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龟 - 第 32 页/共 52 页
贡春树坐了一刻,忽然对秋谷道:“我正有一句话儿要问你一个明白。”秋谷便问:“什么话?”春树道:“去年你在苏州的时候,和我说什么打汇票不打汇票,我不懂是什么意思;正要问你时,被你一阵议论打断了话头,你也始终没确讲出来。
究竟是什么一句的话呢?“陆丽娟听了,在那里掩着嘴”格格“的笑。秋谷也笑道:”你这样一个聪明的人又是个老上海,怎么竟不懂这句话儿?这原是苏州人的一句俗语,男女对垒交锋,男人打了败仗,就叫做打汇票。你久在苏州,难道这句话儿都没有听人说过么?“春树听了心上方才明白,不觉也笑起来。笑了一回又问道:”我究竟不懂这句话是什么的一个意思,打败仗就直捷痛快的说打败仗就是了,为什么要叫做打汇票,这又是个什么道理呢?“秋谷道:”那些钱庄里头,每逢要用钱的时候,一时没有现银,便打一张汇票出去,叫他明天来拿。好像男女交锋,男人打了败仗,说句好听话儿,说明天再来,就是这个意思。“春树想了一想道:”这句话儿也没有什么意思。“秋谷道:”本来不过是句俗语,又不是什么通人大儒的格言,何必去考究他的意思呢!“
春树听了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道:“你住在常熟,可知道钱纫秋的事情么?”
秋谷道:“这件事儿,差不多通省都传遍了,那一个不晓得?我去年不是和你讲过的么?”春树道:“他近来在南京自尽,你可知道不知道?”秋谷惊道:“有这样的事情么?不要你听了谣言罢!”春树道:“那里是谣言?我还带着金星精给你的信在这里。”说着,便在衣袋里头取出来递给秋谷。秋谷连忙接过来拆开封皮,看了一遍,叹一口气道:“这也总算个奇女子,可惜我们须眉男子都不能和他出来打个不平!讲起来也实在有些惭愧。”
看官,你道这位钱小姐,如何的会在南京自尽?这个写信给秋谷的金星精,又是一个什么人?原来钱小姐自从办过他哥哥的丧事以后,心中只恨着祁祖云祁观察一个人,平空叫阳湖县县尊出差提他到案,在大堂上出头露面,羞愤非常,心上早存了一个必死的念头,一心一意的想要报仇。知道本地的那些亲友都怕祁家势焰熏天,不敢惹他,便自己带了一个钱家的老家人,到湖北去寻族弟钱子瑶。见了面哭诉一番,要叫钱子瑶和他告状。钱子瑶本来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如今听得平空的要叫他去和别人作对,心上已经害怕;更兼祁祖云是个观察公,又把祁侍郎牵在里面,吓得把颈项一缩,舌头一伸,那里敢答应?钱小姐没奈何,只得自己做了一张冤单,要想到南京总督衙门去告。钱子瑶再三央求他,叫他不要惹事;又派了两个老妈,不由分说竟把钱小姐送到长江船上,要他回去。钱小姐心上本来想要到南京去告状,便上了船,直到南京,在城里一家客栈里头住下。正要自己坐着轿子到制台衙门去击鼓,忽然回心一想,如今的打官司有句俗话,叫做“八字公门荡荡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在地方官衙门里头尚且如此,何况制台衙门!自己身边又没有钱,这个官司那里打得赢?更兼世上的人情自然是官官相护,那一个来肯帮着我一个民妇和我出力?与其抛头露面、忍气吞声的受了许多委屈,依然还是扳他不倒,又何必多此一举呢!这一来有分教:
花残月缺,三年嫠妇之哀;烈魄贞魂,一夜西风之恨!
不知以后如何,请待后文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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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回 弃尘寰烈妇捐躯 征挽联豪绅仗义
且说钱小姐想了一回,想不出个报仇的法儿。想着难道白白的受他一场羞辱不成?越想越气,越气越恨,不由的叹一口气。又心中自己打量道:“我本来是拼着一条性命和他打官司的,如今事势如此,没有法儿,不如趁个空儿决意自尽,或者我死之后,有那些热肠侠骨的人出来和我报仇也不可知。”想定主意,便预先偷着空儿,细细的写了一篇遗嘱,和那一张冤单一并放在一处。觑了一个便,竟自关起房门,悬梁自缢。真是:彩云易散,皓月难圆。三尺青绫,泪洒杜鹃之血;一场春梦,灰飞蛱蝶之魂。
那同去的老家人和那钱子瑶派来的两个仆妇,到得明天十二点钟的时候,见钱小姐的房门还是紧紧的关着,叫着也不答应,知道事情不好,打开了房门进去看时,已经高高的挂在梁上。老家人和仆妇猛然看见,吓得魂魄齐飞,六神无主。三个人六条腿好像钉住了的一般,连喊叫都喊叫不出。
这件事儿,霎时间已经传得大家知道,都赶来探听什么事情。依着店主人的意思,要去报官相验。幸而有几个明白事理的客人,把那老家人叫出来,问明了前后情节,知道是个烈妇,十分叹息;连忙拦住了店主,叫他不要报官;只叫老家人出名进个呈子,把这里头的情节略说几句,只说气忿自尽,恳求免验。那班做地方官的天天伺候上司还来不及,那里有工夫来管这些闲事!看了这个呈子,自然照例批准,不必提他。
只说老家人递呈回来,就在店里头草草的买棺装殓,扶着灵柩回来。常熟地方的一班绅士,除掉了祁观察手下的那几个走狗以外,都一个个嗟讶不已。也有几个热血的人,想要出头设法和钱小姐报仇。无奈钱小姐是自家自尽的,没有凌辱威逼的实迹;这位祁观察又是个有名的绅士,势焰熏天,炙手可热的,大家都不敢去惹他,只得叹恨一回,也就罢了。
只有一位绅士叫做金星精的,听了这件事儿心上十分痛恨。想出一个法子来,自己恳恳切切的做了一篇《钱烈妇行述》,刻了几千本各处分送;又发了许多传单,请了本地的绅士大家商议,要和钱烈妇设祭开丧。那些绅土里头,有几个狠有热血的人,自然大家赞成;有几个唯唯否否没有宗旨的人,一则却不过金星精的情面,二则心上也有些感动,便也都点头答应。只有那几个向来做祁观察走狗的人,一个都不来。金星精也不管他,便叫众人具了一个公呈,自己到常熟县知县莫大令那里和他说知,请他到开丧那一天去拈香致祭。原来金星精是个二甲进士出身,由刑部主事推升了刑部郎中,向来声名狠好,又是个江苏有名的才子。莫大令不好不答应,只得依他。金星精又各处去和他征祭文、征挽联,拣了一个日子和他开丧。
章秋谷在家的时候,和金星精时常往来,也是最要好的朋友。金星精此番做了这件事儿,心上十分得意,便写了一封信给章秋谷,细讲一番。正还没有寄,刚刚这个时候贡春树到常熟来游虞山,就住在金星精家里。住了几天,贡春树要到上海去看秋谷,金星精便把这封信交给春树,托他转致秋谷。
秋谷看了这封来信,又看了那本行述,心上也甚是不平。春树便对他说道:“金星精要叫你做挽联,你做不做?”秋谷道:“挽联自然做的。但是这个挽联,虽然没有什么难做的地方,却措词狠不容易得体。”春树道:“我看见兵部主事姚小知的一副对子,倒讲得狠痛快。”秋谷问是什么联语。春树念道:
凭天道断不令凶人漏网,
愧吾辈未能为匹妇复仇。
春树念毕又道:“你看这付挽联怎样?”秋谷道:“痛快是痛快得狠,但是这‘匹妇’两个字儿用得欠斟酌些。这样一个贞烈的人,不该应竞称他‘匹妇’。你细细想一想我的话可是不是?”春树听了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毕竟你的心比我来得细些。”
秋谷细细沉吟了一回,取过一枝秃笔,随手拉过一张局票来,兔起鹘落的写出一付挽联道:
一死等鸿毛百万同胞齐俯首,
双星圆碧落两行清泪奠贞魂。
写着便说道:“这里没有纸笔,只好明天写好再寄去的了。”说罢,递在春树手中。春树看了一看,点头叫好道:“你的笔墨,实在超脱非凡!”秋谷笑道:“又来了,又来了。我们知己朋友,怎么总是这般谬赞。”春树道:“并不是什么谬赞,好的自然是说好,坏的自然说不好。难道知己朋友就该应作违心之论的么?”
秋谷听了一笑。
春树问道:“听说新到一班马戏,你去看过没有?”秋谷道:“我差不多病了一个月,如今方才全愈,没有去看过。”春树问秋谷什么病。秋谷一时讲不出来,顿了一顿。春树笑道:“不是害的相思病罢?”秋谷也笑道:“什么相思病不相思病,不过是受了暑气,又带着感受新凉,所以有些不爽快罢了。”春树道:“今天晚上我们就去看好不好?”秋谷还没有答应,陆丽娟抢着说道:“蛮好,倪几家头一淘去。”秋谷也便答应。
陆丽娟问秋谷吃什么点心,秋谷摇一摇头。早有娘姨金宝端上一碗煨好的莲子来。秋谷也不推让,随意吃了些,便对春树道:“你还没有午膳,我们同到一品香去好不好?”春树道:“雅叙园的菜就狠好,我们何不往雅叙园去。”秋谷道:“雅叙园的菜虽然不差,却没有大菜馆的精洁。”正说着,陆丽娟接口道:“贡大少勿嫌怠慢末,就勒浪倪搭用仔便饭罢。故歇格大菜也呒啥吃头。”秋谷听了便问春树道:“你的意思怎么样?”春树道:“我无可无不可的,就在这里吃也好;但是叨扰了丽娟先生,心上未免有些抱歉。”丽娟‘忙笑道:“贡大少勿要客气,倪搭不过怠慢点,呒啥好莱。”贡春树道:“丽娟先生也不必这般客气,我就老老实实的叨扰了。”丽娟听了,便和娘姨金宝附耳说了几句,金宝便走出去;停了一回,早摆上四个碟子来。丽娟亲手去取一瓶巴德温来,取过两个玻璃小酒杯,斟了两杯酒,请秋谷和春树坐下吃酒。
秋谷看那四个碟子时,见是一样凉拌虾仁、一样粉皮鸡丝、一样醉虾、一样糟鸭,收拾得十分精致。春树见了道:
“多谢盛情。你们何必这般费事?”丽娟笑道:“呒啥物事,请唔笃随便用点。”
秋谷便邀着春树随意坐下,两人对酌。秋谷教丽娟同吃,丽娟便也坐在旁边陪着他们。等会儿相帮又端上菜来,虽然不多几样,却甚是精洁。秋谷因自己咯血还没有全好,便不敢多吃酒,只吃了两杯就不吃了。贡春树酒量甚好,一连干了几杯方才吃饭。饭后春树略坐一回,要同着秋谷去看金小宝,秋谷自然答应,两个同到惠秀里来。
金小宝见了贡春树的面,自然十分欢喜,携着春树的手道:“耐倒好格,一径搭倪说去仔就来、去仔就来。倪末一径勒浪牵记耐。”贡春树见了金小宝丰姿不减,华彩依然,也觉得眉飞色舞。两个人四目相视,倒说不出什么话来。金小宝见了章秋谷,想起那一天张园的事情,觉得狠有些儿惭愧,面上红红的也不开口。秋谷会意,便立起身来说:“我还有事情,等回儿我来同你们到马戏场去。”贡春树和金小宝两个人小玉重逢,韦郎久别,自然说不尽的相思况味,讲不完的别后情怀。见秋谷起身要走,也不相留。
秋谷从惠秀里出来,到自己公馆里头打了一个转身,又到久安里陆丽娟院中坐了一回。有两个朋友写条子请秋谷吃酒。秋谷因日间吃了两杯酒,觉得有些头晕,便辞了不去;叫陆丽娟熬了些荷叶粥略略吃了些,便同陆丽娟两个人坐着马车先到惠秀里去看贡春树和金小宝。
金小宝再三再四的邀着秋谷和丽娟进去坐一回儿。秋谷推却不得,只得略坐一会,催着贡春树和金小宝上了马车,直到跑马厅对面马戏场门口。秋谷先跳下车来,买了四张头等票,同着众人进去,拣了四个座位,大家坐下。那马戏场里头的一班看客,见了他们四个人进来,两个男子都是丰彩清华,衫裳倜傥,好似那琼树当风;两个女子,又都是容光焕发,态度娉婷,好似那花枝照夜。大家的眼光都不知不觉的注在他们身上,把他们细细的打量一番。秋谷和春树都没有留心,不去理会。
这个时候,刚刚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骑着一辆自行车登场献艺。空中绷着一条绳索,这个女子坐着白行车竟在绳上飞一般来来往往的行走,那一辆自行车好像贴在身上一般。满场的人都大家拍手。那女子献了一回技艺便进去了。里面又走出一个涂着花脸的洋人来,一面拍着手歌唱,一面哈哈大笑,口中叽哩咕噜的讲了一回。秋谷虽然略略懂些英文,却苦不甚精,听不出他说的什么,大约都是自己讥诮自己,引人发笑的话儿。停了一停,里面又走出一个洋人来,和这个涂脸的洋人互相问答了一会,这后来的洋人,就去伏在地上。正是:
春风良夜,勿惊虎豹之威;灯火深宵,曼衍鱼龙之戏。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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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回 看马戏忽逢荡妇 闻狮吼惊散鸳鸯
且说那个后来的洋人和那涂脸的洋人讲了几句话,就去扒在地上,扒得伏伏贴贴的,四平八稳好像个乌龟一般。那个涂着花脸的洋人便抢步过来,一个斤斗在他背上打了过去,接着又是一个斤斗打过来,跳来跳去的跳得十分高兴。忽然地上的洋人跳起身来,照着翻斤斗的脸上就是一掌;只听得“拍”的一声,翻斤斗的“扑”
的跌倒,睡在地上不肯起来。秋谷看了十分好笑,一班看客也都拍手。
等了好一回,那涂脸的洋人方才在地上扒起来,不知从那里取出一枝点着的纸烟,放在口中慢慢的吃。里面又赶出一个洋人来,对他连连摇手,叫他不要吃烟,不由分说把他手中的纸烟抢了过去,往地下一掼。那涂脸的洋人候他走了,又取出一支出来放在口中;又赶出一个洋人来夺了过去。一连夺掉了七八支,也不知他在那里拿出来的。到得后来,四五个洋人都走出来,把他身上藏的纸烟一古脑儿都搜了出来,长长短短的,也有一二十支。那里知道这几个洋人刚刚转身,这个涂脸的洋人不知怎样的又取了一支出来,一面吸着,摇头晃脑的甚是得意。那几个洋人正要抢时,不料他在腰间取出一根三节棍,随手乱打。大家被他打得急了,跑进去拿了许多军器出来,什么腰刀、铁叉等类,混打一场,把他赶了进去。
随后又有一个少女骑着一匹黄马出来,身上止穿一层绝薄的紧身衣裤,都连在一起,远远望去,好像不穿衣服的一般;马背上也没有鞍辔,四围绕着戏场乱跑。
那女子在马上或坐或立,或睡或跳,颠颠倒倒的做出许多身段。只听得四围一片拍手的声音。
一套做完,只见推出一个虎笼来,就在场上用铁栏四围护住,两个洋人开了笼门,把个老虎放出笼来。两个洋人便百般的和他顽耍,一会儿把头放在他的唇边,一会儿又把手伸进他的口内,看的人都替他捏一把汗。
这个时候,章秋谷觉得这个顽意儿没有什么趣味,便抬起头来细细的打量那些座中的妇女。打量了一回,见虽然有几个面貌还好,却都不过平平常常的,算不得什么倾国倾城。看到西北角上的一面,忽然见两个俊俏大姐拥着一个少妇,头上戴着满头珠翠,只觉得珠光夺目,宝气照人,虽然相貌平常,却生得体格风骚,神情流荡,眉梢眼角大有风情。秋谷见了,未免回过头来多看几眼。那少妇见秋谷看他,便也卖弄精神,把一对水汪汪的秋波只顾望秋谷这边溜来。
秋谷正呆呆的看,忽然被陆丽娟用力在身上拧了一把。秋谷被他拧了一下,猛吃一惊。回过头来还没有开口,陆丽娟早附着秋谷的耳朵低低的说道:“耐格个人实头少有出见格,搭别人吊吊膀子还勿要去管俚,啥格戏子格姘头,耐也吊起膀子来哉!”秋谷听了,只说是陆丽娟有心吃醋,方才说出这样话儿,便也悄悄的回答他道:“你又不认得他是什么人,怎么知道他是戏子的姘头?”陆丽娟又低说道:“耐格眼睛到仔陆俚去哉?耐自家看哩!”
秋谷听了,连忙再往对面细看,果然见斜刺里头还坐着一个少年男子,也在那里和那少妇眉来眼去。那少妇一面对着章秋谷笑盈盈的飞个眼风,一面又喜孜孜的和这个少年男子打个照会,竟有些左顾右盼、应接不暇的样儿。那少年男子坐在那边,见了章秋谷这般模样,心上十分不快活,睁起眼睛望着秋谷。秋谷仔细看那少年男子的样儿,分明是桂仙戏园的武小生柳飞云。见他朝自己怒目而视,心上自然明白,不觉甚是好笑,却又自己心上暗想:“世上竟有这样风流放诞的妇人,双管齐下的吊膀子,未免有些过分了!”想着,便别转头去不去理他。在身边拿出表来看了一看,对陆丽娟道:“差不多已有十一下钟,我们大家回去罢。”
陆丽娟还没有答应,忽听得对面有个女人的声气叫声“阿呀”!接着有几个人都乱嚷起来,又夹着大家哈哈大笑的声音。章秋谷不知道什么事情,连忙举目看时,原来那个铁栏里头的老虎忽然要撒起溺来。那马戏的戏场,原是在中间划出一个大大的圆圈来,就算是个戏场。圆圈外面四周,都是排的一层一层的椅子,最近椅位就算头等,略远些的便算二等、三等。那坐在头等的,和那戏场的圆圈不过相离四五尺地方。偏偏的这个老虎走到圈边,撅起一条虎尾撒起溺来,好似那一道飞泉从空直泻,直射出去七八尺远。刚刚的把那位少妇和坐在两旁的两个大姐,还有坐在一起的几个女子,都溅得一头一脸,脂粉淋漓,衣裳湿透,连口内也溅了好些。这班人都是爱洁净的,怎禁得住这样一来?大家都叫声“阿呀”,又羞又恨,恨不得要哭出来。一时却又无可如何,只好把手巾去头面上乱揩乱抹,那里抹得干净了一班看戏的人见了这般光景,忍不住大家都哈哈大笑,只把这几个女子笑得无可如何,哭笑不得。出来的时候,原想倚着面貌出去出个风头,如今倒反出了这般的大丑!
没奈何,只得掩着脸儿急急的往外就走。武小生柳飞云也紧紧的跟着出来。
章秋谷看了,也不觉十分好笑,便也同着丽娟和春树、小宝四个人一起跟在他们后面出来。只见两个大姐扶着那少妇站在门口,见了小宝连忙别转了头。小宝也只作不曾看见,却低低的向秋谷说道:“耐阿认得俚?就是康家里格姨太太;勒浪外势轧姘头,轧得一塌糊涂。底子也是倌人出身,叫王素秋。格辰光为仔搭倪抢客人,吵仔一泡,一径到仔故歇,有辰光碰着仔倪,还是格付架形,耐想阿要好笑!”
秋谷听了点一点头,心中想道:“原来这个宝贝就是康己生的姨太太。康已生在江西巡抚任上,也不知弄了多少造孽钱,自然该有这般的报应。”说着,早见两个穿着号衣的马夫赶过一辆绝精致的橡皮轿车来,那位康姨太太还回过头来对着柳飞云看了一看,使个眼色,方才上了马车,一路回到虹口康公馆来。
康姨太太下了马车,急急的回到卧室。那些丫鬟、仆妇见了他们三个人都是这般模样,身上衣服一齐湿透,面上的脂粉更是斑斓狼籍的,一块红一块白,好像个妖怪一般,大家吃了一惊,不敢动问。康姨太太一肚子的没好气,发泄不来,一面忙忙的换了衣服,打水洗脸,一面打鸡骂狗的闹了一回,众人都不敢开口。康姨太太洗了一次,还恐怕洗不干净;又换过一盆水来,把上好的香肥皂在脸上细细的擦,擦了又洗,洗了又擦,一连换过了三四盆水方才罢了。正还要叫娘姨打开头发也洗一下,忽然一个念头,便问众人:“老爷到那里去了?”众人都说在内书房。康姨太太听了,便不管头发不头发,霍的立起身来,吩咐众人不许声张,自己一步一步的悄悄走到内书房门口。先侧着耳朵一听,果然听得里面有人在那里低低的讲话。
康姨太太听了心头火起,不由分说,竟自直闯进去。
这位康大人,平日原狠怕这位姨太太的,今天知道他去看马戏,要到十二点钟回来。这个时候只有十一点三刻,算定不得回来,正搂着个年纪狠轻的苏州娘姨在那里密密切切的说话。不料一时间这位姨太太走了进来,两下都大吃一惊。这个娘姨见了姨太太进来,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飞一般的在后面逃了出去。康大人目定口呆,坐在椅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康姨太太眼睁睁的看着康大人,看了一回方才把两个指头狠命的往康大人额上戳了一下,咬着牙齿道:“总是这样偷偷摸摸的性情,死也不肯改的!这样的一把年纪,还有什么脸见人?”康大人听了只得陪着笑脸道:“你不要这般多心,我和他又没有什么别的事儿。方才不过和他讲几句话,你又何必这般动气?”康姨太太冷笑一声道:“亏你讲得出这样的话来!一个做主人的,为什么要和娘姨干这些鬼鬼祟祟的把戏?也有这样不要脸的人来勾搭主人。有你这样的主人,自然就有那般的贱货!”说得康大人闭口无言,只是老着脸呵呵的笑。
康姨太太数说了一回,便要连夜的把那娘姨赶出公馆。康大人觉得心中不忍,只得再三替他央告,涎着脸缠了一回,只说:“这会儿为着这件事情赶他出去,人人有脸,树树有皮,万一他脸上下不来,逼出些意外的事来,我们虽然不怕,却也何苦呢!不如只当没有这件事儿,过几天借一件别的事情叫他出去,岂不干净?”
康姨太太先还不肯,当不得康大人苦苦的拦着,只得罢了。
列位看官,你道这位康大人是个什么人物?原来就是在下做书的在第五集里头讲的那位康己生康观察。这位康观察自从捐官以后不多几年,他那位老太爷就得病死了。康观察丁了三年的艰,在家里头没有什么消遣,又不好明公正气的嫖赌,只得悄悄的叫媒婆和他做媒,娶了两个姨太太。又把自己家里的一个丫鬟名叫彩云的,收在房里也算做小老婆。这三年丁忧期内,只成日成夜的和这几位姨太太滚在一起。
好容易盼得三年服满,便赶进京去,要想走了门路,去选个好好的缺。正是:
膏粱子弟,不知稼穑之艰;纨绔郎君,忽起簪缨之想。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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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回 谋补缺观察入都 受苞苴奸奴作弊
却说康观察自从他老太爷死后,在家里头守制三年。这几年里头也不知闹了多少希奇古怪的顽意儿,早把他老太爷的一份家资去了十分之五。康观察想着,尽着这般的坐吃山空,也不是个长局;算来算去,只有还是去做官。自己本来捐了个候选道在身上,不如趁着自己年富力强的时候到官场里头去混一下,或者混得出什么好处。打定了主意,便带了几万银子的汇票赶进京来,拣了杨梅竹斜街的一家高升店住下。先拜了几天同乡,要想找个门路,却一时找不出来。康观察十分焦急,便有几个同乡京官和他说道:“你要找门路,不用到别处去混找,只要去找吏部的书办;找到了和他商议,没有不妥当的。”
看官听着,原来这个各部的书办,京城里头人都叫他作部办,最会营私舞弊,纳贿招权,差不多比那各部尚书的权柄还要大些。你道这个是什么缘故呢?一个小小的书办倒反比尚书的权柄大些,这句话儿讲出去给人听了,那一个肯相信,岂不是在下做书的有心说谎么!原来这个里头另有一个自然的道理在内,并不是在下做书的平空掉谎。看官们请休性急,待在下做书的一一道来。
那各部尚书虽然权重,却都是由别处调来的,三年也是一任,五年也是一任。
部里头情形不熟,办起公事来就也只好将就些儿。这班部办却是世世代代世袭下来的,从小的时候就把本部的历年档案,记得烂熟在肚子里头。那些部里头的司官,那里有他这般本事!我们中国的向例,办起公事来都要照着例案办的;没有例案可援的,便要请旨办理。每每的堂官接了一件公事,便交给那班司官,叫他援例办理。
司官那里记得部里这些档案,就只好来请教这班部办了。这班部办趁着这个当儿,便上下齐手的作起弊来。譬如这件事情部办已经得了贿赂,明明可以驳斥的,他一定要想着法儿引出一个例案来叫你核准;要是这件事情部办没有得到钱,明明可以批准的,他也一定要找出一个例案来叫你驳斥。你想,一个部里头历年案卷堆积如山,也不知有多少,除了这些部办,别人那里记得尽许多!那怕你一样的两件公事,同是一天的日期,同是一般的情节,他得了这一边的钱,就拉出某人某人的旧案来照例核准;那一边没有走他的门路,他就有本事又去拉出某人某人的旧例来平空驳斥。那班司官只图省事,那里还去管他们的得贿不得贿,作弊不作弊!那班堂官又都是尸居余气的,过得一天,便是两个半日。就是明知道他们在外面作弊,无奈本部办公都仗着这班部办,一天也离不了他们,也就只好眼开眼闭的装着糊涂,不去多管。看官,你道这些部办可利害不利害!
在下做书的做到此间,便又有一位友人不相信在下的说话,对着在下说道:“你这个话儿我就有些信不过。那部办不过是部里的一名书吏,那里就会这么利害起来。就算那些尚书、侍郎不知本部的情形,不熟本部的例案,那班司官也有二三十年还在一个部里头当差的,难道就没有一个熟悉例案的么?”
在下做书的听了笑道:“你的话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也细细的想一想这个里头的情形,再说别的。你想他们那班部办,从小儿不做别的事情,只捧着这些例案,当他四书五经一般死命的揣摩简练,还有父兄在那里细细的教他,自然的熟能生巧,好像是他们的看家本事一般。至于那班司官,从小儿先要揣摩八股,又要学些词章,还有什么策论表判的,已经闹得他一塌糊涂的了。再到后来中了个进士,分了个部曹,他心上又在那里算计如何如何的钻谋外放,如何如何的打点升官。成日成夜的把那一团卑鄙势利的思想横放在肚子里头,连那以前没有做官之前藏在肚子里头的一点良心,都汩没得干干净净的了,那里还有工夫来留心这些事情!况且他们那些司官们在部里头当差,那一个不想放个外官?那一个不想高升上去?不是打算一生一世在部里头混的。比不得那些部办,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吃的也是本部,穿的也是本部,用的也是本部。有百年的部办,没有百年的堂官和司员。你只要细想一想,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那位友人听了在下这一番说话,低着头想了一想,便道:“照这样的说起来,一个部里头只要用个部办就够了,又何必要什么尚书、侍郎呢!”在下做书的听了,叹一口气道:“我们中国的事情向来如此。你认着那些尚书、侍郎大人先生有什么出类拔萃的大本领么?只要有部办的学问,已经是好的了,那班不如部办的还多得狠呢!就是如今的那班地方州县,难道一个个都是熟悉民情、谙练吏治的么?官场衮衮,宦海茫茫,我们又何从说起呢!”在下的那位友人也就长叹一声,默然不答。
如今闲话休提。只说康观察听了同乡的话儿,便同了一个同乡的内阁中书叫做张伯华的,同着他去找到了一个有名的部办,姓刘,号叫吉甫,住在绳匠胡同里头绝精致的一所宅子。康观察到了门前停了车,心中想道:“这所宅子倒像个什么一二品大员的住宅,若不讲明了是个部里的书办,外面那里看得出来?”想着,等了一回才请了他们进去;在一个客厅上又等了好一回,方才见这个刘吉甫匆匆的走了出来。见了张伯华笑道:“咱们多日不见了,一向可好?”张伯华连忙立起来。康观察也跟着和他客气了一阵。
刘吉甫略谈了几句,便问康观察道:“咱们一向少亲近得狠,今天同伯华兄光降,不知有什么见教的事情没有?”张伯华便道:“这位康己翁有件事儿,要奉求你老哥和他想个法儿。老哥如不嫌亵渎,请屈驾到饭庄子上坐一回儿,我们好慢慢的商议。”刘吉甫笑道:“不瞒你老哥说,兄弟今天还有些穷忙,不能出去。那饭庄子上的饭也没有什么吃的。我说句放肆的话,今天你们两位既然赏我兄弟的光,竟请不必客气,就在这里吃个便饭。不过没有菜,简慢些儿。”康观察还没有开口,张伯华知道刘吉甫的性情向来爽快,便也点头答应。
刘吉甫说了几句话儿,就说一声“失陪”,竟自走了出去。出去了好一回方才进来。张伯华便把康观察的来意和他说了一遍,又说:“这件事情总要请你老哥推我的情,帮个忙儿。至于谢仪一节,只要请你老哥吩咐一声,自然如数送过来。”
说着,早已摆上饭来,四盆四碗,还有一壶酒,虽然样数不多,却十分精致可口。
刘吉甫让他们坐下,一面吃着,一面细细的盘问康观察的捐官是在那一案的,什么年分,交了多少银子?康观察一一说了。
不一时吃完了饭,大家洗漱已毕,只见刘吉甫侧着个头,口中不知念些什么,又轮着指头算了一会,忽然笑道:“果然早得狠呢。”便对康观察笑道:“依着你老兄的这个班子,若要照例轮选起来,只怕还要好几年呢!如今在你前面还有四个压班的。要等这四个都选了出去,方才轮你得着。这还是没有岔子的说话。要是半路上跑出一个压班的来,那就还是一个不中用。如今外省道员出缺的又狠少,就是出了缺,又都是一次部选、一次外简的,像你这个班次,只怕三年五载候不着也不算什么。”
康观察听了心上着急起来,便和张伯华附耳说了一回,叫张伯华托他设法。张伯华正要开口,只听得刘吉甫慢慢的说道:“这个道缺,比不得什么州县;事情大了,上头的一班堂官们在这个里头也狠留心。今天要是换了别人来和我讲这个话儿,我兄弟也不是轻易答应的;无奈我和伯华兄相识多年,难道说这点儿情面都没有?
在你们两位老兄分上,做兄弟的自然要和你们两位设法效劳。依我看起来,只要把你老哥的名次和那几个压班的倒个过儿,回来外省出了道缺,就挨着你老哥轮选,这是妥当不过的事情。大约迟则三月、早则月余,你老哥就好到任。至于谢仪的一层,不瞒你们两位说,我兄弟平日之间也专爱的结交朋友,不是那只认得钱不认得人的人物。这件事儿,一则多蒙康己翁见爱,不去找别人,却来找我;二则我和伯华兄知己朋友,情面难却,并不是想什么钱。但是这件事儿不是我一个人的首尾,不得不点缀他们一下。至于我兄弟自己身上的什么谢仪不谢仪,咱们自家兄弟竟请不必客气就是了!“
张伯华知道刘吉甫的脾气,便道:“多谢老哥费神,但是究竟怎样的一个数目,还要请老哥核算一下。”刘吉甫听了,便取过一面算盘来滴沥搭拉的算了一阵,便对张伯华笑道:“里里外外的使费,一古脑儿要三万五千银子,这还是看你老哥分上,别人拿了五万银子,我还不见得答应他呢!”康观察听了刘吉甫的话儿,心上吃了一惊,暗想:“自己通共带了三万银子,家里头的钱所存不多,如今他一开口就要三万五千银子!”心上有些踌躇不决起来,一时答应不出,只看着张伯华的脸,和他使个眼色。正是:
衣冠扫地,侍中之貂尾何多;犬马登堂,灶下之羊头如许。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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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回 严选政部办吃虚惊 出奇兵名优施巧计
且说康观察听了刘吉甫要三万五千银子,就不觉心上一惊,便立起身来走过去,悄悄的和张伯华说了一回。张伯华便陪着笑脸,对刘吉甫道:“兄弟还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儿,要和你老哥商量。”刘吉甫听了,心上也有些明白,便道:“你有什么话儿,只顾讲就是了。难道咱们这样的交情,还有什么通融不来的事情不成?”
张伯华听了,便拉着刘吉甫,两个人在一起坐下,婉婉转转的讲道:“方才你老哥讲的数儿,康己翁知道狠便宜,他心上也十分感激,那里还有不愿意的道理!无奈他也有一个苦情,要请你格外原谅他些。他现在只有三万银子,还有五千一时凑不出来。又知道你老哥办的清公事,不是和市上买东西一般,可以争多论少得的。他的意思,想先付三万银子,还有五千银子请你和他暂时垫付一下,随后再缓缓的归还。但是这件事儿,已经承了你的盛情和他谋干,没有什么好处到你身上也还罢了,倒反要你和他垫起钱来,他自己讲不出,托我和你说一声儿,不知你心上怎么样?”
刘吉甫听了,心上也知道康观察的意思想要少出五千银子,却又不好意思一定怎样的和他争论,索性说得好听些儿。想要不答应,无奈张伯华的这番说话实在说得情理兼到,推却不来,只得微微一笑道:“伯华兄,咱们大家都是明白人,打开桶子讲亮话,还是这么样罢:如若康己翁得了个好缺,这五千银子是不能少的,总算给他们吃个喜酒;或者缺分平常,不见得怎么好,这一笔钱也就不必拿出来了,总算我姓刘的结个朋友。何如?”张伯华听了,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同着康观察说了几句客气话儿,两个人一同回去。
康观察就把那一张三万两银子的汇票拿了出来,交给张伯华,托他明天送去。
张伯华起先不肯一个人送去,定要同康观察一同送去。康观察道:“你这个人何必这般拘执,难道我还信你不过么?”张伯华听了方才接了过来。想着几万银子的事情不是顽的,便不等明天,立刻又坐了车赶到绳匠胡同来。见了刘吉甫,把银票交代清楚,便要告辞。刘吉甫苦苦的留住,对他笑道:“这一笔钱咱们在里头经手的人,照例有个九扣的,一共三千银子,咱们两个人两下平分。方才你们两个人同在一起,所以我也没有提起。”张伯华听了喜出望外,自然乐得收领的了。
两个人谈了一回,张伯华问起康观察的这件事情怎样的一个调法?刘吉甫便也细细的把调换的法儿和他讲了一遍。张伯华低头想了一想道:“这样办法,我看不见得怎样妥当罢。万一个上头查了出来又怎么样呢?”刘吉甫笑道:“这个法儿在当时是一万年也查不出来的。除非后来查拣别件公事案卷,一个不防备查了出来,也或者有的。但是到了那个时候,他心上知道自家错了,断不肯认真追究的。要是认真追究起来,我们虽然要担不是,他自己先有了个失察错误的处分。所以那班堂官就是明知道我们作弊,也无非打个哈哈就过去了,历来都是这个样儿。”张伯华听了也微微一笑道:“照你这些说话看起来,难道那班堂官就没有一个弊绝风清的么?”刘吉甫道:“也有时遇着了个难说话的堂官,不许我们作弊。我们又有一个挟制他们的法儿,会齐了合部的大小书办一同告退。他们那班堂官,离了我们是一件公事也办不来的。这样的一来,他没有法儿,也就只好听凭我们去怎样怎样的了。
老实对你讲罢,我们本部里头的公事,要准起来,件件都是准的,要驳起来,件件都是驳的。“张伯华听了不懂,连忙问什么道理。刘吉甫道:”一样的两件公事,今天准了你的,明天驳了他的;也有今天驳了你的,明天却准了他的。所以我们在部里头当差的人没有作不来的弊,没有准不来的事情,也没有驳不来的案件。只怕撞着了个不顾前后不受情面的堂官,一味的和你混闹起来,那就糟了。“张伯华听了口中不说什么,只心中暗想:怪不得这班部办这般利害,也有这些道理在里头。
想着便起身告辞,又到康观察寓中坐了一坐,便也自己回去。
康观察自从出了这三万银子以后,天天坐在寓里头等候消息。隔了一个多月,刘吉甫来给他报信说:“如今浙江杭嘉湖道缺出,恰恰是应归部选。你的事情我已经和你打点得好好的,你只要预备谢恩就是了。”康观察听了心中大喜,呆呆的等了两天,连店门都不出。
这一天康观察刚刚起身洗脸,忽见刘吉甫大踏步走进来,脸上的神色十分不快,见了康观察,只说一句:“你的事情坏了。”康观察听了心中大惊,连忙问什么事儿。刘吉甫拍着手道:“你的事情我已经和你安排得停停当当的了。那里知道,昨天晚上忽然被堂官查了出来。如今正在那里查核例案。这件事情闹了出来,虽然没有什么大事,不过认个无心错误便过去了。但是你白白丢掉三万银子,叫我怎么对你得起呢!”
康观察听了,一时只急得目定口呆,做声不得,连忙问道:“好好的,怎么又会被他们查了出来?”刘吉甫道:“也是合该有事。我们本部的一个同事,和堂官的侄少爷有些亲戚,前天喝醉了酒,无心露了口风,今天就闹出这个乱子来。”康观察听了,心上二十四分的着急,便问:“可有什么解释的法儿没有?”刘吉甫道:“法子是有,只不知道你肯不肯。”康观察道:“我自己身上的事情,那里倒有什么不肯!只不知竟是个什么法儿,可妥当不妥当?”刘吉甫道:“这会儿且慢些提起,去请了张伯翁来,我们大家商议一下再说。”
康观察听了,也不好一定再问,只得叫人立刻去请了张伯华来。刘吉甫和他交头接耳的商量了一会,定了主意方才和康观察说,只要如此如此。康观察听了呆了一回,道:“别的不必说他,倒是这几千银子一时那里去找呢!”刘吉甫一面笑道,一面从靴统里头取出一个小小的靴页,拣出两张银票递给康观察道:“承你老哥瞧得起我,咱们总算是个知己朋友,要是这点事儿都不预先和你打算一下,那还算什么朋友!”康观察接过银票来看时,只见齐齐整整的三千一张,二千一张,心上方才放心。便也随口谢了刘吉甫几句。刘吉甫哈哈笑道:“算了,不用客气了。咱们如今就去讨个信儿罢。”说着便催着康观察套起车来。
三个人一同到了一处地方,大家下车进去,里面早迎出一个十六七岁的美少年来,生得粉面朱唇,细腰窄背。这个时候,正是十一月天气。这少年穿着一件淡密色缎子猞猁皮袍,上面衬一件枣红色缎四围镶滚的草上霜一字襟坎肩;头上戴着瓜皮小帽,迎面钉着一颗珍珠,光辉夺目;脚上薄底缎靴。一见了他们三个,便满面添花的说道:“三位老爷请里面坐。”把他们邀进一间绝精致的书房坐下。先问了康观察的名姓,便对着康观察略略的把腰弯了一弯,好像要请安的样儿。刘吉甫连忙一把扯住道:“康大人是自己人,不必客气。”那少年听了,回起身来也略略的朝着他们两个点一点头,笑迷迷的口中说道:“你们两位是常来的,我就大胆放肆了。”刘吉甫连忙笑道:“老佩,今天你和我这个样儿可是该的么!你把我们当起客人来了,快快的请坐了,好讲话。”那少年听了微微一笑,便轻轻的把身躯一扭,一个转身便坐在张伯华下首,那转过身来的时候,两面的衣裳角儿都是纹风不动。
真个的一身身段,圆转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