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潮 - 第 2 页/共 16 页

福爷昨天劳了全日的神,回家已过午夜,委顿异常,睡到晌午,还没起身。他儿子玉吾,乐得心花怒放起来。清早写三张字条,差家人去约三位朋友,到隔河一座尼姑庵里吃中饭。这庵本来是座富室家庵,叫紫竹庵。现在富室凌夷了,当家的尼姑只好出来募化度日。当家的名叫妙贞,年虽迟暮,风韵犹存。有两个徒弟慧静、慧娴。慧静十八岁,生得明眸巧笑,妙舌粲莲。慧娴只十五岁,玲珑活泼,婉转娇憨。那双慧出身,都是乡村女儿,从小送进庵去剃度的。每日礼忏诵经以外,倒也不大到外间闲逛。因此皮肤生得白雪之白,面孔生得白玉之白。施主一见,谁不动怜香惜玉之心。玉吾更是年少英俊,丰姿秀逸,吉士的资格,当然魁首。只恨家教太严,管束太紧,不能在外乐个畅快。平日在家里,瞒着老子,点盏油灯,在枕头旁边偷看看《红楼梦》、《金瓶梅》以及《倭袍》《三笑》那种弹词小说,看得兴浓,便觉出外游逛,更不容缓。他母亲陆氏,因只养他一子,很钟爱他,偷偷地每月十块八块钱,总有塞他。他有了钱,便如鱼得水似的,悠然而逝。那天约的三个朋友,一个汪绮云,街上汪四先生的儿子。一个尤璧如,街上杂货店里的小开。一个沈衣云,附近澄泾村一家穷读书人家的儿子。当下玉吾先摆渡过河,一路跑到紫竹庵,敲门入内。妙贞素来敬重他的,因他是乡董福爷的儿子,怎敢怠慢,陪笑着引进一条通幽竹径,直达一间静室,静室里面悬个匾额,题着“天香深处”四字,窗外两棵桂花,一丛芍药,墙上一个福字,一副刻竹对联,刻着八个字“问花笑谁”,“听鸟说甚”,是沈其蓁所书。其蓁便是沈衣云的祖父,文名煊赫一时,本来是个老举人,衣云的父,没有进学,发愤读书,呕血而死,家道因之中落。衣云不能自存,依他叔父度日,与钱玉吾很亲善。当下玉吾对着窗外那副对,正在出神,慧娴憨跳而来,叫道:“玉少爷,你来了,师兄在里面叫你呀!你怎么好几天没来,你在那里玩呢?”玉吾也不开口,只管捏她的手,捋她的袖子管,一段嫩藕似的小臂,给玉吾摩挲了一阵,又伸手去摸她长领里露出一块雪白的肉。慧娴格格笑不可仰,正在撑拄之间,慧静慢慢走来,穿件秋色香色的家常袈裟,光着个留海顶,慧娴忙叫道:“师兄快来帮我,肉痒煞哉!”玉吾只不肯放,好像要在她胸前挖出件什么东西似的。慧静叫道:“玉少爷,像甚么样子,动手动脚!”玉吾听得才放了手,慧静又道:“今天甚么风,把你吹过河来,你一去总像断线风筝似的,那一句话有实在?当了面,甜言蜜语说得人心软,背了人又不知在那里寻欢作乐。你们男子的话,我再不信了,真靠不住哪。”说着,两只睃眼一横。玉吾也不回话,只把个头凑上去,面擦面擦了一擦,只管嬉皮涎脸的笑。慧静又道:“孩子气又来了,年纪一年大一年,怎么改不掉?吾问你,今天可要请客吃饭?”玉吾道:“有什么客不客,依旧几个老朋友,你去煮几色素菜,荤的不要,并且要你亲自动手煮。”慧静笑了笑道:“我手上又没仙露,偏要点我,我不煮。”玉吾道:“你又来了,你烧火,吾来煮。”慧静噗哧一笑说:“不长进,你明儿讨了家婆,要给她打到床下去咧。煮小菜,女儿的事,你会煮。。”玉吾道:“那末你是个女儿,你该煮,吾本不会,激激你呀!”   说时,慧娴在旁,推慧静去煮说:“师兄,你去煮吧!园里有青菜、扁豆,叫李佛婆挑去。”慧静又向玉吾瞟了一眼,始飘然而去。玉吾又和慧娴说笑了一阵,尚不见朋友到来,独自踱进里面一间小轩里去。轩里悬块银杏绿文的匾额,上题“松籁山房”四字。靠壁一橱经卷,一张小桌,桌上茶壶茶杯,文房用具,正中供一尊古铜小佛,两个古磁花瓶,瓶中插两枝木芙蓉。靠西设张湘妃榻,一床被褥,折叠整齐。轩前有棵古松,树根合抱,根荫成幄。这轩里便是双慧的卧室,只有玉吾做过入幕之宾。玉吾坐在榻上,翻翻枕边,找到两件法宝,一串普渡香珠,一册《双珠凤》小说。玉吾把香珠闻一闻,小说约略瞧了半页,依旧替他放好。静娴进来叫道:“朋友来了!”玉吾连忙走出,见三人一同来的,迎上问道:“你们怎碰得巧?”衣云道:“我们在璧如店里约会的,你酒菜预备好么?”绮云道:“他起早起来这里,怎会不预备。”璧如接嘴道:“起早起来,可曾碰见什么隔夜人?”玉吾听得,很觉难堪。正说着,妙贞走来,搭讪着道:“两位云少爷,玉少爷,璧少爷,通来了,我们小庵里便热闹起来。难得的几位少爷,平常请也请不到,请坐喝茶罢。”叫声李佛婆,端上四碗茶,玉吾喝了一口道:“茶叶很好。”妙贞道:“这是春上在杭州买的龙井呀。”玉吾道:“哦,怪不得清凉有味。”妙贞又道:“你们在这里喝茶,我要到澄泾接生意去,来不及回来陪你们了,再会吧。”说着,出门自去。当下汪绮云最赏识慧娴,说这小妮子,天真流露,真像只小鸟,你看她两只眼睛里溢出水来。一张河豚小口,不到一寸阔,见了怎不动心。璧如道:“这也是他爷娘加工制造的,然而也不容你动心。”说得众人大笑。慧娴羞着,把璧如打了一下。里面慧静叫道:“师弟,你和李婆把桌子椅子排好,菜好了,吃饭吧。”李婆走来,一一端正,四人合坐一桌。玉吾叫李婆再排两只椅子,璧如拉慧娴坐,慧娴不肯,和绮云坐了。停会慧静出来,说一点菜没有,你们喝什么酒,吾去拿来。玉吾道:“木樨烧吧。”璧如道:“白玫瑰好。前会的木樨烧,好像出了味,上口很淡,还是白玫瑰来得凶些。”绮云道:“怎么尼姑庵里开了酒店似的,任便什么酒都有呢?”玉吾道:“慧静自己浸的,三大瓶高粱,一瓶木樨,一瓶白玫瑰,一瓶代代花。”正说着,慧静捧出一柄古磁小酒壶来,把四只玻璃高脚小杯,各敬上一杯,坐下玉吾一旁。李婆端上四只碟子,一只菌油拌嫩豆腐,一只白扁豆子合冬笋,一只豆腐衣卷子,一只豆腐干屑拌马兰芽,都很精致。绮云对着玉吾道:“谢谢主人。”璧如指慧静道:“你要谢她的,她忙了半天。”慧静道:“谢什么,承你们少爷肯来吃素斋,连我都修福的,只怕吾不会煮,不配你们的胃口。”璧如道:“胃口怕再配不得,再配要连碟子都不剩了。”说着大家喝酒。衣云把个腐衣卷子解开,内有香菌屑、冬笋屑、青豆屑、枸札屑、五香腐干屑,不觉称赞道:“有味啊!”绮云也道:“当真妙手调羹,害得‘厨房娘子费功夫’。”璧如道:“这句话要改去两字方称。”衣云接着道:“当改‘厨房师太费功夫’才说得过去。”慧静羞得两颊飞红。绮云道:“现在的师太,便是将来的娘子,安见一生一世做师太。”慧静道:“我们出家人,当然一生一世的事,你越说越不成话了。”绮云道:“便是你要一生一世做师太,玉少爷不放你做怎样?”说着慧静更难为情,叠向绮云飞了几个白眼。接着叹口气道:“可怜我们出了家,这条心就像死了一样,也不省得红尘中有什么好处?”衣云接着道:“红尘中的好处也不过如此而已,怕还没有这样清静快乐咧。”璧如插嘴道:“一个女子,等到出头露面去做人家的娘子,已是没有什么好处了。最好在暗地里偷怜密爱的做娘子。”这话说得玉吾的脸都红了,慧静更羞得要站起身来。那时恰巧李婆端上四色菜来,一碗口麻红烧豆腐,一碗冬菇菜心,一碗什锦素鸡,一碗清汁腐皮卷子,都满满的装着,众人赞不离口。衣云道:“菜太多了,真要谢谢师太呢。”玉吾道:“谢她一杯酒吧。”慧静不肯喝,绮云道:“半杯吧。”玉吾把自己一杯酒喝了一口,递过慧静,一饮而尽。璧如道:“这是玉吾敬的,我们三人各敬一杯。”吓得慧静要逃走,玉吾拉住道:“公敬半杯吧。”慧静只不肯喝,对过慧娴,伸过手来,抢去喝了,说:“我替师兄喝吧。”慧静道:“你要醉咧,高粱怎好一杯一喝。”众人都称赞慧娴爽快。慧静虽只了半杯酒,面泛桃红,分外娇艳。慧娴席间周旋,真如小鸟依人。衣云道:“太阳已西斜,怕要三点钟了,我们再也吃不下什么。”慧静道:“我去煮碗青菜面吧。昨天剩下自己做的面条子,倒很柔滑,我去煮来。”玉吾道:“我最喜欢吃,只是待李婆弄去吧。你心不在窝,不要做倪阿凤,把面切断了煮。”慧静瞅了玉吾一眼道:“你倒把《双珠凤》读得滚熟。”玉吾道:“吾只瞧这一段,还是昨夜在你枕头旁边瞧的哩。”慧静啐了口道:“你一定今天早上偷见的,我昨夜真瞧到这里。”玉吾道:“那末我也瞧到这里。”那时璧如插嘴道:“你们大家听着,她枕头旁边的事,玉吾会得瞧见,本事真不小啊。”绮云道:“慧静,你瞧《双珠凤》不如瞧《玉蜻蜓》来得有味。”慧静没见过《玉蜻蜓》,便问怎样好看法?璧如接嘴道:“《玉蜻蜓》内的申贵升和一个三师太,爱好得说弗出,怕比你和玉吾还要爱好咧。”慧静羞极,叫李婆煮面。玉吾佯道:“你串香珠送了我罢。”慧静惊道:“这是师父的,怎好给你。”说着要搜玉吾的袋,玉吾道:“没拿,你莫发急。”这时各人吃了一碗青菜面,散席喝茶。   衣云道:“我们讲点正经吧。”璧如道:“真经不到庵里讲。”衣云道:“莫胡缠,我劝劝玉吾,别管闲事。你尊大人做了乡董,叫没法子想,你吃饱了自己的饭,去管什么闲帐。断得无论怎样公平,只有一方面说你鲁仲连排难解纷,其他一方面,总说你压制,说你武断,你又不拿人家的钱,为什么要给闲人批评?你道对么?”绮云说:“不差。”玉吾也以为是。绮云道:“便是你一条尊辫,也早好付诸并州快剪。”衣云道:“这是他老子的性命,万不可碰歪的。他老子见别人剪辫,总要叹口气,说什么‘不敢毁伤’‘用夏变夷’等话,那么玉吾怎敢有违严命?他条尊辫,怕要待之将来,和他老子的苫块同休哩。”说得大众粲然。当下重和双慧说笑了一阵,玉吾塞了四块钱给慧静,一同走出紫竹庵来。璧如喝得白玫瑰太多,老大有点醉意了。   走到将近摆渡口,一处绿树浓荫里,看看是家田家,几个农妇,正坐着,把根细竹梢,削去稻柴尖上的余谷。瞧见四个少年走过,一起停了手,斜睇着。其中有个大姐,认识玉吾的,唤声:“玉少爷,你要摆渡么?摆渡船此刻正在驳苏州小轮上的客人,要停一会哩。”玉吾点点头。旁一妇人,让条凳道:“你们坐会吧!”四人暂且坐下。那时候刚巧东边有个姑娘走来,二十来岁光景,外罩件鱼肚白竹布单衫,系一条元色布裙,穿双蝴蝶花鞋,挽个风凉髻,倒也生得眉清目秀,走起路来,更是娉娉婷婷,右手臂挽个小包裹,走近村中,唤出一缕娇脆声音道:“……调水碗,……捉牙虫,……抽牌算命呀!”村上闲人,也有叫住她道:“来!来!抽一抽几文?一百文抽几抽?”那姑娘只把一双媚眼瞟一瞟,并不答话。另一闲人,把只手按住口,叫着:“捉牙虫!我好难过啊!非捉他个干净不行!”姑娘问道:“真的么?”那人道:“谁谎你!”姑娘把个包裹放在一旁,说你去拿碗水来。那人并不回答,只把个身子靠在稻柴堆上,张着口,直挺挺像个死人,姑娘一望情形,瞧到八分是胡调,挽了个包裹便走。那边坐着四人,见了好笑。那姑娘瞧玉吾生得面如冠玉,衣云更出落得丰裁隽逸,不觉呆了呆,两只脚好像不肯轻意走过似的。玉吾更飞了一眼笑一笑,那姑娘失魂落魄起来,搭讪着道:“几位少爷们,要作成我一点生意经么?”接着一笑,这一笑笑得娟媚入骨。璧如忍不住道:“我问你,什么唤调水碗?你碗里的水,怎样调法”姑娘道:“这就是简便的关亡呀,和家亲死鬼讲讲话。”璧如道:“准不准?几文一调?”姑娘伸个指头说:“一百文,那是不准不要钱。”璧如便装出很郑重的模样,叫她调起水碗来,自向田家借只碗,盛碗水,放在姑娘面前。姑娘搬只凳子坐了,喝点水,漱漱口,问璧如道:“你问的是你长辈呢平辈?男亡呢女亡?”璧如道:“女亡,好算是平辈。”又问:“什么门”璧如呆了呆,望见对门有棵杨树,触机道:“他是戴门杨氏。”又问生年几岁,几月几日死的?璧如又编了个谎,说罢装出十分伤悲似的,不时把可怜的眼光望着姑娘。那姑娘闭一闭目,凝一会神,连打三四个呵欠,忽的两颗眼珠子,向眼眶里一插,呜呜咽咽哭起来,把众人都吓昏了。听她哭罢一阵,接着娇滴滴的唤道:“嗳!我的亲丈夫呀!你掉得我好苦啊!你在阳间像荷叶上露水般,不向东边圆,定向西边圆,说不尽的快活,谁想我短命的人儿,在阴司里受苦啊!”那姑娘一边哭,一边拭眼泪,当真也有一两滴洒下,众人一哄而笑。璧如假做陪泪,肚子里笑得肠断,更不得不也学着她呜咽道:“我的妻呀!你说我快乐,我一点不快乐。我听你哭,好心酸啊!你快点不要哭吧,你再哭我也要哭哉呀!”那姑娘听得便宜已给人讨去,好像做一场交易,已经银货两清,拭拭眼泪,不哭了。玉吾、衣云两人笑得肚子肉疼。玉吾道:“算了吧,只是你的眼泪,为什么卖得这样便宜啊?我不舍得你再哭了,我问你,今年几岁,什么地方人,家里有什么人?”姑娘道:“二十岁,东乡人,船泊在南溟庄,只有两个哥子,做走方郎中的。”绮云问她,为什么老大年纪不嫁个人?姑娘绯红着脸,只不做声。绮云爱她抚媚,怜她浪漫,不忍胡调,给她二毛钱,说算了,不要找吧。玉吾道:“该应璧如出,亲丈夫权利,是他享的。”璧如道:“那么霉头也是我触的啊!”衣云有接着道:“不差,他新结婚咧。”绮云道:“他自寻霉头触,无非要讨几声亲丈夫的便宜吧了。他新夫人晓得,定要气个半死,说你们男子真没良心,一出门便咒家婆死。”璧如道:“我死的戴门杨氏呀,不关家婆事。”玉吾道:“那末还算你有良心。”说罢,那姑娘也向西去了。   玉吾等走到渡口,摆过河来,那时已是日落衔山。衣云、绮云各自还家。璧如邀玉吾店里小坐,一路走去,璧如当先。忽地一个妇人迎面奔来,和璧如撞个满怀。璧如把她一推,那妇人又拚命向前奔去。一只绣鞋,掉在街心,只是不顾。街上闲人,大家纳罕道:“难道是女强盗吗?”玉吾、璧如缓缓走过去,到积善寺前,聚着一堆人,纷纷传说不一。有的说,青天白日,僧房里关个女人,不晓得做点什么,大约会的缺乏小和尚,所以连日连夜赶造。有的说,天下善人真多,和尚没婆娘,便有善女人把肉身供献到佛前布施,功德真是无量啊。璧如不知底细,拉个街上说小说的胡小石问他,他详细的说道:“丁全茶馆里坐个日游神金小弟,暗地瞧见个妇人走进寺里,好久不出。他进去搜了好一会,影迹全无。他不信那妇人会土遁,用耳朵去察听,听到根云和尚房里,发出一种女人笑声来。那笑声仿佛笑里带着喘,他如获至宝,奔到孙三燕子窠,报告道:方才我眼见积善寺根云师在寺后掘得一坛子横财,此刻师徒俩在房间里分赃,我看得真切,一卷一卷,搬进搬出,通通雪白的现洋,你们快跟我去分。众人一哄跟他进去,跌门而入,可怜那时根云和尚的佛牙,还没有给那妇人看完呢。幸亏妇人眼快脚快,飞奔脱险。根云给他们拳足交加的打了一顿,还把他房间里的东西,卷一个空,此事可笑不可笑。”璧如道:“哦!恨不得那妇人一路乱撞乱奔,像没命兔子一般。”玉吾道:“青天白日,佛地宣淫,那还了得。这个贼秃,非赶出他不行。”璧如道:“你又来了,你难道只许尼姑受用,不许和尚开心?你瞧寺里的三世佛,做在他眼里,他一言不发,要你多什么嘴。俗家人要吃饭,和尚也要吃饭。俗家人要敦伦,和尚也要敦伦。这是人情之常,你不能禁他吃饭,便也不能管他敦伦。我不做大总统,我做了大总统,出一条命令,把合天下尼姑一律配给和尚。”玉吾道:“呸!这还成什么世界,委实混帐。”璧如冷笑道:“你不要发急,混帐不混帐,无论怎样,紫竹庵里慧静,总要留给你的。玉吾气苦不过道:“你的嘴巴太凶,说你不过。”那时已走到璧如店里,原来璧如的杂货店,单间两进,店里百货杂陈,只用得一个学徒。璧如的父亲已四十多岁,名叫燕山,半生刻苦成家,莫说店里一切事务都要他管,便是家里种五六亩田,一亩多蔬菜,都要他和妻子亲自动手。七八月里种菜,一块菜圃在桥南,一只粪坑在桥北,燕山夫妇俩扛粪过桥,每天晚上总要往返十来次。那时璧如尚幼,在城里高级小学校读书。中秋节假回来,身上穿套新操衣,足上套双白皮鞋,挺胸凸肚,走过桥去,走上狭狭的一条桥板,还要练习他的兵操步伐,一二一二的开步向前走,不提防他娘老子扛一桶粪迎面走来,一眼瞧见儿子回家,眉开眼笑,忙把桶子停在一傍,让他走过,不留心粪桶里泼一滴粪汁在他一只白皮鞋上,变了白璧之瑕。璧如回去鼓着两爿小颊,只不理他爷。爷问问他,便哭吵起来。他爷要太平,一时没有法想,在粉墙上挖一块石灰,矮着身子扒上前去,把他白皮鞋上一滴污渍擦白了,才算引得他快活。现在璧如由小学到中学,中学到师范,毕业了回来做亲,听说满月之后,便要去做教员,他父亲乐得心花怒放,不但反当他爷看待,简直当他十七八代的始祖看待。只要他说得出,爷便做得到。自己每天吃两碗粥,儿子早上一碗大肉面,还要加十。爷笑在面上,痛在心头。一天爷儿俩在店里吃中饭,璧如瞥见街上汪绮云走过,留进店里吃饭。燕山起初道是儿子虚邀虚邀,后见绮云当真坐下,心里别的一跳,面孔上依旧堆着笑容道:“残肴了,怠慢世兄。”璧如连忙吩咐店中学徒,到隔壁三娘娘酒店里打一斤酒,炒碗蛋,煮盆虾。燕山口中搭讪着,心里正在盘算,猪圈里养两只小猪,一只丢了,好不心疼。璧如和绮云酒兴勃发,猜起拳来。燕山听在耳中,好像声声是猪叫。一会子两人吃饭,璧如又叫学徒添两尾鲫鱼汤来。燕山疼上加疼,心想两只小猪,一只都不保,可怜哪,我已养到两个足月,今天算是他的末日到了,命尽禄绝,无可挽救。想到苦处,两滴眼泪,从丹田中吊到眼眶子里。绮云见他呆呆不吃,还道是主人客气,敬他个鱼尾,他那里吃得下,只咬得一口,忍不住眼泪要夺眶而出,打个寒噤,走向里面拭泪。绮云怪问,为的什么?燕山干笑着道:“不留心鱼骨梗的,不要紧,不要紧,世兄你请用饭,没什么小菜,鱼汤淘淘吧……”此情此景,只有他儿子心中略知一二。然而璧如朋友面子要紧,也顾不得他。当晚璧如要留玉吾吃夜饭,玉吾风闻燕山量窄,不肯叨扰。怎奈璧如再四苦留,只觉却之不恭,便坐下一傍。璧如殷勤劝酒,玉吾不敢多喝。燕山因为玉吾是镇上乡董钱福爷的儿子,格外趋奉着道:“世兄,饭菜少,隔壁去添些菜吧。”玉吾道:“不必客气。”三人说说谈谈,谈到安乐村的金大。燕山道:“便是我家璧如的连襟。”玉吾道:“他兄弟金二妻领回的那孩子,相貌很端正,将来说不定有些造化。”璧如冷笑一声道:“愚夫愚妇,说也可笑,什么总长的儿子孙子,无非哄哄人罢了,那有好好人家养了儿子不收管的。此种说数,正是齐东野人之谈。你老哥读读书的,也不信他则甚?”玉吾道:“我听他们说得凿凿有据的咧。”璧如道:“我总不相信。耳闻不如目见,即使是什么总长的私生子,也决不会如此不值钱,丢到乡下来。这种荒唐说数,无非骗骗村夫俗子,你我知识阶级的人,听也别去听他。”玉吾道:“我却有三分相信,明天想到安乐村去瞧他一瞧咧。老哥,你要见见么?”璧如道:“我真不要见,我总当他们是笑话而已。”玉吾笑了笑道:“你说起笑话,我们各讲个笑话吧。”璧如道:“我笑话很多,那么我来讲笑话,你听笑话吧。”玉吾对燕山面上瞧瞧,说:“璧如你算讨我便宜,你家老伯也在听笑话之列。”燕山不懂,只管听着。璧如道:“我想起方才的和尚,便讲个和尚。城里广福寺僧,他的口才伶利,没人说得他过。一天,在路畔小便,碰见个大律师,口才也来得,他刚买顶新帽子带着走来,瞧见某僧调侃他道:老和尚,你们师徒俩,在这里商量点什么事情?那和尚却不慌不忙回答他道:我们商量不出什么,正在这里量一量他的头寸,想买顶新帽子给他,等他还俗做大律师去。……”玉吾笑道:“这大律师也算自取其辱,我来讲个量窄的人,留客吃饭。”燕山听得,呆了呆,璧如神色自若。玉吾道:“那主人留的客,却两天没吃饭了。见着一粒一粒珍珠般的米颗,心花怒放,只管狼吞虎咽,一碗连碗的添。主人心里,痛得如丧考妣,苫块昏迷似的,那客人有些觉得,要想寻句话来拍拍他马屁,可是一时无机可乘,只得套着老调道:足下真今之小孟尝也。不料这句话,拍到马脚上去了。主人道是他再要想添饭,预先伸只后脚,不得不截住他道:你说我小孟尝,吾自觉得是个伍子胥。那客不懂什么,求他解释,主人笑着道:也没别有故事,不过想到伍子胥过昭关唱的两句‘你一添一添又一添,吾心中好比滚油煎’。那客不觉喷了一口饭,从此不敢再添。”玉吾说得燕山、璧如又羞又笑,璧如假意搭讪着道:“那有这一件事,心中滚油煎着,吃个鸡蛋下肚,顿时变个蒲包蛋,吃块肉骨头下肚,顿时变块五香排骨,真要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哩。”玉吾道:“这所以叫做无稽之谈,说说笑笑罢了。”   当下玉吾在璧如店里,吃过晚饭,璧如送玉吾回去,碰见福爷坐在书房里,面上罩着秋霜一般,两眼把玉吾瞪了瞪,将要骂出口,璧如趋上前去,抵挡替他编个谎,玉吾先接口答道:“我今天清早,碰见璧如兄,一同到他母亲家里,吃了中饭回来,他家老伯又苦留我吃了夜饭,才叫璧如送吾回家。”璧如听得把尼姑庵当他娘家,不禁又羞又恨,见福爷没有话说,两人退了出来。璧如把玉吾大腿上拧了一把,低低道:“你说鬼话,还要讨便宜,可称全无心肝的了。吾明天来问你。”说着自去。福爷停了一会,不免又走出书房,指着玉吾,数说一番。幸亏这当儿,忽有一个客来,福爷撇下玉吾,那客夜来拜访,总有急事,和福爷在书房里,剪烛谈了好一会。这客是谁,为的甚事?著者暂守秘密,诸君阅后自知。下面姑且另寻一条线索,牵到金小弟身上。小弟在城隍庙宿了一宵,走到福熙镇混了一日,垂晚又到积善寺去捉根云和尚的奸,强抢了一副被褥,卖去化用,又喝了三杯高粱,一路走向安乐村来。时黄昏已阑,月黯星稀,西风吹芦管,吁吁作声,俨如鬼泣。旁岸木叶滚滚,在惨月之下。百步外遥望,更像髑髅追人。寻常人当此。那得不心惊胆战。小弟凭三分酒力,毫不馁怯。走到将近村前,忽听得一缕幽细的哭,呜咽凄楚,若断若续。当下小弟把顶毡帽,推了推,露出额角,又拍了拍道:“吾活了二十六岁,从没见过鬼祟,难道今夜城隍奶奶跟我回来吗?阳世淫妇常有跟人逃走的,难道城隍奶奶也学起时髦来吗?哼!我小弟不怕,你来,我给颜色你看。”口中说着,在路旁小便一次,听听哭声越近,凄凄切切,酸人胸臆。那时四野弥漫,白杨萧瑟,和着那哭声的,只有一只夜鸱,接着苦啊苦啊的几声,小弟有点胆怯,只顾向前奔走。走过个绿荫浓郁的坟墓边,觉得哭声,就在这坟墓里发出来的。他不敢去瞧一瞧,飞奔而回,气喘着扒上牛棚睡去。一觉醒来,四望已是星移斗转,人静夜阑,忽一片西风,又夹着一缕哭声,吹到耳边。小弟细听很近,一时火发,自言自语道:“今宵那哭鬼,偏和吾作对,只管钉着吾哭,吾与他无仇无怨,倒要去问他个明白。”一骨落跳下牛棚,细迹哭声的由来,慢慢走过两三家门面,一个小窗子里,帖耳细听,哭声便在里面。   小弟从窗缝里细瞧,一个少妇,对着一盏孤灯,呜呜啜泣,那妇人头蓬眼枯,二十来岁,小弟认得是秦家寡媳,不知为甚如此伤悲?台上放个木主,对那木主亲夫亲哥,只管干号。听他哭到伤心之处,晕过醒来。小弟心中,倒也老大不忍,只得自去安息。看官尚忆前回书中,托金大上鞋子的秦寡妇么?此人要算得在下这部书中开头一个伤心人,身世之悲,惊心怵目。他母家倒也是福熙镇一家好好人家,只因父亲早亡,从小攀给炳奎儿子小奎为妻,不料过门之后,短短夫妻,只合得一年三月。当去年四月初二那一天,镇上循例迎神赛会,小奎夫妇俩,同返岳家,还嘻嘻哈哈一桌子吃饭。晚上小奎妻要想留他在母家,又恐闲人说笑,只好在房里握握手道:“你去吧,明晨一早就来,我亲自去买两尾你最欢喜吃的鲫鱼,塞了精肉煮你吃。”小奎道:“你娘说还有两个糟蛋留着,明天一起煮了吧。”小奎妻点点头。小奎又道:“你今晚为何不留我在这里?我们俩结婚以后,两床分睡,今晚还是第一遭咧。你在这里冷静吗?你冷静好和你娘一床睡,我回去又没娘,只好抱个枕子睡,你好忍心,逼我回去,唉!我回去了,非但明天不高兴来这里,永远不高兴来这里。并且你回来,我也不容你睡在一床了。”小奎妻把他手紧紧一捏道:“分睡一夜,有甚气苦?这里屋小,床只一张,留你,人家要说笑的。回去又没多路,跑跑有甚要紧?你说甚么回来也不和我睡,很好,各归各吧。江西人钉碗自顾自,你也难弗杀我的。”说着向小奎瞪了一眼。小奎伸手掠一掠妻子的鬓发道:“那么你送我一条田岸吧。”小奎妻道:“要好在心里,做到场面上,人家要说笑的,你趁早走吧,我不送你了。”小奎勉强别过丈母,慢吞吞走回去,小奎妻送过他一条板桥,立定脚,等他走远了,才跑到板桥面上,再回头望望,见小奎也正在回头远望,向妻子扬扬手。小奎妻心里,老大有点不忍。四望天色垂晚,没精打采走回娘家,胡乱吃过夜饭,心里记挂丈夫,重复走到桥上望望,已伸手不见五指。暗想这时候,小奎不知到家没有?心中兀自不安。当晚宿在娘家,已将近半夜,小奎匆匆走来,妻子道:“你怎么又回来了?”小奎笑道:“我何尝去过,我钻在你床底下呀!我和你睡在一头吧。”他妻子瞧瞧母亲,不知哪里去了,也就默许他睡下。小奎口中含一块薄荷糖,剩下薄薄一片,却还嘴对嘴喂到妻子口中。他妻子觉得这片糖,冰药似的苦寒彻骨,连忙吐出,起身把茶漱漱口,忽见母亲在床背后转出,觉得面上羞涩,忙叫小奎起身,让母亲睡。小奎走下床来道:“你好忍心啊,吾好好在被窝里,被你逼回去,从此你再莫见我的面吧,我和你永别了。”说罢,两条眼泪,挂在面前。小奎妻叫他道:“你说的什么话?”他并不回话,正要去拉他时,醒来原是一梦。这晚小奎妻未曾合眼,明日等了一天,小奎没来,心里委决不下,晚上不免走回家去,一眼瞧见小奎睡在床上,炳奎和医生正在商量药方。小奎妻连忙走近床前去问小奎,小奎此时,盖着三条棉被,满身汗如浴雨,热得人事不省。他妻子叫他,只摇着头。那医生对炳奎说道:“令郎阴虚夹邪,第一发表驱邪;第二寡欲养精。令媳最好叫他避避病人,因病人邪退之后,阴虚火抗,易犯色情,尤虚尤难治,非慎之又慎不可。”炳奎连连点头,送医生去后,叫媳妇前来,委婉曲折的说了一番,叫她明日仍还娘家,待病势退了些,再来接你。你要在这里,爱他实以害他。小奎妻没法,明日含了一包泪,仍还福熙镇来。只过得一日一夜,报信来说,炳奎叫媳妇快去。小奎妻尚未知病状好坏,听得巴不能插翅飞回,踏进自己房门,见小奎只剩一口气了。小奎见着妻子,已不能开口,两只眼睛,张得铜铃般。妻子叫他声:“小奎,你心里好过么?”他只把头点一点,接着一包眼泪泻了出来。两腿一伸,眼珠一插,那时随你千呼万唤,他已声息全无了。可怜只有二十二岁,子息全无。他妻子哭得死去活来,也是没用。炳奎自己虽进过学,家里未见十分丰裕,草草殓葬,埋在附近一个老坟上。自从小奎死后,炳奎口口声声,说是媳妇害死他的,把媳妇要骂便骂,要打便打。平日想起儿子,便骂媳妇,娼根淫货,无所不骂。小奎妻哭得形消骨立。炳奎骂她打她,她好像不曾觉得。中元冬至,捧碗麦饭,到坟上哭哭啼啼。她娘来劝她,也不能减她一分一厘的悲哀。当晚金小弟路上听得一缕幽细的哭声,便是这可怜的寡妇。那一天十月念七,正交冬至,日间和炳奎要钱,买点羹饭纸绽,炳奎非但不给,反把她大骂一顿道:“你害死了他,祭他哭他也是没用,还是你死掉,好让吾不想着儿子。你不死,吾总要想他,你快快去死吧!”小奎妻又悲又气,含着一包眼泪,跑回母家,烧几色菜,捧到坟上,哭奠一番,从午晌起,直哭到黄昏已尽,回到家里,索性把小奎木主,搬到房内,点一盏灯,插三枝香,把娘家带来两个糟蛋、两尾鲫鱼,供在前面,抽抽咽咽,哭诉着道:“这是你生前最喜欢吃的,你在阴间还想吃么?可怜哪!阴间还有人亲手煮你吃么?……我在娘家那天,逼你回来,你眼泪汪汪说,永不再来,这话真应了……可怜见你半路上对我扬扬手,谁想你对吾扬手之后,就永不见你的手,再对吾举一举。……便是你临死那只手,也不能再举。只有两包眼泪对我了。……你说我回来也不和我再睡一床,可怜你是怕冷静的,现在我苦命人,怎可来陪你呢?……你梦魂当夜便来见我,给片苦糖我吃,我就知不好,谁想你丢得我苦命人这样的快啊!……我一闭目,就见你的影子立在我面前,你知我苦命人活在世上,是没好处了,你快快来领我一同去吧。”当下秦寡妇哭得肝肠寸断,便是铁石人听得,也要下泪。她哭罢一会,只见灯焰像一粒谷,灯光晕作惨绿色,一室之中,冷彻毛骨,风吹纸窗,嘘嘘作声,她两只眼睛凝视在一盏灯上,觉得这一粒谷大的灯火渐渐张大开来,像顶火伞,伞里立一个美男子,笑眯眯对他招招手。她悲极了,见那美男子正是小奎,即便张着双臂,迎将上去,紧紧互抱着,豪啕大哭了一阵,小奎替她揩揩泪痕道:“你在人世,也没有什么生趣,快快随吾来吧。只是人世有爱情可讲,到这里便只好各归各,江西人钉碗自顾自。”她忽又大哭起来道:“这两句话,前天和你说说罢了,你怎还记得?我们俩是结发的恩爱夫妻呀,生睡一床,死同一穴,你在阴间,我来了怎好丢我呢?”小奎一声冷笑道:“你在阳间,黑夜尚且忍心逼我回去,到得这里,还要说什么夫妻结发之情么?那夫妻结发之情一句话,在人间世上,夫骗骗妻,妻骗骗夫,什么天荒地老,两情不渝,什么海枯石烂,此心不负,这话儿都是骗骗人的。现在我已是个鬼了,也不容你再骗。人世有爱情,阴间没爱情。你快快醒悟吧,我和你各走各的路去。”说着小奎把妻子一推,只听得天崩地裂的一声。正是:       情缘转眼成虚幻,梁孟何曾到白头。   不知小奎把妻子推到那里,小奎妻走那一条路?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阱设东窗贞魂蒙垢变生萧寺艳魁含沙   话说先哲有言:寡妇不夜哭。小奎妻为甚通宵饮泣,彻夜悲啼起来呢?这也是她所处的环境,所感的刺激,有不能不使她悲从中来,泪随声下。先王制礼,原只限于经常,不能使变故频乘,凄心酸脾的人,守他的礼法,抑恨含悲,吞声忍泪。当下小奎妻凝对孤灯,觉得一阵凄风,把灯焰吹得惨绿,光芒骤敛,只有一粒谷似的。她不觉对此生出一种幻境,仿佛一粒谷里张开张一顶火伞来,火伞中有她朝思暮想的丈夫小奎,正要和小奎重聚夫妻之爱,不料小奎已勘破情缘,把她一推,不顾而去。这也是她结想所至,幻由心生罢了。小奎妻幻想失恋之外,晕了过去,倾跌一交,一手正拉着床柱,连床都倾覆了,轰的一声,闹到后院。炳奎梦中听到,吓了一跳,要想扒起来骂她一顿,只觉得窗子里穿进来的风,很尖锐,吹得毛发竦然,便也顾不得什么,只管钻在被窝里,呼呼的睡去。小奎妻跌了一交,悠悠醒来,已是东方微白。重把张床搭好,和衣睡下。   且说秦炳奎住的屋子,三间两进,门沿走路,前进正中一间客室,西边一间书心,东边一间小奎妻的卧房,后进正中一间膳堂,西边一间炳奎卧室,东边一间厨房。炳奎年近五十,妻子已死了好几年,只有小奎一子。小奎死后,他便嗣了长房炳刚的次男兆芳为子。兆芳年只八岁,炳刚抚育在家,宿在书房里。兆芳的母,即炳刚的妻,好算是个长舌之妇,堂日无事,背着人总在炳奎面前,说长道短,无非说小小奎妻的坏话,吊起炳奎无名之火,把媳妇痛骂一顿。幸亏他媳妇逆来顺受,只有含悲饮泣。前几天兆芳娘又偷偷的告诉炳奎,诬蔑小奎妻与邻人金大有什么勾搭,说小奎妻常常到金大家去挤眉弄眼,卖弄风骚。惟恐炳奎不信,话中还装了许多头尾。炳奎想起一双鞋子的事,也不免相信起来。当问媳妇道:“你做的那双鞋子呢?二十来天,难道还没上好么?”小奎妻道:“当时我托金大去上的,不知金大为了什么,我向他索了七八次,他只是延挨,说小皮匠不在街上,只不替我拿还。公公你到街上,问问小皮匠,怎么不交还金大,拿来给我。”炳奎听她说完,一声冷笑,接着道:“吓!我不要问小皮匠什么,鞋子怕早给金大穿破了。你做得好事,败坏我门风,你和金大的事,吾通通知道。莫说我知道,怕连安乐村上的人都知道。连福熙镇上的人,都知道。我们书香墙门,怎容你败坏!我炳奎场面上要做做人哩。面颊上的肉一块一块给你削光了。”说着,便把桌子上一只茶杯甩上去,幸亏小奎妻把身子一偏,没甩中,连忙跪着,带哭带辩的诉了一番。炳奎却不去听她,只狠狠的道:“你的污点,怕洗尽西江之水也洗不清了。我不和你辩什么,便是这双鞋子,我天天上街的,你怎么不给我自去上,要托金大,此其一。一双鞋子上了二十来天,为什么不拿回来,此其二。你说!你说!你不是和金大有勾搭么!还要在正人们前说假话。你的丈夫已给你淫妇害死,你是个孤孀了,还要做出这样不端的事来,你丈夫死在阴司里哭,你听得吗?我郑重告诉你,我们的墙门,好算一村之主,老实不比种田人家,不容你藏垢纳污,败坏我的门风,你快快替我滚回你的家去,不要做在我炳奎眼里。”当下小奎妻哭得泪人儿一般,再要辩时,也不容你辩。可怜此哀哀无告的孤妇,惟有一条死路。只是欲死不得,那长舌之妇,却来假意周旋,伪为怜惜,以实行她监视软禁的职务。炳奎早容不得媳妇,恶之欲其速死,不死惟有休回她娘家。只苦的一时没有真凭实据,给她娘家作征,不能立刻使她大归,私心引为憾事。因此他媳妇也只得忍死偷生,宿在炳奎家下。当十月二十七冬至这天,也是合该有事。他媳妇正在小奎墓上哭奠,炳奎这天也没上街,坐在家里养神。兆芳的母,却又偷偷地走来,和炳奎密密的报告一个消息,并商量一番,把件什么东西授给炳奎,炳奎非常快活,四望天色垂晚,他却顾不得什么,一路走向福熙镇去,直到夜半,始笼灯而归,也不发作什么。听他媳妇哭了一夜,他却心头干笑。早上起身,瞧瞧媳妇,正蒙头而睡。他不作一声,走向炳刚屋子里去。看官见此情景,当然要猜到炳奎媳妇,又有什么不幸的消息来了。瞧他们叔嫂偷偷密密的商略,晚上匆匆忙忙的来去,当然没有什么好消息。只是做书的人,伤心怵目,不忍即行宣布,又要赚得阅者诸君两行清泪,因此特地搁过一旁,按下不提。且说小弟昨夜惊心动魄了一黄昏,睡到日上三竿,一只老牛吼着叫他起身。他一骨碌跳下牛棚来,走向河边,双手捧些冷水,净净面,心想今天的三餐茶饭,又不知在那里,独自站在河畔出神。忽见东边一条小浜里,一阵喧嚷,划出五六艘小船来。这小船真像一叶扁舟似的,两舷排列着十来只鹈鹕,乡人不称鹈鹕,只叫他鸟,又叫水老鸦。那鹈鹕比较飞鸦略大,黑羽巨喙,颈宽如囊,乡人用他捕鱼,叫做放鸟,这小舟便叫放鸟船。放鸟的人,穿件棉布袄,束条线网巾,毡帽翻着沿,像拿坡仑之冠,先把一条线,系着鸟颈,使他食不下咽,才把他驱向水中捕鱼。这是乡间很多见的。当捕鱼时,那放鸟的人,手执长竿,足蹲木板,劈拍作声,口中更一片乱嚷,只听得合罕……合罕……赶着那鸟,那鸟便向一片碧波中,穿花蝶蛱似的,和鱼类奋斗。鱼类见他,便失却抵抗能力,给他生吞活烟。任意摧残。可是他虽负了水国军阀的威望,只恨不能把鱼类咽下肚子,可怜他每日挨饥忍饿,供人类的驱使,毫没实惠。然而人类中,也不少负了绝大威望,嚷着枵腹从公的,倘瞧瞧这放鹈鹕的玩意儿,也当要自笑不已咧。闲言少表,当下小弟瞧那鹈鹕,穿来穿去,鱼却不多,认得一个放鸟的人,便高叫道:“张海哥,这几天弄弄还好么?”那人道:“西风一起,鱼就少了,远不及几家断上的蟹生意来得好。小弟,我前晚吃醉了,亏你送我回去,有劳你,对不起,说着,把船傍岸,拣一尾较大的柳条鱼,把根柴穿在鱼鳃子里,提了送给小弟,小弟客气一声:“不敢当的,吃你鱼。”接着,重和那人讲了几句话,那人便道:“晚上会罢。”一只小舟,如飞而去。小弟拿了鱼,无从煮起。两个哥子那里,他这几天负气不去。一转念间,拿到丁福那里去。丁福的家,便在秦炳奎隔壁,也是三间两进屋子。丁福和兄弟丁全、丁祥合住着,丁全到福熙镇开茶馆去了,丁祥年幼,在茶馆里做帮手,晚上回来和丁福同住,丁福一向在镇上抽头聚赌,近几天患了虐疾,不大上街。当下小弟把条鱼送给丁福,不由得丁福不留他吃饭。小弟一饭之缘,便借此上阶。小弟吃了饭,要想上福熙镇去,丁福道:“小弟,你街上别去吧,索性替我把三副麻雀牌揩拭揩拭干净,晚上在这里吃夜饭吧。”小弟只要有饭吃,便随遇而安,无可无不可,即答应丁福,把三副麻雀牌逐只揩拭起来。直到垂暮,还没揩好。那边金大走来,对丁福说道:“我家来三个客人,要在这里叉麻雀,你快把桌了排好,他们就来了。”丁福道:“是谁呀?”金大道:“一位亲眷,其余两个也是老叉客,在你兄弟丁全茶馆里,叉过好几回了,你都认识的。只是你想不到他们要来这里,停会你自知晓。”说着依旧回去。丁福便唤小弟帮忙,排好场子,把副新牌倒在桌上,分配好了码子。停会,三个客人来了,丁福笑迎着道:“原来几位爷们,想不到来这里。”一人道:“我们来瞧瞧龙官的,给金二留着,领我们来叉麻雀。这里倒很幽静。丁福,近来为甚街上不大见你?你站家里做甚?”丁福道:“生病呀”!不生病怎肯不上街去。你家老太爷好?”那人道:“好的,挂念你呢。”正说着,小弟捧上四碗茶。一人道:“我们趁早叉吧,八圈要近黄昏了。”丁福道:“时光晏,好叫金小弟送你们的。”当下三客坐下,少一位金二凑数。金二这几天,怀里来得,面团团像富家翁一般,坐下便叉。一客道:“我们第一回在乡间叉麻雀哩。”一客说,怎么你忘怀了,对河那里,不是叉过的!”那人道:“不差,你记忆很好。”说时,各人砌牌。在下做书的趁他们砌牌时,把三客的来因约略报告一下。那客原非别的,便是在下书中主人翁钱玉吾、汪绮云、尤璧如等,那天玉吾吃饭对福爷说,要去安乐村瞧瞧龙官。福爷虽不回答,却默许了他。玉吾一脚走到璧如店里,见璧如正和绮云说笑。璧如一眼瞧见玉吾,忙道:“你外祖母来找过你,她此刻在隔壁豆腐店里,你快瞧去。”玉吾去一望,里边妙贞迎面叫道:“玉少爷,你饭用过么?老太爷在家么?”玉吾一怔,只点点头,走回璧如店里,埋怨璧如。璧如道:“你昨天说双慧是我娘,那么妙贞是你外祖母。”玉吾羞着道:“你真一句话不肯让人,现在好得宿债还清,再莫取笑,我们一起到安乐村走一趟吧,二位赞成么?”绮云点头,璧如有些不屑和金大认亲似的,很勉强,见绮云愿往,也便跟着跑。当下三人一路走去,路上碰见金大,他听说到他家里,乐得眉开眼笑,引着三人先到金二家看过龙官,再引到自己家下。金大妻见着新妹夫来,快活得摄手摄脚,吩咐银珠煮茶,陪笑着道:“我们种田人家,真不像什么,害三位少爷,坐也没坐处。”揩着两条长凳,让三人坐了。约略问了几句,妹子好,回去过没有,说罢,便去瞧银珠煮茶。银珠难得见这样美少年来家里,当下看呆了,茶壶里茶叶没放,已把滚水开下。她娘道:“你心在窝里吗?”银珠绯红了脸,把茶叶约略放一点。停一会,端着三杯茶出去。玉吾见银珠虽是乡间女儿,却生得秀眉媚目,楚楚娟娟,不觉出了一回神。金大道:“我家烟都没有。”玉吾道:“吾们统不吸的,你别忙。”说着金二走来,说说谈谈,讲到赌经,眉飞色舞。望望时光尚早,便约三人入局。玉吾麻雀最精,镇上很有名气。只怕老子,不敢多叉,听着正中下怀。绮云最起码,大家叫他鸭脚手,只是虽不精,很喜玩。璧如是老资格。三人就此走过丁福那里来入局,金二加入其中,面上很得意似的。当下砌好牌,绮云道:“小点吧,一样玩。自己朋友,做甚输赢。”璧如道:“洋二两吧。”金二道:“大点不妨。”玉吾道:“准洋二两,各加一番叉八圈庄。”第一副,金二起手中风一对,白板一对,一筒一克,二筒一对,其余四张杂牌。停了一回,碰中风,又摸进白皮克三四筒,等二五筒,嵌三筒的张。不久对家玉吾出张白板,下家璧如瞧见,正要说话,金二嚷道:“开杠开杠。”璧如便不开口,望着他把三张白皮摊出,再往杠头上取一张牌。这张牌,金二不看犹可,看了三尸神暴跳起来,连嚷着什么什么,三人见他手里又是一张白板,大家呆了。璧如冷笑道:“你连杠吧,还有一张哩。”说着便把自己的两张白板给他瞧道:“吾也有一对在这里,本想碰的,见你三张比吾多,只好让你开杠,谁想你运气真好,杠头上又摸到一张,那么连我两和都不能算了。”说得玉吾、绮云大笑一阵。金二空开心了一会,怪丁福不该如此疏忽,把四张闲白板一起放在里面,触我的霉头。丁福道:“都是你家小弟拆烂污。不想有这样巧法,倒也好笑。”说着把四张白板,丢在一旁。玉吾对着璧如道:“你说话真像死人一般,阴阁阁的,可是这样要吃不成寿面的啊。”璧如道:“寿面吾本来不喜欢吃的,我最喜欢吃青面条子,又柔又滑。”玉吾对他白了一眼,他才住口。叉罢四圈,银珠来唤吃夜饭。丁福因抽头关系,也留三人吃。金大走来道:“我家狭窄,倒不如搬几色菜来这里一起吃吧。”大家说很好,当下五人一桌子吃。丁福兄弟和小弟另外吃了。吃罢饭,重行扳庄坐下,叉到将完,已是黄昏时分。玉吾走向屋子外面小便,三人等了好一回,只不见来。   正在焦急,忽见玉吾红涨着脸,抱头踉跄而至。带喘带哭的说道:“不得了,我在外边碰见个凶神模样,不辨是人是鬼,剪了我的发辫去,那还了得!那还了得!”吓得一屋子人都呆了,围拢来瞧他顶上,剪剩六七寸长头发,一盆石菖蒲似的。额角上更有一块剪子擦伤,隐隐有血痕。众人惊写,问他细情,玉吾喘了一会,拍拍心头道:“我在墙角小便,忽听得一缕哭声,不禁好奇心发,走向隔壁人家一个小窗子外细听,听了一会,又在窗缝子里瞧瞧,忽地背后有人把吾一把辫子,拖住便剪,那人力气很大,我强也没用,他不顾什么,剪掉便逃,又没开口,不辨口音,急得我冷汗一身,逃回这里。”玉吾说罢,摸摸头顶,又跳脚起来道:“这个样子,教我怎生回去呢?别的不打紧,发辫是万万不可碰伤的,我父亲的脾气,你们几位都知道,不好弄的,火发起来,统做得出。今晚回去,怎生说法?”众人面面相觑。璧如道:“清平世界,这里又不是荒山野岸,那有什么鬼怪。”金大兄弟俩被他提醒,忙叫丁福点了盏纸灯,一起往外面去勘察,觉得西风瑟瑟,夜气沉沉,黑里,不辨人影。附近走了一遭,毫没动静。屏息听听,也没哭声。众人又走到秦炳奎门首细察一番,觉得里面暗无一人,声息俱杳,大家不觉有点毛发竦然,悄悄回来,咄咄称怪。璧如不信神权,眼见玉吾剪去辫子,也有口难分,只是呆呆推想,总难索解。绮云神鬼观念较深,只吓得索索发抖。金大、金二想起故老相传白莲教剪辫事,更是惊魂不定。当下璧如最机警,拉着玉吾的手,到丁福房间里细问道:“玉吾,吾知道你平日喜管人家闲事,自分这地方有没冤家。老实和你说,河水好量,人心难测,和你要好的,也说不定便是你的仇敌。一条发辫,本来没甚要紧,怕的是要在这条发辫上发生出别种问题来,那就糟了。一番话说得玉吾毛发直竖,忖了一会道:“我自分没什么对人不起的地方,有事没事,也顾他不得。天下凡百事情,总有一个实在,便是我们今晚叉叉麻雀,也算不得什么丧德。听听哭声,也算不得什么败行。要了我的发辫怎好奈何我呢?只是今天不能回去,这倒是个先决问题。”璧如凝了会神道:“那总要替你想法子的,你莫慌。”说着又对玉吾笑了笑道:“我从生了眼睛,没见过赌钱连爷娘制造的辫子都会输掉回去的。正好说开千古未有之奇观咧。”玉吾道:“你莫打哈哈吧,快替我想想法子。”璧如:“只是想法替你编个谎,别的没有能力。实际不在我的见解,你条尊辫,早好剪掉。你在场面上走走,拖着像什么样子。现在也莫惜他,今晚索性在这里叉一夜麻雀吧,明天护送你回府,我自有粲花妙舌,说得你父深信不疑,好像你条尊辫,有不得不剪之势,你明天瞧着吧。”两人依旧出房,和众人商量长夜叉麻雀的意见,当下一致赞同。金二道:“我回去一趟便来。”璧如见玉吾脑后鸭屁股似的,便道:“你把顶小帽子带了吧。方才小便,你带了帽子,或者没有这回事,你为甚光着头出去呢?”金大接口道:“明天若查得出是那个,告诉福爷,办他一办。”璧如道:“发断再难复续,明天还是不声不响,去轧个光头,人家谁晓得你有这回事,声张出去,便是自己献丑。绮云道:“这话不错,见怪不怪,其怪自灭。民国时代,辫子本来和赘瘤一样,何足惜呢。明天事,有璧如兄弟包办,他一张嘴,死人说得活来。这些事,值得什么,玉吾,你放心吧。”璧如道:“我们不必再谈,还是说说笑话吧。明天送你回府,奉赠歪诗一首,恭贺你祝发大典。”说着,朗诵道:“有辫离家无辫回,蓬松短发两肩垂。老亲相见不相识,笑问癫僧何处来?”绮云道:“妙啊,那么我也来和你一首。你取巧改唐诗,我比你还要取巧,便把你大作改几个字,奉赠玉兄。”说着,也诵道:“有辫离庵无辫回,蓬松短发两肩垂,慧、娴相见不相识,笑问师兄何处来?”璧如拍掌道:“调侃得妙啊,可称入木三分。”两人一吹一唱的,把玉吾羞得面泛秋霞。幸亏金二来了,入局雀战,直至村鸡四啼,红日东升,才始罢手。清晨,金大妻煮了几色粗点心,遣银珠送来。玉吾心中有事,食不下咽。拉着璧如、绮云,别过金大兄弟,回到福熙镇来。绮云恐福爷见怪,别过自去。   璧如送玉吾到家,幸亏福爷不在,两人在书房里坐下。璧如道:“玉吾,你趁空唤个理发匠来轧一轧。”玉吾依言唤来,忽问璧如道:“轧个和尚头好看吗?”璧如道:“随你高兴,轧和尚轧尼姑通好。”玉吾笑了笑。璧如等着好久,不见福爷归来,对玉吾道:“吾走一走店里,即刻便来。”玉吾道:“你莫拆吾烂污。”璧如只管一路跑回,经过板桥堍下,忽见金大和地保金全,在桥上走来。璧如便问金大,为甚赶早上街?金大道:“福爷遣金全唤我,说在丁全茶馆等着,不知有甚事情?”璧如道:“吾也要和福爷说句说。”当下三人一同走到茶馆,璧如见福爷正中坐着,两旁炳奎、炳刚,更有两个老者不认识,五人一桌子喝茶。璧如见有事情,便在另一桌子坐下,丁全泡上茶去。璧如见金大走进茶馆,那一桌五人,十只眼睛不约而同的,把视线钉在他背后一条发辫上去。金大呆了一呆,众人深为疑讶,心中仿佛金大不应有这条辫子拖着。炳奎瞧瞧金大辫子,又瞧瞧炳刚面孔。这当儿,各人眼睛里,好像开什么谈话会。炳刚发急,站起来假意招呼金大坐下,一手把金大帽子掀下,放在桌上,那时四人重复瞧瞧金大辫子根上,一无什么,面上很觉失望,只管对炳刚看。金大失魂落魄一般,到底不懂什么一会把戏。便是旁坐的璧如,也疑团莫破,呆呆地瞧着。当时桌上一位老翁先开口对炳奎、炳刚道:“你们的话不对啊!他辫子好好在顶上,这事一虚百虚,我不和你们说什么,你们拉一个新剪辫子的人来再讲。”说着拉了另一老翁,愤愤而去。炳奎兄弟,只管你觑着我,我觑着你,一语不发。福爷怒着道:“你们做事,做些什么?睡在梦里么?便是三岁小孩了,也不会弄出这种笑话来。我年纪一把了,不想给你们兄弟俩,蒙在鼓里。你们当我什么”只管对我胡说乱道。”炳奎兄弟俩,连忙站起来陪个不是,又对金大作了一揖道:“对不起你,弄错了一件事,害你走一遭,晚上请你喝酒。”金大道:“不要紧,我们都属乡邻,只是到底什么一会事,请你说个明白。”炳刚那时,只好堆下一副哭不出笑不出的脸道:“老哥,晚上和你到三娘娘那里讲吧。”说着,干笑了一声,福爷忍不住走出茶馆。璧如跟了出来,趋前一步,唤声:“老伯,小侄有事奉商,屈驾到小店一谈。”福爷道:“使得。世兄有甚要事?谈谈不妨。”当下璧如引福爷到店中内堂坐下。璧如道:“小侄所商的事,也好说,令郎的事,总之变生意外,令人防不胜防。”福爷听得,心中一怔道:“什么一会事?你快说吾听。”璧如道:“我先要请老伯把方才茶馆里秦炳奎的事,告诉小侄,小侄才好奉白。”福爷道:“这事我也不知底细,约略晓得一二。炳奎有个寡媳,不守妇道,炳奎前天夜里,特地来舍,说他媳妇和金大有暖昧,我问他有否凭据,他拿出一块帕子,说这帕子,自己媳妇的,今天炳刚妻在金大家搜得,好算真凭实据。当下我道:一块帕子,算不得什么凭据。捉奸捉双,非要在奸所捉住奸夫,或把那奸夫的辫子剪下作证,使他无可抵赖,方好休退这个婆娘。不料昨夜黄昏已过,炳奎兄弟俩,又来我处,炳奎道:金大的一条辫子,已经给我兄弟炳刚剪得,媳妇当夜送回娘家,约今晨在茶馆里唤到金大,只要他承认奸夫,便好休退无事。谁想金大走来,那条辫子依然如故,你道奇乎不奇?炳刚那汉,也算是个莽张飞了。”璧如心中,方才明白真相,陪笑问道:“不知这条辫子,炳刚曾否给老伯看过?”福爷道:“见过的。”璧如道:“老伯认得出是谁的辫子?”福爷道:“辫子上又没眉眼,那里认得是谁的?总之,便是炳刚剪错,那被剪的,也一定不是好人,大概和那婆娘有了勾搭,恋奸情热,因此把父母血发都不顾了。否则好好的人,辫子生在脑后,怎会给人剪掉?无故剪掉,又怎肯不声不响,当作没事一般。这其间,也就可想而知,有暖昧难言之隐了。一言以蔽之,那发辫虽非金大的,也不外乎另一奸夫的。炳刚剪掉,算不得枉。更有一层,那婆娘已是个寡妇,败坏寡妇的名节,罪加一等。莫说剪他一条辫子,杀之有余辜咧。昨晚我见那条发辫滑滑的,大概这奸夫是个浮荡少年,丧行败德,也是他爷娘没家教,祖宗没积德,生出这样的淫棍来,败坏寡妇名节。他一点不想淫人妻女,妻女淫人,报应是不爽毫发的。像这种父母,应该和儿子一起伏法。世兄,你道我的话对么?”璧如听他说罢,不觉荡气回肠,接着说道:“老伯的高论,真是蔼然仁者之言,小侄当敬书诸绅。只是小侄也有一种见解,凡百事情,变幻莫测,也说不定有出常理恒情之外的。现在世界,更属人心险诈,便是起古代皋由折狱,也不能逐案无枉无纵。质言之,耳闻总不如目见,理想总不如实验。即以此事而论,小侄觉得含沙射影,委实可怕。不瞒老伯说,小侄对于这件事,比较老伯是较详,并且也曾目见。”福爷听得道:“咦!你怎见得,倒要请教。”璧如道:“那炳奎媳妇的行为,我不深悉,不敢断定。只是这条辫子的历史,我肯保险在一个清白少年头上剪下的。那人年纪虽轻,尚没什么污行,他给人剪掉,委实变生不测,一时难以抵抗。”福爷听得,惊道:“这也奇了,你目见的么?”璧如道:“我在他后面,怎会不见。昨夜黄昏时分,那人同一朋友,经过炳奎门口,听得里面哭声,驻足而听,这也常事,不想暗中钻出一个强盗似的人,把那人一把辫子拖住,不顾皂白,剪掉便逃。那人还道是个鬼祟,什么白莲教的遗系,只吓得冷汗淋淋,逃到一个朋友人家,一夜惊魂未定,今晨才逃回家中。老伯这是小侄亲眼见得,你道那人临时应该怎样防御,事后应该怎样对付?”福爷忖了忖道:“照你说,这是无端飞来的横祸,临时也无从防御起。莫说割去一条发辫,便是割去一个头颅,也奈何那强盗不得,只好事后缉凶。至若事后对付,查得凶手,应该严重交涉,否则便是心术不端,情虚乖避。”璧如道:“小侄有个愚见,秦炳奎剪了辫,无非要做他媳妇有奸夫的铁证,他始初认为金大的,等到觉得剪错了,只好将错就错,说这辫子不论谁的,总是媳妇的奸夫,那么承认失辫的人,便无异承认他媳妇的奸夫,因一辫之怒,甘冒污名,已为智者所不取。况尤足使对方含冤莫白,失却冰霜之操,归无以慰父母,死无以对泉下,名节攸关,性命所系,请老伯权其轻重,应该怎生办法?”福爷凝了一回神,说道:“世兄,你话倒很有见地。要保全对方名节,还当含垢忍辱、不要声张,使炳奎剪了条辫,无从质对起,含了口血,无从喷人起,倒是个上策。”璧如又道:“更有一层,假使昨夜炳刚剪了金大的辫,今他媳妇便要冤沉海底,幸亏剪错了那人的,炳奎无从查究起,冥冥中保全了他媳妇的名节与性命,这样看来,那人舍一辫,救一命,剪他的简实不是秦炳奎,是碧翁翁借着炳奎那双手剪的。古人说,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这是天意,那人怎敢有违!”福爷听到这里,不禁拍案道:“世兄的话真透彻到极点了,后生可畏,佩服得很。只是那人恐未必有世兄一般大度,怎肯忍耻不宣呢?”璧如道:“那人的见地,谁想较小侄更进一层,剪掉他的辫,他非但不怒,心中还很快乐。他道横逆之来,应当顺受。救人一命,功德非浅。发肤虽受诸父母,不敢毁伤,只要有益于人,有功于世,不得已如古人之拔一毛以利天下,亦复何惜。这话老伯以为怎样?”福爷道:“此种古圣贤的言行,那人竟效法起来,可敬可敬。期人也,我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不知此人姓甚名谁,年龄若干?倒要请世兄介绍介绍,一瞻丰采。”璧如连忙对福爷一恭到地道:“老伯在上,小侄奉贺,不敢相欺,那人便是贤哲嗣玉吾是也。他昨晚同行的那位朋友,便是小侄,因此晓得真切。”福爷听得呆了一呆,半晌跳脚道:“他他真把头发剪掉么?那那还了得。披发左衽,像甚么样子?炳刚的狗才,敢如此猖獗,吾不轻饶你。”说着便要走。璧如连忙拉住道:“老伯还当息怒,请细细考虑,此事切不可张扬出去,各有不便。无论怎样,暂时还当隐忍。至于详情,小侄早已奉告,令郎可对天地,可质鬼神,此种无妄之灾,也莫可奈何的。”福爷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般,坐着凝思了好一会,叹道:“那也没法了,发断不能复续,亦犹人死不能复生,玉吾他适遭其害,我也不好苛责他。我且回去,世兄你停会来谈谈。”说着踱了出去。璧如见他火退,只好让他回去,可是心里总有些委决不下,跟了出来,一路遥遥尾着,经过十来家门面,街坊上一群人蜂拥而来,险些把福爷撞倒。福爷心中有事,只管踱回家去。   璧如舍了福爷,跟着一群人,走到街西一家破旧墙门,一直进去,里面站着一屋子的人,靠西一个小房间里,一个骨瘦如柴、二十来岁的少妇,靠在床上只管呕吐,呕得两眼翻白,泪痕满面,旁边站个老媪,一手拭泪,一手执碗肥皂水,只管喂着少妇喝,苦苦劝道:“儿啊!你再喝一碗吧。”少妇摇着头道:“妈!我喝不下了,连肚肠要呕出来了,儿总是一死,妈!你可怜我的,让我好好死吧,儿对不起妈,白白的养到我二十一岁。只是儿失了妈,以后谁怜惜妈?”说罢又是一阵呕,接着一阵喘,喘得晕了过来。璧如不忍睹此惨状,要想走出,听说那少妇便是炳奎媳妇,众口议论不一。有人说很可怜见的,她今年四月里死了丈夫,吃尽苦辛、谁想依旧走了这条路,她昨夜给男家送回来,说她偷汉,他却没有话说,只管对娘干笑道:“妈!儿回来常伴你了。”他娘那里知她打的什么主意,当晚还自去煮一碗面她吃。谁想她乘娘不备,吃下两匣磷寸上的红头。这红磷其毒无比,医生也无从施救,怕他总难活命呢。有人道:“偷汉婆娘,个个这样寻死吓人的,我见得多了,你们瞧着她,会死不会,她若死了,我肯抵命哩。那人话没说完,房内哭声大振,璧如忍不住伸头望望,见那少妇两颊焦黑,口中喷出青烟,牙关紧咬,眼睛如火,只管满床乱滚。滚了一阵,口咬着被角,双脚乱践。践了一阵,腿一挺,声息全无,只有口中袅袅青烟,依旧不绝如缕。可怜他老母哭得晕去多时,差人去叫两个哥子,都是年纪六十开外的人,帮着料理丧事不提。   且说璧如目睹一场惨剧,不觉一路走回,洒着伤心之泪,那天胡乱在店里吃过午饭,走到福爷家里,见玉吾在东书房临帖,顶上已如牛山之濯濯,璧如不觉好笑,问道:“你家老伯呢?”玉吾道:“他在里房午睡。”又问方才回来情形,玉吾道:“倒也没有话说。”璧如道:“很不容易,给我说得他把你当作圣贤一般,他还肯替你执鞭咧。”玉吾要问详情,璧如道:“这话不必谈他,你知道人家的惨剧,已闭慕了,在下还挥泪送她,真可怜啊。”璧如当下把所见惨事,告知玉吾,两人嗟叹一会。璧如别过玉吾,独自往丁全茶馆喝茶喝茶,听得议论纷纷。有人说炳奎媳妇,真算苦命。娘家很穷,现在炳奎只肯帖三十块钱作丧费,并且不许她葬在小奎坟上,为了她生前不规矩,什么辫子不辫子。”   说到那里,便有人喝住他道:“乱嚼些什么?这话好说的,当心吃耳括子。”那人便不开口了。另一人道:“小奎夫妇俩生前守着一块儿,片刻不离的,谁想死了,棺材都不葬在一起,这样看来,夫妻恩爱,倒也很难。如非夫妻俩晓得要死,一起钻到坟墓里同死呢。”正说着,有个老翁同秦炳刚走进茶馆,那老翁便是炳奎死的那媳妇的舅公,当下苦苦哀求,多贴几钱,炳刚只管摇头道:“我家老弟的脾气,说了阿大不卖阿二的,我那里再好开口。”那老翁又说了许多的话,炳刚站起身来,自掏出五块钱给老翁道:“你去积善寺喊几个和尚,今夜诵诵经,算超度超度她吧。”说着走开去了。那老翁真的依他吩咐,嘱托丁全道:“老哥费你心,替我往积善寺叫两个和尚,晚上来做个功德。”丁全对老翁冷笑一声道:“你家死人真死得弗巧,刚刚碰到积善寺和尚断了种,说也笑话,一大群的光头,统统逃光,你不信,自瞧去,这还是昨天的事呢!”那老翁也便叹口气道:“那末索性免了,棺材加厚些吧。冷清清入殓,也是她的苦命。”说着,也就走出茶馆去了。   当下璧如唤丁全来,问他积善寺和尚的逃走,到底为什么一会事?丁全道:“说也话长,让我去冲一开水,坐着讲你听”璧如坐一会,等丁全走来,端只凳子让他坐下。丁全道:“积善寺那个当家和尚叫印月,年纪六十开外,他十二三岁便在这里做小和尚,镇上没一个说他不好的。可是一生忠实,规行矩步,他收三个徒弟根云、根烟、根涛,根涛吃上乌烟,每天在燕子窠里做功课。根烟二年前死了。根云领七八个徒弟,要想接着当家,装出一派道行模样,每天清早,木鱼倒霉,给他敲得镇天价响。黄昏更要在静室里打坐,喃喃诵经。一天凑巧,有个烧夜香的老太太,在门缝子里张张他,见他坐在个薄团上,一手数中佛珠,一手把个纸折子翻来覆去细瞧,听他口中观自在菩萨念得滚熟,老太太想这折上一定抄的高王经不是大悲咒,等他走出,溜进去把个折子偷了便走,拿回给老公瞧瞧,说老和尚送给他的。他老公细细一瞧,原来画的几幅不穿衣服的男女,折叠起来,会变出许多套玩竟儿。当下气得半死,把老婆臭骂一顿。更有一次。全班和尚到澄泾张家做道场,那天老和尚没去押班,根云立正位,到半夜里将要送佛那朝法事,做班的手连擂了三通催班鼓,不见根云登坛,道是他在那里打磕铳,四面去找寻,不见影子,只好拚命的擂鼓。又擂了三通,才见根云慌慌张张的奔进来,穿件袈裟,戴顶法帽,连鞋子也来不及换,即忙登坛做法事,接连通疏头,大拜送,唤主人跪在后面拜佛。那主人瞥见根云和尚穿的一条白地青花双阔滚大脚管的女人裤,还翻转穿着,这一怒怒得眼中迸火,耳内生烟,立喊几个家奴拖下坛去,剥光衣服,把藤条抽上三四百抽,抽得皮开肉绽,回来睡了半个多月,才能动弹。可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前几天又把个放印子钱的王大娘关在房内,给人捉穿了,气得老和尚印月死去活来。你想王大娘是什么一桶货,他敢在尖刀头上吮血吃。昨天早上,县太爷放下一条水上警察船来,捉拿积善寺和尚,印月要想推出手不管事,心里总为着徒弟,有点不舍得,陪了根云赶到县里,直到晚上提审这起案子,谁想被告倒是老和尚印月,根云是个证人。那末原告究竟是谁呢?便是王大娘,并且没有禀帖,亲到堂上哭喊伸冤的,倒说老和尚印月强奸她。她今年四十多岁,还称处女,适逢鸿沟月满,要求堂上验伤,说是给印月奸伤的。你想这起案子奇怪不奇怪?”璧如听得好笑着道:“那末结果怎样呢?”丁全道:“可怜那老和尚,跪在堂上,吓得发抖。官问他道:你出家人年纪一把,为什么要强奸人家的处女?印月只是求饶道:老僧今年七十岁,奸也不能,莫说逞强,这是冤枉事呀,求大老爷明察。堂上吩咐提原告对质,王大娘把块妃色帕子按着嘴,屁股一扭一袅的走来,跪着一傍,装出千种羞惭的模样。官问他,她忽娇啼了一阵,接着咬咬紧牙关道:‘我好恨哪!老和尚不该强奸我呀!我情愿死在这里了!’官问根云道:老和尚是你的谁?根云道:师父。又道:“你证明你师父强奸那个妇人么?根云道:“是。小僧因为强奸事大,不敢不证明。又道:你亲见的吗?根云道:“当时我站在旁边,那得不是亲见。又道:你为甚不拉开他们?根云道:“他是师父,是长辈,不敢拉他。官叱道:胡说。又问王大娘道:“你今年几岁?嫁过几年?他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强奸你?你为何不叫喊?王大娘道:“我今年四十八岁,是个处女,丈夫死后,从没嫁过,可恨老和尚有时日里,有时夜里,有时到我家里来强奸,有时喊我到寺里强奸,强奸得我好苦啊。他强奸时候,还要教我把个舌尖送进他嘴里,害得我没了舌尖,叫喊也不能叫喊。现在强奸已是给他强奸得够了,怕他一径要强奸下去,求青天大老爷作主,替奴伸伸冤。那官听得,大叱一声道:混帐东西,谁听你一派胡言,我瞧你不是个正当的女人……王大娘道:“我放印子钱的,将本求利,正当人呀。堂上拍案道:我问你为什么要合了那小和尚,来诬告老和尚?你再胡说,打你的嘴巴。王大娘才吓起来道:青天在上,小和尚叫我来的,不关我事的呀。我恨老和尚,只恨他借了我拾块钱,一个月不满,便赶紧来还我,这是最可恨的啊。官道:他借你的钱,赶紧来还你,你为什么反要恨他。王大娘道:我是靠铜钿眼里出汗的。他还得快我利息少,他早还一日,少一日利息,怎不可恨呢。当下堂上把王大娘和根云收押,放了老和尚。今天老和尚回来一瞧,他徒弟根涛卷了东西逃走,不知去向。小和尚没饭吃,也四散云游去了。老和尚早上在街头细细的哭诉了一番,听说到城里白云寺去了,这也算他老来交的一步苦运。那根云和尚陷害师父,无非要抢当家,谁想自扳砖头压自己的脚,好好日子不过,弄到监牢里去尝铁窗风味。”璧如听得,叹口气道:“天下害人自害,木匠做枷自带的,也不知多少,莫说无知无识的和尚,便是一辈子大人先生,自作聪明的人,弄巧成拙的地方,也说不尽许多。只是他不肯告诉他人,无从去引证他的前因后果。你说那个淫僧,自是显而易见的恶贯满盈,也是他活该受罪。”丁全道:“倒不是啊,有谁惜他呢。”说着走去泡茶了。这时候忽有一个人满头大汗奔进来,一把拖住璧如,喘着道:“老弟救救我,不好了!”正是   白云苍狗浑无定,变幻全凭造化移。   不知仓皇奔进的是谁?为的何事大惊小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清霜蟹舍梦尾话温馨残雪鱼塘鞋尖怜瘦损 话说璧如正和丁全谈罢积善寺和尚一段趣史,忽莽莽撞撞奔进一个人来,把璧如拖了便走,一路带喘带哭的道:“老弟,你总要救救我性命,我要家破人亡了。我和你亲戚,你不救我,谁肯救我?可怜我家的门窗户闼,一起给他们兄弟俩打完了。他说还要结果我的性命哩。可怜我死不足惜,尚有一家老小呢。老弟,你总要替我想个法子,保全我一家老小。”说着,急得要哭出来了。 看官你道此人是谁?为的甚事?那便是璧如的襟兄金大。早上金大在茶馆里做了一会傀儡,可怜他始终莫名其妙,当时又不敢和那如虎如狼的兄弟俩争执,只得吞声忍气回去。午后正要想上福熙镇喝酒去,路上碰见炳奎兄弟,垂头丧气而来,心中好像有十二分懊恼。金大是个粗人,不知怎样,冲撞他们,给炳奎骗回安乐村来,向他讨鞋子开场,全武行闭幕,还口口声声要结果他的性命。金大吓得屁滚尿流,家中妻啼子哭,也管不得,奔向福熙镇来哭诉福爷。福爷不见,无路可走,只有求璧如援救。当下璧如道:“我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替人说情,管人闲事,你可饶恕了我这会罢。”金大吊下眼泪来,璧如委实没法,只好引到他店里坐下。金大一拱到地道:“我和你亲眷,总要救救我。”璧如道:“那末你这件事的详细,还没知道哩。我不得不详告你,当把全案情节述了一遍。”金大恍如梦醒,站着跳脚道:“谁说的良心好昧,青天难欺,可怜天底下真有冤枉的事啊。小奎妻一生清白,谁想我一块帕子,害了她的性命,还害了玉吾的辫子,这帕子是她包鞋子的呀,那鞋子又被小皮匠卷逃了,真叫有冤没处伸,只恨我不该不还她那块帕子,给炳刚妻偷去作证,惹出这场祸事来。现在小奎妻已死,都是我害她的呀。”说罢淌下泪来。这也是他的良知良能,一时触发,挥了一把辛酸之泪。璧如见他天良还没有尽泯,倒也未免可怜,说:“那末你姑且回去,我来替你想想法子吧。”金大又道:“你不替我和他兄弟俩说妥,我死也不敢回去。你替我早说,我早回去。你不说,我永住在街上了。”逼得璧如不能不替他转念头。 当晚金大不敢回去,便住在丁全茶馆里。一夜惊魂未定,明天一早,金二敲门,吓得金大索索发抖,料想家中又出了什么乱子,一定没有好消息报来。谁想金二含笑而入,说可恶的秦炳奎已连夜逃走,不但秦炳奎,连他的兄嫂一起逃走了,也不知因什么一会事。金大听得,喜从天降,兄弟俩安然回去。看官也不容瞒是璧如的神机妙算,璧如只是轻描淡写,雇两个陌生人,点一盏公差用的灯笼,走到安乐村秦炳奎邻舍去假问讯,说县署里有公事,捉拿要犯秦炳奎兄弟俩,为的他威逼人命,强剪发辫,罪大恶极,立刻严办,乡邻窝藏,罪与同等,吓得邻人暗去报讯,兄弟俩连夜溜之大吉。那两个陌生人掩口大笑回来,从此安乐村上,顿时走了一狼一虎,真的安乐到好几个月。这一番话,撇过不提。做书的人,要想另辟一种境界,来叙叙一个闲情逸致的少年。 且说福熙镇团方数十里,港汊分叉,都是水区,一片平波,滟潋可爱。乡人养鱼畜鸭,种菱莳芡,为大宗收入。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的衣食住,差不多都靠在那春水油油,秋波漾漾之中。距离福熙镇五里的一个澄泾村,村上居民,更是以水为家,狎鸥作友,朝歌于鱼湾,夕醉于蟹舍,不知大地有高山峻岭,只道世界即芦洲荻岸。一叶扁舟之乐,自以为坐傲五侯。那村上只七八十户人家,村前村后,一片汪洋。周围十余里,直径六七里一座湖面,便叫小澄湖。澄泾村宛在水中央,拂晓薄雾四幂,垂晚湖烟四起,遥望小村,真像蜃楼海市。村西一条长堤,直达福熙镇,为渔夫牧竖,往来要道。沿堤植柳,垂垂凝碧,日暮家家曝罾,鱼鳞映日光,闪闪如繁星。凡此清幽村景,比不得街坊闹市。一到日落,鸡犬不喧。林鸟倦还,真似桃源仙境。这村上有沈、陆两家富户。沈姓更是巨族,惟兄弟三房,只小房富足,长、次两房,通败落了。小房主人名唤祯祥,祖上传下五六百亩良田,不耕而食,只恨年纪四十开外,没有儿子,养几个侄儿在家,还没选定承嗣。那陆姓是暴富,主人唤啸云,在上海贸易,新买下三四百亩良田,留下老母妻子居住,房屋造得很大,有花圃、水阁、楼台、堂构,在小村上宛如金城汤池。两姓外,其余无非渔户田舍,靠十指过活的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虽瓶无贮粟,室如悬磬,依然啸歌自乐。那富翁所最痛恨的,无非盗匪。一交冬令,提心吊胆。闻各乡萑苻蜂起,不免舍却皇宫般楼阁不住,反到茅舍草堂中来寻荒寒的梦境。这也是乡村的美中不足,财主的钱多为累。 且说那一天是十一月初上,西风冽冽,木叶尽脱,村中已是一片萧瑟气象。只有村上渔夫,一天不下水,一天不得饱暖,不能不和西风奋斗一阵。那富翁只袖着白铜暖炉,站在岸旁闲观。其时刚在朝上,枯黄的草尖上,已薄薄铺了一层清霜。有一少年,负手迎日闲行,口中嘘气缕缕如白雾,方知天气严寒,觉身上未穿羔裘,有些自惭。走过十来家门面,碰见个四十来岁的女佣,挽只竹篮,匆匆走来,和少年并肩,唤道:“云少爷,你到哪里去?”少年道:“闲逛闲逛,没有一定地方。”也问那女佣道:“上街去吗?”女佣道:“并不上街,老太太想吃蟹。怕已过市,且到西村簖上去问一声。云少爷,我们宅里,你好久没来,老太太很记挂你,你怎么不来玩玩?你家叔父好么?”少爷点点头。看官你道那少年是谁?便是前回书里说的那玉吾的朋友沈衣云。衣云世居澄泾村,母早死,父亲秋航,迷于科举,读书破家,死后,衣云尚幼,依叔父祯祥读书。祯祥家中聘个姓李的老秀才,教诲四个侄儿,除衣云外,其他三个,都是远房所出。衣云年方十六,除读书以外,也只闲逛,可是手头拮据,不能像玉吾一般挥霍。那天清早碰见的女佣,便是村上陆啸云家雇用,她说老太太便是啸云母,年近古稀,所生一男一女,女即嫁给钱福爷玉吾的母。啸云年四十多岁,也生一男一女,男梦熊,十四岁,随父读书沪上。女湘林,幼读秋航塾中,和衣云同学。后秋航死,湘林随父到申,及笄方回,尚没字人。衣云常到啸云宅中盘桓,湘林的祖母和母亲,很器重衣云,湘林和衣云,情愫更深,春晨秋夕,时与深谈。衣云本有求俪之心,只以家贫若洗,未敢启齿,两情脉脉隐忍未宣。那天衣云跟着女佣,一路走到村西簖上。那主人编一湾竹簖,结一间茅舍,晚上点盏油灯守着,听得沙沙声起,便有蟹到,一年靠此,倒也不少收入。那茅舍中,一榻一凳以外,有一枝小秤几只鱼篓,一张网兜。茅舍四傍,都是空旷。茅舍壁上,开个窗牖,可以远瞩四野。那女佣问主人有蟹么?主人道:“九雌十雄,现在已交十一月初,连雌雄的蟹样都没有,我有蟹,自会送来,你家老主顾,不容你来问得。今天有十来尾拜鱼,你拿去煮汤给老太太吃吧。这拜鱼,听说是老太太很欢喜吃。”说着,把篓子里的拜鱼,倾在篮中,约略把秤称称斤量,即道:“你拿去吧,钱晚上吾自会来算。”衣云瞧瞧那拜鱼,较河豚略小,形式相似,腹上有刺,如瓜田刺猥,窄口细鳞,活泼可爱。那女佣道:“这鱼煮他很周折,要磨去腹刺,挖出肺来,煮汤喝倒很鲜美。鱼肉把他红烧,亦很嫩。”衣云少见这种鱼类,当他怪物一般,不住的把玩。这当儿,忽地一阵香气,从窗子里吹入。衣云鼻孔顿觉心骨皆醉,接着一缕飘飘拂拂的鬓发,掠窗而过。衣云惊视,已向西去。衣云探首窗外瞧时,只见个背影,日光照着那件淡湖色袄子,分外娇妍。长裙委地,身段婀娜。后随一小婢,亦很宛好。正在出神,那女佣忽探首高叫道:“小姐,我在这里买蟹呀。”那女子回头凝望,衣云见是湘林,不禁眼为一明,湘林亦觉一惊,转身走来,在窗外问道:“张妈,你来了几时?蟹有么?”张妈道:“没有。买的这个东西,你进来瞧瞧呢。”湘林又道:“云哥,你一同来的么?怎会也到这里?”衣云道:“偶然走过瞧瞧,碰见你们张妈。湘妹你清早从那里来”?湘林抄过窗子,走进蟹舍来。那个主人惊道:“咦,小姐也来这里,真难得。”说着拂拂凳子,请湘林坐。湘林并不坐,瞧瞧拜鱼,吓了一跳道:“这鱼可怕哪,我一向只喝点肺汤,从没见过这个样子。”那时湘林的小婢秋菊,也把个拜鱼弄弄道:“小姐,你瞧瞧这鱼的肚子,只管大的像生膨胀病似的。”说得湘林好笑。衣云又问湘林从哪里来?湘林把秋波一转,低低道:“停会对你说。”衣云很诧异。 那时簖主人把个网兜又到簖上去捉鱼,湘林坐下,对张妈道:“我跑得很乏力,坐一坐,你也坐坐,一同走吧。”张妈道:“我来了好久,先走了,你坐一会,同秋菊来吧。”说着先去。衣云道:“湘妹为甚么不告诉我从哪里来”?湘林又低低道:“我怕强盗呀。这两天住在张妈家里,说给你听,真好笑哩。自己楼房不住,钻到草屋里柴堆中去,冷倒不冷,可是我和秋菊、张妈三人睡在一起,心里还怕。你想乡村梢上,隔壁邻舍,没有几家,吓煞人的。睡到半夜里狗咬起来,真教人索索抖个不住。”衣云道:“清平世界,怕甚么强盗不强盗,你好好住在家里,也不必去自寻烦恼。”湘林道:“你怎不知道,前夜里南溟庄强盗抢的呀,听说还把洋蜡烛烧伤几个人,你道危险不危险?”衣云未及答话,湘林又蹙着双蛾道:“我再讲件可怕的事你听。这村上不是有个敲更的阿大吗,他常穿一件没领子大棉袄,束一条蓝布围裙,每夜笃笃镗笃笃镗的敲更,村东村西总要走十来回。昨夜他给个大块头强盗的雪白把刀,磨了又磨,等他走来,对他轻轻一掠,他个头便不见了,那强盗只管杀过去,可笑阿大个头,慢慢地从那件没领子大棉袄里像甲鱼头一般伸将出来,我见些形状,又怕又笑,云哥,你道奇怪么?”衣云不懂甚么话,秋菊插嘴道:“那话是小姐昨夜做的梦呀,他一醒便讲给我听,害我笑了一阵。”衣云也不觉笑道:“你说梦也不说个明白,害我没头鹅般听得纳闷,那么湘妹你在哪里呢?”湘林道:“我当然在梦里。”衣云道:“在梦里什么地方?见那个强盗怕不怕?”湘林道:“怎会得不怕,我好像卧在船中,从船窗里望见。那时月色如画,一望了然,强盗呼啸的声音,遍村皆是。刀光一闪一闪,寒气逼人。那时我惊极,亏得父亲和两个大汉模样的,站在船头上,强盗来一个打倒一个,他们总跳不上我的那艘船。后来听得强盗慢慢少了,惊心稍定。正要想走出船舱,到家内去检查检查损失,忽见船头上两条火把,照得通明,那两个大汉,拔出刀来,原来也是两个强盗。父亲早给他们绑在船头,我吓得心惊胆战,正想呼救,那两个强盗,手执朴刀,向我便斫,我一吓好像醒过来,睡在床上,只管发抖,冷汗一身。”湘 林说到此,面上微红,不再说下。衣云却又不住的问她道:“那时候你抖得怎样呢?”湘林勉强答道:“那时幸亏一个人来。”衣云骇怪道:“是谁!来怎么!”湘林羞得低声道:“那人把条锦被,卷了我,送到我家里一张湘妃榻上,时已半夜,家人都睡熟了。那人替我爇一炉芸香,燃一盆兽炭,我才始不抖,觉得一室生香,心脾皆甜。只是我睡在榻上,软洋洋地,像醉了一般。那人……”湘林不再说下,衣云急道:“那人怎样?”湘林道:“记不起了。”衣云道:“怎 会记不起,那人究竟是你家甚么人?湘妹,你对吾说呢!”湘林只不答,俯首剔指甲中微垢。湘林的指甲,秋间把凤仙花渲染,猩红一点,娇艳非常,衣云不耐道:“你不告我,我去了。”那时蟹簖主人走来,湘林更怕羞,拉着秋菊走出茅舍。湘林先行,衣云后随,低着头很不自在。湘林回头低低道:“是你!”衣云一怔,旋复一笑道:“那么你还在梦里咧。”湘林道:“我真模糊了。”衣云那时面孔上也不觉幂着薄薄一阵红云,心中更热辣辣地有一种搔不着的痒处。当下衣云不再说梦,随意又搭讪着说了几句。湘林已到门首,和衣云点点头,走向里边去。衣云那时两只脚像虱步似的,挨着走回来。原来衣云和湘林,莫逆在心,已非一日,从小竹马青梅,轻怜密爱,只为贫富悬殊,双方没有议婚,两人伉俪之情,不免形于梦寐。衣云无精打采,走到塾中,碰见叔父祯祥,正在塾中伴老师吃粥。当下呼叱衣云道:“大清早在外闲逛,不图上进,不知你将来靠甚么金山银山吃着?莫论你爷娘没家私传下,便有千万贯金银给你,像你这样游闲浪荡,也不能做甚么人家,你已是这样大这样长,生男育女的时代,还不学好更待何时?不是我叔父多烦,你自去想想吧!你要成家立业,是时候了。”说得衣云冷泪偷弹,也不吃粥,坐着发呆。那李老师已吃罢粥,坐到一张案桌式的师位上去,带副眼镜,写一封书函。祯祥喝口粥,觉得已冷,递给个侍役道:“小三,快去换碗热粥来。”小三忙接过,换上一碗。祯祥刚和老师讲句话,一手接着喝了口,又觉很烫,骂道:“狗才,你瞧这样烫的粥,怎好叫人上口,哼!你真像颗木头。”小三忙又接过换上碗不烫不冷的粥,更添上盆四块盐鸭蛋,祯祥伸只指头,蘸蘸蛋黄,又道:“小三,这蛋是今天新剖的么?谁叫你又新剖个蛋?一个蛋要三十个大钱。狗才,你没三十个大钱,到哪里偷去?你吃人家的饭,不管人家死活,我问你,昨天剩下两块蛋,哪里去了?定是你偷吃掉,你今天又新剖一个,不是要想再剩两块你吃吗,哼!你休想休想。”说罢,把四块蛋细瞧一瞧道:“去藏好,明天拿我吃。” 小三连忙收下。那时老师送上一封信给祯祥瞧,祯祥道:“你读给我听吧!”只读到某某仁兄大人阁下,祯祥怒道:“他是我的佃户,谁同他这样客气。”老师忙去重写。祯祥吃罢粥,小三走上搬碗。祯祥瞧瞧小三面上,又怒道:“狗才,你撅着嘴,动气么?发怒么?你不想想,你吃人家的饭呀。你要享福,吃自己的饭去。”小三忙堆下笑脸,搬过碗,走向厨房去。看官,当知天下仰饭于人的,他字典中本没有个怒字。主人一怒,只好立死。惟施饭给人,天下第一快事。只要掌心有粒谷,英雄豪杰,便来颠倒你掌上。天下人人不能不吃饭,因此天下没一个好算英雄豪杰。要做英雄豪杰,先去学不吃饭方法。 闲言少表。当下老师把封信重行写好,读给祯祥听罢,祯祥点点头,又道:“你把那‘不来清远,定要开追’一句,旁边圈几个圈,多圈圈。”老师奉命自去,把枝笔圈得像葡萄累累,再给祯祥看过,封好交给祯祥。祯祥怀着,踱出书房,各处巡视去了。老师见东翁走后,便也吸筒水烟,唤衣云上课。把本《古文观止》圈出篇《滕王阁序》口讲指划了一会,再郎诵一遍给衣云听,却也字正腔圆,声调抑扬,读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两句,把个头颅,连打了七八个大圈子,不留心把副大眼镜掉在地上,连忙拾起一瞧,亏得没碎,已是脊汗盈盈。读罢一遍,唤衣云跟他读一遍,才叫其他三个学生上课。一个读《论语》的,唤沈冠英。两个读《大学》的,叫沈小方、沈幼方,都是祯祥侄子,各人上罢课,老师再吸一筒水烟,已是吃午饭。这天亏得祯祥出门去,各人安乐吃一顿饭。饭罢拿出笔砚写字,衣云临一页九成宫,一页十七帖,交到老师案上。冠英映写一页楷书,小方、幼方润红纸,老师伏在背后握着笔,教他依样描写。写罢通叠在案旁。衣云翻出本《唐诗三百首》朗诵。冠英、小方、幼方各人又乌鸦般噪一阵。老师说,要背书了。冠英背,小方、幼方狂读一阵,闹得老师听不出什么章句,只见他两片小唇颤动,音调像狭檐急漏,一泻已尽。小方背,两人亦如是,背毕,各人伏案待老师批评字课。老师研朱操笔,逐页加圈,有一字两三圈,有一页只一圈,尚不圆整,好像圈的那字,还美中不足,褒中寓贬,圈多的傲视圈少的,圈少的怀着无限失望。老师先放小方、幼方,衣云、冠英,尚有功课未毕。老师出两副对子,衣云较深奥,出的是“四野绿荫迎夏至”,冠英只四个字是“甜瓜晚熟。”两人思索了一回,写出送上老师评判。衣云对的是“一庭红雨送春归”,老师“那红字简实不通,我从生了眼睛,没见过天落红雨,替你改个黄字罢。那黄雨,便是黄霉雨,借用得很切。”说着,还诵了几遍。“一庭黄雨送春归”,觉得声调悠扬,自鸣得意,停会,问冠英道:“你的‘甜瓜晚熟’对出么?”冠英写上给老师看,老师忽拍案大怒道:“这算甚么话!有你这样的对么?”衣云去瞧瞧,却是“苦李先生”四字,心中暗赞很好,只为先生姓李,说他苦李,当然惹动气,他不禁掩口胡卢。老师道:“冠英,你快重对,对不出要关夜学咧。”冠英重写上一联道“盐菜晨生,”老师见了,赞不绝口道:“这一联好极了,你不但对得好,记性也很强。今天早上吃的一盆盐菜,委实不大熟,吃在嘴里,一点盐味也没有,你倒还记得,好好,放你回去吧。”冠英听得老师赞他,快活得飞奔而去。衣云那时也摺了书包,走出书房闲逛。四望天色,已是垂暮,归鸦乱噪,枯叶满堤,那西风还是不肯舍却无归宿的枯叶,依旧一阵阵刮得盘旋不定。衣云便一路踏着枯叶走来,脚下苏苏有声。走到一条极狭的堤上,堤外是澄湖,堤内是鱼塘,那鱼塘便是乡人养鱼的池子,直径不阔,河底也不深。乡人杜塞了闸口,装上两部戽水车,每部车上,男女老幼五六人戽水,一阵橘槔声,汨汨的水吊了上来,从堤曲里泻到外湖去,水声汤汤,清澈可听。那戽水的人,吊在根横竹子上,卷起脚管,精赤了脚,口中唱着田歌,倒也快乐自在。塘岸上有两个人巡视,大约塘主人。衣云问他道:“塘里的水要几天好戽干?”那人道:“说不定要四五天哩。”衣云又道:“今年鱼多么?”那人道:“今年端午落了雨,鱼不知要少几成哩。”衣云道:“怎么端午落了雨,鱼要少呢?”那人道:“端午的雨,便是鱼药,鱼吃了像砒霜一般。”衣云道:“这也奇怪,不知塘中统共有多少鱼?”那人道:“今年放下鱼秧倒也不少,十多块钱,有三四百条,不知养大了几条。”衣云道:“可有几种鱼?哪种顶多?”那人道:“鱼秧放下时,青钱、鲢鱼、混鱼统统有,不知那种鱼死得少,就那种鱼来得多。”衣云道:“我待你们戽干了水,倒要走来看看哩,很有趣的。”那人道:“我这个池子,放下许多本钱了,鱼秧哩,鱼粮哩,收成不知怎样,现在养鱼也没多利息了。鱼粮、鱼秧统统贵得加了倍。”那个正说着,塘中一尾大鱼泼剌一声,跳到三四尺高。衣云一吓,只呆呆瞧着水面上的水花,一个小小的圈子渐渐放大开来,直到没有。暗想这鱼大概自知末日将到,因此发急,只是受人畜养的,不论你怎样跳跃,总逃不出那个势力圈。想到这里,只觉心中一阵悲感。那时塘主人又对另一人道:“我们这池子里,不知怎样,每年总要生出五六尾大黑鱼,把弱小的鱼秧囫囵吞尽,倒受他的累。”那人道:“黑鱼、青鱼同是鱼类,为甚么黑鱼要吞青鱼呢?”那人道:“这道理我也不懂,只是强盗为甚么要杀人呢?”衣云暗想不差,同类相残,无非强吞弱肉。那时天色慢慢地暗下,四野西风,越吹越紧,彤云密布,寒气凛冽。乡人道:“今年年里立春,早冷的,天怕要下雪了。”衣云缓缓踱归,沿堤望望湖中,见一艘篾棚小船,从东面摇来,船窗开着,舱里坐一个人,只露下半身,不见面目。衣云蹲下身子一望,不是别人,自己的叔父,正在舱里把帐簿翻阅,幸亏没给他瞧见,当下争先走回家中,踱到书房里,摊本书,点盏灯,装出用心阅看样子。好久一回,却不见叔父进书房,未免觉得寂寥,想起朝上湘林讲的梦境,很有回味可寻,心中怦怦欲动,站起身来,踱了几个圈了,走到自己房里,寻出一本《燕山外史》放在《古文观止》底下细读。听得书房门响,忙把《古文观止》掩下,读一篇《阿房宫赋》。好在两书声调一样,他叔父进来,总认他读正书。停会叔父进来了,真的很称赞衣云。吃罢夜饭,叫进里面,对他说道:“你年纪长了,我有一事托你,你要十分替我担心。”衣云忙道:“叔父的事,和我自己一样,怎敢疏忽。”祯祥道:“那么我对你说,后面毗连我这所住宅的,有两间小屋,一间里堆积的白米,一间空着。这几天,听得有人要想来偷米,你替我睡到这屋子里去,留心看守,夜间总要十分小心,不好给第二个人走进。这是一种香粳米,留给明年烧粥吃的,虽没多少,我当他珍宝一般。这时我便领你看去。”当下祯祥领衣云到小屋子里看了一遍。屋外有几棵榆树,绿荫垂垂,却很幽致。屋内墙壁上,都钉的木板,只有一个小窗,一屋子都是白米,把篾圈围着。米面上打着“慎德堂栈”的印,不下十来颗。隔壁是一间空屋,祯祥叫长工搬只椅子桌子,搭副床帐,衣云便把自己被褥,搬进里面,晚上移一盏油灯,带几本闲书,住到小屋里去,倒也并不害怕。 过了五六天,忽地半夜里给那米蛀虫咬得跳起来,连忙点盏灯,在被窝里捉去了十来条,才始睡下。睡到早上,觉得两足冰冷,推开一扇小窗四望,原来夜里已薄薄的下了一层雪,怪不得这样寒冷。当下穿衣起身,走出小屋,锁上了门,到书房盥漱。望望天色已晴,东方一轮红日,像血一般的推出来。停回叔父、老师通起来了,一同吃罢粥,祯祥嘱付道:“你门上一个钥匙,日间要交给吾,晚上来向我取,怕你遗失,给别人拾去偷米。”衣云便给了叔父。 祯祥又道:“今日你请天假,和我内帐房算帐去。冬至过了好久,还租米的仍不踊跃。可恨那人心总是弗平的,大斛子要换小斛子,换了小斛子依旧不来还,你想收租米也是难了。”当下李老师和着道:“倒不是啊!种田人的心最黑,租田当自产,最好业主祖上传下的田,通通送给他。因为人心不平,天公就要给他个水旱灾荒,虫伤死稻,可是他受了这个报应,依然不醒,种熟了田,连忙把米粜去,喝酒赌钱,租米不在心上,这真是最可恨最可痛的事哪”祯祥听得,叹口气说:“这样的无赖佃户,我恨不得开除他,办他个死罪。”当下粥罢,祯祥引衣云到内帐房,把本租簿,算了又算,恨恨道:“那秦催头,真吃粮不管事,把我租米,不放在心上,这几天连人影子也不见,非我亲自去探他,逼他催索不行。衣云,你去叫阿福备只小船,我和你到秦家庄去一趟。”衣云去吩咐了阿福,便和祯祥匆匆登舱,飞划而去。那时已是日上三竿,衣云探首窗外,四瞩澄湖,波平如镜,两岸残雪平铺,白光皑皑,芦洲断梗着雪,低头随风而颤,黄雀飞集其上,雪花四溅,如撒珠玉。衣云只觉神怡心旷,眺此一片琉璃世界,只是呆呆地出神。舟至秦庄,已交晌午,秦催头见财主驾到,怎敢怠慢,当下鱼肉款待,殷勤陪宴。席间答应出力追讨,顽皮的,当嘱催租吏飞黑索拘偿。祯祥很喜,日暮始归。祯祥坐舱中,仍不免持筹握算。衣云傍侍,面对水窗,可瞩沿岸野色。那时残阳既堕,流霞黝作薄暝,垂垂地四下,岸傍的荒蓁枯蓼,掠窗而过。舟子阿福似一日辛勤,疲倦已极,只是缓缓摇来。已到澄泾村,小舟傍堤而行,堤岸给那湖浪激荡,泥如蜂巢,洞匿小蟹,露出半身,若有所伺。虾蟆给小蛇绕体,蚧蚧哀鸣,声很凄咽。舟经鱼塘岸傍,衣云见前日的戽水车已经卸去,塘水枯涸,儿童跳跃其中,寻取泥浆内小蟹和青螺。塘滩很滑,加了铺着一层残雪,偶不经心,便要失脚淌下塘去。儿童不顾甚么,鼓着勇气,前仆后继,憨跳嬉戏。 衣云正看得出神,忽见两双女子的脚,也从塘滩上闲行,都是六寸圆肤,一双还穿着妃色绣花鞋,鞋尖上绣的蝴蝶穿紫藤,娇艳绰约,娟媚入骨。衣云望着,了了可辨。只恨船窗窄小,坐着平视,仅见得脚以上湘裙半截,其一不穿裙,只见两只脚管。衣云要想探首一窥,怎奈叔父核帐已毕,娓娓论追租。衣云口中应着,心中思潮起落,忑忑不宁,私忖日暮村郊,除却湘林,有谁穿这样的绣鞋?且村妇田妪,谁具这样丰姿的脚?这双脚,委实好确定是意中人的。当下瞧她姗姗微步沿塘走来,只因塘岸泥泞,一步一滑,衣云恨不得把一缕痴魂,化作长堤,衬到她脚底下去,好等她安步徐行。那时眼见她脚下一滑,便浑身筋骨一颤。那双脚只走得三四十步,衣云已是汗盈脊背。她走到个岸曲傍边,顿了顿,衣云一口气也息了息。她蹲身一跃,跃过曲口。衣云的心房,别的一荡,险些把颗心,吊出腔子。他叔父道:“衣云,你是我侄子,我的租米讨不到,你总要替我担些心事。我不知你心上可在替我盘算么?衣云道:“我正在提心吊胆,该下田,收不到米,那么总要大家想法。”正说着,窗外那双脚,脚尖换了个方向,右脚忽一滑,膝盖在地上一跪,险些滑到塘内去。衣云这一吓吓得站了起来。他叔父道:“衣云,催租除开追外,有没妙法?”衣云道:“这也没法,无非……无非……我们还是回去计议罢。”艄上阿福叫道:“到了,起岸吧!”当下叔侄登岸,四望天色已夜,衣云回到书房中坐了一刻,同叔父胡乱吃罢夜饭,暗想今天见湘林,却只见她一双蝴蝶花鞋的脚,也算没眼福,那不穿裙子的,定是她婢女秋菊,怎会垂晚到塘岸上来闲逛呢?忖了一会,想那鱼塘,离湘林家很近,她大约是寂寞无聊,才同小婢郊游,恨我不曾探首窗外望她,既而又想到当时即使我探首去望她,她见了我,唤起我来,叔父不要起疑么?那末幸亏没有望她。忖了一会,打定主意,明天晚上,总要到她家去,认认她那双妃色的蝴蝶花鞋,那花鞋上,一定有不少污泥了。不知她裙子上污泥溅到没有?花鞋裙子细事,第一腰膝跌痛没有,这倒很担心事的。想到此,又联想到前日讲的梦境,细味了一番,倘真的我在她遇盗时碰见她救她到家,那末我是她急难中的救星,她心里当然感激到我万分,便是她的祖母父母,也不能嫌我穷,说不定肯嫁我。唉!可惜是个梦,即便是梦,那时倘我的梦魂也钻进她的梦境里去,真的把锦被卷了她,送她到楼上,替她焚香煮炭,在榻上温存她一番,那末我的艳福也是不浅。可惜我梦见她,她不知我梦里温存她。她梦见我,我不知她梦里知我究竟怎样的亲昵,那是无穷恨事,以后希望她多梦见我几会,梦中十分亲昵,不要生出意外来拂逆他那颗心。 衣云呆呆地出了一会神,便走向叔父处索了个钥匙,到小屋里睡去。睡到将近天明,忽听得屋外一缕凄凄切切的哭声,不禁转辗反侧,再难入梦。俟东方晓色透明,便开门找寻哭声所在,却在河埠泊的一艘江北船上。那江北船,统共有三四艘,一起傍岸停泊。那时船棚上铺着一层严霜,残月映上,闪闪作光。四野绝无人喧,鸟语也只一两声。湖上白雾,一望无际。衣云听得哭声,好像是个女子,也不知为的什么,当下无从打听,重行去睡了一会,见太阳照进窗子,才起身走向书房去。吃罢粥,再走到河边来询问清晨的哭声。原来这江北船上的人,男女都替祯祥家打米子的,四艘船中,不下一二十人,力大的男子,每天好打三四臼。妇女只能打两臼,每臼给他们一百二十文。其中有三艘船上,男子兄弟们多,一日进款有一千多文,倒也可以过活了。另外一艘船上,只一夫一妻,一老翁,老翁打不动了,只有那丈夫每天打三臼,那妇人只打一臼,另一寄顿在船上的女儿,十五六岁,气力不大,每天一臼米也打不大白,统计四人,每天至多弄到五六百文,你想自己吃饭怎够开支?因此每天半饥半饱的三人哭吵着,大家要把那个寄顿的女儿撵开她,那女儿却也很伤心,原籍江北兴化县人,跟着娘老子开船到江南来寻生活做的,不料秋间他老子生瘟病死掉,没钱使用,替隔壁一只卖糖船上借了三十千文成殓,埋葬在义冢上。她母亲忽又跟了另一船上的人逃走,不知去向。剩下她一人一船,那船又给债权把她作抵。她一身无归宿,就寄顿在那艘船上。那船上的老翁,本来涎她抵桩带回去给第二儿子做老婆的,不想十月里有信来,说第二儿子死了,那么这个女子,便做了个赘瘤似的。一日三餐,倒不可少。身体很弱,打米不来。大家恨她,当她一条米蛀虫,巴不得立刻撵她走路,少一张吃嘴,多一升白米。那女子无路可走,每夜思前顾后,只有凄啼。 当下衣云听得另一江北人讲出这一番原因,不禁触起自己的悲怀,沦落依人,物伤其类,难免洒了几滴同情之泪,便走向打米子的小屋中,去探探那个苦命女子,正在喘着拚命的打米。江北人往往多麻面,那女子却圆圆的面孔,皮肤虽黑,毫没疤斑,五官位置,娟秀整齐,只是双眉微蹙,一望而知心有隐痛。衣云问她几岁?叫甚么名字?她说十六岁,叫小顺子。又问她早上不是你哭吗?你为甚么哭?她羞着绯红了脸,并不回答。衣云心中很受刺激,便去见叔父,把详情告知,言下向叔父乞怜似的。祯祥去看了那女子,倒也慈悲心动,见她力不胜重,喘吁吁打米,打两三下,总要挥一把汗,老大有点不忍,便吩咐她,叫她充个丫鬟,打扫打扫房间,服侍服侍太太。那女子跳下石臼来,对祯祥磕了三个响头,站在一旁。猜她心里,好似获了大赦一般。当下衣云大功告成,便同叔父俩领那女子到上房见太太去。祯祥的夫人陈氏,把那女子端详了一回,那女子也便连忙磕头,叫了几声太太。陈氏见丈夫已答应收她做丫鬟,便问她年纪月生,因她六月生的,替她题个名字唤莲香,教训她几句话,寻一套旧棉袄裤给她,叫她去冲个浴,才算完事。衣云心中,也似一块石头,才始放下,走向书房读书去了。到得晚上,想起昨晚在舟中瞥见湘林鞋尖的事,便一溜烟走到陆啸云家,和老太太谈了一会,却不见湘林走出。心中正在纳罕,忽见秋菊走下楼来,道:“小姐有些头痛,此刻已睡。”衣云心中一怔。也不敢详问,辞了走出大门,站在墙角下对着水阁凝望,仿佛忆及从前湘林说的,那水阁上面,便是他的妆台。正在出神,忽听水阁上面一扇晶窗呀的一声,露出个美人粉脸来,向衣云盈盈一笑。正是: 莫逆于心魂伉俪,相逢一笑眼姻缘。 不知那笑的可是湘林,有什么话说出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娓娓话江南芳生齿颊盈盈出水清到梅花 说话沈衣云去访湘林,适逢湘林小病,退出门来站在墙隅痴望,忽水阁上面,推窗伸出个美人粉脸来,对衣云盈盈一笑,真如拈花天女,丰致嫣然。衣云一望,怎么不是朝思夕慕的湘林呢。当下神情已乱,翻觉无话可说,只道:“湘妹,你头痛么?可有寒热?我来探你呀。”湘林点点头,也不回话。衣云又道:“你可能下楼来谈谈么?”湘林双眉锁着,低低道:“我脑子胀痛,脚里也没气力,过一天和你谈罢。”正说着,窗子里又伸出个头来,衣云见是秋菊,正想问起昨天鱼塘的话,不料两个头统缩了进去。衣云再等一回,不见动静,便只好失望而回。一路走,暗忖昨天只见双脚,今天只见双脸,总算得缘悭一面的了。当晚走回书房吃罢夜饭,叔父对他说道:“那个丫鬟莲香,倒还玲俐,做事也极巴结。只是她一口江北土音,这块那块的委实难听,我们江南人说话,她十句中有三四句听不懂,做样事情,要给个手势她瞧,你想周折不周折。上午你婶母唤她拿只水桶,她拿了烟筒来,大家都好笑她。她说的话,你婶母也听不大清楚,你道有法子想么?”衣云道:“她到江南来时间还不久,因此不能懂吾们的江南话。她从前一向轧在江北人淘里,没听得江南人说话,一时便懂不来。现在她轧在我们江南人一起,只有江南话听得,我想她不久便会改化的。”祯祥道:“这倒要人去教她,否则凭他轧在江南人一起,没有人教她,怕她总说不出哩。”衣云道:“倘叫别的佣人教教她也好,那人简实怪可怜的,叔父收她,也是积的阴德。”祯祥道:“阴德不阴德尚谈不到,不过偶然做一件快事,安安自己的心罢了。”说着,祯祥又领衣云到内帐房算租米帐去。 祯祥吩咐衣云把租簿上没清还的姓名摘下,衣云依他指示,一个个摘了一张横单。祯祥道:“这几个佃户,都是顽皮不过的,我要去托公差提他们,开追他们哩。”衣云数数单上人名,二十多户,心想这二十多人,又要该晦气了。不但租米一粒不能少,再要受催租吏的幺喝,难为许多差费,可怜他们这一笔钱,不知在那里呢,我们这里已像瘟神派晦气派定了。正在想着,那莲香丫鬟,捧上两杯茶来,她为了自己口音难听,人家要笑她,她索性不开口,只把两碗茶轻轻放着便走。衣云手臂一横,把碗茶碰翻了半碗,那张横幅人名单,也浸湿了,祯祥恨恨的叫莲香来揩拭,又骂她道:“你端上两碗茶,为何一句话都不说?你做丫头,一张嘴不能这样紧法的,像你这样子,只配帮太太去。”莲香连忙揩干桌子,红着脸,拿张人名单把弄,已是腐烂不中用了。衣云忖她心里很急,老大不忍,对她道:“你别弄他罢,横竖我重写一张很容易,不要紧的。只是你任便做什么事情,总要多开开口。”莲香点头自去。衣云又重新研墨,再写一张,写好夹在租簿里,又把租簿塞到屉子里,和叔父约略谈了几句,莲香又走来唤祯祥说:“老爷在这块,那块太太叫老爷进去。”祯祥笑着走到里边去了。衣云叫住莲香,对她道:“你的江北话,简直难听,你总要留心些,人家说的江南话,你不会说,自己受累,别人笑你,还是小事。”莲香会意得,说我暂时话不来,将来总会的,请你少爷教教我,我很感谢你少爷。衣云当下真的像教员一般教她苏州白,又把她常说的几句江北话,把苏州白来对照翻译,教她道:“你说‘这块’,官话唤做‘这里’,苏州人唤作‘个搭’。你说‘拉块’,官话叫做‘那边’,苏州人唤作‘哙搭’。你说‘你不时来顽顽’,官话叫做‘你可常来逛逛,苏州人叫作‘絶常常来白相相’。”说得莲香笑嬉嬉,学了一回,衣云也就去睡。从此一连三天,等到衣云在里帐房算开帐,莲香便求衣云教她苏州话。衣云见她记性倒很好,便当件功课似的,每晚教她十来句话,她便会得应用起来。有时说“阿要对絶弗住介”,衣云听得一口江北白里,夹一句苏白,委实可笑。然而见她这般婉转娇憨的神气,倒也实在可怜可爱。有时教毕,她要问苏州人说:“谢你”怎样的?衣云道:“那也不过说‘谢谢絶’罢了。”莲香便对衣云道:“那末你教了我,谢谢絶!多多谢谢絶!”衣云羞着道:“你这小丫头,倒很聪明,我只教你‘谢谢絶’三字,你又添上‘多多’两字,那末将来我要求教你了。”莲香笑着自去。 那晚衣云睡在小屋内,挂念着湘林,心中好生委决不下,想起窗前一瞥,真像惊鸿般说话,没讲几句,可是现在病好没有?明天不免再去探她一次。当下睡在床上,月光漏入,一室如画,黄昏将尽,仍不能熟睡,姑且闭了眼睛,息息思虑,好久一会,才朦朦胧胧做起梦来。仿佛湘林走进小屋,坐在床沿上。衣云把玩她一双蝴蝶绣鞋,顺手捏捏她的脚。她秋波一横,羞红着脸。衣云自觉太孟浪,正要向她道歉,忽听门外高叫他道:“湘林小姐归来吧!”湘林小姐归来吧!”湘林惊慌失措,匆匆出门。衣云道:“半夜三更,你怎好独自走路,我送你回去吧。”当下衣云穿件袍子,拖双鞋子,一直送她。只听得叫她的声音,幽咽凄楚,声声不绝,衣云送到半路,觉得泥泞霜滑,退了回来,也不知湘林去向。正在发怔,忽听外面依旧有人高叫湘林归来,他心里十分疑讶,当下换双皮鞋,一直趁月光寻去,寻到前日鱼塘边岸,见一妇人提着灯前走,一男子捧着斗后随,口中不住的唤道:“小姐走好吧。”“小姐回去吧。”衣云细认两人当中,又没湘林的影子,不免心中纳罕。那妇人见衣云十分惊骇,说云少爷,半夜三更,来此做甚么?衣云羞着道:“夜间睡不熟,出来走走。”妇人道:“天气很冷,要生病的,我送你回去吧。”那妇人提灯,送衣云到小屋门首,才走回去。衣云听听窗外面,没有叫唤湘林的声音,方才安心入睡。明天醒来,细味梦境,委实奇怪。瞧瞧自己双皮鞋底上的泥,践了不少,好像穿过似的,很觉诧异。当下被衣起身,重到鱼塘边走走,见霜地留着皮鞋脚印还在,心中老大起疑。正在一边想一边走,打算早上便去探探湘林,忽见陆家的张妈挽着篮走出,见衣云便道:“云少爷,昨夜我送了你回去,谁想今天早上,又碰见你了。”衣云一怔,问张妈道:“你怎么说昨夜见我呢?”张妈笑道:“你怎会糊涂起来,昨夜你独自在塘岸上走,碰见我,我送你回去的,怎说没见呢?”衣云不敢再辩,当问小姐病好么?张妈道:“寒热倒不重,只是昏昏沉沉,听说前几天晚上,她同秋菊到塘岸边走走,跌下一交起的,老太太怕她失了魂,昨天叫我和个男佣人,拿只斗到塘岸上化四十九张甲马,叫四十九声天喜,在岸傍捉个小虫,用红纸包回,塞在小姐胸前,小姐今天已清醒得多,那时我还碰见你的啊,你那时还听我们叫哩,那会模糊起来呢?”衣云才醒了一半,走回去细想着,说他不是梦,湘林怎会到我这里来?说他是梦,怎会和事实相符?那事真奇极,大约上半是梦,下半是真的。照昨夜情景看来,他一定是失魂病。想到出神,猜测湘林这个梦,或者他也觉得,我待她病好,定要问她个明白咧。 正想着那小屋上一扇玻璃小窗,呀然而辟。衣云望望窗外没甚么人,恐怕晓风吹入,重行关上。不想才关上,又开了。心中纳罕,再望时,那窗下忽伸出个人头来,把衣云吓了一跳。那人道:“少爷晨光弗早哉呀,絶啥还弗起来介?”衣云听得一口江北苏白,便猜到是莲香,当下责她道:“你为何在此吓人,我停会告诉老爷去。”莲香道:“少爷你别吓,我怕你还没醒,因此张张你呀,你可怜我,不要告诉老爷,老爷要骂我的。”衣云一笑,问道:“老爷起来么?”莲香道:“老爷今天没起身,昨夜有病。”夜云怪道:“昨天黄昏,我还见他好好的,你怎说他有病。”莲香道:“他半夜里发冷,叫我起来烧茶,我方晓得有病。此刻阿福去请医生了。”衣云当下走出小屋,到内宅去见婶母,问起叔父,婶母道:“发寒热,大约冒了风,不要紧的。”衣云也就走向书房里去读书。过了三四天,听得叔父病很重,只是医生吩咐要清静,房中莫给外人混入,衣云也只好在外房问问婶母,婶母揩着眼泪,也不大和衣云多讲。 一天,衣云刚起身,尚没走出小屋,那窗子忽又推开,衣云猜到莲香,便叫道:“莲香,你不要和我鬼混,老爷的病怎样了?”莲香一手搭在窗槛上道:“少爷,我也不大晓得底细,只见昨夜老爷起身了。”衣云怪道:“这样重的伤寒,昨天怎会得起身?你又来胡说。”莲香道:“真的呀!只起身一趟,我告诉你,问问你,倒底甚么一会事?昨夜老爷病很重,三个医生都皱着眉头。老爷却心里很清爽,到半夜时光,吩咐吾摆一张半桌在房里,供上一副香案,太太点对香烛,抱一本租簿放在桌上,扶着老爷起床,当空拜下四拜,磕三个响头,又默默的祷告一会,当时老爷险些昏厥,太太和我忙扶着去睡。老爷今天清早又唤塾中老师进去,写一张甚么红纸条,粘在帐房里。少爷,你起来瞧瞧那纸条儿上写的什么?”衣云听得不懂何种用意,当下又问莲香几句叔父的病状,忙走到帐房去瞧那红条子,字却不多,写得极细,粘在门角旁边。衣云读道:“本栈今年租米,只须帖粮。亲戚二成,外人减半。”当下心中明白,大约昨夜叔父祷告,减租延寿的意思,虽说他急来抱佛脚,一念之善,也未始不能上格苍冥,那种田人减半还租,更是感恩不浅。衣云不觉快乐一阵,走向塾中和老师说。老师年近花甲,阅历较深,当时不说什么。过了几天,衣云和老师谈起叔父的病,问老师去探过没有?老师道:“好得多了。我虽没去探过,只要每天瞧瞧帐房里粘的一张条子,你不信去瞧瞧吧。”衣云当真走去一望,那个“亲戚二成”的二字上头,填上一个减字,那个“外人减半”的半字下头,填上个成字,读下便成“亲戚减二成,外人减半成。”衣云呆得说不出话来。 又过几天,塾中老师道:“东翁的病,大概已经痊愈。”衣云好奇心发,又去寻那条子,却已不知去向,只剩一些浆糊的痕迹了。当去问问莲香,莲香道:“我这几夜每夜服侍老爷,老爷已能喝一碗粥,只是枕头旁边放一本租簿,每天总要翻看十来回,太太抢也抢不掉。大约再睡几天,便好起来。”衣云听得,才信老师的话,不觉叹了口气。那莲香天真烂缦,只管和衣云嬉皮笑脸搭讪,要衣云教她苏州话。衣云道:“你在这里耳中听的,无非苏州话,为何要我当件事情的教你呢?你只要每天留点心,便会得讲。”莲香道:“少爷讲话,格外来得好听。”衣云道:“呸,讲话管什么好听不好听,只要说得人明白就是。”莲香道:“那末你不肯教我,我来问你,你回答我吧。”衣云见他缠不清,便道:“你说呢。”莲香想想想道:“倘说‘我心中很爱你’,怎样话?”衣云道:“那是‘我心里交关欢喜絶。”莲香又道:“倘赞‘你的脸很好’怎样话?”衣云道:“那是‘絶格面孔啥能标致介’。”莲香点点头,学着话道:“我心里交交欢喜絶,……絶格面孔啥能标致介。”说罢,微微对衣云一笑。衣云觉得,惊出意外,啐了她一口道:“痴丫头,你坏到这样地步,我教了你,你来取笑我,以后我再不教你了,今天我要告诉太太去。”说着,假向内房走,吓得莲香险些哭出来,求饶道:“下次再不敢了。”衣云又可怜她,白她一眼,才跑回书房。正踏进门,见学生冠英,站在先生案桌旁,先生却跨在一条长凳上,手中执一根界尽,口讲指划,精神抖擞。衣云见状一怔,细听之下,才知先生正和冠英讲书,讲的是《论语》孟之反不伐一章,讲到“策其马,”他就把条长凳作马,界尺作马鞭,提起马鞭,猛向马屁股上一鞭,谁想长凳角倒没打坏,老师一只无名指上打了个紫血痕出来,顿时眼睛一闭,牙关咬紧,停会又把指头伸进口中含了好久,痛定重复讲下道:“非敢后也,马不进也。”当下孟老夫子一鞭打下,谁想那匹瘟马,像木驴一般,一点不觉得痛痒,他只管强着,也不敢后退,也不敢前进。……说到这里,便呆呆的不说了。冠英问道:“先生,那末如何弄法呢?”老师跨下长凳道:“马不肯走,也没法想,只好像我一样,豁下马背。”冠英又问道:“先生,那只马到底为何弗肯走呢?”老师忽拍一下案桌,摇着头道:“为何不走,你想!你想!你难道又忘怀么?上文不是说‘奔而殿’,那只殿,说不定是三官殿,是土地殿,大概总很狭窄,你想那匹瘟马奔到这里,怎样还走得来呢,正合着句成语,叫做‘船头上跑马走投无路’了。”冠英似乎解得这番意思,不住点头。老师又道:“我讲书,不肯马虎,这样有声有势讲你听,你再不能忘掉,辜负我一番苦心。”衣云听得,心上好笑。 衣云本来从小是爷教读的,爷死后只有自己揣摩,这位李老师,人家说他秀才,他自己也说是个秀才,可是衣云总不相信他进过学。衣云从他读书,唤他先生,委实像和尚道士拜忏诵经,目的无非骗斋主三餐茶饭而已。他吃叔父的饭,不好不替叔父念念消灾经,总算在书房读书,一日坐七八个钟头,听听笑话,解解闷怀。那天老师正在想出副对子,只是想上联,比下联要难到十万倍,读在口上顺口好听听的对,真不容易给他找到。他正在绞脑汁,幸亏得一位救星走来,那人是老师的好友,特来拜访。衣云也认得他是福熙镇上汪四先生,汪绮云的父亲。汪先生和李老师谈了一阵,又问衣云道:“世兄,你福熙镇上可是好久没去了?”衣云道:“是的,我已念多天没出里门,令郎绮云兄好,我很想念他。”汪先生道:“他荒荡透,那里肯像你一般用功。”衣云道:“玉吾也好久没有信来,不知可好?”汪先生冷笑一声道:“你见他面,定要呆一呆哩。他现在该苦,给老子关在书房里,门槛不许他跨出一步,真像坐监牢一般。”衣云听得,很疑讶,问道:“福爷为甚这样严束起来?”汪先生道:“一言难尽。你碰见自知。”汪先生凝一会神,又道:“世兄,隔天你到镇上来,我有件事要和你谈谈。你和我家绮云很说得来,吾那件事,便要托你劝劝他。他的终身大事,叫他不要模模糊糊。”衣云道:“甚么事?”汪先生道:“今天已晚,不便细谈,等你来镇奉告。”当下汪先生辞了李老师回福熙镇去。 衣云送到门口,碰见莲香,唤道:“少爷,里面老爷,正叫吾来请你呀,你进去一趟罢。”衣云跟着走进内宅,他婶母道:“你叔父坐在床上,有话对你说,叫你走进房去见他。”衣云入内,见叔父在床上斜靠着半个身子,面孔惨白无人色,当下衣云问了几声病状,莲香端只凳子,衣云坐。他叔父道:“我的一条老命,大概祖宗有灵,去从那些鬼判官、鬼录事手里抢来的了。现在四十九岁一重关,好算过去。大病不死,说不定有寿面好吃。只是此番损失可不小啊,一年租米要耗去三分之一呢。你想我睡在床上,心痛不心痛?”衣云接嘴道:“叔父吉人天相,现已死里逃生,可称鸿福齐天。那些钱财,仿佛鸭背上水,来去不定,毕竟小事,请叔父莫放在心上,等到起了床再说吧。”他叔父微微叹口气,接着道:“我此番双脚一伸,两眼一闭,倒也随便他们去怎样挥霍无度吧。可恨又从鬼门关打了回票,那末留得青山在,虽则不怕没柴烧,只是总要想法子去把柴樵来的,你不去樵,难道柴会生脚跑来给你不成?你想对么?我叫你来,不为别事,我帐房里的租米,你替我带着眼睛,前日摘一张横单,你去把租簿上对一下,我生病这几天里,听得有好几户来还过,只是没还清,有的还三成四成,也有少一升半升,至于情让不情让,帖粮不帖粮,统统要我自己作主。除我之外,谁作得主!我生病在床上,别人做事,怎好算数,你替我对秦催头说,仍要叫他们补足,这笔帐才好算清,否则耕田不耕总在牛身上,我们这里仍旧要开追出差。并且那些零零碎碎户头,更不容他延宕。可是为了他一升半升,一斗二斗米,我再多开一本帐簿么?你叫秦催头催他们尽年底统要清帐,倘秦催头三四天内不来,你横竖他家里已去过一趟,替我特地去催他上劲些。催头和佃户一样,统像只蛮牛,你不赶急他,他总是不去,不去催便不来还,那末我们业主望眼将穿,受他们的苦。衣云你快替我想法,我不能起床,你要替我三分心力才好。”衣云听说,晓得叔父的脾气,对于田租,说情也是无用,只有唯唯惟命。叔父又道:“你这几天可在用功?不要上街去胡调,小屋子内早些去睡,钥匙可是交给婶母的?你早起夜眠,第一要当心门户,别给外人来偷米。”衣云道:“侄儿不敢闲逛,一心读书。钥匙从叔父卧病之后,一向交给婶母,晚上替婶母取的,一切请叔父放心。”说着也就别了走出内房。小三已来喊吃夜饭,吃罢饭,踱到帐房里问问一个外帐房陈先生,秦催头来过么?陈先生道:“他昨天来的,本栈租米收得差不多了,现在只弄僵一笔情让的成数,当时内宅粘出条子来,减成不减成,我们也只有奉命而行。谁料到现在要去倒板帐呢。你想田户何等贪小利,既然占了这个便宜,好像已咽了下肚,怎呕得他出口。只是我们吃东家的饭,两头受气,天天像倒拔蛇一般和田户争执,结果还是顶了石臼做戏,吃力弗讨好。”衣云听得话很有理,便安慰了那帐房先生几句,走向内帐房,取出租簿,把前天开的张横单对对,只剩六七户完全没还,其他还二成五成八成的,都盖着个“让讫”的圆章,红灿烂,十分触目。心想这件事,叔父真太不应该,正合着句谚语,叫做“落水要命,上岸要衣”,只是我们做小辈的,怎好向他说法呢。想想不觉越想越气闷,也不高兴再看下去,仍放在屉内,走进里面,问婶母取个钥匙去睡觉。 过了两天,衣云又想起湘林,晚上到陆宅问问病好没有,碰见湘林的妈,说好了多日,同老太太到福熙镇姑夫家去了,要耽搁几天回来咧。衣云走出,叹口气,心想又扑个空,总算没缘。又想湘林姑夫,便是钱福爷,好久没去望过玉吾,何不到福熙镇去走一趟,任便瞧瞧湘林,也算一事两勾当。那晚回来之后,打定主意,明天便去。到得明天,不料叔父起床一连六七日,吵着租米的事。衣云不能脱身。 那日已是十二月初上,晚间下了一片大雪,四野堆着像银山玉海。衣云这天一心想到福熙镇,只恨天不做美,非船不行。早上湖滨踱踱,见岸头一堆白雪,在水中摇摇荡荡,不觉纳罕,走近一瞧,原来湖上停三四艘江北船,船棚上满铺着雪,船头有人劈柴,那艘船便摇荡不定起来。衣云望见舱里,有个一两岁小孩子,坐在一条破棉絮中,上身只穿件单衫,露出雪白两段小臂,毫不觉冷,一手捏只筷,筷顶扦个米粉团子,一口一口咬嚼。劈柴的大概是他娘,也不去瞧他一眼。衣云望望,便一直走过去,见另一圈棚小船,停在石岸边,一个江北男子,只穿条单裤,精赤着上身半爿身子,一只手臂,伸在水中,摸石岸缝里的鱼,好久好久,摸出一尾土婆鱼来。这土婆鱼巨口细鳞,好像松江之鲈,乡人又叫他荡鲤鱼。那人摸了一会,觉手臂冻得僵麻,渐失知觉,便伸到后艄煮的一锅热水内烫烫,重复伸到水中摸鱼。衣云走过沿湖,到一处种田人家门口闲逛,望望茅屋上的雪,厚厚一层,压得屋子歪斜,足有三四寸,接壤那垛壁上,露出一条缝子,上阔下狭,住居的人,一些不怕。有个老媪,依旧捧着火钵,陪一小孩檐下曝日。小孩手中握一炳风干蕃麦,把小手一粒一粒剥给老媪,放在火钵内爆,只听泊的一声,爆裂开来,雪白耀眼,像一朵木棉,小孩大喜,抢了塞进小嘴内,的一声,又烫得哭了出来,老媪连忙心肝宝贝叫他。那时另一小儿走来,约七八岁,执根长竿,把茅檐下冰箸,敲下五六条来,先把一条送进口中,觉得奇冷,便把其余五条,一起塞进火钵内,嗤!嗤!几声,顿时烟消火灭,老媪忙来拉他,他一溜烟逃了。衣云见着可笑,慢慢踱回家去,进书房喝了粥,叔父吩咐,代他到秦家庄去一趟,催秦催头讨租米,当把一张细单给衣云,又道:“你叫他逐家去关照,尽十天内来还清。年底将到,再要延挨,便托公差开追,到那时莫说我无情。”衣云奉命,喊阿福备船,一路向秦家庄去。衣云坐在舱内独自出神,心想前天出门下雪,今天又逢冰天雪地,前天无意中碰见湘林在渔塘岸边,只因叔父在船,仅见一双脚,今天独自在船,大可饱看一会,可是不能再见湘林,现在福熙镇,大概还没归来,怎会凑巧相见呢?想到此,正经过鱼塘岸傍,衣云伸首窗外,呆望一会。又想前天倘这样的和他隔水清谈,何等情致缠绵,亲切有味。可惜此境此情,轻轻错过,无端回忆,不禁怅触,衣云想象到此,爽然若失。 衣云一路痴想,将到秦庄市稍,远望着一所巨厦,可是屋顶上有十来个小工蹲着扫雪。衣云纳罕,暗想这家主人,倒胆小透了,难道怕雪压坍这样根牢固实的屋子么?不免问问摇船的阿福道:“阿福,你瞧这边屋顶上,不是有十来个人蹲着扫雪吗,屋顶上的雪,不知扫他则甚?这家主人,你认得是谁呀?那住宅不小啊。”阿福道:“少爷你不认识么?这住宅便是薛百万的呀。前清时候,那家有百万家私,良田不下三四千亩,只为主人黑心不过,算盘太精,收租太凶,只管欺瞒种田人,种田人性命,他当个蚂蚁也弗如。冬天收租,公差捉到佃户,私刑拷打,真不算数,他把个人合在两只栳栳里,用麻绳缚住,在雪地里抛东抛西,抛了一回,放出来,喷口水在面上,待他悠悠醒来,然后再抛,这样抛法凭你是个铜筋铁骨的汉子,抛上三回,筋酥骨软,一个人像肉团子一样,你想惨弗惨。他主人呢,站在月楼上面,身穿狐裘,手捧暖炉,哄着小孩子嘻嘻哈哈的瞧看,取个名字叫‘狮子滚绣球’。倘使那佃户吃不消死了,苦主家属在旁哭吵,那主人的小儿,抓几把银洋撒下楼去,那苦主见人已死掉,告状没钱,只好抢着地下几块雪白的东西,自去成殓了。可是不满百年,败这到样,主人死了,没有子息,嗣两个侄子,抢着卖田,到光复那年,只剩这所破大宅子,卖也没有人请教。现在听说那所住宅的主人,前天夜里缢死在宅内。他老婆没钱殓,把所住宅卖给江北人,讲定三百千文,拆屋剩地。只因江北人付不出定洋,他要把砖瓦木料卸下卖出付钱,那边呢,人死在板门上,等着此款入殓。双方依旧摈僵,又搁了一天,经人调停道:好在天冷,把死尸搬到祠堂里搁着,尽五天内赶快卸下屋顶砖瓦,先卖掉付三十千文作殓葬之用。当下照此办法,今天大概还搁着死尸,等江北人拆屋瓦呢。”衣云听得,频频叹息道:“怪不得十来个人拚命扫雪,天下真有这样果报神速的事啊。”阿福又道:“这所宅子可也不小,统共七开间五进,四只大厅,听说从前造他,化两万多银子,现在卖几个钱,只抵得从前木匠吸的烟酒费。”衣云道:“为什么卖得这样贱法?”阿福道:“不贱谁要?内中门窗户闼,想早卖光,现在卖的屋壳子了。你想江北人真会想法,听说合着十来股,做这笔生意,倒包可发财。”衣云道:“本村人为甚么不塌这项便宜货呢?”阿福道:“本村人碰也不敢碰。说也奇怪,村不无知小孩,偶然走进宅里,拾一段木屑,挖一块泥沙,回去立刻发寒热,给父母知道,买几串纸锭去焚化了便好。因此互相传说,这宅子里的鬼,凶得出奇出格,相率裹足,平常走过那里,瞧也不敢瞧一瞧,那么谁有此胆量,敢买他屋料呢!”衣云笑道:“照你说法,那江北人不怕死的么?”阿福道:“现在大概那个吊死鬼已向阴司里几个凶鬼说通,不拆,他要做冰冻僵尸的,那也没法,只好不作祟了。”说得衣云好笑。阿福道:“船已到埠,少爷登岸吧。”衣云走去访秦催头,秦催头的妻子笑迎着道:“他刚往附近催租米,吃饭总回来的,你等一回吧。”衣云道:“我到庄上踱踱,喝碗茶,他回来,教他到茶馆里来谈谈。”说着踱到庄上去。那秦家庄,也有一条小街,十多家铺子,内中茶馆要占三家,其他酒店、面馆、药铺饼摊,倒也人事粗备。衣云走过两家茶馆,见每家总有一张赌桌,入局赌的只四位,围观的七八人,挤得茶客,躲在壁角落里,风炉脚边,像煨灶猫一般缩着。衣云觉得插足不进,再走过去,到市梢药铺对过一家,稍微清静些。赌桌虽有,参战员略少一两位,当下塞身而入,靠窗坐下,泡壶浓茶,倒在杯内,像白水一般,启盖瞧瞧,茶叶倒塞满茶壶。衣云回头望见窗槛上晒一大堆还魂茶叶,才始明白,心想原来这样再泡再晒,循环不息,莫怪要变“君子之交”的了。暗想亏得泡的浓茶,倘泡淡茶,不知要怎样淡法,那也顾不得喝两杯,望望对门药铺里一块“青囊济世”招牌,那囊字写作字,衣云想大概是个“没口袋吧”。又见匆匆奔来一人,把张药方授给店员,嚷道:“快些!快些!病人将要断气。”店员道:“性急甚么?死了吃正好哩,要紧怎不昨天来呢?”那人也不和他辩,站在柜边等。 店员只管慢吞吞一味一味秤,像膏药般摊在柜上。那人忽在药内捉出条蛀虫,给店员瞧道:“你瞧你瞧,蛀虫也好卖钱么?”店员道:“这是姜蚕呀,正一味要药。”那人道:“姜蚕怎会活呢?”店员道:“吃了我们仙丹一般的药,自然活了。”那人道:“蚕要大些哩。”这时帐桌上另一店员走来,瞧了瞧道:“这是冬虫夏草,冬天本来要发活的,你懂甚么?病人冬天死去,吃下便活。”那人点点头,仍放在包内。店员逐包裹好,再总裹一裹,那人提了说声记帐便走,店员待他去远,才把屉子内的冬虫夏草和大一些的姜蚕,统统检出,丢在街上,瞧他毫不足惜。衣云那时,忽听得室内一片喧嚷,原来两个瞧赌钱的看客争吵,经馆主劝解,双方含怒不言,依旧面对面站着,各瞧各打。那打牌的却笑嘻嘻道:“你们争些甚么?我输了钱,也不响一声,倒要你看客着急。”另一赌客道:“这就叫‘吃狗屎忠臣’、‘皇帝弗急急煞太监’。”说时,摸起张牌,要想打出,旁一看客,嘴唇一披,正给对方看客瞥见,冷笑道:“你犯的嘴牵疯么?”那人不服,又嚷起来,各不相下,几至用武。那时亏得走进个四五十岁的人,大家一哄叫他声五爷,五爷点点头,坐下正桌,泡上一壶茶,阖茶馆人肃静无哗。跟着两个乡老进来,坐下五爷两旁,气喘吁吁,努目对视。五爷对甲乡老道:“你说你说,吵些甚么?甲乡老指乙乡老道:“他家一条水牛走到我家坟墓上来吃草,可恶不可恶!”那时乙正把个红纸包在桌底下塞到五爷左手,五爷觉得,即道:“牛本来认不得你家坟墓,只是……”甲也把个红纸包塞到五爷右手。五爷道:“只是养牛总要当心些啊,只是……”乙又塞过一个。五爷道:“只是吃些草,碍甚么事呢?只是……”甲又塞过一个。五爷道:“只是践踏坟墓这个题目倒很大啊。只是……”乙又塞过一个。五爷道:“只是墓傍该扎个篱色,牛便钻不进了。只是……”甲又塞过一个。五爷道:“只是已经践踏了,该当……”乙又塞一个。五爷道:“该当下次留心。只是……”甲此时三个红纸包已塞完,只把可怜的眼光望五爷,乙却又连塞了两个,五爷斩钉截铁的说道:“只是下次不踏算了吧!下次不踏算了吧!吵些甚么?”衣云正瞧得出神,窗外阿福来喊他道:“秦催头叫我来寻少爷去吃饭吧。”衣云当下跟阿福到秦催头家,秦催头款待衣云吃饭,席上谈及五爷,秦催头道:“他是这里正直无私的一个村主呀。”衣云道:“怪不得。”饭罢,把叔父的话细述一番,横单一张交给秦催头。秦催头只管摇头咂嘴道:“祥爷这件事太作难吾们了,种田人还过算数,再要去倒扳帐,那是千难万难,你去说说,惹他们一顿臭骂,这事云少你回去和祥爷商量商量再说吧。”衣云也没话好说,只得和秦催头作别,吩咐阿福趁早开船,任便摇到福熙镇一趟,不过多一二里路,一直不进湖面,抄一条小港便是。阿福依他的话,摇过澄湖口子,不进澄湖,一直摇去,心里也想去逛逛福熙镇,吃些点心。衣云坐在舱里很闷,走到船头上站着,望望四野景色。时正冬令,日晷很短,太阳已西斜,微风拂拂,树梢雪片,扑到肩上。衣云远望仿佛一艘小船也在慢慢摇来,一眼瞧着他渐摇渐近,略闻乃之声,忽舱中一人,也走出船棚,站到船头上来。衣云望望面孔好像湘林,只是身穿长袍,分明是个男子,再摇过些那人忽把手中一块手帕,对他扬扬,衣云想那人或是玉吾,也扬扬手,忽听那人高叫道:“云哥,你上街吗?”衣云听听口音是湘林,反不敢答应起来,只点点头。再近一些,见那人何尝不是湘林,风飘着丝丝拂拂的鬓发,那股甜香也早已送了过来。只因她怕冷,穿一件水绿缎灰鼠里子的男袍子,四围滚着阔边,梳一条滑辫,穿一双浆色绒暖鞋。衣云这一喜喜得汗毛根根上劲,心花朵朵怒放,忙道:“湘妹,我本来望你呀,到街上没别的事,你船上还有谁啊?”湘林道:“我的祖母。我到姑夫家住了十来天,很寂寞,今天逼着祖母回来。”说时,两船已碰头。衣云吩咐阿福倒转船来,跟回去吧。阿福老大不高兴,只得听他,缓缓随着。衣云又在窗子里招呼一声老太太,问几句家常话。等到船进湖面,衣云吩咐把两只船,并摇起来,两人站在船头清谈。忽一缕幽香沁人心脾,觉得那股香味不像香水香油。衣云问道:“甚么香啊?”湘林伸手到舱口,拿出一大枝腊梅花来,笑道:“这是在姑夫园里折的呀,带回去瓶里插供插供。”说着,拗三四剪含苞未吐的,递过衣云。衣云接着,拈在手中嗅嗅,笑道:“这几枝梅花,含蕊未放的蓓蕾尚多,每枝只着两三花,怕他要待春光才开咧。”湘林道:“你有精雅的小花瓶供养么?我家很多。你要来取一个去,供在书桌上很清幽。前月我病中要采一枝梅花,自己园中还没开,无从觅起,很觉闷损。”衣云插嘴道:“湘妹病中,我很担心,你可是从鱼塘岸上惊吓而起?那天我倒见你的呀。你不是穿双妃色蝴蝶花鞋,我想唤你,碍着叔父,明天便来探你,你在水阁上对吾说头痛,不能下楼,以后我又来探过你几次,你病未痊愈,统没见面。”湘林听得,面上薄薄飞上一阵红云,听到衣云述鱼塘月夜叫喜的话,更羞不可仰,低低道:“你不要说吧,张妈统对吾说过了,说你半夜里像痴人般独自闲逛,碰见她,她送你回去。明天又遇你,问你你已记不起,真有这回事么?”衣云道:“当真的呀。说也很怪,这一会事,我好像在梦里,送你回家,碰见张妈,那晚不知湘妹也做过甚么梦没有?”湘林道:“你又来了,两次碰见我,总要我说梦,你真是个痴人,我无论做甚么梦,统不告诉你了,省得你寻根究蒂起来,逼得人……”湘林说到此,横眸一笑。衣云那时亦觉情不自胜,低头微赧。湘林四顾道:“天色垂暮,雪景更佳。云哥,你瞧水波鳞鳞,鸥鹭依依,湖上的晚景,真清丽啊。”衣云放眼四瞩,微微点头。那时一双儿女,直似湘君出水,林逋归来,虽极化工之笔,只能绘写一幅湖上的俪景,不能描摹两人心底的爱丝。莫怪身当其境,神魂飞越。衣云转念又想到自己身世可怜,不免把颗热辣的心冷下一半,指点树杪鸦巢,对湘林微微叹息道:“湘妹,你瞧飞鸦到晚,尚有归宿可寻。怜我此身,还比不上一只飞鸦哩。”湘林觉得,忙把闲言去岔开他悲感道:“云哥,你说曾在鱼塘见我,前面将到鱼塘,你道当时我在何处?”衣云遥指道:“你不是便在这条堤上,好似走到那里,你脚尖便换了方向。当时我坐在船舱,只见你双脚,脚以上始终没见,心中好不纳闷,恨不得探首窗外叫你,和你讲话。”湘林接口道:“你真说痴话了,只见双脚,那能确定是我呢?”衣云正要回话,忽见远远地塘岸上一个人跳到湖中,只听扑通一声,浪花四溅,把衣云、湘林齐吓了一跳。正是: 日暮澄波残雪里,载将倩影一双归。 不知跳下水的那人,为什么要投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采香泾畔拾翠寻芳摇碧斋中携云握雨 话说衣云、湘林并舟归来,遥望鱼塘岸边,相与指点游踪,引证履印,湘林问:“你只见一双鞋尖,怎能确定是我?”衣云正要回答,忽听扑通一声,有人从塘岸跃入湖中。当下阿福抢先飞划上前,要想援救那人。瞧瞧水中,透出个人头来,猪肝色两爿脸,阿福认得摸黑鱼的张海泉,惊心始定,骂道:“海泉,你寻死,刀上绳上统好死,不要氽塘湖害甚么人!海泉道:“阿福哥,我穷总穷,要吃碗年夜饭时。你放下十七八窠心,寻死也不害你的。”阿福道:“你不寻死,寒冬冷月,跳在水中作甚?”海泉道:“我在塘里摸下半天鱼,谁想鱼断了种,倒弄得一身泥浆,索性汰汰清晦气过年吧。”那时阿福已一路摇将过去,衣云望湘林的船,已落后停泊。湘林家,本来不待摇过鱼塘便到。湘林站在船头,正要跳上岸去,衣云把枝梅花对她举举,湘林也举举。阿福一直摇到自己船埠停泊。衣云跳上岸,莲香正站在门首,见衣云回来笑迎着,衣云分枝梅花给她,吩咐供在老爷内宅。莲香问梅花那里拗的?衣云谎他路上折的。莲香接过嗅嗅,走向内室去。衣云一直进书房,找个小磁花瓶,盛些清水,供在自己坐的一张桌子上。心想这瓶梅花,是美人所贻,格外清艳。一面想一面走到叔父跟前,回覆一番。叔父听得秦催头不肯上劲,也只好叹口气。衣云从此镇日静对梅花,早上晚间,总要呆呆出一会神,仿佛朵朵花蕊里,吐出个湘林粉脸来,旦暮和他作伴似的,倒不觉得闷损。过下十来天已交立春,腊尽春回,瓶中梅花也怒放开来。衣云心想,我这里梅花开放,湘林那边也一定开放。湘林那时也一定和我一样快乐咧。当时老师已放年假回去。衣云独坐在书房不便,索性把瓶梅花,和几本言情小说,搬到卧室里去。 那天午后,正走进内宅,向婶母索钥匙,忽听得一片卜冬卜冬弹三弦的声音,向内瞧瞧,却是个算命瞎子,绷着两只铜铃般眼睛,一派胡言。衣云也无心去听他,见叔父、婶母、莲香三人,正听得出神。衣云索了钥匙,便走向卧室中去,伏枕观书。正瞧一册林译的《红礁画浆录》,瞧到下半哀感动人之处,觉得凄惨起来,不忍再瞧下去,恍恍惚惚一觉睡去,直至日落天暮,才始醒来,走向湖滨散步,想一泻胸中郁结不宣之气,蓦见莲香站在一艘江北船船头上,对着几个江北人抽抽咽咽的哭,衣云骇问为的甚事,又要伤心起来?莲香却说不出话,只管挥泪。那船中一个中年妇人,文皱皱的道:“少爷,她没甚么事呀!你家老爷、太太待她这样好,你少爷又很照顾她,她吃得好,穿得好,真好比一跤跌在天堂里,还有甚么不快乐呢。只因今晚我们几艘江北船,一起要过江去度年关了,承情她走来送行的,她无端想起今春和爹娘一块儿快快活活过江来,一艘船便似个活动的家,满望在江南住一年,便搬回江北去,安安逸逸,夫妻老小,度过新年,再快快活活过江来,谁想一个家搬了出来,搬不得回去,夫妻老小,快快活活过江的,弄得孤孤零零剩她一个人,永不再过江去,因此伤心呀。”衣云听得,眼腔也红了一圈,当劝莲香不要哭罢,死的死逃的逃,也是没法。莲香只管凄凄楚楚,忍住眼泪要想不哭,总忍不住。那时各船大家揩拭揩拭板桨,收拾收拾芦篷,准备一帆风顺开船。那妇人推莲香上岸,莲香强着不肯,呜咽道:“妈妈啊,倘你回去见我亲娘,托你告诉她,我在这里做丫头,她若有条心来领我回去,我跟妈喝冷水,嚼泥沙,不怨妈的。她若无心来领我,那么只当我女儿死在江南罢,望亲妈想法,把三间草棚卖几个钱,到江南来把爹爹一口棺木运回去埋葬着,我女儿也安心毕念的了。我将来不论死在那里,我自己的魂灵总会去寻我亲爹爹的,叫亲妈也不要来管我罢唉!亲爹爹,今年开船过江时,还预备冬里早些回去哩。谁想他老人家的阴魂,便永滞在江南啊。倘亲妈不来领回我爹爹的棺材,我女儿也只求死在江南,永伴我的亲爹爹了。”莲香只管哭诉,船上众人已不耐听她,推她上岸。 那时衣云也在偷挥冷泪,见莲香像蛮牛一般,给老妪推到岸上,又蹬足悲啼起来,也无法去慰藉她。哭了一会,各船大家放几声爆竹,解缆开船,高唱一路顺风。那时忽有一只船上个妇人,急嚷道:“慢些!我们船上还少一个三囝咧。”那男子向舱内一瞧,连忙跳上岸,奔进打米间,在柴堆里找到一个三四岁的小儿,眼睛惺惺松松还没睡醒,那人抱到船上,授给妇人接过,心肝宝贝叫着他,又道:“你的爹真糊涂,险些忘掉你心肝在江南。”说着那男子已把竹稿撑开船,打下几桨,慢慢地离开埠去。莲香哭得肝摧肠断,只管呆呆地目送船影。停下好久一会,才揩着眼泪,对衣云说道:“少爷,倘我爹爹不死,今天开船回乡,我也像三囝一样,爹爹怎舍得掉我在江南不领我回去呢!可是我现在没了爹娘,就哭死在湖边,也没个亲人来安慰我一声,我的命好苦啊!”说着,眼泪又吊下来,滴在手背上。衣云想起自己无父无母,身世简实同她一样,不禁也陪着她滴泪。停会怕有人走来,唤声莲香回去吧。莲香还不肯走,仍旧远眺着湖上几点黑影,呆呆出神。衣云拉她的手道:“你呆了么?太太要喊的。”一语提醒了莲香,慢吞吞踱回。衣云拉得一手眼泪,踱回小屋,悲伤一阵,正想吃夜饭去,碰见莲香来喊他道:“少爷,方才我不该使你也跟我哭,我是实在心痛不过了。回去太太问我为何眼红,我也没有话说,只推灶下烧饭,给炊烟熏了出眼泪,太太相信不疑。”衣云道:“我劝你不要思前想后吧,趁命运过日子,到哪里是哪里,一个人想不得一想,碰到这样伤心不幸的事,只管思想,眼泪要开河哩。”莲香好似懂得衣云的话,点点头,又道:“方才有 件奇事,你道那算命瞎子,可笑不可笑,他说老爷喜心动,开年太太要养个儿子。太太今年四十七岁,明年四十八,老爷明年平头五十岁,那会得生养呢?”衣云道:“瞎子本来瞎说乱道:“有甚么实话。”莲香道:“太太倒很相信,吩咐我过几天陪她到甚么观音庵求子去。”衣云一笑置之。 过了几天,已是除夕,爆竹一声,辞年祭祖。沈祯祥家说不尽一番热闹。衣云佳节倍思亲,中心十分悱恻。过了除夕,便是元旦,又向叔父婶母处拜年,赚得两个红纸包压岁钱,才塞进袋里,又给老妈妈和莲香来拜年赚了去。衣云饭罢,四处踱踱,见乡人在这几天里,最最快乐,大家露出一副欢容,碰见了,拱拱手,说几句吉祥话,儿童娇啼,也不呼叱,只管把东西他吃,引他欢笑。村上往来的人,男男女女,各穿着新簇簇的衣服。衣云自抚己身,一件羊皮袍子,有皮无毛,外罩件竹布长衫,油光皑亮,简实像洋铁皮一般,两袖子更开了花。一双鞋子,也因为年纪大子一些,颔下有须。一顶帽子个红结子,鲜红的颜色,早褪作猪肝色,由猪肝色变作黑枣子一样。这副神气,委实觉得自笑自叹。又见一家檐下,围着一大堆人,掷骰子赌钱,衣云也无心去参观,一路走到将近湘林家,觉得自己衣衫褴褛,不便进去,退回自家门首。只见两个江北人,一个镗镗镗敲锣,一人把个身子钻在只纸糊狮子中间,满地乱滚了一阵,向人摇摇摆摆,作欲噬状。衣云把双脚倒退不迭。心想自己穿的一双尊鞋,本来和他个狮子头,同一神气的了,倘再给他咬下一口,那么我脚上两个舌子,也要跃跃欲试,伸将出来,这却未容轻易奋斗。还是抱无抵抗主义,让他发威罢。那时小三给他四个小钱,狮子摇尾而去,过得财神诞,祯祥吩咐衣云陪婶母、莲香到福熙镇对过紫竹庵烧香去一趟。衣去本想去探探玉吾,正中下怀。午后阿福摇只小船,一路到紫竹庵。登岸时,衣云心中着急,私忖不要碰见双慧,当着婶母面招呼起来,那倒面子攸关,勉强低头挤眉而入。亏得妙贞很识相,只管太太长太太短,和婶母周旋,不来理会衣云,方始安心。当下先在三世佛前装香点烛拜下几拜,又问庵里有尊送子观音在那里,妙贞对太太面上相了一相道:“太太,在里面呀。”太太有些怕羞起来,吩咐莲香进去代我拜拜,点副香烛,莲香跟妙贞去点香拜过。妙贞道:“这尊菩萨灵极灵极。”说着包些香灰给莲香,叮嘱道:“只消塞在胸前,自会恭喜的。 明年太太恭喜之后,总求太太来装装金,上个幡。”莲香接过一包香灰,走到外边,握在手中又不敢替太太塞,怕太太害羞,又不敢自塞,很觉为难。那时庵内一条长廊里,有个小尼姑跳跃而出,一眼瞧见衣云,喊道:“云……”妙贞忙瞪她一眼,衣云别转头去瞧柱子上粘副对联,不料慧静也跟着慧娴出来,衣云瞧也不敢一瞧。停会听得婶母催去,衣云当先走出。莲香挽了太太,和太太耳语几句,把包香灰塞在太太胸前,各人登舟。妙贞、双慧恭送到岸边,各人说走好,当心。大概妙贞对太太说的,双慧对衣云说的。双慧说时,还对衣云扮个鬼脸,衣云也挤挤眉,努努目。此时三人情景,正所谓“离情与别绪,尽在不言中”,倒也可笑。婶母登船后,吩咐开到镇上停泊,买几色东西回去。阿福遵嘱,停在福熙镇。衣云先去拜访玉吾,不料玉吾拜年未回,不在家里。又去探望璧如、绮云统统不在家。衣云没精打采,走到船上,等婶母买好东西,开船回澄泾。 晚上,婶母又整理整理行装,吩咐阿福备艘大船,明日清晨要到娘家去。原来衣云的婶母氏,娘家很远,在苏州过去十八里之遥,一座灵岩山下,依山一镇,名叫木渎镇。陈氏有一位哥子,挣下一千多亩田子,家计宽裕,每年新春,陈氏总要回去一趟,望望哥子,住十来天方回。这天已得祯祥许可。祯祥道:“路上很不太平,要当心些。”叫阿福多喊两个人,相帮摇船。又嘱衣云送到木渎,当日来不及回来,隔天原船便回。衣云本来很觉寂寞,得了这个差使,落得游览一会。明晨开船出澄湖口一条官塘,经福熙镇,南溟庄,一直过蠡口陆墓到苏州开饭。吃了饭,再开到木渎,已是垂暮,停泊埠头,一同到陈家。婶母引见了他的哥子嫂子,唤衣云叫声舅父舅母。两人均已五十开外,舅父唤声贤甥。当晚衣云宿在舅父家,一间书房,却很清幽。聘的教师,还没开学。灯下翻翻学生课卷,大的一位,学名陈琼秋,文字很清疏。幼的陈士芳,尚没通顺。明朝舅父又留住五天,唤出琼秋、士芳姊弟,和衣云相见。衣云见琼秋十八九岁,生得明丽端庄。士芳十三四岁,也还韶秀活泼。那天吃罢早饭,舅舅吩咐一位帐房华丽云先生,陪同衣云、琼秋、士芳到附近灵岩山一游。四人出发,莲香跟在后面,扶着琼秋,一路扳藤扶壁而上。华丽云道:“这座山也算吴中胜迹,春秋佳日,游客很多。山名灵岩,又号砚山,有三百六十多丈高。西北绝顶,便是西施鼓琴处,叫作琴台。”衣云道:“前面那座叫甚么寺?华丽道:“便叫灵岩寺。那残废的塔也叫灵岩塔,相传是处即吴王馆娃宫故址。吴王曾在这里避暑。”当下五人走进寺里,坐一下节节力。华丽云道:“这两口井,一圆一八角的,叫日池,月池,也是吴宫故迹。那边又有砚池、浣花池,池水虽旱不竭。塔畔从前有条小廊,便名响廊。”衣云探幽寻胜,觉得心眸开朗,尘襟一清,频频称好。琼秋道:“云哥,我们住在山麓,倒也不觉甚么好处,你自远方来,莫怪眼界一清。这座山上的石,名目真多,甚么石鼓、石龟、石罗汉、石袈裟、石髻、石城、石马,最有名的要算那边的石室,原名西施洞,相传吴王囚范蠡处。洞右为两船坞,从前吴玉潴水戏龙舟之所。其下便是妙湛泉,也很有名。衣云徐步游览一周,见琼秋弱不胜衣,微微娇喘,益觉风致嫣然,暗忖琼秋较湘林来得恬静娟曼,湘林豪放如五陵少年,琼秋淡泊如岩壑隐士,各擅胜长,天性不同。当下琼秋又引衣云至西南山,指峭拔插天的石壁道:“这叫佛日岩。”衣云走上一步,眺望山下一泾如箭,碧水油油,委实可爱。问琼秋道:“秋妹,这条小泾,却很清幽,夏日打桨泾中,好避酷暑。”琼秋道:“这条泾,很有艳名,便叫采香泾,相传吴王种香在香山,命宫中美人泛舟泾中采香的,山人因他水直如矢,又叫他箭泾。”衣云叹赏不迭,对琼秋道:“我侪书生,平日只见书中许多香艳名词的古迹,始终怀疑着,不敢断定世界上还有存在没有,不想今天无意中,倒眼见了许多艳迹,好和脑中的旧观念印证起来,古人倒底不肯欺我。”琼秋道:“这许多古迹,也说不定后世好事者,先找到一个香艳名词,随意附会上去,像杭州苏小墓,苏州真娘墓一样,把他艳迹来点缀湖山景色的。”衣云道:“秋妹的话,很有见地。这层疑团,终不能破。璧如嘉兴地方,也有个苏小小墓。杭州西泠桥边,也有个苏小小墓。难道苏小小当时分尸埋葬的吗?”琼秋道:“莫说那些名妓美人的埋香处,不可靠。便是忠臣贤士的葬骨所,也难确定。例如杭州岳王坟啊,虞山子游墓啊,也不过后人追慕先哲,立一个衣冠墓,竖一块纪念碑罢了。”衣云很佩服琼秋的学问,笑道:“秋妹,一向少亲近,今日骤聆高论,深佩博学,不知现在秋妹读些甚么书?”琼秋道:“很当不起云哥的称赞。想我们女流,除经史以外,也没甚么善本好读。每天不过把名家几篇古文,温温罢了。”衣云道:“词章不知秋妹研究过没有?”琼秋道:“学做做诗,平仄也时常要失拈,想云哥是三折肱的老手。”衣云道:“我也外行。我除正书之外,喜瞧瞧小说。那小说在文学史上,倒很占一部分势力。能够感发人的真性情,瞧瞧很有玩味,不知秋妹也喜阅么?”琼秋道:“中国几部老小说,约略瞧过。近时新小说从未寓目,大约没有老小说描写得神情逼肖吧。”衣云道:“近时出版几本翻译的西洋小说,甚么《迦茵小传》《不如归》《茶花女》倒还哀艳悱恻,情文相生,倘秋妹喜阅,当乘便寄来。”琼秋摇摇头道:“我心肠很软,过于伤悲的小说,请云哥别寄我,怕要赚我许多眼泪。我喜瞧的,总求有圆满结果,有良好收场,瞧了心中方始快乐。”衣云笑了笑道:“这也是秋妹的天性使然,那么我寄你两本《玉雪留痕》《橡湖仙影》吧,统有好结果的。”琼秋点点头。那时华丽云忽道:“士芳同莲香那里去了?”衣云四面一瞧,正在寺门首拗梅花,见他拗下三四枝红梅花,走来分给琼秋、衣云拈了,一同走下山去。半日清游腻谈,不觉日晷已西。衣云回到舅舅家书房内,重复和舅舅父女俩,谈谈学问,直至上灯时分,才一齐走到厅上吃夜饭。 原来舅舅是个老秀才,官印文瑞,号献斋,当下称赞衣云少年饱学,后起之秀,不愧世代书香人家走出来的子弟,前程远大,未可限量。衣云谦逊不迭道:“小甥自愧腹俭,没良师教导,日见荒芜,总求舅舅训迪训迪。”饭罢,衣云去见婶母,碰见阿福也在里面,打算连夜开船,明日清早便好到家。衣云道:“也好。今夜睡在船上,横竖有一副被褥,也不会冻了。”婶母道:“那末你们路上当心,回去对叔父说声,我住十来天便回,家中一切小心些。”衣云点首道:“理会得。”当晚辞过舅舅、琼秋等,登船解缆,船经苏州,不到半夜,衣云尚未熟睡,推窗望望沿途,惨绿色的电灯底下,尚有一两个打盹巡士,反负着手,把根木棍撑在人家半墙上,身子摇摇不定,全身的重心点,统统集中在这根棍上,这根棍,简实当着千钧一发的重任,梦魂所寄,责无旁贷。当下衣云瞧得出神,一脱手把扇水窗拍的一声闭上,却惊醒了岸上的警士,一根棍,方得暂卸仔肩。衣云也便拥衾而卧,以下陆墓蠡口,一路在睡梦里过去。将到南溟庄口,天色已微明,四野鸦鸣鹊噪,水面白雾,衣云再也睡不着,把扇水窗挂起了,瞧瞧沿途,阒无行人。遥望塘岸上一座观音庵门口,好似有个和尚,对着隔塘,狂呼摆渡。隔塘那村上,却是炊烟未起,人迹杳无。心想这个和尚,倒起身得早,怕便是那座观音庵里的罢,摆渡到隔塘,一定走福熙镇去。衣云一边想,那船一路前进,直到近观音庵,听听那和尚的口音很熟,再细瞧时,那和尚却穿的俗家人衣服,皮袍暖鞋,只不带帽子,光着个和尚头。衣云不觉纳罕,正要去细认他的面目,那人忽狂呼道:“船内不是衣云吗?那真巧极了。”衣云一瞧,何尝是个和尚,原来是好朋友钱玉吾,当下咄咄称怪,忙叫泊船。玉吾跳到船上,衣云让入舱中,见他鞋上衣上,污泥迨遍,襟上还扯破一块,帽子也不带,辫子也没有,不禁暗暗骇怪,问道:“老哥两月不见,怎弄到这副神气?你今天大清早,在荒野所在这般狼狈,委实可怪得很,莫不是老哥昨晚在这里遇鬼么?”玉吾坐下叹口气道:“一言难尽。昨夜真和遇鬼无异,容我慢慢告禀。只是怎会如此凑巧,先不先后不后,碰见你个救星,无论如何想不到的。”衣云道:“我远远望见你,光头秃秃,还道是个和尚,不知你几时落发的啊?请你先讲一遍落发史。”当下玉吾把安乐村叉麻雀,秦炳刚强剪辫一番事,原原本本讲给衣云听,听得衣云狂笑默叹,说道:“只两个月没见面,谁想你和璧如等,已演出如许连台好戏,可惜我没有来观光,并且失贺老哥祝发大典。”玉吾道:“你莫取笑,我还有一件奇事哩。今天在理不得不奉告,只是声明在先,第一守秘密,第二莫取笑。这件事,关系名誉,非至友不谈,尤璧如专喜调侃得人置身无地,请你别给他晓得。”衣云道:“算数,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是还有别人知道吗?”玉吾道:“当然还有两个人知,只是现在那个人,因为奈何我不得,大概不会张扬出来了。今天我这副样子,也不能回家,索性到你澄泾,洗刷洗刷衣服,再回去罢。”衣云道:“很好,请你讲吧。”玉吾道:“自从辫子光复之后,我简直足不出户,有一个多月,便是绮云、璧如也很少见面。过得年尾,岁首岁天,你也晓得我癖性,喜欢赌赌钱,在家再摈不住。昨午便溜到南溟庄赌钱,不想又闹出乱子来了。”衣云发问道:“照你说,总是赌钱打架,为的是财。”玉吾道:“不是为财。”衣云道:“咦,难道还雨夹雪吗?你快讲下,趣味来了。”玉吾道:“说也可笑,我昨午在朋友人家推牌九,直推到太阳落山,赢得二三十元,正兴匆匆跑过市稍头那座城隍庙前,想起去年城隍神张太爷纳妾的趣事,一时好奇心发,走进庙中观光观光。谁知新娘的偶像倒没瞧仔细,蓦然碰见个冤孽来。你道此人是谁?说起你也有一面之缘。”衣云道:“听你说的那人,一定是阴性,阴性除双慧以外,我可猜不出,你说罢。”玉吾道:“你总也猜不到,便是和你在摆渡口,叫他调水碗的那个姑娘,或者还记得起。”衣云想了想道:“哦,不是那个哭得娇娇嫡嫡,叫璧如亲丈夫的吗?”玉吾点头。衣云道:“你怎会无端邂逅这个女子,那一定有段风流趣史好讲。”玉吾接着道:“我见她独自在庙里闲逛,一时想不起,呆了呆,她却记忆很强,问我还有几位朋友同来吗”我道一个人。她便全副精神和我周旋,我几次三番脱身不得,两人并倚在庭心内一棵大银杏树下讲话,可是当着人讲话,和两人对话,大不相同,凭你规规矩矩发端,话到末节,不免谑浪笑傲,璧如一句话,我说得词严义正,到她嘴里,总说得珠香玉笑。我说得蓬山万重,她总说天颜咫尺。并且她说起话来,不但用两片樱唇,连两条眉,一双目,两只手,统会使出一副表情作用来,正合着‘有声有色’一句成语。她说到羞涩之处,更能运用两爿颊皮,一阵红一阵白,像秋天的阳光,阴晴不定。”衣云听得拍手道:“好戏啊,唱做并妙,神情活现,可惜我没眼福。”玉吾道:“你别缠,让我说下。她道两个哥子到城里批药草去,不回来了,船停泊在庙后,一人守着,很觉害怕。我听她话中有话,神情不对,便想抽身。可是她得了这个机会,怎肯当面错过。站在要道,拦住去路,我四面瞧瞧香伙,人迹杳如,心中未免吃惊。她却提出一个要求来,留我到船中喝一杯茶,算领她东道主人一点盛情。我怕闲人瞧见,很不雅观,摈着不依,她又和我讲下许多软语温言。她道:自从去年渡口见了你,和另一小圆面孔的少年以后,每夜的睡觉,简实打了个倒七折。我听她说起小圆面孔的少年,心想一定指足下,不免笑她眼光不差。”衣云惊道:“甚么话!我瞧戏也没眼福,谁要你像傀儡般牵入我幕中去,我委实没有配角的资格。”玉吾道:“她心中想你,干我甚事?你该怨娘老子制造工夫太地道的不是。”衣云道:“也许你造谣,你且讲下,我待你讲完后,一总批评罢。”玉吾道:“那倒不讲了,你诬我造谣,更预备总批评,我省你批评罢。”衣云道:“不批评便是,你快讲,不讲我这艘船宣告独立,请你自便。”玉吾一笑道:“他见吾冷冷的对她,却责备我起来,说你既是个规规矩矩的王孙公子,怎么去年在渡口初见一面,便叠连对我做了个双料迷眼,外加微微一笑,好似一碗面添上个浇头,这倒要请问你,甚么意思?我对于她这句问话,简实找不出个圆满答案。她又道:当时我心中热辣辣地,很难受领你的盛情,你们又是人多,不便和你讲句真心话。坐了坐,只好挨着步向西跑,你在摆渡船中,我还在田岸上踮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送你。你好似对我挤挤眼,扬扬手,叫我去的意思,你怎么今天换了一副神气,像煞有介事起来呢?我又不是老虎,放心点不吃你的呀!我留你喝碗茶,也为天缘凑巧,尽我一片爱你的私情,总算你有条心尝过我亲手煮的东西了,让我也好瘪了这条肺管。当下我听她越说越不像话,险些要快哭出来,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一转念便跟她到船上。那艘船虽不甚大,舱里还收拾得整洁,外舱摊两个铺盖,她说哥子睡的。好的香闺在靠船艄一间小房间,一张高铺,两张椅子,一只桌子。她按我坐下,点盏油灯,扯上窗衣。我在灯光下望她两片小腮,红得像石榴花一样,我实告她道:有茶倒一杯,我喝下便走,回家有三四里之遥,天黑了怎能赶路?你道她的茶在哪里?还在南溟河中咧。我怎待得及他煮起来,笑道:算了罢,你留我登你宝舟,进你香房,坐一坐,已十分承情的了。说着要跑,她拉住我手,怎肯放我,索性茶也不煮,懒洋洋地坐到我怀里。我发急起来,叫她煮茶。她口中答应着,两条腿瘫软似的再也挣扎不起。我没法想,拧她的大腿,她尽我拧,一些不觉痛。我呵她的腋丫,她尽我呵,一些不觉痒。心想今晚这块石头,总难放下,伸手扯开窗衣瞧瞧,天已黑不辨人影。当下实告她道:今晚家里有事,不便勾留,我们约个日子,再来相会罢。她道检日不如撞日好,今天如此凑巧,还有甚么话说。你瞧天色已黑暗,我怎放心得下,让你独自回去,你安安逸逸住在这里,明天一早,我送你到府。那时我心想,事到其间,再也没法,索性和她打诨道:不对啊,你有亲丈夫哩,那天我亲听你娇娇滴滴叫的,今晚怎好陪你睡觉呢?他噗哧一笑道:我们吃下这行饭,也叫没法呀。那天这个小大块头,两只眼睛,放出凶光来,我见了他吓也吓煞快,谁愿他当亲丈夫!那句亲丈夫的话,简实叫的是钱,瞧钱面上不免叫一声,叫得清脆婉转一些,好让他伸进袋里的那只贵手,多摸出几个钱来,摸得格外爽快一些。换句话说,我心里真爱他,真愿他当亲丈夫的,却在心坎里叫他,凭他坐在旁边,也听不出我心坎里甜甜蜜蜜的话。你想我要把心坎里的话,用个法子,说得他心坎里也觉得,何等烦难啊!她说到这里,对吾回眸一笑。那时候我也难免有些不自持了。我又问她道:你叫人亲丈夫既是假的,只不懂你的泪珠儿,从那里吊出来,有如许之多?并且有怎样魔力,怎能够呼风唤雨般,呼唤得灵,那真不容易啊。她道:别人也有用生姜末擦在眼角,硬弄出来的,但是我却用不着做假,我一颗心,小虽小,好似通着汪洋大海,满贮千万顷的眼泪,永生世也用他不完。只要闭目一想,鼻子里酸溜溜便好似拔去了心窃上个塞子,眼泪一股足气直涌上来。一顶生意,用十滴八滴,只有嫌多。我道:照你说他人是人工的假泪,你倒是天然的真泪,瞧你不出,是个伤心人,那么请你讲一番哀史我听听罢。她摇摇头道:哀史那是我想也不敢想,莫说经意讲。讲完我的哀史,这艘船里的眼泪,怕要同南溟河一样平,船也要沉掉咧。我道:你胡说,既不肯讲,只要你当场试验,不旋人工,流出几滴天然眼泪来,我便信你的话。她道:“呸,你要我哭则甚?随便那天都肯试验,独有今天不愿试验。随便那天试验总灵,独有今天不灵。说着格格格笑将起来。我道:你不试验也罢,索性笑起来了。她道:笑得长久,也会出眼泪的,难道你不算他天然的吗?我道:不算不算,这是伤心反面开心的眼泪。一个人不论男女,只要心一开,不但两只眼里会得出泪,便是一只眼里也会出泪,一个鼻子也会出泪。这样的眼泪好算数吗?她瞅了我一眼道:你真不是个好人,给我看穿了,可是有句俗语叫做‘板板六十四,碰碰……”我忙接嘴道:你说我‘碰碰……’我今晚难难你‘偏不……’她又瞅了一眼道:你别胡缠,我好好和你讲眼泪你把冬瓜缠到茄棵里去。我道:你讲你讲,不再缠你。她叹口气道:唉!我不必思前想后,只要现身说法。你想我飘飘零零,孤孤凄凄一个女子,每天冲风冒雪,东奔西逛,三餐茶饭,不知在谁人袋里,要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去换来,再一想,穿的喝的用的,无非自己的眼泪鼻涕,你想怎不伤悲!……我道:照你说,幸亏没喝你茶,否则要心出来。她又道:有时还碰到个油嘴少年,拼命寻人开心。她嘻嘻哈哈笑得起劲,我心中越想越难过,抽抽咽咽哭得起劲,他等我哭罢一场,还不算数,要逼我笑一笑才肯给钱。可怜我这一笑,比哭难到十万倍。只因钱在他手里,你不笑一笑,便白哭一场,免不得装腔做势干笑一声,接过钱,含着两包眼泪便走。这两包眼泪,又是白白挥掉的啊!我听她说到这里,眼腔子里真要滚出泪珠来,忙道:算了算了,试验真灵,我也给你试验出来,哎哟亲妻呀!好妻呀!奈为啥又要哭哉啊?她噗哧一笑,我拉了她的手道:先要问你这一笑干笑呢湿笑,此刻我没有逼你笑,别害你白糟蹋两包眼泪,你的泪便是钱,靠着过活的。我不揩你油,只是你不该监着和尚骂贼秃,那天取笑你,我也在其内啊。她道:喔唷,你是我知心的人呀,你还要动气吗?我说的句句是戏房里的话,不是知心着意的人,谁肯对他讲。我晓和你不动气才说的啊。我只好一笑,当下问她的身世,她只管缠开,结果她道:“我们俩今晚在这里逍遥快乐,明天你东我西,飞鸟各投林,碰巧路上遇见,也不过点点头,和陌生人没有甚么两样。你也不必寻根究蒂来问我踪迹,我可不便告你详细的。我听她说得如怨如慕,又调笑她道:那么你一天生意做下,眼睛也哭得酸了,辰光不早,劝你休息休息,快点‘大眼开小眼闭’吧。她道:什么话?我道:是句老话呀。她笑着来拧我嘴,我道:莫吵,和你再腻谈一阵睡罢。”衣云插嘴道:“不行不行,你不能把腻谈一阵四字代表一切的啊。”玉吾道:“你体会那个腻字,便可想而知,明人不必细说。”衣云道:“不知你怎样腻法?非要你尽情宣布,腻一腻不成。”玉吾道:“我有什么关子卖,身历其境,便是柳下惠的哥子柳上惠,也难坐怀不乱,不免干下一件不该干的事情。”衣云道:“我代你说了罢,你替她大调水碗,她给你大捉牙虫,那只牙还是海和尚给人瞧过的,佛牙之牙,也好说海和尚传给你玉和尚的衣钵。”玉吾道:“你莫取笑吧,谁知好梦方圆,虎狼已至。天才亮,那活动阳台,大活动起来。我瞧瞧姑娘,香梦迷离。船头上觉得有人撑船,扯开水窗望望,已撑到那边南溟庄口,沿塘岸,那时心想吵起来,在河里有性命之虑,索性假寐待变。停会见已撑到那边一座观音庵岸傍,我心想还没出塘,见他慢慢把艘船傍在岸头,正要停泊起来,那时我私计再不脱身,祸在眉睫,也管不得身穿件单布衫,赤着脚,光着头,趁他傍岸泊船的当儿,只把扇水窗一飞脚,跌在河中,又把下面一块木板踢去,钻出身子,跳到岸上。那人在船头一眼瞧见,正想跳上岸追我,不料那时船还未歇定,缆还未拴牢,我趁势跳上岸时,那船不觉荡了出去,离岸五尺光景,摇摇不定,那人却跳不上岸。我心想那庵里的香伙,很相熟的,忙去踢开庵后一扇小门,奔进去,那人已跟了进来。我此时只有狂呼救命,香伙从板门上跳起身来,见那人正想动手打我,给他一把颈皮,掀翻地上,提起一脚踏住那人的胸脯,方问端倪。我知那香伙是个粗人,不要弄出性命交关的事,当下含糊对他说道:‘我在他船上赌钱,他输了发急。’一面说,一面觉得自身衣服没穿,这句话怕说来不相信,便想趁此机会,赶到船上夺取衣服,谁知踏出庵门,那袍子鞋袜等都堆在门口,望望那船,已不知去向。我披上袍子,着好鞋袜,重复走进庵里,那人已在摄手摄脚的讲给香伙听,大致说我调戏他妹子。谁知那香伙从前在我家佣过工的,非但不去听他,飞上两记耳括子,把他一推,他还不肯干休,走上向我一把胸脯,香伙又赶来打他,他自知不是对手,出脚便逃,香伙也不去追赶,对我道:‘这人是街上的施药郎中,他们江湖上人,不好惹的,少爷你下次随便在什么地方,总要十分当心他,不要冤家狭路相逢,吃他眼前亏。’我这时当香伙像侠客一般,摸摸身畔一个皮夹,依然在内,一叠钞票,五十多元,原封未动,便是袋里几块零碎银元,角子铜板,一枚没少。只有一个纹银嵌黑线的名字戒子,放在皮夹里的,却不见了,这东西值不到一块钱,其余身上东西,少一顶帽子,少两条吊袜带,以外一些不少。袍子等给他放在泥地上,因此沾了不少泥浆。襟上一条便是给他拉破的。当下我检出一张五元钞票给香伙,香伙哪里敢受,我收下,把两块零碎银洋,一把铜板角子给他,他才受了。我惊定坐下一会,瞧瞧天色大明,站在塘岸上喊摆渡,正在盘算走回家去,很难措辞,谁知这要凑巧,碰见你老友的船。”衣云听得,也觉心惊胆战,摇头道:“老哥,你这件事真不该干,好险啊!莫说你身当其境,便是我听听,也替你捏一把汗,你可知有性命出入么?你以后真要步步留心咧。”玉吾道:“我本来谁愿意干这件事,也是适逢其会,给她缠扰不休,一时难以摆脱,只好将就下去。”衣云道:“你别打谎,女子总不能强奸男子的。照你说,好像她来引诱你个黄花贵男不成?我总不相信。”玉吾道:“那只有她知我知,说给别人听,谁也不相信。”衣云道:“说不定她们做就圈套,来给你钻,你却睡在鼓里,还当她一片真情。”玉吾在身畔掏出个皮夹来,把钞票重复数数,对衣云笑道:“我当初也疑到这路道,只是那姑娘还我衣服不算数,更不动我分文钱钞,那真百思不解。”衣云道:“也许姐儿爱了俏,不爱钞,特别优待你,贪你下回主顾。只是我劝你总不要堕入玄中,她不拿你钞,怕是嫌少,准备重重的敲你一下竹杠啊。”玉吾点头称是。当下两人直讲到澄泾。玉吾道:“此刻我到外祖母家,这副神气,也觉不雅,索性到你书房里洗刷洗刷再去。”正说着,阿福道:“船已到埠,少爷登岸罢。”衣云引玉吾走上岸,忽地侧门里一片狂喧,把玉吾吓得倒退不迭。正是: 才把痴情收拾起,又惊冷眼逐人来。 不知一片狂喧为的甚么?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织水帘栊梦惊乃落红庭院语学呢喃 话说衣云正引玉吾登岸,忽地侧门内一片狂喧,奔出一头狮子狗来,把玉吾吓得倒退。衣云扶着玉吾入内道:“老哥放心,这头狗,形状可怖,并不凶恶,只要听得野犬一吠,连忙缩回洞中。大约他见你这副神气,吠所怪诞罢了。”一边说,一边引时书房盥漱过,玉吾洗刷洗刷衣服,衣云找出一副旧袜带,一只旧帽子,给他另找一件棉袍子,替下皮袍,托老妈妈缝好换过,方得消弥痕迹。当午衣云引玉吾见叔父祯祥,留住午餐。餐罢,两人才踱到陆宅去。老太太见外甥到来拜年,笑得眼睛没了缝。湘林母女见玉吾、衣云同至,也觉春生一室,笑逐颜开。玉吾诡称昨晚在衣云家叉夜麻雀,湘林等深信不疑。衣云觑空对玉吾道:“你编这个谎,太对不起朋友。请问你昨夜这场麻雀,怎样叉法的?亏你叉得下去。更要问你输赢怎样呢?”玉吾默然。衣云冷笑道:“吓!我猜你一定大输,先不先你的雀,入她的大蛤,早就化为水了。雀兮雀兮,其殆麻木之不仁兮。”玉吾道:“别笑我,我那雀儿,险些投其罗网,被他们烹割作下酒物。”衣云道:“那么你明天起个别署,叫做‘下余生’吧,总算留个纪念。”玉吾道:“险虽险,亏得新年雀运亨通。”衣云道:“你还庆功咧,害得我雀跃不已,浩然作一飞冲天之想。”正说时,湘林走来接嘴道:“倒瞧不出云哥有凌云壮志。”玉吾道:“他说今年不甘蠖伏,欲圈霞举。吾见他瘦怯书生,一飞冲天起来,怕吃不消许多盘旋。”衣云忍俊不禁,噗哧一笑,接着道:“你听他胡说,他太小觑人,不信,我做一番轰轰烈烈大丈夫该做的事你瞧瞧。”湘林却帮着衣云道:“云哥的话不差,古人说的‘君子劳心,小人劳力’,一个人劳力去营事业,总也不能高居人上,如非种田佣工,做苦力,还成甚么事业吗?”那时两人的话,给湘林岔开,却也说不下去。衣云问湘林道:“你家园子里的梅花,开也没有?”湘林道:“腊梅早已开放,红绿梅尚没着花。”当引两人从廊内一直走进园子,地积虽不甚大,却很清幽,沿阶披拂着苍翠茸茸的书带草。一条石子小径,直达茅亭中。两傍草地中央,小冬青排作圈形,中立五六尺高湖石各一块,状类罗汉。三人走进亭中,见安排着青石棋台一张,花磁鼓凳四只,又S藤椅两张。亭后梅花一行,红绿相杂。亭角腊梅两株,开得疏疏落落。其他碧桃五六株,绿蕊初透,仿佛新茶。木笔荆之类,很觉欣欣向荣,春色盎然满园。三人游览一周,坐下亭中。玉吾道:“我家的腊梅,早已谢尽,此间倒还一片黄金似的。大概这园子里阳光薄弱,花开来得迟暮。”湘林道:“吾家爹爹、弟弟,统不在家,无人去欣赏他,他就有气无力,不上劲开放了。”衣云道:“花木逢时便放,他管得甚么!”湘林道:“花木最有灵性,你去培植培植他,欣赏欣赏他,他放出花来,格外精神饱满,红紫鲜妍。你丢在他阴山背后,不去睬他,他也就懒洋洋地委靡不振了。”玉吾笑道:“表妹的话,确切不移,这倒很有所发明。古书上说的‘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充而及于草木鸟兽,何独不然。”湘林听得,微微有些面红耳热。衣云却又不肯赞同此说,辩驳道:“他的开放,是他一种自然作用,不因人类要去欣赏他,才开放的,那么何关于园主的亲昵和冷淡呢?”玉吾道:“荒谬荒谬。园主不去培植那棵树,他难道肯开花给你瞧吗?”衣云道:“你说我荒谬,你自己真是荒谬下加一个绝伦哩。你难道连空谷幽兰都忘掉吗?试问人迹不到之处,谁去培植他,他却一阵阵的芳芬馥郁。越是你当他珍宝般移植进盆里,供奉到案头,他倒不开放了。所以草木也像人类,品格高下不同,幽娴贞静的,决不肯迎人色笑。那些迎人色笑的,无非庸脂俗粉。”玉吾听得,自知理曲,只管强辩道:“照你说,这株梅花,也算不得清品么?”衣云道:“这株梅花,开放独迟,正似卧雪袁安,不随流俗处。”玉吾笑道:“你不脱酸丁气,你欢喜这株梅花,我作主把他嫁给你罢。好在古时候有个诗痴的榜样,那位和靖先生,早和他结婚过,现在他已是个老寡妇,蒙你眷顾,娶回去,只要不嫌他癞癞头阿姐,晏起懒惰便好。”说得湘林哈哈大笑。衣云道:“这株腊梅花,你当他老寡妇,我可不赞成,因为他出土以来,从没结过子,确是个处女咧。”玉吾道:“他嫁了你,随你当他甚么罢。”衣云又走到树下望了望道:“只是有花无叶,光秃秃像个女和尚。”湘林道:“女和尚不是尼姑吗?”玉吾只觉搭讪不下。衣云道:“我不敢说尼姑呀,你道女和尚便是尼姑,那倒很不雅听,索性仍照玉兄的称呼,叫他癞癞头阿姐罢,横竖一样没头发,相差不远。”这时玉吾再也不敢接嘴,缠开道:“表妹,今晚我可不能勾留,昨天出门,没有交代,怕家里要找寻,请你吩咐,不必备夜饭,遣家人摇只船,送我回去吧。衣云兄,闲着无事,一同到舍间,住几天也不妨。”湘林道:“新年岁首,怎好不吃夜饭便回府呢。我去吩咐早些开饭便是。”说着独自走出园子去。 玉吾埋怨衣云道:“你张嘴,也沾染了璧如一点油腻,只管和尚尼姑,没遮拦的说去,你道她不知,她前住我家半个多月,适逢慧静不识相,差李佛婆送张条子来约我,给她瞥见,笑问我道:“这名字倒很像个尼姑。我心中一怔,假撇清几句,他将信将疑,现在吃你旧观念重提,我一块牌子,咣啷一声,打个粉碎。”衣云道:“你块搭浆牌子,本来不打自破。前天我块金字老牌,也险些送在你手里。承你的情,紫竹庵招我盛宴,我叨陪过几次末座,不想前天伴婶母去烧香,双慧像一对石狮子般,对我傻笑起来。亏我道行来得深,没有当场现原形,退到船上,她们俩还一路恭送如仪。对我努努嘴,挤挤目,猜她意思,无非托我带个口信给你,叫你佛前常去插插香。可是我这个哑吧翻译,很不易发。当下也对她点点头,披披嘴,仿佛对她说,立刻去替你送信。那天专诚拜谒,适奉公出,只好作洪乔之误。今天这个芳信带到了,你总要去布施布施,兴些法雨祥云起来,不枉她一番殷殷嘱托。”玉吾道:“自从去冬一聚,简实没去过。”衣云道:“你现在祝了发,更好认她同行。倘一时抱佛脚起来,只要穿他一身长领衣服,谁不叫你声玉师太。”玉吾道:“我倒有些怕见佛面咧。”正说着,湘林又来,三人重行清谈一阵,老妈子来喊吃夜饭。衣云要辞去,玉吾、湘林怎肯放他,一同到花厅上吃罢夜饭,衣云道:“你要我同行,我非回覆声叔父不成。”玉吾道:“那么你快去告禀过,便好开船。”衣云走回家去,这里玉吾又和湘林谈谈舅舅,上海可要回来?湘林道:“爹爹今年八月里寿辰,总要回来的。去年他写信唤我去,我听人传说,甚么云南独立,上海也不大太平,因此不愿意去。”玉吾道:“租界上总平安的。今年我说不定也要去逛逛,或者等舅舅回来后,一同上去,预备逛他半个月。”湘林道:“上海最最繁华,你逛个三月五月也不厌,只是像我喜清静的,很觉腻烦,委实久居不惯。从前在梵王渡学校里读书,倒深居简出,和乡间无异。毕业以后,住在热闹中心点,日夜只觉得一个身子摇摇不定,车声震得耳鼓欲聋,电光耀得眼帘欲花,险些生病,我爹爹赶忙送我回家,才如脱地狱而登天国。现在再教我到那个繁华市场去,简实有些谈虎色变了。”玉吾道:“我从前到上海,只有七八岁,现在重临其地,大概不再认识。”正说着,衣云走来。玉吾辞了外祖母舅母,湘林送至船埠,一路到福熙镇。那晚衣云宿在玉吾家,一夕无话。明日午餐后,衣云要去拜访陆绮云。玉吾道:“他去年年底,便和他老子闹意见,新年怕不在府上,到城中拜年去了。”衣云想起去年汪四先生一番话,问玉吾道:“你深知底细吗?他闹的甚么意见?”玉吾道:“略知一二,为的婚姻问题。他喜娶新派女子,听得城中有位女学生一心要向他订婚。他老子要替他配一位老学究的女儿,为此互相径庭,弄得父子之间,感情大伤。”衣云道:“哦,怪不得去年汪四先生要托我劝劝他,说甚么毕生大事,原来如此,那么我和你去找璧如吧。”当下两人走到他店中,燕山笑吟吟道:“他刚走出,大概喝茶去了,你们到丁全茶馆里去瞧他罢。”两人正踏出店门,站在柜子上一个学徒,对玉吾两爿脸颊一膨,手掌在柜子上擦探,又把指头一划一竖,玉吾点点头。衣云始终不懂,问玉吾甚么?玉吾道:“可是你这个哑翻译难当了。他膨膨颊,表示小大块头璧如。擦擦掌,说他在摸骨牌。一划一竖明告我,在丁福那里。”衣云道“亏你解得。”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到一所破墙站内,直入后进,果然站着满屋子人。正中一张方桌,围得密不通风。两旁三四张桌上,也像罗汉堂一般。丁福见玉吾走来,笑迎着招呼,让出两个坐位来,泡上两碗橄榄茶,两颗干黄橄榄,顶在茶盅盖上,滚滚不定。衣云和玉吾坐下一旁,只听得人声嘈杂,乌烟瘴气。丁福道:“此刻正璧少爷上场,风头很好,他今年手气真旺,昨夜推两场,扫两场,念一千庄,全给他扫满,扫得几个下风拍空袋袋底,恨不得把身上白虱子剥下来押将上去。你想他出三条圆门,只押着他第一条,后头两条三掷配的牌,全给他独拾。拣大自家拿,手色真好。自从这两条吃鲜了,后来人家押到那里,他就吃到那里。推不到五方,念一千庄,满足有余。”玉吾笑笑道:“不想他财气很旺,只是我今年不愿湿手。”丁全笑笑去了。衣云对于赌博虽略懂一二,这牌九摇宝等武局,从未下手过。那时只听得正中桌上,人声钱声,沸翻盈天。一人嚷道:“桃花牌九,没有路走。”一老翁道:“赌钱总要有守性,像你条条下注,真好户头,不摸空袋袋底,你来问我。”那人不服道:“哼!少替我倚老卖老吧,你看清眼子,输光辫子,那一天不问我借钱下注的。”那老翁道:“别吵吧,你瞧这一条上门两,天门四,下门六,庄里别再要怎样好法,才算三掷配的圆门,你不下注,也好跑你的新春大路了,我非重重押他一下,不心死咧。”说着,只管摸袋,摸出四五个红纸封,一封封拆开凑数不到二三百文,连忙伸手押下,叫道:“横荡!横荡!”那时庄家两指尖尖已提起一对骰子,听他叫喊,忍住了,让他押下,旁人大家唾骂他道:“黄老头,你总是这样拉轿子伸冤的,你霉鬼一下注,我们便不利了,下会请你识相些吧。”说时,便有几个人已经押下,重复收回,也有收回了,重 行押下。又停一回,庄家掷下骰子,早有角上一人叫道:“两上庄,天二方,上归上,自得末方。”各人翻出牌来,上家喊着天罡,声震一室。下家喊一点,只见他嘴唇皮一动,天门把两只牌碰得飞起来,嚷道:“么六对!么六对!”庄家慢慢翻出,一只天牌,一只二六,那时角上一人喊道:“上门罡,下门一,天门对子,庄里罡,罡吃罡,吃横配天。”那时押客大家挥一把汗道:“只差半点,罡吃罡,下风霉头触进,你想‘吃横配天,牌九发鲜’。下风那有命活咧,袋里几个钱,早晏是他的,索性送满了庄跑罢。”那老翁捋着胡子,摇摇头道:“半点也争不出气,今朝输定了。”说着,摸摸袋里,只剩纸屑,免不得挨步走出门去。那时隔座一人,身子瘦得筋出骨出。一张脸八分像骷髅,一双腿九分像鹤膝。不穿长袍,一件棉袄外面,套件蓝青布密扣马甲,四只袋子口,都缝上十来个钮扣子,坐着干咳了一阵,眼睛里放出两道凶光来,对场内一个小伙子一闪。那小伙子好似触电一般,立刻被他两道目光摄了来,一恭到地,叫声四阿爹。四阿爹点点头,一语不发。小伙子问道:“四阿爹,我欠你的款子,不知怎样了?”四阿爹慢慢解开马甲小袋来,掏出本小簿子,瞧了一眼,伸左手把五只指头轮流屈了屈,又闭闭眼,皱皱眉,接着道:“四十元另八角。”小伙子吓了一跳道:“借你一块钱,今天才交第四日哩,怎样有许多数目?”四阿爹道:“只要一块钱四天的利息,你照‘夜五分,朝顶对,见面加一,算算加倍’,自去覆核,我错你一分一厘吗?”小伙子道:“你算我听听,我不懂你的算法。”四阿爹道:“你不是四天前,晚上借我一元,那么算到今夜,一点不差。第一夜本利一元五角。第二天朝上变三元,夜加五分利,连本四元五角。第三天朝上变九元,夜加五分利,连本十三元五角。今天交第四天,朝上变念七元,夜加五分利连本四十元另五角,这光是本利,外加见面一成,第二天朝上,你不是在丁全茶馆里,我瞧你一眼的吗?这时加上三角,应该四十元另八角,为数不多,你给我罢。可是今天不还,重得多了。先不先此刻见面加一要四元另八分,合成四十四元八角八分,再加算算加倍,倘你要我计算计算,并不还我,我不好问你硬讨,那么只要加上一倍变成八十九元七角六分。”小夥子听得,一个舌子伸出来了,缩不回去。四阿爹道:“你此刻不便,过几天也好,只是满十天,我要到你宝号里来收的。那时数目大了,我也要抵当一笔用途。”小伙子再也说不出话,一溜烟跑了。衣云听得惊心动魄,低低对玉吾说知,玉吾道:“赌场里的钱,怎好借宕,起码‘孤洋’也有每天三角利息,每天五角利息,不来利上滚利,已算善心。那个四阿爹,越加黑心了。”正说着,丁福又走来道:“此刻庄家不利,反输了三十多千,还不肯歇手咧。”衣云待不及道:“我去叫叫他吧。”玉吾道:“不好,他要埋怨的,我们清静些,还是到丁全茶馆喝清茶去,换换空气吧。”衣云站起身来,同玉吾走出赌场,一径到丁全茶馆内坐下泡上两壶淡茶。那时璧如父亲燕山踱进茶馆来,四面瞧了瞧。丁全招呼他,倒一杯茶他喝。衣云要去招呼,玉吾拉拉衣云袖角道:“老哥,请你免开尊口。”衣云只得忍住,假作没见,喝口茶,再望时,已出去了。玉吾道:“你难得上街,有所不知。他头衔叫做‘各茶馆行走,逢熟人加一级’,所以我们深知他脾气,都不招呼他,免他加一级。”衣云不懂,玉吾解释他听道:“他天生一副窄量,一个钱瞧在他眼里,比磨盘还大。每天到茶馆里行走行走,碰见熟人,面子上不好不招呼茶资我算,可是心中这一急,非同小可,因此有这头衔。”衣云笑道:“你未免言之过甚吧。”正说时,丁全和一哑巴乞丐,争吵不休。那哑巴只管指 手划脚,强要索钱,丁全只不给他,结果哑巴索不到钱,只好跑,临跑蹬脚戟指,好似骂山门般,丁全也不去睬他。衣云、玉吾瞧那哑巴,跑到对过一家饼店里索钱,叽叽咕咕,饼店司务缠不清他,还道他作成生意经,那个学徒,早知道乞丐索钱,手中正握双铁筷,忙箝个钱,伸进火炉子里烧红了,缩出来对哑巴招招,哑巴见筷头上有个钱,便摊开手心来承,铁筷一松,那个小钱落到手心里,只听嗤一声,哑巴痛得身子矮下半截,喊道:“喔唷!痛煞哉呀。”那个学徒笑道:“痛不死的,你那哑巴,倒给我烫好了。”哑巴一边呵手,一边来打学徒,给饼司务一飞脚,踢到街心。这里丁全目见情形,也趁势赶去,打那乞丐。乞丐见一人难挡四手,只有溜之大吉。衣云、玉吾瞧着拍手大笑。丁全走来道:“那人我早知他假哑巴,装腔做势,非给些苦头他吃不行。”衣云道:“那个烧红的钱,放到手心里,真性命交关啊。”玉吾道:“不是这样,他也喊不出声啊哟来咧。”当下两人又坐了好久,仍不见璧如来。玉吾道:“怕他输得站不起身了,我们去吃些点心。”吩咐丁全,倘璧如来,我们在隔壁面馆里等他。丁全点头,两人踱到隔壁,刚才坐下,璧如来了,拱拱手道:“二位仁兄大人,恭喜发财,贺喜发福。”衣云一怔道:“你的神气十足,越加俏皮了。”玉吾道:“你瞧哑巴的哥子又来了,他这副神气,倒很像要筷头上一个钱的。”璧如道:“什么话?”衣云道:“你坐下吧。”闲言休表。一桌子上三人坐下三面,玉吾叫三碗鸡面。璧如道:“我不吃鸡,焖肉免青,加十烂面吧。”伙计答应一声,这里玉吾问璧如道:“此刻胜败如何?”璧如道:“幸亏祖宗有灵,沉到四十八千,结果一钱不输,一钱不赢,帖一千文给了头家。你想化一千文,推三个钟头牌九,真推得过啊。”玉吾道:“你有心有想的推牌九,害我们俩等得你好心焦。”璧如道:“那要请二位仁兄原谅,赌钱赛如上战场,双方炮火交攻的当儿,凭你十八代世祖仁皇帝,用三十六道金牌,也召我不回来。”衣云道:“那末我方才亏得没喊你,否则徒失面子,受你埋怨。”璧如道:“埋怨倒也不来埋怨你的,只是手里有数,不肯歇便是。”正说时,面来了,三人狼吞虎咽,顿时碗底向天。玉吾、衣云争会钞,你推我搡,各不相下。璧如一声不响,只对伙计努努嘴巴,夥计便不敢收,笑着道:“璧少爷有帐,会过了,不要客气吧。”两人只得退归原座,说声谢谢。 那时另一顾客,匆匆奔入,坐下空的一旁,叫声堂倌拿客汤团来。衣云、玉吾抽身要走,璧如叫伙计来问他道:“你可曾忘怀一件甚么事吗?”伙计想一想,陪笑道:“对不起,我昏了,连手巾也没拧你们揩。”忙走去拧手巾,一手托三把手巾给三人,一手执一碗汤团给另一顾客。那客一双筷子,早抽在手中,捧着碗急急箝一个汤团送进口,咬一下,不料汤团内一股原汁,直浇上璧如额角边,璧如正把块手巾揩脸,这时他反不揩了,放下一旁。那客见此情形,忙站起来,说声对不住,抢着块手巾道:“我替老兄揩吧。”璧如一手推住道:“足下且慢且慢,你咬你的汤团,你碗内有六个汤团,只咬得一口,已浇了我一面,那么我待你六个统统吃完时,一起总揩吧。”那客听得,面上一块红一块白,没有话说。玉吾、衣云笑劝道:“自揩揩算了,走吧走吧。”璧如才抹去额角油腻,对客瞪了一眼道:“足下何用这样性急,七月卅日,早得很咧。”说罢,掷下手巾,一起踱出面馆。玉吾对璧如道:“你的镇静工夫,佩服佩服,只是冷语冰言,未免使人难堪。”衣云道:“你说甚么七月卅日早得很,这句话,倒要请教请教。”璧如道:“乡间不是有种俗例,相传七月十五鬼放假,到卅日销假,你瞧他这副极形极状,和饿鬼道里放出来的有甚么两样,因此提醒他一句,安安他的心。”衣云道:“哦,原来有典可数,只是未免太尖刻吧。我们三人吃三碗面,虽非饿鬼,却也没剩。你老哥一碗不够,还要加十。”璧如道:“我们是个鬼王,只是鬼王好去干涉他们那些小鬼。”玉吾道:“小鬼为的闯下祸,不敢响,否则你鬼王只好自称为王,管不得他。”当下三人一边说,一路走,直到璧如店中坐下,又不免谑谈一阵。衣云和玉吾,回去晚餐,一宿无话。明晨衣云叔父叫阿福来载衣云回去,衣云别过玉吾、璧如等,回见叔父。叔父道:“事虽没有,怕你在街坊浪荡,叫你回来温温书。”衣云从此又只好离群索居,过他的荒村寂寞生活。过几天,婶母和莲香回来了,琼秋附封信,言词隽婉,书法娟媚,衣云如亲謦咳,把他珍藏在帖身衬衫袋内。又过几天,开学读书,更加无暇闲逛。直到二月底那天,衣云睡在小屋子里,黄昏未柬,忽听得一片砰砰的枪声,一骨碌跳下床来,开门一望,火把通明,照耀如昼,接着一片镗镗锣声,衣云猜到村上盗劫,不知劫谁家,听听枪声越密越近,不免闭户发抖。那时忽闻敲门声,口音好似熟人。衣云开门一瞧,原是自己叔父和莲香。叔父只穿件单短衫,一条单布裤,赤着脚,光着头。莲香衣服也穿穿得不多。叔父走入小屋,忙奔进米廪去,掏出只金漆首饰匣子来,吩咐莲香抱着。衣云见叔父发抖,把自己件夹袍子,给叔父披上。叔父又道:“这里不妥。”开门同莲香走出,衣云也跟在后面,见叔父送莲香到屋后一个水泥潭边,吩咐莲香抱着一只首饰匣子,浸入泥潭去,那潭里的泥,不到一人深,莲香依着蹲身潭内,露出半个身体,捧着匣子躲在潭内。那时并没月光,只有几点疏星。衣云和叔父见莲香匿迹后,仍旧退入小屋。有人传讯来道:“盗劫陆啸云家。”衣云挂怀湘林,心中别的一跳。停会又来了讯,说盗已开船,衣云和叔父才放下心,听听枪声也没了,忙开门去找到泥潭,吩咐一个家人,搀起莲香来,可怜莲香已冻得身子僵了,家人背着回,那只首饰匣,叔父自捧着一路进宅内。衣云因穿着短衣,仍退归小屋子。停会又有人把双拳不住的擂门,衣云开出门来一望,不觉呆了呆,那敲门的三人,一起撺进里面,一人把点的一盏灯火吹灭了,暗中低低道:“云少爷,你的胆这样大,还敢点灯守着。”衣云那时,心房别别的跳荡,唤声张妈,强盗已开船,还怕甚么。张妈道:“天呀,那瘟强盗何尝去呢,此刻正在我们家里喝酒造饭。他们吃罢酒饭,怕还要抢劫咧。”话没说完,又听得砰砰两响,接着劈劈拍拍,枪声又似爆竹一般,只觉得很近,再也不敢开门。张妈和同来的两人坐在衣云榻上,抖作一团。看官明见万里,那张妈同来两人,也不容说是湘林和秋菊了,只是怎样会得撺到这里,且莫性急,停会问她自己。当下衣云似热锅上蚂蚁,盘旋室中。停下一刻多钟,又见门外火光烛天,直吓得跌到榻上去,摸摸三人,大家横躺着。衣云发急喊:“张妈!快些不好!火起了!火起了!我们逃命吧。”张妈年事已长,神志尚清,一骨碌跳起来。拉湘林、秋菊。怎奈两人的身子都吓瘫了,一双脚再不能跑路。衣云此时,也顾不得男女界限,抱着湘林,张妈拖着秋菊,开门逃出小屋。只是衣云怎抱得动湘林,才走到半条堤岸,一失脚,躺下一个泥潭内,再也挣扎不起。亏得潭内泥浅,只及踝骨。张妈放下秋菊,来搀衣云。搀了几次,搀不起,正待呼救,碰见一群救火的奔来,中有湘林家两个舟子,一齐跃下泥潭,救起衣云、湘林,抱着一直送到陆宅。其时强盗早已离村,陆宅人声鼎沸,无非乡人走来慰问的,和观光的,见抱着两个泥浆男女进来,大家诧异。张妈扶着秋菊随后拥进。那时老太太和湘林母,正一面打发人找寻湘林,一面哭着检点楼上几只空箱笼。听得湘林来了,吩咐抱上楼去。衣云神志尚清醒,只是疲乏已极,两腿再也不能走路,躺在湘林书房中一张藤榻上。那时张妈送来一身衫裤,一件长袍,一套被褥,衣云换去衫裤,当晚宿在陆宅。明日清晨,便跑回家去,见两间小屋,烧剩几垛墙璧。当问家人,强盗放火为甚只烧两间小屋?家人道:“小屋旁有两个柴堆,强盗临走,将手中火把,统统丢在柴堆上,柴堆着火,西北风一吹,那小屋当然不保了。”衣云直到宅内,一问帐房先生,知叔父给强盗打伤,卧在房内,损失金珠衣饰,尚没检查。衣云入内房,见莲香和婶母,正在翻箱倒箧检查东西,约略问了个粗枝大叶,原来祯祥和莲香,刚走到门口,便给三四个强盗捉住,首饰匣也夺去,押着入内搜劫一遍,还把铁尺打祯祥的足,祯祥忍不住痛,将家中藏着现款衣服,一起供献,强盗满载而去。衣云又问莲香索了自己一件夹袍子,走到书房换了,再到陆宅去,见过老太太及湘林母女,把叔父家情形报告一遍,又把件长袍奉还。湘林道:“昨晚事真不堪设想,损失却不大。衣饰不到千金,我们预料村居不靖,亏得事前寄顿开。只是这个惊吓,从出母胎第一回,性命险些送掉。亏你云哥援救。”老太太也道:“我早吓昏了。一听枪声,忙叫醒张妈,开后门陪小姐逃出去躲避。那强盗搜劫了一遍,要来恐吓我。我睡在床上,和媳妇俩,一起吓得像死尸一般,强盗倒也没奈何我,下楼喝酒造饭,好一会才一哄到你家去。”张妈道:“我两只手搀着两个人,出后门奔过鱼塘,想起前回云少爷住的小屋子,敲门进去躲一躲。谁知那瘟强盗,好似跟着我们走,结果索性放起火来,吓得我们四条命,险送他手里。”当下各人嗟叹一会,衣云也便回去,从此仍宿到书房内厢。一切被褥衣服等,祯祥免不得替他重行置办了一套,按下不提。祯祥伤愈,检查损失,实数总在六七千金左右,开张失单报县缉盗。只是鸿飞冥冥,无从弋获。祯祥也只有终日唉声叹气。一面陆啸云家湘林事后函告父亲,啸云来信,却教不必报县声张,劫已劫去了,为数不大,倘乡居胆小,迁家来沪吧。”湘林说给母亲和老太太听,大家摇摇头道:“上海总住不惯的,横竖强盗不是天天光降,依旧照常住下罢。”湘林重复覆一封信给父亲,说明祖母母亲不愿迁家的意思,也便安闲无事。一天张妈把衣云日前换下一身衫裤浣了送还给他,衣云也把一身借的交还。秋菊又把书房里一副被褥搬上楼去,湘林吩咐秋菊把被褥晒晒,停会秋菊把一封信给湘林瞧。湘林接着道:“这是云少爷的,你那里拾得?”秋菊道:“我在被褥中找出,大约他前晚遗失的。”湘林道:“他人的信,怎好胡瞧,你托张妈去还他。”一边说,一边只管抽出信笺阅看。只见一张茶绿冰梅笺上,写的一手簪花小楷,分明女子手笔,湘林怎肯释手,斜靠到一张湘妃榻上,躺下身子细读,笺上写着道: 云哥玉案,妹山居岑寂,忽蒙文遥临,正如空谷足音,闻之色喜。复得偕游砚山,搜奇探艳,兄独赏采香泾,则当于桃花春涨后,迟兄打浆其间,幸勿恝置。兄气宇文采,迥非凡品,妹得闻高论,胸襟一清,自兄行后,山间玉梅香气中春潮沸矣。何日重来,伴兄至邓尉香雪海一行,是间端合有兄芳躅,荒村陋巷中,我兄得不畏俗尘扑面耶?鳞便乞赐佳章,前日许我有良好结果者,幸即报我,莫赚我眼泪去为感。即颂潭安表妹陈琼秋手奏  正月二十日灯下 湘林连读三四遍,不知不觉,一点酸热从脚底起,直透到脑海中,打了个搅,发散开来,遍体如焚。秋菊见状,不敢动问,下楼自去。湘林把信笺瞧了又瞧,只觉文字间发生层层疑点,既不知砚山在哪里,又不识“独赏采得泾桃花春涨迟兄打浆”等话,有甚么深意没有?下面更有甚么“许我良好结果,幸即报我,莫赚光眼泪去”更不成话。想了又想,好像一张信笺,在那里告知湘林道:“我是衣云一个知己,不久要做他未婚妻,你别在这里痴心妄想吧。”湘林心弦上,立刻弹出一片颤音来道:唉!失个良友,倒也罢了,只是此身谁托,迟暮堪怜,免不得酸心凄膈,冷泪偷弹,从此好几天精神恍惚,委靡不振。 忽忽已到三月半,那天午睡醒来,秋菊低低道:“今天云少爷来探小姐的呀。”湘林只点点头,心想还他信笺,叩他底蕴,只觉无此勇气。自己作封长函问他,又怕着痕迹,实觉没有善法去一探他心底真爱。那晚黄昏未阑,睡在水阁上,只觉一室空气,都包涵着沉闷,重复被衣起床,推窗卷帘,月光如画,湖上橹声 乃,渔歌婉转,很觉悦耳可听。湘林倚窗四瞩,正面可眺湖上风沙鸟,侧面可望堤上渔夫田叟,值此月明之夜,正有许多村人在堤上一带持竿垂钓。那时碰巧衣云也在踏月闲行,遥望水阁有人卷帘,慢慢走上前去。湘林瞥见衣云走来,又惊又喜,衣云想到站在阁下谈话,若人注目,向一渔夫,借根钓竿,慢慢钓过去。停会两人招呼一声,接着娓娓清谈。只是湘林心中有琼秋一封书信的微疵,不免怀着无限怨望,言词间较往日冷淡一些。衣云心中矜着日前盗劫相援的巨功,希望对方亲热一些,那么谈话时,反觉有些格格不相入起来。当下衣云口中接谈,眼望波心,阁上一个半身美人艳影,倒印在水面,清澈如对明镜。衣云戏把垂纶上的钩饵,向艳影樱唇上一抵一抵。湘林说话,樱唇一张一翕,仿佛吞吐钩饵。衣云得意忘形,噗哧一笑。湘林道:“云哥,你笑甚么?”衣云谎她道:“一尾鳜鱼,却很美丽,只不肯吞我钩上的饵。”湘林目光移向湖中,瞥见衣云正在弄影,不觉薄怒微嗔道:“你痴想!你到‘桃花春涨’中去钓你的美丽鳜鱼罢。”衣云一怔,笑道:“湘妹的话,我真不懂啊。”湘林笑道:“你不懂有谁懂?除非只有‘等你打浆’的人儿懂得。”衣云仍没想到琼秋信笺上的话,呆呆地对着水中一副娇嗔脸儿,半晌笑道:“湘妹湘妹,你不明告我,我终猜不到你话里的因由。”湘林见他发怔,忍俊不禁,把身子缩进窗口。衣云抬头望时,美人已杳,只管伸长脖子,怅怅痴守。停了好一会,窗口又伸出个美人姿首来,笑吟吟唤道:“云哥,鱼钓到没有?” 衣云道:“我那里是钓鱼的能手。”湘林道:“湖上的鱼,不比泾中好钓,怕终不上你的钩。我这里有尾泥鳅,给你钓去吧,你快把钩子上来。”衣云莫名其妙,当真把鱼竿上丝纶用力拽上去。湘林伸手拉住,取下钓饵,另把件东西钩上,抛出窗外,衣云取下,却是一只火柴匣子,匣内并没甚么东西,就月光下细瞧,匣底写着四字道“沈陈琼秋。”衣云心中,别的一跳,接着笑道:“你真痴了,他是我表妹,甚么相干?”那时只听阁上唤道:“云哥回去罢,明天你来,我更给你件宝贝,明天再见罢。”说着,放下一片帘子。 衣云怅然若失,还去鱼竿,踱归家里。当晚躺在床上,左思右想,不懂湘林怎知表妹名字。又把湘林的话,凑集拢来,才会意到一封信,大概给湘林瞧见,一定盗劫那夜,匆忙遗失的。自问琼秋那封信,落落大方,不着甚么痕迹,湘林为何要误会起来,发出许多酵性话儿,那总也猜不到她心里。衣云又想起琼秋,温文儒雅,简直是个女丈夫,这封信好算得情文并茂,写作俱佳,瞧在湘林眼里,湘林该当佩服她,怎样妒忌她起来呢?即使我和琼秋有缘,当真把我个沈字加到陈琼秋顶上,那么我衣云也不坍台你湘林面上。当晚胡思乱想,直过半夜,方才入梦。明日功课完毕,即忙踱到陆宅,湘林当着衣云面,想起昨夜雅谑,不免羞答答,当着没有这件事一般。衣云监着老太太等,也不好动问,假问湘林道:“园中的碧桃花,开也没有?”湘林何等乖觉,接口道:“怕还没有谢尽。云哥要瞧,我引你去瞧。”两人站起身来,一直从长廊内走进园中。刚跑到碧桃树下,一只喜鹊掇翅飞去,顿时落下一阵红雨。两人肩上,花片粉粉,拍了一下,湘林去端只S藤椅,放在碧桃树下,各坐一傍。衣云指几株梅花道:“这梅花曾几何时,已绿叶成荫了。”湘林噗哧一笑道:“这是你 的。……”衣云羞道:“你表兄专喜调侃人,和我强辩。前天的话,湘妹你评 评谁不是?”湘林道:“我说是你错。”衣云道:“咦,你也编派我不是,有甚么 理由?”湘林道:“前天我不盘驳你,是留你的余地,你说这株梅花,为他开得 独迟,算清高,其他先开的,无非庸脂俗粉,那我要问你,有一天我在湖上碰见你,分给你几枝梅花,你当他拱璧一般,难道庸脂俗粉,也得邀高士的顾盼吗?”衣云无可置喙,只得强辩道:“这也是珍重的捻花人,和梅花本身无涉。”湘林脸上微红,接着道:“捻花人何足珍重,一枝两枝梅花给你,真不在你眼里,非要引你到邓尉香雪海去,才见得情深义重哩。”衣云又觉她酵性发足,也不回答,岔开道:“玉吾好久不见,不知他在家怎样用功?”湘林一笑道:“他用功,怕比你要加倍。前月盗劫后,我写信招他来,商量商量,他回信也没一封,不知又忙在甚么姐姐妹妹身上?”衣云道:“现在和他要好的一位妹妹,我倒也认识。”湘林忙问:“是谁呀,你告我。”衣云道:“那妹妹这几天心里,有些不满意玉吾,你道为的甚么?”湘林道:“甚么呀?你快说。”衣云:“那妹妹为了无意中在玉吾袋里,找到你写给玉吾的一封信,心中便怨望着,差不多认定是你玉吾的未婚妻,把个钱字硬派到你陆湘林顶上,你道奇乎不奇?”湘林道:“那真荒乎其唐,难道我们表兄妹,信也不许通一封了?那人究竟是谁呀?”衣云忍不住噗哧一笑道:“那妹妹,近在眼前,远在天边。”湘林才觉得衣云编谎取笑,自己站起身来,羞得两腮通红,嗔道:“你近来学得玉吾一般油嘴,又来欺负人了。”衣云招招手唤湘林坐下,笑道:“我不说穿,怕你要骂出来了。我并不敢欺你,也是把个‘恕’字来劝你,圣贤说的话不差,‘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湘林道:“表妹,没有甚么意思,写信大大方方,有甚肉麻不出。”衣云道:“你把琼秋一纸信笺给我,待我解释你听,有甚么不大方处。”湘林道:“那纸冰梅笺,写作俱妙,我不舍得还你,要留着将来吃喜酒时,还给新嫂子了。”衣云道:“湘妹,你怎么总是这样说法,你把破绽说出来,我佩服你。”湘林道:“别的不必谈,甚么‘许我有良好结果,莫赚我眼泪去’呢。”衣云笑道:“哦,这两句话,没头没脑,莫怪你误会,她要瞧有良好结果的小说,我许她寄两本《玉雪留痕》《橡湖仙影》给她,她说的莫赚眼泪,是表明不喜瞧哀情小说的意思,不知你又缠到那里去了?”湘林将信将疑,衣云又把游砚山事,和盘托出。湘林道:“怕你又编谎。”衣云道:“这倒没法证明,除非同你到灵岩去一趟。”湘林道:“那也干我甚事?”说着,忖了忖,又道:“我倒有个好法子证明,你把意思说给我听了,你去拿两册书来,我权充你的女书房,代你覆一封信去,你许我吗?”衣云站起身来,一恭到地,笑吟吟道:“女书房先生阁下,费心费心,许!许!许!那有不许之理。”湘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又道:“你坐着,我信你了,你不要表现甚么老学究神气吧。”衣云坐下道:“那么陈琼秋顶上,昨蒙你妹妹赏赐的那个沈字,今天好算取销了。只是取销之后,我这个沈字,加到谁人头上去,倒是个问题,请你妹妹发放吧。”此时湘林羞红着粉腮,再也接不下去。停了一会,湘林另外发问道:“我问你件事情,前天你说甚么‘尼姑不敢说,只好叫他女和尚’,那时玉吾好似面上红红的,插口不下,这话里,有甚么因由,你说给我听听。”衣云摇头道:“那是我无心说的,并没用意。”湘林道:“你又替他包瞒了,你认识慧静吗?”衣云摇头道:“不熟悉。”湘林只管披着嘴,衣云岔开他的话道:“你听那燕子正在说甚么话?”湘林道:“那要请公冶长去翻译。”说时听得檐下一对燕子,当真叽叽咕咕像谈话般,越谈越起劲,湘林会意道:“他正在把圣贤的话教训你,他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你道对吗?你说话藏头露尾,给他觑破隐情,特地把个‘诚’字教训你,你该懂得。”衣云禁不住笑道:“算你是公冶长的妹子,公冶扁。只是话虽说得像,我却实在‘不知为不知’,燕子或者‘知之’,你直截爽快去问燕子吧!”正说时,忽听檐下一阵啾啾啁啁, 湘林对着只管发怔。正是: 怕见帘栊春燕子,撩人情绪是成双。 不知檐下甚么东西叫?湘林为甚发怔?欲知详细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泣残红泪肠断西泠敲碎碧簪魂销南浦 话说衣云正和湘林清谈,忽闻檐下一阵啾啾啁啁,究竟甚么叫?做书人编不来谎,记得第六回书结尾“侧门内一片狂喧”,第七回书开场,勉强跳出一头狮子狗,但算聊以塞责。现在说的檐下啾啁之声,莫说跳不出狮子狗,便跳出一只黄鼠狼来,也不会啾啾啁啁的叫。那也是做书人小弄狡狯,一回结束,故作惊人之笔。在下一时弄巧成拙,只好仍说他燕子。闲言休表,湘林对着檐下发怔。衣云道:“湘妹,你出甚么神?”湘林指着檐下道:“你瞧一窠乳燕,见着老燕子衔了东西回来,便张着口,啾啾啁啁,快乐得甚么似的。可怜我们缩在家里,吃尽惊吓,爹爹瞧也不来瞧我们一瞧,写信去告他,反叫我们迁移海上去。他老人家既不要这个窠巢,当时经营他则甚?我真不懂爹爹甚么用意。我想到自己苦处,恨不得削发做尼姑去。”衣云道:“你做尼姑,我只好做玉……”湘林嗔道:“甚么?方才问人,你说‘不知为不知’呀。”衣云:“便是此刻何当‘知之,”我说你做尼姑,我愿做一尊玉佛,朝暮受你的顶礼。”湘林道:“你倒有这样福气。”衣云道:“那要靠你带我去的哩。”湘林道:“你莫胡说罢,你愿跟我,另有人不愿你跟我的。”衣云道:“你又来了,明天那封信,一定相烦,你只要照我方才说的话复去便是。”湘林道:“我读书虽读了好多年,写不到她这般清隽,她简实写得珠圆玉润,行间字里,不着半点尘埃,只是我怕她音在弦外,你聪明人,可不要给她瞒过,辜负她一片盛情啊。”衣云笑道:“湘妹,我可不懂你为甚总要疑心她?她和我才见一面,随你怎样神速制造爱情,也造不得许多。我和湘妹,从小在一块儿的,到现在依然朝夕聚首,十载同窗,患难相共,好说得‘心心相印’四个字,难道还不能原谅我一点微疵么?”衣云说到这里,语声渐渐低将下去。湘林羞得一双眼波,抬也不敢抬一抬。衣云索性慨乎言之道:“湘妹,我这颗心,好像父母为了你定造的,自问只有你知得,除你之外,委实没第二个人。现在好了,连你也不知,那么我这颗心死掉以后,剩个臭皮囊在人海里,还有甚么生趣?我自抚藐躬,东飘西泊,所堪自慰的,只有你个知己,你若朝和我绝,我便夕死你前。你到天涯海角,我跟到你天涯海角。只愿一生厮守,永不分飞。”衣云说到这里,偷觑湘林,眼圈红红,泪珠滚滚。心想今天这个机会,也算千载难逢,索性趁此出一包眼泪,深一层情障罢。接着道:“湘妹,我们俩自己打量自己的身世情怀,却好像小说里的一对主人,其间经历遇合奇巧险难,很像小说家笔底描摹出来的了。只是这部小说,究竟艳情呢哀情,有结果没结果,这支笔操在你手里,全在你笔尖上,你要赚人眼泪,后世千万人跟你欢笑,跟你快乐。现在这部小说,差不多十回做到八回,你笔底总也有数了。你说做艳情,以下回目团合卺,好拟起来了。你说哀情,那么我是主人翁,你忍心把我分尸活埋么?忍心使我吞声饮泣么?妹妹你胸中成竹怎样?请你发表一些儿。”湘林那时只管拭泪,呜咽有声。衣云也觉得泪随声下。停了好一会,衣云又凑上道:“妹妹,我心坎里的话,一起说给你听了,你也该表示表示端倪,这著作权,在你手里呀!”湘林只不语,一手把块手帕拭泪,一手搓几片碧桃花瓣。衣云又催道:“你不说,我总委决不下。”湘林免不得轻轻发吻道:“你要我怎样呢?这件事你也不好来问我,我同你一样没主张,自有操着权衡的,你说甚么艳情哀情,我一点不懂,只有到哪里是哪里,事前谁也不知结果怎样,你别空谈吧,各人心事放在心里的,搬到口头来,又不是演甚么戏。今天好好和你谈谈,给你说得哭出来,你难道喜瞧哀情小说么?我再不和你讲了。” 说着站起身来。衣云道:“妹妹,我如今知道你的心了,你且坐坐,眼睛这样红红的,怎好去见人,我们不谈吧。”湘林羞着不依,低头踱出园去。衣云仍旧坐着拭泪,停会正想站起,湘林又轻轻掩了进来,笑道:“你痴了么?独自一人,也会坐在这里哭的。你只管欢喜哭,教人怎样劝你呢?”衣云强笑道:“只要妹妹不哭,妹妹叫我不哭,我便跟着妹妹欢笑。此刻辰光还早,妹妹再坐一下,谈谈笑话吧。”湘林坐下一旁道:“你哀情艳情的闹下半天,小说可是现在不做了。改作《笑林广记》吗,那倒喜听的。”衣云道:“老笑话不必去讲他,我们现身说法吧。”那晚两人抱着,滚入泥潭内,还在梦里吗?”倘不为着盗劫火起,怕要给合村的人,笑作奇闻哩。”湘林又羞着道:“那夜真急昏了,人事也不省得。幸亏有人来救起,否则葬身泥潭,再也没有今日。”衣云道:“我却深恨那个救起我们俩的人,否则我们俩葬身泥潭内,倒也留得后世一个艳迹,害得好事者,又要题碑勒石起来,说甚么‘鸳鸯冢’‘鹣鲽坟’,点缀得花团锦簇,绿怨红愁,倒也好编取一个才子佳人的虚名,委实不虚此一死。”湘林瞅了衣云一眼道:“你总没好话的,别讲罢。我问你,前回不是你有一飞冲天之想吗?你想离开这里,到何处去呢?”衣云叹道:“茫茫天海,渺渺余怀,宇宙虽宽,试问那里容得此身?湘妹啊,我的前途,真不堪设想哩,请你别提吧,提着我又要挥泪了。”湘林道:“你们男子,比不得女流,好缩在家里,总要出门去做一番事业,不能一径这样抱着悲观,足不出里门的。当知事在人为,爷娘没遗产,白手成家的,天下不知有多少,我和你有同学之谊,因此劝劝你,总要积极做去,你道我话对么?”衣云道:“我平日也作这样想,可是一个人,不知怎样的,弄得委靡不振,总也兴奋不起。”湘林道:“也是你的依赖成性。”衣云道:“我却不信有依赖性,自己觉得别有原因。每天脑筋里,总觉得昏昏沉沉,像给醍醐灌了顶一般。”湘林此时,默不一言。 停下好一会,才道:“云哥,我瞧你年纪越长越没主义了,脑筋里不知发生些甚么痴想?我劝你息息罢。”正说着,秋菊走来喊吃夜饭。衣云惊道:“怎样已经吃夜饭了。”湘林道:“你瞧天色垂暝,辰光确已不早,你回去,怕饭已吃过,我方才已知照张妈,多备几色菜,你在这里吃了去罢。”当下两人先行,秋菊后随。走到后厅,和老太太、湘林母女一桌子吃饭,见增添了几色风蹄糟鱼之类,老太太等殷殷劝敬。吃罢饭,秋菊去煮茗,衣云又独自到湘林书房里坐坐,见书案上搓着几个纸团,衣云抖开瞧瞧,两张只写着自己的名字,一张写着“同学兄惠鉴”五字,心想大概他欲写未成的牺牲品。正瞧着,湘林走来抢去,笑道:“前天想寄还你表妹那封信,我附张笺子在内,后来没写成。”衣云道:“可惜可惜,否则我好得到珠联璧合的一件锦囊。”湘林道:“我那里及得来他。”当下秋菊送茶来,衣云喝一杯,见天色已暮,别过陆宅诸人,走回家去。一宿无话,明日当真拣出一册《玉雪留痕》,三册一部《橡湖仙影》,一册《离恨天》,另外端端正正写一封给舅舅陈献斋的信,封面上角写“寄苏州木渎东街陈宅”,中写“陈献斋老爷台收”,下角写“澄泾沈缄”,反面又标着“附书一件”,填上年月日,总包一包,怀着到湘林家一同进书房授给湘林,湘林解开一瞧,笑道:“你信已写好,不容我写了。”衣云道:“你瞧,这是写给舅舅的,托你复琼秋一信附在其内。两种书另包一包,依封面号着,一起寄苏州航船投邮,邮费托航船上购帖了再算,一起费你心罢。”湘林道:“你当真要聘我做你的女书记吗?我简直无此大才。”衣云道:“莫说是一位中学毕业生,便是你旧文学,也着实有些渊源,还要客气甚么?我聘你做我的书记,不是聘你做我别的甚么,不容推辞得。”湘林瞅了衣云一眼道:“聘我总要讲好薪水的啊!”衣云道:“你别发急,不教你枵腹从公的。莫说薪水一项,便是茶礼聘金,随后一笔一笔致送到府。”湘林这时,正在翻阅几本书,好似没听得。翻到一册《离恨天》,问道:“这也是寄她的么?”衣云道:“那送给你瞧的。”湘林把张书面子,嗤的一声扯掉,嗔道:“别人的眼泪是珍宝,不好去赚她一点一滴的。我的眼泪,湖水也不如,你偏要来哄我。”衣云辩道:“这本书叙荒村儿女,并不甚么……”湘林接嘴道:“你再不要胡说了,我可不上你当,这本书我英文原本,也约略瞧过,好像华盛顿欧文做的,给林琴南翻成中文,莫说别的,只要一瞧那个书名也可想而知了。”衣云给湘林说得呆着,一语不发,停会索性把本《离恨天》扯成片片,作蝴蝶舞。湘林一笑道:“你也太狠了。”衣云道:“非此不足出你心头之恨。”说着,又指其余四本道:“湘妹,你要先瞧一遍吗?”湘林道:“说部丛书,我楼上有,这两部书,好似已瞧过。《玉雪留痕》说的书贾米仁。《橡湖仙影》第一本和下两本情节毫不相关,虽有结果其间曲折也很哀艳。”衣云插嘴道:“你要没曲折,一往直前说艳情,怕千部里找不到一部,只好请你老夫子自撰一部出来,也只有我来讽诵讽诵。”湘林道:“不信我做的小说,别人不喜瞧,只有你瞧。”衣云道:“你的一片艳情,当然只有我领略,谁好来偷瞧一眼。”湘林又对衣云瞪了一眼。衣云道:“我不懂女子们为甚都不喜瞧哀情小说?”湘林道:“这倒不是多数心理,我前在校中,同学十个里有八个枕头旁边摊一本新出版的什么金瓜魂,半夜三更,瞧得出神。舍监熄电灯,他们同声切齿的骂声鄙吝鬼。有几个更好似明天没有日子一般,被窝里早预备着个小电筒,一边瞧,一边更要呜咽啜泣,弄得一室中,鬼火荧荧,鬼哭凄凄,仿佛丘墓。他们明天起身,把一块枕衣,互相比较,谁哭得眼泪水多,谁算多情人。有几个可怜哭得眼睛红肿着像两颗鸡蛋,先不先起身,还没起身,便给对床那个同学调笑道:你哭的是书里那个瓜娘呢?还是哭那个梦郎?那人道:当然哭的薄命瓜娘。那同学笑道:怕不是啊,你怜惜那个多情的梦郎哩!你不要这样悲伤。凑巧得很,梦郎刚赋悼亡正待续弦,你要时我替你做媒。照你这样子,日日夜夜像小寡妇般哭下去,怕那个瓜娘要和你结拜姊妹了。那人受此一顿奚落,可怜在被窠里气也没有出处,只好挖出小电筒里一颗用过的干电池来,掷到对床帐子里去道:你倒还开心得出,那么这东西,奉敬你吧。”衣云听得,笑不可仰,骇然道:“你读的那只爱妈女校,上海地方也算很高的学府,怎样不堪到如此呢?”湘林道:“越是程度高的学生,越是不守规则。我住在校内,差不多有一大半同卧起的学生,不与交谈。要好的,全校只有三四人。这三四人,完全是乡间上来的,尚不失天真。可是瞧在他们眼里,当作阿木林看待。他们总给你起个绰号,叫你‘田鼠’‘土蚕’,我们情愿他们叫田鼠、土蚕,总也不愿去高攀他们。日后他们也很识相,提开我们算,差不多不当我们三四人作同学了。后来等到行毕业礼,他们那班二十八宿,见我得了张最优等文凭,一齐眼红不得,等我走出礼堂,不约而同的吹着两片嘴唇皮叫声‘鼠’!好似驱逐一般,我心想不必你们驱逐得,本来要逃出你们那个鬼窟了。现在承蒙你们驱逐,使我脚里格外明白一些,我来求学的,不是来和你们胡调,同流合污的。吾只索毕业文凭到手,三年学宿膳费,有了一张清单,交给爹爹,便回我的大府享我的清福,再也怕说入学校了。云哥,你没有尝过那个文明牢狱的痛苦,算你幸福无疆。”衣云道:“我听你言之寒心,女校如此,男校更可知。照这样子,我情愿不懂科学知识,只求我们孔二先生的学问吧。你说的那近时新出版的小说,我在你表兄处也曾瞧过多种,简直瞧不出好处,觉得做书人不是执的笔做小说,好似黄霉天坐在茅檐下弄块还潮牛皮糖,搓搓长的,捏捏圆的,吹吹硬的,晒晒软的,凭你用尽力气,弄到结果,依旧一块还潮牛皮糖。说他情节,更是一块臭乳腐,不容你咀嚼。大凡好小说,一段文字里改省不得一两字,一回文字里,改省不得一两句,假使任意削去了,线索便贯串不牢,辞意更索解不得。这可以见做书人落笔时的句斟字酌,不肯浪费笔墨处,像他们只唱着滥调四六,一部书里扯去一二十页,瞧下毫不觉得欠妥,反省却许多精神,既然这样,索性不瞧,精神更省,又节金钱。”湘林道:“你的持论未免太刻。天下事没有定率,俗语说的:一半有眼睛,一半没眼睛。”衣云道:“像你湘林这般有眼睛,不知喜瞧那类小说?”湘林道:“我也不过胡乱瞧瞧,谁有真眼光去辨别他好歹。老小说里,喜瞧《水浒》一百另八条好汉,写来活龙活现。新小说,喜瞧迭更司描写社会的作品,甚么《块肉余生述》《贼史》等,一支笔,仿佛一面显微镜,把社会上一针一芥,放到几千倍大,描摹刻划入木三分。像这类小说,非有阅历不能落笔。其他哈葛德言情小说,深刻虽则深刻,只把一男两女,一女两男纠缠着,我瞧得一二种,便不要瞧了。”衣云道:“社会小说,当真不易做。作者要有阅历,有胸襟有文采,方能出色。而且书要读得多,路要走得远,描写社会情形,不能限于一地方,一等级,那真不容易啊。倘使只描写社会片段,随便可以写写,只算不来鸿篇钜著,像我在乡间东逛西闯,耳闻目见的怪现状,却也不少,写出来倒不消渲染得,很有可观。”湘林道:“云哥,你学做小说罢,我也有几件惊心怵目的材料供给你,经你笔下一描摹,一定悱恻凄婉。”衣云道:“那更好了,你也有材料给我,使我学做小说刻不容缓。”湘林道:“只是不多。真所谓社会片段,你要搜集得多,我想乡村街坊,倒有三处总批发所。”衣云道:“那里三处呢?”湘林道:“便是小茶馆、小酒店、燕子窠。街坊的小茶馆,现在简实变做赌窟了。乡人在这里家破人亡的,委实不少。小酒店兴奋一般人的好勇斗狠,乡村发生械斗血案,都在这里酿成的。街坊上鸦片烟馆,听说现在也改换牌号,一律叫燕子窠了。这其间更不容说,是乞丐的制造厂,尤其是盗贼的派出所。农发渔户,吸上了那筒福寿膏,把自己祖宗挣下的田房屋产,一起塞时小眼眼去还不够,镇日镇夜在烟铺上穷思极想守到宵深,出发试验他的三只手伎俩。小偷偷不够索性合了党,明火执杖打劫起来。可怜性命送掉,落叶归根,造因无非在燕子窠。以上三个机关里,你去寻寻小说资料,尽多可泣可歌的奇闻骇事,给你描写咧。” 衣云道:“这还是明见的,大家注意得到,我有一处人们注意不到的,小说资料,要比你说的三处地方来得有趣味,有统系,写出来一定有刺激性,能够哄得人笑啼并作。”湘林道:“这在甚么地方呢?”衣云道:“这块地方小虽小,却是流动的,普遍在各乡各镇,便是一艘驳船。这驳船每天清晨,开往塘口接上海小轮上的搭客,驳送到各乡镇。垂晚又把各乡镇往上海的搭客驳到塘口小轮,每天满载一船,这其间男女老幼,哭的笑的,叹的忧的,千态万状,哀乐不齐。哭的无非夫妻反目,母女口角,一时气愤,遁迹海上,笑的赢获钜金,衣锦还乡。叹的入得宝山,赤手空回。忧的身怀私货,中心徨。这是现面的事,细究内幕,更不少伤心黑暗的资料。本来家庭间夫妇母女,偶尔口角,不到终朝,便能言归于好,一笑解嫌。现在自有了这艘驳船以来,可妻女回心转意时,已在海天轮碇之中。等到芳心追悔,或已身堕平康,或致受人诱惑。她的丈夫父母,还在遥遥梦想,每天清晨,怅望着那艘驳船上的一面旗子,呆呆出神。那么这艘船,简实好叫他‘爱情输出艇’。”湘林听得,笑道:“这却发人所未发,现在乡间女子,真不比往前了。只要心中稍受委曲,便走这条路。上海商埠,仿佛专为她设的。自从有了上海,丈夫父母,便不好责备妻女,否则便是驱雀入渊,等到身入繁华之地,简实没有还乡之望,可怜乡间女儿,不论已扳亲未扳亲,到得海上,以身入平康为劳,衣锦归来,又招朋引类而去。”衣云道:“祸根便在这‘舶来品’上。一乡中只要出一个在上海青楼做鸨母的,一乡中的优秀女子,便断送她一人手中。鸨母回乡,能够哄动合村的虚荣心。她安坐在家里,魔力比大学中学登报招生还大,入她那所无额学校。好在不须试验,大批满载而去。”湘林道:“倒不是啊,一乡一镇,最不幸的,无过于此。人家女儿只要一入她手,已举亲的,只有休退。没攀亲的,更不必说。”衣云道:“我去年和玉吾在镇上,眼见一个未婚夫,欢送他的未婚妻上驳船,还殷殷叮嘱她早日回来,依恋不舍,直送到望不见帆影,才挨步回去。当下我替他抽口冷气,对玉吾道:你说他送别,我当他送葬,那人再也休想和这女子结婚。便是将来执绋,也没他的分了。”湘林道:“你的话沉痛极了。你说的甚么身怀私货,我却不懂。”衣云道:“你不知我乡出个慈善家姓杭的人,他贫苦出身,一朝暴富,便大发慈心,立个愿誓,一手拯救全乡贫民,想出个有饭大家吃,有财大家发的捷径来。只是那个饭字,还分出黑白两种,他便在这个黑饭上打主义。”湘林道:“怎叫黑饭呢?”衣云道:“瘾君子吃的。”湘林道:“哦,他打的甚么主义呢?”衣云道:“他便是打个有饭大家吃主义,自己在这上面挣下三四十万家私,把大本营扎在通商巨埠,亲自到乡间来现身说法,他的宗旨,确有见地,他道做甚么事业可以发财,这个问题,我已解决,用甚么方法,可以大家发财,这个问题,父老伯叔,诸姑姊妹,快和我来商量,我仿佛是个南海观音大士,抱一瓶杨枝水到地狱来救济你们,我把一点一滴的仙露洒到你们手里,你们也学我把一点一滴的仙露洒向他人手里去。那时大家手里沾些仙露,便是有饭大家吃的一个发财秘诀。说得乡人合掌欢呼,称他一声大慈善家。不到几时,大家手里抱瓶杨枝水,嗅嗅咂咂,同登仙籍。乡人饮露思源,不忘,他杭老先生,是个大慈善家,只有个问题,把仙露运入内地,关卡法严,免不得在驳船上心惊胆战,等到驳船安然抵埠,乡村间一般仙籍中人,大家来迎接那艘‘苦海慈航’,这时候的一种现状,怕要待吴道子来绘他,方得真相毕现。”湘林听得,笑道:“你的形容也绝妙的了。照你说,这艘驳船内,确有不少小说材料。可是街坊更有一种专事重利盘剥的什么放孤洋,印子钱,这一类黑心人,你做小说也好加入进去,宣布他们的鬼蜮伎俩。”衣云道:“不差。这一类人,我也眼见得多。新年在赌窟中碰见个四阿爹,他放债有种规则,叫做‘夜五分,朝顶对,见面加一,算算加倍’,你想欠了他钱面也不好见他,有人借他一块钱,不到四天,算算八十九元几角,骇乎不骇?”湘林道:“累次加倍,莫说一元银币,一个小钱作单位,加几十倍,便计算不清。我听得人讲,有个大富翁,只生两个女儿,临死立张遗嘱。那个长女道:我让妹妹先认定要多少家资,剩下给我便是。他妹妹工心计的,当下把父亲财产约略计算一算,说道:“我也不想多,只要一个小钱,逐天加倍,一个月为满。姊姊听得,笑逐颜开,心想一个小钱算起一个月总也没有多少,答应着签下字。过几天父亲死后,妹妹邀同亲族分家,一位族长把遗嘱瞧过一遍,算下一算,吓了一跳。富翁三千多万两银子的家产,合作小钱,统统给妹妹,如数合讫。姊姊不相信,自己把算盘算算,一些不差。亏得在遗嘱上找出一个大漏洞来,没有注明大小月底,依照小月廿九天计算,要减轻一半,姊妹俩适得平均分配。妹妹不肯,争道:你说没注明大月。只是也没注明小月,怎好随你计算。当下各不相让,族长道:吾说句公话,你们姊妹俩,不必空争,这张遗嘱,那个月立下的,便照那个月计算。一瞧十月初一立的,查查历本十月小,只有二十九天。妹妹没有话说,只得平均分配。云哥,你想一个钱计算,只三十天已可观了,莫说一块钱。”衣云道:“照你讲,正合着句俗语,叫做‘人有千算,天只一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天下呆人,也不吃亏的。像这种重利盘剥的,谁见他兴家立业,你那则故事,倒好做他们的当头棒喝,绝妙的小说材料。湘林道:“那也不过说说罢了。我有件亲眼见得的伤心史,今天时光还早,讲给你听罢。”说着,唤秋菊倒上两杯茶,各人喝下。湘林讲道:“从前我一位姓汪的同学,名叫漱梅,嘉善籍,才貌也不弱。他十五六岁,便醉心自由恋爱,结识一个姓孙的大学学生,两个偷偷地租房同居,住宿生改作了通学生。他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也管不得他。不满一年,便生下个白白胖胖的小儿。有了儿子,便着了痕迹。漱梅免不得逼那姓孙的,向堂上通过,行一行结婚仪式。别的不打紧,好让那个私生子出面当官做人。谁知姓孙的,只顾敷衍下去,忽忽过了二年,漱梅毕业之后,便推托担任教科,瞒着家里,依旧住在上海。那姓孙的一天把封友人寄他的信给漱梅瞧,内容那朋友叫他到南洋群岛罗办报馆去。漱梅怎肯放他,那姓孙的也说不去,过了几天,叠连四五天不见姓孙的到来,心中委决不下,要想到他家里去探探,听得他的父亲很严,不敢冒昧一行,只得又等下五六天,仍不见来,正心中着急,接得邮局送到一封信,原来姓孙的已到新加坡,嘱他好好守在家里,一切家用开支信上也不提及。漱梅悲啼了一阵,也只有典质度日,抚育那个小儿。那小儿虽只有两三岁,呀呀学语,很觉灵秀活泼,抚弄抚弄,倒好减却一二分离愁。那天也合该有事,漱梅写好一封信,吩咐女佣去寄快信。那女佣去了好久,回来仍没有寄,推说找不到邮政局。漱梅免不得叮嘱女佣守着家,自去寄信。那小儿哭吵着要跟,漱梅拍拍他胸前道:雪儿,娘马上就来的,买糖你吃,你不要跟。小儿听得有糖吃,便不哭不跟了。漱梅去寄了信,买几包樱花糖回到家时。只见大门开着,房间里一人也没有,问问二房东,说道:好似那个娘姨,抱到外边去的。漱梅又到外边来寻了好几处,影迹全无。心里这一急,非同小可。回到家里,等过黄昏,也不见回来,知道没望的了,哭得肝肠寸断。哭了一夜,明天要去找那所荐头店交涉,心想自己面子上,还是个处女,怎好出头露面和人家去交涉那个小儿呢?想到苦处,恨不得自寻死路。亏得同居的劝她,替她另叫了一个娘姨,漱梅抑抑郁郁姑且住下,写封快信到新加坡,等刚三个月,也没回信,资用乏绝,度日如年,难免站不住海上,回到嘉善,连发几次快信,望穿秋水,音信杳如。又隔两三个月,接到上海一个甚么律师的信,附着汇票一纸二百元,大致说,代表孙某和汪漱梅脱离同居关系。因你不守妇道,把小孩走失,认为没有做人妻室的资格,彼此自由脱离,将来各人婚嫁,永不相涉,二百元便算同居的津帖。漱梅读了,肝摧肠断,愤愤地把汇票信笺一起撕掉,气得卧病一个多月。她母亲只有她一个女儿,见她这样,不免老泪滂沱。漱梅病起之后,把这件事,认作一场春梦,心底藏下隐痛,安慰着老母,相依度日。她母亲略知端倪,不悉底蕴,过了半年,有人来做媒,便许给本地一家姓徐的。漱梅顺从母意,并不违拗,便在前年春里两下结婚。那姓徐在上海洋行里做事,收入很丰,家计小康,人品也极忠厚,还当漱梅是个处女,结婚以后,爱情很好。清明节新婚夫妇到杭州西湖上度蜜月,那一天也是十分凑巧,漱梅两人的那艘小划子船,正从西泠印社那边划过去,想进西泠桥,抄到里湖孤山去。谁知刚划到桥洞边,对面一艘小艇缓缓划来,里面坐着一对少年男女,一个四五岁小儿,那少年正坐在舱里打桨,小儿坐在他身畔,少妇端坐舱中。少年的眼光和漱梅只轻轻一接触,漱梅顿时觉得眼帘一暗,那少年把桨在桥石上一抵,那艘船便从侧首一个桥洞里划进去。当两艇船头欲接未接的当儿,舱里那个小儿,忽的伸出两只小手,对漱梅招招,叫声姆妈!……在此间不容发之际,那少年忙掉下桨,一手按住小儿的嘴,小儿呀呀的哭起来,少妇忙来拉小儿道:“儿啊!哭甚么,妈在这里呀!小儿蹬足道:“不是呀,我要自己的妈呀!少妇道:“呸!你自己的妈,在阴司里,怎好去找她呢?”小儿一边哭一边伸只小手,指后面艇里,少妇望望后面,已望不清楚,约略见一男一女的背影,又瞧小儿的父,捧着脸,好像也在哭,心中猜到一半,不觉呆呆地拭泪。那后面艇里汪漱梅更不用说,如中魔鬼,投在丈夫怀里,泪落如沉。他丈夫惊出意外,急泪直迸。这当儿亏得两艘船,在左右两个桥洞子里过,彼此总算没瞧清楚,只是各人眼中挥泪,各人心底都有不明。漱梅和他婿回到湖边,当晚住在清湖旅馆。漱梅一口怨气,无从发泄,仗他丈夫爱着自己,索性鼓着勇气,把前事在丈夫前,和盘托出。他丈夫却很明白,安慰漱梅道: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不追既往,勉汝将来。漱梅一颗心,方得放下。事后漱梅丈夫到上海去细细打听,方知当时那姓孙的,给他父亲软禁在家里一年之久,新加坡也没有去过,信札无非转托新加坡一个朋友捏造的,小儿也是串通女佣抱去的。一年之后请个律师解决开了,替儿子另娶一房媳妇,推托这小儿是抱领的,新妇见那小儿的脸和他父亲一色无二,疑团难解,孙某只好实说外室生的。现在他母亲死掉,要你抚养,给你做儿子。新妇深信不疑,等到西湖碰面之后,她愤然对丈夫道:‘你不该欺我,你待他这样薄情无义,将来安知不是我的榜样。我前车可鉴,还是趁早和你决绝。’从此感情日恶,不到一年,两个当真离异。这件事原原本本,是汪漱梅自己写信给我,详细告我的。我还当她编谎,去年春天,我和祖母到杭州进香,在火车中碰见她,讲起此事,她又述了一遍,洒下几滴眼泪,我才深信不疑。云哥,你听了如何感想?”有云道:“天造地设,不消点染,绝妙一篇哀情小说。只是到我笔下,只消写他‘湖上一瞥’的片段情景,已觉哀艳悱恻,令人酸鼻。”正说着,一阵风把书房窗子吹开。衣云道:“辰光已不早,今晚不叨扰了,明天会罢。”说着,别了湘林,走出书房,到厅上,老太太等要留吃夜饭,衣云道:“家里有事,谢谢,不打扰了。”说着走出门去,跑还自己家里。在书房中吃罢夜饭,一宿无话。过了几天,衣云又去问湘林那封信,寄去没有?湘林道:“已替你写好附入寄去。”衣云问:“怎样写的?”湘林含糊略述几句,衣云也不问了。从此衣云、湘林往来益密,请谈雅谑,一室融融。有话便长,无话便短,忽忽已过端阳,有一晚,衣云去问叔父一件事,偶提及莲香,怎么两个多月,没见过她,不知到那里去了。叔父道:“她有些小病,睡在内房。”衣云深觉诧异,又谈下一阵,天忽大雷雨,檐漏一泻如注,庭心中飞瀑跳珠一般,顿时积水盈尺,不能行走。越落越大,逾时不止。叔父索索发抖,口中嚷着不得了,田要淹没了,天公息息怒罢。无如倾盆大雨,只管加大,庭水汨汨流入内室,衣履尽湿。衣云坐在一只高凳上,缩起两脚,见叔父满头大汗,统统闭上窗棂,点一副香烛,把个酒坛子垫了,拜下六七拜。又找出一本高王经来摊着,朗诵高玉观世音,高明观世音,只索不休。婶母也坐在旁边,背诵多心经。雨点越大,他们俩的经声越高。直到黄昏将尽,雨点停了,经声也停了。衣云赤着脚,跑回书房去睡。 从此又过一个月光景,已交正伏,烈日如蒸,汗流如注。老师下午停课,衣云到垂晚,太阳落山,正想踱出书房乘凉,祯祥忽差人来叫进里面去。衣云见了叔父,叔父道:“我的幸运来了!谁想你十七八岁的人,自己书也没读通,你的舅舅却瞧上了你,写信来要你去教诲他的儿子士芳。士芳今年已十三岁,书本也不浅,你去不知吃得消教他么?”衣云不敢答应,叔父又把封信给衣云瞧。衣云读下,大致说:“旧聘老师,忽于前月病故,女儿琼秋,可以不必读书。儿子士芳,正当求学,一时无良师可聘,衣云甥品学兼优,足为小儿师,请他出月即来。”衣云喜不自胜,当对叔父道:“前见表弟程度尚浅,姑且去试试再说。好在亲戚,我不懂的地方,也好问问舅舅。舅舅饱学宿儒,谅也不吝教诲我的。我正好去半教半习。”当下祯祥很欢心道:“你愿去,过月底便去。我新做几件夏衣秋衣你,你去好好的教诲,不要堕你祖上书香家声。将来自树一帜,便从这回起点,总要随处留心,刻苦自励。”衣云唯唯受命,辞了叔父,走到外边,想起湘林,心下冷了一半,私忖别的再也没有掉不下,只有那个腻友,朝夕相聚的,怎好分离两边。要想去对她说,只觉无此勇气。直等到七夕晚上,明天预备出发,不得不走去辞别。衣云走到湘林家,见过老太太等,只不见湘林。秋菊道:“小姐在园中呀。”衣云直入园内,走进亭子里,并不见湘林。石台上放只磁杯,杯内贮着染指甲的凤仙花汁,鲜红如血。衣云四面一望,见湘林在太湖石旁,俯下身子,慢慢走上前去,捉那秋葵花瓣上一只红蜻蜓。衣云叫她,她不答应,只管摇手。湘林走近花前,蜻蜓飞去,失望回到亭子里,埋怨衣云道:“给你一喊,把只红蜻蜓送走了。”说着,坐下,把磁杯内凤仙花汁,涂在指甲上,留下两只大拇指,另把两片瓜子壳,细细将花汁装在瓜子壳内。又拔下头上一根碧绿的翡翠簪子,把瓜子壳内花汁,剔作半月形,贴在两只大指甲上。又将豆壳制成的指套子套上。衣云笑道:“湘妹,请你也替我染两只大指甲好么?”湘林道:“男子们染了,要怕……”衣云道:“怕甚么,我不怕你的。”湘林对衣云瞅了一眼,衣云又道:“湘妹,今天七夕,我不好不来见你。既来了,非请你替我染一只指甲,留个纪念不可。”湘林只不肯,把支碧簪剔牙齿。衣云再忍不住,叹口气道:“唉!我和湘妹,真像今夜天上双星,一会以后,又不知要那天再得相见。”湘林道:“你又说呆话了。”衣云道:“不敢谎你。明天清晨,我便要离开澄泾湖上了。和你数年聚首,一旦分离,想起来,未免痛心。”说着几点泪珠滴到身上。湘林神经顿时传染到一种刺激,忙问道:“云哥,真的吗?”衣云道:“谁哄你。明天此刻,不知身在哪里。”湘林道:“你做甚么事去?”衣云道:“我做狲王,坐冷板凳去。”湘林道:“那有甚么气苦,学生升任先生,要贺贺你咧。你好好是个男子汉,大丈夫,里门未出,眼泪先流,将来怎好乘风破万里浪呢?”衣云道:“只是以后不 能天天来瞧你,叫我那颗心怎生放得下,可否我把那颗心寄放你处,让我身子出门去,那就不怕了。”湘林道:“别说呆话。我只问你,到那里去教读呢?明晨便跑,怎不早对我说,让我早一天饯你行。”衣云道:“我早就不敢对你说,今天免不得实告你,尚幸这块地方,不是举目无亲,天涯海角,总算我舅舅家里,又在灵岩山下,舍水就山,也算差强人意处。”湘林听得:“舅舅家里”四字,芳心猛吃一惊,面上热辣辣飞上一层红云,手中不知不觉把一支碧簪向石桌子上狠狠敲一下。砉的一声,衣云吓了一跳道:“湘妹不好了……”正是: 敲断玉簪为惜别,明朝湖上即天涯。 不知湘林为甚如此发狠?说出什么话来?欲知详细情形,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