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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十二月里头和我讲的话儿,也不知是那个混帐东西的口中讲出来的。我只算自己糊涂,上了你的当就是了!“
陆韵仙的意思,本来原是有心激怒马山甫,好叫他从此不来。如今见了马山甫这般生气,正中下怀,不慌不忙的在那里看着他冷冷的笑。听了马山甫说出这几句说话来,刚刚枭了他的痛疮,不由得面上一红,两朵嗔霞从腮颊边直泛过来。略略的顿了一顿,也大声说道:“倪吃仔格碗把势饭,来格才是客人,呒拨啥格愿意勿愿意。倪也蛮明白来浪,耐来浪倪搭做做勿高兴哉;勿知看中仔格啥人,要想跳槽过去,实梗洛碰碰扳倪格差头。格末老实搭耐说仔,上海滩浪像耐实梗格客人,蛮多来浪,呒啥希奇。耐高兴多照应照应,勿高兴少照应照应,倪也勿见得来拉牢仔耐!客人有仔铜钿,勿怕做勿着倌人;倌人挂仔牌子,勿怕做勿着客人。耐心浪勿高兴末,随便耐去耶哼末哉!耐说上仔倪格当,倪倒问声耐:耐到底上仔倪啥格当哉?阿是倪骗仔耐格铜钿呢,还是骗仔耐格人?就算耐真格上仔倪格当末,也是耐自家情愿上当格,勿关得别人啥事。”正是:
妙粲莲花之舌,气煞瘟生;横遭白眼之讥,伤心冤桶。
不知马山甫说些什么,请看下文便知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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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回 忍恶气冤桶无颜 遭白眼瘟生致病
且说马山甫一腔盛怒的同着王安阁跑到陆韵仙那里去,只指望大大的数说他一场,出出这一肚子的闷气。不料陆韵仙有意要和他过不去,非但不肯自家认错,而且还连嘲带笑的顶撞了他一番,只把一个马山甫气得无可如何,眼瞪瞪的看着陆韵仙的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得说道:“总算我瞎了眼睛,一时晦气,平空的要住在你这里。如今也不必说了。”一面说着,一面喝叫家人收拾行李,立刻搬到轮船公司去。
陆韵仙听了也不留他,只淡淡的说道:“倪搭小地方,耐马大少勿中意,勿肯赏光,倪也勿好留耐。倪搭有啥怠慢格地方末,请耐马大少包涵点,勿要动气。”
马山甫这个时候已经气到极处,浑身乱颤,面白唇青,只连连的在那里催着家人快些收拾,陆韵仙说的话儿一句也没有听见。坐在那里等了一回,等得那家人收拾停当,便同着王安阁立起身来,对着陆韵仙要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勉强冷笑道:“今天大年初三,我也不说什么。但愿你以后做的客人大家都好好的有始有终,不要像我这个样儿。”陆韵仙听了马山甫这句的话儿,不觉良心发现,面上一红,别转头去。
马山甫赌气同着王安阁走出陆韵仙大门,回到轮船公司来。马山甫埋怨王安阁:“为什么不帮着我骂他几句?”王安阁摇一摇头道:“我刚刚开口说了几句,他就夹七夹八的把我取笑了一场。他们吃把势饭的,那一张嘴练得就像个纯钢锥子一般,翻来覆去的凭着他怎么说法。你我们那里说得过他?”马山甫听了,想了一回道:“照你这样的说起来,白白的受他一场糟蹋,难道就是这样的罢了不成?”王安阁道:“你想有什么法儿?就是依着你的话儿,他也没有什么大不是,不过是有心怠慢客人,情形可恶。倌人们怠慢客人,也是上海滩上常有的事情,算不得什么希奇。就是他明明白白的自家承认有心怠慢你,你又把他怎么样?还是和他到茶会上去讲理呢,还是为了这般小事,和他到新衙门去打官司呢?”
马山甫听了想了一想,觉得王安阁的话也狠不错,实在没有什么法儿,便气忿忿的说道:“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约几个朋友去打掉他的房间,你看好不好?”王安阁连忙摇手道:“上海地方比不得内地,万一个他们去报了捕房,你又怎么样呢?”
马山甫道:“就是他报了捕房,我们也不见得吃亏。”王安阁道:“虽然如此,难道我们还为了这件事情和他打官司么?况且到了那个时候,你说他有心怠慢,是没有凭据的事情。我们打毁他的房间,却是件犯法的举动。万一个外国人说我们违背了他的马路章程,一定要公事公办起来,罚几个钱还在其次,我们的面子又放在那里去呢?你只要前前后后的想上一想,就知道这件事情不是可以动得蛮的。”
马山甫听了一言不发,只低着个头,坐在那里,王安阁和他说话他也不答应。
到了晚上,连晚饭也不肯吃。王安阁劝了他一回,马山甫只是给他一个不开口,王安阁也只得由他。一会儿大家睡觉,马山甫衣服也不脱,只和衣躺在床上。王安阁劝他宽了衣服再睡,他也不肯,王安阁只得自去安歇。
到了明天早上,王安阁绝早起来,走到马山甫房里来看他。只听得马山甫睡在床上,口中不住的在那里哼哼唧唧的哼。王安阁连忙揭开帐子看时,只见马山甫一个脸儿都烧得通红,合着两眼睡在那里。王安阁见了这般形状,心上便吃了一惊。
叫了两声,马山甫也不答应,只是昏昏的睡着。
原来这位马山甫出身富贵,平日之间父母溺爱,奴婢承迎,一呼百诺,要一奉十,从来没有受过这般的闷气。如今平空碰了这样一个钉子,自然的怒填肺腑,气塞胸膛。更兼以前和陆韵仙彼此要好的时候深情宛转,恩爱缠绵,海誓山盟,千金一刻。春宵苦短,双飞蛱蝶之图;宝帐四垂,同命鸳鸯之影。未免的朝朝交颈,夜夜成双,欢乐得过度了些,自然就把身体淘碌得虚弱起来。又受了陆韵仙这般怠慢,把天大的气恼都郁在心里,发作不出,登时就生起病来,满身发热,神识不清,来势十分沉重。王安阁见他病到这般模样,便不由的慌了手脚,连忙请了医生来和他诊脉。这个医生姓庄,外号叫做庄一帖;因为他两耳重听,大家又叫他庄聋聱。
当下庄聋聱看了马山甫两手的脉,又看了舌苔,细细的问了病原,只是摇头,口中说道:“这个病势来得不轻,你们须要小心些儿。”说着便提起笔来,忙忙的开了一张方子,递给王安阁道:“吃了这帖药再看情形罢。”一面说着,一面立起身来。
王安阁听着他这般口气,心上甚是担惊,便道:“请先生细看一看,他这个病究竟能好不能好?”庄聋聱见他啰苏,心中便有几分不快,冷笑道:“我们做医生的,只会给人治病,要保着别人不死,那是办不到的事情。就是我们自己,将来也要死的,难道做了医生就会有什么不死的秘诀不成?”
王安阁平空受了他一场抢白,不觉心中不快起来,暗想:怎么这个医生这般无礼?待要和他争论几句,却转念头想道:今天是请他来看病的,何必和他斗口?想到这里,便忍住了不开口。等得庄聋聱走了,连忙叫人去赎了药回来,自己看看煎好了,给马山甫吃了下去,却也没有什么动静。
不料过了一天,到了夜半的时候,马山甫忽然沉重起来,口中谵语,身上烧得就如炭火一般,头上却没有一些汗气,昏昏沉沉的连人都不认识。时时刻刻的在床上坐起身来,掀开盖的棉被,要走下床去。口中只嚷着要到陆韵仙那里去,问他为什么这样的没有良心。慌得王安阁连忙把他按住了,仍旧捺他睡下,闹了一夜。
王安阁十分着急,恐怕马山甫有些好歹,他一个人担不起这般郑重,便想起章秋谷来。马山甫常常的和他讲起,章秋谷的为人怎样的缓急可恃,怎样的仗义多才。
王安阁本来原和秋谷相识,听了马山甫这般说法,觉得心上十分佩服这个人。如今忽然想起他来,便立时立刻的赶到章秋谷公馆里头去,把章秋谷拉了出来。在马车里头,方才把这件事情的始末根由,一一的和章秋谷说了。
秋谷不觉大怒道:“天下那有这样的事情!一个吃把势饭的倌人竟敢这般放肆,真是没有王法的了!或者这个里头另外还有什么缘故,也未可知。”王安阁道:“这里头有别的缘故没有,我也弄不清楚。据山甫自己口中讲起来,却没有什么别情在内。”正说着,马车已经到了公司门外,停住车轮。
秋谷和安阁都跳下马车,走进去见了马山甫。只见他脸上通红,浑身发热,连嘴唇都是紫黑的。见了章秋谷也不认识,只是忽笑忽哭的,口中混说。秋谷见了这般病势,不由得也是吃惊。便走上去,把手向马山甫头额上边一摸,只觉得炙手可热,烧得甚是利害。秋谷取过几张药方来看了一看,只见方子上开的药味,都是些荆芥、防风、陈皮、甘草,一派稀松的药。秋谷看了道:“这些药都是不中用的。
病势重到这般田地,怎么还吃这些平平常常的药?“说着,便低着头想了一想。
王安阁在旁看了,也不知他想的什么,只对着秋谷说道:“这件事情真是累赘,偏偏的病在这个地方!万一个有些好歹,这个干系放在那一个身上呢?”说着心上二十四分的着急,咳声叹气,顿足捶胸,只急得在屋子里头走来走去的,四面乱转。
秋谷见了便和他说道:“你也不必这般着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意外祸福,那里预先料得定?又不是你害他生病的,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倒是他们老太太那边,该应打个电报去通知一下,这才是个道理。”正是:
三更怪雨,凄凉病榻之禅;一夜西风,憔悴无家之客。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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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回 发电信开函惊老母 抱不平疗病出奇方
且说章秋谷见马山甫病势这般沉重,心上也觉得有些不妥当,便和王安阁商量,先打了一个电报到常熟去给马山甫的老太太。只说马山甫病危,要请他老太太赶紧到上海来,和他设法疗治。一面又和王安阁说道:“据我看起来,我们这位老表叔的病,分明是被陆韵仙气出来的,吃这些草根树皮那里中用?不如还是去把陆韵仙设法叫来,叫陆韵仙在他面前自家认错,好好的安慰他一番。解铃还仗系铃人,或者竟有效验,也未可知。”王安阁听了道:“你的话虽然有理,无奈陆韵仙这个烂污货十分可恶,他不肯自家认错,我们有什么法儿呢!”秋谷笑道:“这个不难,待我去和他讲就是了。老实说,也不怕他不肯。”
王安阁口中虽然在那里答应,心上却狠有些不相信的意思,面子上却不好说出来。章秋谷见了王安阁这般模样,心上早已明白,便对王安阁说道:“这个时候,已经差不多十二点钟,我就到清和坊去,把陆韵仙立刻叫来。”说着便匆匆的跳上马车,一口气赶到陆韵仙院中。
陆韵仙刚才起来,正在那里梳洗,见章秋谷走了进来,心上虽然有些诧异,却只说他是来找马山甫的,笑迷迷的起身让坐,口中说道:“章大少,阿是来寻马大少格?马大少勿知为仔啥格事体,前日仔搭倪反仔一泡,搬仔物事去,倒说就此勿来哉呀──”
秋谷不等他说下去,便截住他的话头道:“如今闲话少说,你们那位马大少为了你的事情在那里生病,病得九死一生。你们总算是老相好,难道不去看看他么?”
陆韵仙听了呆了一呆道:“耐格闲话说得勿明勿白,啥格马大少为仔倪格事体勒浪生病,阿是真格呀?”秋谷微微一笑道:“我们客客气气的,难道我在你面上会讲假话不成?”陆韵仙听了,心上觉得甚是诧异,口中说道:“马大少生病末,勿关得倪啥事啘。为仔倪啥格事体呀?”秋谷道:“据他自己讲,是给你气出来的。我也不知道你们两个人究竟是怎么的一件事情。”
陆韵仙听了顿了一顿,还没有开口,那站在他身后和他梳头的娘姨便插口说道:“格末真正阿弥陀佛,天理良心!马大少来浪倪搭,倪先生一径搭俚蛮要好。啥格俚自家生病,倒说是拨倪先生气出来格呀!”秋谷道:“如今也没有工夫来讲这些闲话,只要请你梳好了头,立刻到轮船公司去看他一趟,好好的安慰他一番,或者他这个病竟会好起来,也是论不定的。”
陆韵仙听了,正在那里沉吟不决,那娘姨又连忙说道:“马大少生病末,豪燥请郎中先生看嗫!倪先生咦勿是郎中先生,去做啥格事体呀?”秋谷听了,正色向陆韵仙说道:“据我看来,今天是一定要请你去一趟的。马车现在门外,你梳洗好了,我们一同去罢。”陆韵仙低头不语。那娘姨又向陆韵仙使一个眼色道:“昨日仔王大人说,要搭耐坐马车呀。到仔马大少格搭转来再坐马车,阿来得及呀?”
秋谷听了那娘姨的话儿,心上觉得狠有些儿不高兴。又见陆韵仙低着个头,在那里踌躇不决,暗想我好意留还他们的面子,好好的和他讲,他们倒这样的不识好歹起来。既然如此,我也乐得教训他们一顿,借此好燥燥自己的脾。想罢,便忽然变转脸皮,对着陆韵仙冷笑道:“你不用在那里踌躇不决。老实和你说,吃了把势饭的人,身体就不是自己的。今天你愿意去,也要你去上一趟;你就是不愿意去,也要你委屈一下,去上一趟。我劝你还是爽爽快快,同着我快些去罢。”
陆韵仙听了章秋谷的话儿,说马山甫的病势十分沉重,心上本来有些害怕。如今又听得秋谷这般说法,未免心上也就有些不快活起来,便也冷冷的笑道:“依仔耐章大少实梗说起来,是倪一定要去格哉?不过倪今朝轧实有点事体,呒拨工夫,阿好明朝去仔罢。”秋谷慢慢的道:“不管你有工夫没工夫,一定要请你今天去一趟。”
陆韵仙听了心上更加不快,便似怒非怒的瞅了秋谷一眼道:“既然章大少实梗说法,倪倒说句笑话,比方倪定规勿去末,耐章大少那哼弄法?”娘姨听着章秋谷的话儿说得这般强硬,心上狠不愿意,也在旁边笑道:“真格比方倪先生勿肯去末,耐章大少阿有啥格法子?”
秋谷听了,不慌不忙的道:“天下的事情,总无非是讲个情理。况且你们把势里头的人,虽然是末等的生涯,却是头等的规矩。好好的客人,既没有欠你们的钱,又没有嫖你们的帐,平空的把他这般怠慢,这里那里来的规矩?你们倒讲给我听听,也好叫我见识见识。”陆韵仙和那娘姨起先听了章秋谷的话儿,还只道他是随口讲的顽话。如今见秋谷正颜厉色讲出这几句话来,字字当行,言言有理,方才吃了一惊,知道章秋谷不是个好缠的人物。
陆韵仙想了一想,方才开口说道:“章大少,耐勿要去相信马大少格闲话,俚耐一塌刮子才是瞎说。倪搭待俚一径才是客客气气,啥格怠慢勿怠慢呀。”秋谷听了哈哈的笑道:“明人面前不讲暗话。我章秋谷既不是那种没用的瘟生,又不是那般颟顸的饭桶。你们在我面前,也不必讲这样敷衍的话儿,只老老实实的,给我讲了真话就是了。”陆韵仙听了口中还想支吾。秋谷接着说道:“如若你们一定不肯讲出来,我也不能勉强。只怕你们今天在我面前敷衍得过去,回来到了茶会上的时候就敷衍不过去了。”陆韵仙听得秋谷话风利害,便又吃一惊,连忙转口笑道:“倪也不过说说罢哉。耐章大少面浪,阿有啥勿去格道理?”秋谷微微一笑,也不开口,看着陆韵仙梳好了头,立起身来换了一件衣服。
秋谷又对他说道:“你和马大少大家好好的,怎么会平空闹出这样的岔子来?
这里头究竟是个什么道理?其实去年我在这里吃酒的那一天,看着你那般模样,就知道有些不妥。马大少糊里糊涂的看不出来。究竟你们为了什么原由,要和他这样的过不去呢?“
陆韵仙听了,便袅袅婷婷的走过来,拉着秋谷的手,到榻上并肩坐下,细细的把马山甫如何不肯借钱,本家和房间里娘姨如何的背地里埋怨他,前前后后的许多情节一一和秋谷说了。秋谷方才明白,笑道:“我本来原在这里诧异,你们两个人以前既是这般要好,为什么忽然这般的大决裂起来?但是这件事情,马大少虽然自家不好,你们却也过分了些。吃了堂子饭,就有堂子里头的规矩,怎么把房间里头的客人赶了出来,让别人在房间里摆酒,这又是那里来的规矩?”
那娘姨听了还想遮盖,便又插口道:“勿瞒章大少说,格日仔倪间搭格房间轧实勿空,才是客人笃定好来浪格。”秋谷听了,瞪了那娘姨一个白眼道:“你这样的话儿,只好对着姓马的讲,怎么对着我也说出这样的话来!就算依着你的话儿,那一天的房间都是客人预定,马大少是住在你们这里过年的长客人,难道不是预定的么?难道别人可以定你们的房间,姓马的就定不得的么?老实和你们讲罢,你不用在我面前讲这般大话,就是林黛玉、金小宝这样的红倌人,在正月十五以前,也没有多少吃酒的客人。不要说你们先生算不得什么有名的红倌人,那里会有这般生意。你难道把我也当作马大少么?”
一席话,说得那娘姨闭口无言。陆韵仙脸上却添了一层红晕,瞟了那娘姨一眼道:“耐阿好少说两声,唤唤喤喤,勿知算啥格样式。”说得那娘姨撅着个嘴跑了开去。陆韵仙方才拉着章秋谷笑道:“一塌刮仔才是倪格勿好,耐章大少勿要动气。
故歇随便耐要那哼,倪总呒啥勿肯。“说着不觉脸上又是一红。秋谷不觉一笑道:”这件事情本来不干我事,我不过出来抱个不平罢了。我也没有什么生气,我也不要什么。我就要什么,也没有这般福分。“
陆韵仙见秋谷的话儿说得针锋相对,瞅了秋谷一眼,低下头去。秋谷道:“你们那位马大少,病重得狠,如今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同去看他一看。”陆韵仙听了,便懒懒的立起身来,也不带娘姨,同着秋谷上了马车。
秋谷在马车里头又教了他几句说话,说着又对他笑道:“你只要把初次哄骗马大少的那些勾心摄魄的话儿,翻过来和他再讲一遍,管保他的病就会立时立刻的好起来。”陆韵仙听了,红着脸,把秋谷打了一下道:“倪骗马大少啥格闲话介,阿是耐听见格?”秋谷笑道:“你也不必瞒我。倌人们和客人相好,总有几句山盟海誓的话儿,方才拉得住客人们的心。这是你们做生意不得不如此,有什么不好意思?”
陆韵仙被秋谷顶住了,没有话说,只得笑道:“听耐实梗说起来,比仔倪做倌人格再要熟点,像煞耐倒是格倌人出身。”秋谷听了,也笑道:“我好意教你,你倒反把我取笑起来。如今世上的人,真是没有良心!”
秋谷和陆韵仙一面说着话儿,那马车走得飞快,不一刻,早已到了轮船公司门外。秋谷同着陆韵仙急急的走到里面。马山甫一个人睡在那里,口中还在那里喃喃的说着谵语道:“你们同我到清和坊,我要问问他,为什么这样的和我过不去?”
秋谷听了也觉心酸,便指挥陆韵仙,叫他走上前去。陆韵仙见马山甫病到这般模样,心上也觉得有些害怕起来。正是:
爱河滚滚,难浮灵府之槎;情海茫茫,不见回头之岸。
不知马山甫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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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回 抱沉疴三宵占勿药 起乡心千里整归装
却说章秋谷同着陆韵仙来看马山甫的病,陆韵仙走上一步,看着马山甫病到那般模样,昏沉不醒,遍体发烧,心上不觉有些害怕,趑趄着脚儿不敢走近身去。章秋谷见了,便和他说道:“你不用害怕,且走过去叫他一声,看他知道不知道。”
陆韵仙听了,没奈何只得走近床前,低低的叫了一声:“马大少。”马山甫仍是不应,只合着眼睛呼呼的喘气。陆韵仙又叫一声,马山甫又不答应。陆韵仙到了这个时候,由不得天良发现;想着那往日的缠绵,看着他这般的委顿,心上一酸,两行珠泪直挂下来,不由得轻移莲步,走到马山甫的身旁;就在床沿上坐了下来,一手拉着马山甫的手,低下头去,在马山甫耳边叫了一声。
说也奇怪,马山甫病了几天,热得昏昏沉沉的,连人都不认得。吃下药去也如石投水,不见一些儿效验。如今听了陆韵仙叫他一声,好似触着了电气一般,登时浑身一震,睁开双眼,把陆韵仙看了一看,忽然说出话来道:“我病了几天,你也不来看我一看。”陆韵仙见马山甫忽然和他说起话来,竟是清清楚楚的,不像个病重的样儿,心上也不由得暗暗称奇。王安阁站在门外,看了也觉得甚是诧异。章秋谷更是眉飞色舞的,看着王安阁道:“何如?”王安阁只点一点头,微微含笑。
陆韵仙又对马山甫低低说道:“马大少,耐啥洛好好里生起病来哉呀,耐自家保重点嗫。”原来马山甫病了几天,心上糊里糊涂的,把陆韵仙和他过不去的事情,都忘得干干净净。如今听得陆韵仙问他为什么生病,猛然把这件事情记了起来,呆呆的看着陆韵仙。看了一回却说不出什么来,只对着陆韵仙长叹一声,流下两点眼泪。
陆韵仙见了,心上狠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连忙取出一方丝巾和他拭泪,在他耳旁轻轻的说道:“耐勿要实梗动气,一塌刮仔格事体,才是倪勿好。耐自家身体要紧,豪燥点好好里养病,勿要去心浪瞎转啥格念头。阿晓得?耐来浪倪搭,也总算老客人哉,倪有啥得罪耐格场化末,耐包荒点,勿要捉倪格过意。耐有啥闲话,只管搭倪说末哉。就是耐心浪向勿舒齐,骂倪一场,打倪一顿,倪倒也呒啥希奇。
像实梗气坏仔耐自家格身体,啥犯着呀!“马山甫听了陆韵仙这几句话儿,一霎时好像那甘露沁心,醍醐灌顶,登时精神就爽快了许多。觉得这几句温柔宛转的话儿,甜迷迷的钻进耳朵,软融融的直走心脾,五脏六腑没有一处不走到,浑身骨节没有一根不松爽,直比那华佗、扁鹊的神方,起死回生的灵药,还要效验些儿。
停了一停,马山甫心上还有些糊里糊涂的不得明白,便问着陆韵仙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那一个叫你来的?”陆韵仙听了,回过头来看了秋谷一眼。秋谷远远的对他做一个手势,陆韵仙会意,便道:“倪听见耐来浪生病,心浪搭耐发极,实梗洛跑得来看看耐格呀!呒拨啥人叫倪来啘。”马山甫听了心上更是欢喜,便大声说道:“你这话儿是真的么?”陆韵仙道:“自然真格啘!阿有啥假格呀!”
马山甫听了更喜,便拉着陆韵仙的手,想要坐起身来。不想病了几天,饮食不进,那里坐得起!只觉得眼迸金花,耳鸣石磬,早挣出一头冷汗来,马山甫不由得“阿呀”一声道:“怎么我病了几天,就会病到这般田地!”陆韵仙连忙说道:“耐自家勿晓得,耐生仔病,别人家替耐急煞快,豪燥点勿要实梗。”说着不觉面上一红,回转头来瞟了秋谷一眼。秋谷知道他有些话儿不好在众人面前讲出来,便拉着王安阁走到外面,凭着陆韵仙和马山甫两个人在房内。
陆韵仙趁着这个当儿,着实的安慰了马山甫一番。至于他那安慰的话儿究竟是如何说法,在下做书的当时没有听见,不便捏造一番说话出来,只好请诸位看官自家去揣摩想象的了。
如今闲话休提。只说章秋谷和王安阁在外面坐了一回,听见马山甫嚷着要吃粥,秋谷大喜,便叫王安阁赶紧送进去。马山甫吃了一碗,又微微的出了一身汗,秋谷方才走进房去和他相见,却绝不提起去叫陆韵仙的事情。马山甫见了秋谷,也略略的应酬几句。秋谷也随便讲了几句套话,便走了出来。
陆韵仙也走到外面。秋谷见了陆韵仙,便对他笑道:“何如?我的主意怎么样?”
陆韵仙笑道:“格末真真诧异,倪自家也勿懂啥格道理。”说着,便又向秋谷说道:“故歇马大少好仔点哉,倪转去仔,明朝再来,阿好?”秋谷听了,摇一摇头道:“这个不能,你看他现在虽在好些,却是靠不住的。只好委屈你在这里住上几天,等马大少病好了回去。”陆韵仙听了呆了半晌,方才说道:“格是勿局格嗫。”秋谷道:“有什么不行?马大少的病是为你身上起的,论起理来你也该应在这里陪他几天。”陆韵仙道:“来浪间搭住几天,倒呒啥希奇,不过倪搭有几几化化事体──”
陆韵仙说到这里,秋谷截住他的话道:“我知道你的事情,无非是要应酬客人,不能分身。只要和本家说明,有什么客人来,只说你有事情到苏州去了,四五天就回来的。客人叫局,也好托别的倌人代应,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陆韵仙听了推托不得,呆了一回只得又道:“倪是倒呒啥,就怕倪搭格断命本家勿肯。”秋谷哈哈笑道:“这个事情,交给我就是了。本家不肯放你住在这里,无非怕少了生意,我立刻同着你回到清和坊去,当面和他讲,每天包你二十个局就是了。你们挂着牌子做生意,也无非为的是钱。难道有了钱,还办不到么?”
陆韵仙见秋谷许他二十个局一天,心上虽然还有些不满意,口中却说不出来。
更兼方才已经领过这位章秋谷先生大教,知道是个平康巷里的惯家,烟花队中的侠客,想着就是不答应,也不中用,只得点一点头道:“只要本家呒啥闲话说,倪总归肯格。”说着又把秋谷的衣服拉了一下,洋洋的笑道:“耐章大少面浪嗫,换仔别人来是,倪就老实勿客气哉!”秋谷笑道:“承情得狠,承情得狠!如今闲话少说,我们就同去罢。”陆韵仙听了点头微笑,便同着秋谷坐上马车,跑回清和坊一弄。
秋谷到得院中,立刻把女本家叫了上来,和他说了情由,问他心上怎么样,还是肯与不肯?那女本家见了章秋谷丰裁凛凛,相貌堂堂,言语惊人,目光如电,先就觉得有几分怕他。又听得讲着马山甫的事情,口口声声的只说你们吃把势饭的人不该这般模样,把那女本家说得哑口无言。起先听得章秋谷的话儿要把陆韵仙留在那里伺应病人,心上大大的不愿意。直至秋谷说得每天包他二十个局,有一天算一天,方才心中欢喜,满口应承。却又对着秋谷说道:“倪有一句闲话要搭章大少商量:故歇刚刚开果盘格辰光,请章大少照应点倪。”秋谷笑道:“既然如此,就每天包你三十个局,何如?天下的事情只怕你不要钱,没有法子。只要你肯要钱,事情就容易办了。”说着,便叫陆韵仙收拾些随身衣服和梳洗的器具,带一个娘姨回去,也好遇事招呼。陆韵仙到了这个时候,知道不能不去,只得草草的收拾起一个衣包,同着秋谷一同前去。
果然马山甫自此以后,耳朵里头听着陆韵仙的娇音嘹呖,眼睛里头看着陆韵仙的倩影娉婷,一时展动便来纤手扶持,说句话儿又是芳心熨贴,药炉茗碗搀和着粉气脂香,春恨秋悲都化着欢苗爱叶。这几天之内,马山甫倒着实享些艳福,那病便一天一天的好起来。不到一礼拜,马山甫已经全愈。
马已甫的那位老太太和他夫人接了电报,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星夜赶来。章秋谷见了马老太太,便把马山甫起病的情由和自己的打算细细的说了一遍。马老太太千恩万谢,感激非常。陆韵仙见马老太太同着少太太一同来了,自己心上不安,便告辞要走。秋谷也不拦他,叫王安阁给他二百块钱,另外付二十块钱给那娘姨,陆韵仙便同着娘姨告辞走了。马老太太和马少夫人见了陆韵仙妖妖娆娆的样儿,又知道马山甫的病是给他气出来的,不觉心上十分恨他;马少太太更是眼中出火,恨不得揪他过来打他一顿。幸而秋谷预先和马老太太说过不要难为他,不好将他怎样,只直着眼睛一直瞪着陆韵仙出去。
章秋谷倒为着这件事情忙了好几天。光阴迅速,不觉又是一月有余。这一天秋谷在书局里头完了公事,没有什么事情,便同着辛修甫走到龙蟾珠院中去打茶围。
坐了一回,龙蟾珠要留他们吃饭。辛修甫忽然想起,对秋谷道:“葛怀民昨日在湖北回来,你可知道么?”秋谷摇一摇头道:“不知道,他没有到我那边去。”修甫道:“我也是小屏和我说的,不如今天和他接个风,就在这里吃一台酒何如?”秋谷听了点头道好。辛修甫写了几张请客票,叫相帮分头送去。
一会儿,葛怀民第一个先到,三人相见叙了些多时阔别的友情,又谈了些湖北地方的风景。早见王小屏、刘仰正、陈海秋等都陆续到来。辛修甫叫摆台面,大家入席,一面吃酒,一面高谈阔论起来。秋谷和他们议论了半天,不知不觉的,又讲起嫖经来。秋谷对他们说道:“‘嫖’的一个字儿,全在要讲资格,就同如今官场里头,吏部截取资俸挨次轮选,外官记算劳绩委署差缺的一般。有了资格的,到处不至吃亏。没有资格的,就是有了钱也不中用。”正是:
星桥横过,苍茫银汉之波;鹊架飞回,惆怅黄姑之恨。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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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回 讲嫖经名士高谈 打茶围瘟生吃醋
且说章秋谷正讲得高兴,刘仰正便对他说道:“你这个话儿我不敢附和。据你讲,做嫖客全要资格,就是有钱也不中用。难道有了资格的嫖客,就可以白嫖,不用出钱的么?”
秋谷笑道:“你这个话儿又不是这般说法。你只要听我细细的讲,你就明白了。
如今那些堂子里头的倌人,一个个都是精灵古怪的,那里还比得从前?差不多些的客人跑到堂子里头去,要是个漂亮些儿的还好,只要略略的有些土气,或有些不合款式的地方,那般倌人看了心上就不高兴起来,不但是暗中奚落,甚而至于还要当面欺凌。更兼如今的堂子里头另有一般习气,以前的倌人挂着牌子做生意,只要是个肯花钱的客人就是了,那里去管他什么瘟生不瘟生,曲辫子不曲辫子?就是做着了天字第一号的曲辫子客人,也没有什么人去笑他。现在的那班倌人,只要做着了一个土头土脑的客人,大家便要指指点点的笑他,只说他做着了土地码子。就是有钱的人,也不过背地里灌几句米汤,骗他几个钱,面子上那里肯好好的待他!至于那班有资格的嫖客,比起那些曲辫子的客人来,却是大不相同。本来是嫖界的惯家,花丛的老手,堂子里头的那些规矩件件皆知,倌人们的喜怒性情般般都晓,既没有一句惹厌的话儿,又没有一些瘟生的举动。倌人们见了这样客人,非但不敢得罪,而且还要好好的巴结着他。所以如今的嫖客,有了钱又有资格的自然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客人。就是有资格没有钱的客人,堂子里头也不敢怎生的怠慢。独独的碰着了那班只有银钱、没有资格的客人,骗了他无数的银钱,还不说一句好话。这些情形,是我近年以来在堂子里头细细的考察出来的。你若不信,只要你自家慢慢的细心查察,就知道我的说话不是欺人之谈了。“
秋谷说罢,席上的人大家都点头道是。只有刘仰正听着还觉得有些不信,又对着秋谷道:“你虽然说得甚是有理,我的心上却始终觉得有些疑惑。那班堂子里头的倌人专要喜欢那有资格的嫖客,有什么好处呢?嫖客的有资格没有资格,是惯家不是惯家,又与倌人什么相干?照这样说起来,那班倌人挂了牌子做生意,不是做的钱,难道是做的资格不成?”秋谷笑道:“这个话儿你又说得太过了些。我方才说的没有钱,不是说有了资格的客人就可以一毛不拔,不过用起钱来,有些斟酌,不是那般一曲千金、一笑万金的用法。难道他们做倌人的不要客人的钱,拿着钱出来倒贴不成?”
刘仰正听了,方才点头一笑道:“这还罢了。方才你的话儿说得含含糊糊的,不狠明白,所以我就不懂你的意思了。但是这个里头的事情,我究竟还有些索解不得:那些有了钱没有资格的嫖客,为什么倒要吃亏呢?”秋谷道:“那些嫖客虽然有几个钱,堂子里头的规矩却一毫不懂。该应用钱的地方,他不肯用;不该用钱的时候,他又偏要乱用。用了无数的钱,倌人身上却没有一些儿好处。比不得那些嫖场的老手,用的钱一个一个都是用在面子上的,既闹了自己的声名,倌人又受了他的实惠,明明的只用了一千块钱,给别人看了却好像用了三千、五千的一般。要是你做了倌人,碰着了这样的两个嫖客,两下比较起来,究竟你还是巴结那一个的呢?”
刘仰正听了这一大篇议论,方才顿口无言,心上十分佩服。暗想:秋谷这个人真是精明,会把堂子里头的情形看得这般透澈。想着口中说道:“我们好好的讲话,你无缘无故的又要和我取笑,该应罚你一杯。”便取过酒壶来,斟了满满的一大杯递给秋谷。
秋谷也不推辞,哈哈一笑接过来,一饮而尽。又道:“虽然如此,究竟这个‘嫖’字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情。即如我们同乡有个姓马的,叫做马山甫,好好的到上海来结算帐目,忽然高兴起来,做了个清和坊一弄的陆韵仙,两个人恩爱非常,恨不得化做一团,合成一块。不知怎样的,平空为了几百块钱的事情,两个人争论起来,闹了一回,气得生了一场大病,病得个九死一生。若不是我章秋谷出来和他帮个忙儿,只怕一条性命就保不住了。为了一个倌人,几乎白白的送掉了自家的性命!
你想这个‘嫖’有什么好处?“
原来马山甫的事情只有辛修甫一个人知道,别人都不晓得这件事儿,如今听了他这般说法,便大家七张八嘴的问他。秋谷到了这个时候,方才把马山甫和陆韵仙的事情细细的和众人说了一遍。大家听了都嗟叹不已,只有王小屏一个人,坐在那里低着个头,默然不语,好像有什么心事的一般。秋谷留心看着觉得诧异,便问道:“小屏兄,你为什么这般模样?你心上有什么委决不下的事情,何妨讲出来给大家听听,或者我章秋谷有可以和你出力的地方,做个现在的古押衙,再世的黄衫客,也未可知。”
王小屏听了,抬起头来看了秋谷一眼,叹了一口气,口中说道:“我没有什么事情。”章秋谷看着他那般模样,双眉紧皱,神彩黯然,知道他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事情,便又道:“我们在座的这几个人,都是金石同心、芝兰结契的朋友,朋友身上的事情,就是自己身上的事情。你有什么为难的事,为什么不肯讲出来给我们大家听听?难道我们这班人,够不上你的交情,算不得你的朋友么?”
几句话儿把王小屏说得发起急来,只得说道:“你既是这般说法,我不得不和你们讲个明白。但是这件事情,是无从措手的,我就和你们讲了,你们也不能帮我的忙。”秋谷道:“不用管他能帮忙不能帮忙,你先把这个事情讲给我们听听。”
王小屏方才说道:“我以前做的倌人,是公阳里郑菊香,你们都知道的。今年我又做了个东荟芳的洪素卿,方才叫来的就是他。”说到这里,陈海秋大笑道:“我知道你事情,一定是害了单思病!这样的事儿也值得要放在心上!只要我秋谷兄出个主意就是了,包管一霎时握雨携云,颠鸾倒凤。”