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潮 - 第 3 页/共 16 页

第九回 惹草拈花惭愧登徒子交怀合卺倜傥主人婆 话说湘林听得衣云说起,到舅舅家教读去,心房里无端起了一阵酸潮,不知不觉,把手里一支翡翠簪子,猛向石桌上敲一下。衣云惊道:“不好了!”湘林一瞧,已碎作两段。当下并不吃惊,冷冷道:“一支簪子值得甚么!人心敲碎,也只索敲碎。”说着,口音微带酸涩。衣云道:“湘妹,你很达观的,为何也这样愤恨。我中秋即回,一月小别,算不得久。”湘林道:“我何尝愤恨,预备欢送你哩。你福慧双修,此去……”衣云插嘴道:“湘妹你敲碎了簪子,又要来敲碎我的心么?我原打算把这颗心,寄给你妹妹处呀。”湘林道:“谁好接受你的心,我也不是接受的人,你留着待该给的给罢。”衣云那时愤愤道:“妹妹,我自问此心已属于你,前一番话,算得掬心相示,你信得过我,请你原宥苦衷,一身飘泊,原非得已,我当你面这样,背了你也是这样,倘有口是心非,二三其德,此身和你的那支簪子一样……”湘林道:“云哥,你别说愤话罢。”衣云泪如绠下,湘林也觉凄咽。停一会,湘林把断簪杯内花汁,觉得尽成可怜之红,一阵酸心,滴下几点泪珠在杯内。衣云道:“湘妹,你今晚欢送我,该快快活活的,不宜这样悲哽。”湘林给他提醒,拭干泪痕,把帕子授给衣云道:“都是你引我哭的,现在大家拭干了,你再哭罚你。”衣云接过帕子拭泪道:“罚甚么?”湘林想了想道:“罚你染红指甲,将来惧内。”衣云笑道:“染红指甲韵事,惧内更属韵事,我愿罚愿罚,你快替我染。”说着,伸只手,搁在湘林面前。湘林笑道:“你明天做先生去,给学生见了,要叫你‘红爪先生’的。更有一层,给你那个表妹见了,也要疑心你,取笑你的。”衣云道:“表妹问我,我说另一表妹替我染的。”湘林道:“你喜染,我当真替你染。”说着剥下自己指上一片瓜子壳,重调杯中花汁,把断簪挑一些在壳内,剔成个形,合在衣云左手大指甲上,也把豆壳套好,衣云问隔几日好取去?湘林道:“一夕便红。”衣云道:“妹妹,你留这纪念,使我摩挲一点猩红,联想到猩红里面,有你妹妹送别的泪痕,心旌格外沉痛。”湘林羞着道:“只怕猩红一褪,你便想不起我了。”衣云没有回答,秋菊走来,湘林吩咐道:“今晚留云少爷吃饭,多煮几色菜。”秋菊点头自去。衣云道:“今夕别后,你只要望一颗月亮,圆过一度,第二度圆时,我又好到这里来了。”湘林只觉默然,泪莹莹。衣云轻轻拍一下桌子道:“湘妹,你也再不许哭了,再哭,我要罚你。”湘林道:“谁哭,受你罚,我可不怕你的。”衣云笑道:“你年年染红指甲的,难道不惧 外么?”湘林向衣云瞪了一眼,衣云又道:“那么你不怕我,便是我怕你,算你今天替我染指甲的效验。你替我染一个指甲,我已怕你,明年你替我把十个指甲统统染了,我好演《梳妆跪池》去哩。”湘林嗔道:“你总喜占便宜,甚么《梳妆跪池》呢!”衣云道:“你要明白,只消瞧《缀白裘》便是陈季常的故事。”湘林道:“《缀白裘》不是昆剧曲本么?我瞧不懂的。”衣云道:“你瞧不懂,只有将来我扮演你看。”湘林道:“你又是占我便宜么?”衣云道:“这是我把便宜奉送你占的,你想我向你跪,这便宜谁占的?”湘林道:“我不想占你便宜。”衣云道:“那么你对我跪,便宜算我占。”湘林道:“别多谈罢,你明天几时开船,可要我来送你。”衣云道:“拂晓便行,你要送我,请你一径送到我灵岩山下。”湘林道:“真的,我中秋来游天平、石湖、虎邱,任便到你那边望你,怕你要不相识我了。”衣云道:“一定倒屐出迎,怕请不到你,灵岩山的艳迹不少,你来点缀其间,那更是锦上添花。”湘林道:“锦上本来有花,不容我来点缀得,我来翻为不妙,冷淡你们俩的爱情,简实不是锦上添花,变以做雪中送炭了。”衣云道:“你的话算了罢,越说越不像了。” 湘林再要说时,秋菊来唤吃饭。两人走到厅上,湘林便把衣云要出门的话,告知祖母母亲,大家心里不忍衣云离开澄泾,席上很不快活。吃罢夜饭,两人又谈了一阵,衣云别过老太太等,走出门去。湘林依恋不舍,握一柄薄葵扇,送出门来。见塘岸乘凉的人坐着不少,湖上也是扁舟点点,人影惮惮,衣云、湘林又站定在柳阴下闲谈。衣云道:“往日我见了一湖秋水,非常快乐,今晚只觉得心惊胆怕,你道甚么缘故?因为一到明日,那湖水决不肯留住我一艘船。须臾片刻,非直送到我瞧不见你处才休。”湘林听得,也不免对着湖光出神。那时一阵凉风,忽把一片清澈的歌声,吹送到两人耳内。这歌曲是农人唱的一种男女相悦的俚辞,其间也不少天籁。两人听道:结识私情东海东,路程远信难通。等到路通花要谢,路通花谢一场空。湘林和衣云听得,触动悲怀,心中只是别的跳荡。又听道: 结识私情路迢迢,星稀月暗那能跑。露水里去了浓霜里返,伤风咳嗽自家熬。 衣云道:“湘妹,这歌倒也有些意思,不算粗俗。”湘林羞着,只管听。又听道: 结识私情隔条泾,东西两岸那能行。青竹造桥给你娘踏断,快刀切藕断私情。 湘林道:“不要去听他罢。”衣云道:“却也不味。”再听道:结识私情隔层帘,隔帘亲嘴咬碎舌尖尖。雪白样汗衫染了一点鲜红血,亲娘问你哪回言?衣云拍掌道:“妙啊,想不到渔夫牧竖口中,也有阳春白雪的调。”湘林道:“他们大概也在那边送你,这便算得一曲骊歌。”衣云再听时,歌声已歇。湘林道:“有许多田歌粗俗不堪,这还算得雅俗共赏。”衣云道:“我从前听得一般踏车戽水的人,唱着不知甚么调,合罕……合罕…我问他,他却有典可数,回答我道:这支歌,从前种田祖师傅下,最老的歌,你们读书人难道不懂吗?当时诸葛亮在蜀中教人种田,怕种田汉寂寞,教他们唱歌,又怕种田汉夜里胆小,便造出这支合罕……合罕……的歌,也是壮种田汉的胆子。我们虽不懂这支歌甚么意思,只是世代相传下来,说这支歌能够吓退鬼祟的,究竟鬼祟听了吓不吓,因为我不是鬼祟,简直不能断定。当下我听他说得有理,倒也很佩服他。”湘林道:“可是你文皱皱的书生,给那赤脚汉盘驳倒了。”衣云道:“赤脚汉他们自有一部赤脚经的,往往秀才举人,驳翻在他们手里。他们村上聘了个先生,便要一窝蜂去掂先生的斤两。前年我们村上有个秀才先生刚开学,便给那东家盘翻。你道他问的甚么?他道:请问先生,天下国家有几斤重?先生把《四书》《五经》统统翻到,找不出来。那东家笑道:先生,难道大学也没有读过?大学上明明说‘天下国家有九经’,你怎会不知,足见你先生书生,省得误人子弟,请你回府罢。那先先生这一气,真气得日月不明,风云失色,只好回去抱小囝。后来那东家又聘到一位先生,和东家同行,一样赤脚种田的。东家问先生道:请问你先生统共识几个字?先生道:“不瞒东翁,我只识我东翁所识的几个字。东家又问:‘学而时习之’的而字怎么解?先生笑吟吟答道:这是我们种田人的吃饭家伙,一柄铁耒像不像?东家道:“不差不差。又问先生道:“像蓑衣一般的甚么字?先生道:“雄的斋字,雌的齐字。又问像狲一般的甚么字?先生道:“拖尾巴的及字,断尾巴的乃字。又问像牌位一般的甚么字?先生道:缩脚的且字,伸脚的具字。东翁佩服得一恭到地,叮嘱道:我家小儿,也不想中状元考举人,只要你老夫子把几个要紧字眼传给他,待他将来也会盘驳先生一番,便算你老夫子赤心忠良了……”衣云说得湘林笑着道:“云哥,你明天做先生去,倒要当心那个盘驳你的人,他却比不得种田汉,怕连你先生的生辰八字都要盘驳到咧,你肚子里可曾准备准备?”衣云道:“湘妹,我听你说的话,不知怎样,总觉得弦外有音,好像话里有骨子似的。我不再和你谈了,中秋会罢。”湘林黯然不语,半晌答道:“我早晏一去,你去罢,我待你吃月饼,你可放在心上。”衣云点点头,慢慢挨步回家,整理整理行装,一只书箱,一只衣箱,一个铺盖,三件法宝,一家一当,尽在于此。当晚一宿无话,明晨别过叔父,再去拜辞老师。老师不免教训一番,咬文嚼字道:“师严道尊,小子不可玩忽。更有一层,吃我们这碗板凳饭,最容易生病,不活长寿的。当时孟老夫子有句话,叫做‘人之患在好为人 师’,那个患字,便是患病的患,衣云你要当心啊。”衣云抽了一口冷气,心想大概怕我夺他饭碗,特地咒骂我,也为的同行嫉妒起见,当下无话可答,只好笑着道:“先生年纪大了,更要小心。学生此去回来,不知可能再见先生的面咧。”先生鼻子里哼了一声。衣云登舱开船,经过湘林水阁下,探首望望,一片湘帘内,隐隐约约有钗光鬓影。衣云心中迷迷糊糊,忍着十分疼痛,一路离澄泾向苏州木渎进发。从此澄泾湖上,少了一位风流蕴藉的少年。灵岩山下,平添着一片玉笑珠香的韵事,暂且按下不提。 作者另寻出一条线索叙叙南溟庄一位庄主赵肖虎。赵肖虎五十多岁,只有一位千金小姐,肖虎和他的夫人陆氏珍怜玉惜,从小聘个蒙师教读。十四岁便送到苏州城里一所自立女校住读,现在已交十八岁,将近毕业,肖虎挣下四五万家私,很热心地方公益,修桥补路,缘簿上总有他的大名。一百二百文,总肯化的。现在因为女儿毕期近,心下老大替女儿筹划一番事业。肖虎有个心格高傲的脾气,专喜结交乡绅官长,一心要把女儿抬到天上,恨不得运动全中国人,选举他女儿做女大总统,他自己好做个太上总统。在乡间呼么喝六,只是做不到,便退一步想,要叫女儿做个小学校长,只恨城中学校,聘不到他女儿。乡下学校又少,他便想自掏腰包,办个私立学校,好让女儿过一过校长瘾。主意打定,便和钱福爷商量妥贴,一面报县立案,一面筹备开学。借张太城隍庙暂充校舍,划出一只大殿作教室,两间厢房,一间作学生休息室,一间作教员卧室,定名赵氏私立国民小学,并吞三个半私塾,不到二三十学生,等到一切校具、图书、课本筹备妥贴,择定七月二十开学。他女儿乐得眉开眼笑,只因自己要到寒假才毕业,不得不聘下两个教员,一个私塾教师升任助教,一个专诚到城里聘下的主任。助教姓强号惕生,已六十多岁。主任姓黄号胄民,也是近六十岁了。开学那天,肖虎精神抖擞,发下二三十张请柬,一时观礼的济济一堂,校门上挂一块黑漆白字“赵氏私立国民小学校”的牌子,一面校旗,一面国旗,交叉着插在庙门前一个铁香炉内。走进校门,两傍八个黑面红须,伸拳怒目的泥皂隶,里面一个方方的天井,两棵大银杏树,绿荫成幄。正中大殿上一块金字横头写着“来了么”三字,那“来了”两个字上,粘着两方红纸,写的“教室”两字,远远望着变作“教室么”三字。教室内正中悬挂着一艘很大很大的阴船,船上有肃静回避的行牌执事,却也威灵显赫。其他匾额,横七竖八,挂着不少。一边新挂上一块黑版,下面一只半桌,三四十张洋松黑漆的学生坐椅,七高八低,分作四行排着。两间厢房,左面本来供着十殿阎王,现在改作学生休息室,排两条长凳在内。右面本来皂隶阴马的公事房,现在改作教员卧室,搁着两张铺在里面。后进仍让张太爷作公馆。当时庭心内排一张大菜台,是把两只方桌凑成的,台上铺一块白布,围着十来位老者,其中乡懂钱福爷,来宾汪四先生,李老师,主任黄胄民,助教强惕生,校主赵肖虎等一班人,以外另有几个学生家长,说说谈谈。等到学生到齐,一片铃声,助教强先生走到教室内,高唱道:“请乡董训词。众学生欢迎。”乡董大老爷行三鞠躬礼,肖虎推福爷站上讲台,强先生把学生一个个的拉了起来,教他们学着鞠躬。福爷也还了个礼,干咳了几声嗽,又咽了几口唾沫,约略说道:“此地赵老爷开办学校,本乡董始终赞成,你们学生,从此好不进私塾,不出钱读书了,大概也很开心,本乡董希望你们大家永远来塌这个不出钱读书的便宜货,还希望有第二第三个赵老爷肯出来做呆子,出钱请先生,给便宜货你们塌,那么本乡董有厚望焉。”这时台下一片掌声,钱福爷也就在这一片掌声里溜下讲台。其次赵肖虎答词,大致说费了一番心血,现在聘定主任黄先生,教员强先生,将来还有一位校长,便是我的女儿,醒狮女士,现在他还在苏州读书,遥领着这里的校长,你们学生总要像爷娘一般的尊敬长教员,校长好像你们的娘,教员好像你们的……”说到这里,肖虎望望强惕生面上红红的,自己便觉说不下去,只得接下几个“譬如!”“譬如!”又道:“你们视校长教员像爷娘,校长教员自然也当着子女一般的珍惜你们了。”那时旁边闪过一个赤脚妇人,拉了个学生便走,口中嚷着道:“谁要来塌你们这个便宜货,我给了十分面子你们,送儿子来读读书,索性当他子女,要叫你们爷娘了。爷娘一人只有一个,你们那个爷娘,自己把镜子照照面孔,生像没有。”说着,一路走出校去。此时赵肖虎早已下台,黄胄民、强惕生相继演说了一阵,摇铃散席。明日起便正式上课。谁想赵肖虎费尽心血,开办那所学校,讨女儿的好,不到一礼拜,那位醒狮女士回来参观了一次,把他父亲埋怨得险些哭将出来。他女儿道:“爹爹,你办的简实不是学校,是一所养老堂了。聘着这样两个棺材撑头的教员,暮气冲天,把儿童活泼的天机一起葬送尽了。其他教授上的荒唐,更说他不尽。翻翻作文簿子,有甚么‘试述你的妈’,‘试述你的姊’等题目。有一位学生,只做得两句文章,他写道‘我的妈早已死掉,现在只有述述我的校长妈妈’,你想可气不可气。那位主任先生,更是一件柴窑老古董,体育智识全无,居然在庭心里教学生体操,挺尸一般的身子,领着学生跑步,口中还喊着大转弯、小转弯、立春、小雪,我始终不懂他甚么话,笑得嘴歪,退了出来。爹爹,你办这样的学校,还是把银子丢在南溟河中,倒有几个水花瞧瞧,不致害人子弟。”肖虎听着,气得眼睛翻白,恨恨道:“我这所学校,本来为你办的呀,你是校长,你该去整顿整顿。”女儿道:“学校不比私塾。非聘请师范毕业生来办理不可。”肖虎道:“那里有甚么师范毕业生呢?”女儿道:“有是有一位,只是……”肖虎道:“谁呀?”女儿只不肯说,他母亲在旁插嘴道:“你对爷说了,好待爷去聘来。”女儿免不得低低道:“只是怕他师范还没毕业哩,说他则甚!”母亲道:“稀饭没逼热,那么等稀饭逼热吃了再说罢。”肖虎道:“谁要你胡缠,你替我滚开。”女儿不禁卟哧的笑了一声,停一会,醒狮对他的父亲道:“你要聘师范生,只消和钱福爷商量商量,他总有认识的,我们那所学校,非根本改良不可,否则化了钱,还担个误人子弟的罪名,那真要冤枉到十八层狱里去了。”肖虎只有听他女儿的吩咐,过得几天,女儿到学校里去了。肖虎约下福爷来家吃饭,席间要他引荐个师范生。福爷道:“师范生我们乡里实在不多,只有三四个,大家有事,未必肯来。有个镇上的尤璧如,他在蠡口做教员,前在碰见他在家里,谈起蠡口那所学校学生太少,很不满意,或者肯到此间来,我替你问问他再说,他的确是老牌师范生。其他镇上汪四先生的儿子汪绮云,去年的师范讲习所,今年暑假,听说也毕业了。和璧如一起在蠡口同校教授”。肖虎道:“汪四先生的儿子,更是家学渊源,一定不差的,倘两人肯同来更妙。否则,随便那人都好,薪水从丰,费心介绍。”福爷连声答应,回家问起玉吾,玉吾道:“爹爹,这件事巧极巧极。绮云、璧如现今通在家里闲着没事,蠡口那所学校,因学生少,给县里取缔了。”福爷道:“那么你去知照他们,待我肖虎处去一封信,解决下薪水问题,便好去上课。”当下玉吾去见了璧如,说起这事,璧如道:“那也很好。近一些,每星期可以常常回家逛逛”。说罢,一同去见绮云。绮云一听这个消息,快活得两脸通红,鼓掌称谢,简实比乞丐做了大总统还要快活。 看官一定疑惑我过甚其辞,不知一些也不说谎。汪绮云前一番事,做书的没交代过。汪四先生只生他一个儿子,从小替他定下澄泾一头亲事,便是沈衣云家李老师的女儿。谁知绮云一到十六七岁,瞧了几册甚么“饮冰子自由书”等,顿时的醉心自由起来,闹得汪四先生摇头跺脚。去年十一月里,绮云到城中参观联合运动会,无意中在会场内拾得一个线结的名片袋子,里面有五六张名片,一帧二寸小影,一只小线戒子。绮云瞧瞧名片上刊着赵万雄,下面一行小字道醒狮苏州南乡。反面又一行小字道:通讯处苏州胥门自立女校。又瞧瞧那小影一个女子,生得粗眉大眼,雄纠纠气昂昂,却也英挺有生气。绮云心下十分合意,自以为天假其缘,又想到自己最怕荏弱女子,甚么腰如柳枝,婷婷,我都不赞成,这样像一个雄壮威武的女子,正中下怀,便是将来偶然发几个寒热,也不吃惊,从楼窗上跌到阶沿下,也不能损他毫发。绮云越想越喜,不免一封连封的肉麻情书,寄给那位醒狮女士。醒狮女士今年十八岁了,只怨父亲肖虎,本钱太足,大约生我时,虎力太猛,因此害得我像四金刚一般,瞧着全校的同学,都有甚么黑漆板凳啦,甜心啦,我爱啦,闹不清,独有自己无人顾问,有一回,经同学姊妹介绍一位男学生,约在西园相见。醒狮振刷精神到西园大殿上踱来踱去,守守不来,便在三世佛前求签。每停五分钟求一条签,连求了十三条,统统下下,自知没望,正要想走出大殿,跑进一个矮小侏儒的学生来,仰着脖子,对醒狮只一望,吓了一跳,当下那学生说不出别的话,望望三世佛,望望赵醒狮,好像在那里把三世佛的丈六金身,和赵醒狮比较长短大小,比较了一会,翻身便逃。醒狮气得挺着肚子,更像前殿的弥勒佛,踱了出来,碰见介绍人对醒狮笑道:“那人见你一面,吓得倒退不迭。我问他怎样,他只管摇头,说不敢仰攀。”醒狮气愤回校,想出一个妙策来,趁运动会人头挤挤,做下三十六鸳鸯数的名片袋子,每只里塞一张照片,五六张名片,一只戒子,在会场内四下散布着相思种子。这条妙计,果然效力不小,不满一星期,便络续接到情书一百六十五封半,其间也有一人连写三四通的,也有甲拾得,给乙偷见了,私下投函的,也有学生拾得,给教师瞥见,收没下来,教师自己投函去约会的。有一张还是写的明信片,只好算他半通。在这个星期内,赵醒狮的情书,把邮差和校中收发员,忙得不亦乐乎。全校同学,人人眼红,醒狮把一封封的信,汇集拢来,细细评阅,觉得汪绮云最多,一人有十九通,其愚不可及,其情很可怜,免不得复他一信,叫他把籍贯和三代履历详细开来。绮云如获纶音,连夜寄去,醒狮一瞧,又是同乡关系,便把终身相许,勉他入校读书。绮云接到这封信,好似空手白手,在草地上拾到一个美人,其喜可知。当下回府和汪四先生家庭革命起来,结果把李老师那头亲休退,又拼命拼到二百块钱,去考取了师范讲习所,在校里时和醒狮通信,只不曾会面过。醒狮要待毕业后,和绮云自由结婚,不知绮云那所师范讲习所,只半年已毕业。绮云早知醒狮的父亲叫肖虎,便是南溟庄财主,所以听得玉吾、璧如来说肖虎办学,请他去做教员,快活得不可名状,心肚五脏,险些笑了出来。 当下绮云、璧如两人,跟玉吾到家,见过福爷,相烦引荐。福爷写下一封信,专足送去给赵肖虎,肖虎欢喜不迭,回信福爷。福爷又把信给玉吾,分头向璧如、绮云接洽,信内说明璧如主任,薪水按月十六元。绮云助教,按月十二元。聘书要等校长醒狮女士签下字送上。璧如见得,很觉那个校长突兀,心中纳罕。绮云见了,喜不自胜,心想那个字,何用签得,醒狮便是我,我便是醒狮,何不叫我签签便好。当下专待聘书到,便去上课。一面赵肖虎把两位老古董停止了职务,写信给女儿,说明详情,写就两张工楷的延聘书,空着校长下一个名字,附在信内寄给女儿,叫他签字寄来。停了两天,肖虎接到聘书,也没回信,当时匆匆忙忙,把两张聘书寄给福爷。玉吾知道肖虎送来,一定璧如、绮云的聘书,拆开一瞧不差,一式两纸延聘书,当即送到璧如店里,绮云也在一桌喝酒。玉吾把各人一张,分给他们,璧如先一瞧,心下猛吃一惊,指示给玉吾瞧道:“你瞧怎样和前天信上说的不符啊。”玉吾细细读下一遍,又把绮云的,读一遍,方始觉得不对。绮云升了主任,薪水十六元。璧如降级助教,薪水十二元。绮云心下,早已明白,不由得一阵开心,卟哧的笑了一声。璧如瞧瞧那个歪歪斜斜的校长签名“赵醒狮”三字,心下明白了一半,也不和绮云多说,笑道:“我和你彼此老友,既不在名分上,又不在区区四块钱一月薪水上,总说得通的,照聘书办事好了。”玉吾不知底细,还道:“肖虎写错的,要收还去问问明白。”无如两张聘书,统通给两人塞进袋里去了,也只好不去顾问。当下三人谈谈说说,约定出月初六星期一去授课,吩咐玉吾代复一封信去,玉吾应允。绮云道:“音乐一科我弄不来,你担任罢。”璧如道:“技能科,当然是助的职务,我认定算术、音乐、体操四科,其余国文、修身等科,该你主任先生担任。只是我教授音乐,非用我自己那座风琴不可。我那座风琴,买了好几年,用熟了,现在风箱有些走气。黑白键也有几个捺不响,非送到苏州裕昌去修理一下不可。我想明天礼拜六,去开一次,回来再休息一礼拜,便要去上课了。绮云,你苏州有甚么事,可要同去?”绮云道:“我苏州没有要干,似乎不必去,你到裕昌,任便替我在隔壁大文印刷所,取一百名片,钱已付清,一个多月,总印好了。”璧如道:“可有收条凭居?”绮云道“你只要说明汪绮云名字,便比收条凭据效力还大。因为这东西,别人没用的,谁愿冒领。”璧如道:“说不定有同名同姓的汪绮云,拿去凑现成哩。”绮云道:“我的姓名,是向内务部注册立案的,他人决不敢冒牌,自己也有暗记号,决不和人缠差的。”璧如一笑道:“那么他们不肯付我,我却不管帐。”说着天已黑暗,各自回去。明日清晨,璧如吩咐店中学徒,把家里一座风琴,搬到航船上,等到开船,璧如跳到船中,一路开往苏州。下午已到齐门,璧如叫一个苦力,把风琴送往观前裕昌,吩咐立刻修理,当日要带回去的。店员含糊答应着。璧如去买了些零碎东西,取了名片,见那名片匣盖上,粘着一张,只汪绮云三个大字,并没小字,璧如塞在袋内,走过裕昌瞧瞧那座风琴,尚没动手,不免和店员争吵。另一老者走来解围,把风琴下面的气箱一瞧道:“只细小一个出气洞,不要紧的,我送你一些鱼膏,送你一张皮纸,你拿回去把个小洞粘一粘没,便不走气,不消修理得。几个音键不响,更不要紧,只消回去把里边铜音键抽出,将一些灰尘吹去,便响。”璧如听他一说,也觉很易,无修理之必要,给了两毛小洋,又叫个苦力送到船上。那时船中一个乘客也没有,璧如便把鱼膏粘上皮纸,等下一刻工夫,捺捺果然响了,只二三个音键不响,没有修理家伙,只好回去修理。停了一会,璧如正在舱内捺风琴,猛觉得那艘船荡了一荡,左右动摇不定,艄公叫道:“对不住,脚步轻些,船要翻的。”船头上那人发出洪钟般的声音道:“你的船又不是纸糊的,站不起人。”艄公伸颈对船头上望望,便不敢声响。璧如待要望时,船头上那人弯着身子钻进舱来,璧如猛吃一惊,只见那人不男不女,一个身子胖得像牯牛一般,两只小腿比灯笼还粗,一双印度金莲,走路绰拍有声,一身粉红纱衫裤,一条齐膝短裙,头发蓬松,像个雀巢,方面大耳,阔口巨鼻,握一顶纺绸伞,挟一册英文书,跳进舱内,一艘船顿时沉下三四寸。璧如吓得躲过一边。列位明人不必细说,这副神气的女子,舍赵醒狮有谁呢!只是尤璧如虽经他委任为“赵氏私立国民小学校”助教,罚咒不认识这位文明校长。醒狮女士坐在舱中,好似不屑向璧如顾盼,只管把册英文书翻阅。一会子船开了,再也没有第三个搭客。璧如枯坐觉得寂寞,又翻开琴盖,捺琴消遣。”醒狮女士目在书上,耳在琴上,只听得那琴声捺的“点点杨花谱”…… 迷沙沙沙□□笃□沙……迷沙迷□□□独□□□迷来……笃笃笃□迷迷迷□迷□笃□□……笃笃□笃□笃□笃……沙沙沙□沙! 琴声戛然而止。醒狮听得那座破洋琴,七个音倒坏了三个,只是笃笃笃沙沙沙,肚里忍着笑,又听得捺着 “秋之夜谱”道:…… 独独迷□□独□□迷迷沙……□□□沙笃笃□□沙沙沙迷□……独独独□□沙沙□迷迷沙沙□……笃笃□□□沙沙□□□□笃……笃笃笃笃□笃□沙沙迷独□……迷迷独迷沙沙□□□…… 醒狮女士再也忍不住,吃吃的笑了一阵。璧如觉得那只破风琴,再也弄不出什么花巧,自家听听也不成甚么调,捺下不肯响,真叫气力不大出,也只好中止,可怜高山流水之音,钟期在旁,琴不争气,也只有辜负知音。璧如放下手,又觉纳闷,摸摸怀里那只香烟嘴,一时摸不到,把一切东西统摸出来,甚么香烟头、火柴匣、皮夹子、断铅笔、日记簿,又绮云的一匣名片,一起放在琴盖上。 这当儿奇不奇巧不巧,醒狮女士两道电光似的视线,直射到那只名片匣上,和汪绮云三个字,打了个照面,脑系里蓦地起了一阵甜热,对璧如面上端相一会,璧如觉得受宠若惊,生平没有受过女性这样热烈的欢迎,反低下头,不敢平视。醒狮女士不由得轻移莲步,坐过一边来。忽听艄公喊道:“慢些,船要侧翻了。”醒狮女士只好依旧坐到原位去。原来小船里面,像醒狮女士一般的身子,举足轻重,岂容妄动。璧如心中好笑,不料那位女士,笑嘻嘻的和璧如搭讪道:“先生不是汪绮云吗,谁想今天这样巧遇,同舟共济起来。”璧如只笑着点头,并不辩明不是绮云,醒狮越加胆大起来道:“绮云,你认得我吗?”说着,吃吃吃笑了一阵。接着道:“怕你只认得我笔迹,不认得我面貌,我的面孔,今年格外胖了,怕和从前给你那帧照片上差得多了,莫怪你要不认识了。”璧如听得话里有因,索性含糊着道:“简实不相识,女士是谁呀?”醒狮女士忽向璧如瞅了一眼道:“可是你心不在焉,没有我这样一个人在你脑筋里,你终究是个有口无心的人,信札一封连一封,说得天花乱坠,当了面,边我的名字也想不起了。”璧如那时,装作假痴,笑道:“我拭拭你呀,我有你的照片,怎会不认识你的?”说着,把一张汪绮云的名片,授给醒狮女士道:“你瞧这张名片印得还好么??你的名片,用石印的呢,铅印的?”醒狮女士道:“我前回的不是你见过排铅字的吗?现在讲究了,排的仿宋字。”说着,掏出一张给璧如。璧如不瞧犹可,一瞧在面上绯红,亏得镇静工夫,加人一等,不曾当场现出原形,片上印着赵万雄三个大字,醒狮两个小字,角上又有赵氏私立国民小学校校长一行头衔。璧如心想:今天无端碰见上司,撒下这个弥天大谎,那还了得。只是事到其间,真叫有口难分,索性将错就错罢。我十二块钱一月的薪水,情愿牺牲了。当下面上做出不慌不忙,把醒狮一张名片,塞进自己袋里。醒狮又道:“我们校里,新的风琴,早已置办,你那座蹩脚风琴,还要他做甚?”璧如道:“那却捺熟了,不舍得抛弃。”醒狮又道:“绮云,我家那所学校,给我的爹爹办坏了,非你去整顿不可。那位助教尤璧如,大概你总和他要好的,前天家父来信,说他资格老,原定他的主任,你的助教。我想资格老不卖钱的,你在其内,当然是你的主任,只好冤屈他做助教。现在办事,不论大小,免不来感情作用。绮云,你道对吗?当下我把两张聘书,重行写过,这番事情,怕你还不知。”璧如听得,荡气回肠,暗暗说声:“惭愧。”面子上装出十分感激的样子道:“承你的情,要你包涵。”醒狮道:“你怎样客气到如此”自家人何必装出虚伪来,谁想你写信一样,谈话又是一样。我问你,有几副态度呢?”璧如道:“好好,我不客气了,你今天回来之后,隔几日返校?”醒狮道:“礼拜一便去,下星期校中要旅行到西湖,耽搁几天,回来之后,便要中秋节假,那时候又好回来小住。你近来忙得怎样?我有一两个月没接到你的信,你前回要求提早结婚,我不是不赞成,怕手续上来不及,所以拒绝你的,难道你因此消极,不和我通信吗?”璧如对于这几句话,简实无从回答起,只好呆望不响。醒狮又道:“我们俩总算神交,比不得他们鬼鬼祟祟,一认识便厮混在一块儿。我们通信了半年,今日才得碰面,碰面以后,又增添了一层情感,你毕竟要提早,那么我允许你中秋节罢。只是结婚之后,我仍旧要到校考毕业,好在功课早已完结了,结婚期内,多请几天假,也不打紧的,你道这个办法好吗?”璧如这时索性放大着胆子,装出一副嬉皮笑脸道:“可是我实在 等不及了,你做做好事罢。此番回去,行一行礼就算了,何必检日子呢。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孤孤凄凄的住枯庙里,简实住不惯。结婚以后,那就好住到你府上了。”醒狮那时,挤着一双粗眉大眼,向璧如白了几白,接着道:“婚姻在事,也没这样便当。你校里住不惯,等我回去办好交涉,你住下我家,也不妨事。”璧如道:“毛脚女婿,那是我不做的,非要合卺洞房,才觉得有味。”醒狮又对璧如瞅了一眼道:“怕你嘴里说说,家里真办不到哩。”璧如道:“结婚是我个人的事,自己有主张,随便那一时那一刻,只要你愿意和我结婚,我马上和你结婚。”醒狮道:“呸!结婚的手续,也很烦琐,怎好立时立刻举行呢!”璧如道:“我说的不是形式上的结婚,是实际上的结婚,两人睡在一块儿,结婚的实际便尽了,形式随便他们几时想着做,我们便几时做,可是和我们不相干的,我们只求实惠好了。”醒狮那时也有些情不自禁起来,两只水汪汪的眼珠子,对璧如惟似嗔非嗔,似喜非喜。璧如心想:肚子里这口鸟气,非趁此机会,出他个干净不行。索性畅快说道:“醒狮,瞧你不出倒是个民国孔二奶奶,这样一点一划的规矩,现在外面跑跑的女士,真讲不到结婚两字哩。他们说的,结婚便是爱情的一个坟墓,等到行结婚礼,爱情早已葬送尽了。真正的爱情,便在未结婚以前,偷怜窃爱,彼此郎情如蜜,妾意如胶,若即若离,难分难舍,这其间真有说不出的好处。可惜我和你都没有尝过,倘要等到红氍毹上拜过了,才行那个周公之礼,真如大嚼江瑶柱,索然无味了。醒狮女士,你道我的话对吗?枉为你是个赫赫有名的新人物,讲恋爱自由的,这一些真正恋爱的味儿也没有尝过,说你听也不知甜酸苦辣,真可惜可惜。你既没有尝过,也不能怪你办不出好味儿,只是你要尝时,我也不惜牺牲,尽力报效。你一经上口,包要片刻舍不得我哩。”醒狮女士此时一颗心,别别的跳荡,面子上呵叱璧如道:“我不要听你的油嘴,规规矩矩问你,几时来上课?”璧如假作摸摸袋里道:“哎哟,一张延聘书不知那里去了?我本想寄还你呀。我不贪你家十六块钱一月,冷庙里总也住不惯的。我今儿当你校长先生面辞职,不干!不干!”醒狮道:“你又要作难我了,你要怎样,才肯担任,请你开出条件来。”璧如道:“也没有甚么条件,第一你先给我好处,别的都容易商量。”醒狮道:“要甚么好处呢?”璧如道:“明人不细说。好处者,好处之好处也。我得了你好处,包你办事办得处处都好。”醒狮羞答答道:“你半年挨下了,两三个星期难道……”璧如摇头幌脑道:“难挨哪!难挨哪!度夜如年,守身如杀头。”醒狮卟哧的笑了一声。 那时忽听得艄公喊道:“南溟庄塘角边登岸!”醒狮惊道:“我家到了,绮云你倒底那天来上课?明朝我在家里等你,你来有要言对你说,包你满意,你别失约。”璧如笑着只不开口。艄公又催着快快上岸,船已停泊。醒狮钻出舱去,站在船头,又叠问璧如怎样怎样?璧如道:“我不但教务请代表,将来一切都请代表。”醒狮道:“什么话?”璧如道:“你登岸罢,日子长久哩,隔天再谈罢。”醒狮免不得跳上岸去,璧如暗暗好笑,心想这口冤气,总算出得爽快,只是暂时不能漏脸,将来那件双包案破裂起来,终有一番唇舌哩。当下航船到得福熙镇,璧如走回店里,吩咐学徒把风琴搬送回家,自己便在店中吃罢夜饭,一宿无话。明日绮云走来。璧如把一匣名片给他道:“幸不辱命,只是少了一张,给我一位朋友取去了。”绮云道:“一张名片,值得甚么,你未免太忠厚了。”璧如道:“我出名的忠厚人,不得不报告明白。”绮云一笑而去。过得几天,璧如父亲偶沾小恙,璧如便借此为由,辞去职务。绮云直到礼拜二才去上课,醒狮女士此次还家,无端受璧如一番语言的兴奋,不免性欲冲动起来,回家提出婚姻问题,和肖虎谈判,结果父女俩决定挽钱福爷执柯。福爷向汪四先生商议,汪四惯于绮云革命手段,只好子命是从,当下议定八月十四吉期,一切仪式从简,全用文明礼制,略备几桌喜筵,开个茶话会,行三个鞠躬,便算成礼。在这两个星期内,绮云发柬请客,布置新房,忙得汗流浃背。校中另聘了一位助教,绮云也没有去上过几次课。吉期既到,绮云请玉吾、璧如帮忙,玉吾乐从其事,璧如惭莫能助,心想这个爆裂弹爆发起来,不是耍子。当下虚应一声,只匿在自己店里。绮云衣冠簇新,精神抖擞,准备合卺交杯,消受柔乡艳福。一交午正,宾朋满座,觥筹交错,说不尽盈庭喜气。绮云向四座一望,大为诧异道:“咦!”正是: 长生殿里虚前席,专盼杨环踏月来。 不知汪绮云为甚么诧异?说出甚么话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一片汪洋田庐成泽国万星灯火词客到春江 话说汪绮云结婚那天,宾朋满座,喜气盈庭。绮云望望四座,不禁诧异着道:“咦!怎样我的一位老友尤璧如还没有来呢?”玉吾也觉纳罕。绮云道:“我预备请他和你两人移花烛咧。吃罢饭,拜烦你去他一请,唤他即来,一切行礼的节目,也要和他磋商磋商。”玉吾道:“理会得,包我身上,请到便是。今天你办下这样盛筵,他怎肯不来,放心好了。”当下饭罢,玉吾走向新房内,观光观光,只见收拾得花团锦簇,帐上被上,都有一阵阵的蕙馥兰芬。四壁催妆联句,琳满目,也有绮云同学送的,也有戚友送的。其中一联写着:“不破坏安有进步”“大冲突方生感情”,未免刻划难堪。又一联集的成句:“春风放胆来梳柳”,“夜雨瞒人去润花”,却很浑成帖切。又泥金对写的一联:“沈约应怜腰瘦损”,“杨环端合貌丰腴。”玉吾一瞧送的人,署名沈衣云,只是笔迹像璧如写的,心想:衣云又不在澄泾,怎会送起催妆联来,又怎会知道新娘子的貌丰腴呢?又瞧璧如自己送的一副对子,写着:“赐浴华清窄”,“呼郎山谷鸣。”玉吾心想这位仁兄,又弄蹊跷了。上联说新娘十分痴肥,下联切合狮吼,颇具巧思。又一联写的篆文,一时瞧不大清楚。玉吾细细辨认,才知是“喔唷一声,狮子搏绣球之柄”,“呜咂片响,鼠儿舐灯盏中油”,玉吾笑不可抑,心想这副对子,未免太恶形罢。只是送的人不认识,说不定三副一起璧如弄的玄虚。瞧了一会,踱出新房,正想去找璧如,走出门外,见船中跳上一位英爽照人的少年来,唤声:“玉吾兄,你那里去?”玉吾一瞧是沈衣云,喜出非望,迎上挽着手,同到绮云家。衣云规规矩矩和绮云父子道过喜,然后坐下喝茶。绮云吩咐开饭,衣云道:“不必,早在舟中吃过。今天还是从木椟一路到此,叔父家尚没去过。”玉吾问衣云处馆怎样辛苦?衣云道:“这也不算处馆,简实是伴读,大胆老面皮,混口饭吃。”玉吾道:“半年不见,你学得这样客气了。你有饭可混,我连粥也混不到哩,依旧是游闲浪荡过日子。”绮云道:“大家别客气。”正说着,汪四先生走来,和衣云攀谈。衣云忆及旧事,心中窃笑,谈了一阵正当的话,笑对汪四先生道:“老伯去年在我家,你说甚么事托我解劝解劝令郎啊。”汪四先生摇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生米已煮成熟饭,现在时世,老年纪不卖帐了,只好让他们自己弄去,我也不高兴空做什么闲冤家,管不尽许多了。世兄你道对吗?”衣云笑笑,玉吾拉了衣云到新房里去参观,把几副有趣的催妆对,指示衣云瞧。衣云惊:“这副对子,谁冒我的名字,我一些没有知道?”玉吾道:“你猜谁?”衣云细认一会,笑道:“舍璧如有谁呢!这位仁兄,总喜欢寻开心。”玉吾道:“我同你拉他来,当场对验笔迹,弄他个水落石出。”衣云道:“使得。” 两人一径走到璧如店里,见了璧如,玉吾笑嘻嘻对璧如道:“老兄东窗事发,我们俩特来提你去质讯,瞧你再逃到那里!”可是这几句话,把璧如吓得三魂入地,七魄升天,他还道是舟中事发,呆呆不响。玉吾又道:“识相些不必多谈,跟我去罢。你好!冒牌冒到这上面去了,你还不从实招来,贷你一死。”璧如道:“甚么大惊上怪,你替我说个明白,我好还答你真相,这事也不好怪我的啊。”玉吾道:“你自做的事,自肚里明白,还不是你冒牌,倒有谁呢?”衣云又道:“本主人在此,你也不容抵赖,实在我怪你差,太调笑得人难堪了。”璧如始终没有弄清楚,贼人胆虚,只道爆裂弹爆发。玉吾又问道:“你说说那个新娘子,究竟有怎样胖?”璧如忍不住笑道:“你们不要嘈,待我从头至尾讲你听,这也叫凑巧,不能十分怪我的,我不过聊以解嘲罢了。”玉吾道:“你冒了牌,还说不能十分怪你,你有甚么理由,你说!”璧如道:“便是那天我到苏州去修理风琴,回来巧遇他那位未婚夫人醒狮女士,我见了这副魁梧奇伟的神气,吓得倒躲不迭,可是再巧也没有,绮云托我带回一匣子名片,给她瞧见了,她便当我是绮云,和我攀谈。我始初那里想得到便是她,含糊下去,谁知越弄越僵,大错铸成,一阵子捣鬼,她把心坎里的情话,和盘托出,我也只好胡调下去,她直到南溟庄口登岸,我才始卸罪,她还殷殷叮嘱我,隔日到她家去。你们想,这件事,也是一时弄成僵局,叫人有口难分。”玉吾听得,跳起来道:“你好!你好!还有这样一件泼天大祸,今儿不打自招,不知你可曾碰坏她哩。”璧如道:“谢谢罢,这样一件惠山耍货,谁愿意碰她一碰。”衣云不甚明白,玉吾又把醒狮的历史,和办学校聘教员的经过,详述一遍,衣云恍然大悟,责备璧如道:“你朋友面上,太对不起。玉吾道:“衣云,谁想我和你轻轻向他一吓,吓出这件公案来,倒也出人意料,他算得是老口失风,我和你今天有好戏瞧咧。”璧如道:“事到其间,本来不好再瞒。只是事前他们俩始终不见一面,直到今朝结婚才发觉,却非始料所及。我又便宜他们,饶他们一阵闹新房了。”玉吾道:“谁饶你不去,今天捉要捉你去移花烛,否则我们没有好戏瞧的。”衣云道:“璧如,你今天不去贺喜,显见情虚视避,反为不妙。”玉吾道:“我劝你串演双包案后,索性接串一出花田错罢。你今天换换衣服,坐在新房里,等新娘子来,你即便和她实行了一个周公之礼,绮云来干涉,包你反要给新娘子打出房去。”说得衣云哈哈大笑。璧如道:“不要取笑罢。你们责备我不好不去,只是怎样叫我去见新娘一面呢?你们设身处地,替我想想哪。”玉吾道:“不打紧,我送你一个虎脸子,或者替你在新房里,挖就一个地洞,预备你和新娘见面时的退步。”衣云道:“别说笑罢,璧如今儿,真叫张天师遇鬼,有法弄得没法了。我的意见,不如趁新娘没来,先向绮云说明,倒是个光明磊落的办法。”璧如道:“叫我也难启口。”玉吾道:“我有个应变办法,舍此没有别条路。你横竖俏皮惯的,谁也不能当你真。醒狮虽猛,总不会当场扑杀你的。我们两人,暗中见机行事,随时维护你,你去,只管俏皮到底。你倘没有这般勇气,我预备下一个锦囊给你,包你临阵不怯,对付有方,只是事前你不好泄漏我的锦囊。”璧如听他说得郑重其辞,倒也将信将疑。玉吾走到他店堂里,找个信封信笺,当真写上两句话,固封了,授给璧如道:“你急难时开拆,此计百发百中,虽陈平、孔明,也不过如此,你过后自知。”衣云偷问玉吾,玉吾道:“天机不可泄漏,。”璧如也便一笑藏下。两人押着璧如,一直走到汪家。璧如道过喜,绮云责备他怎不早来。璧如编谎道:“店中有些小事,辱蒙宠召,迟到为歉。”玉吾低低对璧如道:“你别再弄僵,今天不好这样客气,要扮出十分俏皮才合。”璧如点点头。衣云领着璧如、玉吾,一直走进新房里,指着壁上落自己款的一副对子,问璧如道:“你瞧我这副对联写作怎样?请你评判评判。”璧如嬉皮笑脸道:“很好很好,不要多烦罢。”玉吾道:“我佩服璧如,无处不用其冒牌。”衣云道:“这样不费我分文,冒牌随他冒,只是不要拆我烂污,得罪朋友就是。”玉吾道:“平心而论,这副对子,还算规矩,不拆你烂污。那边一副篆字的,璧如真太荒唐了,人家瞧瞧,成何体统。”璧如低低道:“老实告你,连带这个送的人还没有生咧。我怕不雅观,所以写做篆文,试问此间有几个人识得篆文?怕新娘子只能依照这上面做,也识不全这上面两行篆文。”衣云笑道:“璧如真心计独工,平空化一个名,送副对子,打趣打趣人,亏他有此闲工夫。”正说着,绮云走来,嘱璧如移花烛。璧如道:“我身体太长,和玉吾俩不相趁,还是衣云和玉吾一样长短,请衣云罢。”衣云也无可推辞。这时礼堂已排好,节目已订定,厅上陈列得中西合璧,既有天然几供着花烛,又有大菜台搁着花盆。礼堂上两座风琴,庭心里外加吹打。停一回子,外边一阵鼓吹,几声爆竹,嚷道:“新娘子来了!”早有一艘巨艇,泊在岸边。媒翁钱福爷,和四个送亲的宾客,毕恭毕敬,走进里面,和汪四先生恭喜。汪四还过礼,引到厢房内,喝茶用点,自有宾朋陪着。福爷招汪四先生低低磋商两个条件,说是新娘的意见,行礼不拜跪,登岸不用轿。汪四先生道:“不拜跪,我决不争。只是红灯花轿,不可不用。可是我正正式式娶一房亲,让新娘子两脚跑上门来,成何体统。况且有句成语,叫做‘冷脚上街沿,粥饭弗连牵,’我家总算墙门,决计不好承认她的。”福爷碰了这个钉子,只得去和新娘商量。亏得醒狮女士通融,答应乘轿起岸。当下自有花轿抬上船头,新娘不用扶挽,大踏步跨进轿子,四个轿夫,摈得一摈,动也不动,添上两位扶手,才算抬上肩头,一直进宅,号炮一声,到大厅停下。这时候看客让开一条走路,忽见轿子后面,跟着二三十个小学生,领班的一位教员,着一身白操衣,带一顶黑操帽,顶上罩一块白布,像送殡一般。前面两个较大的学生,执两面旗子,一面五色国旗,一面校旗,写着:“赵氏私立国民小学校”字样。教员领到大厅上,把个叫子,嘘溜溜吹了一声,学生分两旁站定。教员高叫一声向左右转,立正,少息,二三十个学生,也有赤脚的,也有蓬头的,两旁罗汉一般对面对站着。那时看客大家说,这一班小名堂,不知那里叫来的?有人说,不要瞧小名堂,瞧新娘子罢。新娘子那时等花轿停下,掀开帘子,跨了出来,把几个伴娘吓了一跳,早有赞礼员喊道:“新娘入席。”新娘放出随身本领,开正步,向前走,走到正中站定,摆一个金鸡独立势,一个身子挺胸肚,颤巍巍像一座肉屏风。这时四个轿夫,大家摸摸肩上,一块红肿,忍痛把空轿抬出门去。看客二三百只眼睛,全集中在新娘身上。见了新娘这副神气,大家不约而同的伸伸舌子。只见新娘穿一件粉红绣花夹衫,下襟罩到膝盖,红裙穿不穿也瞧不清楚。颈里不但没领子,还挖一块,露出雪白一件汗衫。两只奶子,像南北高峰般对峙着。满头乱发,用缎带扎住。鼻子上架一副黑晶眼镜。顶上一幅粉红纱,拖到肩下,外加一朵纸扎的大花。脚上一双黄皮鞋,好像向印度阿三借来的。这时赞礼员又喊新郎入席,绮云早已打扮得簇新,等在新房门口,听得叫他入席,忙踱到正中去,和新娘左右站着。那时看客一阵拍手,嚷道:“快看矮新郎官和长新娘子。”原来绮云和醒狮并肩站着,要相差小半个身子,绮云的头,适齐醒狮的奶,当时两人各不相视。赞礼员又喊主婚人入席。汪四先生和肖虎一位代表走上前去。又喊证婚人入席,绮云的一位舅舅走上前去。又喊介绍人入席,福爷也上前站着。又喊奏乐,庭心里吹了一阵小喇叭。又喊奏琴,有两位绮云的同学,捺了一会子三六调。又喊证婚人宣读证书,那人捧了一张婚书,哼哼哼读罢一遍。接着各人用印。又喊新郎新妇行三鞠躬礼。这时忽又听得那个教员大叫一声“立……正!”全堂的人各吃一惊。一班小学生,个个站得直挺挺。新郎新娘,也依着他口令立正行了个三鞠躬礼。又喊新郎新妇对面行三鞠躬礼。醒狮向右转,绮云向左转,面对面站着。此时醒狮心中猛吃一惊,不觉得低低喊一声,咦,闭一闭目,把脑系里贮蓄的尤璧如影子,回想一想,觉得和面前那个新郎,相差甚远,诧异得说不出话来。事到其间,只好任人摆布。行过礼,向各人行谢礼。接着证婚人、主婚人、介绍人训辞。来宾、亲戚颂词。那个教员忽又喊起口令来,全体学生,向校长新娘,主任新郎,行个正正式式九十度的三鞠躬礼,方始退出礼堂。醒狮直等到送入洞房,心中只是迷迷糊糊,委决不下。 等一会子,再熬也熬不住,传命唤福爷入内,福爷始终不知其事,见了醒狮,醒狮猝然问道:“这个新郎是谁呀?”可是这一问,把福爷缠昏了,一时回话不来。醒狮又问道:“那人可是真的汪绮云?”福爷只好笑道:“的的确确老牌汪绮云。”醒狮又问:“可是一向叫汪绮云?”福爷道:“他出世便叫汪绮云。”醒狮又道:“不知福熙镇上,共有几个汪绮云?”福爷道:“我只认得他一个。”醒狮道:“那个汪绮云,可是在城里师范学校毕业,在我们校里当教员的?”福爷道:“一些不差。”醒狮点点头道:“我弄清了,对不起老伯。””福爷真缠得头昏脑胀,要想问明底细,外面来喊他入席喝酒,只好抱着个闷葫芦,走出新房。当下一应亲朋统统在厅上宴饮,天光黑了,灯烛辉煌,人声喧腾。玉吾、衣云、璧如,拉着新郎,坐在一桌子喝酒。玉吾给他个信道:“绮云,你今天新夫人前,还有个难关没过哩。倘你划不清时,只要请璧如去做代表。”绮云道:“你们又要说笑了。”衣云道:“新嫂子这样高大,你新郎官这样瘦小,未免相形见绌罢。”玉吾道:“晚上睡在床中,真叫‘凑了头来脚弗齐’,倘凑齐了脚,你只好呼他的奶子。”衣云道:“俗语说的‘蹄子上顶只虾’。真替你们贤夫妇写照了。”玉吾对璧如瞧瞧道:“你今天何以这样规矩”一语也不发。”衣云道:“他说话的时机还没到。”璧如道:“我正在做首歪诗。”绮云道:“璧如,你的歪诗真多,替我免了罢。”璧如道:“甚么免了?你们交锋还没交锋,这块免战牌,劝你暂时搁起。我的歪诗背你听:‘新娘何其长,新郎何其矮,一管鼻头风,吹入肚脐眼。’”玉吾、衣云大家拍手,璧如又道:“新娘何其肥,新郎何其瘦。跌入郎怀中,泰山压条狗。’”绮云羞着道:“算了罢,算了罢。”璧如笑道:“你们瞧,他这副只管求饶的态度,学着不知甚么时候用?”正说时,一个伴娘走近绮云前,低低道:“新小姐请你新少爷到房里去。”绮云点点头,玉吾听得嚷道:“快些,第一道金牌已到。”璧如道:“我没有听清楚呀。”玉吾背着道:“新小姐请新少爷到新房里去。”璧如道:“三个新字,倒像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一样的文法,何不再接下一句,到新房里合演新剧,串一套新十八摸。”绮云道:“好了,我去去就来。”玉吾此时只管对璧如面上端相,笑道:“这一召不是好兆,你的火线一触即发,便在那时候了。”衣云道:“待我打探去。”说着,也跑了。席上只有玉吾、璧如两人。玉吾道:“我壮你胆,有甚么在我身上,你只管喝酒。”一杯二杯倒给璧如喝,连喝了十多杯。璧如酒量很宽,并没喝醉,一会子衣云来报告道:“笑话笑话,这位新娘子,简实少见。你想陌陌生生新郎,踏进新房,她便站起来行了个鞠躬礼,这还不算希奇,立下一条逐客令,把新房里许多贺客,统统赶出房外,又把两扇门关闭起来。我在洞子里张张,那位醒狮女士,卸下眼镜,对绮云,像相面先生看相一般,相了一会,又正言厉色的盘驳绮云,盘驳得绮云慌慌张张,在一只书箱里翻出一张甚么照片,几张名片,一只戒指,好像对号单一般,双手供献给新娘瞧。”新娘仔细认了一认,仍旧将信将疑,找出一副笔墨,要求绮云写几个字,好像对验笔迹似的,对验过后,又攀谈一阵,才听得有吃吃的笑声。你道这出把戏,奇乎不奇!”玉吾指着璧如道:“都是他害人,这却不能怪新娘。”正说时,一位伴娘来叫道:“那一位璧少爷,新房里少爷小姐请他进去。”三人各吃一惊。璧如大着胆子道:“就来就来。”衣云替璧如捏一把汗。玉吾道:“璧如,你挺身而出,不去不成其为尤璧如了。有我们哼哈二将保护你,不怕的。”说罢,簇拥着走到房门口。璧如听里面又在催那个伴娘道:“怎样尤先生不来?你再去请他,马上就来。”那个伴娘奔出房门,也没有瞧见傍边站着三个人,一直走去。璧如有些胆寒,玉吾道:“锦囊!锦囊!”璧如会意,把胸前个信封拆开一瞧,喜不自胜,只道:“神机妙算,佩服佩服。”那时却不进房去,一径到厨房间,找一只文旦壳子,一根青皮甘蔗,一个橄榄,把橄榄穿根篾片,插在文旦壳上,像顶瓜皮小帽,把他顶在头上,手执根青皮甘蔗,当他旱烟管,不住的塞进嘴里呼吸。玉吾见状,拍手赞赏道:“孺子可教。”衣云莫明其妙。那时璧如进新房,眼望着天,也不瞧床沿上坐着几个人,嚷道:“叫唤老爷,有甚贵干!”一对新夫妇见他这副神气吓了一跳。璧如又道:“御驾在此,有事便奏,无事退朝,老夫要打道回衙了。”这时新娘细细把璧如打量一会,对绮云道:“一些也不差。”绮云要想开言,璧如把根甘蔗当烟管,向花烛上去吸火。绮云膛觉卟哧一声笑了出来。璧如趁势脚一跛,跌到新娘身上去,坐在新娘怀里,一根烟管也掉在地上。新娘力大如牛,把璧如个身子提将起来,坐在床沿傍。璧如一骨落钻到里床去,口中叽哩咕噜。玉吾、衣云忙奔进房来,惊问道:“绮云,见璧如吗?他喝得烂醉,不知跑到那里去了?”绮云蹬足道:“他在这里床上呀,你们快来拉他罢。”玉吾道:“该死该死!当心呕吐,弄肮脏你们的新被褥。”这时绮云无力去拉他,新娘只好把红红绿绿的被褥叠过一边。绮云问道:“他喝了多少酒?醉到如此。”玉吾道:“不少不少,有到十来斤。”这时新娘站起来,对衣云、玉吾各一鞠躬。绮云给她介绍道:“这位沈衣云先生,这位钱玉吾先生,都是老朋友。”玉吾、衣云也还过礼,笑道:“醒狮女士,慕名已久。……”那时忽听得床上迷迷糊糊的叫道:“这里还有一位尤璧如先生,也是老友,……醒狮女士…喔唷唷……醒狮女士啊……醒!狮!女!士!我的绮云醒狮两位仁兄女士……”玉吾拍掌道:“吃醉鬼,不知说的甚么话。”衣云只是掩口葫芦。绮云道:“璧如,这位仁兄,真是一筒宝货,随便甚么他总喜寻寻开心的。我见他摇头了。”醒狮女士也道:“这位先生,大概是个滑稽家,趁一张嘴,统说得出的。”玉吾道:“女士大概也很熟悉他的,他这副二花脸,不但统说得出,并且统做得出咧。”醒狮觉得羞了脸。这时宾朋散席,那个体操教员,率领一群泥腿学生,四个一批,走到床前,向新夫妇行个三鞠躬礼,教员喊着口令少息立正,一二三,一批去了一批来,络绎不绝,把一对夫妇,还礼还得腰酸颈强。最后那位教师自己行了个礼,鞠躬而退。玉吾道:“女士,你几位令高足也算得循规道矩,彬彬有礼了。加上这位教员十分热心,口令喊得字正腔圆,真不可多得呀……”那时床上尤璧如又含糊喊道:“教员慢些走,今夜要你喊一二三咧。”绮云指着道:“你这仁兄,总没有好话的,吃醉了酒,仍旧这样子。”璧如霍地一骨落坐起来,摇头幌脑道:“既醉且饱,其乐陶陶,狮窟之中,不敢胡瞧。”玉吾道:“璧如,你索性睡罢,不要胡闹,留心呕吐。”这时有人来喊绮云,绮云走向外边了。璧如索性和新娘并坐。醒狮红晕着脸,璧如道:“诸位瞧瞧,我和女士身段还相称,这位渺小丈夫,简直不足够狮吻。”醒狮低头不语。玉吾凑趣道:“请问女士府上,住在南溟庄河南呢河北?”醒狮陪笑道:“舍间在河东。”玉吾点头道:“不差不差,我忘却了,小时候听先生讲过的。……”醒狮道:“那位先生,认得我家?”玉吾道:“读书先生,统统认得的。”说着指衣云道:“便是这位初出马的先生,怕也认得。”衣云想了想,会意道:“认得认得,书上不是有‘河东狮吼’的典故吗?”醒狮只好羞着不响。衣云又问醒狮道:“女士这个大名,未免要把绮云兄吓退三舍。”醒狮道:“我本来不唤这个名字,学名‘万雄’,后来入社交党,才题这个名字。”说着,掏出一叠名片,分给玉吾一张,衣云一张。璧如一张。璧如道:“我不要,身边好像有一张在那里。”醒狮也不和他说话。玉吾瞧瞧名片,把舌子伸伸道:“女士有万夫之雄,那要叫绮云兄更吃不消了。绮云兄和新嫂子比较,真好说两与八之比,总望以后互相调节调节,取个平均姿势,否则绮云兄太吃力,新嫂子太写意了。”璧如道:“你们不要说外行话罢,身体大小,关甚么?你们记得一句成语么?叫做‘狮子搏象用全力,搏兔亦用全力。’”玉吾、衣云拍掌道:“不差不差,今夜准备要搏一搏咧。”璧如道:“今夜不见得搏,滚滚绣球而已。”衣云道:“你们几位仁兄,真说得出,算了罢,新嫂子要难为情的。我们谈谈正经罢。敢问新嫂子,贵校里有几位令高徒?”狮醒道:“二十九个。”衣云道:“怎么而立之数也不足额?”醒狮道:“乡村小学,招学生之难,真难于上青天。”璧如插嘴道:“大概贵校里校长教员,热心教育,因为招不到学生,所以发个愿誓,自己制造,明年一定三十足额。”衣云道:“我们正正当当谈天,你醉汉别来胡缠。”正说时,福爷进来,也有些酒意,对新娘拱拱手道:“小姐蒙你委任的职司,今天幸不辱命,就此全权交卸,老夫要失陪了。”醒狮忙站起来道:“老伯坐坐去,辛苦了。”福爷道:“我们喝酒吃饭,现成差使,一些儿不辛苦。你们俩的辛苦,还没有开场咧。”说得众人一哄而笑。璧如道:“今天老伯也说起笑话来了,莫怪听笑话的多,老伯的责任,还没有交卸咧。俗语说:包做媒人包养子。”福爷笑道:“那个效劳不下,那个效不下。”说着,走开去了。 这时候玉吾假作搀了璧如,衣云跟在后面,一同走出房来。绮云刚奔进房去,匆匆忙忙也不及招呼三人,醒狮见了绮云,摇摇头道:“你几位朋友,口才统好。那位尤先生,今天更是便宜他,我总有一天要治他的罪咧。”绮云只好笑笑。那边玉吾、衣云、璧如,跑到房外,大家哗笑一阵。玉吾道:“我这条妙计如何?”衣云要求璧如摸出那个锦囊来,璧如道:“不须瞧得,他写的《金殿装疯》、《贵妃醉酒》。”衣云道:“亏你一出连出的好戏,唱做俱全。没有演《花田错》还算你偷懒,我简直佩服得六体投地。”那晚璧如过此难关,回去歇宿不提。衣云宿在玉吾家里,两人抵足宵谈,十分契合。只有绮云,老大上心事,瞧瞧这位醒狮女士,十分雄健,自抚藐躬,不足供其大嚼。直至黄昏已阑,宾客尽散,一对新人,坐在杨妃榻上,喁喁情话。醒狮装出十分羞惭,绮云比不得璧如俏皮,只管笑嘻嘻说不出话。后来醒狮忍不住了,自去引逗绮云道:“你不来做教员,这头婚事也不会如此神速。”绮云道:“这就叫‘不入虎穴,正得虎子。’你爹爹叫肖虎,你当然是虎子。”醒狮向绮云瞅了一眼道:“我是虎子,你是虎婿,大家是只虎,我们俩来虎斗罢。”说着,张开血盆一般的嘴,把绮云个舌尖轻轻咬了一咬,接着道:“不舍得咬你的。”绮云见她咬了一口不再咬,索性伸着个舌子送到狮吻上去,两个舌战了一阵。醒狮道:“你的唾沫,把我衣服沾湿了。”绮云道:“你卸去了罢。”醒狮的两只手,抬不起来,懒洋洋躺在榻上,绮云免不得替她卸下只剩件汗衫。绮云道:“不好不好,唾沫连胸前都湿透了。”醒狮道:“这不是唾沫,是出的汗呀。”绮云道:“汗怎么只有两高峰有列?”说着忙替她擦汗,擦干这上面的汗,别的地方又在汨汨流出来了。”绮云道:“你的汗没擦干,我的汗也要忍不住流出来了,还是和你到帐子里去凉凉罢。”醒狮只是挣扎不起,绮云用尽吃奶子气力,拖拖拉拉,拖她到床上。只听绮云低低道:“虎穴在那里?”醒狮道:“你把虎尾交给我罢。”一会子醒狮醒了,又在那里咒骂尤璧如道:“那个小胖子真不是好东西,装疯诈醉,把我席子底下一块预备揩汗的帕子都偷去了,可恶之极。”绮云道:“把我的袜子将就将就罢。”又一会子,醒狮女士有声,早成了东亚睡狮,半宵无话。第二天早上,绮云瞧瞧他新夫人狮睡未醒,一骨落跳下床来,穿好衣服,洗过脸,吃过点心,直到茶馆里来找玉吾、衣云,璧如连忙站起身来,对绮云一恭到地道:“恭喜恭喜,今日还得相见于此,总算你狮吻余生。”绮云道:“老哥,谢谢你罢。你今天难道一清早,已喝醉了吗?”璧如道:“宿醉未醒。”那边衣云对玉吾笑笑道:“你是个下余生,现在又添了个狮吻余生,真好算得无独有偶。”玉吾瞪瞪眼,叫衣云别宣布。绮云道:“二位仁兄,昨天待慢,今日请舍下小酌,叙叙友谊。”衣云道:“不叨扰了,今天中秋节,舍下有些小事,不得不回去,隔日再来拜访罢。狮夫人前,请你代为谢谢。”璧如这时伸手向袋里掏出一块簇新的帕子,给绮云瞧道:“天下凡百东西,自有定数的,注就做甚么只好做甚么。像这块帕子,我昨天碰见它,新簇簇的,好把它揩揩眼泪鼻涕。倘昨天不碰见它,今天不知要成甚么东西,早丢到尿瓶脚边,马桶盖上去了。绮云,你道我的话对吗?”绮云这时又气又恨,只得骂他一声贼无空手。玉吾听得,把块帕子瞧了瞧道:“璧如总算你好胃口,这块帕子,你说它清白,你怎知它清白,说不定已揩过旁的鼻涕眼泪,怕你上他的当,还要沾沾自喜咧。”璧如道:“这东西有一定时候用的,昨天这当儿,用非其时,我肯保险他玉洁冰清,到得今朝,那就狮油虎髓,要沾染到这上面来了。”绮云道:“好了,话匣子关关罢。你不但昨天拆我烂污,你拆我烂污的地方正多咧。自己有数,问问心罢。”璧如道:“我问心无愧,你说我自己有数,我却要反问你自己有数,你昨夜验过,碰歪一根狮毛没有?那个里面,你总有数信得过我么?……论到这天的巧遇,也是鬼遣神差,我为了你老友面上,简实把我爷娘养的本身丢开了。现了你的身,替你生公般说法,打足了吗啡针,才能够兴奋到这样的快,否则怕依旧你东他西,各过各的孤凄生活。譬如种植,你只下了种,我替你一次连次的灌溉肥料,等到果实成熟,你自享用,反怪我肥料下得太足,天下有这样不平的事么?你不提则已,提起此事,非要你们夫妇俩,请我一席酒菜不休。”一番话说得绮云哑口结舌,玉吾在旁敲边鼓道:“这件事,吾早知详细。绮云兄,你也不好怪他,你自己托他取一匣名片的不是,这叫授人以柄。你今儿吃下这场亏,名片上该刻着一行‘专供拜谒之需,不作调情之用’,更要印上个照相,庶不致误。”衣云道:“别谈往事,且说眼前。我瞧绮云兄贤伉俪,形式上未免肥瘦不匀,此后该效法赵松雪管仲姬,把两个泥塑像,重塑一塑,那就调匀了。”绮云又给他们三位仁兄说得无话可答。 这当儿茶馆内走进一个人来,叫衣云道:“少爷你昨天回来的吗?此刻自家小船在镇上,你要趁回去么?”衣云见是叔父家舟子阿福,点点头道:“要回去的,你开船时叫我便是。”绮云不放衣云三人,又谈了一会,阿福来叫,衣云硬别着三人,走到船上,一路回澄泾,见过叔父,婶母也来问讯。衣云道:“舅舅和表姊弟统好,叫婶母不必挂念。”婶母道:“你的舅母七月底边,到这里来过的,有件事和我商量,我还没有回答她,等你回来商量妥帖,便好去和她说定。”衣云道:“婶母,不知甚么一件事,总好商量的。”婶母笑着道:“便是你的终身大事。”衣云羞着,不再说下。叔父道:“衣云,你年纪也算大不大,算小不小,父亲死掉,一碰已是五个年头,我受你父亲的托付,总要扶傍到你成家立业,才对得起你你父亲。今儿正是你成家立业的时候了,承舅舅得起你聘你教馆,不算数,前天你舅母来,还说要招你作赘婿,分一半家产给你,也不要你姓他的陈,那么你何乐不为呢!我将来有子没子,也说不定。……” 衣云听到这句话,觉得诧异,偷瞧瞧婶母,挺着个大肚子,心中不免纳罕。……叔父又道:“无论我有子没子,总要分给你百十亩田,让你成家立业。我将来黄泉路上,好见你们父母的面。你心里怎样?愿做这件事,或不愿意做,你自己打量打量,我听你回话,好向陈家说去。”婶母也插口道:“云儿,你年纪大了,自家打定主义再说罢。”衣云只好唯唯受命,退到书房里,像热锅上蚂蚁,盘旋不定,心想琼秋这样的品貌,真万中拣一也拣不到,这件事人财两得,那有不如意,想不到舅父,这样青眼独垂,只是一身飘泊,怕没福消受此温存。又想到琼秋,怪不得她温婉中又带了些娇羞,原来有此一段姻缘。想到快心处,好像此身已做了陈家新女婿,预备和琼秋花前携手,月下定情。一会子又瞥见指甲上一点猩红,想起湘林七夕送别,断簪之誓,碎心之盟,如在目前。这个消息怎好告知她?她听得这个消息,不知要伤悲到怎样。今儿阔别已久,又不知她想得我怎样?当下吃罢饭,忙踱到陆宅去,见过老太太和湘林的母,湘林在楼上听得衣云口音,连忙下楼,唤秋菊煮茶,自去取出一包雨前香茗。衣云和老太太等略谈了一阵家常话,便同湘林到书房里坐下,秋菊捧上两杯茶,湘林此时笑逐颜开。衣云道:“你今儿信得过我忠实吗?月圆之约,幸不失信。今晚又好和你同伴嫦娥。”湘林道:“自你去后,我真度日如年,不知怎的没精打采。”衣云道:“只恨我明天便要去的,不能常常……” 说到此忙忍住,想起琼秋的事,再不好和湘林说笑。湘林道:“你去我又留不住你,只是你刚来便说要去,未免太煞风景罢,你这样子认真教诲,你舅舅不知要把甚么东西酬谢你咧。”衣云道:“我好久没听得这样有骨子的话了,今天又要来尝尝味儿。”湘林默然不语。衣云道:“湘妹,你的令弟,今年几岁?可在读书?”湘林道:“他十五岁,现在上海商业学校肄业。”衣云道:“学校总也学不成甚么,你要求你爹爹,聘了我罢,我格外认真教诲,希望你爹爹酬劳一些。……”湘林道:“可是你转转弯弯的话,又来了。”衣云接着道:“只恨你爹爹不请教我,我一心想效力,无人效力起,免不得替别人效力,取别人的酬劳,你也不好怪我的啊。”湘林觉得衣云话里有一些儿因由,起了一小块疑闭,说话渐渐觉得没劲。衣云还没觉得,当把福熙镇吃喜酒,和璧如演双包案的事情,详细述了一遍。湘林听得,笑不可仰。衣云又想起一事,责备湘林道:“湘林,你做我的女书记,不该这样子偷懒。你前会替我写给琼秋的信,到底没有写,只在舅舅信笺角上,附一笔甚么‘说集四册,附呈表妹一阅。’这未免太取巧罢。”湘林道:“你倒细心咧,已过的事,也会寻根究蒂。 我当时对你说明,不会写得花花巧巧的,你们俩要增进爱情,也不在区区一张八行书上。”衣云只好默然,到得垂晚,湘林又留衣云吃夜饭。这时天忽下雨,吃罢夜饭,两人重复走入书房,雨下更大。湘林叹道:“可怜今宵的明月,我们瞧不见了。”衣云凄然道:“大概嫦娥见着我们俩抑郁不宣的情怀,在天上替我们洒泪咧。”湘林呆呆不语。衣云又道:“天公作对,人力难挽。我一心回来和妹妹赏月的,谁想月不给我赏,也无可如何。唉,明年中秋,又不知身在哪里,和谁人赏月?……”衣云要想忍住,已说出口了。湘林一点灵犀,何等透彻,手中捧一只茶杯,忙对桌子上一搁道:“云哥,你也不必慨叹,留得此身在,年年有中秋,自有嫦娥飞下月宫来陪你的。”说着眼腔子一阵红晕,掉下泪来。衣云没法解劝,相对唏嘘。这时雨更倾盆急泻。一会子衣云道:“妹妹,你只管哭,我不懂你心中受的甚么委屈?你快不要哭,揩干了泪,对吾说,你不说,我要去了,明天便不再来此间。”湘林忍不住冲口道:“你还要瞒我甚么呢,你要和你的……”看官,这句话本来是湘林猜测之辞,那经得起钻入衣云耳中,衣云一颗心,别的一荡,便觉得勇气全没了,从头至尾,把叔父婶母述的一番话,一句没漏,转送到湘林耳中。你想湘林弱脆一颗芳心,怎禁得起千针猛刺,愤道:“很好很好,只要你有了归宿,我心便安,往事成尘,不堪回首。”衣云那时,神经瞀乱,斩钉截铁的说道:“妹妹我无论怎样,谨守断簪的盟誓,决不负你妹妹,请你放心,我明日便回绝前途,连书也不去教了。你信得过我也罢,信不过我也罢,我顿觉此身轻如鸿毛,你要我死在你前,也无不可。”湘林听得,心中稍慰,哽咽道:“甚么死不死,赌神罚咒,一个人只凭个心就是。”衣云道:“我的心纯洁无滓,你还不信我么?只是你妹妹从没有一句切实的话对我说,使我委决不下。”湘林那时,鼓着勇气道:“你聪明人,何必要我细说,你也不消对我噜苏,向我爹爹说去,有效没效,听爹爹的支配。只是我心如一,至死不渝,也没多话说,你记着罢。”衣云这时心旌摇摇,不能自己,望望窗外,雨点跳珠一般,怎好回去。又谈了一会,雨点略小,自有小三送来皮鞋雨伞,衣云辞别回家,一夜转辗反侧,没有合眼。要想挽一冰人,向陆啸云探探口气,只是没有相当的人。玉吾、福爷和啸云亲戚关系,未便冒昧去请托,百思无计,不觉守在家里三四天。 雨点没停,外边一阵喧嚷,拥进三四十乡民,抢米的抢米,喝打的喝打,大家嚷着水淹了,田稻淹死不算数,连屋子都浸在水中,床沿上好钓鱼,那还了得。有饭大家吃,饿死一齐死,一片嘈,把祯祥家几个米廪,统通抢空。 衣云赤了脚,走到门中望望,白洋洋一片水光接天,不分田庐阡陌,村民大哭小喊,惨不忍闻,一船一船的难民,到处劫夺,简实不成世界。祯祥夫妇早已避匿到不知甚么地方去了。衣云叹口气道:“浩劫已到,将若之何?”又守了两天,趁艘便船到福熙镇,先谒汪绮云,那位醒狮夫人倒还安闲自在的靠在藤椅子里阅报,见了衣云,站起身来,鞠了个躬,笑道:“他在街上喝茶,你去找过他吗?”衣云道:“我才到此间,尚未去找过。女士你阅报,报上有甚新闻吗?”醒狮道:“新闻真多。上海汽车碾死一条哈叭狗。还有天津一起谋杀亲夫案,奸夫还没捕获。哈尔滨大雪。日本地震。马克票大跌。……”衣云道:“我们这里大水灾,报上有么?”醒狮道:“没有。甚么大水灾?我都不知道。 我五天没出门了,外边的事,一些不知。天气闷热异常,最好再落下十天雨,把天空里的水蒸气消散一消散,就凉爽得多了。”衣云抽口冷气,正要辞出,绮云赤着脚匆匆奔入,嚷道:“外边非船不行,水涨到一丈多高,四乡劫抢不已,我们的那个学校,给乡民捣毁了。那位周教员,给乡民绑着解到县里去,现在不知下落。不得了!今天县里出张告示,说格杀勿论。难民怕死,稍稍敛迹。”醒狮道:“学校捣毁不去管他,不知我家里怎样?家里那只老猫,上月生的两只小猫,一只‘雪里拖枪’,一只‘棒打樱桃’我统统欢喜,不知淹死没有?”衣云道:“绮云兄,我们去喝茶吧。”绮云道:“你出门,非赤脚不可。”衣云道:“好,赤脚赤脚。”绮云本不穿鞋袜。衣云赤了脚,两人一同走出大门,扑通扑通,走到茶馆里。璧如招呼里面坐下,叹道:“了不得,龙宫革命,怕不论虎豹狮象,统统要变做虾兵蟹将了。我不忍目睹惨状,今天在此守候驳船,到上海去小住一月,等太平太平再回来。”衣云道:“去却想去,只是木渎那个馆,怎样弄法?”璧如道:“此间这样,他处可知。人家饭都没有吃,还想读书吗?你真说梦话。”衣云道:“那么同去一趟也好,只是没行李。”璧如道:“铺盖我替你多备一副,衣服我替你玉吾借一套。”衣云道:“那么一切费心。”璧如答应着走回去办妥了,同玉吾一起走来。那时驳船已到,人头挤挤,平常一艘船,那天三艘船也轧满。衣云托玉吾代写封信,说明游申,寄给叔父,玉吾应允,璧如催着登舟。绮云、玉吾送上驳船,珍重而别。不消半天,驳到轮船上。璧如购了两张房舱票,一个小房间,天正好两张铺位,轮船过湘城,入洋澄湖开饭。璧如、衣云约略吃下一些,忽见船傍一个妇人闪过。璧如认得金大妻,正要问时,金大、金二弟兄俩, 跨进舱来,对璧如含泪诉道:“不得了,不得了!弄得家破人逃,那一阵雨水,把四乡扰成个沸泛盈天,像没官没皇帝一般,可恶的小弟金三,合下秦炳奎、秦炳刚兄弟俩的伙,来寻我们的事,籍端龙官拔秀气坏风水,把我们家里打得雪片一般,还口口声声,要夺龙官,你想龙官怎好碰他。他上海亲娘,按月五元十元,总有寄下,我们两家靠他过活的。因此没法,全家逃上轮船,统趁在烟篷上面,想到上海去摸口饭吃。乡下田已淹没,再也站不住了。”璧如道:“你们到了上海,想怎样过活呢?”金大道:“只好到哪里是哪里,让他们家小女儿,去找黄老太上人家佣工。龙官还给他娘,也好趁他娘的打发,我们兄弟俩找红木作里汪小莲,托他荐荐做小工也好,做生意也好,没有一定。你们二位,上海去有甚么事情?”璧如道:“逛逛罢了。”金大兄弟,当下退出房舱。衣云、璧如又谈谈说说,过巴城停了一会,启碇一直进发。天早黑暗,衣云、璧如渐入梦乡。一觉醒来,曙光微明,已过梵王渡、叉袋角,沿苏州河前进。衣云走到船唇甲板上凝眸眺望,两岸工厂林立,万星灯火中,发出一阵呜……呜……呜的汽管声,游子离乡,往往听到这一阵汽管声,心旌徨,忍不住回想到父母乡井,情侣恋人,洒下几滴酸辛之泪。只是掉在苏州河浑浊泥潮中,连水花也没一朵,比不得洒向花间月下,自有玉人粉嫩的手,把一块馥郁的帕子替你拭,凄心酸脾便在这上面。当下衣云呆呆出神之际,大菜间里钻出个少年来,向他肩上拍一下,笑道:“老哥,今天不期而遇。”衣云吓了一跳。……正是: 莫说鹏搏程万里,暂离乡井便销魂。 不知笑拍衣云肩的是谁?衣云怎认识他?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征尘未洗隔座听雄谈浊酒初浇当筵工雅谑   话说上集书中,写衣云翩然到沪,未免突兀。实则衣云辗转思维,筹之已熟,初不在洪水横流,亟亟避登彼岸,心窝脑府,情澜狂泛,情丝粘着无从摆脱,不得已独挥慧剑,远引春江。这是衣云离乡背井的一大原因。当下独自在甲板上,回味一场绮梦,想到跳出情海,幸逃此身。只觉前途茫茫,伊于胡底,不免悲悚并作,涕泗交流。这当儿,忽有人拍肩笑问道:"老哥,今日不期而遇。"衣云回头望时,认得舅父家的帐房先生华丽云。衣云道:"吾兄怎会也在这里?从那里来?"丽云道:"我从家里来。这艘小轮,本来在我们荡口直放上海的,经过你们南溟塘口,老哥想是趁驳船驳到轮上的么?"衣云道:"是的。"丽云道:"我比你迟走两天,十六回荡口家里,连日下雨,水涨得不小,大概老东家那里,也一定水涨,今年低区租米没望了。深秋发水,比不得黄霉下雨,稻苗淹死了,不能重茁,种田人忙了半年,就此完结。业主该下田产,也只怕这一来,老东家那里,今年要吃亏不少。春天还新得一注产业,一百八十多亩常熟南乡田,要化到两万多块钱。谁想第一年便遭水患,利息就此丢掉。"衣云道:"我舅父年纪也不小了,挣田夺地,也叫发呆。"丽云道:"世人那一个不是这样。俗语说:都为儿孙作马牛。真堪写照。我在你舅父那里,吃下靠十年饭,瞧他一路顺风,现在差不多田要近二千了,他还心不足,今年再想络续买进五六百亩,预备作小姐的奁田。将来谁娶这位小姐,倒艳福不浅,立地好做个不谋而食,安坐而享的富翁。并且小姐的学问也好,品貌也好,真好说人财两获咧。"衣云听得,脑筋里又发了一回子怔,岔开他的话道:"丽云兄,你到上海那里去?"丽云道:"我去找我的哥子丽霞,他在英界宁波路溥利钱庄当总帐房。找他也没要干,不过聚聚手足之情,谈谈家常之事。我总算有了他这个哥子,跑到上海,像自己家里一般。嫂子侄子欢叙一堂,不致上馆子,落栈房,寂寂寞寞,有举目无亲之叹。"衣云猛听得,又不禁鼻子里酸溜溜,眼睛里水汪汪。丽云接着问道:"老哥可有同伴?上海去有何贵干?大概不能久留,就要回木渎的。"衣云道:"同一位朋友特地去游玩游玩,不久便要回馆的。"丽云道:"你住何处,你到了只要查查电话簿子,打一个电话到溥利钱庄,托家兄转达,我立刻来望你,同去逛逛。我逛上海,是熟极熟极了。"衣云道:"好的。我有了定踪,便来招你。"   正说时,一阵播播汽管响,把两人吓了一跳。那时天已大明,璧如也钻出舱来。衣云介绍相见,三人站在甲板上又谈了一阵,轮船穿过新闸桥,垃极桥,已到老闸桥堍老公茂码头停泊。丽云没有行李,空身跳上岸去,拱拱手说声再会吧。璧如吩咐茶房把两件行李搬送上岸,给了他四角酒资。正在叫黄包车,忽见船上走起一位小姑娘,抱个小儿,对璧如笑笑。璧如想了想,认得是金大的女儿银珠,那小儿大约便是龙官,也招呼了一声。衣云道:"璧如,我们究竟先到那里?我是上海第一次到,要你引导的。"璧如道:"你放心,不把你当猪仔贩的。我在上海闭了眼睛也好兜圈子,仿佛上外婆家一样,还怕甚么。"说着,叫三辆黄包车,一辆装两个铺盖,一只箱子,各人坐下一辆,吩咐行李车先行,璧如居中,衣云在后,也不讲价,叫他一直拉到大新街孟渊旅馆。衣云在后面叫道:"璧如当心行李车。"璧如道:"怕他什么,享利车行,一千九百十八号车子,他逃到那里去。"衣云道:"你老兄真细心。"璧如道:"出门不得不谨慎。"这时车子从石路一直经南京路大新街,到三马路口停下,自有旅馆茶房走来接待,把行李搬进里面。璧如摸出两角一百二十文给车夫道"各人一角,自去分罢。"车夫再要争时,璧如两眼一睁,便不敢响了。衣云瞧瞧车夫背心上,果有享利两字,车角上也有块号码牌子,不禁佩服璧如心细如发。两人走上楼,开了一间双铺房间。茶房捧上面汤水,问要叫点心么?璧如道:"叫两碗老半斋的咸菜蹄子面罢。此间好在很近,可以快一些。"茶房答应自去。另有帐房内招待员,走进房间,把一张单子填上姓名籍贯。璧如瞧瞧镜框子内房价一元四角,便先付一张伍元钞票,那人嘻笑自去。璧如道:"上海住旅馆,上菜馆,很不合算,日子耽搁得少,不在乎此。我此番预备多耽搁几天,因此自备行李,暂且这里小住一二天。找几位同学在华界办学的,有宿舍空,便去住他们的宿舍,吃他们的便饭,应酬游逛到租界上来,这样要省得多了。"衣云道:"那么我好跟你吗?"璧如道:"谁多你一个人,你尽管跟我。我的同学,都是熟不拘礼的,你一定相交得来。"说着茶房送上两碗面,吃罢面,璧如托茶房买几张明信片来,一挥而就,摸出一本日记簿,找到同学的通信处,填上发出。璧如道:"我这几张信片,包你比无线电还快,不消天黑,自有人来探望。"当下又遣茶房买了一份《新闻报》来,两人直瞧到午晌,见封面上刑着很大的字道:"新世界中秋灯会","请游月宫","赏大香斗"。衣云道:"今天已是八月廿一了,怎么还说中秋呢?"璧如道:"我们旧世界已过中秋,他们新世界,恨不得天天当他中秋,天天好哄游客来逛月宫,观灯会,你赏过了旧世界的中秋,还高兴去赏赏新世界的中秋么?"衣云道:"去逛逛也好。"说着,各换套衣服,叮嘱茶房锁上门。璧如又交待茶房,倘有朋友来,请他坐坐,我们四点钟便回。茶房应着。   璧如同衣云走出旅馆。璧如道:"新世界此时还早,我们去吃了午饭再说。"衣云道:"到那里馆子上去?"璧如道:"实惠些,还是上没肉吃的馆子。"衣云道:"甚么馆子没肉吃的啊?"璧如道:"你跟我来。"两人穿过马路,沿大新街走到将近四马路口,迎春坊对过一家馆子,走上楼去。衣云认认牌子春花楼三字,楼下挂着许多烤鸭子,走上楼拣沿洋台一间房间坐下,望望对过绣云天,高峙云表,一家新开的安宁旅馆洋台上,坐着两位浓装艳裹的女子,四条眼光,像探海灯一般,射到对过来。衣云道:"这两位倒好像新娘子哩。"璧如笑道:"怕是嫂夫人吧。你这老夫子,真要说是好好先生了,可是足不出里门的人,到这繁华世界里来,没有我老鸟领你,不知你要闹成几多笑话呢!这是宁波妓女,他们的大本营,就扎在这里。"说着堂倌走上,倒两杯茶,拧两把手巾,排两副杯箸,问吃些甚么。璧如道:"你先拿两只冷盆来。"堂倌道:"烧鸭油鸡好吗?"璧如道:"你们这里的老鸡弗吃,还是卤肫肝罢,肝少些,酒一斤花雕,先开两瓶汽水来。"堂倌答应,须臾一起送上。衣云只喝汽水,璧如自斟自酌。衣云道:"宁波妓女,可是专接宁波客人的么?"璧如道:"你真城河浜粜米是个外行,请问老夫子,上海人请你教书,你教吗?他们只认得孔方兄,管你宁波苏州。只是他们宁波帮的团结力很大,对于同乡名誉,人人爱护,不像我们苏州人,往往自拆衙门自献西川。他们听得人谈起富商巨贾,甚么王博士,牛卖办,大家翘翘大拇指,说声其是阿拉同乡,其是阿拉本家。那些做无耻勾当的妓女,晚上在马路上拉客,你问问他,什么地方人,他一定说阿拉苏州......你想他们爱护同乡,像教熟的狲一样乖巧。有几位贵同乡,还是抱的肥雨不落他人田主义,也操着同样的宁波苏白去搭讪道:阿拉到侬房间里坐坐好么?那妓女便引进房去,开起迎欢同乡会来。倘使一群宾客中有一个苏州人在内。那做主人的还不承认妓女同乡,假撇清道:你学我们宁波白,倒给你得有九分像了。那妓女也不明辩,直要等到两人在枕头旁边,才喁喁切切的问道:你出身是三北吗?你几时到上海的?你那一天回去?要托你带封信咧。那个妓女也因为同乡关系,不但肯宣肺腑,连肺腑角落里的东西,一起尽情发泄。假使你不是他同乡,要去转他的念头,你有宁波朋友,一定要操着宁波白来劝你道:其还是个小姑娘哩,我劝老兄毛去碰歪其,毛去弄松其,那个妓女也就搭起海菜棵架子来,凭你钱多,给你个不瞅不睬。像这样爱护同乡,才算得世界少有。"   衣云听得,呷口汽水道:"当心给对过听得,要骂你的。"璧如此时只管瞎说,连菜也没叫,问衣云道:"你喜吃甚么?"衣云道:"炒肉丝罢。"璧如道:"我对你说没肉吃,你怎么偏要点肉,这是教门馆子,他们一辈子信回回教的,叫做清真教门,猪肉是他们老祖宗,你说起猪猡,便有切齿之恨。"衣云道:"那么随便你喊了几样吃饭罢。"璧如道:"牛肉你吃么?"衣云道:"起先不吃,前年到县里馆子上开了戒,现在不忌了。"璧如道:"那么炒牛肉丝罢。"当叫堂倌来,点了一色洋葱牛肉丝,一色妙鸭掌,一色鱼肚汤带饭。堂倌答应一声,停了片刻,一色一色挨次送来。两人吃罢饭,会过钞,璧如望望对过那两位宁波妓女只顾笑眯眯的丢眼风。璧如笑对衣云道:"这里虽非宁波馆子,倒有宁波米汤奉送。你初来上海,不可不领略领略。"衣云也去瞧瞧,那个较长的妓女,假把一只大拇指挖耳朵,对衣云招招手。璧如道:"我们不是贵同乡,挖耳相招,总也不赴你的宠召。"说着走下楼来。两人跳上黄包车,璧如道:"新世界。"车夫飞也似的一直拉到泥城桥畔。璧如给他每辆一百文也不敢再争。璧如买了两张门票,引着衣云径入里面。衣云如到山阴道上,目不暇给。鸳鸯池,秋千架,瞧过上楼,去参观月宫大香斗,大半纸扎的,纸树纸兔,纸唐明皇,纸天仙女。衣云道:"原来月宫是纸人游的。他报纸上登的,请游月宫,大约对纸人说的。恨我们肉眼凡胎,只好看纸人游。"璧如道:"你要游月宫,你把身子到照相馆去缩小了再来。"衣云笑着,走进宁波滩簧场坐了一下。   璧如道:"你和宁波人倒很有缘分。"衣云道:"我只是不懂台上的做作,我们去走走罢。"两人又往四面兜了个圈子,走到最高顶上,吹了一回风凉。衣云极目四眺,十里洋场,尽收眼底。想到自身仿佛一个虮虱,将来不知寄生在那一处,远瞩家乡,更是云树迷离,烟波缥渺,不禁呆呆发了一回怔。璧如催着衣云走下一层,坐在露天藤榻中喝茶。这时平台上的少林武术,早已开场,游客满座,藤榻靠跑马厅一边排着十来张,专为茶客设的,因此没有坐满。隔座坐着几位高谈阔论的少年,服装不一,也有半中半西,也有不中不西。一人里面穿着全套西装,外罩件熟罗夹衫,一人穿件水缘哔叽夹袍子,四周酱色缎子阔滚,外套一件西式小马甲。一人脚小伶仃,穿双酱色缎番鞋,水绿色线袜,大脚管裤,外加阔滚,只瞧下半身,谁不当他四马路一只野鸡,可是上半身又穿着夹衫马褂,循规蹈矩。璧如指着那人道:"这就是虞小兆,人家叫他女小妖的。你瞧他不是有八分女性,胜二分男性吗。"衣云只觉纳罕。又一少年竹布长衫。外罩一件厚呢单袍,一双灰色帆布皮鞋,带子丢掉,绰开两只耳朵似的,抛在藤榻边,搁起一双脚,丝袜没了底,裤脚管,一只缚根麻线,一只散开着,一手捧茶喝,一手还在挖脚丫。璧如道:"他便是赫赫有名的文豪文小雨。"衣云道:"那边两位呢?"璧如道:"大约都是小说家,文学家,他们落拓不羁惯的,你别少见多怪。"衣云侧耳听时,那位虞小兆先生正在叹息道:"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大丈夫徒负昂藏七尺之躯,怀才不遇,则合效贾长沙之痛哭流涕,屈大夫之投江自尽耳。呜呼噫嘻!岂不痛哉!"傍边一人笑道:"小兆,你的昂藏七尺躯,谢谢一家门罢。你自去把米突尺量量,总也量不到七尺。你要死不消投得江,这里鸳鸯池也够你死了。可是你死还没有死,已在那处叫救命,甚么呜呼噫嘻痛哉呢。"又一人道:"你莫怪他发牢骚,他胸罗万卷,身怀绝技,无一知音,委实怪可怜的。"正说时,一阵风,吹送着文小雨的一股脚丫臭来。小兆惟恐人享受不到一股异味,特地假装出惊异的样子道:"甚么布毛臭?谁的香烟头烧着了衣服?"各人听得大家张着鼻子不住的嗅嗅了一回,大骂小兆促狭鬼。又对小雨道:"文老夫子,你的名士习气,可好少拿些出来罢。"小兆又抖着膝道:"他习惯如此,不能为你难闻,不挖脚丫的。他的挖脚丫,便是他表现名士派的特点。你鼻子里留一些,带出去,到大庭广众放出来,包你要给大众欢迎,说你带着名士色彩来的,不信,你还记得那天欢送章痴子赴日本么?章痴子登台演说时,不是一把连把的鼻涕挥到听客身上面上,听客非常的荣幸,把手帕子包了回去,传观四座,当一件纪念品,大家叫他'临别伟人浆'。......"文小雨这时不挖脚丫了,大概为的吝惜名士香屑起见。一人问小雨道:"你为甚么两只脚管,一只缚着,一只散着,这有甚么作用呢?"小雨笑了一笑道:"不缚脚管的人很多很多,缚脚管的人很多很多,可是一只缚一只散的,只有我,我有特立独行的天性,不愿模仿人,这就是我的孤高处。......"小兆接着摇头幌脑道:"你们懂得么,名士的所以成为名士,便在那裤脚管一只缚一只散上。......"   一人又问小雨道:"你的一双白皮鞋,怎么连带子也丢掉呢?倒很像一对灰毛兔子,你瞧两耳绰绰然的。"小雨道:"这双皮鞋,还是昨天新买,带子给我特地抽去,一则可以自由出入,一则与人不同。人家说我皮鞋;我倒是鞋子。人家说我鞋子,我倒又是皮鞋。昨天又给我把炭屑擦了一擦,人家当他白的,却又带着黑的色彩。人家当他黑的,却带着白的色彩,总使人捉摸不定,留全我的太璞精神。......"小兆道:"照你这样子,便难以取法了。试问诸君,穿了小雨的尊鞋宝袜,走得出大门一步么?走不出大门,便算不得名士。小雨穿着毫不惭愧,便是小雨的名士本色。"小雨听得,不觉长叹一声道:"圣之清,圣之时,于今安在,举世浑浊,而我独清。"傍坐一人笑道:"小雨兄,你胸怀旷达,为甚也自怨自艾起来呢?我们不谈罢。你的大著《听雨集》几时好杀青?"小雨道:"这部书,比不得你们急就成章,那是名山事业,非十年八年不办。我动笔到现在,三个多月,差不多只有两句文章惬意的。"小兆道:"你这部书,署名用甚么?小雨道:"就是这个署名问题,我也想了一个多月,还没解决。署名之难,难于上青天。觉得好的别号,统给他人抢去了。"小兆道:"你前回题的甚么'羊不食生'这倒很别致的,难道也给人抢去么?"小雨道:"我为他没有出典,所以只用了一次。今儿我想弄个山人玩玩了。市面上好像山人很时髦,甚么馆主阁主已成过去名词,还是尝尝山人的味儿罢。你道甚么山叫得响,读在口上好听?"小兆道:"你家乡有山没有?"小雨道:"不可说了,我原籍台州,从小过房到苏州的。你想'天台山人''七子山农'给他们两人完全抢去了,我又不她和他们俩打官司去。更可恨我的外婆家在常熟,又给一个秃驴抢了我的'乌目山僧',叫我没有法想,要把我的晚娘那里,无锡惠山题名,可是'惠泉山人'我的面庞身坯,老大不趁,把我内人家里的昆山凑上去,要变'昆山城隍'了。想来想去,非要另辞一座山头,方有法想。"   小兆道:"可是上海有甚么山应用应用罢。"小雨道:"上海没有甚么山。"小兆道:"我想玩山人的,那一个真真住在山上,无非苏州人打话,'吃假'罢了。那么你索性爽爽快快,取了个眼前景物,下面鸳鸯池畔的'假山人'罢。"小雨道:"三个字又觉太少。"小兆道:"假山是水门汀浇的,你嫌少,叫了'水门汀山人'罢。"小雨道:"又嫌五个字太多。"小兆道:"那真难了,只好和他人争夺山头,或者平分山寨。譬如他叫七子山农,你叫七子山渔,或是七子山僧。"小雨道:"山上没有鱼好捉,做和尚我不情愿。"小兆摇头道:"那真难矣哉。"小雨道:"我想虞山,只有一僧,今儿不用乌目,效法。'我佛山人',叫做'我虞山人'好么?"小兆笑道:"我也是虞山人,我早就想到的,谁知早已有过,只是照你通融办法,加上个我字,便好题得多了,我锡山人,我昆山人,我假山人。"小雨忙道:"欠妥欠妥,不老练,不香艳,不响亮,不雅致。"   小兆道:"那真无法可想了。"傍边一人插嘴道:"你们俩又在挖空心思,题名起号,我见了题名起号,头脑子便要胀起来了。去年我的内人,硬要我替他起个别署,他娘家姓杨,我替他题的玉环轩主,如是室主,她统不赞成,那么害了我想到十日十夜九黄昏,也想不出有好的。亏得后来打劫下一个好的别署来,她如获至宝。"小兆道:"他人的别署,你怎好去打劫呢?那真闻所未闻,散客兄,倒要请教请教。"那人道:"我自有本领打劫,让你听,却也好笑。我家对门杨公馆里一位小姐,叫杨爱我,她很喜欢投投小报稿件。她一天门上粘张纸条儿,写的'淡扫蛾眉轩主寓',内人见了,和我哭着吵着道:你怎么肚肠角落里想煞想弗出,他们一想就想得。我给他逼不过,穷思极想,想出个打劫方法来,原来'淡扫蛾眉朝至尊'是句唐诗,我便写一张斗大的'至尊室'三字,粘在门上,不到两天,那杨爱我女士便不好意思起来,把自己一张纸条揭去了。我等她揭去,落得自写一张,照她一式一样的粘了上去,她也不跟我办交涉,我觉得非常得意,打劫一个别署,还留得一段艳史。"小兆、小雨听得全笑了。小兆道:"散客兄,你尊夫人难道也欢喜弄弄笔头上的玩意儿吗?"那人道:"她识字不多,也叫见人学样。"小兆道:"那么打劫到手,要他何用?"那人道:"她香篮上写写,脚盆上题题,也没有甚么大用之处。"小兆道:"老兄你留心留心她骑下的那匹赤兔马马腿上,可曾绣上去哩。"那人羞红着脸道:"你总没好话的。"小雨道:"照例女子们不必学甚么样,我们也叫没法,他人众口同声的尊你一声名士,既是个名士,不好不题个雅人深致的甚么山人;阁主,馆主,轩主,至少弄个甚么生,那个生字辈,再省也不能省了。起初我雅慕我家天祥先辈,便题了个钦祥生。后来觉得太俗,效法我家徵明始祖,起个文明生。用了一个多月,又觉陈腐。私淑我家必正先生,起了个正心轩主,又觉不惬意。"一人道:"不对不对,你要拘泥着你的尊姓,那就口气很难阔大了。你说玩玩山人,我倒有个口气阔大的山人送给你。这个山人包举四海,囊括六合,你起了便好压倒一切山人。"小雨欢喜道:"你快说,甚么山呢?"那人道:"我说的便是叫'天下山人',凡属天下五岳名山,统统包括在内,你题了这个别署,统统归你管辖。"小雨道:"可是我管不尽许多,这未免失之肤泛罢,不切实,亦为我所不取。......"这里小兆、小雨等雄谈阔论,那边沈衣云笑不可仰。璧如道:"衣云你莫笑他们,一辈子都是海上文豪,每天小报上,没一张没他们的大著作,甚而至于混堂内扦脚的,老虎灶开水的,小皮匠,缝穷婆,那一个不捧读他们的大著作。甚么改良六更,新十九摸,篇篇读得滚瓜烂熟,可称是传诵一时,你莫小觑他们。"两人正说时,走上一个矮胖子来,唤璧如道:"老哥,大驾几时到的?为甚么秘密行动,招也不来招我。"璧如认得老友马空冀,从前校里的庶务员,现在上海环球书局里当编辑。璧如道:"我有信写给你的,怕你还没有接到。我刚刚今天到这里。"空冀正想坐下。隔座几位仁兄站起来招呼空冀,和空冀一一握手,空冀更给衣云、璧如介绍相见。小兆、小雨以外,一人身长玉立的,姓王名散客。一人洋装上罩夹衫的,姓吕名戡乱。空冀道:"彼此都是文字之交。"璧如又给衣云介绍空冀,一见如故。空冀坐下喝茶,文小雨坐过来和空冀扳谈道:"足下托撰的那部《一百另八侠》小说,我这几天心绪不宁,只做得三四篇,月底怕来不及脱稿,可否延期一月罢。"空冀道:"请你赶快些,怕的他家局里,抢去出版,那要受影响的。"小雨道:"那么出月二十边一准交到。"璧如问小雨公馆在那里?小雨道:"小庐在长浜路嵩山路口,有空请光临谈谈。"空冀道:"明天我有一件广告事情托你,准下午拜访,请你别公出。"小雨道:"理会得,一定恭候。......"那边叫小雨,小雨坐过座去。璧如又和空冀谈论一阵。空冀道:"今天我替二位洗尘,外边去罢。此刻六点钟快了。"璧如道:"旅馆内我还约下同学,一同回旅馆罢。"三人别过隔座几位文豪,一直下楼出新世界,踱到三马路口孟渊旅馆门口,瞥面碰见一位短小精悍的少年,和一位小胡子先生,拉住璧如的手道:"老兄拆我烂污,你交待茶房四点钟回来的,我四点等到现在六点多了,正要想跑。......"   璧如道:"对不起,房间内坐罢。"五人塞进房间,璧如又给衣云介绍道:"这位胡子老伯伯,便是章孔才先生,这里东方中学校长。这位没牙须弟弟,管心余先生,和章先生同事。"空冀和两人素来熟悉的,彼此坐下床沿上谈天。孔才道:"璧如兄不脱老脾气,你们瞧他一天到晚,没有上心事的时候,所以不见得老一张嘴越加俏皮了。"正说时,茶房送进一张请客票来,璧如一瞧请的人是乌亚白,请到四马路杏华楼,角上还添一行小字道:"复生亦在座。"璧如怔了一怔道:"复生是谁呢?"孔才一瞧道:"哦两位阔人,复生便是言子夷呀,他今年改的号,莫怪你要眼生。"璧如道:"原来子夷。"孔才道:"老白现在阔极。新担任了新益公司一张报纸的编辑,子夷也在帮忙,他们俩脱离我们教育界了,听说天天花天酒地,你通讯到他家里的吗?总算你巧,他现在简直不着家。他和我邻舍,有到半个月没见他影子了。"璧如道:"他阔绰,今天我们就敲敲他,一齐去叨扰他。"内中空冀不认识亚白,亚白浦东人,并非璧如同学,孔才的朋友,从前介绍璧如认识的,胡调过一个多月,和璧如很相契。子夷,亚白介绍给璧如认识的,桐乡人,也很喜朋友。当下空冀要想不去,璧如拖了便走。五人同到杏华楼。亚白摇摇摆摆的迎了出来,子夷端坐在桌子上,写甚么东西。子夷四方面盘,身坯很胖,颇有官僚神气。璧如喊道:"子夷!子夷!"子夷一响不响,又喊他复生!方始站起来招呼道:"老友里面坐。璧如笑道:"你的花样真会得翻。"亚白道:"他现在不承认子夷两字了,你们非喊他复生不可。"璧如替空冀、衣云介绍过,孔才笑道:"你请他一位,我们四位一起跟来,未免太不客气了。"亚白道:"你府上本来有请客票去的,管先生也有。"璧如道:"那么还有生客吗?"亚白道:"凤梧老牛,统通不在海上,只有我们几位,宾客齐了,请坐席罢。"复生对亚白摇手道:"慢些,我还有一段花史没做就,请暂停五分钟。"亚白道:"老夫子,请你快些。"璧如道:"复生你写的甚么大文章呢?"亚白道:"便是我们报纸上刑的花界消息。"璧如道:"原来要贺贺你哩,你跳出三界,现在做了大主笔,听说天天倚红偎翠,艳福真是不浅啊。"亚白道:"醇酒妇人,聊以发泄我的牢骚罢了。每天应酬,也是苦境,不比从前和足下,偶尔涉足下花丛,胡胡调,倒觉得耳目一新。现在觉溺其中,实在乏味得极。"这时复生把两张稿子给亚白约略瞧了一瞧,塞入信封内,填上地址,托堂倌送到印刷所去。复生满头大汗,喊堂倌拧上一把毛巾揩了,才算公事完毕,拖开椅子坐席。璧如坐下首位,其次衣云、空冀、孔才、心余、复生、亚白主席,七位宾主,刚把一张圆桌坐满,自有堂倌斟上一杯连杯的汽水,桌上四只高脚碟子,装着满满的肥鸡云腿之类。亚白斟壶各敬一巡,复生不喝花雕,另开了一瓶白兰地。亚白也把花雕换过,喝白兰地。问各宾可要白兰地,大家不要。璧如道:"老白你近来征歌选色,成绩一定可观。今天我们两位乡下人,一定要你引导引导,藉此观光观光沪上春色。"亚白道:"你要我叫局吗,那是义不容辞。"孔才也怂恿道:"要他叫局,他最起劲,好说得在其位谋其政,只有我此路不通。"璧如道:"算你蒙了一张教育家的虎脸子,像煞有介事,破破戒也不要紧的,不见得教育部马上有一道训令来责备你的。"心余道:"他近来简直不破例,去年闹过笑话之后,从未叫过一回。"璧如道:"甚么笑话啊?"心余道:"停回告诉你。"璧如道:"那么他没有局,你总有的。"心余道:"我也没有。"   那边亚白正托复生做秘书,取了一叠局票,手不停挥的写着。璧如道:"慢些,我们先讲好了写。你们二位,当然各叫两个。空冀你叫几个?"空冀道:"我也没有。"孔才道:"他抱实利主义的,说不定真的没有。"璧如道:"不相信,你会不走堂子。"空冀道:"那么叫了一个罢。"璧如又问孔才、心余大家说真的不叫。亚白道:"我们各人两张写好了,诸位请说。"又对璧如道:"你一年多不来这里,怕叫不到熟相好。"璧如想了想道:"前年叫的那个小阿囡,松江人,现在不知哪里去了?"复生道:"叫贝英老六,现在福祥里,仍旧老牌子。"   说着写了一张。璧如道:"尽在于此。"空冀道:"我叫迎春坊奇侠楼罢,写老四跟局。"复生写了,又替衣云代了个迎春坊红芳馆。亚白道:"二位大教育家,不敢强人所难,只好作罢。"复生把一叠七张局票,授给堂倌,一起发出。   一回子菜已络续而来,十分丰富。亚白道:"不客气我们都属老友,各请自便。这叫炒香螺,广东馆子上很有名的。"正说着,第一个堂唱走进,是亚白的,也没有跟局,一张瓜子脸,梳条滑辫,穿一件樱白物华葛的单衫,罩一件荷叶边淡绿小马甲,拍拍亚白的肩膀,叫声:"三少。"坐下一傍。自有堂倌送上一碗局茶,亚白敬上一枝香烟。璧如喝彩道:"好一位漂亮先生,请教芳名?"亚白道:"他叫云霞阁老六,上海滩上数一数二的红先生。"老六定睛对亚白一瞄道:"不要絶火赤练炖酱恶赞,絶笔头上少骂骂奴,有勒海哉。当了面说得人花好稻好,明天报上形容得人恶形恶状。......"复生道:"老六不要瞎说,他总说你好的。"正说时,连走进四个人来,一对奇侠楼花叶,一对冠花花叶。奇侠楼身材伟岸,花叶相当。坐在空冀背后,那位跟局老四,还没坐定,便伸手把空冀大腿上拧了一把,拧得空冀怪叫起来。璧如道:"为甚么跑到便要给苦头客人吃?算啥一出?"老四道:"絶大少不知底细呢,俚老清早就到伲房间里来,伸手到被窝里,拧了我一把大腿,我追起来,他逃得格快。"璧如道:"原来你报复一把这仇,他姓了马,生下四只脚,自然逃得很快。"   这边正在讲话,复生叫道:"璧如兄,你瞧这位冠芬老六怎样?请你法眼批评批评。"璧如望了一眼道:"玉立亭亭,肥瘦合宜,有夫人之相。"复生道:"她不但有夫人相,将来开花园选举大会,还要选她做大总统咧。"璧如道:"那么元首之相,也还充得过。"这当儿又走进小白梅花来,坐在亚白背后,唱了一折便走。跟着红芳馆进来,亚白吩咐他坐在衣云背后。衣云对于妓女,可是第一遭接近,弄得手足无所措,面上红晕着,连头也不敢回过去瞧一瞧。这时云霞阁辞去,走出房间,又走进个亚白叫的雪芳来,胖胖的面盘,也不和亚白客气,坐定,亚白便去捏她的手。璧如道:"你们都是众花环绕,我和孔才兄、心余兄算得身后萧条。"孔才道:"你好佛还在后殿咧。"璧如瞧瞧衣云这副局促不安的神气,未免好笑。衣云低低道:"你说身后萧条,我却后顾堪忧哩。"璧如道:"你壮壮胆,不要自馁。"衣云当真鼓着勇气,送一支香烟给红芳馆吸。璧如道:"你划一根火柴呢。"衣云照他吩咐,红芳馆身段苗条,秀眉媚目,却有几分姿色。璧如又道:"衣云,你两下讲讲话呢,不要做哑子。"红芳馆对衣云微微一笑,衣云羞着问道:"你尊姓?......"璧如拍手笑道:"你位仁兄真亏你问得出,她的尊姓,怕她自己也要问别人去。"衣云道:"那么问她甚么呢?"亚白道:"璧如你做做嫖界老师罢。"璧如对红芳馆说:"你问问她罢。老实告诉你,这位沈大少,还是今天第一次到上海,一切要你包涵包涵。"   说得红芳馆笑了出来道:"你位大少,倒也说得出,人家陌陌生生到上海来,都是这样的,给你一形容,害得大家难为情起来了。"说着凑趣衣云:"沈大少,絶说我的话对弗对?衣云道:"蛮对蛮对。"红芳馆道:"大少府上啥地方?几时上来的?"衣云道:"舍间苏州,今天初到。"璧如又对衣云笑了一笑道:"甚么舍间不舍间,都用不着的。她不和你攀甚么亲眷,用不着这样客气。"   那时走进一位明丽活泼的贝英来,对璧如望了一望便笑出来道:"原来是你尤大少。"说着更笑不可仰。璧如拉她坐下道:"老六,你吃下甚么笑药?这样子笑得不亦乐乎。"贝英还没坐定,又放声大笑起来,笑得身子前仰后合,一座注意。璧如只好等他笑定了,才敬一支香烟他吸。老六道:"尤大少,絶两三节弗叫伲堂差哉,可是出门去呢?还是回府去的?"璧如道:"回大府去的,今天才来,一到便牵记你,好容易打听到那位言大少,才知你的香巢。"   贝英招呼了一声言大少、乌大少。璧如道:"老六你的身段,倒也依旧娇小玲珑,面孔比从前越加标致了。"贝英对璧如瞟了一眼道:"承你称赞,你说我越加标致,你为啥只管弗来叫呢?"璧如道:"乡下叫你不到。一到上海便来叫你,总算我有良心了。只是我要问你,你见了我笑个不休,究竟甚么意思?今天非说个明白,不准转堂差去。"复生也插嘴道:"老六你笑的甚么,我倒晓得的,可要还你宝门。"贝英道:"你说你猜准了,我倒佩服你。"复生道:"你想着了出月要嫁人,因此心里快活出来。"贝英道:"言大少不要瞎三话四,叫化子造谣言。"复生道:"你还说我造谣言吗?那个姓毛的毛老爷,不是已经和你姆妈讲好,出月便要带你到湖州去吗?"贝英道:"乱话三千,絶到伲房间里来看堂簿,没有姓毛的客人。"复生道:"他局票总写姓王的,他和我老朋友,你还要瞒我则甚?"贝英羞着不说话了。璧如问复生道:"真的吗?"复生道:"他们的消息,要算我们报馆里最灵通,那有不真。她的未来夫婿毛老爷,是做丝茧生意的湖州人,见了她像着了魔一般,怕她嫌自己老,前月特地把胡须刮光了,去叫她的堂唱,你想笑话不笑话?讨一位妓院里的倌人,做姨太太,值得把留了十二年的胡须付诸并州快剪,那么只有这位毛老爷情愿。这件事,我要等他们成其美事的那一天,在报上结结实实的取笑他们一番哩。......"贝英发急道:"言大少,你留些情面,积些阴,养个大胖妮子。"璧如道:"你说没有这回事的呀,发急他则甚?你要他不登,只要告我方才笑甚么?"贝英笑道:"我告诉你,你弗要认真。你姓的尤,局票上写得弗清爽,给我俚相帮的看错了,叫啥喊上来说......犬!堂差到杏华楼。我倒一呆,心想难道天下世界真有姓犬的犬大少?赶来一看,原来是你尤大少,你想好笑不好笑?"复生等听得,大家拍手哗笑。贝英道:"尤大少,千万弗要动气,说说笑笑。"璧如道:"我真不气,这叫乌龟没眼睛。"复生道:"老六,尤大少是一头哈叭狗,你当心他咬一口。"贝英道:"你咬我一口,我咬他两口。"复生道:"你本来姓双口,你松江娘家,不是姓吕吗?"贝英道:"是的。"复生道:"那么他咬你一口,你只消拿出自己的姓来,便吓得退他。"   正说时,衣云的局红芳馆,拍拍衣云肩上道:"奴堂差去哉,沈大少下回来叫,用开夜饭来坐坐。"说着,袅袅婷婷的走出房间。衣云如释重负,忙来取笑璧如道:"犬大少和吕小姐啥能要好介!"这句话,又引得一座狂笑。那时堂唱络绎去尽,一窝蜂的来和贝英说笑。复生最熟悉贝英的身世近事,低低对璧如道:"老六的绰号,叫'同治铜钱',可是人小眼子大。"璧如道:"倒瞧不出她,这样娇小婉娈,在眼子上出了名,说她小总不小的了。"贝英听得嗔道:"又是言大少在那里瞎说三官经哉!"衣云插嘴道:"我听你们讲,有副妙对在这里,要请在座诸君对上一句下联。"璧如道:"你说出上联来,我立刻对还你。"衣云道:"吕小姐下口大于上口。"璧如道:"很有意思。"想了一想道:"王大人有毛弄得无毛。"复生道:"这是说老六的未来夫婿割须求婚,切极切极。"衣云道:"还算对得过。"贝英羞着,推说转局去跑了。衣云道:"璧如,我再出一联你对对。"璧如道:"你尽出何妨。"衣云道:"尤大少张口便吠。"璧如道:"人索性寻我的开心了。"衣云道:"这也是个现成笑话,你尤大少今天做了犬大少,旁边加上个口子,不是吠字甚么。"璧如道:"这却难对得很。"   想了一回,对空冀笑道:"一联委实报复他不来,只好把你老兄出气。"说着背给众人听道:"马先生起蚤发骚。"一座鼓掌。空冀道:"我甚么发骚?"璧如道:"你一清早闯进老四房里去拧她大腿,还不是发骚做甚么?"空冀道:"我不承认,不承认。"衣云道:"这一联很好。"璧如道:"马先生不承认发骚,那么再来把王大人......"正说到这里,外边走进一双花枝招展的女郎来,问道:"哪一位王大人?"正是:   不必雄谈惊四座,突兀妙语亦风流。   不知走进来两女子是谁?问哪一个王大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小楼春雨名士著书舞榭秋波狂奴捧角   话说璧如正在说马先生不承认发骚,那末再把王大人寻开心,忽走进一双花枝招展的女郎来,问席上哪一位王大人,众人呆了一呆,复生、亚白认得小花园丽春,当下回答她道:"这里没姓王的,丽春你走错房间了。"丽春道:"八号呀!"复生道:"这里七号,隔壁便是。"丽春道:"谢谢絶。"两人转过隔壁去。璧如道:"谁想说起王大人,就有人来承领,可见姓王的,人人交着桃花运。那位毛老爷,莫怪他要丢掉原姓,冒姓了王,骗取一位美人去。"说得一座狂笑。衣云道:"璧如,你说再把王大人寻开心,怎样寻法呢?"璧如道:"我再有一联'毛大人削尾称王'。"衣云道:"远逊前联。前联你把自己的尊姓,找马先生的马字来对偶简实你自己承认犬大少了,那末上联索性改作'犬大少张口便吠。'罢。"璧如也无话可答。......这时肴核杂陈,亚白道:"我们徵花打诨,把许多美馔搁在一边,各位请用。这是新丰鸡,这是鸡鲍鱼翅,这是陈皮炖鸭,都属名菜,不可不吃。"衣云一块鸡膀穿云腿丝竹笋丝的,鲜嫩可口,不懂甚么名称。亚白道:"这叫龙穿凤翼。"衣云道:"好名词啊。"亚白又指一盆春笋炒鹌鹑道:"这叫凤入竹林。"又指一碗清汁虾球番参道:"这叫水晶狮球。"衣云称赞不迭。璧如道:"广东人专喜弄乖觉,题几色菜名,也题得花花巧巧。"衣云道:"菜名题得雅。上口格听有味一些。仿佛妓女的花名起得香艳清隽一些,也能引起人的审美观念。方才走错房间的两人,复生叫他丽春的,觉得名副其实。马先生叫的奇侠楼,真不懂他甚么用意?"璧如道:"那个奇侠两字,便是大可夹人之谓也。你瞧他颤巍巍肉屏一般,倒不是名称其实吗!"衣云为之喷酒。那时席上章孔才竖起一副道学面孔,沉默寡言笑,璧如叫他孔老夫子道:"你刚才说的,去年征花闹笑话,闹的什么笑话,要请夫子自道。"孔才道:"不可说不可说。"心余插嘴道:"我来替孔才兄宣布罢。"   他去年和几位校里的同事,在一苹香吃西菜,内中有三四人,也是专喜徵歌选色的,一定不肯放过孔才兄,替他代叫一个局,说甚么文妓诗妓。孔才兄听得,诗文两字,精神陡起,当下便默认了。谁想走来那个妓女,对孔才兄鞠一鞠躬,叫了一声亲亲热热的章先生,孔才兄一瞧,认得从前爱生女校里的爱徒,那时还当她寄女儿看待的,你想面子上哪里下得下去。你不认她高足,她要认你老师,叫你怎样弄法,引得席上人人注意,讥诮的讥诮,打诨的打诨,这时孔才兄真少个地孔钻钻。那位高足还不识相,先生长先生短的问字谈诗,不算数,还在身边摸出一叠恩客写给她的情书,就教于老师,弄得一座传观。那时孔才兄只有逃席之一法,谁想又给她绊住了,硬要唱一折三娘教子给老师听。听席有一位嘴巴弗肯让人的同事,还说老三,你今天乌师先生不用相烦,请你先生拉琴,工尺来得准确。今天有了这位先生,一客不烦二主了。孔才兄再耐也耐不住,只好假出恭,溜之乎也。从此立下一个愿誓,今生今世,不再收寄女儿,不再叫堂唱。"一番话说得孔才两脸通红。众人拍掌哗笑。璧如道:"不叫堂唱有话可说,不收寄女儿未免不经罢。难道她为着做了你孔才兄的寄女,才堕落的吗?难道做了你孔才兄的寄女,一定要为娼的吗?"说得众人又一阵狂笑。孔才道:"我不是有别的意思,也是深信孔老夫子的话,'以貌取人,失诸子羽',从此不敢自信,不敢认人作寄女。"璧如道:"你老夫子认人作寄女,原来以貌取人的。那么我们叫堂唱,也是以貌取人,大家一样的以貌取人,莫怪要弄到一只袜子管里去了,这好算得你自取其辱。"心余道:"那天老三还算留给孔才兄十分面子,否则连寄爹叫将出来,那要叫孔才兄平添着无数寄女婿,更不得了。"孔才道:"心余,你也替我少说说罢。"璧如道:"要说非说上畅快不可,好在一桌子统是熟人。我问你,现在不收寄女儿,从前收下的,一定不少,隔一天你引见引见,你老夫子以貌取下的,一定弗推扳,倘承情赏赐一位,我立刻叫你一声亲亲热热寄丈人。"孔才道:"老哥,留些神罢,说话不要这样没遮拦。"心余道:"好了好了,不准再谈。"衣云道:"辰光不早了,我们吃饭罢。"亚白当叫堂倌搬上干稀饭,各人吃罢席散。亚白道:"璧如兄,隔两天请你吃花酒,你不可不到。"璧如道:"一定叨陪。"当下走出菜馆。亚白、复生跳上包车自去。孔才、心余走到大新街口,趁电车回闸北家里。空冀送璧如、衣云回孟渊旅馆,又坐谈一阵。空冀道:"今天席上,徵花太多,未免嘈杂,明午我们三人,找一块闹中取静的地方,小酌小酌。"璧如道:"赞成。"空冀辞别回去。璧如、衣云,也便安睡。   一宿无话。第二日早上,两人吃罢点心,阅过《新闻报》《申报》,璧如再托茶房去买了五六份小报来。衣云检着一张新益公司出版的《新益报》来,粗粗一览,无非游戏文章,游艺消息,最多要算妓院珍闻,花丛消息,嫖界经验,名妓小传。只见写着:"小花园怜爱卿家,连日和酒不绝,房间有客满之叹。""福祥里情真小阿囝,昨夜忽被红头阿三拉去。"一行一行,详列无遗。   衣云瞧下有两行道:"张宝玉,连日与太原公子鏖战,旗鼓相当,工力悉敌,闻结果太原公子缴械,宝玉赢得战利品墨晶眼镜一副,日常御带云。""明翠珠风骚入髓,宛似僵桂之性,愈老愈辣。据其所留之髡,出语人云,彼姝昨晚苫块昏迷,语无论次云。"衣云瞧了好几遍,只是不懂甚么话"心想大概复生的大作,亏他做得这样古奥渊博。当下又把一张《游玩新报》瞧瞧,大同小异,多了几篇甚么"新开苞哭五更","老嫖客叹十声","凤阳婆十送郎"等,署名无非甚么山人甚么轩主。衣云想,大概那一班文豪的作品,又有两段花史,说得那个妓女伤心惨目,甚么"偶谈身世,泪如绠縻。""相对凄然,以泪洗面。"   衣云心想堕落平康的,当然不少伤心人。这样女子,却也可怜。当下委实替他们伤感一阵。那时候忽又走进一个人来。璧如见是马空冀,叫道:"老哥,不失信。"衣云也招呼过了。空冀道:"辰光已不早了,我们还是清爽些去吃西菜罢。"璧如道:"上午的西菜,半生半硬,下配胃口,还是吃中菜。"空冀道:"那么吃素菜好么?"璧如道:"赞成。"空冀道:"三马路新开的菜根香,老板姓陈,是我的朋友,我们去吃,招待格外周到。"说着,三人踱到菜根香楼上,那老板陈先生,正在帐桌旁,和帐房先生讲话,见空冀走来,站起来招呼道:"马先生,今天有几位客?"空冀道:"只三四人。"老板道:"五号罢,今天横竖五号我自己请一位太荒和尚,此刻不来,要晚上来了,我让给你老友罢。"   堂倌当把五号席面换过。老板吩咐开开电风扇。空冀坐下,尚未吩咐甚么香烟早已送上。空冀道:"可是熟悉和陌生的不同。陌生客人,共只三位,总也抢不着这个大房间,这五号,此间算顶宽大的了,外加电风扇,香烟奉送,着实讨好。"璧如道:"也是你的友谊。"那时茶房笑容可掬,问点些甚么菜?空冀道:"你替我配四块钱菜,宜精不宜多。点心两色,考究些。再开两瓶啤酒,二斤花雕......"璧如插嘴道:"用不着许多酒,我上午不喝,花雕免了罢,我也喝啤酒好了。"空冀道:"那么只要啤酒,大瓶拿三四瓶来,沙水多开几瓶。"堂倌答应自去,先搬上四只碟子,斟上三杯啤酒,三人说说谈谈。璧如笑对衣云道:"这里的素菜,精洁虽精洁,总不脱馆子气。你还记得紫竹庵慧静手煮的那个豆腐衣卷子么?香甜松嫩,山珍海味,那里及得来他。"衣云道:"此味难得再尝,惟有空咽馋涎耳。"空冀插嘴道:"你们讲的,不是甚么寺院里的素菜吗?上海也有,北京路的寿星庵,南市的海浪寺,闸北的乐土庵,统好去吃,他们香积厨里的佳肴,只是非富商巨贾不敢轻于尝试,坏在没有一定价目,随你赏赐,这到是个难问题。记得我们邻居张公馆里的大太太,闹过笑话的。他领了两位小姐,两位姨娘特地坐了汽车到海浪寺吃素斋,里边厨房下回报当日来不及,非要预先打电话关照不成。那天汽车只好打回票,明午再去,这一席菜的讲究,不消说应有尽有,吃得大家支腰撑颈,里面还在接一连二的搬出来出来,大太嚷着再吃不下了,只好逃席走到客室里喝茶,喝下一碗茶,拿出五十块钱给和尚,和尚只是不肯收,当下赏给厨房二十块小帐,汽车开回家里,谁知那些吃剩下的菜二三十碗统统送在家里。大太太问道:怎么如此快法的呀?简实像出戏法五鬼搬运一般,比我们汽车还要快哩。那个看门的吕总管道:他们那里,也是用一辆六人坐位的大汽车送来的。我再听得那汽车夫讲,还是昨天夜里叫他的,他们预料你们吃不下,抵当好送来的。大太太道:那么二十块钱,汽车费也不够和尚们这样子至诚,倒不好意思的。隔了一个多月,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和老爷的生辰八字两个姨娘的生辰八字,托人送到寺里算算检个黄道吉日,还还寿生,乘便打一场水陆,当下择定日子,闹了靠十天,算算帐七千六百五十三元二角一分,他有细帐给你,一项一项标明,各人的寿生经,有一定数目,观音经几卷,一百几十元。金刚经几卷,二百几十元。高王经几卷一百几十元。外加水陆帐,合结此数。大太太拿帐单交给自己帐房先生,吩咐一分一厘,不好减少他,少了赛如没有还一样,来世的债负,好似依旧未清。帐房先生面子上应着,暗下到底打了个九五扣,这笔帐大太太大概要到来世去好查出帐房先生的舞弊,那个和尚呢?总算在一席素菜上,捞到六七千银子,你想骇乎不骇。"璧如道:"像这样的阔老,上海很多很多。内地人听得骇怪,其实上海人并不算奇,和尚们还当一注平平常常的生意经咧。"衣云道:"这席菜,大概也不过慧静那天烧的一些滋味。玉吾拿出四元,已算阔极阔极,仿佛上海人吃一台花酒了。"正说着,外面闯进一个岸然道貌的和尚来,望了一望,缩退出去。   璧如笑道:"你瞧这样子肥头胖脑的和尚,谁不是公馆里大太太二太太养胖他的么?"说得衣云、空冀大家好笑,瞧瞧外面老板陈先生,伛偻着身子,引和尚依旧走进五号来,坐下旁边一桌,陪笑道:"这三位都是我的朋友,我道你今天上午应酬多,不见得来,因此让给朋友的。现在他们快要好了,我们暂且坐下,喝杯汽水罢。"那和尚挥着一把汗,喘吁吁的道:"今天的忙,要算出世第一回。六点钟起身,直到现在朝上闸北沈居士请吃早饭。吃过早饭,又到警察署长那里去,替月印庵一位方丈说情。后来又去见李道尹,钱秘书,陆科长。道尹衙门出来,又到白克路孙公馆,和孙太太讲好了一篇水陆帐,才得匆匆忙忙到此。晚上又有几个外国教徒请吃西菜,席设大观楼,又不好不去。小有天那里牛买办请客只得爽约了。一天的应酬,搅得人头昏脑胀,你居士这里承情约了我三四次,不得不到,现在我吃也吃不下,到到算了,你也别忙。"陈先生道:"既来了,不必客气。"这时堂倌送上两杯汽水。和尚道:"今天有些腹痛,冷水不饮,这都是应酬出来的呀,你那里有柠檬茶,请你托堂倌斟一杯来,我喝下便要告辞了。"陈先生连忙知照冲柠檬茶。堂倌忙得七手八脚,发急到对门宝利去倒了一杯来送上。这时璧如等已吃罢,站起身来让位。陈先生又为一一介绍道:"这是高僧太荒和尚,上海赫赫有名的。他到处讲经,逢人说法,所以一天到晚没空闲的。今日赴我的约,真是一百分面子。"璧如道:"法师这样忙碌,委实苦境。"和尚道:"倒不是啊!也叫没有法想。"璧如道:"我也为了人事碌碌,久想出家做和尚。今儿听你一席话,吃你吓住了,我再也不敢有出家之想。"说得和尚有些羞惭起来。空冀会过钞,和璧如等作揖而去。衣云道:"这个和尚叫甚么'太荒和尚',法名好似报上常常瞧见的,照今天这副样子看来,他法名里,好像再少一个唐字罢。"空冀道:"不差不差,简实是'太荒唐和尚'。"璧如道:"这就叫'海派高僧',上海地方,非如此交际,简直不能算高僧。"三人一面说,一面走出菜根香。空冀道:"我们三人一起走走罢。"衣云赞成,璧如也跟了跑,直走到跑马厅,向南转入龙门路,抄到长浜路。空冀道:"我们一同去访文小雨罢,我昨天约他的。"璧如道:"也好。"   三人找到嵩山路口,一家马车行隔壁弄内,第一家后门口,粘张条子写着"听雨楼"三字,空冀当先一直走上,只见过街楼上一扇门半开半闭,里面听得楼梯脚声响,透出个妇人脸子来,一望缩进去,拉着个小孩,慌慌张张走出房门。空冀认得小雨妻子,问道:"小雨兄在家吗?"那妇人道:"在里面。"三人推门而入,只见小雨坐在床沿上手不定挥的写字,口中叫道:"恕不迎送,各位走好。"说着也不停笔,空冀进去拂拭一张长凳,请璧如、衣云坐下,自己和小雨并坐在床沿上,小雨免不得停下笔,和空冀谈话。衣云瞧瞧室内,除一床一桌一凳之外,只有些锅碗柴灶,没有其他长物,统共一间过街楼,还隔作两个房间。里面一间门锁着,门上粘张条子:"维扬陈寓"四字,大约又是一家。一个不通风的小窗,还纵横结着几条线,挂着三双没底袜子,两块不知什么布。那张桌子上面花样来得多了。中西破旧图书一堆,中西文房四宝全套,中间供一座媒块铁屑粘成的小假山,两傍一只茶杯口围圆的小花盆,内植三根干枯的文竹。一只电灯泡大小的玻璃缸内,养两尾半死的金鱼。一只马口铁匣子内,装几颗黄石图章。一个缺口小花瓶内,供一枝像生花。那张床上,一顶黑灰帐子笼罩着,两条紫灰被褥,褥垫上面印着四爿屁股印子,宛像灶界菩萨面孔一般,圆圆胖胖,只少鼻子眼睛。床前悬一张美女月份牌。两傍两条对子,对子上小雨亲笔题的联句好像拍着什么老调,上联是:"帐为蚊世界,"下联是"被是虱家乡。"衣云见着,不觉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笑声又引起了小雨的牢骚,顿时摇头幌脑,背起书来道:"室如悬磬,家无担食,是寒儒之本色,亦名士之家风。"空冀瞧瞧那联句,也觉好笑。小雨道:"这副联倒是写实派的作品。床上不仅多臭虱,更多蚊虫,因为下面是马棚,所以蚊虫到是此间特产,每晚轰轰如雷,来作座上佳宾。"空冀要想推窗瞧瞧马棚,只为有破袜尿布挂着,不敢轻举妄动。又问小雨道:"足下的宝袜,难道定织下没底子的吗?"小雨道:"差不多定织的,因为便于挖脚丫,所以利用他没底。"空冀道:"老兄食宿起居,统在这里吗?"小雨又背着老文章道:"居于斯,食于斯,蘧蘧梦于斯。"空冀笑道:"未免太窄罢。里面一间,难道另外一家吗?"小雨道:"是的。他家是四马路青莲阁一只野鸡的秘密香巢。"空冀不禁骇然道:"你更有这样一家芳邻,那真出人意料之外。"小雨冷笑一声道:"老哥有所不知,我楼之得名,其在斯,其在斯,老哥不见壁上有二穴么?其小者,为我所独览。其大者,与内子共眺,春色在望,夜雨堪听,他们俯仰一室,颠倒百戏,我以名我楼。"衣云、璧如听得,忍俊不禁。小雨又道:"我有一联得意诗句,一起背了你听罢。叫做'小楼一夜听云雨,药铺明朝买菊花。'"空冀道:"下联怎么解法呢?"小雨道:"目观倒凤颠鸾,耳听断云零雨,难免虚火上升,目珠发赤,非到药铺子内,买六十文桑叶甘菊,带喝带洗不可。"说得三人狂笑不已。璧如走近桌子前瞧瞧,小雨忙把一册诗稿授给璧如道:"拙作要请指教指教。"璧如约略翻翻,只瞧得几个题目:"马立司踏月","青莲阁座上怀小三子","糖炒栗子摊听剧有感",不觉微笑道:"大作可称雅俗共赏。"又观书面子上墨渖浓浓的题着《听雨集》,"铁珠山人未定稿。"璧如道:"请教铁珠山在甚么地方?"小雨道:"这个别署,还是昨晚新题。铁珠山近在面前。"说着指桌子上道:"便是这一座,我给他题的铁珠山。这个别署,又老练,又香艳又雅致,又响亮,深合我意。"空冀道:"足下从此可以山居养晦了。"小雨道:"近来所以不大外出,闭户著书,倒也自得其乐,你瞧我还种竹养鱼,聊以自遣,可惜那只金鱼缸太小一些,比不得濠梁之乐。那三棵文竹容易枯黄,未免有东坡之叹。"璧如道:"足下山斋清幽,岩居寂静,实属雅人深致。只是下面那个马棚未免大煞风景罢。"小雨道:"马棚倒也有可取,当二三月里,推窗一望,下面正是'金勒马嘶芳草地',上面那位芳邻睡起,又是'玉楼人醉杏花天'。   说得三人又好笑起来。空冀那时把一束甚么广告,授给小雨,托小雨改削。小雨搁在一边,把三四页已成的稿纸,指给空冀瞧,一边摇头幌脑的读,一边把那只右手在大腿上擦汗垢,擦下汗垢来,搓成一粒一粒丸药般大小,尖着两指甲,弹向对座。衣云一不留心,嘴唇上,额角上,弹着两粒。璧如吓得像惊弓之鸟,拖了衣云要先跑。空冀道:"一同走罢。小雨还要读一篇武侠小说,甚么《独眼僧》。"璧如那时忍不住道:"独眼僧很多见的,别去读他罢,我们告辞了。"说着,拉了空冀一同下楼,捏着鼻子,走出马棚弄堂。透一透空气,才始精神恢复原状。空便动问璧如道:"你方才说他一篇独眼僧很多见的,难道他抄袭来的吗?"璧如道:"我不敢说他抄袭,只觉这个题目,作别解起来,只要到马路上工部局设立的一间间小屋子里去瞧瞧,不知有许多独眼僧咧。"空冀会意,笑不可仰。衣云道:"那我情愿去瞧小屋子里的独眼僧,决不愿读他笔底下的独眼僧。"三人一路走,一路讲,不觉已到跑马厅,太阳欲落未落,一片斜晖,直射在观盛里一带墙壁上,那高高帖着戏院广告,黄金灿灿斗大的字,无非写着"同舞台礼聘环球独一无二青衣花旦庄艳芬","庄艳芬临别纪念,只此一天","庄艳花芬日演新纺棉花,夜演打花鼓"。那时候的过路人,除掉瞎子以外,没一个不对墙壁上望一望,因为日光激射,金色生芒,仿佛一片斜阳,在那里替同舞台做案目拉生意。空冀道:"我们晚上去听庄艳芬的戏罢。庄艳芬在杭州,红极红极,大家上他一个亲王的头衔,此间重价聘到只做半个月,明天便要回杭,我们不可不去观光观光。"璧如赞成,三人一径走回旅馆,坐谈一阵已是上灯时分。璧如道:"出去吃夜饭吧。"空冀道:"定下宗旨,到那里?"璧如道:"小吃吃还是到广西路口新利楂罢。这里的西菜一色来路牛尾汤有名的。"当下三人踱到新利楂,走上楼,西崽引入里面十四号一间小房间。空冀道:"可有大一些的么?我们预备叫局哩。"西崽陪笑道:"对不起,这里房间少,今天又逢礼拜,大房间早已定完了。"三人只得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