会,说道:“我如今讲的,却是当朝宰相杨素家里一个姬人的事体。   那杨素自从帮着炀帝谋夺了太子以后,便自以为有大功的人,常常在宫中进出,见了炀帝也是大模大样的。见宫里有标致的宫女,他便向炀帝要回家去,陪他饮酒作乐。炀帝也因他是先朝的老臣,又是同谋篡位的人,自然诸事尽让他些;谁知杨素骄横之气,日甚一日。   “这一日,是长夏天气,炀帝驾临太液池纳凉,便派两个内相,传旨宣杨素进宫。杨素得宠的两位姬妾,一个是张美人,一个是陈美人,这时正伴着杨素在长杨馆下棋避暑。听得有旨宜召,便坐了一肩凉轿,带几个跟人,直进内殿来。到了太液池边,他还不下轿,反是炀帝迎下殿来,两人并肩走上殿去。   炀帝赐他坐,杨素也不拜谢,只把手略略地拱了一拱,大模大样地坐下。两人略略谈了几句,杨素开口老臣,闭口老臣,老气横秋,说的全是自己称功的话。炀帝甚觉无趣,便说:‘朕和卿赴太液池钓鱼如何?’杨素只把头点了一点,两人起身,慢慢地向太液池边走来。这太液池水,直通外面江河,鱼类原是很多的。池身足有五七里开阔,一湾小港,绕过殿来,港面上驾着白石大桥,绕岸齐齐的杨柳,临风飘拂。这时他君臣二人,并坐在柳荫下面,清风徐来,柳丝拂面;看那水面游鱼结队,来去自如。炀帝说道:‘游鱼活泼可爱,朕为卿亲钓一尾下酒可好?’杨素说:‘怎敢劳动陛下,待老臣钓一尾献与陛下。’炀帝又说道:‘俺君臣二人,同时下钓。谁先钓得为胜;迟钓得的,回殿去罚饮一大杯。’说着,内侍们送上钓竿来,又把君臣二人坐的金椅紧紧移在岸边。这时岸边柳荫稀薄,从柳梢头微微地射下一层阳光来。那宫女忙取两柄黄罗御伞,一柄罩了炀帝,一柄罩了杨素。两旁簇拥着无数的官员,围定看着。宫人上去把香饵装上钓钩,两缕钓线,一齐投下水去。炀帝专心一意地看着水面,那杨素手中虽擎着鱼竿,那脑袋却好似拨浪鼓的向东西前后摇晃着。   “原来炀帝是好色之徒,在他身旁伺候侍奉的,全是选那绝色的女子。这时他君臣两人身后,足足有一百个宫女围绕着。   那班宫女,都施着香脂艳粉,一阵阵的甜香飞来,裹住了他二人的身体。恰恰这杨素也是一个好色之徒,这时他见站在他身体左面一个捧茶盘紫色袖口的宫女,长得玲珑面貌,小巧身材,那十个指儿,和春葱儿似的,白洁纤细。杨素恨不得伸手去摸她一摸。只因碍着炀帝的面,不好意思动得手。但他的两只眼睛也够忙的了,看了这个,又看那个。鱼在水里把他的钩上的香饵偷吃了去,他也不曾知道。倒是炀帝才把钓竿垂下去,便钓得一尾三寸来长的小金鲫鱼。炀帝十分欢喜,笑对着杨素说道:‘朕钓得一尾了,丞相可记一觞。’杨素正看得出神的时候,听炀帝说钓得一尾,只道是自己钓得了一尾,急把钓线扯起看时,却是一个空钩儿,那香饵早已没有了。宫女上去再替他装上香饵。在这当儿,炀帝又钓得了一尾小鲤鱼。那两旁的官员,齐呼万岁。炀帝笑对杨素说道:‘朕钓得二尾了,丞相可记二觞。’这时杨素的钓丝在水面上微微地正动着,他十分性急,扯起钓竿来看时,又是一个空钩儿。众官员都掩着嘴在那里窃笑,不觉把杨素羞恼了,他满脸怒容。说道:‘燕雀安知鸿鹄志?这两个小鱼,不足辱王者之纶,待老臣试展钓鳌手段,钓一尾金色大鲤鱼为陛下称万寿之觞。’炀帝听杨素说话无礼,心中十分不乐,便把竿儿放下,只推净手,遂起身直进内宫去。杨素竟装作不曾看见一般,只把手支着头坐着钓鱼。   “那炀帝走回内宫,萧皇后见他脸有怒色,忙问时,炀帝道:‘杨素这老贼!骄傲无礼,在朕面前,十分放肆。朕意欲传旨出去,就宫中杀劫,以泄胸中之气。’萧皇后忙劝道:‘这却使不得。杨素是先朝老臣,又有功于陛下;今宣他进宫来,无故杀了,外官必然不服。况他又是个猛将,几个宫人,如何敌得他住?一时弄巧成拙,他兵权在手,猖狂起来,社稷不可保矣!’炀帝被皇后说得怒气和缓了下去,更了衣服,依旧来到太液池边;见杨素一个鱼也不曾钓得,却故意问道:‘丞相可钓得了几个鱼?’杨素却冷冷地说道:‘化龙的鱼,原能有几个!’一句话不曾说完,他把手一提,一尾金色大鲤鱼,却随钓丝提了上来。看时,足有一尺二三寸长,杨素大笑着,把钓竿丢在地上,说道:‘有志者,事竟成!陛下以老臣为何如?   ’炀帝只得忍着气说道:‘有臣如此,朕复何忧?’说着,便传旨看宴。   “君臣二人,回上便殿,宴席早已预备下了。他二人坐定,饮过数巡,左右便把方才钓得的鲤鱼做成美羹,献上桌来。炀帝便吩咐宫女斟了一巨觥,赐杨素饮。说道:‘钓鱼有约,朕幸先得,丞相请满饮此杯,庶不负嘉鱼美味。’杨素接着酒慢慢地饮干了,也吩咐他近侍,斟上一杯酒,奉与炀帝道:‘老臣得鱼虽迟,那鱼却比陛下的大。陛下也该饮一杯赏臣之功。   ’君臣二人,你一杯,我一杯,吃得都有些醉醺醺的。炀帝吩咐宫女再斟上一巨觥赐丞相相饮道:‘朕钓得的鱼,却有二尾,丞相也该补饮一杯罚酒。’“杨素酒已足了,见了这大杯,却不肯饮。又见那捧酒杯的宫女,正是在池旁捧茶盘紫色袖口的那个绝色的宫女;他依着酒醉,带推带让的,隔着袖子去捏那宫女的手。那宫女虽说在皇帝跟前伺候酒饭的,却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见杨素摸她的手,忙把手一缩,不提防噗噹的一声响,金杯儿打翻,沾了杨素满身满脸,把一件淡青暗蟒纱袍都湿透了。杨素见那宫女不肯依从,他便老羞成怒,大声道:‘这些蠢婢子如此无状,怎敢在天子面前戏侮大臣,要朝廷的法度何用!’喝叫左右:‘揪下去重责!’炀帝见宫女泼翻了酒,正要发作;不想杨素全不顾君臣面子,竟自高声喝打。炀帝转不好发作,又不好拦阻,只得默默不语。那左右见炀帝不言不语,杨素又一迭连声地喝打,没奈何把那泼翻酒的宫女揪下殿去,打了几棍。杨素转过身来,对炀帝说道:‘这些女子小人,最是可恶。古来帝王稍加姑息,便每每被他们坏事。今日不是老臣粗鲁惩治她们一番,使她们知道陛下虽是仁爱,却还有老臣执法,以后自然不敢放肆了。’炀帝虽是昏愦,他却是极爱惜女子的;他在宫中,只有和宫女玩笑的事,却没有责打宫女的事。如今见杨素擅自责打宫女,又剥了天子的脸面,又怜惜那个宫女,心中便万分不乐。杨素找炀帝说话,炀帝只是默默无言。停了半晌,冷笑着说道:‘丞相为朕外治天下,内清官禁,真功臣也!’杨素听了,也知道炀帝有些不乐,起来谢了宴,由他的跟人扶掖着出去。他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呐呐地骂着宫女,直骂出朝门,才上轿回去。   “从此以后,他君臣二人,各自在宫中府中寻欢作乐;那炀帝也永不宣召杨素进宫,杨素也永不入朝。他自从调戏宫女以后,回府去,便也广备姬妾,托人在扬州、荆襄一带地方选购小女进府去,教她歌舞。内中有绝色的,他便自己取做姬妾。   行动坐卧,都有十多个姬人围随着他。有捧巾的,有托盘的,有执拂的,有掌扇的,有拿吐壶的,有拿坐褥的,真是粉白黛绿,鬓影钗光,耀得人眼花,看得人心醉。杨素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在众姬妾里边,好似一丛红杏林子围着一株梨花,怎不叫他颠倒痴迷呢?   “有一天,他在内院,正和姬妾快乐饮酒的时候,忽然外面传进来说:‘有一个少年求见。’杨素便问:‘那少年有什么事须见老夫?’左右报说有机密话,要面见丞相才肯说。杨素一听说有机密话,便吩咐把那少年传进内院来相见。停了一会,果然见家丁领进一个清秀的少年来。杨素盘腿儿坐在大椅子上,见了那少年,也不起身,也不招呼。便问道:‘你这个小娃娃有什么机密话对老夫讲?’那少年见杨素这一副骄傲的样子,便转过脸去,向庭心里看着,冷冷地说道:‘我常听人说,丞相礼贤下士,上比周公;然周公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决没有如此居傲能得天下贤士的。’杨素被他这几句话说得酒也醒了,心也清了,忙站起来,离了坐椅,吩咐给来客看座。那少年才转过身来,下了一个长揖,坐了下来。杨素又问:‘有什么机密话?’那少年劈头一句便问道:‘丞相愿做乱世的奸雄,还是做救世的仁人?’杨素问:‘奸雄怎么样?   仁人又是怎么样?’少年道:‘奸雄如西汉的王莽,后汉的曹操,一味篡夺,受后世千万人的唾骂;仁人却如商朝的汤王,周朝的文王,仁心爱民,天下自然归之。如今隋炀帝荒淫无道,万民吁怨。丞相位极人臣,权侵百僚,既不行吊伐之事,也不尽辅佐之力,只是朝酒暮色,苟图淫乐。上昏下惰,隋家天下灭亡固不足惜,独可怜生灵涂炭,万劫难复!丞相莫以为百姓可欺,一朝暴怒,不但隋家天下不保,还怕丞相做了人民的怨府。那时丞相的性命,也是岌岌可危的了!因此小生今日为拯救百姓计,为保全丞相计,特来劝丞相上宜效法商周,做一个万民归心的仁人;下亦须效法操莽,躬行篡夺之事,早登斯民于袝席。’一席话说得杨素闭口无言,只是垂着头,默默地想着。这时杨素左右有许多姬妾围绕着,只因有生客在座,大家一齐把粉颈子低着。独有一个手执红拂的姬人,在那少年侃侃而谈的时候,时时溜过眼去偷看着。那少年说完了话,便抬起头来,他两道眼光,和那姬人的眼光碰个正着。那少年心头一动,心想天下怎么有这般绝色的女子。正含情脉脉的时候,忽听那杨素说道:‘先生且去,待老夫慢慢地思量。’那少年知道杨素不能用他的话,便也站起身来,打一躬告退。转身正走出院子,杨素忽然想起不曾问得他的姓名住处,忙吩咐出去问来。一句话不曾说完,那拿红拂的姬人答应着,急急追出院子去,唤住那少年问道:‘俺丞相问相公姓甚名谁?住居何方?’那少年见问,便答道:‘小生姓李名靖,暂时住在护国寺西院。’那姬人听了,说道:‘好一个冷静的所在!’说着,向那少年盈盈一笑,转身进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红拂姬人奔公子紫髯侠客盗兵符   李靖从相府退出来,回到护国寺里,满肚子不高兴,一纳头便倒在床上去躺下。   原来李靖是一个有大志气的少年,他见炀帝荒淫,知道朝廷事不足为,便舍弃了功名,奔走四方,结识了许多豪杰。   他们眼见国家横征暴敛,民不聊生,早打算效法陈胜,揭竿起义。一面杀了昏君,一面救了百姓。还是李靖劝住了他们,亲自到相府里来下一番说辞;杨素兵权在握,若能依从他的话,吊民伐罪,易如反掌。谁知这杨素老年人,只贪目前淫乐,却无志做这个大事,倒把这李靖弄得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且他数千里跋涉,到得西京,已是把盘川用尽;如今失意回来,顿觉行李萧条,有落拓穷途之叹。   “那护国寺的方丈,起初听说是来见丞相的,认他是个贵客,便早晚拿好酒好菜供奉。又因外间客房门户不全,怕得罪了贵客,便把他邀进西院去住。这西院是明窗净几,水木明瑟,十分清雅的所在。李靖住下了十天,也不曾拿出一文房饭金来。   如今这方丈见李靖垂头丧气地从相府里回来,知道他房饭金是落空了,便顿时换了一副嘴脸,冷冷地对李靖说道:‘老僧看相公脸上,原没有大富贵的福命;不好好的安着本份,在家里多读些书,他日赶考,也可得一半个孝廉,在家中课读几个蒙童,也可免得饥寒。去痴心妄想地来见什么丞相!如今丞相封相公做了什么官?敢是封的官太小了,不合相公的意,所以这样闷闷不乐?相公官大也好,官小也好,都不关老僧的事。老僧这寺里的粮食房产,却全靠几个大施主人家抄化得来的。如今相公做了官,也曾打搅过小寺里几天水米,老僧今日特来求相公也布施几文。’这句话说得冷嘲热骂,又尖又辣。李靖是一个铁铮铮的男子汉,如何受得住这一口肮脏气?无奈这时囊无半文,自己的事业又失败下来,没得说,在人门下过,不得不低头,只得拿好嘴好脸,对那方丈说:‘丞相改日还须传见,房饭金改日定当算还。’千师父万师父地把个方丈攒了出去。   “这里李靖一肚子牢骚,无处发泄,独自一人,走在院子里,低着头踱来踱去。秋景深了,耳中只听得一阵一阵秋风,吹得天上的孤雁一声声啼得十分凄惨。那树头的枯叶落下地来,被风卷得东飘西散。李靖看了这落叶,蓦然想起自己的生世来,好似那落叶一般,终年奔走四方,浮踪浪迹,前途茫茫,不觉心头一酸,忍不住落下几点英雄泪来。那西风一阵一阵刮在身上,顿然觉得衫袖生寒,忙缩进屋子去。这时天色昏黑,在平日那寺中沙弥早已掌上灯来,今天到这时候,西院子里还不见有灯火。李靖纳着一肚子气,在炕上暗坐着。想起幼年时候和舅父韩擒虎讲究兵书,常说:‘丈夫遭遇,要当以功名取富贵,何至作章句小儒?’这一番夸大的说话。不想现在却落魄在此。   “他正感慨的时候,忽见一个男子推门进来,看他头上套着风兜,身上披着斗篷,手中提着一个大包,便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李靖看他诧异,忙上去问:‘是什么人?’一问再问,他总给你一个不开口。这时屋子里昏暗万分,来客的脸嘴,却一些也分辨不出来。李靖没奈何,只得亲自出去,央告那沙弥,掌上一盏灯来。一看,那来客眉目却长得十分清秀。   李靖看着他,他也只是看着李靖含笑。待那沙弥退出房去,那人却站起身来,袅袅婷婷地走着,去把那门儿闭上。转过身去,把头上兜儿,身上披风,一齐卸下。娇声说道:‘相公可认识我吗?’李靖看了不觉大惊。“原来她不是别人,正是日间在相府里遇到的那位越国公杨素身旁手执红拂的姬人。这时她绿裳红衣,打扮得十分鲜艳,笑嘻嘻地站在李靖面前。李靖连间:‘小娘子做什么来了?’那姬人便和雀儿投怀似地扑在李靖膝上,那粉腮儿贴在他的胸口,鸣鸣咽咽地说道:‘相公日间在丞相跟前说爱国爱民,多么仁慈的话,难道说:‘相公便不能庇一弱女子吗?’说时,那一点一点热泪,落在李靖的手背儿上。李靖心中不觉大动起来,扶起那女子的脸儿来一看,只见她长眉入鬓,凤眼含羞,玉容细腻,珠唇红艳,竟是一个天人。慌得忙把她扶起来,说道:‘丞相权侵天下,小娘子如何能逃出他的手掌?美人空自多情,只恐小生福薄!’那女子听了,笑说道:‘天下都惧惮丞相,独有俺不畏丞相。杨素尸居余气,死在旦暮,何足畏哉!’李靖听了,也不觉胆大起来。   回心一想,如今一身以外无长物,如何供养美人?转不觉又愁闷起来。那女子问他:‘何事发愁?’李靖说:‘旅况萧条,只愁无以供养美人。’那女子听了,不禁噗哧一笑,拉着李靖的手,走到炕前去。把那大包裹打开来一看,只见里面黄金珠玉,大包小包铺满了一炕。李靖不禁把这女子揽在怀里,连呼妙人!他两人欢喜多时,重复把金珠收起。另拿出一锭黄金来,搁在案头,叮嘱这姬人,依旧套上兜儿,披上斗篷。李靖出去,把那方丈唤进房来,拿一锭金子赏他。乐得这和尚把光头乱晃,满嘴的大相公长,大相公短;又说大相公脸上气色转了,富贵便在眼前。李靖也不去睬他,只吩咐他快备上酒饭来。那方丈听了,喏喏连声,出去预备了一桌上好的素席,打发沙弥,送进西院去。   “李靖和这红拂姬人,促膝谈心,交杯劝酒,吃得非常甜蜜。这姬人自己说是张一娘,进丞相府已有三年,见丞相年老志昏,沉迷酒色,这场富贵,决不能久的了。自己年纪轻轻,不甘同归于尽,早有赏识英雄的意思;只因到相府来的少年,全是卑鄙龌龋,只图利禄,不知气节的。今日见李靖倜傥风流,又是有气节的少年,知道他前途远大,所以情不自禁地问了姓名住址,亲自投奔了来。这一席酒直吃到夜深人静,李靖看看这姬人娇醉可怜,便拥入罗帏去。这一夜的恩情,便成就了千古的佳话。第二天,李靖和红拂双双起得身来,并坐在窗下;捧定了这美人的脸儿,越看越爱,便亲自替她梳头,画眉敷粉,依旧套上风兜,披上斗篷,居然一个俊美的男子。李靖和她并头儿在铜镜中照着,两张脸儿居然不相上下,喜得他两人只是对拉着手,看着笑着。   “李靖忽然想起越国公家里忽然走了一个宠爱的姬人,岂有不追踪搜寻之理;杨素自封了越国公以后,威权愈大,这西京地面,遍处都有丞相的耳目,我们须快快逃出京去才是。当时便把这意思对红拂说了,红拂也称郎君见地很是。两人便匆匆地告别方丈,跨两头马急急向城关大道走去。看看快到城门口,李靖回头向红拂看了一看,打了一鞭,两匹马直向城门飞也似跑去。待到得城下一看,李靖不觉把心冷了半截。原来城门紧闭,城脚下满站着雄赳赳的兵士,便上前来查问,李靖说道:‘俺兄弟二人,是出外经商去的,请诸位哥儿快开城放俺兄弟出去。’内中有一个兵头说道:‘昨夜奉丞相的大令,府中走失了人口,叫把四门紧闭起来,不论军民人等,非有丞相的兵符,不能放走;你哥儿两人要出城去,也很容易,只须拿出兵符来。倘然没有兵符,且回家去静候苯相挨家逐户地搜查过以后,自有开门的一日。’李靖听了这话,不觉酥呆了半边。   那红拂在马上听说丞相要挨家逐户地搜查,知道自己的性命难保,一个头晕,几乎要撞下马来;亏得李靖眼快,忙赶上去扶住。两人回转马头,退回原路去;在长安大街上,找一家客店住下。“这时满西京沸沸扬扬传说丞相府中走失了一个宠爱的姬人,如今四门锁闭,须候丞相挨家逐户搜索过以后,总准放行。李靖和红拂听了这个话,吓得他们躲在客房里不敢向外边探头儿,耳中只听得马嘶人沸,原来丞相府中,已派出无数军士,在大街上四处驱逐闲人;赶他们回家去住着,听候查点。   李靖得了这个消息,只是搂住了红拂发怔,他得了这个美人,心中十分感激;自己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却看看这红拂天仙也似的美人,倘然给丞相搜寻了回去,少不得吃乱棍打死,也许拿白绞吊死;可怜她只图一夕欢娱,便把千古艳质,委弃尘土。想到这地方,也禁不住英雄热泪,向红拂的粉腮儿上直滚;倒是红拂投在李靖怀里,却满面笑容,毫无忧愁之色。她说:‘依得郎君一夜恩爱,虽碎身万段,亦是甘心!如今时势紧急,郎君前程远大,快丢下妾身,前去逃命要紧;倘念及妾身,只望郎君在每年昨夜,在静室中点一炷清香,妾的魂魄,当永远随着郎君。’红拂说着,也忍不住珠泪双抛。他两人互相搂抱着,脸贴着脸儿,眼看眼儿,你替我拭着泪,我替你揾着腮;一场惨泣,互诉着衷肠,诉过了又哭,哭过了又诉。红拂一声声地催着郎君快去,李靖却只是搂定了红拂的腰肢不放。听听街道上军士们驱逐行人,越赶越凶了。红拂说道:‘郎君快出去,再迟一步便行不得了!’这李靖如何肯走,红拂没奈何,挣脱了身,亲自替他带上方巾,又拔下髻上的珠钗来,塞在李靖的怀里。说:“妾的魂魄,都寄在这支钗上了!’又在包裹里拿出两大锭金子来,替李靖装上招文袋里。李靖看她这一番行动,越发不忍得走开;无奈吃红拂软语温言的劝着,又带推带送的看看送到房门口,伸着纤手替他开门。才开得一线缝时,忽见一队军士,正从门外廊下走来;慌得她忙把门儿紧紧闭上,耳中听得那军士一迭连声地传店小二,吩咐着道:‘丞相的钧旨,你店中若无丞相兵符,不许一人出门,静候丞相派人来搜查,违令者折!’那店小二便没嘴巴似地答应。那房里却苦坏了李靖和红佛二人,眼见得他二人插翅难飞,性命不保。红拂噗地跪倒在李靖的跟前,口口声声说:‘都是妾身陷害了郎君!如今俺两人准备着死吧!天可见怜,俺们死过以后愿生生世世做着夫妻。’李靖把红拂抱在怀里,打叠起千言万语安慰着。这时已是日近黄昏,听里外都人声寂静;只有这客室里,发出悲悲切切的哭诉声来。   “李靖和红拂两人,正在难拿难分的时候,忽觉眼前一晃,从窗口跳进一个人来,站在当地。红拂见了,急向李靖怀中倒躲。李靖看时,见那人是一个伟岸丈夫,皂靴直裰,颔下一部大胡子,满满地铺在两肩,睁着铜铃似的眼睛,只是向李靖脸上瞪着。把个李靖也看怔了。半晌,只听得那大汉哈哈大笑道:‘好一对痴儿女!一般的,急得也走投无路;你李靖,江湖上也颇有声名,如何遇到这小小事儿,便也急得手足无措?亏你还说什么吊民伐罪军国大事!’李靖听他口气,知道是有来历的人,便忙上前去一揖,说道:‘英雄救我!俺李靖纵横天下,原不怕什么凶险事儿;如今遇到这妇女的深情,却弄得俺束手束脚,无计可施。大英雄既能到此,想来俺二人的话都已听得了,可有什么计较救救俺二人的性命?”那大汉听了,一手捋着胡子,说道:‘这也不难,只须问小娘子,丞相府中兵符藏在何处?俺立刻去替你盗来,救你二人出城。’一句话点醒了他二人,红拂这时也不畏惧了,忙把丞相府中内宅的路径,细细地对那大汉说了;又说:‘那兵符藏在丞相卧房东面炕上一只大拜匣里。’这句话才说完,只见这大汉把双脚一顿,他身子向窗外一飞,去得无影无踪。   “这里李靖和红佛两人,半忧半喜,捏着一把汗,痴痴地候着。听听远处樵楼上,打过二更,却还不见那大汉回来。向窗口望去,只见长空一碧,万里无云,一丸冷月,照着静悄悄的大地。李靖和红拂二人,手拉着手,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不作一声。   “正寂静的时候,李靖听得远远的有一阵马蹄声,不由他从椅上直跳起来,一手搂着红拂,一手指着窗外。红拂听时,那马蹄声越走越近,听听直向窗外跑来,一阵震动,那窗户都摇撼起来。那一队骑马的人,竟一齐跑在客店门口停下,一阵马鞭刮门的声儿,吓得红拂攀住李靖的肩头,玉肩颤动着,一会儿听店小二去开了店门,拥进二十多个军士来,满嘴里嚷着:‘查人查人!’又听他打着客房门,挨次儿搜查着,直查到隔房来了。把个李靖也急得双眼直瞪,目不转睛地向那扇房门望着。接着便听得有人打着房门,李靖不由得回过脸去看着红拂,那眼泪点点滴滴地落在她粉腮上;红拂也慌得晕倒在李靖肩头。香喘微微,星眸半合。听那房门被军士打得应天价响,李靖知道躲不住了,便低下头去,在红拂的珠唇上接了一个吻,说道:‘我和他们拼命去,愿一死报答娘子的恩情!’他正要放手,忽见那大汉跳进窗来,把那兵符向案上一抛,上来把红拂抢过来,掮在肩头,只说得一句:‘俺们在东关外十里亭相见。’一耸身,去得个不见影儿。接着唿唧唧一声响亮,那扇房门被军士打倒了。十多个人,和猛虎一般地扑进房来。李靖这时见红拂去了,胆子也放大了,见了众军士,忙喝声站住!   一手指着案头上的兵符道:‘现有丞相的兵符在此。这客店里俺已秘密查过,并不见有丞相的姬人,你们快到别处查去。’那军士们见了丞相的兵符,谁敢不服?早齐齐答应一声喏,一窝蜂似地退出房门,跳上马,着地卷起一阵尘土。那人马去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